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书库才刚准备好了椅子和书桌。
在那些桌椅旁边,有个布团一如往常地坐在地板上。
身为国家首屈一指的学者,同时也是王族的他正在沉思。他手上拿着那人说是日记的那本书籍,这本书现在看在他眼中仍然只是本乐谱;看出这是乐谱也已经是值得自豪的重大发现,要将这些纹样当作一种语言来学习,不晓得有多么困难。
他确实觉得能够完成这项伟业的人相当厉害,但实际见到那位沉稳男子,他感到期待落空也是不争的事实。
沉稳的举止、优雅的气质,假如事前不知道对方的职业,他一定不会发现对方是冒险者。在这方面,那人与身为王族的自家兄弟比起来明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那人的办事手腕十分高明,给足了公会与国家双方面子,又成功让双方采纳了自己的意见,三两下达成了接近王族的目的,一切发生得就像上次他想引诱他们露面,却被对方挫了锐气一样干脆。
「是故意、的吗……」
行动如此明显,肯定是一种刻意宣示。
回想起魔鸟骑兵团的报告内容,不难猜到他是顾虑到撒路思才这么做。这是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意愿而接触王族,只是由于公会有所需求才这么做。
「但是,那样就、太无聊、啰……」
不喜欢竞争,避免麻烦事,以高超的效率达成目的。
他并不偏爱这种作风,纵然身为王族,他体内流着的仍然是阿斯塔尼亚国民的血脉。凡是居住在阿斯塔尼亚的人,都会觉得毅然挺身对抗敌手的态度才有魅力。
既然想接近自己,他原以为对方肯定有什么盘算;但从昨天见到的模样看来,那人心中并没有他所偏好的野心或企图。那人一脸认真地挑选书本,明确传达出那些书籍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不过、好期待。」
虽然稍嫌不足,但他对于对方的个性为人并没有不满。自己对于古代语言的兴趣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未曾减少,而现在那些谜团终于要解开了,他心中自然充满期待。
他轻吟了几次唯一习得的「雨」这个词,在布料之下露出浅浅的笑,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位气质高洁的男子推开门扉现身。
在纳赫斯带领之下,利瑟尔和劫尔两人今天也穿过城门,走在通往书库的路上。
『亚林姆塔德。我的兄弟、都叫我亚林姆、哟。』
利瑟尔忽然想起亚林姆这么自我介绍时的模样。
话虽如此,直到最后分别之际,他们还是无从确认对方的容貌。在初次见面之后,纳赫斯询问他们对殿下的第一印象,利瑟尔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布团」,害纳赫斯听了相当困扰,可见印象有多强烈。
不过,对方无须点破便能领略利瑟尔的意图,也有学习意愿,以指导者的角度来说是非常易于相处的对象。
「好久没有正式替人上课了呢。」
「你指导过那些小鬼吧。」
「那算不上『正式』呀。」
当然,既然要教导别人,利瑟尔并没有偷懒,但确实是选择了比较轻松的方式。特地拨出一段时间,把某些知识教授给别人的经验,除了前学生之外就没有了。
「希望我能够胜任。」
「你在那一边没教过古代语言?」
「是呀,古代语言几乎只是我的兴趣。当初跟前学生的父亲商量过后,决定这项发现还是不要公开比较好。」
即使现在只有妖精能够使用,但那原本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语言。
万一遭人恶用,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在原本的世界说不定也隐居于某处的那些妖精着想。出于上述顾虑,利瑟尔的兴趣终归只是兴趣,不过本人光是成功解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因此一点也不介意。
「真没紧张感……」
指导王族这种重责大任,难道利瑟尔都感受不到压力吗?纳赫斯喃喃说道。
这也没办法,毕竟他无从得知那对利瑟尔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说是古代语言的指导,我听了也不太清楚细节,虽然你们要求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但老实说心里一直没什么把握。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请放心。」
利瑟尔爽快地点头,但纳赫斯似乎仍然放不下心。
以利瑟尔的作风,他看起来不像会为了卖人恩情而死缠着对方不放,也不像是有了指导者的地位就因而展现出高压态度的那种人,面对王族的态度感觉也不会过于卑躬屈膝。即使如此,纳赫斯心里那种「他是不是又要做出什么好事」的不安仍然无法抹灭。
「……算了,反正无论你们还是殿下,都不会主动和讨厌的人物扯上关系嘛。」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咱们的王族都不太拘泥小节,但还是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出逾越身份的无礼行为啊。」
昨天纳赫斯也屡次叮咛过这点。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没有信用呢?利瑟尔露出苦笑。
不过他还是乖乖点了头。纳赫斯是担心他们才这么说,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他们走的是与昨天完全相同的路径。经过庭院旁的明亮通道,拐过转角,来到位于回避日晒之处的那道短阶梯,木制的大门仍旧伴着静寂矗立于阶梯尽头。
二人跟在纳赫斯身后穿过门扉。书库内部没有任何窗户,踏进内部的瞬间令人感到有些昏暗,不过习惯之后倒也还好。
「殿下,属下将他们带来了。」
「啊,来了、呀。」
在书库正中央空出一块的圆形空间。
昨天为止还未设置于此的书桌和座椅并没有破坏书库的气氛,在短时间内张罗到这套桌椅真不简单,利瑟尔望着眼前的景象佩服地想。这时,他忽然在桌椅旁的地板上看见了那块布团。不晓得是不是讨厌坐在椅子上才坐在那里,亚林姆整个人蹲坐在地上,整个身体完全笼罩在布料之下。
「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殿下。」
利瑟尔朝着亚林姆走去,在他面前跪下,使得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
在利瑟尔身后,劫尔斜倚着近处的书柜,环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他这一趟原本就没什么目的。
「今天开始,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唔、呵呵。请多指教、啰。」
看见利瑟尔的微笑,布团动了一下,应该是转过去看了看桌子。
「坐到椅子上,比较、好吗?」
「如果方便的话。因为我们也需要写字。」
「你去坐椅子、没关系呀。」
「我怎么能坐得比王族更高呢。」
这么说也是,亚林姆说着走向桌边。利瑟尔见状不禁笑了,这人真是直率。
亚林姆的注意力已经全副专注于古代语言上了吧。不过这样就够了,利瑟尔的前学生可是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才开始乖乖坐在桌前用功呢。
既然学生讨厌念书讨厌到想逃跑,那也没有办法,因此当时利瑟尔便任由他去。一旦稍有差池,利瑟尔也可能因怠忽职守而遭到处分,不过在那之前他的爱徒就一脸不情愿地坐在桌前不再逃跑了,只要结果良好就一切都好。
「请容我坐在您前方。」
「嗯。」
利瑟尔在亚林姆对面坐下,起了个话头。
「建国庆典游行时我就这么想了,阿斯塔尼亚是与音乐渊源相当深远的国家呢,对于学习古代语言非常有帮助。」
充满异国风情的服装和舞蹈,轻快的太鼓节拍都仍记忆犹新。原本喜欢热闹的国民就多,实际上漫步在阿斯塔尼亚国内,利瑟尔也时常听见欢快的乐声传入耳中。
亚林姆闻言点点头,对于利瑟尔提起这件事并不特别疑惑。古代语言与音乐关系密切,甚至可说是音乐的起源。假如换作是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的学者,即使取得了古代语言写成的书籍,不仅不会注意到它是语言,甚至不会发现它是乐谱。
「每次在典礼上、都会听见、音乐哦。」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嗓音,利瑟尔点点头。
对着眼前的布团说话,虽然像和摆饰说话一样有点不可思议,但意外地并不令人感到别扭。利瑟尔边想边拿出昨天刚从这座书库借阅的书本,一本接着一本排列在桌上。
全是音乐相关的书籍,与古代语言完全无关,大多数都是乐谱。这里收藏了数量庞大的乐谱,不愧是宫廷乐师也会加以利用的王宫内唯一书库。
「昨天我概略浏览了一下,有许多与这个国家相称的热闹乐曲呢。」
「是、吗?」
「是的。当然,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亚林姆不可思议地望向利瑟尔。
他已经完全以乐谱的方式掌握了古代语言,已经成功把那些以纹样型式记录的语言转化为乐谱了。换言之,他需要的是意义和文法,为什么事到如今利瑟尔还谈到音乐?
「我挑选了几首简明易懂的曲子,这也就是古代语言中时常使
用的音色。」
利瑟尔在排列完毕的书籍另一侧,靠近亚林姆的位置摆了一张笔记。纸上写着几十首的曲名,字迹稍微偏斜,但工整易读。
「我想请您反复聆听这些曲子一段时间。」
「咦……」
「但是,果然还是以朝气蓬勃的曲子占多数……所以,下次我会试着与剧团交涉,问问看是否能借用他们的演奏家。乐师说他在公演结束后总是会练习两个小时,我希望那段练习时间他能到王宫里来……」
「等一下、比起把语言译成音乐,我想学的是、这种语言……」
听见利瑟尔行云流水似地说下去,亚林姆不自觉打断了他。
这想必是必要的训练吧,但亚林姆完全看不出背后的意图,事情应该也不是多听自然就能学会古代语言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亚林姆想要早日解读这种语言的心情十分强烈。
正因如此,他才会问利瑟尔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始学习,只是单纯的疑问,没有任何不满。
「为什么……?」
该怎么办呢?利瑟尔露出苦笑。
这是他第一次指导比自己年长的王族,尽管知道对方并不讲究辈分,还是难免思考话能够说到什么地步。
在礼仪规矩方面,由于利瑟尔是以冒险者身份面对王族,所以决定这方面随兴就好。话虽如此,配上利瑟尔本来的气质,他这种做法是否收得到预期的成效就很难说了。这家伙在这方面总是白费功夫,这是劫尔的说法。
「您已经证实了这些纹样是乐谱,可见您具有音乐相关素养,这点我也明白。」
「嗯,所以……」
「但是,我判断这样还不够。以殿下的状况看来,您似乎也没有演奏的经验。」
在典礼上才会听见音乐,代表亚林姆并不会把音乐当成一种休闲娱乐主动聆听。
这也就表示,他不曾以音乐本身为目的去聆听乐曲,感受乐谱当中饱含的情感和画面。
「那么,我们就稍微实践一下吧。」
「嗯,试试看、吧。」
纵然对方对自己的指导方法提出意见,利瑟尔却不愠不火,也没有因此慌张失措。
他感受到的只有淡淡的怀念。自己曾经碰上的障壁,眼前这位王族也同样碰过啊,看着亚林姆迫不及待地取出书本,利瑟尔这么想道。成功解读这些纹样时的感慨,他也一样记得吗?
接着,利瑟尔接过亚林姆递来的那本女性日记,把书本朝着对方摆放,随手翻开一页。
「这一天,她为了采摘山菜而出发前往森林。」
指尖滑过略微泛黄的纸面,指向纹样的一端。
亚林姆能够将这些纹样译为乐谱,确实看出了利瑟尔所指的是哪几个小节。布料中伸出的手指滑过利瑟尔所指的部分,仿佛在说即使只是解读了几个小节都值得高兴。
「这就是『森林』的意思。」
利瑟尔的指尖就这么滑过纸面,指向同一页的另一处。
「然后,这也是『森林』。」
「嗯?但是,这个、第一个音……」
「不一样,对吧?」
利瑟尔柔声说。隔着一层布料,仍然看得出亚林姆点了点头。
归根究底,假如同样的音阶能够对应到同一个单词,那么解读应该容易得多才对。造成古代语言解读困难的,正是这个部分吧。
「这是因为与前一个音无法漂亮衔接,所以才会更动。接下来,这也是『森林』……」
「完全、不一样、呢。」
「最初的『森林』是带着好心情出发的关系,所以音色也有雀跃的抑扬顿挫。但这是采不到想要的山菜,心情沮丧的『森林』,所以才会完全不同。」
就像说话一样,心情亢奋时声音显得雀跃激昂,心情低落时声音则软弱无力,古代语言这方面的情绪则是表现在音色上。声音随着状况而改变,音色随着声音的流向调整,有时候夹杂着没有固定法则的变化玩心,会话当中的对答也会随着对方的回应而改变。这一切的改变重视的都是音色,最重要的是交织出一首优美的曲子。
体察对方的心情,依据不同状况调整曲调——就像当今的人们自然对话一样,从前也是这样以古代语言自然地沟通。
其实听着这段对话的劫尔心想:
「(真是麻烦透顶。)」
在后方待命的纳赫斯心想:
「(完全无法理解。)」
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本的亚林姆说:
「所以……嗯,我、知道了。」
利瑟尔要他「聆听各式各样的曲子」,意思也就是要他习惯完成的音色。
音与音之间如何连结,才能串出美丽的曲子?曲子是以什么样的感情演奏出来的?正因如此,才不能只听明快的乐曲,必须连着喜怒哀乐的音色一并学习。
「那个剧团员,可以。带他、过来吧。」
「我知道了。必须先征求团长小姐同意,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毕竟是剧团,有许多符合不同情境、感情的曲子,能为您带来很多收获的。」
利瑟尔粲然一笑。劫尔看着这表情,忽然想起那位不太记得长相的小提琴乐师。
劫尔同情地想,以那个团长的作风,恐怕会觉得这不仅有宣传效果、能训练胆量,还能在王族面前获得表现机会,立刻就会无情地把乐师赶过来吧。
「今天我已经拜托副队长先生,事先安排好让我们借用宫廷乐师了。那么就快点开始吧。」
「殿下,乐师应该已经在东间完成准备了。」
「好。虽然、不想离开这里,但也没办法、呢……」
亚林姆鲜少走出书库。由于他实在太不愿意离开这里,甚至在书库旁边打造了自己的生活空间。
看见他出了门在外走动,众多的兄弟姐妹们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但也不可能把乐师们全都挤进书库里,纳赫斯做了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不知为何,利瑟尔和亚林姆相关的事务已经全都由他负责办理了。
「副队长先生,关于剧团的那位演奏家……」
「嗯,那方面也需要安排一下吧,由我来提出请求吧。」
「谢谢你。」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多了这项职责的?纳赫斯一边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干脆地接下了新的工作,他变成这样是必然的吧。与搭档接触的时间暂时要减少了,他本人这么感叹着,看来没有发现问题症结所在。
「还是要有乐谱比较容易理解吧?」
「嗯,我就、收下了。」
「夹着纸条的是我挑选的曲子,请您聆听的时候多留意乐曲的诠释与印象。」
「嗯,谢谢。纳赫斯,搬过去吧。」
布团悠然站起身来,看也没看眼神遥远的纳赫斯一眼。
果然长得很高。利瑟尔想着,也一同起身,准备恭送殿下离开。在亚林姆正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利瑟尔忽然叫住了对方。
布团在利瑟尔面前停了下来,看不出亚林姆面朝哪个方向,应该是低头看着这里吧。虽然眼前盖着布是否看得见仍是个谜。
「结束之前,我可以在这里看书吗?」
「请、随意。」
亚林姆喃喃说着,露出笑容。利瑟尔道了谢,将手放在胸前,微微弯腰。
他原打算保持这个姿势恭送亚林姆离开,但布团仍站在他眼前没有移动。怎么了吗?利瑟尔心里这么想着,仍然维持着端正的姿势不动,这时,一只褐色的手腕忽然从布料的缝隙中朝他伸来。
指尖轻轻将利瑟尔的肩膀向后推,他在对方的敦促之下顺从地抬起脸,看见层层叠叠的布幔当中有块布往旁悄然滑动,估计是亚林姆偏了偏头吧。
「这是你的愿望、我给的报酬,事到如今、不需要道谢、哦。」
当亚林姆问他有什么愿望的时候,利瑟尔说他想使用书库。
而亚林姆答应了,所以他无疑已经获得了书库的使用权,亚林姆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利瑟尔想着,一边挺直背脊一边仰望遮掩在布料之后的双眼。
接着,利瑟尔眯起眼有趣地笑了。说是这么说,但亚林姆一定不希望别人理所当然又毫不客气地去碰他亲自搜罗、珍爱的藏书吧。听起来有点任性,不过利瑟尔并不是不懂这种心情。
「对吧。」
碰触肩头的指尖,随着铿锵的金饰摇晃声收回布团当中,低沉、缺乏抑扬顿挫的笑声随之响起。
「希望我们、兴趣相投。」
利瑟尔就这么目送亚林姆离开书库。
确认那道奇异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扉的另一侧,利瑟尔事不宜迟地行动起来。总之先从近处的书架下手,众多的书本看似杂乱地塞满书柜,其实肯定也是以书库主人的偏好来配置的。
「眼前可见的所有书籍任挑任选,很幸福呢。」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利瑟尔抱着几本书,看起来心情很好。
距离中央这片空地越近的书籍,对于亚林姆来说一定是重要度越高的书吧。看来两人的喜好并没有太大落差
,太好了,感觉很聊得来。利瑟尔想着,踏着轻盈的脚步走向桌边。
「……既然是你提出的,我想这一定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但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完全不是因为想要读书才把殿下丢给其他人吗?」
「我无法否认。」
「不要用直率的眼神看着这里说!」
纳赫斯对他说了蛮不讲理的话。
利瑟尔已在位子上坐定,纳赫斯带着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在他面前把乐谱和书籍一本接着一本往怀里堆。书本已经堆积到足以妨碍视线的高度,纳赫斯的动作看起来仍然游刃有余,仿佛感觉不到重量,不愧是阿斯塔尼亚引以为傲的魔鸟骑兵团成员,利瑟尔点点头。
「哎,算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这座书库喔,乖乖在这里看书。」
「好的。」
「你们真的是只有表面上的回应这么老实……」
纳赫斯这么说不晓得是担心他们,还是对他们有所警戒。以职责来说应该是后者才对,但纳赫斯走出书库的时候明显透露着前者的氛围。
留在书库的就只剩下利瑟尔与劫尔两人。把外人单独留在这里没问题吗?虽然这么想,不过这意思是假如他们是需要警戒的人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放他们进入王宫吧。
利瑟尔朝着斜倚在书柜上,望着大门口的劫尔招了招手。
「劫尔,你也坐下吧。来,这是你的份。」
「嗯。」
劫尔接过利瑟尔递来的书本,跟着坐到椅子上。
劫尔并不特别喜欢读书,但也不特别讨厌。利瑟尔会凭着独断与偏见为他挑选他「好像会喜欢」的书本,劫尔也时不时会拿那些书来打发时间,可见利瑟尔挑的书确实合他胃口吧。
「原来你对自家国王以外的家伙也讲究礼仪啊。」
「这不是当然的吗?」
劫尔忽然从书本上抬起视线,看向这里,而利瑟尔也回望那双灰色眼瞳。
他身为公爵,同时高居宰相之位,是地位最接近国王的人,也有过多次与他国国王会面的机会,可不能做出欠缺礼仪的举动害自己的君王蒙羞。
利瑟尔对于自己的王抱有绝对的忠诚,但绝不盲目;他心目中的顶点唯有一人,但他同时也对其他人表示相应的敬意。这种不受任何人拘束的思考方式带来了宽广的视野与深沉的思虑,可以说这正是利瑟尔的强项吧。
「你这次接近他做得这么明显,一方面是因为撒路思的事吧。」
「之前伊雷文也这么说。我平常的行动有这么隐晦吗?」
劫尔斜倚在桌边,将手肘撑在桌上叹了口气。
那还用说,他心想。在一切落幕之后才终于注意到利瑟尔真正用意的经验也所在多有,那并不是利瑟尔特地隐瞒的结果,而是因为这么做对他来说太理所当然,行动得太过自然所导致。
「反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是呀。」
无论是否察觉利瑟尔的真意,都不会改变劫尔的行为。无论对利瑟尔还是劫尔来说,事到如今那都无须多言。
「撒路思盯我们盯得这么紧?」
「不晓得呢,但听说撒路思主动与西翠先生他们接触了。」
劫尔有些嫌恶地微蹙起眉头,利瑟尔则是不以为意地看起了书。看书对于交谈没有妨碍,他想趁着能读的时候多读一点。
「你从哪听来的?」
「精锐盗贼告诉我的,说这情报就充当伴手礼。」
前几天在月下与他打招呼的精锐盗贼说,西翠他们的队伍按照预定行程前往撒路思,现在也还在那里停留。听起来一切无恙,真是太好了。
而撒路思的国家高层与西翠他们接触了。这也不奇怪,知道撒路思要人与那场大侵袭有关的也只有极少数人,这件事必须秘而不宣。
因此,与西翠他们接触的过程中也隐瞒了这件事情,表面上就只是找来S阶队伍面谈而已。有不少贵族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想与高阶队伍接触,西翠他们对此也习惯了,反正拒绝了也麻烦,据说他们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
正因为知道这次接触并非以S阶队伍为目的,而是由于他们与利瑟尔的队伍有过接点,那就更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我事前已经跟西翠先生说过了,假如在撒路思被问到我们的事情就全盘托出没有关系,看来他们巧妙应付过去了呢。」
「那家伙不是见过你的武器?」
「西翠先生不会说出去的。」
虽然利瑟尔也并未特别费心对他隐藏武器。
利瑟尔说得没错。在连精锐盗贼也无从得知细节的谈话当中,提及最强冒险者一刀的队伍时,西翠只说利瑟尔是个魔法师。
那是他在心目中把撒路思和利瑟尔放在天秤两端衡量过的结果——得罪了哪一方、与哪一方为敌比较棘手?这只是单纯的取舍选择,以冒险者的观点、考量队伍利益所归纳出来的答案。
说到底,撒路思的当权者也和帕鲁特达尔一样,就连利瑟尔他们是否确知幕后主使者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把握,总不能随便问出太深入的问题自掘坟墓。结果会谈当中没发生任何状况,西翠就这么完美掩藏着自己平时不服气的表情,顺利结束了会面。
「我想撒路思也没有敌意,只是戒备一下以防万一而已。」
「你还特地挥手回应他们的戒备,真亲切啊。」
「对吧?」
这份亲切,利瑟尔也不过是在取得书库使用权的过程中顺手为之。
被国家盯上这点程度的事无法摇撼利瑟尔心目中的优先顺位。算了,当事人看起来乐在其中就好了吧——做出这种结论的劫尔也一样,说到底,对他们双方而言,在意这种事都是多余的了。
亚林姆的古代语言课程开始之后,过了几天。
亚林姆还是一样,每次都保持着布团一样的打扮离开书库,持续聆听演奏,利瑟尔独自默默读书,大抵上劫尔和伊雷文其中一个人会跟着利瑟尔一起过来,百无聊赖地度过这段时间。另外,团长的反应不出所料,一听到他们的提议便大喜过望地出卖了自家团员,因此剧团的小提琴演奏家也在每一次公演结束后都会来到王宫。
顺带一提,他每次来到书库,都在亚林姆和利瑟尔他们面前边拉小提琴边紧张得发抖。这是因为他本人表情严肃地宣告,至少视野范围内要有熟面孔在,否则他真的会死掉。这段发言获得了团长一句「你这个胆小鬼」的臭骂,还加码一声响亮的咋舌。
「嗯……」
然后来到了现在,小提琴的音色正在书库里回荡。
伊雷文嫌无趣似地阖上了正在阅读的书本,双手摆在后颈,仰起背脊舒展僵硬的脖子。艳红长发从低矮的椅背上落下来,他整个人肩膀往后倾,随之露出的喉结发出一声咕哝。
没有连着椅子往后倒下真厉害,利瑟尔佩服地望着这一幕。
或许是终于闲得受不了了,伊雷文今天终于拿起了一本书,但书本果然还是没办法打发他的无聊时间。他本来就不太喜欢看书。
「很无聊吗?」
「嗯……」
利瑟尔伸手拉过他抛下的那本书,书名是《陷阱百选》。书中解析了自古至今东西方各地的陷阱,从简易到残虐的都有,包罗万象。
「你看,这个陷阱感觉你会喜欢哦。」
「啊——是不错啦……」
伊雷文将上半身缓缓拉回原位,有点不解似地探头看向利瑟尔手边。
「但是陷阱这种东西就是要出其不意啊,写在书上解说好像有点那个……」
看来是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书了。
原来如此,利瑟尔点点头,开始在脑海中筛选伊雷文可能感兴趣的书籍。他绝不会说出「反正我自己一个人来也没问题」这种话,糟蹋伊雷文和劫尔的体贴,正因如此才想尽可能帮他们打发这段闲暇时间。
对于利瑟尔来说等同于无上幸福的书海、令人倾心的小提琴音色,看来都无法勾起伊雷文的兴趣。即使如此他还是陪着自己过来了,利瑟尔赞许似地伸出手,将一、两绺落在他那张慵懒脸庞上的刘海重新拨好。
「你要不要回旅店?」
「嗯,没差。你继续看啊。」
听见伊雷文打着呵欠这么答道,利瑟尔阖上了原本正在浏览的那本书。
他从头到尾快速翻阅了一遍,没有特别感兴趣的内容,他不打算细读。
「那我去找下一本书啰。」
「慢走——」
利瑟尔于是抱着刚才阅读的书本,在伊雷文挥手送行之下离开了位子。
利瑟尔才将一本书放回架上,便看见底下一格的书本,蓦地停下了动作。
手上的书都还没收完,他已经开始对下一本感兴趣了。利瑟尔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从架上抽出那本书,摊在手臂上灵巧地翻看起来。
隔着布团,亚林姆看见伊雷文撑着脸颊望着这一幕,微微露出笑容。
「可以、问你吗?」
只有小提琴旋律的空间当中,落下了一句呢喃的疑问。
这音量一般人只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伊雷文却朝着那个镇座于利瑟尔刚离开的位子对面,像摆饰一样的布团瞥了一眼。
但伊雷文什么也没说,立刻又撇开视线。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选择、跟随他?」
亚林姆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对方无论是否看着自己,都不仅无意倾听,甚至是完全的漠不关心。但只要听得见他说话,那就够了。
「他、很厉害呢。知识渊博,所以也很会指导人。但是、你是冒险者,这不构成你跟随他的理由。」
对于身为学者的亚林姆来说,利瑟尔拥有庞大的知识量却仍然勤学不辍,是非常优秀的人物。但从冒险者的角度看来就不一样了吧,利瑟尔的形象,感觉与他会想跟随的那种人物正好相反。
尽管没见过利瑟尔作战的模样,但也不可能强过一刀和眼前这位兽人才对。正因如此,亚林姆才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他可能、需要你们,但我不认为、你们需要他。」
假如利瑟尔是回避竞争、追求安稳的人,那就更不必说了。
「哎,我、问你……」
「……吵死啦。」
伊雷文开口打断他,声音听起来闲得发慌。
他仍然没有看向亚林姆,视线投向书海深处,想必是追随着换了位置,现在不见踪影的利瑟尔移动。至于他们谈论的中心人物,看来还专心致志于拣选书本。
但伊雷文的视线忽然从那个方向转开了。这个问题可以获得解答了吗?亚林姆仍然将意识集中于小提琴的音色,在布幔中从乐谱上抬起视线。
但伊雷文又再次无趣地啪啦啪啦翻动起书本来。
「为什么?」
啪答一声,封面拍上纸页的声音。
原本垂眸看着书本的那双红水晶般的眼瞳,微微扩展瞳孔转向了这里。这只是因为对方判断,这或许能替他打发点时间吧。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只要自己的疑问能获得解答就好。
「相反吧。」
「相反……」
伊雷文抬起了没有撑在颊边的那只手。
「我们需要队长……」
他指向书架另一端,看不见身影的利瑟尔。
「而队长不需要我们,就这样。」
那指尖咚地敲了伊雷文自己的脖颈一下。
亚林姆需要数秒的时间才能够理解伊雷文所说的话。身为国家首屈一指的学者,他从来没有过无法理解别人话语的经验,却无法掌握伊雷文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眼见亚林姆默然沉思,伊雷文忽然撇了撇嘴,那是显而易见的嘲笑。
「不懂还敢废话,杂鱼。」
亚林姆从没受过这种辱骂,但他不以为意。
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事情比释清疑惑更加优先。这种想法才是他获得学者之称最主要的原因吧。
「他……」
素有最强冒险者之称,拥有广大知名度的一刀,以及实力强大、个性再怎么乖戾都足以获得容忍的兽人。说不需要这两人,实在令人难以轻信。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要是没有你们,绝对、很困扰吧……」
「哪会困扰。」
伊雷文却理所当然地断言。
「他要阻止那场大侵袭、吃那个铠鲛肉,就算没有我们也一样办得到啦。」
「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强大呀……」
「是不算很强啊,实力还可以啦。」
但利瑟尔仍然能够达成目的。
即使没有劫尔他们,他一样能阻止大侵袭。他会策动周遭众人行动,诱导幕后主使者,纵然难免造成更多牺牲、花费更多工夫,但他本人依然游刃有余。铠王鲛也一样。
劫尔和伊雷文都如此确信。
「所以说啦,队长并不是绝对需要我们。」
「那、为什么他会把你们……不对,为什么你们、会追随他?」
伊雷文的瞳孔狰狞地眯细,仿佛在质问他怎么还听不懂。
小提琴的乐声仍然绵延不断,静静沸腾的某种情绪从音色中满溢而出。
「明明不需要却还是想要,这不是太棒了?」
亚林姆瞠大双眼。
那双掠食者般的眼眸弯成两道月弧。撑在颊边的手掩在嘴边,指缝间仍能窥见那双唇勾勒出笑弧,表露出确切的欢喜。
插图p107
分明不需要,却仍然想要,无关乎有用与否——个中缘由唯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深受吸引,直至心焦的地步。即使不到那个程度,「想要」的心情也确切无疑。
「不过,有我们在一定还是比没有轻松啦。反正我们也可以获得他的『想要』,利害关系一致啊。」
伊雷文口中「利害一致」的关系,听起来实在太过松散。
亚林姆原以为当中一定有更加明确的好处,但对他们而言,重要的唯有这点,也只有这才是绝对的吧。松散的关系,反而给了他们自由的空间。
即使是仰慕的对象,劫尔他们也相当排斥自己的行动受到对方限制。对于比谁都要自我中心的他们两人而言,这是相当自在的空间吧。
「说到底,听到人家说需要自己也很烦啊。」
伊雷文边说边往椅背上一靠。
「只是不敢光明正大说『我想利用你』而已吧,听了就想杀人。」
「听得出你的个性、非常扭曲、呢。」
还有,很讨厌受人束缚,亚林姆补充道。而对方的视线从此没再转向他。
看来伊雷文的兴头过了。亚林姆试着喊他,本来还想能不能再听他多说点话,但只换来对方往桌子烦躁的一踢做为回应。
过一会儿,利瑟尔一手抱着堆到极限的书本回来了。
伊雷文向他搭话,而亚林姆一边望着利瑟尔回应的模样一边寻思:受这个人渴求,真的是那么有价值的事情,值得高兴到失去理性吗?那种感觉,一定只有曾经受他求取的人才会明白吧。
只是个头脑聪明的人而已——自己或许必须撤销这评语也不一定。
「呵呵。」
听见利瑟尔告知结束时间到了,小提琴演奏家安心地叹了一口大气,盖过了亚林姆细微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