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斯塔尼亚,太阳接近头顶的时分。
强烈的日光从窗隙照进幽暗封闭的房间,尘埃在一缕阳光当中像雪花般悠悠飘舞,有个人在房里沉眠。
那人趴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睡相让人乍看之下以为他是不是死了。
润泽的红色长发并未扎起,整片散在后背和床单上。本来在这状态下再把全身连着头用毛毯盖住才是他平常的习惯,不过这里温暖的气候不允许他这么做。
本来在气候温暖的地方,他的体能状态确实也比较好,但是在没有风、空气滞闷的房间里会不会觉得热,那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了。床单贴在他从坦克背心露出的两只手臂上,掩在头发底下的额头和后颈滴着汗水。
「……好热。」
伊雷文小声喃喃,略微抬起眼皮。
他把埋在枕头里的脸转向旁边,眼皮底下露出的一双红水晶从眼前的床单转向照进房内的阳光,接着重新看向床单,就这么动也不动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漫不经心地探寻了一下隔壁房间的气息,什么也没感觉到。是出门了吗?伊雷文边想边翻身成仰躺的姿势,顺便将双脚往床铺外侧一摆,凭藉腹肌的力气坐起上半身,坐在床边。
「(要出去怎么不约我啊……)」
他拨乱热气闷蒸的头发,打了个大呵欠。
今天他们不打算到冒险者公会接委托,利瑟尔和劫尔也会各自按照喜欢的方式度过这一天吧。虽然在内心表露不满,但伊雷文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过当然,只要利瑟尔一句邀请,其他计画他都可以轻易舍弃。
他把脚塞进鞋子里站起身来,随便拿了替换的衣服,踏着慵懒的脚步离开房间。总而言之,他想先冲掉身上的汗水。
「啊,早安虽然已经中午了。」
「嗯。」
伊雷文一边搔着腹部鳞片的边缘一边走下阶梯,和这间旅店的主人擦肩而过。
听见对方跟他打招呼,他看也没看一眼地应了声,打开更衣间的门。走过他背后的那男人叨念着「浴缸不能用」之类的话,但反正他本来就不打算泡澡,所以没什么问题。
倒不如说,会时常使用浴缸的只有利瑟尔一个人吧?他边脱下汗湿的衣服边这么想。劫尔和伊雷文没那么喜欢泡澡,懒得特地注入魔力去放满整缸的热水。
脱下的衣服只要放进篮子里,旅店主人就会帮忙清洗。虽然必须连同衣物一起投入铜币,不过有些旅店是不提供这种服务的,因此已经算相当体贴了。
伊雷文接着踏进淋浴处。感受到赤脚底下传来常温的磁砖触感,他一边想着「天气热就好在这种地方」,一边把手放上嵌在墙壁上的魔石,准备冲澡。
伊雷文把毛巾盖在头上,搓着潮湿的头发走出更衣间。
「淋浴间的水好像不热欸。」
「真的假的实在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魔石该换了。」
旅店主人正在搬运堆满了整个篮子的床单,伊雷文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顺便告诉他淋浴处有点故障,接着爬上阶梯往自己房间走。一打开房门,风便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饱含水气而显得沉重的头发。
应该是旅店主人换床单的时候,顺便打开窗户通风了吧,刚好可以吹乾头发。伊雷文大开着房门走进房间,在全新的床单上坐下。
「…………」
动作粗鲁地擦了一会儿,头发就差不多乾了。
伊雷文自己没有注意过,不过根据利瑟尔的说法,他好像是容易乾燥的发质。他毫不在意地扎起多少还带点湿气的长发,然后将浏海往上撩,比平常稍微重一些的头发马上又掉了下来。
「啊……」
他漫不经心地仰望天花板。
窝在旅店也没事做,他对读书完全没兴趣。静静待在一个地方本来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伊雷文站起身,理所当然地决定出门。
他在休闲服上系上腰带,让晃动的马尾穿过皮带空隙,接着以熟练的动作系上腰包和双剑,踏着慵懒的脚步走出自己房间。
伊雷文打了个呵欠,漫无目的地走在阿斯塔尼亚的街道上。
到冒险者公会去说不定能遇见利瑟尔。今天伊雷文不想一个人过,因此他这么想着决定了目的地。
「(我最近明明就很安分了说。)」
有道险恶的气息一直跟在他身后。
对方是谁他心里完全没概念,但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稀奇。反正对方砍过来他只要反杀回去就行,如果没有动作,那放着别管就好。他不打算特别去理会对方,于是没有多放在心上,兀自往前走。
「(这么说来,队长还没放弃吗……)」
他忽然想起敬爱的自家队长的微笑。
好像在遇见伊雷文之前,利瑟尔就想学会察觉气息和杀气,但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方法,他的努力却完全没有获得回报。对于「队长不需要这种技能」派的伊雷文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好消息,顺带一提,贾吉和史塔德也是同个派系。
他把脸转向路边,掩饰自然松动的嘴角。就在这时……
「哎呀,兽人小哥。」
忽然有个人和他四目相对,是熟悉的摊子和顾摊的店老板。
摊子上摆着糖渍花瓣,老板从摊位内侧向他招手。他本来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于是随兴回应了她的招呼。来到摊子前,老板探出身子露出美艳的笑容。
「你好啊,出来散步吗?」
「对啊。」
「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哥今天不在呀。」
「为啥这样问?」
是找利瑟尔有什么事吗?他拿起零散盛在小碟子上的几块砂糖渍物抛进嘴里。
既然都从瓶子里摆出来了,应该可以自己拿来吃吧。还是不好吃,伊雷文皱起眉头,不过女子也没有责备他,依然面带笑容说:
「他之前不是提过糖水腌渍的花瓣吗?我试着做了一点。」
「啊,真假?」
「你要吃吃看吗?」
老板说着,用指甲前端轻戳一个浸泡着几朵花的瓶子。装满瓶子的糖水染上了花瓣本身的颜色,看起来可以直接拿来当房间里的摆饰。
看外观一点也不好吃,也引不起他的食欲,不过感觉女人会很喜欢。伊雷文正要说出这种直白到失礼的感想,刚张开的嘴巴却「啊」地停了下来。
「这我好像看过欸。」
「哎呀,毕竟这也不是只有我们这边才有的食物嘛。」
老板佩服地这么说,伊雷文径自想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看见的。
那记忆岂止不重要,根本是毫无价值,因此想了半天他一直想不出来。好像是在盗贼时代袭击哪个商队的时候,在战利品里面看过的样子。
他并不记得自己真的吃过这种花瓣,可见当时应该也以为它是摆饰之类的东西吧。
「要出现跟我们家竞争的同行了吗?」
「不知道欸,我是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在我还很放浪的时候。」
「呵呵,现在不放浪了呀?」
「我现在变安分超多的欸。」
她想必已经知道伊雷文是冒险者了。
听见老板揶揄似地笑着这么说,伊雷文将手肘撑在摊子上,感慨万千地这么回答。接着他把手伸向女子递来的糖水腌渍花瓣,用小汤匙舀了满满的花瓣放进口中。
「好甜!」
「香味怎么样呀?」
「感觉会呛到──」
是腌过头了吗?老板打量着瓶子,伊雷文瞥了她一眼。
利瑟尔应该也用不上一整瓶吧,如果贾吉在这里就能好好活用它了。他边想边将花瓣嚼碎,花草特有的苦味在舌头上扩散。
尝到难以言喻的风味,他扭曲起嘴唇,将碟子上剩下的糖水倒进嘴里喝光。
「要喝茶吗?」
「要。」
老板露出苦笑,把手伸向装着冷泡茶叶的玻璃壶问道,伊雷文听了点点头。
他听着茶水注入小玻璃杯的声音,一面发呆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时看见远方的一道身影,伊雷文从原本撑着头的姿势忽然站直了身体。
「茶帮我倒两杯。」
「咦?」
「队长!」
他朝着还走在远处的身影喊了一声,悠哉逛着沿街店铺的利瑟尔也注意到他了。伊雷文愉快地等着那双转向他的紫晶色眼眸接近,摊位的老板也一脸心领神会地开始准备起第二个玻璃杯。
「你要买这个吗?」
「没有要买啊。」
想必利瑟尔也记得先前伊雷文不怎么样的反应。
利瑟尔走了过来,不可思议地这么问,伊雷文也乾脆地给了否定的答案,然后毫不客气地喝光老板端给他的红茶。味道有点涩。
「来,这杯给你。」
「谢谢……嗯,喝起来有花香。」
「里面加了腌渍花瓣的糖水,如何呀?」
「很棒的香味呢。」
利瑟尔对于老板请他喝茶这件事毫不感到疑问,就这么品起茶来。队长就是这种地方
跟常人不太一样,伊雷文看着这一幕心想。
老板也希望尽可能吸引他们消费吧,听见她挑起利瑟尔好奇心的推销话术,伊雷文忍不住觉得她真会做生意。
不过,看来利瑟尔没有喜欢到真的买下来的地步。和平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后,利瑟尔悠然品尝着香气浓郁的茶,忽然看向伊雷文。
「对了,你昨天很晚才回来呢。」
「再来一杯。队长,你怎么会知道啊?」
「因为我也到深夜才睡。」
利瑟尔眯起眼睛笑着这么说。原来是这样,伊雷文点点头。
只要利瑟尔还醒着,伊雷文回到旅店的时候就算没什么事,还是会去跟他打声招呼。顺带一提,这种时候利瑟尔大多都在读书。
「你又去了地下酒馆之类的地方吗?」
「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开心啊?」伊雷文问。
「我有点向往呀,那里有情报贩子之类的人吧?」
「你想得太美好了啦──」
「原来有那种地方吗?」
老板忍不住佩服地说。
地下酒馆隐密得就连本国居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伊雷文并不记得自己跟利瑟尔提过这件事,利瑟尔却知道这里有地下酒馆,这让伊雷文疑惑了一瞬间。不过利瑟尔在王都也见识过各种场合,应该轻易想像得到伊雷文去了什么样的地方吧。
「呵呵,看来你还是很放浪嘛。」老板说。
「咦?」
「他刚才说自己已经变得很安分了。」
听见利瑟尔偏着头问那是什么意思,老板告状似地把手放在嘴边这么说。伊雷文拿着新添的茶,哈哈笑着说:
「我超级安分的欸,对吧,队长?」
「是呀,变得比较乖一点了。」
「对嘛。」
伊雷文得意地笑了。
劫尔老是说他根本没变,但伊雷文倒觉得自己现在算是懂得分辨是非了。不,应该说是有自知之明比较正确吧。
效法利瑟尔那一杯,他也在自己苦涩的茶里加了大量甘甜的糖浆。
「而且该怎么说,总是有那种向往当坏人的时期嘛。」伊雷文说。
「也不是不能理解。」
利瑟尔理解这种事,伊雷文的心情也有点复杂。
不过当时还真是年轻,伊雷文深有感慨地喝着茶。开始当起盗贼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岁他到冒险者公会登记之后,享受了一段只接讨伐委托的日子。不过虽然他有心寻找强大的魔物,但独自攻略迷宫实在太麻烦,他又不想跟别人组队,因此没多久就腻了,转而开始迷上赌博。
赌桌上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战略来往固然有趣,但果然还是比不上打斗的刺激,因此偶尔听见强大魔物的传闻,无论有没有委托,伊雷文还是会前往挑战。
「伊雷文,你也是因为向往所以才变成那样的吗?」
「向往喔……」
利瑟尔的意思是,他是因为想当坏人,所以才当上盗贼首领的吗?
「……应该比较接近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利瑟尔眨了眨眼睛。伊雷文见状吊起唇角。
他慢慢想起来了。几年前的那一天,他也造访了传闻中有魔物出没的森林,结果遭遇某盗贼团袭击,他在享受交手乐趣的同时,反过来把对方杀得溃不成军。
『你要不要来当我们首领?』
他记得当时这么说的是那个蓄着长浏海的男人。明明身为那名首领的手下,男人说话的同时却沐浴在当时盗贼首领的鲜血当中,饶有兴味地听着首领大叫「你这个叛徒」。伊雷文听了,只说了句「谁管你」便举刀砍过去,但对方即使到将死之际还是没有停止游说他。
『那个,啊……那种关系该叫什么,父亲吗?我父亲没啥优点,但人脉还算不错,很容易取得情报喔。』
『不需要。』
『方法我会教你,不过我也没什么学问,说不定你还比我懂咧。从袭击到经营商店的方法,提供你最完整的教学喔。』
『那好玩吗?』
『你是冒险者对吧,还跑来狩猎没有委托的魔物。喜欢打斗的话,跟人交手很有趣喔,不管对方逃跑还是攻过来都要动脑,我想应该很不容易腻。』
离家之后几年,当时伊雷文应该是十几岁后半的年纪。
他当过冒险者、也上过赌桌,除此之外还尝试过各式各样的管道追求刺激,但确实慢慢腻了,也可以说他当时闲得发慌。
『如果杀人需要理由的话,当盗贼很适合啊,这就是盗贼的工作嘛。』
『那好啊。』
那个浏海男已经连坐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躺在自己的血泊当中发出吵杂的呼吸声,却还是毫不动摇地这么告诉他。伊雷文之所以点头答应那个疯子,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当时真是太年轻了。
顺带一提,伊雷文问过浏海男是不是真的很想把自己捧上首领的位置,以至于宁愿杀害自己的父亲兼首领,结果那个遮着双眼的男人乾脆地回答:「啊,那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我的兴趣而已。」从那时开始,包括后来见到的那些成员(现在留下来的那八名精锐当中的几位,还有其他人)在内,伊雷文一直觉得「这些家伙脑袋有问题」。
「虽然说只是一时兴起,但你经营得满有规模的呢。」
「我也不知道,放着它就自己变大了。」
真是优秀,利瑟尔褒奖似地眯起眼睛,伊雷文见状也得意地回以一笑。
他带着愉快的心情,把脸凑近正在把玻璃杯还给老板的利瑟尔。
「伊雷文?」
「你不是很向往吗,让你做做看很有地下气氛的事怎么样啊?」
看见利瑟尔眨了眨眼睛,伊雷文加深了笑意,轻启双唇。
「告诉我,我左后方靠在巷子口的那个家伙长怎样?」
伊雷文压低声音说道。利瑟尔听了并未因此表现出紧张感,只是稍微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
利瑟尔就这么像在思索什么似地将视线撇向别处,动作非常自然,但想必已经将目标的身影准确捕捉到视野当中。演技还真精湛,伊雷文也直起身体,保持着闲聊的态度将手肘撑在摊位上。
「中等身材,暗金色头发的男性,特征是鹰勾鼻,大概就这样吧。」
「啊──我知道啦。」
伊雷文想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昨晚,他再怎么健忘也会记得。那男人说有想要的情报,因此向整间店的客人打探消息,伊雷文为了好玩,于是告诉那男人说他知道情报,硬要对方跟他赌一把。
结果男人只换到一句「太可惜啦」。虽然那男人当场没有多加纠缠,但或许还是无法完全放弃吧。由于那男人看起来没什么钱,伊雷文也只是跟他正当对赌、没耍什么把戏,因此并未感受到对方对他有任何恨意。
倒不如说,如果对方心怀怨恨,伊雷文根本不会叫住利瑟尔,他一点也不想把利瑟尔卷入其中。
「满足了吗?」
「嗯。」
看见利瑟尔心满意足的模样,伊雷文哈哈大笑,接着跟利瑟尔打声招呼就迈步走开了。
他听见刚才跟不上状况而愣愣张着嘴的老板,在身后开始跟利瑟尔交谈的声音。不出所料,那道隐藏得非常外行的气息就这么走过那两人身边,往他这里跟了过来。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把手指放到嘴边。自从伊雷文加入队伍以来,明明没有下达继续执行的指示,那几名爱管闲事的家伙还是照样跟在利瑟尔身边,而看来今天也有一个人跟着。
伊雷文像是好玩似地吹响了指笛。这并不是他们说好的既定指令,不过在这状况下已经足以传达他的意图:就这样继续跟着利瑟尔,办不到的话就等着被处理掉,仅此而已。
「(肚子饿了……)」
只要别波及利瑟尔,其他的怎样都好。
伊雷文把跟踪者的存在抛到九霄云外,为了填饱起床后还没吃过东西的肚子迈开脚步。
那天晚上,有个男人的遗体被丢弃在森林里。
不过伊雷文正和他敬爱的队长,还有被他取名为怪物的队友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吃饭,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正在品尝旅店美味餐点的他,从此再也不会为了白天跑来纠缠他说「我无论如何还是想知道情报」的那名男人分出任何一点注意力。
『啊,你说那个啊?那是骗你的,我真的不知道啦。看你那么着急好像很可怜啊,我想说稍微陪你玩一下,说知道情报只是随便讲讲的啦。开心吗?』
毕竟因为伊雷文的这种亲切心而勃然大怒、朝他攻击过来的人,也并不少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