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场位于校区当中,占地却相当宽广。场地周边有观众席般的座椅环绕,构造像一座没有屋顶的竞技场。从演习场的用途看来,那些座位应该是供训练时观战之用吧。
当然,现在除了利瑟尔他们以外,观众席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想到连负责监视、预防突发状况的教职员都没有,这点让他们有点意外,不过有负责带路的那位教师在场也足够了吧。冒险者公会不可能派出容易失控的人选,学生们也会听从教师的指示,因此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状况也能立刻控制下来。
「不愧是骑士学校的学生,只是稍微比划一下就这么有气势。」
剑戟声连坐在观众席上都听得见,顺着利瑟尔他们的视线望去,候补生们正三三两两在演习场上过招。
「明明是实战还要热身,真的是喔……」
「这是为了不让他们找借口吧。」
伊雷文把腿跷在前排的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演习场说道,同样环抱双臂看着他们练习的劫尔开口回答。说得直白一点,这次的目的是挫折学生们的傲气,不能留下任何一线希望,让候补生们推说打输只是因为身体活动得不够。
看见三人泰然自若的态度,候补生们的斗志愈发高昂。
「嗯……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迎战,可能有点勉强呢。」
「万一被包围的话。」
「队长喔……我是不觉得你会输啦。」
伊雷文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哈哈笑出声来。不过利瑟尔没放在心上,反而没想到伊雷文这么肯定自己的实力。
从候补生过招的模样也看得出他们的实力,公会为求确实,将委托对象限定为高阶的冒险者也相当合理。若是与魔法师交手自然另当别论,但万一遭到数名剑士围攻,利瑟尔也没有自信能战胜。利用魔铳出其不意倒是有胜算。
「劫尔和伊雷文呢?你们怎么看?」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三两下就收拾掉啦,轻松简单。」
「那真是太可靠了。」
我想也是,利瑟尔露出微笑寻思。
光是与他们二人交战,想必已经足以击溃学生们的自信。但战况若是太过一面倒,反而给了候补生们正当化这次败仗的借口,让他们以为「只是对手太强大而已」。难得接到来自公会的指名委托,利瑟尔也想做到尽善尽美。
最确实、也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不派劫尔出场,让伊雷文一个人和学生们比试吧。不,这好像太恶质了,总不能害他们挫败得再也无法振作。
「毕竟也没看见适合的孩子……」
「什么?」
「不,没什么。」
看见劫尔诧异的眼神,利瑟尔摇摇头,随即重新看向底下众多的候补生。
必须让他们舍弃多余的自我,只留下为国效命的心,力道还真难拿捏。利瑟尔这么想着,目光扫过分散在演习场各处,专精魔法的几位学生。为了这一天,他们想必已经准备许久。
「总之,为了回应他们的期待,我们就按照常态迎战吧。」
利瑟尔点了一下头,望向劫尔他们。
「专精魔法的孩子由我负责,其他人就拜托你们了。」
「你不是不打算用枪?应付得来?」
「如果攻过来的只有魔法,我没有问题的。」
「听你这样讲,还不如我们两个直接应付所有人还比较放心欸。」
「我都说没问题了。」
世界之间的差异太小了,这一点时常被他们遗忘,不过战斗相关的魔法其实是利瑟尔那一边的世界发展得比较兴盛。只是利瑟尔总是仰赖魔铳作战,仅使用最小限度的魔法,所以劫尔他们难以判断利瑟尔的魔法是否有效,而且利瑟尔本人也常说自己的魔力量并不算特别丰富。
「嗯,既然这家伙这么说,那就没问题吧。」
「可是喔……」
劫尔他们明白,利瑟尔凡事以自保为优先,既然说没问题,那就表示他办得到。那就好,劫尔于是点了头。但伊雷文不一样,即使知道利瑟尔说的不会错,他还是难免担心,看见劫尔的反应,他闹起别扭来。利瑟尔见状苦笑,从位子上站起身。
在教师的号令之下,学生们已经开始在下方整队,看来暖身结束了。
「我们走吧。」
「嗯。」
「好喔!」
在候补生们锐利的目光当中,利瑟尔一行人走下观众席,踏上演习场。
同时,教师则转而走向观众席。「请各位不要忘记了。」经过他们身边时,他特地再叮嘱了一句,指的是一行人抵达骑士学校时提及的条件吧。不让学生受到断绝骑士生涯的伤害,除此之外没有限制。
利瑟尔朝他微微一笑以示答应,接着站到候补生们面前,缓缓偏了偏头。
「我们即将成为各位的敌手,你们面对敌人却连手都没有放到武器上,真是有礼貌的好孩子呢。但我想以各位的实力,还不足以正大光明决战才对。」
气氛瞬间紧绷。
鲜少看见利瑟尔这样挑衅小朋友,劫尔诧异地蹙起眉头,伊雷文则兴味盎然地吊起唇角。话虽如此,若是学生们没有使出全力,这场演习就失去意义了,也难怪利瑟尔要出言挑衅。
这群候补生的眼神里透露出些微愤怒,但他们面对劫尔依然毫不退缩,这点令人敬佩。利瑟尔这么想道,竖起了三根手指头。
「不设限制的话各位太可怜了,我们先订下规则吧。请各位选择要跟我们之中的哪一个人交手。」
他收起一根手指。
「我只和专精魔法的同学交手,专研魔法,又不打算选择其他两人的话请便。这里最有胜算,推荐各位选择哦。」
推荐人家来打自己做什么,劫尔叹了口气。利瑟尔不以为意,又收起第二只手指。
「如果想体验遭人贬低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是什么感觉,请选择这边的伊雷文,对于锻炼精神强度非常有帮助……如果你没有挫折到一蹶不振的话。难度也比劫尔低。」
伊雷文喜欢逼迫故作从容、装腔作势的人屈服,而且乐在其中,面对这群自尊高傲的候补生,不可能以剑技击败他们就算了。正因为察觉这一点,利瑟尔才会如此说明。
他并没有要求伊雷文该怎么做,这句话反而允许他为所欲为,伊雷文的双眼极其愉悦地弯成两道月牙就是最好的证明。
「最后……」
利瑟尔收起最后一只手指头,静静放下手臂。
「如果想要看见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的高墙,推荐选择劫尔。别担心,他只会使用木刀,而且很懂得拿捏力道,会是很好的经验哦。」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对于候补生而言,利瑟尔这席话除了嘲弄之外什么也不是。
以他们不可能获胜为前提,连奋斗都不允许,还没交手就一口咬定他们会彻底落败。而且学生们以真剑应战,劫尔却用木刀,这评价实在太瞧不起他们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多了几分险恶。
「大哥,你的木刀是啥,迷宫品喔?」
「普通的木刀。太轻了,认真挥下去会折断。」
「啊……」
二人毫不在意候补生们的反应,径自闲谈起来,利瑟尔露出苦笑。
将木刀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劫尔表情微妙,心里当然不太情愿吧。不是因为要他让步,而是因为他对于剑一向特别讲究。
顺带一提,劫尔现在手上握的已经是第三把木刀了。第一把他正准备挥下去的瞬间刀柄就碎掉了,第二把则是在刚挥完的时候从根部折断。这都是骑士学校的所有物,他们也已经赔偿完毕。
「多少人同时攻过来都没有关系,不论各位利用什么手段,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怨言。要挑战几次都是你们的自由。」
不顾劫尔他们在一旁悠哉交谈,利瑟尔俐落地完成了必要说明。
他将头发拨到耳后,思考有没有漏掉什么事情。不过想到的时候再提就可以了吧,他点点头。专精魔法的学生们一直盯着这里瞧,似乎在集中精神,利瑟尔朝他们露出微笑,抬起双手。
「好,开始吧。」
他拍响双手,演习随之揭开了序幕。
拍手的同时,一阵业火朝他袭来,利瑟尔眨了眨眼睛。
劫尔和伊雷文朝左右散开,从他们的位置立刻开始响起剑戟相击的声音,利瑟尔在周遭的火焰包围之下,竖起耳朵静静倾听。熊熊烈火发出轰鸣,被挡在结晶拼凑成的透明圆顶之外。
虽然无法挡下龙的火息,不过挡住这点程度的魔法简直是轻而易举。没想到火焰其实相当美丽呢,利瑟尔心想,指尖轻弹其中一片结晶。下一秒,席卷周遭的焰火瞬间散逸无踪,留下飞散的火粉。同时,光之结晶有如雪花般飘落,利瑟尔伫立其中,发丝轻轻飘扬,目光追着结晶的光辉望去。
「虽然比起她们的魔法逊色不少,但还算成功吧。」
回想起住在某座森林里的美丽女子,他喃喃说道,这句低语没有传到候补生耳中。从来没见过的魔法、神秘的光景,学生们仍然保持
警戒,却看得入迷。
「(所有人都来了吧。)」
利瑟尔看向包围自己的那五位候补生。专精魔法的候补生属于少数,看来他们全都选择与利瑟尔交手,是认为有机会取胜,还是……?
「开战的瞬间已经完成了咏唱,看来有的同学相当精明呢。」
「你也一样吧。」
「我是冒险者呀。只是觉得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孩子居然能做到这样,令人有点意外而已。」
随后,火焰箭矢从利瑟尔正后方袭来,他以一阵风将之抵销,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候补生们的攻势虽然毫不间断,却不曾全体同时发动攻击。看来这不是出于战略上的考量,而是在背地里悄悄准备些什么。
这是值得嘉许的策略,反过来利用了利瑟尔不会积极发动攻击这一点。他们的合作攻势连续不断,不仅不留给敌方任何思考的空档,还能同时构筑其他魔法,技巧相当优秀。
「(虽然我注意到了。)」
他们碰上的对手太不凑巧了。利瑟尔不必探测魔力,便能从他人情绪微妙的变化看出背后的企图,就连某位人称魔法师巅峰的魔物使构筑的魔法,利瑟尔都能够解析,他不可能没注意到学生们的计谋。话虽如此,他也只能预测那是大规模的魔法,无法得知详情。
「(一瞬间看见的魔法阵应该是指定范围……不,指定对象?隐藏得真巧妙。)」
一只土块构成的手臂从利瑟尔脚边伸出,抓住了他的脚。下一秒,那道理应被抓住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一支水长枪由上往下贯穿了那只手臂。几步之外,仿佛光线扭曲一般,利瑟尔的身影一晃,悠悠浮现。
「……之前就听说冒险者常常使用独创的魔法……」
「但这根本不只独创而已……」
候补生们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不得不承认,在此之前他们的确看轻了对方,认为他不过是个区区的冒险者。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创造了如此高超的魔法。
「你为什么不主动攻击?」
这是什么意思?学生们高声问他。魔力构筑不受打扰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们不可能甘于受人蔑视。
「我在等你们呀。」
「什么……?」
「你们一直在策画着什么吧?既然都要交手了,我等着见识各位的全力呢。」
关于候补生们正着手准备的魔法,利瑟尔没有指出细节。万一说得太明确,导致他们中止魔法,那就太无趣了。利瑟尔还没有注意到魔法本身,而他一旦发现,魔法被他解除就糟糕了——他必须引导学生们这么想。
「(没错,你们得动作快点才行。)」
要施展这种大规模的魔法,所有候补生肯定都是共犯,万一人数减少,魔法无法发动就伤脑筋了。利瑟尔一边挡下牵制他的魔法,观望了一下一段距离之外迎战的劫尔和伊雷文。
「我也忘了交代他们别把候补生全数击倒……」
希望他们不要做得太过火。利瑟尔露出苦笑,重新面对眼前的候补生。
伊雷文笑了,眼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与侮蔑。
「输成这样,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小鬼也差不多该学乖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挡下背后挥来的剑刃,顺势将剑柄往背后那名候补生的肚子捅去。强烈的冲击令人窒息,对方的动作停止了一瞬,伊雷文这才终于回过头,鲜艳的红发在半空一晃。他烦闷地以手背拨开惯性之下朝这边挥来的剑,往对方那只痛得按在腹部的手上狠狠一踹。
那名学生被踢倒在地,这才恢复了止住的呼吸,激烈地咳了起来。伊雷文看也没看他一眼,躲过立即朝自己刺来的剑,抓起对方的襟口。
「对于其他人来讲,你们的价值就是垃圾啦,杂鱼。」
「什么……!」
另一个方向又有剑刃砍来,伊雷文提起手中那名学生,往那个方向挡住攻击。看见自己的同学突然出现在眼前,挥剑的候补生瞠大眼睛,连忙停止攻势。伊雷文大笑出声,被他抓住的那名候补生情急之下踏稳脚步,挥剑反攻,伊雷文一扬手将他扔出去,阻止他回击。
「你是有什么意见喔?」
候补生倒卧在地,憎恶的目光往上直盯着他。伊雷文耍弄着手中的剑,轻佻地问道。
「——冒险者就只会做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吗!」
「这跟你们实力太弱有啥关系?是没差啦,你们就去跟那边那个老师哭诉啊,『讨厌啦人家输了,都是因为对手太卑鄙了啦』,去啊。」
五名候补生围在他周遭,伊雷文挑衅地抬起下巴。
「叫你们去啊,还不去?你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喂,我在问你们话欸,回答啊?」
他眯细了狭长的瞳孔,满是嗜虐色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候补生们。一股恶寒遍及全身,但是面临此等羞辱,候补生们仍然愤怒地咬紧了牙关。他们应该怀着正义感面对奸佞之人,但心中涌上的排斥感却足以凌驾这种坚持,他们差点别开视线。
眼前这名兽人,与自己的目标处于完全相反的极端——所有学生都切身感受到这件事,踩稳脚步抑制退后的冲动,使劲握住剑柄。
「我们的确比你弱小……但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就原谅你那些卑鄙的行为!」
「不愧是贵族欸,最擅长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了。我看那把剑你们也用不来,干脆把它丢了,靠一张嘴活下去就好啦?」
伊雷文手中仍然拿着剑,灵巧地拍起手来,候补生们见状怒吼。
「这不是正当化!贯彻正义是我们的荣耀!」
学生们仿佛忘了这是演习,奋力朝伊雷文砍去。眼前这个人不是拥有「最强冒险者」别名的一刀,他们不可能输给一个区区的阶级B冒险者。
面临气势高昂的呐喊、席卷而来的攻势,伊雷文没有举剑便直接避开。众多候补生虽然同时挥剑,却合作无间,彼此互不干扰,可见他们下了多少苦功练习。要是普通的冒险者,已经吃了他们好几刀也不奇怪。
但伊雷文不是普通的冒险者。他奇迹似地避开斩击,俐落得甚至教旁人误以为那是轻而易举的行为。攻击对象从眼前消失,候补生们一时间有所动摇,伊雷文钻过剑刃之间的缝隙,举剑砍向其中一人。
「啊,好像不能做得太过火喔?不然队长会生气。」
「……!」
剑尖倏地静止在眼前,候补生不敢动弹。剑刃几乎碰到肌肤,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伊雷文瞄了利瑟尔一眼,确认他没有看着这里,才笑着说了声「好险」,伸腿扫过僵在原地的候补生脚边。尽管体型纤瘦,伊雷文的踢击却相当强劲,候补生承受不住攻击,被踢倒在地。
「杂鱼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滑稽而已啦,好啦好啦你们说的都对喔?」
双岔的舌头舔过带笑的嘴唇,伊雷文狠狠踩上倒地学生的肩膀,将他整个身体踏在地面充作人质,周遭的其他候补生于是不敢出手。
竟敢践踏未来的骑士,这是何等暴举。候补生们因屈辱而颤抖,被踩在地上的候补生也痛得表情扭曲,凌厉的视线瞪着上方睥睨自己的对手。
鲜艳的赤红晃过半空,他手中咻咻耍弄着其中一把双剑,剑刃没反射出半点光芒,仿佛由暗夜凝聚而成。
「来啊,你说说看啊。」
伊雷文开口,那嗓音蕴着蛊惑的色彩,仿佛将人紧紧捆缚。
「动不了卑鄙的我一根寒毛,你就被踩在脚底下瞧不起,说说看啊,刚刚那个不是正当化,是什么?」
「荣……」
「你认真的喔,真的要说自己贯彻正义,结果在人前暴露出这么难看的样子?你好意思喔?在你应该守护的国民面前抬头挺胸这样宣告,把正义贬得一文不值……」
他弯下身子,凝视着躺在地面的候补生,双唇勾勒出深深的笑意。
「……然后让所有人对骑士幻灭?」
伊雷文咯咯笑着这么说,候补生听了错愕得哑口无言。
不可能,他们多想立刻这么否认。这些候补生以成为骑士为目标,无论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他们胸中的荣耀与正义都不会改变。这才是骑士的存在之道,他们一直如此相信,学校也是这么教导他们的。
结果,人民却因此对骑士幻灭、失望透顶?自己应该没有做错才对,但是一介被冒险者踩在脚下的骑士所宣扬的正义,真的能够打动万民吗?有人会对这样的骑士产生憧憬吗?自己这么做,难道不是一种玷污荣耀的行为?
「唉呀。」
伊雷文无趣地叹了一声,但原本确信不疑的信念在候补生们心中逐渐崩毁,他们没有听见。学生们呆立原地,甚至忘了举剑攻击,伊雷文抬起头,准备再来个落井下石。
「哇靠……」
这时,他却突然对上了利瑟尔的视线。伊雷文粉饰太平似地放开了踩在候补生身上的那只脚。
「这也不算做得太过火吧,好戏现在才开始咧。队长太宠小朋友了啦。」
仿佛没了兴致似的,伊雷文反刍着视野中那双唇瓣所道出的话语。
看见利瑟尔安稳挡下了魔法攻势,他一边佩服,一边举起一只手道歉,利瑟尔这才移开目光。真是的,队长就是太溺爱小孩子了,伊雷文在他视野之外嘟起了嘴唇。面对对手突如其来的变化,候补生们哑然窥探着这里,但伊雷文完全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灵巧地将手中的短剑又转了一圈。
「少热衷于这种随随便便就会动摇的信念了,杂鱼。」
尽管是剑技之战,劫尔周遭却听不见任何剑刃相击的声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遭受攻击的一方用的是木刀,一般在交手的瞬间,他的武器就该断成两截了。
但奇迹似地,持木刀的那一方却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木刀确实承受了斩击,却没有被斩断,反而将对方的剑刃滑开,下一瞬间猛力朝着手持真剑的对手挥下。
那人几乎没有从原地移动半步,淡然应战,一一挡下攻来的候补生,姿态如此从容。
「……这就是一刀的实力吗……」
劫尔平时容易给人靠蛮力作战的印象,但他的剑技其实相当高超,眼前的光景将这一点展现得一清二楚。他甚至消去了学生们放出的魔法,而木刀却毫发无伤,那些魔法纵然无法成为攻击中的主力,也已经拥有相当的威力了,足以证明他的技巧。
也许是木刀用得烦了,劫尔偶尔也会抓起候补生扔到一边,每个人看了那飞行距离都不寒而栗。
「对了,那家伙在做什么!」
一位候补生高声喊道,他已经受了劫尔一击,正按着发麻的手臂。另一位同样按着侧腹,痛得说不出话的候补生伸手指了个方向。
「该不会又跑到哪里发呆……」
据传那位候补生是骑士学校史上最优秀的剑士,身怀绝技,甚至足以打赢现役的骑士。
「呜……我要回家……」
那名候补生正倒在劫尔脚边嚎啕大哭。
原本老是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从来不表露情绪的他已经消失无踪。原来那家伙还会哭、我反而安心了……同学们各种一言难尽的视线纷纷汇聚过来。
「(真碍事……)」
劫尔低头看着脚边筋疲力尽的候补生,一边滑开旁人挥下的斩击,接着木刀顺势打在对方肩上。那位学生手中的剑被打落在地,急忙退后。
在劫尔看来,刚才那位候补生和地上大哭的候补生都差不了多少。他们都还年轻,以这年纪来说已经算相当努力,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不可能知道躺在脚边的是百战百胜的天才剑士,因为吃了他一击就败下阵来而大受打击。
「(看来他应战得比想象中从容。)」
劫尔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侧眼打量着利瑟尔的状况。
这也不奇怪,看着他悠然击溃袭来的魔法,劫尔在内心点头。足以预测对方攻击的思考力、不须咏唱即可连续构筑魔法的集中力,还有他暴力的魔力展开方式,能够将构筑完毕的魔法囤积起来,留到使用时机再施放。利瑟尔懂得针对实战场合运用这些技术,而眼前这些孩子只会施放自己学过的魔法,他不可能陷入苦战。
「(没有主动攻击,表示他在拖延时间。没跟我们说,表示他在等的是对方。难道是学生在构筑什么魔法?)」
既然如此,还是别太早分出胜负比较好。不论如何,劫尔目前为止下手很轻,疼痛消退之后候补生都能再次挥剑攻来。
「(别因为有兴趣就主动中招啊。)」
大侵袭的时候,他才做过类似的事情,还被罚不准看书,利瑟尔不可能忘记。
那就表示这一次让魔法发动也没有大碍,或者发动了反而对我方有利。再不然就是表示,即使有什么危险,以劫尔他们的实力也足以破坏魔法吧。
虽然他也觉得,利瑟尔应该在事前先说好才对。
「你们就好好拿出能满足那家伙的东西吧。」
双唇勾勒出几不可见的笑意,劫尔挥刀打落了四面八方同时袭来的剑刃。
「虽然他们的体格跟你差不多,但你对小孩子做得太过火啰。」
看见伊雷文举起一只手,利瑟尔也挥了挥手回应,接着看向忽然停止攻势的候补生们。看来准备完成了,利瑟尔也解除了环绕着自己的魔力护盾。
其中一位候补生朝天施放魔力,「砰」一声,爆炸声响彻整座演习场,场上的所有候补生都停下了攻势,退开一段距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会。」
一位候补生走向前方,利瑟尔朝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宛如风暴止息一般,演习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刚才和利瑟尔交手的候补生脚边亮起了光芒,魔法阵的白光照亮了他们的身影,演习场上所有候补生脚下也接连出现了同样的法阵。
「感谢你愿意正面接招。」
利瑟尔他们三人脚下也倏地浮现了魔法阵。照亮学生们的是洁白光辉,他们的魔法阵颜色却正好相反,是绝不蘸染任何色调的漆黑。黑色光点飞舞而上,拂过利瑟尔的脸颊。
「分开我们双方的对象指定……既然你们必须指定自己,表示这不是普通的攻击魔法啰?」
利瑟尔说道。察觉劫尔他们以视线征询是否要破坏魔法,他稍微举起手加以制止。
这时候,伊雷文忽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劫尔的方向。怎么了?利瑟尔往那边一看,原来如此。他的衣摆在魔力的流动中飘扬,漆黑的身影搭配同色的魔法阵,情景真是一言难尽。
「(嗯……好适合哦。)」
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降临人间了。伊雷文鼓起脸颊,努力憋住不喷笑,利瑟尔则是佩服地频频点头。劫尔见状大概也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只见他无奈地别开视线。
「我们今天是为了确实夺得胜利才站在这里,这个魔法就是为此诞生。」
候补生没发现利瑟尔他们的玩笑,继续开口说下去。
「只依靠强力的攻击魔法是无法确实获胜的,今天与各位交手之后,我们更确信这个猜测没有错。」
「那真是我们的荣幸。」
利瑟尔粲然一笑,瞥向教师的方向。他满脸惊讶,但仍然保持旁观,看起来魔法并没有影响到他。
这个复杂的魔法由候补生们擅自施放,不仅动员多人,还必须消耗大量魔力,集结所有候补生的魔力才能够施展,毫无实用性可言。正如他们所说,这只是为了今天这个瞬间而准备的魔法吧。
「我们本来希望能正面打倒各位的。虽然很不甘心,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实力无法与各位匹敌。」
「你的意思是,用这个魔法就能够逆转情势?」
「没错,一定可以。」
他坚定地点头。
他们自从懂事以来,便以这个理念为目标,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对于骑士来说,这是比生命更有分量、更高尚的信念,这就是他这么说的根据。
「这个魔法能够分辨『忠诚』的真伪,为真正忠诚的一方带来胜利。」
听见候补生如此凛然宣告,利瑟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忠诚是骑士的原点,也是冒险者不可能拥有的信念,这种手段甚至可说是卑鄙了,真亏他们想得到。不过,即使被斥为卑鄙小人,候补生们一定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没想到能将「忠诚」这种抽象的概念使用在魔法上,连利瑟尔都不禁佩服。他曾经在书上看过笼统的情报,据说世上存在只有拥有真正忠诚的骑士才能够使用的魔法,候补生们是不是应用了这类魔法的概念?非常有意思。
视野一隅,一旁观战的教师稍微皱起了脸孔。这事态发展或许令他不安,校方并不希望冒险者在这场演习中败北。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你所谓的忠诚,对象只限定为那座壮丽王宫当中的国王吗?」
「……不,只是每个人心中怀抱的忠诚。当然,我们宣示效忠的对象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对于候补生来说,这个问题难以理解,不过劫尔和伊雷文一听就明白了利瑟尔提问的用意。
「我们这一方只有三个人呢。」
「并不会因为人多势众就比较有利。这个魔法会公正地区别忠诚心的真伪,较靠近虚假的那一方,会被封住所有的动作无法动弹。」
「然后各位就趁这时候围攻我们?」
「怎么会呢,届时就当作胜负已分吧。」
候补生们确信不疑,魔法发动的同时,等于确立了他们的胜利。说不定真是如此,利瑟尔笑了出来,神情依旧沉稳,没有半点焦急。
「对于各位而言,这个魔法或许太蛮不讲理,但还是请接招吧。」
「这个嘛……」
劫尔和伊雷文仍然握着出鞘的剑,泰然自若地站在魔法阵上,没有开口干预,表示利瑟尔想怎么做都随他高兴吧。
「(但是……)」
对于他人如何衡量忠诚的真伪,他没有兴趣。即使有人说他的忠诚是错误的,利瑟尔的忠心也不会因此动摇,而且他深深明白,自己唯一的君主也希望他维持这种态度。
「我们就试试看吧。」
但是,这样未免太无趣了。听见利瑟尔意料之外的回答,候补生挑起了一边眉毛。
「冒险者当场起誓的忠诚,以及你们所信仰的,只有憧憬的忠诚。我们就来试试究竟哪一边才正确吧。」
「你要挑战这场胜负已定的较量?」
「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呢。」
对于候补生们而言,这是严重的侮辱。利瑟尔眼前的候补生咬紧牙关,倏地举起一只手往后退去,下一秒,魔法阵散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
利瑟尔望着视野中飞舞的漆黑光点,一边伸出指尖拨弄一边思考。他一个人独自对自己的王宣誓效忠恐怕还不够,否则这个魔法就不必以所有人为对象了。
「劫尔、伊雷文。」
既然如此……他看向一段距离之外的二人,耳语般的嗓音确实传到了他们耳中。二人都看向利瑟尔,伊雷文一副「什么忠诚,真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劫尔则是皱着脸,像在说自己与矫揉造作的忠诚无缘。
就算他们赌输而遭到魔法攻击,那也无所谓。这群候补生使出的魔法不可能比某位大侵袭的幕后主使者还要强大,劫尔他们一定能加以破坏。
这注定无法成为一场赌博,只会以游戏告终。既然如此,尝试看看也别有乐趣。
「请你们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
利瑟尔静静展开双臂,宛如贪婪的圣人,意图将所有渴望的事物纳入掌心。脸上的微笑高洁肃静,他凝视着那二人,紫水晶般的眼瞳加深了高贵的色泽,散发出冷硬的光彩。瞳眸里映着漆黑的光点,而雪白的光点沉落其中,那双眼睛此刻蕴藏的印象,教所有人都不禁渴望它能映照自己的身影。
插图p079
在魔法阵发出强光之前,那道嗓音凛然响起,澄澈透明,像一片寂静当中落下的水滴。
「 向我起誓。 」
劫尔和伊雷文立刻单膝跪地,他们近乎反射的动作比那道嗓音传入耳中还要更早、更快。二人仍然握着手中的剑,各自以相应的姿态宣示自己胸中的忠诚。
瞬间刮起一阵强风,漆黑的魔法阵散去了光辉,逐渐消失。全场唯有利瑟尔一人依旧伫立原地,他将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抬起原本低垂的脸庞。
遭到白光刺穿的候补生们占据了他的视野,从眼角余光,他看见劫尔和伊雷文,以及毫不掩藏惊愕神情的教师都站起身来。
「为什么……」
教师不禁震惊地叹道,但教他讶异的绝不是学生们的败北,也不是忠诚的定义。他牢牢盯着利瑟尔,无法移开视线。
「封住所有行动,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确认脚底的魔法阵已经完全消失,利瑟尔迈开步伐,走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位候补生,也就是带头施放魔法的学生眼前。
状似十字架的光芒从他脚下的魔法阵延伸出来,完全贯穿了候补生的胸口,不允许他倒落地面。他跪在地上,神情中没有痛苦。
「这没问题吗?」
利瑟尔低头看着他问道,对方颤抖的嘴唇微微开了一条缝。
「什、么……」
「啊,真的只是无法行动而已呢。」
候补生似乎想抬起双手,但他的手臂微微晃了一下,便乏力地垂下,再也无法动弹。他瞠大的双眼中没有利瑟尔的身影,只是一味望着天空。
「为什么……我们明明向国王……宣示了忠诚……」
仿佛至今原本相信的一切都背叛了他,候补生的眼眶里微微泛起泪水。
利瑟尔仍然保持一贯沉稳的态度,缓缓偏了偏头。他的双手伸到仰望天空的脸颊旁边,动作宛如要裹住那张脸似的,但没有碰触到他。在利瑟尔的凝视之下,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瞳略微取回了焦点,看向这里。
「忠诚的样貌因人而异,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眼神甚至予人慈爱的印象,但那双甜美的眼瞳是不会为他们带来救赎的——在茫然若失、难以运转的思绪当中,候补生只确切领悟了这一点。
「那种为了自己而生,像撒娇、依赖一样的忠诚,还是舍弃吧。」
忠诚应该只为了唯一一人,为了自己的君主而存在。
所有候补生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曾真正理解。直到这个瞬间,事实狠狠摊在眼前,他们才终于了解。
心中没有屈辱,没有愤怒,连悲哀也没有浮现,候补生感觉到泪水盈满眼眶,滑落脸颊。至于流泪的原因,他们之中没有人明白。
教师为他们解除了魔法,历经一番波折,候补生们终于恢复自由,离开了演习场。
所有人都神情消沉,其中却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他们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带点茫然,仿佛持续在思考。
「哎呀,原来只摆个姿势也可以过关喔。」
「那种定义不明确的魔法很难预测呢。」
劫尔他们站到他身边,利瑟尔垂下眉头,露出苦笑。
「这实在有点难为情。」
「你明明很习惯了。」
「可是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呀。」
三人泰然自若地交谈,教师目送候补生们离开之后,不知所措地走向他们。
委托可说大获成功,这次的冒险者不只用实力让学生们屈服,同时还为他们指出了正确的方向。直到不久之前,这三人甚至散发出一股庄严的气氛,现在却如同利瑟尔所言,恢复了「不是那种关系」的模样。
印象落差太大了,实在跟不上他们的变化。他是专精于魔法的教师,也相当好奇三人是如何战胜那道魔法,但还是设法将这件事抛到脑海一隅,来到利瑟尔面前停下脚步。
「各位辛苦了。事前谈好的金额已经交给公会,麻烦各位到公会领取报酬。」
「谢谢您。」
利瑟尔刚才的身影已经烙在教师眼底,他差点要向利瑟尔表达敬意,连忙制止自己,端正了姿势。仿佛看穿一切紫晶色的眼瞳令人难以直视,教师不着痕迹地别开目光,看向演习场。
「关于各位参观校区的事,校长已经同意了。」
「不会造成校方的困扰吗?」
「不会的,本来就偶尔会有人到学校里参观。不过我们会派一个人负责在各位身边导览,还请见谅。」
「当然没有问题,谢谢您。」
简而言之,就是校方会派人监视他们的意思。这毕竟不是冒险者能够任意活动的地方。
利瑟尔要求参观时早已做好了遭到回绝的心理准备,校方同意让他参观已经很满足了。倒不如说,不论是监视还是什么目的,在幅员广阔的校区当中有人带路,反而值得感谢,真是太好了。
看见利瑟尔欣喜的神情,教师也点点头,转向演习场的门扉。
「你进来吧。」
「是!」
走进来的是一位男性候补生。
他不是最高学年的学生,但体格发育得很好,脸上的表情朝气蓬勃。一头黑发底下,金色的眼瞳闪闪发亮,与他充满活力的神情非常相配。那双眼睛的光辉、五官的轮廓似曾相识,利瑟尔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经在闲谈之中,听说过某人的孩子就读于骑士学校。黑发想必是来自母亲的特征,不过除了发色之外,确实鲜明地继承了那人的风貌。那位候补生毅然走到利瑟尔他们面前,接着双手摆在身后,倏地挺直了背脊。
「在下名叫莱纳,今天负责为各位带路,请多指教!」
带着点期待的目光也与那人神似,利瑟尔微微一笑。
「你就是雷伊子爵的公子吧,没想到会在此见到你。」
「哇靠……」伊雷文听了嘴角抽搐,劫尔则叹了口气,这家伙的签运还是一样好。至于站在他们眼前的莱纳,则是露出了光辉灿烂的笑容,使劲点点头表示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