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节来到了十一月中旬。
将这个城市妆点得美不胜收的红叶已经凋落,风愈来愈冷冽。
一回神,秋天的氛围已经渐渐淡去,四周开始弥漫冬天的气息。
有言道京都的冬天会让人冷到骨子里。寒意的确一天比一天更刺骨。
在商店街来来往往的观光客们,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围巾,俨然已是冬天的装扮。
话虽如此,古董店『藏』那具有古典外型的煤油暖炉,为店里带来了温暖,使我完全感受不到外头的寒冷。
我第一次造访这间位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时,还是乍暖还寒的初春。
现在竟然已经快要进入冬天了,季节的更替真的好快。
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头望向店里,只见福尔摩斯先生正拿着板夹清点库存。
他将商品逐一拿起来确认,认真的眼神、凛然的侧脸、修长的身形,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地帅气。
「…………」
最近我经常不经意地想起当时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与仿制师圆生交手之后,我们一起走出源光庵。
忽然,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伸出手,紧握住我的右手。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我……我被他握住的手不自觉地发烫……
『……葵小姐,我……』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同时,更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他究竟想说什么呢?我感到心跳加速,只能默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秋人先生突然大喊:『你们怎么还不过来!』于是福尔摩斯先生便闭上了嘴。
『对不起,我想找下次秋人先生不在旁边的时候,再好好跟你说。』
他放开我的手,抓了抓自己的刘海这么说。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大约一个月。
他所谓的『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没有再提到那件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手拿着除尘掸,略带愤恨地瞪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
「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突然转过头来。
我吓得顿时停止呼吸。
「——呃,那个。之前……」
「是。」
「你在源光庵说『下次再好好跟你说』的那件事……」
我忸忸怩怩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说:「——啊。」接着移开视线,以手扠腰,显露出『被问到一件不想提起的事』的感觉。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是、是的。」
「我想要……答谢你。」
「答谢?」
「是的。因为葵小姐给我很大的鼓励,平时也对我照顾有加。」
「我哪有照顾你什么。」
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我不禁感到失望。
我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话说回来,当时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只是想说:
『葵小姐,我……想要答谢你。』这样而已吗?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没必要特地保留到『下次』再说吧。
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了。
「欢迎光临。」
我转向店门口,只见一位老太太兴奋地说:
「小贵,就是明天哩。」
双眼发亮地这么说的是美惠子小姐。她在同一条商店街上经营服饰店,也是老板的老朋友。
「是,我当然知道。」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温柔的微笑回答。
「就是明天哩。一年过得好快喔。」
「是啊,真的很快呢。」
听见他们两人开心的对话,我把视线转向店里的桌历。
——明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呃,请问明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听我略带犹豫地这么问,美惠子小姐猛然转过头来。
「『颜见世』的票,明天终于要开卖哩。」
颜见世?我第一时间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脑海中随即浮现歌舞伎的『颜见世』这三个字。因为我最近经常在新闻上看到这个词。
「……你要去看歌舞伎吗?」
尽管我被美惠子小姐的气势吓到,但仍这么确认。她点点头说:
「对啊。颜见世啊,对京都人来说可是很特别的哩。」
「是喔……」
我知道『颜见世』就是歌舞伎的公演,但除此之外,我就完全没概念了。大概只有演员们好像会站成一排,向观众鞠躬的印象。
我不晓得这对京都人来说是一件特别的事。
「葵小姐,『颜见世』正如字面意义,是『演员露脸』的意思。在歌舞伎的世界里,演员每年都会轮替一次。轮替之后的新演员,会在十二月举行第一次演出,而这场演出就叫做『颜见世』。它就像京都冬天的代表,对京都人来说,也是冬天最具代表性的一大盛事呢。」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中察觉了我的疑惑吧,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替我说明。
「……也就是说,十二月会演出由新演员主演的第一场戏吗?」
「是的。」
「我一直以为这种活动都是在新年举办呢。」
「在江户时代,剧场演员的雇佣契约期间是从十一月至隔年的十月。也就是说,每年十一月都会换一批新演员,并在隔月演出新戏,所以颜见世就在十二月举行了。」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补充,我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说明总是浅显易懂。
「小葵,你要好好记住喔。京都人啊,每年年底会去看颜见世,奢侈一下,慰劳自己一年来的辛苦,同时也会为了看明年的颜见世,而砥砺自己奋发向上哩。」
美惠子小姐感慨地这么说,我轻声惊呼。
「所以颜见世的票,明天就开始发售了对吧。」
「对呀。只要一不留神,票很快就会卖光了,所以我每年都拜托小贵帮我买哩。因为我不太会用电脑嘛,有小贵在,真是帮了大忙哩。」
美惠子小姐仰头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人真好。」
「没有啦,因为我自己也要买票嘛。只是顺便而已。」
「什么顺便啦。」听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笑了出来。
「就算是顺便也很令人感激啊。对了,这个给你们吃呗。我刚和朋友去嵯峨野哩。」美惠子小姐兴高采烈地把一个纸袋放在吧台上。
「我只是来确认这件事而已啦,我差不多要回去哩。小贵,那就拜托你啰。」
语毕,美惠子小姐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她还是一样精力充沛呢。
我本来以为京都的妇人会更悠闲一点,实际上果然还是因人而异。尤其是做生意的人,可能又更不一样了。
「美惠子小姐说她去了嵯峨野,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什么呢?」
「对啊。」福尔摩斯先生回道,同时拿起纸袋。
「啊,是『森嘉』的豆腐、(注)飞龙头、油豆腐和豆皮。真令人高兴呢。」
译注:一种将豆腐和蔬菜搅碎后油炸而成的料理,关东称作雁拟。
「森嘉的豆腐很好吃吗?」
「是啊,森嘉是嵯峨野……岚山那边的老店,以手工制作闻名。那里的豆腐软中带韧,口感滑顺,非常好吃唷。不只是豆腐,飞龙头、油豆腐和豆皮也都很美味。今天晚上就煮汤豆腐吧。」
福尔摩斯先生喜形于色地把装着豆腐等食材的塑胶袋,放进店铺后面的冰箱里。
「我不知道嵯峨野有这么好吃的豆腐店呢。」
「这家店是在安政年间开业的,包括天龙寺在内,据说许多寺院和餐厅都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唷。因为有很多,我再分给葵小姐一点。油豆腐先用烤箱稍微烤一下,再沾酱油吃,也是一道绝品喔。」
「哇,好高兴喔。谢谢。」
「我也很久没吃到了,真是开心。太感谢美惠子小姐了。」
我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心满意足的模样,心想:美惠子小姐真不愧与他们一家熟识多年,对福尔摩斯先生的喜好了若指掌呢。
「关于刚才提到的『答谢』……」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把话题拉回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是、是的。」
「其实我想和葵小姐一起去看『颜见世』。」
「你是指看歌舞伎?」
「对呀,上次梶原先生送我歌舞伎的票时,本来说好要和你一起去的,但我自己也因为太忙而没去成不是吗?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夏天的那件事,于是点点头。
那是七月上旬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前往作家梶原老师位在鞍马山的别墅,解决他们的家庭纠纷后,对方送他歌舞伎的门票作为答谢。
当时他对我说:『下次我们一起去看
吧。』但他拿到的票是八月的场次,所以最后没有成行。
因为八月中旬,福尔摩斯先生和老板一起出国了。
听说,最后那两张票就送给了店长和上田先生。
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这回事了,他却一直放在心上,真是令人过意不去。
「——怎么这么说,你不用介意啦。歌舞伎的票那么贵,我这个高中生就算去了也看不懂,根本是对牛弹琴,太浪费了。」
「葵小姐,我认为日本传统艺能也是艺术的一种。它一定能成为一份美好的经验,也能让你学习到很多,所以请你务必赏光。」
「这、这样啊……」
「更重要的是,请让我答谢你。」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值得他『答谢』的事,真要说的话,也是我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的照顾比较多,该答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啊……
我犹豫地低下了头。
「那就当作是『藏』提供的研习兼冬季奖金好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紧接着这么说,我又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这么积极地邀请我呢……我感到有点疑惑。
该不会福尔摩斯先生是以师傅的身份,嘴上说答谢,实际上是『想给我机会学习传统艺能』吧。
——嗯,以福尔摩斯先生的个性,他的确有可能这么想。
之前梶原先生送他歌舞伎的票时,明明说好了要一起去,结果却没去成;除此之外,他可能也想让我『得到一些宝贵的经验』。如果是这样,我当然非常感激。
毕竟观赏歌舞伎,真的是极为难得的经验……
可是,其实现在我除了打工之外,想要出门其实有点困难。
「……请问,歌舞伎的演出是在晚上吗?」
「也有白天的场次呀。」
「喔,这样吗。如果是白天的话,应该就……」
「你不喜欢晚上出门吗?」
「其实是我上次段考的成绩很不理想,我爸妈说,要是下次考试的成绩一样这么差,就要我把打工辞掉去补习。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念书,假如是白天还可以,晚上出门实在有点勉强。」
我有些难以启齿,忸忸怩怩地如此告知。
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眨眨眼睛,接着立刻垂下视线。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
「咦?」为什么要『抱歉』呢?
「因为来我们店里打工,害你的成绩退步,这问题非同小可啊。」
「没有啦,我的成绩退步并不是因为打工的关系……」
我只是单纯没有好好念书而已,跟打工无关。
「可是你的父母说,要是你的成绩再退步,你就必须辞掉打工对吧?」
「是、是的。」
「那我们也会很困扰的。而且我们有时候也会在你考试前拜托你顾店,我认为你的成绩退步,我们也有责任。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好好负起责任。」
「责、责任?」
「葵小姐,请坐到这里来。从今天起,只要有空档,你就在这里念书吧。我来教你功课。」
「咦?咦?」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颜见世吧。因为我一定会让你的成绩进步的。」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同时将手放在胸口这么说,我顿时脸颊发烫。
「好、好的。那就拜托你了。」
就在我向他鞠躬的时候,挂门风铃再度响起。
是客人吗?我转过头去,这次看见了好几个女大学生。
「啊——福尔摩斯真的在这儿哩。」
「我们来玩啰。」
她们带着爽朗的笑容踏进店里。
「哎呀,大家是特地来这里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高兴地走向她们。
「对啊,我们是特地来看福尔摩斯的哩。」
「骗你的啦。其实我们是要去三条看电影哩。」
「好好喔,我偶尔也想去看场电影哩。」
「福尔摩斯要不要一起去哩?」
「这么突然,我没办法哩。下次早点约我呗?」
「好啊好啊。我们来约会呗。对了,专题的聚会你会去吗?」
「我不去哩。而且教授很爱挖苦人。」
「说得也是哩。」
我在稍远处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和她们快乐地交谈,轻轻叹了一口气。
2
「——福尔摩斯先生要教你功课,好好喔。他可是京都大学的研究生呢。」
学校的下课时间,我和朋友像平常一样在走廊的窗边聊天。我的朋友靠着墙,一脸羡慕地这么说。
她的名字叫做宫下香织。
她是老牌和服店——宫下和服店的女儿,我们是因为『斋王代恐吓信事件』变成了好朋友。
从她偏向理性的长相就能看得出来,她平常是个冷静、沉着又成熟的人,但其实也有像追星族那般可爱的一面。
「福尔摩斯先生指导功课很温和吧,更何况他感觉很会教。」
香织继续这么说,我点点头。
「他很温和,而且真的很会教,但……」
一开始的确就像香织所说,他非常仔细又温和地教我功课。
可是渐渐地——
『——不行哩。都已经快要考试了,与其克服不擅长的地方,更应该思考要怎么避免失分、同时又确实地获得分数才行哩。考试和做生意一样,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在市(试)场上获利!』
……不知不觉中,他变成教我做生意的技巧了。
『不好意思。考试最关键的,就是要如何聪明地获得分数。这一点请你牢记在心。』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锐利的眼神一脸认真地这么说,让我深切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厉害的商人,就算用那么随性的方式做生意,也一定赚了不少钱。
多亏懂得如何狡猾取分的福尔摩斯先生教我功课,这次考试结果似乎还过得去,到时候应该可以顺利地去看颜见世了。
虽然有点犹豫,但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那么推荐,我也对颜见世期待不已。
话说回来,我以前都不知道京都人把颜见世当作冬天的代表,还将它视为一年的慰劳。真不愧是京都人,从以前到现在都好有雅兴喔……
「——葵,你可别误会哩。」
「咦?」
「现在会把颜见世当作一整年最期待的事、每年都去看的人,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哩。」
听完我的说法,香织一脸无奈地斜眼看我。
「是这样吗?不是大家都会去吗?」
「没有人那么多人会去啦。像我爸妈或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家那种代代经商的人家,似乎都有种感觉——『假如连我们都不去了,那还有谁会去』,所以这类人另当别论;但就算是京都,一般人家也几乎不会去看颜见世哩。」
「说、说得也是呢。」
太好了,还好在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之前,我的认知就被导正了。
「香织去看过吗?」
「去年我爸妈说『这是为了你以后着想』,所以带我去过一次。我可以理解,那种东西只要看过一次就会上瘾哩。」
香织双手抱胸这么说,我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今年的颜见世感觉会很热闹呢。毕竟最受瞩目的就是『市片喜助』不是吗?」
听她这么说,我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市片喜助。
他出身于歌舞伎名门市片家,相貌清秀,充满日本韵味,是一位俊俏的歌舞伎演员。
他经常参与电视剧演出,也常常传出绯闻,可以说是当红的明星之一(顺带一提,他现在的绯闻对像是一位写真偶像女星)。
「如果可以看见市片喜助先生,就更令人期待了。」
我笑着说,香织也说:「好好喔。」接着望向天花板。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真有一套哩。竟然约你去看颜见世当作约会,果然与众不同。」
「那不是约会啦。」
「是没错,可是一般人根本不会约自己没兴趣的女孩子吧。而且颜见世的票很难买哩。你们两个最近有进展吗?」
听她这么问,我只能耸肩。
「其实我本来也有点期待……或者说,有时会觉得『莫非他对我……?』但好像还是想错了。」
「想错了?」
「……嗯。就像这次的颜见世,是因为我们夏天的约定没有实现,所以一直放在心上;还有站在师傅的立场,他希望我有更多机会学习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好像一直都误会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感到愈来愈无力。
「误会?」
不知是否觉得好奇,香织一脸认真地探出身子问。
「……福尔摩斯先生总是既绅士又体贴,所以我一直误认为他对我是『特别』的;但我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是。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的。」
「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觉得吗?」
「上次他大学同学来店里玩,我看见他用亲昵的口吻跟
那些女同学开心地谈笑,说:『大家是特地来这里的吗?』才发现的。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个人都既绅士又体贴,偶尔又有点坏心眼……于是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工读生罢了,一点都不特别』……」
我和大家一样。不,我应该比其他女孩子离他更远吧。
毕竟他对我说话都是用敬语。
「……哎呀,你觉得自己失恋了?」
香织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我赶紧摇摇头:
「没有没有,还没到失恋的地步啦。该怎么说呢,幸好我在产生严重误会之前就认清现实了。现在回想起来,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有些地方怪怪的,但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唉,我虽然跟他划清了界线,但还是希望能像之前一样,抱着类似追星的心情,远远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就好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讲话速度变快了。
不过,在我愈陷愈深之前能够认清现实,真的是太好了。
——我再也不想因为谈恋爱而伤心难过了。
更重要的是,在古董店『藏』度过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我不想失去它。
3
——过了两个星期。
到了十一月下旬,就连京都这个古都,街道上也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到处都可以听见圣诞歌。
我们『藏』在店里摆出了气派的圣诞树,店内播放的音乐也改成了爵士乐版的圣诞歌曲。
「在京都过圣诞节,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呢。」
我看着圣诞树上闪闪发亮的装饰,不禁笑了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说:「是吗?」
「是啊,因为京都基本上都是神社佛阁嘛。」
「京都也有很多教堂唷。」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赫然想起,瞪大了双眼。
「确实也有很多教堂呢。」
这么说来,京都可以说是塞满了神社、寺院和教会。除了神、佛之外,还有外国的宗教,神明们不会吵架吗?——我开始胡思乱想。
「……因为日本原则上属于自然崇拜,是个相信『世上有八百万个神』的国家,所以除了本国的神明,当然也欢迎外国的神明唷。」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吧,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这么回应。
「说起来,其实佛教一开始也是外国的宗教呢。」
「是啊,日本的神明心胸很宽大唷。」
「真的。」
正当我笑着这么说时,我看见窗外有一名年轻男子正快步走向我们店里。
咦?那是……?
就在我转过头去,心想着『这个人好眼熟』的时候,『藏』的店门就被打开了。
「嗨,好久不见!你很高兴看到我吧!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什么很高兴看到你。这里既没人邀请你,也没人在等你唷。」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不耐烦地耸耸肩。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不是很想我吗,兄弟!」
秋人先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露出灿笑。
「……可能因为我不是神,所以心胸很狭窄吧,我现在有点恼火呢。」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息,秋人先生满脸不解地说:
「什么?神?你在说什么啊?」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都这么久不见了,福尔摩斯还是一样冷淡呢。」
「……的确很久不见了呢。最近你在东京那边的工作好像又变多了吧,看起来很忙呢。」
听他这么说,我也点头附和。
「最近常在电视上看见秋人先生呢。」
「那个整人节目也很不错呢。」
福尔摩斯先生窃笑着说。
没错,上次在秋人先生姑姑家里,由隐藏式摄影机所拍下的影片,已经在日前播出了。
散发着高雅气质,品行端正地介绍京都各处景点的梶原秋人,『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给观众们带来莫大的冲击,同时也留下深刻的印象。
另一方面,秋人先生发下豪语说自己只是『配合节目演出』,于是引发了『演技精湛』的话题,好评不断,上电视的机会也增加了。
假如这一切都在经纪人的计算之内,那未免也太厉害了。
「其实我现在也还在工作中呢。」
「工作中?」
看见我们目瞪口呆的模样,秋人先生点点头。
「是啊,我们正在录一个介绍京都的旅游综艺节目,来这里出外景;不过因为摄影器材出了点问题,所以暂时休息。跟我一起上节目的艺人等一下应该也会过来。」
就在他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店门打开了,一名潇洒的帅哥走进店里。
看见这位眼熟的名人,我顿时僵住了。
「——咦?」……他不是市片喜助吗?就是那个蔚为话题的歌舞伎演员。
我还来不及疑惑,便看见另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前宝冢歌剧团的男役明星,女演员浅宫丽。
华丽得仿佛自带玫瑰花背景一样的她,朝我们点头示意后,便走进店里。
「啊——是喜助和丽小姐。这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店喔。」
秋人先生依旧坐在椅子上,面带笑容地朝他们挥手。
突然有两位大明星出其不意地来到『藏』,让我瞬时愣住。
「最要好的朋友……吗?」福尔摩斯先生则是因为另一个原因愣住了。
「——哇,这里是古董店啊。」
「好像古董咖啡厅喔,真棒。」
喜助先生和丽小姐好奇地四处张望。
哇,好耀眼喔!『藏』从来没有这么耀眼过。我好想叫香织马上过来!
「欢迎光临。」
相对于紧张兮兮的我,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向他们鞠躬。
「啊,你就是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吗?幸会,我叫做市片喜助。」
喜助先生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接着深深一鞠躬。
他的相貌清秀、眼睛深邃,身上散发出演员特有的气场。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您认识家祖父吗?」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无畏于他的魄力,带着高雅的笑容回问。
「那当然。我在(注)南座的休息室和花街都见过他好几次呢。」
译注:位于京都市东山区的剧场,正式名称为京都四条南座。
喜助先生微笑着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老板竟然连在这里都有人脉(真不愧是老板)。
「我也和家头老师在关西的电视节目里同台过一次唷。话说回来,没想到老师的孙子竟然这么帅,真是令人吃惊。你对演艺圈有兴趣吗?只要你愿意踏进来,一定会大受欢迎的。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帮你介绍喔。」
丽小姐稍微探出身子问道。
「不用不用,丽小姐!这家伙对演艺圈没有兴趣啦。」
秋人先生立刻用手臂环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
「是啊,谢谢你的提议,我感到很光荣。但是我认为自己配不上、也不适合那个世界……秋人先生,你的手臂很重。」
他一边回答,一边像拍灰尘似地把秋人先生的手推开。
「你还是一样冷淡耶,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一脸无趣地噘起嘴。
「——福尔摩斯?」
喜助先生和丽小姐满脸疑惑地歪着头。
「啊,这家伙虽然年纪轻轻,但是个厉害的鉴定师喔,而且他头脑清晰,至今已经解决过好几个棘手的事件了唷。所以大家才叫他『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请不要信口开河。我可从来没解决过什么棘手的事件喔。」
福尔摩斯先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的绰号而已。因为我姓『家头』,所以大家才叫我『福尔摩斯』。」
他把手放在胸口,微笑着说。
出现了!他的经典台词。
「什么从来没解决过棘手的事件啊,你明明就解决了很多起事件啊。」
秋人先生有点生气地说。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耸耸肩:
「不,那些都称不上『棘手』吧?」
的确,与其说『棘手的事件』,倒不如说比较接近『华丽的事件』吧。
「先别说这个了,我去泡咖啡,请各位稍坐一下。啊,请问各位喝咖啡吗?我也可以准备红茶或日本茶。」
「谢谢,咖啡就好了。」
「我也是。」
丽小姐和喜助先生这么说,接着在沙发坐下,兴味盎然地环视店里,福尔摩斯先生则走到里面去。
「——这样啊,你也会来看颜见世啊。谢谢你。我们现在正在录的旅行节目,也是为了宣传颜见世唷。」
喜助先生微笑道,接着啜饮一口福尔摩斯先生冲的咖啡。
「这是你九月(注)袭名之后的第一次颜见世,想必你一定卯足了劲吧。我
很期待呢。」
译注:袭用前人的名讳,日本传统艺能大多皆有袭名文化。
福尔摩斯先生将咖啡端来后,便在他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地说。
他们两人都散发典雅气息,简直像茶道社或花道社的男生在对话一样。
「是啊,我一直很向往『喜助』这个名字,所以我一定会在舞台上好好表现,不会让这个名字蒙羞。」
没错,市片喜助先生是在今年秋天才袭名的。
由于电视一直报导,所以大家都很熟悉『市片喜助』这个名字了,但他以前其实是叫别的名字。
「喜助自从袭名之后,连表情都变了呢。」丽小姐呵呵笑着说。
「是吗?」
「是啊,你变得很振奋呢。」
谈笑风生的歌舞伎演员和前宝冢女星实在太耀眼了。
他们散发出的气场实在太强大,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一隅,喝着我的咖啡欧蕾。
这时,外型亮眼得完全不输他们两人的秋人先生伸长了脖子,说:「对了。」接着转头望向和他之间隔着丽小姐的喜助先生。
「我听说喜助先生是次子,请问袭名跟身为长子或次子没有关系吗?你哥哥也是歌舞伎演员对吧?」
秋人先生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这么问道,喜助先生苦笑着说:
「嗯,在歌舞伎的世界里,技艺就是一切,所以……」他看似难以启齿地说。
传统艺能的世界果然残酷,只有才华优异的人才能继承名号,跟排行无关。
我虽然不知道喜助先生的哥哥是谁,但是名号由弟弟取得,他想必很不甘心吧。
我暗自负面地这么推测。喜助先生喝着咖啡,好奇地环顾店里。
「在门口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间店很小,没想到里面这么深啊。」
「真的,而且店里有好多东西喔。」
丽小姐也充满兴趣地环顾店里。
「如果两位不嫌弃,欢迎到里面参观。里面还有很多东西唷。」
福尔摩斯先生指向里面,于是他们站了起来,一脸开心地走向店的深处。
「嗯——第一次来的人都会感到好奇吧。毕竟你们店里除了东洋的古董艺术品之外,还有很多西洋的古董嘛。」
秋人先生点点头,用眼神环顾四周。
「秋人先生,其实我们店里还有卖香、精油和沐浴盐唷。」
在那两位亮眼的明星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我紧张的心情才总算放松,可以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你们店里还有卖这种东西呢。」
「沐浴盐是老板和福尔摩斯先生去欧洲的时候买回来的,我也很喜欢喔。」
我把沐浴盐组拿给秋人先生看,秋人先生似乎相当感兴趣,立刻接过去。
「那我也买一组好了。最近有点累呢。」
「谢谢惠顾。可能是因为生活型态改变太大了吧。你的身体还好吗?」
也许是很高兴秋人先生买了东西吧,福尔摩斯先生把沐浴盐组放进纸袋里,同时罕见地用柔和的语气问道。
「该怎么说呢——身体是还好啦,只是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原来秋人先生也会有心情复杂的时候啊。」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很失礼的话,秋人先生板起了脸。
「是说,喂,你还是老样子耶……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福尔摩斯很棒啦。以前一直觉得我是『永远红不起来的演员』、看不起我的那些家伙们,现在对我的态度简直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起先我只觉得他们活该,但看多了这种人,我反而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秋人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喜助也一样,他是在知道我是作家『梶原直孝』的儿子之后,才突然愿意好好跟我讲话的呢。算了,其实也没关系啦。」
秋人先生小声地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这样就好了,秋人先生。」
「咦?」
「我觉得你看淡这一切,觉得『算了,没关系』,正是最好的态度。你不需要执着于每一个过客,只要尽力做好演艺圈里的每一份工作,保持礼仪就好。对现在的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说教一般,温柔地对他这么说。秋人先生突然红了眼眶。
「福尔摩斯……你果然最好了。福尔摩斯是我的心灵之友。」
「我有点不舒服。」
「欸!好过分!」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禁嘴角上扬。这时,我发现喜助先生和丽小姐还没回来,因此转头往店后面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他们怎么去那么久啊?
该不会是不小心打破了茶杯什么的,陷入进退两难的状态吧。
我心想,同时慢慢起身,往店的后方走去。
「——嗯……」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宛如呻吟的娇喘声,我停下了脚步。
我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见的是喜助先生和丽小姐在最后面拥吻的模样。
「!」
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喜、喜助。不、不行啦,在这种地方……」
丽小姐将嘴唇移开,喘息着这么说。
「——骗人,你的表情明明就很想要。」喜助先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再次吻了上去。
……怎、怎么可能!
市片喜助和浅宫丽在交往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目击到一件惊人的事情了!
是说,等一下。我记得市片喜助不是正和一个写真偶像女星交往吗?
难道那只是幌子,丽小姐才是他真正的对象?
哇——总而言之,我不小心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必须马上默默离开才行。
我抱着宛如无意间得知国家机密的心情慢慢后退,没想到肩膀撞到了货架,小瓶装的精油一个一个滚落在地。
「糟、糟了。」我慌张地捡起瓶子。
「哎呀,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喔。除了古董艺术品,还有古董娃娃呢。」
「真的,我都看得入迷了。」
他们两人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直到刚才都还在拥吻的事,仿佛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真不愧是演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逐一捡起精油,以免被他们看出我的行为很可疑。
「喜助、丽小姐,刚才工作人员联络我,说机器已经修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回去啰。」
店里响起秋人先生乐天开朗的声音,解救了我。
「哎呀,意外地很快就修好了呢。福尔摩斯,谢谢你的咖啡,下次我们再来慢慢逛喔。」
丽小姐露出优美的笑容,朝我们挥手。「那就这样啰,掰啦。」秋人先生也扬起拿着纸袋的手,大力挥动。
「咖啡很好喝。打扰了。」
最后喜助先生也礼貌地鞠躬。
真不愧是歌舞伎演员,礼数周到。
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说:「哪里哪里。」同时走到喜助先生的面前,递给他一包面纸。
「喜助先生,出去之前,要不要先把嘴巴……」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自己的嘴角,微笑着说。
「——啊。」
喜助先生一脸难为情地接过了面纸,很快地擦了一下嘴巴,随即离开。
三位明星离开之后,店里变得一片寂静。
「喜、喜助先生的嘴巴……沾、沾到了吗?」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我困惑地望着福尔摩斯先生。
我刚才没有仔细看他的脸,所以没发现。
「……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就算我没提醒他,别人应该也不会发现;只是因为他在我们店里卿卿我我,让我有点生气,所以才故意电他一下。」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发现了啊。
而且他竟然说『故意电他一下』——原来他还是一样腹黑!
不过,说得也是啦。福尔摩斯先生把这间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神圣的店里卿卿我我,他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明一直在忍耐哩。」
我没听清楚福尔摩斯先生在嘴里呢喃的那句话,于是抬起头道:「咦?」
「没事。刚才的客人真是亮丽呢。」
「是、是啊。明星果然既亮丽又耀眼。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明星,害我好紧张喔。」
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
「怎么会是第一次,你不是经常近距离接触秋人先生吗?」
「……啊,说得也是喔。」
见我耸肩,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笑。
「先不论个性,其实秋人先生也很亮丽又耀眼唷。」
「或许是吧,但毕竟跟他太熟了。」
「嗯,不过那或许正是秋人先生的优点。」
「福尔摩斯先生好难得夸奖秋人先生喔。」
「真的。他现在变红了,态度却丝毫
没有改变,所以在我心里的评价稍微提升了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这么说。
原来如此。的确,秋人先生最近在电视上曝光的机率大增,以这种窜红的声势,就算开始耍大牌也不足为奇;然而他却一点都没变。或许这真的很难得吧。
希望秋人先生永远都能保持这样。
「……话说回来,没想到喜助先生和丽小姐竟然在交往,吓我一跳。他们两个实在是震撼演艺圈的实力派情侣档耶。他们明明这么登对,其实大可公开呀。」
听见我兴奋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说:「……这个嘛。」
「…………?」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皱起眉头。
也许直觉敏锐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吧。
——因为就在几天后,我——
『市片喜助与原为模特儿的资产家千金(圈外人)订婚!』
因为看见这个新闻而大吃一惊……
4
「——我、我觉得我好像再也无法相信男人了!」
我看着『藏』店里报纸的演艺新闻版,震惊得双手不住颤抖。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市片喜助订婚消息公开的当晚——
之前和他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在社群网站发文写道:
『订婚是真的吗?我真心想杀了那家伙。』
于是隔天的演艺新闻版立刻出现这样的报导,闹得沸沸扬扬——
『市片喜助没处理好前一段关系,就贸然订婚?』
顺带一提,我本人则是亲眼目睹了他和前宝冢男役明星浅宫丽小姐热情拥吻的一幕。
换言之,喜助(我不尊称他先生了)同时和他的订婚对象——以前是模特儿的资产家女儿、写真偶像女星,以及浅宫丽小姐三个人交往,也就是脚踏三条船。
正因为我实际见过他,又撞见了那一幕,所以才格外震惊。
我可能再也无法相信男人了。
「——哎呀,葵小姐,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嘛。」
坐在吧台前确认账簿的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我板着脸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呢?这个人真是烂透了对吧,脚踏三条船耶!」
「葵小姐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是没办法的喔。」
「没、没办法?」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莫非喜助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非得脚踏三条船不可吗?
就算有,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他是歌舞伎演员。」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我顿时僵住。
「……呃,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他是歌舞伎演员,游戏花丛也是才艺之一唷。」
「什么意思啊!」
「作为歌舞伎演员站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人,无论如何都具有一种追求美色的本能——或者该说是宿命。」
「呃,我不太懂。」
「葵小姐,那并不是用道理可以说明的,只要看过一次歌舞伎演出,我想你应该就能亲身感受。无论是恋爱、吵架,甚至是从中衍生出的情杀事件,全都会成为他们在表演上的养分。他们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一个好演员的。」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感慨万千地这么说,我顿时哑然。
「这、这根本构不成理由,而且我才不相信呢。不管是不是歌舞伎演员,脚踏三条船就是不专情!」
我忍不住生气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的,葵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
「咦?」
「所以像葵小姐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接近那种男人。想成为传统艺能表演者的妻子的人,倘若没办法敞开心胸,认为『他游戏花丛是为了磨练演技,我要当他心灵的港口』,绝对无法与那种人走下去。」
「也、也就是说,心胸必须够开阔才行吗?」
「这并不是心胸狭窄或开阔的问题,而是每个人能够忍受的点不一样。既然有些人宁愿忍受贫困,但绝对不允许另一半出轨,也会有人刚好相反。这只是属性的问题。」
「呃,是……」没想到传统艺能界的人,会贪图美色到这种地步啊。
「可、可是,对了……有歌舞伎界大老之称的市片藤三郎!那个人不是出了名的对妻子专情吗?」
歌舞伎界的重量级人物市片藤三郎——也就是喜助的伯父——和一个已经淡出演艺圈的女演员结婚后,非常专情,还经常在电视上公开声明:『我只爱我妻子一个人,从来不曾出轨。』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事实上他的确不曾传出绯闻。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对那位女演员一见钟情,于是拼命地磨练自己的才艺,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同时不断追求她,最后终于得以与她结婚。
「是啊,市片藤三郎确实是出了名的对妻子专情呢。」
「就、就是说吧!」
「不过,他在遇见他妻子之前,也是非常风流倜傥的唷。」
「可、可是,他婚后就不再风流了吧?」
「是啊,这么说是没错。不过那也是因为他和自己真心喜爱的女性结婚的关系吧。所以喜助先生也可能因为和现在这位未婚妻结婚而改变呀。」
「这、这样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是说,这样真的好吗?
「先不管这个了,颜见世真是令人期待呢。」
「啊,是的。真的很令人期待——从各种角度来说。」
「从各种角度吗?」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着说,我慌了手脚。
「对、对不起,我只是单纯觉得很期待。」
「不会不会,我也『从各种角度来说』充满了期待。」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决定在颜见世首演当天去看午场,之后再去先斗町用餐。
『这是「藏」给你的奖励,所以吃个饭应该也很正常吧。』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去看歌舞伎,也是第一次去先斗町。
尽管有些畏怯,但我依然相当期待,于是我抱着兴奋的心情把报纸叠好。
5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颜见世的前一天,十一月二十九日。
我带着雀跃的心情,一如往常地在『藏』打扫……并不是。
「葵小姐,这里计算错了喔。」
「啊,真的耶。」
我在嘴里呢喃着,同时用橡皮擦把笔记本上的算式擦掉。
我正坐在『藏』的吧台前念书。
「葵小姐,感觉上你很容易粗心写错和花太多时间解题呢。你考数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写不完?」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解答,冷静地说。
「你说得没错。」我缩了缩脖子。
「解题速度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提升的,所以在考试的时候,必须确实掌握可以得分的题目。」
福尔摩斯先生推了推方框眼镜,喃喃自语般地这么说。
顺带一提,他的眼镜似乎并没有度数。
『戴着眼镜就更有家教的感觉了,不是吗?』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这么说,让我不禁傻眼。看来他是个很重视形式的人。
「是、是的。」
「所以就努力有效率地得分吧。」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念书,或是说很不得要领。尤其是数学。」
我叹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翻了翻测验题。
「这个嘛……比方说数学,你可以翻开测验题,很快浏览过一次,挑出里面最难的问题来写写看。如果解得出来,就表示这部分的题目你都会了,可以继续往前推进;如果解不出来,就知道自己比较不擅长这个单元,对吧?」
「原、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能节省时间了呢!」
「对,没错。从葵小姐的答题状况来看,只要花一点点工夫,应该就能提高五分。假如更努力一点,还可以多拿十分——也就是每一科都加十五分。如果你能再更努力一点,提高二十分就好了。」
「哪、哪有可能那么轻易就提高二十分啊。」
「没问题的,我会按照你考试的范围帮你出题,总之请先做做看那些题目。」
「——是、是的。」
就在我们讨论着这些的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突然响起。
……啊,是客人。
但是我现在并不是店员,所以没说「欢迎光临」应该也没关系吧?
不过,一个女高中生坐在一间古董店吧台的角落写测验题,看起来一定非常可疑吧。
我有点坐立难安,因此缩起身子。
「这不是喜助先生吗?欢迎光临。」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大吃一惊,转过头去。
站在那里的,毫无疑问就是市片喜助。他穿着薄外套,戴着帽子和眼镜,还围着围巾,所以乍看之下认不出是他。
「——你好。」
喜助先生
面带笑容地打招呼,我也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请坐。」福尔摩斯先生站起身,把椅子拉开。
「谢谢你。」喜助先生与我隔了一个空位坐下。
他脱下帽子,朝我瞥了一眼。
「啊,你是上次那个工读生妹妹嘛。」他睁大双眼,仿佛现在才察觉我的存在一样。
「是、是的,欢迎光临。」
「你今天是客人吗?」
「……也不算是客人啦,福尔摩斯先生正在教我功课。」
我莫名感到有点难为情,于是小声地说。
「哇,竟然教工读生功课,福尔摩斯也太会照顾人了吧。啊,不好意思,连我也跟着叫你『福尔摩斯』了。」
「不会不会,您喜欢称呼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去泡咖啡唷。」
「谢谢。」
福尔摩斯先生走进里面,一如往常地冲泡咖啡。
就在店里开始弥漫一阵咖啡香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走了出来。
「明天就要首演了呢。我很期待唷。」
「你明天会来看我首演吗?」
「是,我和葵小姐会去看午场,家祖父则说他会去看晚场的『(注)口上』。」
译注:在歌舞伎等表演中,演员或剧场负责人的致词。
他这么说道,同时把咖啡杯放在我和喜助先生面前。
「谢谢。」
喜助先生点头致谢,不知为何,好似很着急地喝了一口。
「……真好喝。」喜助先生仿佛发自肺腑地这么说。
「我很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开心地眯起眼睛。
「我们正好排练到一个段落……为了检查机器,可以休息一个小时,而我突然很想喝你冲泡的美味咖啡……不过到古董店来喝咖啡,好像不太对喔?我这个人真是厚脸皮。」
喜助先生把手放在头上,露出苦笑。
「不会不会,这对我来说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很喜欢泡咖啡,而每次有人称赞他泡的咖啡好喝,他都会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总觉得我每次都喝咖啡欧蕾,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我耸了耸肩,也喝了一口咖啡欧蕾。
「啊,对了。喜助先生,恭喜你订婚了。」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我连忙忍住,小声地咳嗽。
接着喜助先生抓了抓额头,一脸难为情。
「啊——没有啦,因为我引起了骚动,之前的那件事又被你们发现,所以我觉得很惭愧。但还是谢谢你。」
「毕竟喜助先生是演员嘛。那些经历都会成为你在表演上的养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这么说,喜助先生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露出了笑容。
就算福尔摩斯先生原谅你,但包括我在内,世上的女性可不会原谅你喔!
我在一旁如此暗忖。
「……所以,喜助先生。除了喝咖啡之外,你会来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声这么问道,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喜助先生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打从一踏进店里,看起来就很心神不宁。」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喜助先生看起来的确慌慌张张的。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呢?
「莫非是因为订婚,而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更尖锐地追问,我倒抽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咄咄逼人,毫无顾忌呢。)
「啊,不……这件事和女性没有关系。」
喜助先生从怀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放在吧台上。
纸上有一行用电脑列印出来的直书文字,内容是:
【市片喜助之名由你继承,于理难容。你必须辞退袭名。我誓言阻止口上】
看见那张纸上的内容,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瞬间沉默不语。
这是恐吓信……吗?虽然我对演艺圈不太了解,但每个人应该多多少少都遇过这种『怨念』吧。
福尔摩斯先生戴上白手套,默默地拿起那张纸。
「这里有透明胶带的痕迹呢。这封信当初是不是被贴在某个地方?而且应该是个会让喜助先生背脊发凉的地方……另外,是不是被贴了很多张?」
福尔摩斯先生宛如自言自语似地说,喜助先生双肩颤抖。
「是,没错,就是这样。这封信贴满了我休息室里的一面墙……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用影印的,而不是用印表机列印的。一般而言,想恐吓别人的人,应该不可能只影印一张而已。既然要影印,当然就要大量印制、张贴,才能在心理上把对方逼到绝境。
这些恐吓信假如是贴在车上,可能只会被当作是激进的反对者处理,然而若是被贴在只有相关人士才能进出的地方,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福尔摩斯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喜助先生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对于不熟悉福尔摩斯先生的人来说,一定会目瞪口呆,惊讶万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哇,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太厉害了。难怪秋人一直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呢。」
喜助先生抓抓头,一副被打败的模样。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秋人?」
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喜助先生竟然那么相信秋人先生所说的话。
「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坦率的人。」听他继续这么说,我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的确,秋人先生只会说他真心认为了不起的人『了不起』吧。他并不是会逢迎拍马的人,就算面对喜助先生,感觉他也会若无其事地说出什么没礼貌的真心话,总之他具有这种无人可匹敌的一面。
「在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后,秋人就一直把『福尔摩斯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这句话挂在嘴边,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呢。」
喜助先生用双手包覆着咖啡杯,感慨地说。
……这种口头禅还真是讨人厌。
「这样啊。我会好好教训秋人先生的。」
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坐在我旁边的喜助先生愉快地大笑。
「你和秋人感情真的很好呢。」
「……是吗?先别管这个了。关于这封信……」
福尔摩斯先生拿起那张纸,喜助先生立刻正色。
「你说这封信被贴在南座休息室的墙上,可是却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吗?」
听见这个问题,喜助先生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是、是的,没错。我到处问过有没有人看到谁偷偷混进来,可是都没有人看到。」
「房间有上锁吗?」
「没有,因为我的贵重物品都交给经纪人保管了。」
「原来如此。那么,休息室在某种程度上,是任何人都能进出的啰。」
「不、不是,那天没有演出,所以我们在舞台上排练。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一般观众进来才对。」
建筑物里几乎没有一般观众。在这种状态下,假如有一般观众混进休息室的工作人员当中,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所以更不可能。
「这么一来,这个恶质的恶作剧很可能是内部的人做的,所以你不想报警,把事情闹大。毕竟颜见世就快到了。」
「是、是的。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呢?」
他可能非常惊讶吧,额上渗出了汗水。
「因为你特地来找我商量这件事啊。尽管秋人先生经常把我挂在嘴边,你明明不知道我的能力,却还是来这里找我。这就表示此事情没有目击证人,但你又不能报警,所以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原、原来如此。」
喜助先生用手帕擦了擦汗,点点头。
「有多少人对你继承『市片喜助』这个名字感到不高兴呢?」
「这个嘛……我想应该很多吧。」
「咦?有很多吗?」
我忍不住大声说,喜助先生笑着点点头。
「是啊,毕竟这是传统艺能的世界嘛。包括我哥哥在内,有很多演员都很想袭名。」
「请问你知道你在这么多人当中被选上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市片藤三郎推荐我吧。」
市片藤三郎先生是歌舞伎世界的大老,也是喜助先生的伯父。
他和一个已经退出演艺圈的女演员结婚,对夫人的专情是出了名的。
「而他之所以推荐我,呃,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因为歌舞伎的世界也需要一个能吸引观众的花瓶吧。或许大家的实力不分轩轾,但我的知名度最高,所以……」喜助先生苦笑着这么说。
在媒体曝光率很高的喜助先生,在年轻人之间也很受欢迎,可以说是当代最知名的歌舞伎演员。
老实说,除了喜助先生之外,
我也对其他的歌舞伎演员一无所知。
传统艺能也是需要观众的产业。老实说,他们或许也认为既然要选,就选一个知名度比较高的人袭名比较好吧。
「喜助先生是在三个月前承袭『市片喜助』这个名字的。你从那时就遇到这种恶劣的行径了吗?」
「不,可能有很多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但是像这种高调的恐吓行为,是最近才开始出现的。」
「原来如此。莫非是在你公布订婚的消息之后开始的?」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喜助先生的额头突然冒出斗大的汗珠。
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容易看穿。
「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在『藏』见面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消沉。之后在你身上发生的大事,大概就只有宣布订婚这件事了吧。既然如此,就代表这起恐吓事件和你的『订婚』有关。恕我冒昧,你还这么年轻,精力还这么旺盛,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订婚呢?应该不是因为你未婚妻怀孕了吧?」
喔喔!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毫不留情地直话直说。在一旁倾听的我,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不过,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他的未婚妻又没怀孕,为什么要这么快订婚呢……我其实也觉得有点意外。
「那、那是因为我想和她住在一起,但对方是家教严格的千金小姐,如果不是以结婚为前提,对方家长就不同意我们同居。」
「原来如此,所以你现在和你未婚妻住在一起了?」
「——是的。」
「寄出这封恐吓信的人,应该是在你身边,对你的『订婚』和『袭名』感到不满的人。往这个方向思考的话,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喜助先生瞪大双眼,脸色变得苍白。
全身还微微颤抖着。
我相信——犯人的样貌已经浮现在喜助先生的脑海中了吧。
「没、没有,对于犯人的身份,我完全……没有头绪……」
他只说到这里,就抓起放在吧台上的恐吓信,站了起来。
「那、那我先回去排戏了。突然来打扰真不好意思,谢谢你。」
他鞠了躬,接着逃走似地连忙转过身去。
就在喜助先生握住门把的时候——
「喜助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说。
喜助先生带着僵硬的表情缓缓转过头来。
「这封恐吓信,让我感受到某种气势,或者该说是股『难以压抑的心情』。没人能预料怀抱这种心情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请你务必小心。」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坚定的眼神这么说,喜助先生不禁屏息。
「谢、谢谢你,我会小心的。」
喜助先生再度鞠躬,便离开了店里。
门上的挂门风铃在店里响起。窗外出现喜助先生快步离去的身影。
他脸上严肃的表情让我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禁有点害怕。
——颜见世的首演,就在明天。
6
隔天,也就是十一月三十日。终于到了颜见世的首演当天。
午场在十点三十分开演,所以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好上午十点在四条大桥旁的派出所前会合。
我从出柳町站搭乘京阪电铁,在祇园四条站下车。
福尔摩斯先生说他前一天会在八坂的家过夜,因此等于他还会先经过南座前,特别到派出所等我。
我到派出所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葵小姐。」
他一看见我,便举起手来。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清新的微笑,背后是朝阳下波光粼粼的鸭川。
率性的休闲西装非常适合他。
「让、让你久等了。」
而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最后决定穿我很喜欢的一件短外套、新买的洋装,再搭配中筒靴。
「这副打扮很可爱,很适合你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害我脸颊发烫。回想起来,之前他也称赞过来店里找他的女性朋友,所以他应该很习惯说这种话吧。
我不能会错意——我在心中对自己这么说。
「啊,你还是一样会说话呢。」
「没有没有。那我们走吧。」
「好的。」
我们走过四条大桥。
「我特地跟你约在南座对面的派出所碰面,其实是有原因的。」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这么说。「咦?」我不解地歪头。
这么说来,南座就在马路的斜对面。
原来他跟我约在派出所门口,不是因为比较好找啊。
「其实我是想让你从远处看看因颜见世而人声鼎沸的南座唷。」福尔摩斯先生停下脚步,望向斜对面。
「位在歌舞伎发祥地的南座,是日本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剧场。雄伟的桃山风破风建筑,真的很吸引人呢。」
「是啊,真的充满了魄力呢。」
没错,每次来到四条大桥,我的目光都会忍不住停留于此。
这栋气派又带有意趣的日式剧场,好像是所谓的桃山风破风建筑。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写着『南座』两字的大型红灯笼,以及一整排写着演员名字的木牌。
「对了,那些名牌平常应该没有摆出来吧?」
「是啊,那些名牌叫做『MANEKI』,只有在颜见世的时候会挂出来,让大家可以一眼看见演员的豪华阵容。」
「原来那叫做『MANEKI』呀!」
我点点头,又学到了一课。
剧场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有穿着和服的妇女,也有穿着礼服的绅士,也有许多穿着普通便服的人,大家的装扮都不一样。
我感叹地经过马路,走向南座的门口。
这里真是充满活力呢。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可以感受到大家兴奋的心情。
……现在才想到这点或许有点太迟了,难得福尔摩斯先生带我来看歌舞伎,但我真的能理解歌舞伎之美吗?我曾在电视上看过歌舞伎,老实说,我连他们的台词都听不懂。
大门口的热闹气氛让我感到有些不安,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跟平常一样,俐落地正在办理什么手续。
他在做什么呢?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他将一个像是小型收音机的黑色东西递给我。
「这给你。」
「呃,这是什么?」上面还附有耳机。
「这是语音导览。」
「语音导览!原来有这种东西啊!」
「是啊,大部分的观众都会租借唷。里面有详细的解说,可以帮助观众了解台词,轻松地欣赏演出。」
原来歌舞伎要这样欣赏啊!
太好了,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懂那些像是在说梦话一样的台词啊。
我松了一口气,走进人山人海的大厅后,便看见红地毯上摆着一排高度及腰、用竹子组成的架子。
「……那是什么?」
「那叫做『竹马』。这是南座特有的习俗,观众会用竹子搭成的竹马,把送给歌舞伎演员的贺礼送来这里。就和一般常见的花篮一样。」
「哇,我以前都没看过耶。」
就在我感叹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葵小姐,那边那位穿着和服的小姐——」
听他这么说,我也转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高雅的美女,她身上穿着亮眼的粉色系正式和服。
「她就是喜助先生的未婚妻,是一位资产家的女儿,原本是模特儿唷。」
「哇喔!」我忍不住发出愚蠢的怪叫。
原来如此,这位楚楚可怜、充满日本味的美女,果然像是当红歌舞伎演员会选择的对象呢。
我远远地看着她,并走向观众席。
观众席整体呈现朱红色,很有特色。墙上挂着一排灯笼形状的灯,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种独特的气氛,和一般的剧场截然不同。
「葵小姐,我们的位子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带我走到二楼中央的第一排座位。
这里可以清楚看见整个舞台。
「请、请问,这是个很棒的位置对吧?」我战战兢兢地坐下,同时问道。
「是啊,这是二楼第一排的『贵宾席』。」
「贵宾席!」我诧异得瞪大了双眼。
「呃,那个……我真的可以坐在贵宾席吗?」
「葵小姐,这可是一年一度可以挥霍的时候呢。」
他呵呵地笑着,温柔地眯起了双眼。
「好、好吧。」
「更重要的是,这是家头家的家规唷。」
「家头家的家规?」
「『对于能提升自己的艺术和娱乐,绝对不要省钱』,这是家祖父对我的教诲。」
「……的确很像老板会说的话。」
不要吝啬能够提升自己的投资,该花的时候就要花——真不愧是豪迈的大商人。
「只有二楼的第一排
是贵宾席吗?」
「不,一楼和『(注)花道』平行的靠墙座位,也是贵宾席。这次因为我想让葵小姐看清楚整个舞台,所以才选了二楼的第一排。」他看着一楼两侧的座位这么说。
译注:从主舞台延伸到观众席的走道。
「——啊,葵小姐,那位据说非常疼老婆的市片藤三郎先生,就坐在那里呢。」
他开心地说道。
「咦?」我伸长了脖子,望向一楼的贵宾席,于是看见了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市片藤三郎以及过去是女演员的夫人。
「哇、哇,真的耶!真的和电视上一样耶!夫人真不愧以前是女演员,好漂亮喔。」
我忍不住像追星族似地大声说。
我记得她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既年轻又漂亮。
就在我感动地俯瞰着一楼的贵宾席时——
「嘿——福尔摩斯、小葵。」
「哎呀,两位好。」
听见耳熟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秋人先生和丽小姐。
「秋人先生、丽小姐,你们两位也来了啊。」
我高兴地提高音量。
「是啊,今天是喜助的首演,所以我打算午场和晚场都替他捧场。」
丽小姐确认着自己的票,坐到福尔摩斯先生的旁边。
看来丽小姐买的也是贵宾席。
「我也是想说机会难得才打算看首演,结果在那边遇到丽小姐。没想到福尔摩斯你们也来了啊。」
秋人先生从福尔摩斯先生背后拍拍他的头。
「秋人先生,你不用每次都碰我没关系。你不坐下吗?」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困扰地把他的手挥开,秋人先生指了指楼上。
「我买的是四等座位,在三楼的最后一排。我想说只要买最便宜的就好了。」
「……你好歹也是这个业界的人,真希望你可以抱着认真学习的心态,坐在好一点的位置观赏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冷冷的眼神,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哎呀,福尔摩斯,这种事你应该在我买票之前就告诉我啊。」
秋人先生哈哈大笑,又轻轻拍了拍福尔摩斯先生的头。
……他果然是最强的角色。
福尔摩斯先生「呼」地叹了一口气。
「秋人先生,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给你。」他把刚刚在大厅买的那本厚厚的场刊递给秋人先生。
他刚才也买了一本给我。
「场刊?呃——我就算看电影,也都不买这种东西的。」
「不要这样说。这次演出的剧目里,正好有《严岛招桧扇》唷。」
「ㄧㄢ ㄉㄠ ㄓㄠ ㄎㄨㄞ ㄕㄢ?」
「是啊,就是『招日清盛』。你忘记了吗?这出戏,就是令尊送给令兄的挂轴上的画啊。」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的表情就变了,他接过场刊。
他很快地翻页,找到了一张清盛手拿着扇子的图。
「……啊,谢啦。我会好好细读的。那我也去我的座位啰。」
秋人先生拿着场刊,带着认真的表情走向三楼。
坐在福尔摩斯先生旁边的丽小姐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同时轻轻笑了出来。
「啊——原来如此。我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秋人总是说『福尔摩斯是我的师傅』了。原来你都会像这样替他上课啊。」
福尔摩斯先生也笑着答道:
「他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夸大其词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丽小姐开心地笑了出来。
丽小姐之前在『藏』和喜助先生热情拥吻。从外表看起来,现在的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充满活力,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既然都能来欣赏对方的舞台剧演出了,就表示他们应该断干净了吧?
而且她竟然午场和晚场都看……
就在这时,会场响起了提醒观众将手机关机的广播。
「啊,我得把手机关掉。」
「是啊。」
我拿起手机,才发现秋人先生传了讯息给我。
「咦,秋人先生传讯息来了耶。」
「我也收到了。看来他应该是同时传给我们两个吧。」
我们在关机之前看了一下秋人先生传来的讯息。
「不得了、不得了了!和喜助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也坐在四等座位!」
手机里显示着这串文字,还搭配着兴奋的表情符号。
「…………」
我们两个无言地对望了一眼,露出苦笑,接着静静把手机关机。
「嗯?秋人怎么了吗?」丽小姐看着我们问道,我顿时吓了一跳。
没想到谣传中的写真偶像女星也来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她嘛。
「他只是跟平常一样,想刷一下存在感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机收进暗袋里。
「话说回来,能连续看午场和晚场真是太棒了。门票该不会是喜助先生送你的吧?」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不,是我自己买的喔。毕竟我以前也在宝冢嘛,我非常喜欢舞台剧。」
「原来如此。」
「而且,我……其实是喜助的粉丝呢。」
丽小姐眺望着舞台喃喃地说,接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那天在店里发生的事,你们看见了对吧?请不要说出去喔。毕竟喜助已经订婚了。」
她眨了眨眼,同时把食指竖在嘴前。
我实在无法理解丽小姐的心情,忍不住探出身子。
「……请、请问,丽小姐,你不生气吗?」
丽小姐轻轻笑了笑,耸耸肩。
「当然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因为他是身处特殊世界的人,而且他的未婚妻和写真偶像女星的存在,我也早就知道了。」
听见丽小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大吃一惊。
在、在这里说这种话,真的没关系吗?
我慌张地左顾右盼,还好她的声音并不大,别人应该都没听到,我这才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他藏不住吗?」
「是啊,那个人酒量很差喔。每次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其他女人的事。这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没办法讨厌他。因为他每一个人都夸奖,例如『那家伙是个好女人』、『那家伙很可爱』什么的。一般男人为了表现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是都会说其他女人的坏话,试图蒙混过去吗?可是他完全不会做这种事,或是说他根本做不到,因为他真的很喜欢每一个人。他这种个性虽然令人傻眼,但我就是没办法讨厌他。」丽小姐跷起脚,托着腮帮子这么说。
如果我记得没错,丽小姐年纪应该比喜助先生大。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他很可爱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没办法理解喜助先生的魅力何在……
「不过,也罢,一切都结束了。毕竟跟已经订婚的人交往可就犯规了。所以这件事就在这里告一个段落啰。」
看见丽小姐的微笑,我不禁心头一揪。
丽小姐一定很难受,却仍然绽放笑容,看起来好坚毅、好美……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点点头。
到了开场时间,我翻开场刊。
今天午场的剧目是——
第一出《严岛招桧扇 ~招日清盛~》
第二出《道行旅路娶新娘 ~仮名手本忠臣藏~》
第三出《老夫老妇》
第四出《二人碗久》
第五出《义经千本樱》
「原来歌舞伎并不是从头到尾只演一个故事,而是分段演出好几个小故事啊。」
我喃喃自语,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呀。对了,葵小姐看过舞台剧吗?」
「我只看过有名的剧团演的《钟楼怪人》而已。」
「难怪你会以为只有一出戏目了。其实大部分的歌舞伎都像这样,分成好几个剧目演出。」
正当我发出感叹的时候,第一个剧目《严岛招桧扇》揭幕了。
『——正处全盛时期的平清盛,打造了严岛神社。本剧演出的就是神社的仪式。』
就在同时,语音导览也开始讲解。
舞台上开始演出。
台词果然全是歌舞伎独特的语调,对歌舞伎一窍不通的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因为有语音导览的即时解说,我得以完全明白内容,也可以轻松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
反过来说,假如没有语音导览,我一定什么都听不懂吧。语音导览可说是观赏歌舞伎的必备品呢。
舞台上以严岛和橘红色大殿作为背景,另外还有攀上权力巅峰的清盛及其家臣和妻妾们。
坐在舞台正中央的清盛,散发出一股令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气场,让人觉得清盛或许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我有种仿佛正在窥探历史的感觉。
跳着(注)奉纳舞的※白拍子非常美丽,令人看得入神。
译注:奉纳舞,献给神明的舞蹈;白拍子,平
安时期的歌舞表演者,通常是女扮男装的妓女。
歌舞伎演员全是男性,所以那位白拍子当然也是男性饰演。
然而他的舞姿典雅又优美,充满了女人味,完全看不出来他是男性。
白拍子的舞让清盛大为赞赏,他表示:『靠近点,我要给你奖赏。』
白拍子战战兢兢地走近后,猛然拔出一把短剑道:『我要报杀父之仇!』
场面瞬间变得紧迫。木拍板的声音响起。
一触即发的气氛,让在观众席看戏的我也紧张了起来。
白拍子很快就被制伏,于是她坦承自己是源义朝的女儿九重姬。
听见这个事实,清盛诧异万分。他告诉九重姬,义朝是他自幼无可取代的挚友,但因情势所逼,不得不杀害他,对他来说,此事至今仍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他不可能连挚友的女儿都痛下毒手。
得知清盛打算饶她一命,在场的官吏们纷纷激动地表示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然而他的家臣阻止了这些官吏,说:『不能让鲜血污染了这个重要的典礼。更重要的是,这是清盛大人的意思。』
最后,九重姬得到释放,典礼也总算可以继续进行;然而木工们却还在海边。
一问之下,原来由于难以判别这附近的海流方向,因此施工困难。眼看工程似乎无法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于是家臣建议让典礼延期。
听完事情的原委,清盛表示:『就由我来令太阳再次升起吧!』
家臣和官吏们全都瞠目结舌。
『就算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力地位的父王您,也不可能控制太阳吧。』
『是啊,清盛大人。』面对七嘴八舌的臣子,清盛的脸上只露出一抹傲然的微笑。
『哼,听说以前中国有个皇帝射下了九个太阳对吧。既然如此,唤回太阳岂不也是易如反掌。』
语毕,他便拿起一把大扇子,开始由下往上搧。
于是即将西沉的夕阳竟然真的开始慢慢升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人显得惊恐不已,整出戏就在清盛得意的笑容中落幕。
《严岛招桧扇~招日清盛~》竟然是这样的故事啊,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在清盛招回太阳便戛然结束的故事……真是乱七八糟。
「……这出戏呈现的是清盛那『连太阳都能招回』的气势与骄矜。另外,据说以往在这出戏中扮演清盛的演员,也都是当时的大明星呢。」
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于是在我耳边这么说明。「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再次把视线移向舞台。
尽管对剧情发展感到惊讶,但歌舞伎的舞台确实太棒了。
一口气就把人拉进独特的世界里,让人忘记现实。透过优雅的舞蹈、歌曲及演技,演出刻画人性的动人故事。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曾说的『日本传统艺能也是艺术的一种』这句话。舞台本身就是艺术;而舞台上演出的就是歌舞伎。
——到了休息时间,我看见身旁的人们高高兴兴地开始准备便当,感到有点纳闷。
「咦,大家都在这里吃午餐吗?」
「对呀,这里虽然也有餐厅,不过叫便当外送,在座位上吃,也是观赏歌舞伎时的独特风味呢。」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开始准备些什么。
坐在旁边的丽小姐也把便当放在大腿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我的便当是在这里的贩卖部买的。」
「是、是喔。」
我点点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从纸袋中拿出两个便当。
「请用。这是我向常去光顾的外卖店订的。」他说,同时把便当递给我。
「谢、谢谢。」
看见眼前这个豪华的(注)幕之内便当,我忍不住屏息。
译注:起源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江户时代观赏表演时吃的便当。
「啊,这是湿纸巾。我还准备了茶唷。」
他把湿纸巾和一罐宝特瓶的茶递给我。
「……谢、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女子力』极高,真是细心周到。
而我什么都不会,真是惭愧。
我享用着美味的便当,同时对福尔摩斯先生与平时无异的待人能力深感佩服。
休息时间结束后,下半场开始。
下一个剧目是《二人碗久》。就在我翻开场刊浏览时——
「——接下来轮到市片松之助……也就是喜助先生的哥哥上场了。」
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点点头,同时不由得心跳加速。
《二人碗久》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碗久是个名声远播的富商,但自从他在妓院里与一名(注)太夫相识之后,便因太沉迷于太夫而脱离常轨,散尽家财,最后被家人关在地牢里。
译注:位阶最高的公娼。
之后,碗久由于太过思念太夫而发狂。
他来到月光洒落的松树林里,疯也似地狂舞,表达对她的思念。
喜助先生的哥哥——也就是市片松之助先生——所演出的碗久充满震撼力,令人震慑。
强烈的悲伤、哀恸,以及他对她的爱意直逼胸口。
就连对歌舞伎一窍不通的我也能体会——他真是一位杰出的演员。
这么想的看来不只我一个,就在剧终闭幕时——
「真不愧是松之助先生,果然厉害哩。」
「就是说哩,假如只看实力的话,应该要由松之助先生袭名才对吧。」
「真的哩。被那个喜好美色的弟弟抢走了『市片喜助』这个名号,他一定很不甘心吧。」
这样的评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歌舞伎迷是这么想的啊。
我带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将视线落在场刊的照片上。
接下来就是午场的最后一出戏。
这是喜助先生主演的《义经千本樱》。
如果只看剧名,一定会以为主角是源义经,但这出戏的主角其实是恋慕着义经,又变身成义经的妖怪——源九郎狐。
义经被兄长赖朝陷害成谋反份子之后,便逃离京都,躲在吉野山的忠臣那里。
这件事被赖朝发现后,引起一阵骚动,而源九郎狐则想尽办法阻止,可说是一个热闹又充满娱乐性的故事。
喜助先生饰演狐、佐藤忠信以及源义经这三个角色。源九郎狐从舞台地板下轻盈地跃上屋顶的模样十分娇媚,让人目光舍不得离开。
虽然刚才喜助先生哥哥的演技让我大为震撼,但是喜助先生的演出也很棒;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有『夺目之美』的演员。
这出戏的尾声,是源九郎狐在一片樱花纷飞中飞离舞台。
这是故事的高潮。
真没想到在歌舞伎里也看得到吊钢丝演出!
就在我抱着想替他喝采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时,忽然间,喜助先生不知为何在空中失去重心。吊着他的钢丝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整个人画出一道抛物线,坠落在舞台上。
在一声惨不忍闻的巨响之后,观众席传来尖叫声。
「……!」
舞台上的布幕立刻降下,说明了这并不是表演的内容。
「葵小姐,丽小姐,我们走吧!这一定不是单纯的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猛然起身,表情非常严肃。
对了——喜助先生收到了恐吓信。
「不、不是单纯的意外,是什么意思?」
我们跟在快步离开会场的福尔摩斯先生身后,丽小姐脸色苍白地问道。
「这我等一下再说明。丽小姐,你是知名人物,麻烦你跟工作人员说说看,让我们去喜助先生的休息室好吗?」
「我、我知道了。」
就在他们两人在走廊上这么说时——
「福尔摩斯!」秋人先生也赶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是曾经和喜助先生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叶野爱莉。
——啊,秋人先生!不可以带这个人过来吧!
就在我惊讶万分的时候,丽小姐已经和工作人员交涉完毕,允许我们前往喜助先生的休息室了。
7
往前走着走着,总算看见门口贴着『市片喜助』这个名字的紫色门帘。
那一间就是喜助先生的休息室。
就在这个时候——
「我没事!我晚点再去医院,现在这样就可以了!请用绷带把我的脚紧紧缠起来!请让我出席首演晚场的口上!」
喜助先生激动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太好了,看来他没有什么大碍——听见他大声说话的声音,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依旧带着严肃的表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毫不迟疑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地上铺着榻榻米的休息室很宽敞,里面放着一张大化妆台,四周摆满了鲜花。
「福尔摩斯……」
喜助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们。他
坐在榻榻米上,把脚伸直,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休息室里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市片藤三郎及他的夫人、喜助先生的未婚妻,以及他的哥哥市片松之助先生。
「你们是谁?」
藤三郎先生一脸狐疑地瞪着突然出现的我们。
「师傅,他是我的朋友……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
喜助先生用手扶着受伤的那只脚,表情扭曲地这么说。
「诚司先生的……」藤三郎先生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老板的名字简直就像(注)印笼一样。
译注:日本古时的小型容器,时代剧水户黄门总是以印笼表明身份。
「喜助先生,医师呢?」
福尔摩斯先生看都不看旁边的人,直接走向喜助先生。
「医师还在路上。平常这里都有医师待命,可是他今天不巧遇到事情耽搁了。」
「……不好意思,请恕我失礼。」
福尔摩斯先生用双手轻轻包覆喜助先生的脚。
「!」喜助先生因为猛烈的疼痛而皱起眉,我也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看起来应该没有骨折。在那种状态下还能只受轻伤,你的运动神经真的很棒。麻烦谁去拿点冰块,或是可以冰敷的东西来!」
福尔摩斯先生大声喊道,直到刚才都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开始动作。他们很快就送来了冰块,福尔摩斯先生立刻用它冰敷患部。
「你、你是医护人员吗?」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俐落的处置,藤三郎先生满心疑惑地问道。
「不,因为我有在练武,所以学了一些紧急处置的方法。」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过——在老板的要求下,他从小就学习武术。
「等医师到了,再请他好好处理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喜助先生向他鞠躬道谢,接着又把视线转向藤三郎先生。
「师傅,我没有骨折。拜托请让我出席口上!」
喜助先生大声地恳求,表情非常认真。
就在藤三郎先生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不可以唷,喜助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冷冷的表情这么说。
「——咦?」大家惊讶地看着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能让你在这种状态下登上舞台。」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下来的话,喜助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舞台上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低声说,在场的人全都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请问大家知道喜助先生收到『恐吓信』的事吗?」
听见这番话,工作人员们将视线移开,藤三郎先生则一头雾水地眨着眼。
「……恐吓信?」
「对,没错。看来藤三郎先生似乎不知道,可以请其他『不知道』的人举个手吗?我是问在场的所有人。」
听到这个问题,率先举起手的是秋人先生。接着丽小姐、写真偶像女星爱莉小姐、市片松之助先生和藤三郎的夫人也都举起了手。
这些是不知情的人。而知情的则有工作人员和喜助先生的未婚妻。
当初喜助先生说整间休息室都被贴满了恐吓信,所以工作人员应该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其他演员吧——感觉上像是这样。
「那封恐吓信的内容是『不允许喜助先生袭名』和『阻止口上』。假如这起事件是寄出恐吓信的人所为,那么当喜助先生再次登上舞台、准备进行口上的时候,对方很可能再次展开更激烈的攻击。」
福尔摩斯先生用冷静的语调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不,可是啊,你听我说。我们当演员的,有时候就是会遇到这种恶质的恶作剧。我也曾经收过类似恐吓信的东西啊。」
藤三郎先生不解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喜助先生收到的恐吓信,是在没有公演的日子,贴满这间休息室。之后又发生了今天的意外。一般人能做到这种事吗?」
「你说什么?」藤三郎先生张大了双眼,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
「这是意外!」喜助先生打断了他。
「我的确收到了恐吓信,里面写的是『我会阻止市片喜助不配出席的口上』!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还不够成熟。这种恐吓信不管寄来几百封、不管贴满了什么地方都不足为奇!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
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休息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是意外。其实他一直都很痛苦!」
他的未婚妻悲痛地大声说,打破了沉默。
众人赫然回神,一起注视着喜助先生的未婚妻。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垂下视线,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他虽然什么都没告诉我……但他一直害怕着某个人的影子。他之所以这么急着和我订婚,一定也是因为不敢一个人独处的关系吧。我想他应该知道寄恐吓信的人是谁。」她用微弱的声音这么说。
想必她也非常心痛吧。
「……所以你也猜到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没有,我不知道。只是我隐约觉得他应该知道对方的身份。」
「那么,你认为寄出恐吓信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问,她再次垂下了视线。
「……我认为是女性。因为我觉得他就是为了想逃离那名女性,才赶着和我订婚的。对方一定是反对我们订婚的女性。」
也就是和喜助先生有关系的女性。
——丽小姐和爱莉小姐。
「等一下,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暗指我吗?我的确很生气,可是我才不会做出那么阴险的事呢。」
直到刚才都一直保持沉默的爱莉小姐双手交叉在胸口,激动地说。
站在她旁边的丽小姐也用力点头。
「对啊,更重要的是,假如真的是我们,那为什么要『阻止口上』?既然要阻止,不是应该要『阻止订婚』才对吗?」
「对啊,口上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
——她们说得没错。话虽如此,这次喜助先生是好运,只有脚受到轻伤而已,只要差一步,便很可能酿成大祸。
所谓的『阻止口上』,或许只是障眼法而已。
又或者是,假如这个事件起因于对他的袭名感到不满,那么我觉得他的哥哥松之助先生也有嫌疑。不过,既然恐吓信上写着『阻止口上』,第一个会遭到怀疑的当然是松之助先生,所以这个想法可能也太浅薄了……
莫非有人想陷害市片兄弟?
……啊,我已经头昏脑胀了。
「假设这次的事故并不是故意造成,而是单纯的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全部回过神,抬起头来。
「那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简直就是奇迹。钢丝出问题的时间点非常巧妙,假如喜助先生当时被吊在更高的地方,这件事可能就成了攸关性命的严重事故吧。喜助先生甚至可能掉进观众席。但是钢丝出问题的位置,是喜助先生既不会掉到观众席去,也不会受重伤的高度。另外,只要控制另一条固定的钢丝,也可以确保喜助先生不会以头部坠地,所以连我一开始也以为这只是表演而已。」
「——所以你想说什么?」
藤三郎先生皱起眉头。
「我只是照我一开始所说的,假设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再进行推测罢了。那么,现在假设这起事件是人为造成。钢丝是寄出恐吓信的人故意操控的——以常理判断,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假如犯人是工作人员,那就另当别论了。假如负责舞台设备的工作人员里有人对喜助先生怀恨在心,说不定就能办到。
——又或者是,有人收买了那个工作人员,又堵住了他的嘴。这么一来,我想丽小姐和身为偶像的她应该很难做到,毕竟歌舞伎是个特殊的世界。」
这时,松之助先生浑身发抖,瞪着福尔摩斯先生。
「怎么?难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吗?因为大家都认为下一个『市片喜助』一定是我,但这个名号却被我弟抢走了,所以我怀恨在心吗?是啊,我的确很不甘心,甚至也曾经想对他做出类似的事,可是我弟在演艺界确实很受欢迎。在娱乐产业世界里,出名的人才是胜者——这一点常识我还有!」
松之助睁大了双眼,大声地说。
「是啊,我也不认为这是你做的。」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松之助先生一脸出乎意料似地张口结舌。
「……藤三郎先生,我想请教你,听说当时是你强力推荐他承袭『市片喜助』这个名号的。请问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呢?」
藤三郎先生被这么一问,随
即和身旁的夫人对望了一眼。
「那是因为……他拥有身为演员的『夺目之美』。实力是凭着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但天生的『夺目之美』,再怎么努力都没用。我认为这就像一种天赋。」
「而另一个原因,是不是因为夫人强力推荐他,说他比松之助先生更适合担任下一个『市片喜助』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补充,藤三郎先生睁大双眼。
「内、内人的确这么说过,但那又如何?袭名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梨园决定让他成为下一个喜助的呀。」
藤三郎先生看似有些气愤地张开双臂。
「——是啊,不过,说不定尊夫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呢。她可能一心认为,他之所以能成为下一个市片喜助,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听见这番话,在场的人全都屏住气息,把视线转向藤三郎先生身旁的夫人。
不愧曾经当过女明星,她真是一位美丽的少妇。
而她的太阳穴正不停地颤动。
「……我感觉到这次的事件很像一种『制裁』。所谓的制裁,就是对背叛者做出的惩罚。你是不是觉得被喜助先生背叛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面向夫人,冷静但坚定地问道。
夫人全身微微颤抖,接着忽然放声大哭。
「因、因为那个女人对我说:『喜助先生说有个又丑又老的女人一直纠缠他,他很伤脑筋。当初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才搭理对方,但是对方却搞不清楚状况,得寸进尺,真是恶心』!」夫人一边哭,一边指着未婚妻这么说。
「我、我当然早就知道啦,他只是为了成为『市片喜助』才接近我的!即使这样也没关系。但是他竟然对未婚妻这样说!说我是个恶心的老女人!」
——什、什么?
这个过于超乎想象的事实,让我的大脑顿时当机。
呃、呃……也就是说,喜助先生甚至和藤三郎先生的夫人发生了关系。
他的未婚妻察觉到了这件事,于是故意对夫人说:『他说有个老女人一直缠着他,让他很伤脑筋』,借以刺激她。
于是她过去身为女明星的自尊以及其他各种情绪顿时崩溃,变成了恶鬼——『你明明是靠我才得以袭名的,现在竟然这样说我!我绝不原谅你!』
——没错,这起事件,假如是藤三郎先生的夫人,说不定真的能做到。
正当我和众人还愣在那儿的时候,丽小姐猛然探出身子说:
「那、那一定是骗人的!喜助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绝对不是个会说女人坏话的人。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是他的未婚妻在说谎!」
听她这么说,未婚妻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啊,我是在说谎。因为喜助先生跟这种老女人睡觉,我实在觉得恶心到不行,所以我才故意刺激她的。当时这老太婆的表情还真是杰作呢。喜助只不过是为了袭名才理她的,她却自己误会,简直跟白痴一样。」
看见未婚妻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表情,粗鄙地哈哈大笑,众人顿时说不出话。
「这、这个女人!」
就在夫人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不是的!」
喜助先生大声地喊道。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大,因此大家都愣了一下。
……所谓的『不是』是什么意思呢?
每个人都怀着和我同样的心情,注视着喜助先生。
「我和她……彩芽小姐之所以发生关系,并不是为了袭名!我只是单纯喜欢上她而已。我对她已经迷恋得无法自拔,所以才和她发生关系!但是,我发现她有点愈陷愈深,所以才急着订婚,好结束这段不正常的关系!都是因为我这个笨蛋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才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喜助先生挪动受伤的脚,当场对大家下跪磕头道歉。
休息室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就在这时,藤三郎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给我抬起头来。」
藤三郎先生低声说,喜助先生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藤三郎先生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这一巴掌的力道非常大,喜助先生上半身往后仰,差点倒下。
「……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我也做好了被逐出歌舞伎界的心理准备。」喜助先生把额头贴在地板上。
「不管你的脚怎么样,你都要给我漂亮地完成口上!从今以后把你的一生奉献给歌舞伎!」
他用几乎让耳膜发疼的音量这么说。
「是――是的!」
喜助先生眼眶泛出泪光,再次低下头。
「彩芽,走了。」
藤三郎先生用力搂着红杏出墙的妻子的肩膀,离开了休息室。
喜助先生依然低着头,休息室陷入一片寂静。
「老、老公……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过了半晌,夫人的哭声从走廊传了进来。
「…………」
夫人还好吗?
我有点担心,所以往走廊偷看一眼,只看见夫人茫然地伫立着,藤三郎先生则背对着她。
他宽阔的背影散发着怒气,就连我都忍不住双膝颤抖。
经过半晌的沉默之后,藤三郎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头来。
看见他坚定的眼神,夫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夫人可能以为自己会被打吧,她紧闭双眼,仿佛已经做好准备。
「……我在和你结婚之前也非常爱玩,让很多女人流泪。我想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他宛如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
夫人「咦」的一声,略带犹豫地轻轻睁开了双眼。
「……另外,彩芽。其实,说不定是我让你觉得寂寞吧,都是我不好。」
藤三郎先生这么说,接着对她低下了头。
「……老公。」
夫人的双眼睁得老大,接着呜呜地哽咽,又双脚一瘫,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藤三郎先生默默走向她,轻抚妻子。
真是了不起――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面对出轨的妻子,他不但没有一句责备,反而向她道歉,说:『害你做出这种事,都是我的错』。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真是充满了男子气概,令人折服。
藤三郎先生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假如换作我是藤三郎先生,我能够像他一样原谅对方吗?
……我想我一定做不到吧。
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心胸有多么狭窄。当我再回头望向休息室,只见喜助先生的未婚妻正耸着肩,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和你解除婚约了。我一直以来都在忍耐,但真的没办法,我已经到极限了。假如你只是因为想出人头地才和那个老太婆发生关系,我还觉得你是无可奈何的,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她,这实在太扯了。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谢谢你的照顾了。」
未婚妻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完后,便潇洒地离开了休息室。
「我今天其实本来是打算来抱怨你的,不过最后看了一场超欢乐的秀,我现在觉得很痛快。谢啦,拜拜。」
爱莉小姐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真是一个干脆的女孩。
「……我在大厅看见那位未婚妻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楚楚可怜又有气质的女孩,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强势。」
我目送着头也不回地离去的未婚妻,同时喃喃自语。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是吗?我看到她的时候,还很担心她怎么会是这么高傲的女孩子,她会不会和喜助先生不合呢?」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喜助先生瘫坐在榻榻米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垂下视线。这时,丽小姐朝他的背用力拍了一下。
「好了,喜助,你在发什么呆啊。医师好像来了喔,请他好好帮你固定,等一下口上的时候要好好表现喔!」
听见丽小姐开朗地这么说,喜助先生脸颊泛红:
「是、是的!」他大声地说
看见丽小姐的态度,我的心也和喜助先生一样仿佛得到了救赎。
「对啊,喜助,不用在意啦!受女人欢迎的男人就是这么辛苦,我超懂的!」
丽小姐身旁的秋人先生猛点着头说。
(……真不愧是秋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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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真是一场大骚动啊。」
我们走出南座,沿着鸭川河岸散步,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冷风袭来。
河畔栉比鳞次的先斗町餐厅开始发出微弱的灯光。
「是啊,就和今天的戏一样好看呢。」
「哎唷,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这样说啦。」
「因为很少有机会能看见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大幅成长的模样啊。从今天起,喜助先生一定会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