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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寺町三条附近有好几条商店街。
由于商店街的遮雨棚彼此相连,大家很容易误以为那全是同一条商店街,但其实每条路都不尽相同。
从御池通转进寺町通便是『寺町专门店会商店街』,接着和『三条名店街商店街』交会;后面是互相平行的『寺町京极商店街』与『新京极商店街』;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见有『京都的厨房』之称、全国知名的『锦市场商店街』。
这样听起来相当复杂,别说是观光客,似乎就连许多京都市民也搞不清楚。
不过,对于消费者而言,或许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些吧。
从御池通走进『寺町专门店会商店街』之后,可以转进『三条名店街商店街』,也可以继续往前走,像散步一样从『寺町京极商店街』或『新京极商店街』逛到『锦市场商店街』。
商店街里各种店家栉比鳞次,偶尔还会遇见几间小型的寺院。
古董店『藏』,就静静地伫立在这个宛如复杂迷宫的商店街中。
这间店的门面非常低调,绝大部分的路人都只是直接经过;但倘若将目光停留,便能发现这间店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店里有吊灯与古董沙发,吧台旁的墙边放着涂了透明漆的日式橡木柜和书架,融合了日本与西洋风格,仿佛一间怀旧的时尚咖啡厅。
高大的立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往前走。店里播送着轻柔的爵士乐,就像搭配时钟的节奏。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和杂货。
一如往常地,在这间店里,时间宛如停止了一样。
在这间店打工的我——真城葵,就像平常一样掸着商品上的灰尘,同时将视线转向吧台。
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手里拿着一幅挂轴,嘴角挂着笑容。
他是家头清贵先生。
就读研究所的他,拥有罕见的观察力以及鉴定能力;因为姓氏是家头,所以绰号叫做『福尔摩斯』;他也是这间店的老板——国家级鉴定师家头诚司的孙子兼徒弟。
他的身材纤细,刘海稍长,肤色偏白,鼻子高挺,是一位美男子。正如他的外表,他也是个既绅士又体贴,气质高雅,待人谦和有礼的人。
然而相反地,他也是一个怪人。有的时候很坏心眼,既固执又不服输,而且还有一点腹黑。
起初我经常觉得困惑,不过和他相处到现在已经过了八个月。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吧,现在的我,对他那些奇怪的地方以及两面性这点,早已不以为意。
「——上田先生带来的那幅挂轴怎么样?」
我走向吧台,探出头问道。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手里的挂轴,是他不在的时候,一位熟客上田先生要我转交给他的。
「葵小姐,你觉得呢?」他将上身稍微往后仰,让我也能清楚看见挂轴。
挂轴上画的是所谓的『美人画』,也就是……
「这是……浮世绘对吧?」
「对,没错。」
浮世绘里是一名微微低头,手里拿着烟管的女性。
那略带忧郁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美,但整幅画却少了一股令人屏息的魄力。
如果要问我这幅浮世绘是真是假,我会觉得这不是真品。
话虽如此,浮世绘本来就是『版画』……
以前福尔摩斯先生曾经替我讲解过,外国的石版画真品,一般称为「original lithograph」,通常是作家亲自印刷,或是由作家监制,或在工作室印制的。既然如此,那浮世绘是不是也一样呢?
「……浮世绘版画的真品和赝品有什么不同呢?是像石版画一样,取决于是否由作者本人印刷吗?」
我提出心中的疑问,福尔摩斯先生回答:
「这个嘛。浮世绘可以大分为由画家绘制的『(注)肉笔浮世绘』,以及属于木版画的『浮世绘版画』两种。一般提到浮世绘,通常指的都是后者,也就是木版画;而肉笔画只有画家亲笔绘制的一幅,所以具有极高的价值。
译注:意为「亲笔」。
至于木版画,则是由画家绘制『版下绘』后,交给雕刻师雕刻,最后再由印刷师印制而成,所以会有多幅同时印制的作品存在。」
「原来不是由画家直接雕刻啊。」
「是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由该步骤的专家负责。」
「那在讨论浮世绘的时候,所谓的『真品』,指的是肉笔画吗?」
「肉笔画当然是真品,不过在木版画当中,利用在江户时代雕刻出的『原版』,在几乎同一时期印制出的画作,价值也非常高,有些人也会将它称为『真品』。即使同样使用原版印刷,愈是接近现代印制的,价值就愈低。只不过原版无论如何都会劣化,所以市面上也有许多后世重新制作的『复刻版』。」
我一边听着说明,一边表示理解,并再次把视线移向浮世绘。
「……呃,这幅画很漂亮,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品。」
不论是表情、头发或线条都很美,但是感受不到什么独特性。
「是啊,这是歌麿的浮世绘版画。我想应该是在昭和时期印刷的复刻版吧。」
「歌麿?是那位歌麿吗?」
「是的,就是喜多川歌麿。」
虽然我对浮世绘一知半解,但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过。
没错,喜多川歌麿就像北斋或写乐一样,是世界知名的浮世绘画家。
「……上田先生不太可能是认为这是真品——也就是认为它具有价值,才拿来这里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挂轴,吐了一口气。
「咦?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上田先生不只是这间店的『熟客』,更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父亲——也就是『店长』的好朋友。
上田先生和店长从大学时代就熟识,和家头一家人的关系都很好,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他就像亲戚一样。
话虽如此,由于他似乎没什么鉴定眼光,所以印象中,每次他都兴致勃勃地带着古董来,说:『这次我真的找到了很棒的东西哩!』却每次都被福尔摩斯先生鉴定为赝品而大失所望。
所以我以为他这次一定也认为自己找到了很棒的宝物,才会带来这里的……
「事实上,在现代,具有价值的『真品』挂轴是极为罕见的。家祖父甚至断言:现在流通于世的挂轴,有九成都是赝品。」
「咦,九成?」
这比例未免也太惊人了。我祖父生前也收藏很多挂轴,这么说来,那些也几乎都是赝品啰?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赝品呢?」
「与其说是赝品,倒不如说几乎都是『复制画』。过去,挂轴在日本是一种很常见的装饰品,在一般平民家里的壁龛都能看见;当时的人们需要可以用来装饰壁龛的挂轴。
然而一般家庭买不起太昂贵的挂轴,因此只好选择名画家作品的『复制品』。站在卖方的立场,因为有需求,所以才会量产名画家的复制画;这是当时的文化。到了现代,许多人在家里的仓库翻出挂轴时,都会期待它很值钱,只是绝大部分的状况并非如此。」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也就是说,所谓的挂轴,其实感觉就类似现代的海报吗?」
「对,我想它就是那么平易近人的东西,北斋、写乐、歌麿等画家的『复制画』也很常见。上田先生带来的这幅浮世绘只是再普通也不过的复刻版,我认为上田先生应该也知道才对,因为他非常喜欢浮世绘。」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回应道:「是喔——」
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上田先生喜欢浮世绘啊。
「……上田先生拿这幅挂轴来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像平常一样交代你:『你问问看这幅画值多少钱哩?』」
听他这么问,我双手抱胸,回想着当时的状况。
上田先生带着这幅挂轴来店里的时候——
『咦,福尔摩斯不在吗?』他对独自顾店的我这么说。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去学校了。』
『那没关系,你叫福尔摩斯看看这个。』
他这么说,同时从包包里拿出这幅挂轴,摆在吧台上,便离开了。
「……是啊。回想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说『你问问看这幅画值多少钱哩?』呢。」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抬起头来,而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上田先生并不是想要我『鉴定』这幅挂轴,而是正如他所说的,他只是想让我看看这幅画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把视线转向歌麿的美人画,微微扬起了嘴角。
想让他看这幅画?
「……呃,是因为不管值不值钱,上田先生都认为这是一幅美丽的作品吗?」
「不,我想他应该是希望我从这幅画里察觉到什么。」
「也就是说,这幅画里隐藏着上田先生想
传达给你的讯息吗?」
「对,没错。」
「他想传达的是什么呢?」
「你听到这幅画的名字,可能就会猜到了。」
「这幅画的名字是什么呢?」
「它叫做〈深深暗恋〉。」
「……暗恋。」我也再次望向美人画。
那微低着头,愁容满面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因为暗恋而心痛。
上田先生是不是想告诉福尔摩斯先生『有人抱着这样的心情』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
「到底是谁抱着这样的心情呢?」
莫非有人对福尔摩斯先生怀抱这种苦涩的情愫?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自觉地焦虑起来。
我为什么会焦虑不安呢……
「应该是和家父有关吧。」
「——咦?店长?」
听见这名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物,我不禁高声问道。
「一直以来,家父就算和女性交往,也都会瞒着我。」
「为、为什么呢?」
「家父以前曾说过他不想把恋爱带进家庭里,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我猜到太多吧。」
「…………」
我的表情顿时僵住,总觉得我能够理解。
店长不想被敏锐的儿子看穿太多事情的心情,我完完全全可以体会。
「不过,看来他对上田先生毫不隐瞒呢。」
这种事果然只能和好友谈。不能对儿子说的话,对上田先生应该就可以倾吐了吧。
「我猜很可能是家父的交往对象想结婚,但家父没有那个意思,所以对方为此而心痛吧。」
「也就是说,这幅浮世绘暗示的就是和店长交往的女性啰?」
「我想应该是这样。」
「上田先生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告诉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想他可能答应了家父『不可以对清贵说』吧。如果是透过这种方法,就不算违背约定了。」
「原来如此。好像脑筋急转弯喔。」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有用嘴巴说出来,就不算违背约定了。
的确,假如用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我只不过是让他看挂轴而已哩』来搪塞。
「上田先生想对我说的大概是这样吧——『那家伙之所以不愿意再婚,都是因为顾虑你哩。所以你就硬起来,帮他一把呗』。」
「原来如此。那福尔摩斯先生,你要硬起来吗?」
我兴奋地探出身子。这就是店长的『再婚大作战』吧。
「我才不要硬起来呢。」
「咦,你不硬起来吗?硬起来一下嘛。」
「你一直说什么硬不硬的,要是正好有客人进门,感觉会被误会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摸着下巴,窃笑着这么说,我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失礼了。不过事实上,家父并不是因为顾虑我才不再婚的。」
「是、是这样吗?」
「在我还小的时候或许是,但现在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唷。你觉得他会因为这种事而顾虑吗?」
「啊,说得也是呢。那店长为什么不再婚呢?」
「我想是因为他已经单身多年,而且现在这种状态比较轻松,所以他才不想结婚吧。」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挂轴,同时干脆地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这么回应,并拿起除尘掸,准备继续打扫。
我环视店内,视线不经意地停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上。
这并不是什么名书法家的作品,而是这间店的老板,也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家头诚司先生所写的。老板的兴趣是写书法,偶尔心血来潮,会写些什么挂在店里装饰。
话虽如此,这幅书法具有沉稳与纤细之美,实在不像只是『兴趣』。
真不愧是世界知名鉴定师亲笔写的书法。
性格豪爽的老板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还真令人意外呢。
姑且不论外在,也许他的内心其实相当敏感纤细。
这幅书法写的是一首和歌。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这首平兼盛著名的和歌。
「……之前挂在这的是秋天的和歌,我本来以为接下来会换成冬天的和歌,结果是平兼盛的作品呀。」
我注视着书法,接着转头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是啊,不晓得他想到了什么,前几天突然来到店里,挂上了这幅书法。」
福尔摩斯先生的视线还停留在账簿上,并没有转过头看向书法,便直接这么回答。
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冷淡。
为什么呢?他好像不太喜欢这幅书法。
「这是平安时代,人们在『歌合会』上吟诵的和歌对吧?」
「对,没错。这是在『天德内里歌合』上吟诵的诗歌。你真厉害,竟然知道。」
「没有到『厉害』的程度啦,我只是在书上看过而已。我连『天德内里歌合』这个正式的名字都忘了。」
我难为情地耸耸肩,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眯起眼睛。
「……天德四年,村上天皇举办了『歌合』,也就是诗歌吟唱比赛。
最后在第二十场总决赛中,壬生忠见吟诵了『藏心之情意 以为众人悉 此情始萌发 犹当人不知』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是什么意思呢?」
「用现代文解释,大概就是『我坠入情网的传言已经传开,但我明明才刚开始偷偷喜欢那个女孩而已』——这种感觉吧。」
「哇,好棒的意境喔。」
因为福尔摩斯先生用现代文解释的关系,我可以直接感受到平安时代年轻男子所怀抱的情愫,不禁感到脸红心跳。
人的感情,真的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一样呢。
「相对地,平兼盛吟诵的则是这一首和歌。」
福尔摩斯先生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书法,我也再次望向平兼盛的那首和歌。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这同样是一首与恋爱有关的和歌。这一首连我也看得懂。
壬生忠见的和歌让人感受到——虽然隐藏着恋慕之情,但仍洋溢着某种欣喜、开朗的感觉;但是从平兼盛的和歌中感受到的,则是藏在心中的悲切和热情。
「据说当时这两首和歌都太过优异,一时之间无法分出胜负。最后是因为天皇喃喃地吟出了『爱意藏心中……』,所以才判定平兼盛获胜。」
「也就是这两首和歌平分秋色呢。」
「是啊。还有一说是,据说落败的壬生忠见由于太不甘心,还因此抑郁而死呢。」
「咦?咦咦?因为太不甘心,结果就这样死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的可信度有多高,但我想他是真的非常不甘心吧。」
「对啊,明明两首都那么棒……你不觉得评断诗歌的优劣有点残酷吗?胜负大多取决于评审的好恶对吧?」
「是啊,我也有同感,但是不管在哪一个时代,所谓的『艺术』,都是由人的好恶来决定优劣的;时而令人心怀不甘,时而互相竞争,但也正因如此,才会有更好的作品诞生。」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原来是这样啊,我原本觉得,假如世上没有任何人来决定优劣,每个人的作品都一样好,那该有多么美好、多么理想;然而艺术的发展却也很可能就此告终。
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必须透过竞争才会诞生的。
「话说回来,老板为什么会突然挂上这首和歌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祖父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或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再次把视线移回账簿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真的是这样吗?
老板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有些神秘之处,我不觉得他做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
之前,老板挂的是左京大夫显辅的——
『秋风曳云彩 绵绵牵长影 云中半掩面 皎皎月光明』
这首和歌。
当初挂上这首和歌时,老板曾感慨万千地说:
『这首歌啊,意思是「漂浮在空中的云朵被秋风吹散,从云间洒落的月光真是皎洁」——也就是一首歌咏秋天的和歌。正因为秋夜的美深深令我着迷,才会不自觉地写下这首和歌啊。』
换言之,他这次应该也有什么想法吧。
「老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联想到平兼盛的这首和歌呢?」
「或许是吧……话说回来,我总觉得这幅书法有点令人恼火,干脆把它收起来好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这么说,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为、为什么会觉得恼火呢?」
「……没来由地觉得恼火。」
福尔摩斯先生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我满头雾水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了起来。
正准备开口说「欢迎光临」的我,瞬间闭上了嘴。
走进店里的是店长。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穿着BURBERRY的外套,脖子上围着围巾,已经彻底是冬天的装扮,打扮得非常有型。
「爸,你回来啦。葵小姐,我现在要去学校,麻烦你和家父一起顾店了。」
福尔摩斯先生阖上账簿,站了起来。
「啊,好的,我知道了。」看来店长是来和他换班的。
店长默默地把外套和围巾挂在衣架上,摇摇晃晃地走向吧台,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消沉。
「店、店长?你没事吧?」
「爸,你怎么了吗?」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几乎同时开口问道,店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原稿必须全部重写了。」
他用手扶着额头,低着头这么说。
店长的正职是作家。
他主要撰写的是(注)时代小说,相当受欢迎。
译注:以过去的时代背景、人物、事件等为题材所撰写的小说。
「你所谓的原稿,就是之前你答应要写一本『时代恋爱小说』,而且已经着手进行的那部作品吗?」
这件事我也有耳闻。据说现在的时代小说也必须加入恋爱元素才会畅销。
诸如和宫公主的故事、义经与静御前、伊势物语等,书店里摆满了透过全新角度诠释的时代恋爱小说作品。店长提过出版社请他创作一部这样的小说,我也看过他坐在吧台前振笔疾书的模样。
「是啊……我已经用全新的角度,努力撰写『信长与浓姬』这个最经典的故事了……」
听他这么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面面相觑。
前几天,一位名作家才刚出版了一本名叫《信长与其妻妾们》的时代小说,用崭新的观点诠释这个故事,非常有趣,一转眼就登上销售排行榜冠军。
店长用手抱住头。
「具有戏剧性的历史故事,早就被大家写光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写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已经肠枯思竭了……我根本就没有才华啊。」他小声地这么说。
「店、店长……」
店长的个性虽然并不算特别乐观,但他平常总是很开朗。我从来没有看过店长这么消沉的样子,因此紧张得手足无措。
原本原稿明明进行得很顺利,但在《信长与其妻妾们》这本书出版了之后,就被迫作废,如今只能重写一个新的故事了。
尽管我完全不懂作家的世界,但可以想象这有多么辛苦。
「呃,那个,之前店长为了源氏物语企划而写的短篇小说,非常好看唷。就是描写藤壶女御和光君苦恋的那个……」
要不要把它发展成长篇小说呢?——就在我打算这么建议他的时候——
「葵小姐,谢谢你的好意,但那间出版社已经有其他作家正在写源氏物语的故事了,所以这行不通。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店长低着头,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他的想法实在太灰暗,让我不知所措。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到我的身边。
「在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样的意见,家父都会把它解读成负面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不要理他。你不用在意,没关系。」他在我耳边悄悄这么说。
「呃。」话虽如此,但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看着始终低着头的店长,觉得坐立难安。
「不要紧啦。好吧,那请你看看这个。」
福尔摩斯先生把食指竖在嘴前,微笑着说。
「……好、好的。」
在这个节骨眼,他还是一样充满魅力,让人目不转睛。
「我决定模仿上田先生。」
「模仿上田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便走进店铺内部,拿着另一幅挂轴走出来。
「——爸,遇到瓶颈的时候,接触艺术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请你务必看看这幅画冷静一下。这很疗愈身心喔。」
他把一幅卷着的挂轴放在吧台上。
「…………」
店长不发一语,注视着挂轴。
「如果时间允许,你可以去镰仓走走,转换一下心情啊。店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担心。」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笑着说。
「……镰仓?未免也太唐突了吧。」
「我只是觉得,如果要转换心情,去京都以外的神社佛寺走走也不错啊。」
福尔摩斯先生说完,转头看了一眼立钟,伸了伸懒腰。
「啊,已经这么晚了啊。葵小姐,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啊,好的,辛苦了。」我鞠着躬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穿上外套,走出店外。
门上的挂门风铃在店里回荡着。
「艺术啊……」
店长无力地叹息,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手套,兴趣缺缺地打开挂轴。
他大概是因为儿子都出于好意这么说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一下吧。
相对地,我则是兴致勃勃,十分好奇福尔摩斯先生选了什么样的挂轴。
「……哇!」
店长打开的挂轴里,画的是一尊观音菩萨像。
祂的背后散发着光芒,左手持花,伸出普渡众生的右手。
祂的表情洋溢着慈爱,画面整体的色调纤细而温和,看起来非常神圣。
我想我能体会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拿出这一幅挂轴了。
「这真的很疗愈身心呢……」
「是啊,真是美丽的『圣观音』。」
「圣观音?」
「是的。观音菩萨不是多面多臂,具有许多不同的形象吗?」
「啊,是的,就是有很多张脸,又有很多只手对吧。」
「这种身姿为一面双臂,而非超越人类形象的观音,就被称为『圣观音』。」
「喔——」我回应道。店长果然对这种事了若指掌。
「……话说回来,清贵为什么要让我看这幅画呢?」
店长皱起眉头,双手抱胸。
「咦?是因为这幅画很疗愈身心吧?」
「不,依照那孩子的个性,他绝对还有别的意图。」
「——嗯。」我同意他的说法,用力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自己也说他要『模仿上田先生』,所以这幅挂轴里,应该也隐藏着福尔摩斯先生想要传达的讯息才对。
「镰仓啊……那句话也很唐突呢。」
店长继续双手抱胸,发出「嗯——」的声音思忖着。他可能是在反刍福尔摩斯先生说的那句『你可以去镰仓走走』吧。
「店长本来就很喜欢镰仓吗?」
「是啊,喜欢是喜欢,但也不是每次遇到瓶颈都会去。」
「——那么,莫非观音菩萨像和镰仓其实是某种暗示吗?」
「说得也是呢。他说去看看京都以外的神社佛寺也不错,那大概是指镰仓祭祀着观音菩萨的寺院吧。真是伤脑筋。」
「伤脑筋?」
「镰仓祭祀观音菩萨的寺院,至少有三十三间,也就是所谓的『镰仓三十三观音灵场』。」
「好多喔。在那些寺院里,和圣观音有渊源的寺院是哪一间呢?」
「……这个嘛。」店长从书架上拿出一份资料。
「……光触寺、净妙寺、报国寺、延命寺……啊,总共有十五间呢。」
「十五间吗?还是好多喔。」
我也探头确认了一下资料。
「——对了。」
店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拿出另一份资料,开始翻找,最后停在某一页。
资料里有一张木造圣观音像的照片。
「——啊,果然如此。」
「你发现什么了吗?」
「是啊。这个故事发生在战国时代,镰仓以前有一间名叫『太平寺』的尼姑庵,那里祭祀的『圣观音像』被一名武将带走了。」店长确认着资料颔首。
「咦?那个武将偷走了观音像吗?」
「毕竟当时是战国时代,这件事或许跟『偷窃』的感觉不太一样。当时,房总的武将里见义弘进攻镰仓时,带走了太平寺里的圣观音像以及名叫『青岳尼』的住持。」
「咦?他带走的不只是观音像,连寺院的尼姑也带走了吗?」
太不可置信了!我睁大了双眼,店长开心地笑着说:
「我想那名尼姑才是他最想要的宝物吧。」
「……你的意思是,那位武将喜欢太平寺的尼姑吗?」
「是啊。这个故事非常有趣——那名尼姑,其实是足利义明的女儿,也就是里见义弘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是的。这件事虽然没有什么文献流传下来,但一般推测,过去曾是青梅竹马的两人,其实互相爱慕着对方。因为他带走青岳尼之后,还将她立为正室……他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呢。」
「哇……」
听见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浪漫故事
,让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
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已成为尼姑的女孩,以及用武力带走这名女孩的武将。
这两人是青梅竹马,而且互相爱慕对方已久……
「……好戏剧化喔。」
「是啊,的确如此。」
「这个历史故事,我是第一次听到呢。这故事很有名吗?」
「不,这并不是什么主流的故事,我想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吧。」
店长点点头,接着突然停下动作,望向我。
「…………」
我也不发一语地看着店长。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却知道彼此想说什么。
原来如此。
这就是福尔摩斯先生想要传达的讯息啊。
「——这样啊。如果以这两个人的故事为题材……原来如此,说不定会很有趣呢。」
他笑了出来。从店长的态度,我知道店长已经恢复平常的心情,不禁松了一口气。
「不过,清贵还是老样子呢。」
「是啊。不过,他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呢?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那孩子是在顾虑我身为作家的面子啦。他刻意不直接给我什么建议,还帮助我转换了思考。」
「——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以店长刚才的状态,就算直接开口给他建议,他可能也不会老实接受。让他透过轻松的解谜转换心情,原本固执的想法也会软化。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伤害父亲身为作家的自尊心,也没有强行灌输他什么想法,而是若无其事地丢给他一个很大的暗示。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厉害。
店长看着挂轴,开心地眯起眼。
「我也想帮忙店长,那我去泡咖啡喔。」
「谢谢你。」
我走进后方的茶水间,准备泡咖啡。
上田先生带来的挂轴,就放在最内侧的架子上。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那样说,但店长真的不想再婚吗?像刚才那样因为遇到瓶颈而感到不安的时候,应该会希望有个喜欢的人在身旁吧?
「请用。」我把咖啡放在吧台上,店长对我点头说:「谢谢你。」一脸开心地将咖啡送到嘴边。
「……那个,店长不会想再婚吗?」
我脱口如此询问。听见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店长呛到咳了好几声。
「啊,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
「不会不会,是不是清贵说了些什么?」
店长用手帕擦擦嘴,接着望向我。他的眼神非常温柔。
「呃,没有,那个……」我无法顺利蒙混过去,眼神游移不定。
看见我仓皇的模样,店长笑了出来。
「……其实之前上田替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而且据说是我的书迷;我们在彼此都不知道这是相亲的前提下见了面。」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相亲啊——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实际见面之后,我觉得对方的确相当优秀,但我还是拒绝了。上田好像以为我是顾虑清贵才这么做的……」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上田先生大概是认为『这么好的事情,你竟然推掉。真是浪费哩!』所以才送来那幅挂轴吧。
「但是店长并不是因为顾虑福尔摩斯先生才拒绝的吧?」
「是啊。与其说是顾虑清贵,倒不如说是顾虑对方。」
「——顾虑对方?」
为什么呢?——就在我疑惑地眨眼时,店长露出了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因为我……还没有忘记亡妻。」
听见店长喃喃地这么说,我立刻噤声。
店长的太太是在福尔摩斯先生两岁的时候过世的。那已经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因为她太狡猾了。」
沉默了半晌,店长拿着咖啡杯,淡淡地这么说。
「太狡猾?」
我不懂店长的意思,注视着他问道。
「对,她很狡猾。」
店长轻轻点头,垂下视线。
「她在她最美、最可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像盛开的花朵瞬间散落一样。我的心里只留下妻子最美丽、最惹人怜爱的模样和回忆,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啊。之后不管我谈了几次恋爱,都没有人比得上她,更遑论再婚了。我对任何人的爱都无法超过妻子,如果这样还结婚,就太对不起对方了。」
店长这么说,同时扬起一抹微笑。
那抹笑容里所带的怜惜和落寞,让我为之震撼。
「……店长。」我的眼头发热。
「——好了,我得打起精神,继续努力才行,毕竟清贵难得提供我这么好的点子。」
「好、好的。请加油。」
「好。」店长点点头,从包包里取出新的稿纸,手握他的爱笔。
店里响起沙沙的写字声。
他在稿纸上振笔疾书,刚才的消沉已经不见踪影。
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一读店长所写的历史恋爱故事了吧。
青梅竹马淡淡的初恋、年轻武将内心的纠葛,以及出家女性怀抱的悲伤。
武将最后下定决心,将她夺走。
真没想到,这么戏剧化的事情,竟然实际发生过……
——爱情真是了不起呢……我低声喃喃自语。
不只是历史故事。
就算太太已经过世二十年,还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仍爱着她的店长,也是一样。
被如此强烈的感情所束缚——爱情有时宛如一种诅咒。
尽管我觉得可怕,同时却也有点羡慕。
就在我为了隐藏眼眶里浮现的泪水而转过头去时,老板写的书法映入眼帘。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平兼盛所吟的那首诗,意思是:
——为了不让人发现,我始终将这份情感藏在心底,然而它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显露出来了。于是身旁的人纷纷问我:「你是不是正因为什么事情烦恼着?」——……真是一首悲伤的情诗。
这首和歌描绘着藏不住的恋慕之情,装饰在初冬时分的店里。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接下来将会遇到各种关于『隐于心中的思慕之情』的事件——不过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