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我不相信。」
年底的定期测验结束后,我看着成绩,呆然地喃喃自语。
因为爸妈说「如果下次考试成绩不好,就必须辞掉打工」,所以我很用功念书,而且还请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的家教老师。多亏如此,我在考试时也觉得写得很顺。
但是……我压根没想到成绩竟然会进步这么多。
尽管还是没有达到福尔摩斯先生所设定的目标——『每一科都进步二十分』,但这次考试的总分,是我有史以来最高的。
「——葵,你这次真的很努力呢。名次也进步这么多……」
妈妈在客厅拿着成绩单,心情已经超越了高兴,而是喃喃低语着「真是不敢置信」。
「嗯,因为我不想辞掉打工嘛……」
面对这个超乎想象的结果,我自己也感到很疑惑,所以有点不自然地这么回答。这时妈妈皱起了眉头。
「欸,葵。」
「嗯?」
「我不是要怀疑你,可是你的成绩突然进步这么多,老实说不太寻常吧?」
妈妈把成绩单放在桌上,直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神就像在训诫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看来妈妈可能以为我因为太不想辞掉打工,所以作弊了。
在妈妈的眼中,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去打工。在房间读书的时间也和以前差不多,更没有去补习。可是为什么成绩会进步呢?——她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虽然遭到怀疑让人挺不是滋味,但我的成绩的确是进步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我没有作弊啦。」
我严肃地这么说,妈妈闭上了嘴。
虽然她收起了充满怀疑的眼神,但好像还是难以接受。
「因、因为我打工的地方有人觉得自己有责任,所以自愿教我功课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加速,声音变得微弱。
妈妈目瞪口呆。
「你打工店里的前辈教你功课?」
「嗯。」
「对方是会教人功课的人吗?」
「嗯,因为他现在在京都大学念研究所。」
这么说来,我好像从没跟妈妈说过打工那边的详情。
之前曾经为了鉴定而外宿,还有得到观赏歌舞伎作为奖励的事,我都简单地说过了,但当初是怎么决定要去打工、店里有哪些人,却没有好好说明过。
毕竟当初开始打工的动机也不纯正。
「在、在京都大学读研究所?很厉害啊!」
妈妈高声说,仿佛瞬间理解了一切。我耸耸肩,心想:早知道就早点说了。京都大学这个品牌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
「不过,那个京都大学的研究生也是工读生对吧?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呢?」
听见妈妈这么问,我突然答不上来。
「呃、嗯,这该怎么说呢……」
我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第一次告诉妈妈『藏』和家头家的事。
因为身为国家级鉴定师而众所皆知的老板、撰写时代小说的作家店长,以及老板的徒弟兼孙子福尔摩斯先生。
我大致说明了他们家三代的状况,妈妈非常认真地聆听。
「哇,他们一家真有趣呢。」她兴致勃勃地点点头。
「家头诚司先生啊……我没有听过,不过你天上的爷爷说不定知道呢。因为他那么喜欢古董。」
妈妈将双手抱胸,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果然对于住在关东的人来说,老板的名字并不管用。
「嗯,爷爷说不定知道。听说关西的人好像大部分都知道。先不管这个了,总之我的成绩进步,都要感谢福尔摩斯先生;更重要的是,打工本来就不会影响功课。」
「『福尔摩斯』先生?」妈妈显得有点疑惑。
「啊,那是他的绰号。因为他像福尔摩斯一样敏锐,而且他姓家头。」
「喔,原来是因为姓家头,所以才叫做『福尔摩·斯』啊。」
妈妈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我好像有点能体会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每次都说『那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了。
「嗯,所以是多亏了那位『福尔摩斯先生』,葵才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对吧?」
妈妈拿着成绩单,呵呵地窃笑。
「嗯。」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才行呢。」
「咦?」
「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下次邀请他来我们家玩吧。毕竟因为他当你的家教的关系,让你的成绩进步这么多,还带你去看颜见世,一直都很照顾你不是吗?我们家随时都欢迎他来。」
妈妈面带笑容这么说,我不禁傻眼。
请福尔摩斯先生来家里,感觉好怪喔。他会怎么想呢?
……可是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之前好像说过:
『我很好奇葵小姐家有哪些收藏品,真想去鉴定一下呢。』也许这刚好就是请他来家里鉴定爷爷遗物的好机会。
对于邀请他来家里的事,我既感到难为情,又有点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2
「——这样啊,原来是那家伙自己没有意愿结婚啊。」
隔天放学后,我一来到『藏』,就看见上田先生坐在吧台,略带遗憾地叹息。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告诉上田先生他看出挂轴里隐藏的讯息,又进一步说明『家父并不是因为顾虑我,而是单纯不想结婚』了吧。
「——其实我之前帮那家伙安排了相亲哩。」
「相亲?」福尔摩斯先生意外地说。上田先生点点头说:「对啊。」
相亲的事,我已经直接从店长那里听说了,但福尔摩斯先生似乎不知情。
「有位女士是那家伙的书迷,而且又漂亮、又有气质,是个很好的女人哩。她和那家伙一样,先生过世了,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哩。这么好的机会,很难得吧?所以我没告诉他这是相亲,就直接安排他们碰面。之后当我告诉他『这是相亲哩』,他却说『很抱歉,请恕我婉拒』哩。他到底为什么要拒绝呢?真是太可惜了。」上田先生愤愤不平地说,用手托起腮帮子。
坐在吧台对面的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请让他自己处理吧。假如家父自己有想结婚的心,就算没有人在一旁鼓吹,他也会再婚的。」
「是这样吗?」
「是啊,家头家的男人都很固执,不管谁说了什么,只要自己不愿意,就绝对不会去做。」
他说的这番话非常具有说服力,我和上田先生忍不住对望一眼,点点头。
「唉,好吧。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愿意来帮忙吗?」
上田先生重新整理情绪,对福尔摩斯先生双手合十,如此说道。
「…………」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只是垂下视线,开始确认库存。
「你竟然就这样无视我。」
上田先生噘起嘴巴。我歪着头问道:
「……上田先生,你有事情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吗?」
因为我才刚到店里,所以不知道他们之前谈了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事需要福尔摩斯先生帮忙呢?
「对啊,小葵,你也帮我劝劝他嘛。福尔摩斯都不愿意帮我,枉费我平常这么照顾他哩。」
「什么照顾……那是两码子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悦地皱眉。
「你想拜托他什么事?」
「我新开了一间店,想拜托福尔摩斯来站在门口一个星期哩。你看,他长得这么帅,对吧?我想要他来当我们的招牌哩。」
上田先生用双手夹住福尔摩斯的脸。
「……我又不能一直在那里工作,只帮忙一个星期有什么意义呢?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又要顾学业、又要顾店,已经很辛苦了。我真的没办法再去别的店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不耐地把脸别过去,同时把上田先生的手推开。
嗯,我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
光是要顾店又要上学,就已经够辛苦了;假如以后打算一直待在上田先生的店里还可以讨论,但只帮忙一个星期,我也觉得没什么意义。
「我的店气氛很好,东西又好吃,我有信心客人只要来过一次,就一定会再光顾。只不过,我想要一个可以吸引客户走进来的花瓶嘛。欸,拜托你啦,花瓶。」
「请不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花瓶』。」福尔摩斯先生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很固执,想说服他似乎颇有难度。
「那么,上田先生新开的店,是一间什么样的店呢?」
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上田先生其实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实业家。他以大阪为据点,经营顾问公司及报关行等各种事业。他今天也穿着意大利制造的高级西装,手上戴着白金手表,脚上踩着擦得亮晶晶的鞋子,看得出来他的事业相当成功。
「我要开一间跟着流行走的咖啡厅。」
「什么是跟着流行走?」
「流行不是会一直变吗?
从可丽饼、格子松饼、贝果到美式松饼。所以啊,我决定跟着流行,随时调整菜单,贩卖时下最受欢迎的甜点。」
「啊,这很棒耶。」
「另外,我的店员全都是帅哥哩。这家店的别名,就叫做『帅哥咖啡厅』哩。」
「帅、帅哥咖啡厅。」
「所以我想要福尔摩斯在一开始的时候来帮个忙哩。」
「原、原来如此。」
听完上田先生的说明,我顿时完全理解。
提供时下最流行的甜点,店员又全都是赏心悦目的帅哥。
假如福尔摩斯先生也能加入服务生的行列,一定更棒——我可以体会上田先生的心情。福尔摩斯先生应该很适合手拿着托盘,将甜点端给客人的模样吧。
「所以哩,拜托你了,福尔摩斯。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花瓶,不,帅哥!」
「我觉得很荣幸,但恕我拒绝。」
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绝。没得商量。
「不要这么残忍嘛。啊,对了,圣诞节马上就要到哩。我会增加工资!」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认真在工作的,不缺你那一份工资唷。而且我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店不顾,跑去别人的店里贡献营业额呢?」福尔摩斯先生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上田先生当场傻眼。
「你这个人真是讨人厌呢。」
「你现在才发现吗?」
「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不禁笑了出来。他们真的就像亲戚一样,感情很好。
「不然这样好了,你来我店里帮忙的时候,可以像平常一样装可爱地宣传:『我只是在这段期间来这里帮忙的,我平常会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里。我的店里除了古董之外,也有卖很多生活杂货,请大家来看看』。这是吸引新客户的好机会对呗。」
听见这番话,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停下了动作。看来他似乎觉得这个提议还不错。
「……但是一个星期太久了。这样我每天都要去大阪不是吗?」
「啊,店不是开在大阪啦。是在京都市内,在北山通。」
上田先生立刻补充。
「北山通!」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重复。
——北山通。
那是位在『北大路通』北边的一条路,那一带有很多西式建筑与教堂,种满行道树,充满了异国风情,不太像京都(顺带一提,那里离我家很近)。
「在北山通啊。那边的咖啡厅都很不错呢。而且那附近还有植物园和音乐厅,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区。真不愧是有眼光的商人呢。」福尔摩斯先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是吧。对了,你不是也说过以后想把这里改装成咖啡厅?我觉得这对你也是个很好的学习经验哩。」
「好吧,如果是在北山通的话,去帮个忙好像也不坏。但是一个星期真的太久了。」
「我知道了,五天!五天怎么样?」上田先生伸出五只手指头说。
「三天。如果只有三天的话,我就去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伸出三只手指头。
「好,那我们就取个中间值,四天呗!就这么决定了!」
上田先生这么说,用力拍了一下手。
是说,上田先生……
「——我知道了,就四天吧。」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投降了一般,重重地叹息。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吸引到许多客人哩。星期六傍晚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想先让你看一下店里,武史那里我会跟他说一声。」
「……我知道了。」
「谢哩,福尔摩斯。我会帮你加薪的。」
上田先生喜孜孜地将咖啡就到嘴边。
「不,我不用工资。上田先生平时这么照顾我,我愿意无偿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无欲无求的少年,然而我却莫名毛骨悚然。
显然上田先生也和我一样有同样的感受,表情顿时僵住。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不用钱的东西最贵』吧。你还是一样贪心呢。」
「我怎么比得上上田先生呢。别担心,我会努力工作的。」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再次把视线移回库存表。
「这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接下了工作,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好哩。总觉得我好像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哩。」上田先生长长吐了一口气。
「好了,我得走哩。那星期六就拜托你了。」
语毕,他就离开了。
上田先生离开之后,原本就很安静的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耳边只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对了,葵小姐。你考试的结果还好吗?」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突然想起来,抬起头说。「是、是的!」我立刻端正姿势转向他。
「我正想向你报告呢!」
「葵小姐,这里不是军队。不过从你的态度看来,结果应该还不错吧。」
福尔摩斯先生在听到结果之前,就开心地露出微笑。
「是的,真的很不错。我考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高分,名次也提升很多,甚至还被爸妈怀疑我作弊呢。」
「作弊?」
他带着担心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摇头又摇手。
「啊,没事的。听到我说现在就读京都大学研究所的福尔摩斯先生在当我的家教老师之后,他们就理解了。」
「那太好了。」
「然、然后,我妈妈说想向福尔摩斯先生道谢,所以想请你来我们家玩。」
我有点紧张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
「不需要道谢啦。毕竟你的成绩退步,也是因为来我们店里打工的关系啊。」
「不,没有,没那回事。可、可是这种邀约,你一定很困扰吧。我会跟我妈说你很忙。我只是想表达她真的很感谢你。」
我讲话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
「对了,我记得葵小姐家里还留着令祖父留下的古董和挂轴对吧?」福尔摩斯先生用手抵着下巴这么说。
「是、是的。」
「我一直很想去鉴定看看,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可以去府上拜访吗?」
「当、当然。我妈说我们可以配合你的时间,随时都欢迎你来。」
「那下个星期六怎么样?我傍晚要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在那之前先去你家。」
「我、我觉得可以。那就决定约星期六的下午吧。」
「如果方便的话,葵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看看?」
「好啊,我很想去看看。」
「那我就大概在下午两点左右先去葵小姐家里打扰,之后我们再一起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吧。」
「好、好的。」
「我一直很好奇葵小姐家里有哪些收藏品,所以很期待呢。」
「我觉得一定全都是赝品啦,不过还是麻烦你了。」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对他鞠了个躬。
3
——到了星期六。
我跟福尔摩斯先生约好,接近下午两点时,我会去离我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接他。
「那我去接他啰。」
我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妈妈突然慌张地从厨房跑出来。
「点、点心真的只要准备BAIKAL的苹果派就够了吗?」
「嗯。他之前说过他喜欢BAIKAL的苹果派,我想应该不会出错。而且你不用那么想表现啦。」
「是、是吗?好啦,那你路上小心,别让老师等太久喔。」
「嗯。不过不用叫『老师』啦。」
在妈妈的心里,他的身份俨然是『身为京都大学研究生的家教老师』。
我带着苦笑,走向距离我家路程大约十分钟的公车站牌。
在炫目的阳光下,我快步往前走。
冬天户外的空气有点冷,但在这种晴朗的好天气下,暖暖的阳光让人很舒服。
我一到公车站牌,就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
他靠着墙,翻开一本小手册,不知道在确认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我用小跑步跑向他,福尔摩斯先生对我微笑。
「午安,葵小姐。」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不会很久。」
「每次都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已经提早来了。」
「没有没有,现在还没到我们约好的时间呢。是往这边走吗?」
「是,往这边没错。我妈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等你了。」
「总觉得有点紧张呢。」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这么说,我有点惊讶。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会紧张啊。
「突然说要『道谢』什么的,果然会让人想逃走吧。」
「没有,我没有想逃走。只不过你好不容易不必辞掉打工,但你的家人却因为见到我,而觉得『怎么可以跟那种腹黑的人一起工作』,那可就伤脑筋了。」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这么说,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不会啦。福尔摩斯先生乍看之下,完全不会腹黑啊。」
「没有没有,如果是同年龄层的人就算了,但我有很多地方无法瞒过大人的眼睛啊。例如家祖父还有上田先生,都知道我很腹黑呢。」
「那是因为你们认识很久的关系啦,我觉得不管男女老幼,几乎都会被你骗到啊。请你有自信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在外人面前非常得体,完全看不出来你很腹黑。」
我坚定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复杂的表情,笑了出来。
「谢谢你……不过,葵小姐,你的话其实有点伤人耶。」
「真、真的耶。失礼了。」
「不会不会,你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反而让我很安心。」
「很安心?」
「是啊,因为打从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对我敞开心胸,说出心里的一切。或许是因为这样,和你相处的时候,我可以完全不用设下防线。」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经常对我说一些他『对别人说不出口的话』。
可能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让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所以他在心里也认为『在这家伙面前装模作样也没用』吧。
我们边走边闲聊。
离家里愈近,我的心跳就愈快。
渐渐地,我们的话变少了。
「你的家人都在吗?」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问道,我抬起头来。
「我奶奶跟着敬老会的旅行团去吃松叶蟹。爸爸和公司同事去打高尔夫球了。」
「所以令祖母和令尊都不在家啰。」
「是的——啊,我家就在前面。」
这里是个很平凡的住宅区,我家就座落在一整排拥挤的房子之中。
「葵小姐家好大喔。」
福尔摩斯先生一看见我家就这么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哪、哪里大了!」
「不是啊,因为葵小姐总是说自己家『很小很小』。」
「这、这样还不算小吗?跟家头家比起来,这根本就像枫叶鼠的家一样!」
「那里是家头诚司的艺术品展示馆,和一般家庭不太一样。京都的房子大部分真的都很小,所以相较之下,葵小姐的家已经算大了。」
这是祖父母以前盖的老房子,所以房子本身占满整块地,院子也只有停车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和其他房子比起来,或许我们家的确稍微大一点。
话虽如此,这依然只是间再普通也不过的住宅。
不过,『让福尔摩斯先生看见这么小又旧的房子,真是丢脸』的心情,也确实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开心地将手伸向门把,大声喊道:「我、我回来了!」
这时家里各处传出声响,里头的人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妈,姐好像回来了耶!」
「我、我知道啦!」
弟弟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在一楼厨房的妈妈这么回答。
是说,你们也太大声了吧,很丢脸耶。
站在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很开心地窃笑着。
首先露脸的是我就读国中二年级的弟弟。
走进玄关,旁边就是楼梯,因此可以看见弟弟下楼的样子。
「啊——姐,你回来啦——」
他非常不自然地说完之后,就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接着突然僵住。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只见弟弟的脸愈来愈红。
「我、我叫做真城睦月。」
弟弟因为太紧张而全身僵硬,非常不自然地说。
这时,妈妈也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哎呀,幸会,我是葵的妈妈。」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对妈妈鞠躬,妈妈也整个人僵住了。
「哎呀,真讨厌,葵。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老师是个大帅哥呢?」
「就、就是说嘛!我也吓了一跳!你说他是京都大学的研究生,害我以为是那种书呆子型的呢!」
「就是说啊。」
「好、好了,你们两个冷静点。福尔摩斯先生,请进。」
我嘴上念着他们,同时也因为紧张而双颊发烫。
「打扰了。」
福尔摩斯先生走进家里,俐落地蹲下来把鞋子排整齐。
他一如往常优雅的动作,让妈妈和弟弟看得忍不住感叹。
是说,你们两个不要猛盯着人家看!
我带着不平静的心情走向客厅。
「总之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于是我们决定在沙发坐坐。
茶几上还放着家里平常根本就不会摆的鲜花。
「这是在下鸭的店买的,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很喜欢这家西式甜点店的甜点,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你们全家一起享用。」
福尔摩斯先生在坐下之前,从纸袋里拿出一盒甜点,用双手递出。盒子上面写着法文「LAMARTINE」。
「哎呀,谢谢你。我记得这是在本通的一间很漂亮的甜点店对吧。我其实也很想去看看,但一直都没机会去,真是太高兴了。葵告诉我老师很喜欢BAIKAL的苹果派,所以……」
妈妈这么说,同时把装着苹果派的盘子放在茶几上。
「谢谢。我非常喜欢BAIKAL的苹果派。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老师』呢?请叫我『清贵』就可以了。」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清贵』对吧。另外我也买了这个回来,心想说不定你会喜欢。」
妈妈继续说道,并把(注)豆大福放在桌上。
译注:红豆麻糬。
豆大福?人家会高兴吗?
我当场愣住,同时偷偷观察站在旁边的福尔摩斯先生,没想到他瞪大了眼。
「这是『出町双叶』的豆饼对吧!」
「没错,就是出町商店街的那间。」
咦?
「我好高兴,你特地去排队买来的吗?谢谢。」
「对啊,那里每天都大排长龙呢。」
「今天排了几排呢?」
「我很幸运,我到的时候只排了两排,但后来一下子就变成了三排。」
「有的时候还会排到四排呢。出町双叶的豆饼真是绝品呢。」
「太好了,因为附近邻居告诉我,这连京都当地人也很喜欢。」
「是啊,我真的非常喜欢。啊,当然苹果派我也很喜欢。」
妈妈和福尔摩斯先生莫名地相谈甚欢。
原来妈妈买来的豆大福不是豆大福,而叫做『豆饼』啊。
据说那是在出町商店街所贩售,是京都非常受欢迎的日式甜点。
我们草草结束了问候,开始享用下午茶。
「——啊,这个豆饼真的好好吃喔。」
「麻糬皮很软,红豆颗粒也很松软,红豆馅又甜得恰到好处。哎呀,真是太高兴了,竟然能吃到豆饼。」
「姐,这个饼干超好吃的!」
「苹果派也很好吃呢。好久没吃到了,真是开心。」
该怎么说呢,多亏了甜点,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相当融洽。
京都的甜点真是不容小觑(好像也不是这么说)。
「自从知道清贵要来,我就听了很多有关『福尔摩斯』的丰功伟业呢。」
妈妈一边泡着续杯的红茶一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闻言,睁大眼「咦?」了一声。
「丰功伟业?」
接着弟弟也用力点头。
「例如在仁和寺鉴定茶杯,解开了漫画家遗物的谜团;还有在鞍马山庄解开了挂轴的谜团等等!」
「对啊对啊,还有在令祖父的庆生会上,有个古董破掉了,而你当场揪出犯人。」
「还有还有,市片喜助的脚踏多条船事件!」
「你真的很厉害呢。」妈妈和弟弟眉飞色舞地说着。
是、是的。我介绍了我打工的店之后,他们就一直追问福尔摩斯先生被称为『福尔摩斯』的由来,所以我只好全告诉他们了。
是说,也是因为他们两个一直追问「然后呢?然后呢?」我才一不小心全说出来的。
「没有没有,那些都只是凑巧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但哪是凑巧呀。
「万一有一天我也被卷进了什么事件,可不可以找你帮忙呢?」
「还有我还有我。」
听见他们两人这么说,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你们两个够了!哪有那么简单就被卷进事件的啦。」
「哎呀,那很难说呢。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杀人事件之类的呀。」
「嗯、嗯,如果只是一般的小事件,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啊。」
妈妈和弟弟这么一搭一唱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能帮得上多少忙,但我很乐意。」
「——!」
看见他仿佛自带光芒的灿烂
笑容,妈妈和弟弟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他真是太杞人忧天了。
从他的笑容和给人的感觉,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腹黑呀——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之后,妈妈本来想给福尔摩斯先生家教费,但福尔摩斯先生坚持婉拒,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去我的房间坐坐。
「福尔摩斯先生,我妈这么烦,真是不好意思。这间就是我的房间。」
我们爬上二楼后,我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
我的房间大约六张榻榻米大,里面有床、书桌、柜子和书架。另外还有小茶几以及充当坐垫的抱枕。房里有个很旧的壁橱,我用可爱的门帘挡住它,把它当作衣柜。
地毯和床单都是浅绿色,窗帘则是黄色。
福尔摩斯先生来之前,我已经拼命打扫过了,但毕竟这是好几十年的房子,天花板和墙上都有藏不住的老旧感,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你的房间配色很明亮,真漂亮。」
「谢、谢谢。我去拿饮料来,请你先坐一下。」
「不,我刚刚已经喝很多了,谢谢。」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我准备好的坐垫上,背靠着床。
「啊,是吗?」这样啊,毕竟刚才已经喝过下午茶了嘛。就在我停下脚步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用手扶着额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你、你怎么了?我妈的『谢礼攻击』太烦,害你觉得很累吗?」
「不,是因为我很紧张。」
「咦?什么?」完全看不出来啊。
「我表现得还好吗?有没有露出马脚?」
「没、没有啊,你表现得非常爽朗,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双手握拳说,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笑。
「谢啦。那就好。」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像是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总算可以放松了。」
福尔摩斯先生深呼吸之后,再次环顾房间。
「话说回来,『跟家人住的女孩子的房间』和『自己独居的女孩子的房间』,真是截然不同,有种很新鲜,又有点令人怀念的感觉呢。」
「喔,所以你经常去独居女孩的房间吗?」
「啊,没有,那个,不是单独去,而是跟大学同学一群人一起去。」
福尔摩斯先生慌张地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是不是以为我会觉得『你明明没有女朋友,却常去独居女性的房间,真是个渣男』啊?
「没有啦,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是大人了,去独居女性的房间也很正常啊。不用这么慌张啦。」
我笑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复杂的表情耸耸肩。
「另外,你说『令人怀念』,是因为想起了和泉小姐的房间吗?」
「……不,不是的。我没有去过和泉的房间。」
「咦?你没去过吗?」
「对啊,我去过她家,但只有在客厅或会客室喝茶而已。因为她的父母非常严格,认为『高中生和异性在房间独处不恰当』。」
「原、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遗憾呢。」
「对啊。不过当时的我拼命在她面前耍帅,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却假装一派轻松地对她说:『我们应该听你爸妈的话,在客厅喝茶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我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你说什么拼命耍帅啦。所以你现在已经不会拼命耍帅了吗?」
「因为我拼命耍帅的结果,就是被甩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着说,我突然觉得很抱歉,于是缩起身子。
「抱、抱歉。」
「不会不会。对了,她家离这里不远喔。她家在松崎。」
「喔,松崎啊。的确不远呢。」
话虽如此,但其实也没有很近。松崎在我家——也就是下鸭的北边,印象中是继冈崎、衣笠、白川之后的高级住宅区(顺带一提,除了我家之外,下鸭也是人们口中的高级住宅区)。
再加上父母管得很严,和泉小姐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呢。
「不过,真是奇妙呢。她家明明那么严……」
可是和泉小姐一上大学,就被一个在联谊认识的轻佻男人夺走了一切。
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唉,就是因为这样,她当时的压力才会那么大吧。毕竟除了爸妈之外,连身为男朋友的我都一板一眼,所以她才会觉得喘不过气。现在回头想想,她会那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冷静地这么说。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的观察力那么敏锐,感觉应该可以察觉这些地方,好好解决才对呀……」
我满心疑惑地皱起眉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笑。
「是啊,葵小姐。我虽然比一般人敏锐,可是一旦牵扯到『恋爱』,我就完全不行了。」
「完全不行是什么意思?」
「一旦掺杂了『感情』或『期待』,我就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和分析。我自己也常想,假如我能保有平常心,应该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吧。」
「是、是喔……」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话说回来,只要是有关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会丧失平常心。
或许就像无论功能多么优异的电脑,一旦淋上了甜滋滋的糖浆也会坏掉吧。
我曾经想过好几次,这个直觉敏锐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处理和泉小姐的事情时失败吧。
我总算明白了,于是点点头。
「其实不只是和泉,我以前也曾经因为一个女孩的行为举止,认为『这个女孩子应该喜欢我吧』,结果好像是我会错意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并且耸了耸肩。
「福、福尔摩斯先生也会遇到这种事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你『会错意』了呢?」
「……有一次我们被身边的人误会是情侣,当时对方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觉得困扰,又好像很伤脑筋似地极力否认。」
「喔、喔……原来如此。虽然很遗憾,但可能真的是会错意吧。」
假如被人误会是的是自己喜欢的对象,一般女孩子应该会很开心才对。
「是啊,结果看来只是我自作多情,真是遗憾。」
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点头。
这真的太令人意外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会遇到这种事啊。
「不过,你刚刚说『遗憾』,所以你当时已经有想谈恋爱的感觉了吗?」
我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看着他,但福尔摩斯先生却把视线移开。
「……我不知道。」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知为何,我好像能理解他的心情。
因为之前香织问我『你已经准备好谈恋爱了吗?』的时候,我也答不上来。
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是看见河的另一边开满了花,心里虽然很想过去,但因为以前曾经在河里溺过水,所以就连『我想去那片花海』都说不出口。
「……我每次给对方暗示,对方总是回我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所以我一直都很困惑……」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放空似地咕哝着。
「咦?」我猛然回神,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没有啦,总之对男人来说,女人的心真的很难懂啊。」
「这样啊……」
不管是多么敏锐的人,只要谈到感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没办法随心所欲,或许这就是世间的常态吧。
「——对了,葵小姐。我可以去看看令祖父的收藏品吗?」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抬起了头。
「啊,好啊。那些东西都在一楼。要现在去吗?」
「好啊。」他站了起来。
我们离开房间,走向一楼。
这时,睦月立刻探出头来。
「姐,你们要出去吗?」
看来他一直很好奇我们在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请他鉴定一下爷爷的收藏品。」
我这么说,接着走进一楼的和室。
架子上放着壶、茶杯、挂轴,还有像是忍者的卷轴似的东西。
「储藏室里还有很多收在木盒里的东西唷。」
我打开储藏室,里面堆满了盒子。
「原来如此,他真的很喜爱古董艺术品呢。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麻烦你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从上衣暗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逐一细看每个茶杯和盘子,看起来相当乐在其中。
「这是我爷爷特别珍惜的挂轴,他经常自豪说这上面有北斋的签名……」
我也戴上手套,从架子上拿出一幅挂轴摊开。
画里是一座美丽的富士山,一看就知道是北斋的作品。
「
——喔,这是北斋的弟子的作品呢。」
他一边确认挂轴一边喃喃地说。
「弟子也会签师傅的名字吗?」
我疑惑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北斋曾经换过好几个号——也就是笔名,也会把号让给他的弟子。浮世绘本来就是从模仿师傅的画作开始学起,所以师徒的画风非常相似。因此世上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许多署名北斋,但实际上是弟子作品的画作。」
「也就是说,这是继承北斋的号的弟子所创作的作品啰。总觉得好复杂喔。」
「是啊。我之前也说过,浮世绘牵涉到雕刻师、印刷师以及造纸工匠,一般认为是最难鉴定的艺术品。而说到它有多么难鉴定,最有名的就是『春峰庵事件』了。」
福尔摩斯先生遗憾地垂下视线。我一头雾水地问道:「春峰庵事件?」
「昭和九年有一个大新闻,据说有人发现了写乐和北斋的肉笔画。我以前也说过,所谓的『肉笔画』并不是版画,而是由画家亲笔绘制、独一无二的画作,具有极高的价值。
尤其是写乐的肉笔画,过去人们以为那些作品全在大地震中化成了灰,但当时据说是在一位有名的贵族家,找到了署名『春峰庵』的作品。
当时一位名叫『笹川临风』博士的知名鉴定师认定那是『真品』,于是那幅作品被称为世纪大发现,以现在的币值来看,可能价值上亿圆。
但是后来证实,那其实是某个犯罪集团故意策划制作的赝品。那位博士的名声自此一败涂地,人们认为博士的鉴定太过粗糙,对他严加批判。据说这件事情让鉴定界的人背脊发凉,深怕『下一个就轮到我』。由此可见,鉴定浮世绘的真伪真的很困难,就连具有权威性的美术馆所收藏的北斋作品,也曾因被判定为赝品而撤下。」
我点点头。
「判断浮世绘肉笔画的真伪时,有三个判断标准——落款、来历、画风。所谓的落款,即画作上的署名和印章,也就是签名的意思。
来历是指那个作品的出处。判断它是不是真品的依据,并不是作品的外观,而是看它被收藏在什么地方。一般认为,在春峰庵事件里,作品是在一个贵族家发现的,这一点大大影响了判断的基准。最后看的才是画风。但是,每个弟子都在师傅门下模仿,努力争取师傅的认可;像北斋甚至还把自己的号让给弟子呢。」
「的、的确,这样听起来,浮世绘好像真的很难鉴定呢。」
「是的。不过这幅画毫无疑问是北斋弟子的作品。因为这是复刻版,以价值而言,大概只值一万圆左右吧。」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挂轴,微笑着说。我点点头。
「知道这是弟子的作品,虽然有点遗憾,但是能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关于写乐的故事,更是特别有趣。所以说写乐的肉笔画,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了吗?」
「二○○八年,有人在希腊的(注)科孚岛上找到了一幅画在扇子上的东洲斋写乐的肉笔画,成为了世纪大新闻呢。」
译注:Corfu,又译克基拉岛。
「咦?为什么写乐的肉笔画会出现在希腊呢?」
「因为据说希腊有一位大使,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耗尽家产收集亚洲的艺术品,并且把这些收藏品全部放在小岛上。将近一个世纪以来都没人发现,直到近年才曝光。除了写乐之外,那里还有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当时得知这个新闻,我和家祖父都很兴奋呢。」
听完这个有趣的故事,我用力颔首。
「而且透过这次的发现,也让被称为『谜之画家』的写乐秘密曝光了呢。」
「写乐被称为『谜之画家』吗?」
「是啊,写乐在江户时代突然出现,发表了大量划时代的浮世绘作品,但是在十个月后就忽然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好悬疑喔。」我点点头,把挂轴放回架子上。这时,我发现架子的最深处还藏着一幅挂轴。
「啊,里面还有呢。」
我伸手把挂轴从里面拿出来。
「这一定也是赝品吧。」
「不,在鉴定之前,什么都很难说呢。请让我鉴定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打开那幅挂轴,突然睁大了双眼。
「——这是……葵小姐还是不要看的好。」
「咦?」听他这么说,我转过头去,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幅挂轴里画的是非常猥亵的……也就是所谓的『春宫图』。
「讨、讨厌啦,爷爷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难怪他把这幅挂轴藏在那么里面啊。我害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这也是『艺术』,更是帮助我们了解过去文化的线索。这是歌麿的作品呢。」
「这、这也是他的弟子画的吗?」
我把视线移向一旁问道。
「这是歌麿本人的复制品。我想应该是茑屋重三郎企划的作品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并把春宫画的挂轴卷起来。
春宫画收起来之后,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茑屋重三郎是谁?」我整理好情绪之后,这么问道。
「他是江户时代的商人,从一间小书店起家,仅仅十年,就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出版商,是个非常有商业头脑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说。
「是喔,好厉害的人喔。」我如此附和。
「是啊,他可以说是一个走在时代尖端,很会想新点子的人呢。」
「新点子……比如说?」
「例如,这个嘛。茑屋曾经制作过(注)游郭的导览手册呢。」
译注:又作「游廓」,日本古时官方许可的风化区。
「游郭的导览手册?」
「是啊,手册里记录了每一家妓院里妓女的名字,据说非常畅销呢。」
感觉就像现代的色情杂志之类的吧。
「这、这未免太厉害了。在那个时代……」
「是啊,很先进吧?在江户流行(注)狂歌的时候,他也制作了狂歌集,对流行非常敏感。另外有一点很棒的是——或许是一种投资吧,他会让有天分的年轻画家寄宿在自己家里,花钱培育他们。所以歌麿、写乐等许多画家才能逐渐成长,慢慢有作品问世。」
译注: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讽刺诗。
「哇——」我讶异得忍不住惊呼。
花钱培育人才之后,他们又替自己带来利益。
尽管押错宝就会赔钱,但我相信他应该相当豪迈,并不在意这种事吧。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说到商业头脑,这种春宫画也是一样。画里的女人并没有把和服全部脱掉——」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把手放在刚才那个挂轴上。
我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点点头。
根据刚才瞥见一眼的感觉,画中的女性的确没有把衣服全部脱光,只是和服领口袒露,或是下摆被掀开而已。
「其实他有和和服店合作唷。所以春宫图中,有很多仍穿着和服的作品。」
我惊讶地眨眼,忍不住大声说:「原、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来,我至今瞥见过的『春宫图』,画里的人确实都穿着和服呢。
没想到背后的原因,竟然是与和服店合作!
也就是说,他们希望男性会送女性同样的和服。
「很无良吧?」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用力点点头。
顺带一提,对福尔摩斯先生而言,『无良』一词似乎是种称赞。
「对了,刚才提到的写乐,大家都在猜测他的真面目究竟是谁,有一说认为写乐会不会是北斋的一个号?也有人推测他会不会是一个能剧演员,还有人认为他很可能就是出版商茑屋本人唷。」
「原来还有认为他是出版商茑屋先生本人的说法啊。」
「是啊,不过,目前还是以能剧演员的说法最有力。一般认为,由于当时能剧演员的地位和武士一样,禁止从事副业,所以他才偷偷作画。而茑屋只不过是制作人而已。」
「也就是说,他把一个很会画画的能剧演员,塑造成『写乐』这个人吗?」
「很可能正是如此。」
「真的很有生意头脑耶。」
「是啊。当时茑屋是江户时代最有鉴定眼光的人,又很会做生意。对了,上田先生非常尊敬茑屋,所以他才会这么喜欢浮世绘。」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把挂轴收进盒子里。
「原来如此,上田先生之所以喜欢浮世绘,是因为他尊敬茑屋呀。」
总觉得很能理解。
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又确认了房里其他的收藏品。
「——每一样收藏品虽然都不差,但都不具古董艺术品的价值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轻轻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
毕竟我也在『藏』稍微锻炼过眼光了。
我早就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收藏品并没有多大的价值。
「这么说来,
葵小姐果然很厉害呢。」
「——咦?」
「你竟然能从这些收藏品当中,选了白隐禅师的挂轴来找我。看来你果然具有慧眼呢。」
福尔摩斯先生小心地收拾收藏品,同时感慨地说。我的脸颊顿时发烫。
「没、没有啦,那只是凑巧罢了。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去上田先生那里了呢。」
我看着墙上的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便站了起来。
4
在妈妈和弟弟热情的欢送下,我和福尔摩斯先生走出了家门。
我们直接前往北山通。
走路的话,从我家到那里大约二十分钟吧?
虽然搭乘大众交通工具比较快,但我们刚才吃了很多甜点,所以决定走路过去。
「行道树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但是植物园的树却还是红叶呢。」
当我们走到北山车站附近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仰头眺望位于车站旁的京都府立植物园。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把视线转向植物园。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许多树木都还是红叶。
「真的耶。」
「葵小姐常去植物园吗?这里离你家那么近。」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问道,但我摇摇头。
「没有,我一次都没去过。」
「——咦?」福尔摩斯先生睁大双眼,露出讶异的表情。我有点困惑。
「呃,这很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应该说很可惜吧——明明住家附近有这么棒的植物园,却没有去过。这座植物园占地二十四公顷,四季都能欣赏当季的植物。里面设备完善,有漂亮的花坛、西式庭园以及种植热带植物的温室,门票只要两百圆唷。
对了,葵小姐是高中生,所以只要一百五十圆就能进去了。有时去散散步也好,或是需要思考什么的时候,那里也是个很适合转换心情的地方。顺带一提,那里的年票只要一千圆,所以我每年都会买年票呢。」
福尔摩斯先生热切地这么说,同时从皮夹里拿出年票给我看。又来了——我不禁傻眼。
……我本来以为他只背负着宣传京都和艺术品的责任,原来他对这种设施也很有兴趣啊(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好像也很喜欢花呢)。
门票只要两百圆(我只要一百五十圆),年票只要一千圆,真的好便宜。
一边赏花一边散步也不错,而且园区有二十四公顷,一定也能当作不错的运动。
「说到底,二十四公顷有多大啊?我有点没概念。」
「这个嘛,如果用大家常说的『东京巨蛋』来比喻的话,大概相当于五个东京巨蛋吧。」
「其实就算用东京巨蛋来比喻,我也不太清楚。如果用坪来算的话呢?」
「大概是七万两千坪吧。」
「七万两千……」不行,我还是无法想象。
「我想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一趟啰。」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耸耸肩:「你说得没错。」
「先不管这个了,这一带的环境真的很好呢。」
福尔摩斯先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有辽阔的植物园,附近又有音乐厅。
北山通上种满了行道树,还有许多漂亮的咖啡厅、餐厅、杂货店、教堂和结婚会场,难怪大家都说这里是『摩登又时尚的地区』。
北山通很不像京都——这不是贬义。
把这里的景色截下来,就算说是神户,可能也会有人相信。
「据说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就在植物园的斜对面。」
我们走过斑马线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植物园的斜对面,应该是很好的地点吧?」
「是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啊,就在那里。」
在许多餐厅之间,有一间还在准备的咖啡厅。
白色的外墙上,挂着一面时尚的看板,上面写着『la cafe 北山』。
从大窗户可以看见店里的模样。
「——好棒喔,感觉会受欢迎呢。」
上田先生正在店里指示工作人员。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又有种紧迫感,和在『藏』看到的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他找到的员工真的每个都是『帅哥』呢。」
真的都是外表相当赏心悦目的年轻男性。
「真的呢。真亏他找得到这么多帅哥。」
「是啊,上田先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人面广,直觉又很敏锐,在工作上真的没话说。唯一遗憾的,是对古董艺术品没什么眼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先是夸赞他,最后又损他一下,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好,上田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推开门,向他打招呼。
「喔——你们来啦,福尔摩斯,小葵。」
看见上田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间店怎么样啊?」
上田先生自信满满地问道,我们点点头:「很棒耶。」
店里采光良好,里面摆着木桌、漂亮的黑板还有观叶植物,厨房是开放式的。
整体感觉干净又明亮,非常不错。
「店的地点有多好就不用说了,店里的气氛也很不错呢。接下来就是餐点的口味了。」
「好,那就让你们试吃看看哩。来两份甜点盘。」
上田先生对员工大声说。
「来,你们两个先坐下。」
我们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被带到座位坐了下来。
「——椅子很好坐耶。」
福尔摩斯先生跷起脚,这么确认道。
「对呀,把桌椅的间隔调整到可以舒适地跷脚,很重要对吧?我没事就喜欢去『藏』,正是因为那张好坐的椅子和咖啡哩。所以我就学起来了。」
「原来如此。」
我满心佩服地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这时,甜点盘也送了上来。
盘子上放着好几种一口大小的蛋糕、水果和冰淇淋,摆盘非常漂亮。
我们刚才在家里已经吃了很多甜点,所以我本来担心会不会吃不下,但吃了一口之后,就发现自己根本是杞人忧天。
「好、好好吃喔。每一口都可以吃到不同口味的甜点,真是太好了。」
「咖啡也很好喝呢。」
「对吧。甜点盘和饮料搭配的套餐,只要八百圆哩。咖啡还可以续杯一次。」
「……价格就只能说还可以了。一般的行情也差不多这样吗?」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无法打从心底接受,这么低语道。
「不过我设计了学生优惠哩。学生可以折价二百圆,也就是说,学生可以用六百圆吃到这个套餐。这样不错吧?」
听完上田先生的话,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头。
「学生优惠很不错。DAME女和府大都在这附近,透过学生的口耳相传,一定会有很多人变成常客。我觉得这样很棒。」
「太好了,从你的口中听见『很棒』这两个字,我就安心了!」
上田先生用力拍了一下手,仿佛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看见店里的员工个个一头雾水,仿佛在想:『为什么这么严格的老板一听见那个年轻男子的意见,就这么高兴?』我忍不住窃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注)DAM女』是什么?」
译注:近年日本出现许多水坝爱好者,一般以「DAM女」称呼喜欢水坝的女性。
难道这附近有喜欢水坝的女生聚会的地方吗?
听我认真地发问,福尔摩斯先生和上田先生眨了眨眼,接着噗哧一笑。
「咦?」他们为什么要笑呢?
「失礼了。对关西人来说理所当然的事,还是有很多你听不懂呢。」
「对啊。DAME女就是(注)京都圣母院女子大学的简称哩。」上田先生接着说。
编注:该校英文名为Kyoto Notre Dame University。
「原、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同志社女子大学简称『同女』,京都女子大学简称『京女』。」
「这些都是很受欢迎的女子大学哩。」
「这些大学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简称。」
圣母院听起来明明感觉很美,但是听到『DAME女』,就只会联想到喜欢水坝的人,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实在很难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缓缓开启,一名年轻女生走了进来。
这间咖啡厅还没开始正式营业,是不是有人弄错了呢?
「喔——你来啦,DAME女毕业的小泉。」
上田先生站了起来,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转头。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穿着浅粉红色短外套和及膝裙的女性——和泉小姐。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她的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留着一头微卷的及肩长发,可爱的大眼令人印象深刻,真的是个很漂亮的人
。
「小、小贵。」
她有点犹豫,战战兢兢地唤道。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瞥了上田先生一眼。
我可以理解他正在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天我在店门口凑巧遇到她嘛。结果这孩子竟然哭哩。我大概听她说了一下,心想这件事也只有福尔摩斯可以解决了哩。」
上田先生毫不掩饰地这样说。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久不见了。」
福尔摩斯先生好似重整心情般,对她露出一个几近完美的笑容。
和泉小姐听从上田先生的安排,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对面坐了下来,但她一直低着头,眼睛完全没有直视福尔摩斯先生。
「真、真的哩。」
「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问道。不知为何,反而是我感到提心吊胆。
「呃,那个……这是攸关我下半辈子的问题哩。」
听见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
「攸关下半辈子的问题?」
「我希望小贵可以帮我揭穿这件事的真相……」
「揭穿?……揭穿什么?」
和泉小姐沉默了一会,接着坚定地抬起头来,直视福尔摩斯先生。
「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我想拜托你帮我揭穿不在场证明哩。」
和泉小姐这么说,同时露出坚定的眼神,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不在场证明……吗?」
这真的太出人意表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有点目瞪口呆,注视着和泉小姐。
真的,谁想得到她要拜托的事情是『揭穿不在场证明』呢?
「请、请问你被卷入什么事件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问道,和泉小姐赶忙摇头:「不是的。」
「并不是什么事件或是骇人的事情,我只是想要找出我未婚夫出轨的证据。」
和泉小姐紧握拳头,咬着下唇。
「……对方是之前那个人对吧?」福尔摩斯先生向她确认。
是的,以前跟福尔摩斯先生交往过的和泉小姐,一上大学就和一个在联谊认识的男生发展出亲密关系,于是和福尔摩斯先生分手,开始和那个人交往。
我知道他们两人虽然已经论及婚嫁,但因为对方经常出轨,所以她很烦恼,也很犹豫。
「——其实,我跟当时的男朋友虽然论及婚嫁,但最后破局了。他和我爸妈吵了起来,我爸非常生气,所以我就迟疑了……
我爸妈说我没有挑男人的眼光,应该趁别的烂男人来纠缠我之前赶快找一个好对象,于是擅自帮我找来一个对象。强迫我去相亲……
我本来很不情愿,但是我不想让爸妈担心,也不想让他们丢脸,虽然只是逞强,而且当时也因为前男友的事疲累不堪,所以我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决定去相亲……结果对方可能因为是经营公司的人吧,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也很高,看起来非常干练,所以……」
和泉小姐说到这里,就脸红了起来。
「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呢。」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和泉小姐点点头。
「所以我心想,或许接受这门亲事也不错……」
「太好了呢。」
「谢、谢哩。」
看着福尔摩斯先生温柔的笑容,反而是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听着以前背叛过自己的前女友对自己报告这种事,福尔摩斯先生的心情是什么感觉呢?在他心里,他们已经完全是过去式了吗?
上田先生也真是的,神经未免也太大条了吧。
我斜眼看着上田先生,只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在喝咖啡。
和泉小姐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半个月前,她在老家松崎举办了一场只邀请家人和熟人参加的『订婚宴会』。
那并不是一场正式宴会,主要的目的只是想把他介绍给亲朋好友。
那场宴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
「那天晚上,他睡在我们家的客房。」和泉小姐这么说,我们点点头。
问题发生在订婚宴会的五天后。
和泉小姐在办公大楼当柜台,那天忽然有个陌生女子来找她。
「……她说『我有些关于你男友的事想跟你说』,所以我就趁休息时间,和那个女孩子聊了一下。那个女孩子说她和他已经交往很久了,但因为他来跟我相亲,所以就把她甩了。」
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这么说,上田先生双手抱胸,发出「嗯——」的一声。
「那不就是所谓的『和女人断干净』吗?我知道你会有点不是滋味,但这应该是好事呗?」
和泉小姐把视线转向上田先生,轻轻点头。
「是的。我当然很不是滋味,但如果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就没有问题了。可是她却这么说哩。」
和泉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明当时的情况。
据说对方带着挑衅的态度说:
『可是其实他比较爱我呢。他和你举行订婚宴会的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对他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于是他就来找我,还紧紧地抱了我。大概是九点左右吧。因为在最后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就算了。以后你要过着没有爱的婚姻生活,你好好加油吧。』
和泉小姐说,她当时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之后,和泉小姐去问了他的未婚夫,结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她跟我只是工作上有往来而已。她一直纠缠我,我已经困扰很久了。一个人竟然能幻想到这种地步,实在很恐怖耶。更重要的是,订婚宴会那天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吗?』
和泉小姐痛切地诉说,我们眉头深锁,不发一语。
「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觉得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和泉小姐紧紧握拳。
这是因为宴会当天从傍晚就一直喝酒的他,对仆人说:
『我头有点痛,想要躺一下。一个小时之后请来把我叫醒。』
于是他把一楼最里面的会客室锁上,在里面休息。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再次回到宴会会场。当时我没有仔细看时钟,但我觉得跟她的说法是吻合的。」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所说的九点左右,他的身影的确消失了。
「……所谓的会客室,是那间可以通往院子的房间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她这么确认,和泉小姐默默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他就是从那里偷溜出去,利用一个小时完事哩。还真赶哩。」
上田先生苦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也颔首说:「真的。」
「不过,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之后,他笑着说:『我曾经因为工作的关系送她回家过,她家住在桃山耶。我怎么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来回呢?』……」和泉小姐露出沉痛的表情,垂下视线。
和泉小姐不相信他的说辞,于是自己去调查了那个女人的住处,结果确认了她真的住在桃山。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所以拜托朋友去问她公司的同事,有人作证他们两个以前好像真的交往过。我已经受够了会外遇的男人,我都已经听爸爸的话去相亲了……我不想和在订婚宴会当天偷溜去别人家,和别人发生关系的人结婚。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只花一个小时来回松崎和桃山。拜托你,小贵。可不可以请你证明这一点,揭穿他的不在场证明?」
和泉小姐泪眼汪汪地探出身子,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在晚上九点左右,一个小时内往返松崎和桃山吗?」
「这里有地图哩。」
上田先生从吧台里拿出一张地图,在桌上摊开。
「不知道小贵还记不记得,我家在这里。」
和泉小姐在地图上指出自己家的位置。她家在北山通的北侧。
「我当然记得你家在哪……你说那天他喝了酒,所以不可能开车吧。既然如此,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就只有计程车和大众运输工具了。你家离松崎车站和修学院车站都不近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地图,自言自语似地说。
「计程车啊。平常交通很乱,如果是开车的话,应该很难在一个小时内来回哩。更何况他还打了一炮哩。」
听见上田先生用这么露骨的方式表达,我和和泉小姐的表情顿时都僵住了。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生关系,但是单纯从路程来看,开车的确不太可能。无论交通多么顺畅,一个小时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况且还有可能塞车。这么一来,就剩下大众运输工具了。假如是从松崎车站出发,到京都车站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再从那里搭电车或计程车前往桃山……一个小时来回真的很困难呢。」
「对啊。」上田先生也点头附和。
「假如是从修学院车站搭乘睿
电到出柳町,再从那里转乘京阪,也很难一个小时来回。」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地图说。对于不太熟悉路的我来说有点无法体会。
「那、那请问脚踏车呢?」
我略带迟疑地说,福尔摩斯先生双手轻轻抱胸。
「喝了酒之后照理说应该也不能骑脚踏车,不过骑脚踏车这个方式我也想过。松崎到桃山距离大约十公里多。我听说假如是专业自行车手在自行车道上骑公路车,平均时速大约为三十公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能抵达。
但这毕竟是专业自行车手骑在没有红绿灯的平坦道路上的速度。一般人就算骑得算快,如果是在有红绿灯或上下坡的路上,无论再怎么快,也必须花上将近四十分钟。所以这也有点难度呢。」
「既然如此,那摩托车哩?比如说请别人载。或是他假装喝了酒,但其实滴酒未沾,所以也有可能自己骑摩托车去呗?」
「是的,摩托车应该是最快的方式。但即使如此,单趟最少也要花三十分钟。」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同时双手抱胸,各自在嘴里咕哝着。
「呃,如果是在河里顺流而下呢?」
我看着地图上的『高野川』这么说,上田先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有人这么做的话,一定会非常引人注目哩。但他必须掩人耳目,所以应该不会用这种方法吧。」
看见呵呵笑着这么说的上田先生,以及用手掩嘴轻笑的和泉小姐,我不禁面红耳赤。
「说、说得也是喔,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不,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虽然河道有高低差,所以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假如是搭小船或独木舟沿着高野川顺流而下到鸭川,再继续往下接到鸭川东,再换骑脚踏车到桃山的话,去程可能还算快,但回程就有难度了。而且,对方是当天临时要求他过去的,在这种突发状况下,他不可能事先准备这些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分析,同时帮我说话,让我有种稍微得救的感觉。
「那么,这一切真的不可能办到吗?」
和泉小姐缩着肩膀问。
尽管她这么说,但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完全不认为他是清白的。
在她的心里,可能有一种无法用道理解释的确信吧。
「对啊,你未婚夫从会场消失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又要从松崎移动到桃山,想揭穿这个不在场证明可不容易哩。他该不会是坐直升机吧。」
上田先生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探出身子。
「欸,他们真的是在『她家』做的吗?会不会是约在北山的旅馆碰面之类的哩?」
听见上田先生这么说,我忍不住皱眉。
「可是就算她撒这种谎,对她应该也没有任何好处吧?假如是男方自己提起的就算了。」
「喔,说得也是。」上田先生点点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微笑把视线移到和泉小姐身上。
「而且,和泉你应该已经认定他真的去她家了对吧?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让你深信不疑的『某种东西』呢……」
听他这么说,和泉小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某种东西』是什么哩?」
「我猜可能是她在网路上发表的文章之类的。」
我们像表示『原来如此』般地点点头,和泉小姐带着痛苦的表情闭上双眼。
「……真不愧是小贵哩。」
和泉小姐喃喃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正如小贵所说,她找我谈完话之后,因为她给我的名片上有她的本名,所以我就去实名登录制的社群网站搜寻。毕竟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对方也可能只是挟怨报复,所以我想要先确定之后再说。」
听完和泉小姐的说法,我深感佩服。
她竟然没有在当下乱了分寸,立刻跑去兴师问罪。
「结果我就看到了这篇文章……」
和泉小姐拿出手机,滑到某个页面,接着略带迟疑地给我们看。我们同时屏息,望向手机萤幕。
萤幕里是一名女性的自拍照,她看起来明显像哭过,却勉强挤出笑容。
照片里还有一张小沙发,上面摆着抱枕;小桌子上摆着玻璃杯和两瓶空的红酒瓶。
不管怎么看,都看得出这是一名女性独居的小房间。
【二十九岁的生日。今天结束了一段感情。】
文章的标题这么写着。
【他突然跟我提分手,是上个月的事。
据说他被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他爸爸朋友的女儿,因为这位朋友很照顾他爸爸,因此他推不掉。那个女孩子虽然长得漂亮,却是个烂女人!她本来已经和别的男人论及婚嫁,可是一见到我男朋友,就甩掉她原来的未婚夫,要求她爸爸提出这门亲事。
可是我男朋友说他家其实有一些困难,所以我想这一切都难以转圜了。当我对他说我想和他共度最后一次生日时,他说那天正好是他们的订婚宴会。
我本来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但最后再也无法忍受,哭着求他:『拜托,请你来见我一面』,没想到他就从订婚宴会偷溜出来找我了。
我好开心。我觉得他这一生真正爱的人是我。
未来他必须忍受一段没有爱的婚姻。虽然很可怜,但我想把他带给我的种种回忆当成宝物,积极正向地往前迈进。
这一篇文章,是我在他刚离开的房里哭着写完的。
总而言之,此刻我已经恢复单身了。以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啰!】
看完这篇文章,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和泉小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我、我无法原谅。他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
可能是因为太不甘心了吧,她的眼眶泛泪。
「但他真的这样说了吗?」
「所以啊!我实在无法原谅,所以就直接对他说了!我说,如果你真的这么不情愿,那这门亲事就当作没发生过。我可以去拜托我爸,虽然我不知道你爸和我爸之间有什么金钱上的问题,但那些全都可以商量!可是他却说:『你不要说这种傻话。这个人只是自己在幻想,我是真的喜欢你,跟什么父母之命没有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天我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去她家啊』。」
「请问……她发文的日期,是订婚宴会当天没错吧?」
我又看了一次那篇文章后,这么问道。她点点头。
发文时间是晚上九点三十二分。
如果这篇文章真的是在他回家之后才写的,时间的确吻合。
福尔摩斯先生默默地用食指指着手机萤幕。
那篇文章上显示的只有『京都市』,并没有详细的地址。
「我总算懂了。难怪你想要揭穿他的不在场证明哩,你现在处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相信的状态,一定很难熬呗。」
上田先生双手抱胸,连连点头。一道清泪滑过和泉小姐的脸颊。
虽然这门亲事是父母决定的,但因为前男友而伤透心的和泉小姐在遇见了这个人之后,一定深深被他吸引了。她想必认为这个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吧。
正因如此,她才更无法原谅对方的背叛,并且无论如何都想把事情弄清楚吧。
「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件事公开写出来呢?这也是故意想刺激和泉小姐吗?」
我看着文章喃喃自语说。
「不,这篇文章是写给朋友看的。」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说。
「写给朋友看的?」
「我猜这个女孩子可能经常向朋友炫耀自己有个充满魅力的男朋友吧。然而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甩了,实在很没面子。因此她想透过这篇文章,向身边的人解释『我们明明互相爱着对方却被迫分开,真是太可怜了』,同时博取同情。」
……唔,他还是一样犀利。
「在这篇文章里,可以看到很多对她有利的说词和解释,不过他在宴会当天偷溜去她家的事,我想应该是真的。」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手机萤幕这么说。
「什么嘛,怎么好像又回到原点了哩。难道他真的是搭直升机去的吗?」上田先生再次耸肩。
「不,应该不是搭直升机。」
「我当然知道。不过,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哩?」
「这个嘛。我现在心里有一个假设。」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咦?」的一声。
「——和泉。」
「是、是的。」
「接下来我要说的,已经超出了『怀疑』的范围,你已经做好得知真相的觉悟了吗?有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必要的。」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现场弥漫一阵沉默和紧张。
「我就是再也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来这里的。」
过了半晌,和泉小姐以坚定的眼神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满意地颔首。
「好
,那么请你去查一下我接下来说的事情。这会成为最大的证据。」
「好、好的。」
「等这些事证都凑齐了,请你联络我。之后的事,我们再慢慢讨论吧。」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对她说。
「——好的。」
和泉小姐尽管眼眶泛泪,但还是用力颔首。
和泉小姐离开店里之后,上田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抱歉哩。我之前在店门口遇到这孩子。
我向她搭话:『这不是小泉吗?好久不见了哩』,结果这孩子一看见我就开始流泪,说:『叔叔,请帮帮我。我已经没有人能商量了』。她的表情真的很认真,所以我才对她说:『我会帮你拜托福尔摩斯』哩。前女友的请托,你一定很不想接受吧。」
上田先生双手合掌,对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不,我跟她已经是过去式了。」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没有生气吗?」
「只要想到我又让上田先生欠我一个人情,我就觉得很划算。」
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扬起嘴角。
「什么嘛,这更可怕哩。」上田先生缩起脖子说。
话说回来,揭穿未婚夫的不在场证明啊……
……就算得知了真相,一定也会很不舒服吧。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叹了一口气。
「葵小姐,你不用烦恼啦。」
福尔摩斯先生把地图折起,冷静地说。
「说、说得也是喔。」
这件事我担心也没用。
5
——十天后。
人们准备迎接圣诞节的到来。
即使是京都这个古都,也因为圣诞节而充满欢乐的气氛。
百货公司摆出各种圣诞装饰,走在路上,也会听见圣诞歌曲传入耳中。
在这么欢乐的气氛中,尽管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我却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而是一如往常地在古董店『藏』打扫。
我眺望着窗外,轻轻叹息。
往来的情侣看起来好像比平常还要亲密,是因为我的心很乱的缘故吗?
正值十七岁的花漾年华,圣诞夜却没有任何计划,还有什么比这更寂寞的呢?
我本来想找香织一起过,她却说要去京瓷巨蛋看偶像的圣诞夜演唱会,就兴高采烈地去大阪了。
我本来连圣诞节也会在『藏』打工,而且我以为和我一样单身的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也会在店里,所以应该不会太寂寞吧。
可是事与愿违,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从二十日开始,就去北山的咖啡厅帮忙;而今天是他去帮忙的第四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店长又忙着和出版社的人开会或收集资料,所以只有我一个人顾店。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福尔摩斯先生不在的此刻,身为工读生的我竟成为了这家店唯一的依靠。
也因此,福尔摩斯先生在咖啡厅打工的模样,我连一次都没看过。
不过今天毕竟是圣诞夜,还有店长在店内的吧台前努力写稿,所以我可以提早下班。
而店长现在暂时离开,去和编辑开会了。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就在我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总算响起,店长回来了。
「葵小姐,我回来晚了,真抱歉。」
店长满脸愧疚地向我点头致歉,我摇摇头:
「不会不会。我提早下班才抱歉呢。」
「没有没有,最近每天都麻烦你顾店呢。希望你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夜。」
店长这么说,同时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
「好的,谢谢你。」
虽然我完全没有度过美好圣诞夜的计划,但是至少可以去北山的文青时尚咖啡厅,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工作的模样,享用美味的甜点……我在心里这么回答。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刚坐下的店长,走进茶水间,打算在离开前先替店长泡杯咖啡。
店长从包包里拿出原稿,点点头,并拿起笔。
他散发一股成熟的气息。虽然没有像福尔摩斯先生一样吸引人的外表,但是有高雅的气质,我觉得也很棒。
身为知名作家的店长,就算有崇拜他的女粉丝,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我感慨地这么想,把刚泡好的咖啡放在吧台上。
「请用。」
「哇,吓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你准备回家了呢。谢谢你,葵小姐总是这么体贴呢。」
「没、没有啦。还有,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拿出一个礼物袋递给他。
「——这是?」
店长惊讶地睁大双眼,接过了礼物袋。
「这是饼干。因为圣诞节到了,所以我特地烤了饼干答谢你们平时的照顾。请在工作的空档享用。」
「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谢谢你。」
店长眯起眼睛笑着说,连我也感染了开心的情绪。
「既然葵小姐都特地帮我准备了咖啡和饼干,那我可得努力工作了。葵小姐,你可以先下班了。」
「好的。辛苦了,那我先走啰。」
我对店长鞠躬,正准备离开店里的时候——
「啊,葵小姐。」他又突然出声叫我,我回过头。
「圣诞快乐。」店长略带腼腆地这么说,我不禁嘴角上扬。
「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店长。」
我也有点害羞地这么说,并对他鞠躬。
6
我赶忙骑着脚踏车前往北山通。
冬天的寒风虽然让脸颊刺痛,但由于我拼命踩着脚踏车,所以并没有『冷』的感觉。
脚踏车转进北山通之后,我看见了写着『la cafe 北山』的招牌。
在寒风中,有一大群女生在店门口排队。
门口有个看似临时雇用的警卫,正大声地说:「请排成一列,不要分散。」
「——!」太、太惊人了。这间店这么受欢迎喔?
我跳下脚踏车,握着龙头,缓缓地经过店门口。
透过玻璃,我可以看见穿着黑色背心及黑色半身围裙的帅哥们——当然也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店里已经客满了。
在外面排队的女孩子们看着店里,发出尖叫。
「哎唷——怎么每个都那么帅啊。」
「今天就是那个人最后一天上班了对吧?真可惜。」
「我要给他我的联络方式。」
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张写有自己联络方式的可爱名片,兴奋地这么说。
就在这段期间,队伍依然持续延伸。
隔着窗户,可以看见许多女客人对福尔摩斯先生投以热切的视线。
正如我想象,他带着温柔的微笑,把甜点送给客人。
「…………」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寂寞。
平常在『藏』看见的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好像另一个人似的。
——回家吧。
反正我已经吃过这里的甜点了,也看到福尔摩斯先生帅气的模样,这样就够了。
我握紧脚踏车龙头,往旁边一转,准备掉头。
我慢慢往前走,把不绝于耳的尖叫声抛在身后。
就在这时,我隐约觉得尖叫声突然变大了,同时——
「——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
站在那里的,的确是福尔摩斯先生。
看见他突然走出店外来找我,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在外面排队的女孩子们似乎也和我一样惊讶,全都僵住了。
「你特地来看我吗?你已经要回去了?」
「啊,是,因为太多人了……」我愧疚地耸耸肩。
「对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
他看着大排长龙的客人以及店里满满的客人,轻轻微笑。
不,这应该是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所有帅哥店员们的功劳。
(不过这一点或许也该说『真不愧是上田先生』就是了。)
「还好我有看到你。」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他的身上散发出和平常不同的香甜气味,让我有点头晕目眩。
「其实我正想联络你呢。如果可以的话,今天这里打烊之后,你可不可以再来一趟呢?时间会有点晚,真是抱歉。」
这间咖啡厅是晚上八点打烊。
「咦?为什么?」
我不解地问。福尔摩斯先生弯下身子,在我耳边悄声说:
「……和泉联络我了。今天打烊之后,和泉会和她未婚夫一起来这里。所以如果葵小姐愿意的话,我希望你也能来。毕竟这件事你也参与了一半嘛。」
就在我心想『总算要做个了结了!』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几乎像惨叫的声音。「咦?」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同时惊讶地抬起头来。
看来周围那些人以为
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令人害羞的话。众人热切的视线让我不好意思得抬不起头来。
「我、我知道了。那我晚一点再过来!剩下的时间请加油喔。」
我挥挥手,像窜逃般地跳上脚踏车,飞也似地离开。
我的心跳直到现在都还很剧烈。
但是刚才那种寂寞的心情,已经一扫而空。
7
到了晚上八点,我再次来到了北山的咖啡厅。
——啊,总算要解决了。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将握紧的拳放到胸口。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我对面。上田先生坐在吧台的座位,托着腮帮子。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北山通上店家的灯光和圣诞节灯饰非常漂亮。
然而店里的气氛却和那幅闪闪发亮的景色相反,有一点沉重。
万一他们大吵起来怎么办?
我吐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歉疚的表情苦笑。
「硬把你拉来陪我们,真是不好意思。」
「不,别这么说。我也很想知道真相,我也很高兴自己可以在这里。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吵起来……」
「没事的。」
福尔摩斯先生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
「……好的。」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许多。真的很不可思议,每次都这样。
只要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说『没事』,我就会觉得应该真的没事,可以放心。之前虽然也发生了很多事,但我感觉自己总是被福尔摩斯先生拯救。
「你、你们好。」
晚上八点五分左右,店门静静地开启,和泉小姐走进店里。
「很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对我们鞠躬。
我们也站起来,对她微微躬身。
她上次来到这里,只不过是十天前的事。
但现在的她,看起来又比上次憔悴很多。一定是因为劳心的关系吧。
「不会。你未婚夫呢?」
「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听见她这句话,我又开始紧张了。
「那我们就坐着等他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时候。和泉小姐突然颤抖了一下,张大眼睛。
「?」我一头雾水地转头一看,只见窗外站着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
他一看见和泉小姐就露出微笑。
——这个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肩膀很宽,非常适合穿西装;戴着眼镜,第一眼的印象就像是个菁英上班族。
他的五官很秀气,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的确很有魅力。
福尔摩斯先生也很俊俏帅气,所以和泉小姐基本上都是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也说不定。
「和泉小姐。」他一推开店门,就温柔地唤道。
「橘、橘先生。」
和泉小姐的脸颊微微泛红,接着低下了头。
她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是个『恋爱中的女人』。
尽管想要揭穿对方的不在场证明,我仍然能感受到她非常喜欢自己的未婚夫。
「——这位是?」他把视线移向福尔摩斯先生。
他的身高和福尔摩斯先生差不多,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的双眼带着犀利的眼神。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明显流露的警戒心视若无睹,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叫做真城葵。」我也对他鞠躬。
「他是,那个,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和泉小姐这么说,橘先生可能是听过这个名字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听过关于你的评价喔。据说你非常聪明,素有『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之称呢。」
橘先生微笑着说,朝他伸出手。
「不,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太不敢当了。」福尔摩斯先生用他一贯的说辞回答,同时握住对方的手。
好厉害,福尔摩斯先生的风评竟然默默地传开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到佩服。
「……顺带一提,毫不害臊地到处宣传我的事情的人,就是家祖父。」福尔摩斯先生小声地这么说。
一不小心就被他看穿我的想法,同时又得知溺爱孙子的老板所做的好事,让我差点呛到,赶紧捂住嘴巴。
「所以,家头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平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压迫感。
「因为和泉小姐找我商量事情。我会慢慢说明,总之请先坐下吧。」我们坐了下来。
「——你是说订婚宴会那天的事吗?」
上田先生帮我们冲了咖啡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就切入主题,于是橘先生笑着这么回应。
他的态度仿佛在说『怎么又是那件事啊』。
和泉小姐低着头,不发一语。
「关于那件事,我已经向和泉小姐解释了,她应该也接受了才对呀。」
橘先生将视线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和泉小姐。
和泉小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紧咬着嘴唇。
「就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所以才来找我商量啊。」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说教似地这么说。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他瞪着福尔摩斯先生说。
「什么关系……我们是高中同学。」
看来他很难说出自己是『前男友』。话虽如此,他也没有说谎。
橘先生稍微愣了一下,但是立刻重整心情,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有个这么漂亮的高中同学上门求助,任谁都会想帮忙吧。」
看见他露出更强的警戒心,我忍不住苦笑。
看来他真的非常重视和泉小姐,但这样下去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谈。
福尔摩斯先生或许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我并不是因为这样才接受她的请托。」
福尔摩斯先生用坚定的口吻这么说,橘先生皱起眉头。
「因为我也有未婚妻。」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将手伸向坐在他身边的我,环住我的肩膀,轻轻把我拉向他。
未、未婚妻?
我纵然吃惊,但立刻明白这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的谎言,所以我尽管表情僵硬,仍点了点头。
「……喔,原来你们两位也已经订婚了啊。」
橘先生似乎再次感到意外地说。
「是的。所以和泉小姐所担心的事,对我来说感同身受。」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头。
至于我,则是因为一种说不上来的害臊而满脸通红。
看见我们的模样,橘先生似乎终于放下了戒心,露出温和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们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很早下决定呢。」
「你可以说这是个睿智的决定。」
「这、欸,福尔摩斯先生。」
虽说是演戏,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演戏,所以令我感到坐立难安。
我觉得很难为情,忍不住扯了一下福尔摩斯先生的袖子,于是橘先生哈哈大笑。
「哎呀,两位真是相配,让人有些羡慕呢。我也想和和泉小姐变得像你们一样。」
橘先生开心地说,和泉小姐的双颊泛红,刚才的紧张感完全消失,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把双手放在桌上,轻轻地十指交错。
「可以请你说明一下订婚宴会当天的状况吗?」
「好啊,没问题。我那天傍晚就到她家,一直在宴会上聊天,直到深夜,最后在她家借住了一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因为身体不舒服而离开会场大约一个小时,在另一间房里休息对吧?」
「——是的。那天因为我很高兴,一不小心喝太多了。但是宾客们都是为了我们而来的,所以我打算稍微小睡片刻,就立刻回去会场,因此我拜托她家的仆人一个小时之后叫醒我。」
「你休息的房间是在一楼的会客室没错吧?」
「是啊。那里有一张大沙发,所以我就在那里休息。」
「据说你把会客室的房门锁上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橘先生挑了一下眉。
「是的。因为宴会上还有很多亲戚的小孩,我不希望他们闯进来。」
他立刻带着温柔的笑容这么回应。
「所以你一个小时之后,因为仆人敲门,便醒了过来。」
「是的,没错。」
他理所当然似地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不过,问题发生在五天后。有一名自称是你前女友的女性来找和泉小姐,说你当天从订婚宴会偷溜到她家去找她,而且还『紧紧地抱了她』。」
「——是啊,这件事和泉小姐也告诉我了。害她遇到这种不愉快的事,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那名女性是我工作上认识的朋友,我知道她对我抱有好感,没想
到她竟然幻想到这种地步。」
他露出沉痛的表情。
「据说那名女性的说法,她似乎知道那天是你的『订婚宴会』,请问这件事情是你告诉她的吗?」
「不,我只有告诉我公司的同事,但没有告诉她。我想她应该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橘先生耸耸肩,这么回道。
「因而心生怀疑的和泉小姐拜托朋友去问了那名女性的同事,似乎也有人证实她曾经和你交往过。」
「……这么说虽然对她很抱歉,但那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那么,有关她在实名制的网站上发表的文章呢?」
「喔,那我也看过了。可是那篇文章里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对吧?她写的并不是我。假如她真的是在写我,那么也只是她幻想得太严重了。」
「并不是什么事情只要说是对方的『幻想』,就能推得一干二净。也许是你的行为举止让她产生了误会啊。事实上,你的确趁着在会客室休息的那一个小时,偷溜去她家找她了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语带尖锐地这么说,橘先生笑了出来,耸耸肩。
「或许我的言行举止真的太过轻率,才引起了她的误会,但我已经向和泉小姐解释过了,她家住在桃山,从松崎到桃山,要怎么一个小时来回呢?这正是证明一切都是她在幻想的证据。」
他面带笑容,但是语气坚定地这么反驳。
「那么可以请你听听看我的假设吗?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请你不要打断我,听到最后。」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他说。
「……好的,请说。」橘先生稍微眯起双眼,点了点头。
「——你和她曾经是『男女朋友』,这是事实。」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开门见山地这么说,橘先生虽然看似想出言反驳,但还是不发一语地双手抱胸。而和泉小姐依然垂着视线。
「但是她对你来说,并不是可以成为『人生伴侣』的对象。至少你把父母安排的亲事排在她之前。说不定你早就想结束这段关系了。想必你在对她提分手的时候,一定表现得很悲惨,说你没有办法反抗父母的命令吧。你可能甚至捏造事实,谎称自己负了债。对于一名正值适婚年龄并认真考虑结婚的女性来说,负债的男人不管多么具有魅力,都不会是考虑的对象。所以她也决定老老实实地退出。
但是她想留下最后的回忆,所以提出『希望能一起过生日』的要求。然而那一天正好就是订婚宴会——不,也许订婚宴会的日期根本就是你故意指定的。这样你就没办法和她一起过生日了。」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的叙述,当下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她生日当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而且至少喝完了两瓶。因为照片里有红酒的空瓶嘛。她虽然是自愿分手的,但因为喝醉的关系,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她联络了你。我不知道是用电话还是简讯,但我猜内容一定让你无法保持冷静。我猜很可能是『如果你现在不马上来找我,我就闯去你未婚妻家』之类的内容吧。这时你也开始紧张了,于是决定马上去找她。」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我们全都屏气凝神。
「这里出现了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屈服于她的威胁呢?』
虽然她喝得烂醉,但是一个住在桃山的『成年人』,真的有可能查出和泉小姐的地址,大老远跑来松崎吗?就算她真的采取了行动,也可能在途中酒醒,觉得自讨没趣吧。橘先生之所以那么害怕,会不会是因为她身在一个『只要她想,就能马上抵达的距离』呢?
换言之,我们可以推测『她家就住在附近』。和泉小姐的家很大,应该是附近邻居都知道的豪宅。而那名女性也住在北山通附近,知道和泉小姐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如果她住在这么近的地方,你就会担心她很有可能真的借着酒胆找上门来。」
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悄悄把视线转向橘先生,只见他露出可怕的冷酷表情。
「所以你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了出去。从会客室可以看见整个院子,而且也有拖鞋吧。又或者是你一开始就偷偷把鞋子带进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你就去找她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即使不用经过大门,也可以出去啊。
「但是,就算你去见了她,也不能保证她未来不会再来找麻烦。毕竟她就住在这附近嘛。你觉得这样风险太大了,所以在去她家之前,你先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提了款。没错,你准备了一笔钱当作『分手费』。之后你才离开这一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分析,橘先生咬着牙关。
「之后,你就去了她家。因为你真的来了,所以她感到心满意足吧。你紧紧抱住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她,向她道歉。
这时,你又告诉她你实在无能为力,并且给她一笔『分手费』。
『很抱歉,你就用这笔钱搬家吧』——你对她这么说。对她而言,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竟然还能让她得到一大笔钱,纵使不情愿,不过应该还是很高兴吧。行事谨慎的你,在给她分手费的时候,或许还叫她签下了切结书呢。」
橘先生紧闭双唇,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先生。
「顺带一提,据说她去找和泉小姐的时候,曾说你『紧紧地抱了我』,我认为那不是指性行为,而是『拥抱』而已。我想,假如你们真的发生了关系,而她又想刺激和泉小姐的话,她应该会选择『激烈地抱了我』这样的措辞才对。」
听完这番话,橘先生垂下视线。而和泉小姐可能是松了一口气吧,红着一张脸,眼眶含泪。
「之后,她就遵照你的指示,立刻搬到『桃山』去了。毕竟她是一个人住,所以搬家并不会太麻烦。搬完家、一切上轨道之后,她恢复了冷静,突然想骂那个把橘先生的人生毁掉的女人一顿,所以才来找和泉小姐……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就是说,这起事件里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是一种巧妙的话术。是你让和泉小姐误以为她住在桃山,使她相信你根本不可能去找她。但事实上你根本不是来回桃山,只是去了她在附近的家而已,所以只要一个小时就绰绰有余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福尔摩斯先生说明完之后,橘先生先是沉默了一阵,接着「哈」一声笑了出来,举起双手。
「哎呀,你也很会幻想呢。我真是服了你。」
橘先生干笑着说。
「这其实也不是幻想。和泉小姐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那位女性本来一个人住在北山附近,最近才刚搬家。你对和泉小姐说过『以前曾送她回桃山的家』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稍微探出身子问道,橘先生面带笑容地点头。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咦——原来她一直到前阵子都住在北山附近啊,我不知道这件事呢。因为以前我送她,都是回她在桃山的老家。」
橘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你真的非常谨慎呢。所以你指定她一定要搬到桃山啰?」
他们两人对彼此微笑,彼此之间却迸出火花。
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聪明人的较劲。
「你在订婚宴会那天晚上,一步都没离开她家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他这么确认。他看似无奈地耸耸肩。
「……老实说,我为了快点醒酒,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偷偷走到外面去,还去了便利商店。」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福尔摩斯先生要和泉小姐去便利商店询问店员。
位在住宅区的便利商店,到了晚上一般都没什么客人,工读生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天在那个时间,有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进来,而且停留在ATM很久。
橘先生大概也推测到我们已经掌握了便利商店店员的证词,才故意这么说的吧。这个人真的打算从头到尾撒谎下去耶。
「……他是这么说的,和泉小姐,你觉得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副无奈的样子,把视线转向和泉小姐。
「……我、我……」
和泉小姐低着头,紧握着拳头。
我想和泉小姐一定深受他这种坚定而自信的个性所吸引吧。
正因如此,她才无法说出重话。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接受。
就在这时候,橘先生抬起头来。
「就算你的假设都是真的,那一切也都已经结束了啊。」
他这么强调。
对……没错。或许真的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
「我、我完全没办法接受!」我忍不住大声喊道。
大家全都惊讶地看着我。
「你、你不论是对和泉小姐或是对前女友,都太不诚实了!就连不相干的我,都看得出来你在说谎。和泉小姐也是因为知道你在撒谎,才会这么痛苦又不甘心。就算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人,看对方一直这样说谎下去,未来根本无法信任对方。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会觉得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