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凉的高原上,只有零星几棵低矮的灌木。一座宏伟的溪谷横亘其间,利瑟尔站在溪谷一岸,不断吹袭的风吹乱了头发,他将发丝拢到耳后,凑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往下看。
「撒路思和阿斯塔尼亚,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
「啊?」
他朝着站在身边的劫尔这么问,说话声几乎被咆哮的风声吹散。
怎么突然这么问?劫尔莫名其妙地蹙起眉头,他一只手臂笔直伸在前方,手中握着的绳索往悬崖下垂吊,时不时晃动几下。
这动作看起来像某种很随便的钓鱼方式,从劫尔面不改色的神情,完全看不出那只手臂其实负担着不可能承受的重量。
「大哥,再往下一点——」
「嗯。」
听见悬崖底下传来的声音,劫尔放松绳索,从他掌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咻咻声。借助末端的重量,绳索立刻开始往下滑,在速度到达高峰之前,劫尔又握紧了绳子。
即使在急速煞车的反作用力之下,那只手臂也文风不动,利瑟尔看着他的手心想,难道不烫吗?虽说劫尔的手套是由最上级的魔物素材制成,拥有超高性能,但那个速度隔着手套稍微烫伤皮肤也不奇怪。
「哇好险,大哥你就不能再温柔一点喔?」
「啰嗦。」
听见那道忽然传来的声音,利瑟尔再度往悬崖底下望去。视线彼端,伊雷文正坐在悬垂的绳结上,双脚踩着崖壁仰望着这里。
他的双脚和崖壁之间冒出沙尘,应该是承受高速坠落所致。幸好悬崖底下刮着强风,立刻将尘土吹得不见踪迹。
「要是我鞋底被磨坏了怎么办啊!」
「这点程度不可能磨坏。」
「你还好吗,伊雷文?要不要换我来?」
「队长,拜托你,待在那里不要动。」
被拜托了,而且伊雷文还摆摆手,要他再退后一点。纵使劫尔手上握着他的命脉,伊雷文依然毫不客气地开口抱怨,不过他并不是真的不愿意下去。
毕竟附近没有能够系绳索的树木,因此劫尔注定要负责固定绳子,绑在绳索另一端的要不是利瑟尔就是伊雷文了。当时一发现这件事,是伊雷文自己不等利瑟尔说他想试试看,就已经三两下做好准备,飒爽消失在悬崖底下的。
「要是敢拿这个做出难吃的东西我就把那家店砸了。」
一边碎念着骇人听闻的话,他朝着附着在崖壁上、岩石筑成的鸟巢伸出手,将其中手掌大的蛋一颗接一颗扔进包包。
今天的委托是阶级B的【收集崖鹰蛋】,委托业者是王都中心街的高级餐厅,以专卖蛋料理闻名,伊雷文常到那里光顾。刚好利瑟尔想要有效活用绳索,所以才选了这个委托,但本人却不被允许动手,害他愣了一下。
「成果如何呀?」
「四颗!」
「还需要多采一些呢。还有,撒路思和阿斯塔尼亚哪一个比较好?」
「啥?」
伊雷文指了指下一个有蛋的位置,劫尔开始沿着悬崖边移动。
在这段期间,伊雷文敏捷地拉着绳索爬升了几公尺,配合鹰巢的位置调整高度。利瑟尔走在劫尔身边,看着伊雷文抵达崖鹰巢边,顺利采到了蛋。
「突然问这个干嘛?……嘿咻!」
伊雷文放开刚才卷起的那段绳索,在下坠途中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握住绳索,缓和绳子伸长到底时的反作用力,接着挺起背脊,寻找下一个可做为目标的鹰巢。
「我只是觉得,差不多也想到其他国家看看了。」
「大哥,往右两公尺,过头了……好,停。队长选自己想去的地方就好啦。」
「我也有点犹豫不决呀。」
伊雷文已经开始翻找第三个巢,听见利瑟尔这么说,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还真难得。
顺带一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崖鹰在他身边盘旋,准备伺机攻击。它们对于产下的蛋没有执着,因此并不是在守护巢穴,而是将为了取蛋傻傻自投罗网的猎物当作食料扑来。
不过因为有利瑟尔从上方狙击,它们一直无法靠近伊雷文。
「劫尔又只会说随我高兴。」
「他才刚被你整过欸,你是要大哥说什么啦。喔,队长,十一颗了。」
「数量差不多了。辛苦了,伊雷文。」
「队长,都叫你退后了啦。」
利瑟尔感谢地朝他露出微笑,伊雷文见状得意地笑了,握着绳索的手使劲一拉。
他的身体就这么离开绳圈,攀着绳索跑上悬崖,劫尔那只手臂支撑着他的体重,依然文风不动。伊雷文顺势以轻盈的脚步跃上岸边,脚尖踢着自己的鞋跟,抖落脚底的沙土。
「大哥果然不是人。」
「再吵我现在就把你弄下去。」
看见伊雷文狡黠的笑容,劫尔皱起脸,将绳索卷好。
「我身上的土拍干净了没?」
「嗯……你转过去。」
伊雷文背向他,利瑟尔将手指伸进那束摆动的红发当中,梳过色泽黯淡的部分。经过几次梳理,光润的红发便轻易恢复了原本的色彩。
「好啰。」
「嗯——」
最后,利瑟尔轻轻拍掉他头上的尘土,伊雷文的脑袋往那只手掌上蹭去,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利瑟尔见状有趣地笑了,摸摸他的头以示慰劳,又一边开口敦促他回答。
「所以呢,你会选哪一个?」
「啥?喔,你是说要去哪个国家?呃……硬要选的话是阿斯塔尼亚吧。」
「感觉伊雷文会喜欢那里呢……虽然只是我的想象。」
「是啦,气候很合我的偏好啊,而且撒路思又有点让人不爽。」
撒路思是帕鲁特达尔的邻国,坐拥魔法学院,比其他国家更重视魔法。由于兽人天生以魔力量偏少的人居多,许多兽人确实对这个国家没什么好印象。
虽然只有学院座落的首都具有这方面倾向,而且兽人们也一样在那座首都和平生活,但伊雷文还是看不顺眼。利瑟尔也听说,像某大侵袭幕后黑手一样极端的魔法主义者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而已。
「对兽人来说还是有点心结呢。」
「没差,队长想去就去啊,反正也没到讨厌的程度。」
「是吗?」
「两个国家都去不就得了?」劫尔说。
「这么说也没错……」
三人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在高原上迈开步伐。一行人身后,一只崖鹰滑过半空,悄声振翅逼近利瑟尔背后。
「那劫尔呢?」
「撒路思。比较近。」
劫尔边回答,边扯着利瑟尔的手臂一拉。利瑟尔没有反抗,冷静往旁边挪了几步,那只崖鹰朝前伸着锐利的嘴喙,伴随划破空气的锐响飞过利瑟尔身侧。
紧接着,它的躯体一分为二,掉落地面。伊雷文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武器,双剑在他手中滴溜溜转动。
「劫尔动不动就嫌麻烦。」
「你没资格说我。」
利瑟尔赶到坠地的崖鹰旁边,往腰包里翻找一下,拿出一个布袋把它装起来收好。他不像劫尔只对头目素材感兴趣,凡是高阶的魔物素材,利瑟尔都会好好捡起来。
这次的委托人拿到崖鹰肉或许也会很开心,即使委托人不收,也可以交由专门解体魔物的商店处理,取得素材。劫尔和伊雷文都懂得解体魔物,不过能够带回城镇,又与委托无关的魔物,他们也常常交给商家处理。专业匠人解体出来的素材相当精美。
「最近周遭不太平静了吧。」
「被你看出来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喔。」
劫尔和伊雷文继续迈开脚步,二人一边侧眼看着利瑟尔悠哉享受舒适的风,一边思考。利瑟尔有能力选择要不要卷入麻烦事当中,不可能错过抽身的时机。大侵袭、宴会、骑士学校,之所以接下这些任务和邀约,也是因为他能够轻易离开帕鲁特达尔吧。
他是打算暂时离开王都,等待风波平静下来,或者只是想见识看看其他国家?无论如何,劫尔他们要做的只有跟着利瑟尔去他想去的地方而已。
「撒路思那边可能有点麻烦,到阿斯塔尼亚看看也不错。」
「因为队长毁了他们超级宝贝的魔法师嘛,虽然不确定我们的情报暴露到什么程度了。」
「确定的是我们一定被盯上了。」
「是呀……但阿斯塔尼亚还是太远了。」
听见利瑟尔喃喃这么说,劫尔叹了口气。这家伙果然没资格说别人。
晚上,利瑟尔坐在那间熟悉酒馆的吧台席位,独自深思。
「(要是能使用传送魔术就好了……)」
他敬爱的王运用自如,唯有王族血脉才能使用的传送魔术,可以瞬间移动到自己曾经踏上的所有地方。假如有了传送魔术,造访阿斯塔尼亚一次之后就可以在两地之间任意来回了。
但办不到的事情也无可奈何。搭马车到阿斯塔尼亚,单程约需两周的时间,骑马的话大约十天。利瑟尔并不打算定居在阿斯塔尼亚
再也不回来,考虑到往返花费的时间实在有点远。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利瑟尔沉浸于思绪当中的时候,酒馆的老板忽然问他。
他端起喝到一半的饮品,往玻璃杯中啜了一口。饮料完全交由老板调制,却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利瑟尔偏好的口味在舌尖扩散开来。当然,不含酒精。
「只是在想,阿斯塔尼亚好远呀。」
「你们要转移据点?」
「还在考虑。」
利瑟尔双唇勾起恶作剧般的微笑。
「如果真是如此,你会舍不得我们吗?」
「常客不到店里来了,多少会吧……」
老板嘴角略带笑意,不晓得他这么说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以利瑟尔对他的印象,老板虽然态度冷淡,但并不是冷漠无情的人。
应该是真心话吧,这么想是不是期待过头了呢?利瑟尔眯起眼睛笑了,静静喝下最后一口鸡尾酒。他放下空杯,没发出半点碰撞声,那个玻璃杯在吧台上反射着柔和的灯光。
「下一杯?」
「也交给你调制吧。」
利瑟尔将第二杯饮品也交给对方选择,酒馆老板于是熟练地动起双手。他调配着饮品忽然开口,视线仍旧没有从手边移开。
「你听过魔鸟骑兵团吗?」
「听过,是阿斯塔尼亚的军团对吧?」
魔鸟骑兵团正如其名,是阿斯塔尼亚一群驯服魔鸟、用以作战的士兵。广义来说他们也算是魔物使,不过据说骑兵团从魔鸟孵化便开始养育它们、培养羁绊,与其说是支配,他们运用魔物的方式更侧重于双方的友谊。
话虽如此,魔鸟仍然是魔物,不可能只因为悉心照料就变得友善亲人,骑兵团用来驯化魔物的手法当然也是内部机密。真是太可惜了,利瑟尔在心里叹道,望着老板手边俐落的动作,开口这么问:
「他们要到帕鲁特达来吗?」
「有风声说最近会来。」
「哦,是友邦之间的交流战?」
「……我只知道这些。」
老板相信其他部分他能自己想办法,于是说到这里就放手不管了。
这确实是相当宝贵的情报,不过老板怎么会觉得他有管道联系上外国最重要的兵团?这是利瑟尔最纳闷的一点。至于老板在消息传开之前就取得这项情报,他倒不觉得奇怪。
「(我也没有人脉呀……)」
如果骑兵团是担任什么人的护卫前来,老板应该会直说吧。既然骑兵团本身是这次造访的主角,目的想必是交流战不会错了。他们的交手对象应该不是宪兵,而是由骑士负责。
届时贵族肯定会受邀观战,不过无法确定交流战会不会向大众公开。感觉很有意思,真想见识看看。就在利瑟尔这么想的时候……
「哇,太幸运了吧,队长你在喔!」
「伊雷文。」
伊雷文走进酒馆,他身后是一片暗夜,那束红发像蛇一样随着步伐摆动。
他踏着轻巧的脚步走近吧台,在利瑟尔身旁坐下,立刻点了杯酒。利瑟尔没记错的话,那种酒有一定的度数。
他还是一样这么能喝,利瑟尔微微一笑,将自己的下酒菜推给他。
「队长,你好适合这种优雅的下酒菜喔。」
「之前我点了很经典的下酒菜,结果贾吉就哭了……」
「啊……」
那是利瑟尔和贾吉两个人一起喝酒时发生的事。看伊雷文的反应,他也大致赞同贾吉的意见吧。
经典下酒菜明明就很好吃……虽然这么想,但利瑟尔没说出口。别人对他抱有良好印象,他确实觉得很感谢,但老实说,利瑟尔本人有时候会纳闷「为什么严重到那种程度」。不过,自从他还在原本世界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他边想边伸手端起新摆在眼前的玻璃杯。
伊雷文一只手撑着脸颊,将利瑟尔的下酒菜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
「喝那种不会醉的鸡尾酒有什么好玩啊?」
「只是喝一种气氛呀,在酒吧喝鸡尾酒不是很有情调吗?」
「是没错啦,而且超适合你的。」
带有玩心的答案很有利瑟尔的风格,伊雷文听了眯起眼笑了。他的指尖游移过碟子上方,才发现下酒菜还没过多久已经吃光了,他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便默默准备了新的一碟小菜。
利瑟尔花时间慢慢吃的小菜,以伊雷文的速度一瞬间就吃完了。老板从来没抱怨说希望他好好品尝一下,不过心里说不定这么想过。
「队长,你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常常喝辛辣的饮料欸。」
「是呀。」
利瑟尔望着琥珀色的鸡尾酒,甜美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伊雷文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幕。
「毕竟配着东西吃的时候……咳咳……」
「呛到了?」
利瑟尔轻声咳了起来。还真难得,伊雷文伸手拍抚他的背。
基本上利瑟尔在用餐时一样维持优雅的仪态,这还是伊雷文第一次看见他呛到。这饮料也没气泡啊,他瞥了玻璃杯一眼心想。
「没事吧?是喝的东西有问题喔?」
眼见利瑟尔放下玻璃杯,遮着嘴咳个不停,伊雷文觉得事态有异,蹙起眉头。他一只手仍然放在他背上,一边凑近利瑟尔查看状况,一边瞪向老板。
「你让他喝了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
酒馆老板这么说着,端了一杯水给利瑟尔,伊雷文听了诧异地皱起眉头。
「我也不想强迫他喝,但你塞了那么大一笔钱实在是……这已经稀释得非常淡了,我本来觉得没问题……」
接着,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是他刚加入队伍的时候,所以已经是好一段时间前的事了。
听说利瑟尔不能喝酒之后,传闻中他喝醉酒的模样勾起了伊雷文的兴致,他好几次尝试让利瑟尔喝酒。但无论他再怎么想尽办法,就算在本人看不见的地方调包饮料,利瑟尔尽管没看出饮品有异状,却读出了伊雷文自以为完美隐藏的心机,行动屡次以失败告终。
既然如此,不要隐藏就好了嘛,伊雷文灵机一动。只要自己不知道这回事,就没有必要隐藏。
『老板,等到我差不多忘记这回事的时候,你就在队长的饮料里下酒吧。如果我也在场,队长的戒心会朝向我身上,而且你在队长心目中大概不会被怀疑……不过应该不可能完全没有警戒啦,要让他大意……可以用他喜欢的颜色?』
这么说来,当时他好像这么拜托过老板,还硬塞给他一大笔钱。
尽管老板回绝,伊雷文还是硬要他收下,因此老板也是打算至少形式上尽到一点道义吧。利瑟尔都已经说自己不能喝酒了,强逼他碰酒实在于心不忍,于是老板调了一杯淡得连小孩子喝了都不会醉的鸡尾酒。谁知道利瑟尔的酒量差得出乎意料,喝一口效果显著,老板递出水杯,神情看起来似乎有点担心。
「呃,那队长现在……」
「咳、咳……」
利瑟尔的咳嗽声终于平静下来,伊雷文战战兢兢地望向他。看着那双肩膀微微起伏,他有点担忧,但眼中又闪烁着藏不住的期待。
他停下那只拍抚后背的手,隔着衣服传来利瑟尔的体温。那张低垂的脸庞缓缓抬起,伊雷文兴味盎然地凝视着他。
「还好吗?不舒服的话有水喔。」
「……伊雷文,这是你做的好事?」
「咦,呃……是、是啦……」
队长会生气吗?伊雷文有点畏缩,不过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不对,归根究底,他真的醉了吗?听劫尔说,喝醉的利瑟尔会变成「完全相反」的人。听说利瑟尔自己不记得喝醉时发生了什么事,这只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情报,所以可信度不高就是了。
「(哎呀,怎么可能嘛,才喝一口不会醉到性格大变的啦……)」
他努力说服自己,兽人敏锐的直觉却在脑中警报大作。
这次不只会被骂,大概还得做好觉悟了,伊雷文窥探着利瑟尔的反应。眼见他忽然转向这里,悠然露出微笑,看来应该是没问题了,伊雷文松了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
「成为我的椅子乞求原谅吧。」
「去叫大哥来!快点!现在立刻马上去!」
只做好觉悟根本不够。
劫尔不发一语地站在熟悉的酒馆门口。
他整张脸皱得死紧。明明还不到打烊时间,门上却不知为何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不论此刻酒馆内传出来的对话,还是刚才来找他的精锐盗贼满口说着椅子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只带来不祥的预感。
他不想进去。如果问他想不想看利瑟尔喝醉的模样,老实说他想看,但一点也不想被卷入酒馆内的状况。他站在一片黑暗中动也不动,表情实在凶神恶煞到了极点,偶然路过的醉汉看见他立刻被吓得酒都醒了。但一直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劫尔握上门把。
「……你在干嘛?」
「当队长的椅子?」
一看见眼前的光景,他马上就想回去了。距离吧台一段距离的餐桌席位,伊雷文坐在那里,利瑟尔则悠然坐在他双腿中间。
伊雷文面无表情,不晓得是脑中一片混乱,或者是乐在其中……他恐怕没有心力享受什么乐趣,因此应该是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能任由利瑟尔摆布吧。真难得。
「所以我就叫你别让他喝酒了。」
劫尔受不了地叹了口气,坐到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利瑟尔不晓得把平时端正的坐姿忘到哪去了,毫不客气地倚在伊雷文身上,手上还端着玻璃杯。注意到杯中盛的是酒,劫尔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喂。」
他出声一喊,利瑟尔的目光这才终于转向劫尔。那双紫瞳里的青色调更深了,予人冰冷的印象。
平时柔和的神情不再,他脸上挂着足以支配众人的笑。那姿态兼具傲慢与高贵,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酒馆老板提前打烊的决定实在英明,值得赞扬。若非如此,隔天利瑟尔就要被众人捧为贵族了。
插图p125
「(这还算好的。)」
劫尔心想。他想起利瑟尔高洁的姿态,那种气场并非支配,却足以教人凭自己的意愿向他下跪。
劫尔他们擅自称之为利瑟尔的「贵族模式」,不过在利瑟尔口中,那似乎是「办公模式」才对。此刻看见利瑟尔另一种身为贵族的姿态,劫尔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说了,喝醉酒之后他无法摆出办公模式的那种架式。这很符合利瑟尔的个性,他其实满认真的。
「他到底喝了多少?」
「队长只喝了很淡的一口就醉了,之后都是普通的……」
「别把酒交到醉汉手上啊。」
劫尔满脸不悦地蹙起眉头,伸手抽走利瑟尔手上的玻璃杯,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拿给没酒量的人喝太烈了,他在心里咋舌。玩过火了吧。
「竟敢擅自抢夺,也不等候赏赐,真蛮横。」
一字一句说得比平时更慢,难得听见这道嗓音透露出不悦的情绪。
即使喝醉酒,利瑟尔的情绪起伏仍然不大。不过平时的他就连负面情绪都几乎不会显露出来,这已经算是相当剧烈的变化了。
「令人不快。」
「那可真荣幸。」
「要是你还懂得荣幸,应该好好下跪为我效命才是。」
「我哪时候没为你效命?」
这双眼睛只消一望,便足以教众人屈膝跪下,但劫尔已经习于和利瑟尔相处,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无法违抗。他还有办法一笑置之,当这只是醉汉的疯话。
顺带一提,伊雷文已经反射性地绝对服从于他了,好像害怕惹他生气一样。即使不考虑这点,他也不可能安然违抗现在的利瑟尔,于是伊雷文决定彻头彻尾当一张椅子。
「再给我一杯酒。」
伊雷文正听任使唤将料理送到他嘴边,利瑟尔开口这么说着,将后脑勺靠到他肩上。
「别吧,大哥也叫你别喝了……队长,你这样明天会不舒……」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
利瑟尔开口打断他,伊雷文一听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从极近距离凝视着自己,看见它冰冷的色彩,一股不知是恐惧还是狂喜的感受窜上背脊,是每次利瑟尔展现贵族威仪时带来的那种感觉。大哥竟然有办法对这种气场无动于衷?伊雷文连忙闭上他正要张开的双唇。
那双眼瞳清澈得让人觉得不顺从他反而是一种无可饶恕的罪孽,缓缓眨动的眼睛笼络了伊雷文的意识。
「我说,我想喝。」
「老板快拿酒来!跟刚才一样的!快点!」
伊雷文立刻喊着要点酒,老板愣了数秒,双手却还是动了起来。
看见常客面貌丕变,不晓得老板怎么想。从他脸上大彻大悟的表情读不出任何想法,看起来好像已经接受了一切,又或者不得不接受。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很错愕吧。
「你太没原则了吧。」
劫尔看着言听计从的伊雷文说道。面对一个醉汉,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除了听话以外我根本别无选择啊……」
「怎么可能。」
「啥?现在要是违抗队长,感觉他会叫我去自杀欸,很恐怖欸!」
「他不会说那种话。」
劫尔断言道。你怎么知道?伊雷文抛来诧异的目光,但劫尔不加理会,径自打量着利瑟尔。眼前那人正悠哉享受着自己那张舒适的椅子。
那双冰冷高贵的眼瞳足以折服万民,唇边的浅笑不带感情。从他平时的举止难以想象此刻高压的说话方式,就连澄澈清脆的嗓音都显得冷酷无情。
但确实不仅止于此。别人接受要求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模样,以及唯有下令时略带甜美的嗓音,还有露骨地融入状况当中,不令人起疑的肢体接触——这些意味着什么?
「这家伙根本只是在撒娇而已啊。」
「……啥?」
伊雷文哑口无言,利瑟尔却不作任何回应,只是稍微偏了偏倚在伊雷文肩上的后脑勺。
既然他没有否认,表示劫尔说的是真的?伊雷文戒慎恐惧地看着利瑟尔思索。所谓的「完全相反」,不是变得蛮横,而是变得爱撒娇?还是蛮横又爱撒娇?这一切实在莫名其妙,伊雷文放弃思考,决定厚着脸皮试试看。
「那好好疼爱队长的话他就会开心喔?来队长抱抱……」
「什么时候允许区区一张椅子抱我了?」
「啊,抱歉……」
伊雷文刚敞开的心又关了起来,看来他太得意忘形了。
「你没本钱宠他吧。」
「早点讲啦……」
伊雷文决定安分当椅子就好,劫尔见状,唇边浮现几不可见的笑意。
即使利瑟尔撒娇,面对彻底化身为贵族的他,伊雷文也无法为所欲为。说到底,利瑟尔举止变得「完全相反」时会撒娇的对象当中,能够光明正大宠他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换言之,要是只让那几个年轻人跟利瑟尔一起喝酒,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利瑟尔了。而利瑟尔什么也不会记得,万一隔天醒来之后他感到懊悔就不好了,还是多注意别让这种事发生吧。劫尔靠在椅背上这么想道,不过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不太需要担心。
「(毕竟他喝醉酒还是懂得分辨对象……)」
正因为能够分辨对象,现在才会表现出这种行为。
面对伊雷文,他采取隐晦的撒娇态度,同样的态度却不会应用在劫尔身上。利瑟尔确实说过他很依赖劫尔,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所以变得「完全相反」之后才没有对他撒娇啊。
完全相反也满好懂的嘛,劫尔心想。这时,刚才点的酒端到了伊雷文眼前,他毫不犹豫地把酒交到利瑟尔手上。
「喂,不是叫你别让他喝酒了?」
「既然队长在撒娇,我当然想好好疼他啊。」
「这时候冷冷推开他才符合你的个性吧。」
「大哥好过分喔!也是啦,如果对象不是队长我也不否认啦?」
也许是心态从容了一些,伊雷文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劫尔皱起脸,伸手准备再次没收利瑟尔的玻璃杯。但同一件事都到了第二次,利瑟尔也不会轻易把酒交给他的。
劫尔即将碰到玻璃杯的时候,利瑟尔举杯一饮而尽。咕嘟,他的喉头剧烈起伏。
「队长……!」
「喂蠢货,快住手!」
伊雷文急忙按住他的手,劫尔难得扯开嗓门怒斥,抽走了他手上的杯子。利瑟尔平常完全不碰酒,酒量又相当差,一口气灌这么多酒不晓得会造成什么影响。
伊雷文来回看着呼出一大口气的利瑟尔,和几乎空了的玻璃杯,嘴角抽搐。这下他终于明白,不论看上去再怎么高贵,醉汉就是醉汉。
「你这么做令人不快,我刚才说过了吧?」
看见那双紫眸转向他,劫尔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利瑟尔喝醉酒无所谓,说他令人不快,他也不介意,但劫尔无法允许他喝得这么乱来,糟蹋自己的身体。
「那是我要说的话。」
「说起来,我也没有允许过你照顾我。」
「不需要你允许。」
事情演变成这样,不如强制把水灌下他喉咙,把人带回去好了。劫尔维持刚才为了抢夺玻璃杯探出上半身的姿势,朝他伸出手。
但那只手才正要碰到利瑟尔,那人脸上可说是冷酷的表情忽然绽开成甜美无比的微笑。劫尔瞠大眼睛,利瑟尔缓缓伸出双手,裹住他的脸颊。不知为何,他动弹不得。
「你只要依赖我就好了。」
那嗓音无比柔和,仿佛向人轻轻招手。
「……这该不会……」
伊雷文茫然地喃喃说道,劫尔下意识在心里赞同。如果现在的他会向原本疼爱的孩子撒娇,反过来说……利瑟尔该不会打算宠他?不要,他才刚这么想。
这时劫尔忽然注意到,利瑟尔现在的气质,明显不同于他平时对待年轻人
的态度。哪里不同?想到一半,利瑟尔说的话却令他惊愕。
「你什么也别做,待在我身边就好,让我实现你所有的愿望吧。」
那人滑过他脸颊的手掌满是怜爱。
「如果家世让你心烦,我会为你灭了整个国家。如果渴望战斗,就为你引发战争吧。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剑?想要多少我都会将它们摆在你的面前。」
那双甜得醉人的眼瞳凝视着他,不许他移开视线。那嗓音仿佛侵蚀大脑,丝毫不允许他的意识抽离。
「如果有想去的迷宫,我会竭尽所能从整个世界当中为你找出它来。很荣幸吧?」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他接受,使他错觉自己应该点头,此刻的他简直连自己的想法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紧接着,传来一句命令般的耳语。
「点头吧。」
不可以。劫尔发不出声音,唯有嘴唇无声蠕动。
平时利瑟尔疼爱那些年轻孩子,是以一种促使对方成长的方式。在不让他们注意到的情况下,不出手帮忙,而是从旁敦促,扮演的是引导的角色。但这不一样,正好相反——没错,完全相反。
「你什么都不必想,只要享受我给予的一切就好。我不会违背承诺,也不求任何回报。」
这是诱使对方堕落的溺爱。
他一定会给予对方所有想要的事物,所有愿望都会实现,就这么在不知不觉间,安详地迎来无可避免的破灭。这诱惑如此难以抗拒,即使注意到这一点,仍然教人忍不住渴求。
利瑟尔的视线依然紧紧缠着他的,指尖离开劫尔的脸颊,缓缓抽身,向后倚到伊雷文身上。伊雷文吓得抖了一下,利瑟尔也不以为意,依旧带着一脸高洁的表情,口中说出的话却与高洁天差地远。
「如果你渴求这些,就跪下——」
还来不及说完,劫尔已经伸出手掌掩住了他的嘴。
利瑟尔没有别开视线,眯起双眼盯着他。劫尔正面迎视回去,好言相劝地开口。
「这都是属于你的东西,毁了也对你没好处。」
沉默持续了数秒,利瑟尔忽地垂下眼帘,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
「……哇靠,太恐怖了吧,这是怎样?我还以为要被他吞噬了……」
伊雷文也同时放松下来,伸手支撑利瑟尔,免得他滑落椅子。往下一看,利瑟尔安详的睡脸映入眼中。
「我以后再也不跟这家伙喝酒了。」
「是说大哥,你有办法阻止他真的太厉害啦,应该说,你竟然会想要阻止他……」
劫尔抽开手,掌中落下几枚花瓣。这是睡眠花,一种捏碎时会散发出催眠香气的花朵。
他准备这个,本来是打算在利瑟尔展开读书周的时候使用,但是利瑟尔有计划地维持最佳读书状态,因此确实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睡眠时间。多亏他做事面面俱到,不留给别人指手画脚的空间,所以睡眠花至今不曾派上用场。
「啊,还没让队长喝水欸。」
「等他醒了再喝就好。」
「看他好像很累耶……啊,不过他刚才那招没有用在我身上,下次再骗他喝酒好了?」
「骗得到就好了。」
面对利瑟尔,同样的手段不可能成功第二次。
伊雷文惋惜地哀嚎起来,劫尔把他丢在一边,走到凝视着这里的老板面前。结账的时候,他大方地多付了一笔致歉费用,不过这也是应该的。
回旅店的路上,劫尔背着利瑟尔,伊雷文也和他并肩踏上归途。他担心喝醉的队长,因此还是决定送他们二人回去。
「这样尽情撒野,隔天却什么也不记得,这家伙真会惹麻烦。」
「我是觉得很有趣啦,不错啊。」
「你都吓成那样了。」
「所以才会想说下次要从一开始就好好享受啊。」
循着伊雷文的视线看去,利瑟尔仍然伏在劫尔肩膀上安稳沉睡。
虽然他希望队长隔天能够神清气爽地醒来,但恐怕不太可能。身为罪魁祸首,伊雷文也不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如果大哥愿意跟我联手的话,说不定有办法再让他喝酒喔?」
「我绝对不干。」
但反省和这是两回事,伊雷文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次行动了。劫尔立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