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床板和寒意让人辗转难眠。
一方面也是昨晚早睡的缘故,利瑟尔在天边染着美丽朝霞的时间醒了过来。当然,这里没有看得见朝霞的窗户,利瑟尔在牢笼当中也无从得知当下的时间就是了。
利瑟尔裹在薄毛毯里,睡眼惺忪地看着拘束双手的手铐。抬起一只手,锁链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戴手铐呢,利瑟尔在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脑袋里这么想着,将双手按在冰凉的床单上,缓缓撑起身体。
毛毯从肩上滑落。再怎么薄还是比没盖来得好,利瑟尔于是将毛毯重新拉上肩头,坐在床上仰头朝天花板望去。
「呼……」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身体随之打了个寒颤。
虽说是黎明时分,但在这气候温暖的阿斯塔尼亚居然冷到这个地步,这里肯定位于地下没错。得小心不要着凉才行,利瑟尔将双脚放下床,穿上长靴。大腿的皮带很难系上。
他站起身,不经意往牢房外面一看。那名男子就像昨天一样,背朝这里,坐在铁栏杆的另一侧。
毕竟是被唤作奴隶虐待的人,坐着睡觉对他来说似乎也习以为常,利瑟尔看着男子低垂着脸的背影这么想。虽说利瑟尔昨晚睡在床上,但床板硬得让他身体有点疼痛,他实在很纳闷男子为什么能保持这姿势熟睡。
「(还真缺乏戒心……)」
假如现在利瑟尔能够使用魔法,往他后背施放法术是轻而易举。
假如身上藏着小刀,要朝他背后刺去也很简单吧,虽然利瑟尔不会这么做。
不过男子缺乏戒心也是当然的,利瑟尔点点头。这名自称为「战斗奴隶」的男子假如真是利瑟尔所知的那种存在,那么无论动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伤得到他。
『魔力,没有。身体,结实。所以,奴隶。』
『魔力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不。』
男子摇摇头,刃灰色的头发随着动作反射出刀刃般钝重的光。他对于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正因为不了解,所以男子才会心甘情愿接受现在的状况吧。
利瑟尔这么想着,来到奴隶男子所坐的栏杆旁边,静静蹲下身来。
「(啊,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一定很痛。)」
其实,现在利瑟尔正在经历人生初次的肌肉酸痛。
作为冒险者大肆活跃,并依赖头目的辅助尽情讴歌肉搏战的美好之后,他得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再加上坚硬床板,效果加乘,他全身酸痛得要命,痛到足以让他把遭人监禁的事实抛到脑后。大腿内侧和上臂都好痛,手脚也无法自由抬起。
「(劫尔说多活动会好得比较快……)」
他相信劫尔的建议,所以从刚才开始就静静地、慢慢地活动着身体。
可是有件事让人有点在意:劫尔为什么会知道舒缓肌肉酸痛的方式?他肯定没有肌肉酸痛的经验吧。
「(肚子也饿了。)」
应该是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的关系,刚脱离起床状态的胃发出了小小的咕噜声。
利瑟尔看着倚在铁牢上的褐色后背,一边想着不知道他能不能快点起来,一边低头看向铺着石板的地面。石板缺损之处,有些仅有几公厘大的小碎片散落在地,利瑟尔拈起几块收集在掌心。
接着,他开始把那些小石块往眼前的背影丢过去。即使被丢中也只会感受到些微异样、或是有点搔痒而已,不过这样应该就够了。
「…………?」
忽然间,男子动了动身体。
原本低垂的脸庞抬了起来,男子环顾周遭一圈之后,回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早安。」
利瑟尔拨掉手掌上的小石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露出微笑。
男子盯着利瑟尔看了几秒,带着纳闷的神情点了一下头,便重新转回前方去了。利瑟尔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男子以灵活的动作准备站起身来。
然后,利瑟尔张开双唇问:
「你不回答我吗?」
说出这话的嘴唇描绘出浅浅笑弧,男子一听,停下了准备起身的动作。
利瑟尔的嗓音比起疑问,更像带着敦促色彩,极为自然地催使旁人听从他的话行动,心里甚至不会产生半点怀疑。男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还是慢慢把正打算抬起的臀部坐回原位。
看见男子一边重新坐下、一边回头朝这里望过来,利瑟尔悠然眯起双眼。接着他微微偏着头,再次向男子打了招呼:
「早安。」
「……早、安?」
男子窥探着他的脸色,也回了一句早晨的招呼。利瑟尔夸奖似地眯细眼睛笑了。
男子看着他,眨巴着眼睛,而利瑟尔在凝神打量男子之后,也点了个头,站起身来。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随着动作发疼,实在相当难受,劫尔和伊雷文一定和肌肉酸痛这种事无缘吧。利瑟尔回想着他们两人的身影,低头看向那双仰望着自己的刃灰色眼瞳。
「耽搁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听他这么说,男子无意间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不用这么紧张呀,利瑟尔见状露出苦笑。
「我肚子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呢?」
「我去问。」
听见利瑟尔这么问,男子简短回答他之后便离开了。
应该是打算去问那些信徒吧。刚才也是,男子一醒来便立刻打算到其他地方去,或许信徒交代他看到自己醒来要通知他们也不一定。
如果是这样的话正好,利瑟尔目送那道背影离开,在床铺上坐下。
「(他太听话了……)」
嗯……,利瑟尔像在思索什么似地,抚摸手腕上的镣铐。
归根究底,假如男子不受魔力影响,那魔法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才对。如果真是这样,把他当作奴隶使唤的狂信者,甚至他们奉为师尊的异形支配者,对他来说都不足为惧。
根据利瑟尔的猜测,男子不可能生来就是奴隶;既然如此,他对于现状并无不满,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也有可能是洗脑吗……那方面我不太熟悉,所以无法断定……)」
每个魔物使都各有让魔物听令的术法。
这些术法五花八门,有的适合自己,有的则是顺应目的而产生;在利瑟尔原本的世界,也有魔物使采用以洗脑为主轴的方式。对魔物使来说,这似乎是主流做法之一,因此位居魔物使巅峰的「异形支配者」不可能不谙此道。
使用魔力洗脑的效果比较好,不过听说不动用魔力也有办法进行。只要让人遗忘自己的出身、失去自己的根源,就更容易加以灌输新的立场。
「(指定人听从特定对象的命令感觉相当困难,对我也这么顺从是很合理的……啊,不过应该有优先顺位的差别吧。)」
比起利瑟尔,男子会优先听从那些狂信者的命令,这是当然的。
不过说是洗脑,这或许更接近印痕效应:面对长期严格带领着自己的人物,更加忠心地服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丧失了出身,也会连带使得记忆中的语言模糊不清吗?回想起男子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利瑟尔兀自恍然想道。就在这时,鞋底敲击石板地的叩叩声朝这里接近。
利瑟尔坐着朝铁牢外一看,是昨晚跟他说过话的那名傲慢信徒。
「起得真早。你不满意那张床吗?」
「假如我这么说,各位愿意为我准备其他床铺吗?」
「失礼了……看来我问了多余的问题。」
狂信者这么说道,笑意扭曲了他的嘴角。
与昨晚不同的是,没看见他原本带在身后的那几个人。虽然这么说,但他们的关系似乎没有上下之分,该说是同志才对吧。或许其他人还在睡。
狂信者在监牢前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这里。没看见刚才去叫他的那名奴隶男子,是在为自己准备早餐吗?利瑟尔想着,也跟着回望狂信者。
「这牢笼不错吧?」
狂信者的眼神宛如爱抚,缓缓扫过粗重又坚固的铁栏杆。
「原本这里只有粗糙鄙陋的栏杆,是我施加了魔法处理。光是把一根指头伸进缝隙之间就会感受到剧烈疼痛,直接碰到铁条更是不在话下……对吧?」
狂信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自卖自夸起来,利瑟尔切实体认到人家说「有其师必有其徒」的道理。不过老实说,根据利瑟尔的猜测,应该只是狂信者擅自把异形支配者奉为老师,而支配者本人并没有特别教导他们什么,只把他们当成打杂的而已。
尽管如此,能待在有国家作后盾的支配者身边,这些人肯定也是优秀的魔法师吧。关住自己的这座牢笼看来也是他相当自豪的作品,利瑟尔微微一笑,把滑落肩膀的毛毯往上拉。
「我就想应该是这么回事,所以一次也没有触碰栏杆,原来施加了这么厉害的魔法呀。」
被关在牢里的人一定会碰触栏杆——狂信者刚才的话以此为前提,这下一瞬间哑口无言。一般人肯定会先去触摸看看,狂信者并没有错,错在他
遇上了不一般的对手。
「(光是一般的铁栅栏,就足以让我出不去了……)」
这些人在奇怪的地方还真讲究,利瑟尔从容不迫地由上到下将铁牢打量了一遍。
刚才已经确认过小石块可以通过缝隙,因此有可能是感应到魔力才会发动的机制。
「……贬低吾等师尊的人物,有这点能耐也是当然。」
狂信者立刻露出扭曲的笑容,接着忽然朝栅栏伸出手。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铁牢之前停下。看来魔法会无差别发动,凡是通过栏杆缝隙的人,无论身在内侧还是外侧都会遭遇剧痛袭击。
那么在解除魔法之前是不可能逃脱了,利瑟尔点了个头。他也不喜欢挨痛。
「贬低什么的,这么说容易引人误会吧。」
利瑟尔没有泄露心里的任何想法,只是面带苦笑这么说。
狂信者动不动就做出测试利瑟尔价值的发言,毫无疑问是为了自己的老师。异形支配者对他来说等同于全世界,这样的人怎么能被不三不四的杂兵打倒?因此,既然瓦解了他敬爱的师尊的计划,那利瑟尔就不能是个毫无价值的人。
看来对方判他合格,真是太好了。利瑟尔笑了笑,不经意地开口:
「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才,国家也不可能随便处罚他。既然如此,我实在不认为他现在的处境会恶劣到足以说他遭到『贬低』的地步。」
说到底,异形支配者与大侵袭有所牵连这件事本来就应该保密。
异形支配者位居魔法师的巅峰,甚至拥有狂信者,足以代表国家;若是公然发表他的罪状,国家也会跟著名誉扫地,而且撒路思想必也不希望失去这位过于优秀的魔物使。换作是利瑟尔也会这么做。
「那些愚钝的凡人无法理解吾等师尊崇高的作为,因此幽禁了师尊,持续监视他的研究,让师尊蒙受屈辱。」
听见利瑟尔对异形支配者的评价,狂信者显得相当满意,似乎觉得他多少也明白师尊有多伟大。接着,狂信者陶醉地仰望天花板,双手啪地遮住脸庞,脸上满溢着欢喜的笑容:
「但师尊的姿态是如此泰然!!师尊说喂养鬣狗也是握有力量之人的义务,还说这点程度的小事不足挂怀!师尊进行研究的态度和以往完全没变,在在彰显了师尊是绝对的存在————」
伴随着高声大笑,狂信者连珠炮似地赞美他的师尊,利瑟尔一面点头一面暗自思索。
撒路思的处理方式并没有可疑之处,能够将异形支配者留在手边,又能独占他的魔法技术,这再好不过了。从狂信者的描述听来,异形支配者自己似乎也不介意这样的待遇。
「(隶属于国家的魔法师本来就差不多是这样,与先前的情况没有差别就好……虽然感觉伯爵听了会生气。)」
根据他从雷伊那里偷偷听来的情报,由于异形支配者的处分仅止于此,撒路思也付出代价,在交易上蒙受了莫大的制裁。帕鲁特达尔的交易主轴是商业国,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
「(不过,如果他能保持原来的水准继续研究,感觉也有点危险就是了。)」
从今以后,撒路思想必也会加强对异形支配者的监视吧。
问题在于,负责监视的人有办法完成职责到什么地步。再怎么堕落,对方好歹也是魔法大国首屈一指的天才,若无法完全掌握他的研究内容,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万一。
「(唉,算了。)」
只要不要反过来遭到对方怨恨,这也不是利瑟尔特别关心的事。
利瑟尔呼出一口气,姑且中断了思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仍在赞美师尊的男性狂信者身上。
「而这样的师尊所提到的人,就是你。」
正好,原本仰头望天的狂信者也在这时回过头来,看向利瑟尔。
看来话题终于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利瑟尔坐在床铺上,仰望对方。
「师尊说,居然有粗野无礼之辈,想篡夺他所打造的、至高无上的魔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粗野无礼呢。」
利瑟尔有趣地眯细眼睛笑道,狂信者极度混浊的双眼随之扭曲。
「所以,我把你抓了起来。」
狂信者突然猛地抓住铁栏杆。
栏杆哐啷一摇,同时激烈的爆炸声响彻整间牢房。狂信者的双手炸出白光,一看就知道伴随着剧痛,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地,将栅栏握得更紧。
利瑟尔只是露出沉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幕,狂信者的双唇扯开愉悦的笑。
「凡是关于你,再怎么琐碎的小事我都跟师尊报告了。只要是我能献给师尊的东西,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奉献。在我所有的报告当中,师尊只有听见与你相关的事情,才会停下那双进行研究的崇高双手。」
狂信者的嗓音仿佛诵读讲稿一般毫无滞碍,又仿佛宣泄出什么似地饱含情绪。
铁牢带来迸裂般的剧痛,使他的双手无力地颤抖。但狂信者似乎连这也没注意到,只是一味吐露出言语,伴随着一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不知是欢喜、嫉妒、愤怒,还是怜悯。
「当时,当我跟师尊报告你到了阿斯塔尼亚,你知道师尊说什么吗……师尊居然说,他感到很不愉快!!」
哐啷,狂信者将额头撞上栏杆。
「这个国家的!那些魔物使让他很不愉快!还说他以前就感到不快了!!」
噼啪一声,白光在他额头的位置炸开,反作用力把狂信者整个身体往后弹去。
狂信者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石壁。他垂着头,双手乏力地垂在身侧,仿佛要唤醒自己神智似地甩了甩头。
接着,不知是说给利瑟尔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狂信者喃喃开口:
「那些人让吾等师尊感到不快,而我在此之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实在不可原谅……不,师尊以外的使役魔法全都是愚弄吾等师尊的花招,全都不可原谅……啊,如果师尊愿意早点告诉我,我就会立刻采取行动了……」
狂信者缓缓抬起脸,瞪大了发红混浊的双眼,紧盯着利瑟尔不放。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
「毁灭什么?」
「魔鸟骑兵团。」
在那道澄澈高洁的嗓音敦促之下,狂信者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蕴含高贵色彩,笔直望着他,狂信者发觉自己的双唇自然而然因笑意扭曲。他感受到的毫无疑问是欢喜,是确信眼前这名男人拥有超乎想象的价值而感受到的狂喜。
「我会证明吾等师尊的魔法是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到时候,要是你这个曾经扰乱师尊魔法的家伙在场就太碍事了。」
他知道自己的魔法不可能比得上异形支配者。
所以利瑟尔才显得碍事。支配者是他崇拜的师尊,师尊的魔法至高无上;而既然利瑟尔曾经篡夺师尊的魔法,必然也有办法妨碍他接下来要执行的「魔鸟骑兵团肃清行动」。
「所以,你就闭嘴在这边默默看着吧。」
狂信者脸上仍然带着歪曲的笑容,一手摆在胸前,另一手缓缓抬起,摆出刻意夸大的欢迎姿势。
「肃清结束之后,吾等会招待你到撒路思一趟。」
这将是献给敬爱的师尊最上等的贡品。
狂信者怀着喜悦高声大笑,接着背向监牢,离开了当场。
利瑟尔坐在铁栏杆前,撕着面包,若无其事地说:
「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呢,情绪起伏这么激烈不会累吗?」
总而言之,利瑟尔已经知道自己不会立即遭到杀害。
知道没有生命危险,心情也因此放松不少。利瑟尔目送狂信者说完想说的话就径自离开,正想着「总觉得肚子更饿了」,奴隶男子就为他带来了餐点。他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餐点内容并不至于让人觉得遭到虐待,面包柔软美味,还附有简单的水果,虽然简朴,但都是能入口的普通食物。
想来也合理,为了人质和奴隶特地准备劣质的食物只是徒增麻烦而已。
「这些食材都是去阿斯塔尼亚采买的吗?」
「?」
奴隶男子偏了偏头,刃灰色的头发随着动作晃动。看来他果然什么也不知情。
真可惜,利瑟尔边想边将撕下的面包放入口中。他的食量虽然不像伊雷文那么惊人,但老实说只吃这些不太足够;不过,有得吃就不错了吧。
假如那些信众吃的显然比他们好,那自然另当别论。不过学者性格的他们对于食物并不执着,只要能果腹就好,所以吃的也是同样的餐点。
「很好吃呢。」
奴隶男子两三口就吃光了自己分到的面包。
他只有面包,没有水果。毕竟是重要的贡品,自己多少还是受到了一点优待吗?利瑟尔这么想着,递出了盛装水果的盘子。
「你也拿一块吧?」
盘中的水果切成四等分,是一种带着些微甜味、果肉扎实的果实。
果实外侧包覆着硬皮,因此相对容易保存,放置在凉冷的地下想必也不会冻伤。利瑟尔从盘子里
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听见利瑟尔的问句,男子肩膀抖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果。利瑟尔一边动着嘴巴咀嚼,一边敦促似地再次递出盘子,男子便缓缓将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从栏杆缝隙间伸了进来,指尖碰触到水果,又不知所措地退开了一瞬间,不过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拿起一块,然后将手臂收回栏杆外侧。
「果然没有影响呢。」
「影响?」
「没错,影响。你穿过栏杆的时候,没有刺痛的感觉吧?」
刚才男子拿着装有餐点的托盘,直接从监牢门口进来的时候也一样。
当时还可能是因为以正规手段打开牢门的关系,但现在显然并非如此。男子手臂穿过栏杆的动作,也没有触发狂信者自豪的魔法。
尽管刚才拿取的动作显得慎重,男子却一口吃下那块水果,一边咀嚼一边点点头。
「没有……」
「大概是因为你没有魔力的关系吧。」
换言之,能越过这道铁牢的,就只有眼前这名男子一个人。
如此强力的魔法,也没办法轻易解除、重新设置吧。根据狂信者的说法,利瑟尔在被带到撒路思之前都会被关在这里。他无法自行逃出,但重要的是狂信者他们也一样无法进来。
利瑟尔一边这么想,一边撕着面包吃。男子看着他,不可思议地戳了戳铁牢。
「魔力,没有……因为,是奴隶?」
「这和那没有关系哦。」
利瑟尔吃下最后一口,以春风化雨般沉稳的声音这么说。
看来,男子似乎觉得没有魔力就等同于奴隶。虽然没有魔力确实相当特殊,但这绝不表示他低人一等。生活在魔法至上主义者围绕的环境当中,总是听他们像常识一样讲述这些,也难怪会产生这种想法。
「要是这么说的话,劫尔也要变成奴隶了。」
既然不能使用,那就等于没有魔力一样,利瑟尔露出温煦的笑容。
劫尔本人要是听见他这么说,感觉会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不过反正他不在,利瑟尔说起话来也就不客气了。
「谁?」
「嗯……这个嘛……」
利瑟尔以拴着手铐的双手拿起水瓶,一边心想真希望有个玻璃杯,一边将瓶口直接凑上嘴边。
清凉水流通过喉咙的感觉使他眯细双眼,接着他缓缓将双唇从瓶口移开,轻轻呼出一口气。该怎么说比较好懂呢?利瑟尔看向一旁想着,抚过自己濡湿的嘴唇。
「是拥有最强称号的冒险者。」
「最、强……」
忽然间,男子嗓音中蕴藏的金属摩擦声增强了。
男子低下头,凝神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指甲陷入自己没有刺青的手背,皮肤却毫发无伤,看着这一幕的双眼闪烁着动摇,仿佛在呐喊事情不该是这样。
利瑟尔在一旁悄悄看着那副模样,然后温柔地喊他,像要唤回他的意识:
「怎么了吗?」
「啊……」
男子猛地抬起脸,一瞬间回过神来。
他反复眨着眼睛,神情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心不在焉。眼见男子摇摇头表示没事,利瑟尔也微微一笑说,那就好。
然后,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像在说能不能问他一个问题。利瑟尔点头表示:「尽管问,不用客气。」
「冒险者,是什么?」
「是一种凭着自己的力气开拓道路,充满自由与浪漫的职业。很有趣哦。」
「力气……」
男子定睛打量利瑟尔。
视线从带着沉稳笑容的脸庞,来到不致脆弱、却依然相当纤细的脖颈,再扫过脱下装备、衣着单薄的肩膀和腰部,然后描摹过拴着手铐的手腕。既然说有趣,代表利瑟尔也是冒险者吗?耳朵听见的情报和视觉情报有所矛盾,使得男子脑中有点混乱。
「你这家伙,冒险者?」
「你。」
「?」
「应该说,『你』。」
不明白利瑟尔的意思,男子偏了偏头。
「你这家伙,冒……」
「你。」
由于不明白,男子原想继续说下去,利瑟尔却打断了他,不允许他这么做。男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不知所措地游移。
平时无论别人怎么喊他,利瑟尔都不会在意。要怎么称呼是对方的自由,那是对方从众多选项当中挑选的称呼方式,同时也是衡量对方如何看待自己的指标。
不过,既然这名男子被训练得顺从听话,利瑟尔也很好奇男子会听从自己的指示到什么地步。因此,他才在狂信者们知道了也不成问题的范围内,挑选了自己不太介意的称呼方式实验看看。
「……你,冒险者?」
「是的,没有错哟。」
结果男子非常听话。利瑟尔露出微笑褒奖,男子见状也倏地抬起脸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不知道男子如此顺从是出于本性,还是洗脑的结果。正当利瑟尔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奴隶男子坐在他正前方,对于冒险者的定义感到更加迷惘……不过利瑟尔无从得知。后来男子听利瑟尔聊起冒险者的话题,最终也忘了这层困惑,所以也没什么问题吧。
待在没有窗口的牢房当中,难以确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利瑟尔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目前看来,狂信者们似乎每两个小时就会过来巡逻一次。
一旦察觉他们接近,奴隶男子便会像昨晚监视他的时候一样,靠着铁牢坐好。这是因为他和利瑟尔开始交谈之后,被最先过来巡视的狂信者看见了,狂信者拿着原本要回收的托盘打他,还对他破口大骂。
对于奴隶男子来说,被这么打根本不痛不痒,但既然被骂,就表示这是做不得的事情吧。男子如此判断,因此听从命令闭上嘴巴。「我们私底下聊,别被他们发现就好。」不用说,后来利瑟尔当然成功劝说男子继续谈话了。
昨晚遭到绑架的第一天,男子剥下他全身家当的时候,利瑟尔所看见的信徒包括那名傲慢男子在内,一共有三个人。
但从那些巡逻的人员看来,信徒的人数不仅如此,当中有男有女。考量到他们的目的,为了取得食材、整顿设备,在这里的肯定也有十人以上。所有人的穿着打扮都一模一样,因此远看难以区别。
利瑟尔总不能向奴隶男子打听这些。男子或许会干脆地告诉他,但也可能在信徒询问的时候,把和利瑟尔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说出去。
傲慢男子看来果然是信徒当中的代表,或者是提议绑架利瑟尔的人。来巡逻的信徒当中,有人表露出赤裸的嫉妒,有人瞥了他一眼便离开,有人毫不掩饰嘲讽的神色;照这样看来,把利瑟尔带到撒路思一事,或许也不是所有信徒都赞成。
「(换言之,这件事并不是出于异形支配者的指示。)」
假如是支配者的命令,他们肯定不负狂信者之名,会展现出有条不紊的纪律和团结力达成目的。
利瑟尔低头看着怀里的书本,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着。吃过午餐,不知该做什么打发时间的时候,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拜托正好来巡逻的傲慢信徒准备书本,没想到对方真的答应了。
但这实在是……利瑟尔低头打量着那些书本。利瑟尔把毛毯铺在地上坐着,奴隶男子同样盘腿坐在地板上,隔着铁牢好奇地凑过来往他手边看,想知道有什么书。
「什么,写?」
「你是说,书上写什么吗?」
男子点了个头,应该是不识字吧。利瑟尔的视线重新落在书本上头。
接着,他把信徒给他的七本书摆在毛毯上,将其中四本分成一叠,剩下三本则一一排开。
「这四本是异形支配者所写的研究书籍。」
他指向那四本叠在一起的书籍,其中两本利瑟尔也读过。
信徒们明明不可能粗暴对待这些书本,书上却留有反复翻阅的破损痕迹,让利瑟尔相当好奇,到底要读得多滚瓜烂熟才会把书翻成这个样子?
「剩下的就不是异形支配者所写的书了,不过……」
利瑟尔往剩下那三本书一一指过去:
「分别是《名为异形支配者之人》、《魔物使的巅峰》、《异形支配者研究书籍考察》。」
「?」
特色相当强烈。
「作者该不会就是那些信徒吧?」
利瑟尔啪沙啪沙翻动书页,大略确认了书本内容。
那三本书当中,前两册都在赞扬异形支配者的丰功伟业,主观色彩太过强烈,读起来反而很有趣。作者是信徒的说法越来越可信了。
感觉最有趣的是最后一本,《异形支配者研究书籍考察》。每一句都经过批改、批改、再批改,红色墨水画在黑色墨水上,对于考察内容接连提出指摘。
这本肯定是与支配者没有直接关联的人所写的书籍。利瑟尔一面期待阅读这本书,一面阖上书本。其他书也是有比没有好。
「你要一起读吗?」
「读,不会。」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念
给你听哦。」
奴隶男子看看书本,又看看利瑟尔,来回看了几次之后,他挪了挪身体,朝铁牢旁边靠了过来。
利瑟尔见状微微一笑,拿起《魔物使的巅峰》。这看起来是异形支配者的传记类作品,既然男子长期被他们当作奴隶对待,书中说不定也会提到男子有印象的事件。
假如书中有夸大之处,一定要请男子指出来。利瑟尔这么想着,翻开了书本。由于利瑟尔所坐的位置与栏杆稍微有段距离,男子侧着身避开栏杆,探出身体凑近。
紧接着,才翻开第一页就出现异形支配者的肖像画,看得利瑟尔喷笑出来,把男子吓得肩膀一跳。
牢房中,监禁生活第一天的午后时光,就这么在不相称的和谐气氛当中一点一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