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旅店主人独自在旅店餐厅里深思。
「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双手交叠,神情严肃地喃喃自语。
不回来是没差……不,有差,应该先跟他说一声,不然不知道餐点要怎么准备很让人困扰。但多出来的食材只要留到下一餐使用就好,所以还是没什么差。
问题在于,利瑟尔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没回旅店。精确来说,旅店主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天早上送他们出发前往迷宫的时候;不过他们预计回来的时间大约是当天晚上,因此说是从前天晚上开始也没错吧。
「…………晚上在外游荡的贵族客人。」
旅店主人喃喃自语,下一秒就把额头砰地撞在桌面上。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说出来,就给人强烈的罪恶感啊。
如果换作劫尔和伊雷文,旅店主人并不会感到疑惑;他们俩曾经数度不回旅店过夜,虽然希望他们至少先讲一声,不过只要跟利瑟尔打听一下,大致都能得知他们的行踪。
『今天另外两个人需要晚餐吗?要不要我帮他们做个消夜?』
『放着别管他们就好啰。』
大致上是这种感觉。可以放着不管的话他乐得照做,毕竟那两个人有点恐怖嘛。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向利瑟尔确认一下,同时也是为了设下防线;那两人只听利瑟尔的话,就算他们晚归、质问他为什么没饭吃,旅店主人只要说是利瑟尔的指示就不会有什么差错。虽然他们不曾真的这样抱怨过,只是预防万一啦。
利瑟尔明白他这胆小鬼的意图,无论他问了多少次同样的问题,还是带着一贯的微笑温柔回应,旅店主人实在感激得想五体投地。他边想边抬起刚才撞在桌上的额头。
「贵族客人不在的时候,另外两个人不在也算是微妙的幸运吧……」
利瑟尔不在的时候,劫尔他们有一点可怕嘛。
那不就没问题了?不,问题可大了。
因为利瑟尔晚上要是不回来,事前一定会告诉他一声。有时候是亲自带着好看的微笑告诉他「今天晚上我会出门哦」,有时候是透过劫尔或伊雷文语带敷衍地告知一下。但昨晚旅店主人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顺带一提,旅店主人并不知道他晚上都去了哪里;尽管相当好奇,但他从来不曾细问。劫尔他们看起来并不介意利瑟尔出去,因此想必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听说他在之前的国家也会在这时间外出,所以应该是去夜间散步之类的吧?旅店主人擅自这么猜测,也希望实情真是如此。
「但连续两个晚上没消没息,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啊,而且又没留话……难道这就是叛逆期……?!」
明明连老婆都还没娶,他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被客人的叛逆期耍得团团转的一天。
跟那个自从遇见利瑟尔一行人之后,不知为何开始做出妈妈发言的朋友告状一下吧?不过那朋友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变成那样呢,以前他确实就很会照顾人,但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啊。
不对,我要冷静,旅店主人甩甩头。那个利瑟尔怎么可能出现什么叛逆期?劫尔他们也不在,这间旅店住腻了,所以三人一起搬到其他旅店去了还比较有可能咧。想着想着他都想哭了。
「(可是齁……总觉得……)」
旅店主人颓丧地把额头搁到交叠的双手上,盯着桌板上的木纹。
打从前天晚上利瑟尔没回来那天,伊雷文就消失了踪影。不,旅店主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过早上爬不太起来的伊雷文隔天早上人不在房里,多半是晚上就出门了没错。
旅店主人唯一看见的,就只有昨天清晨离开旅店的劫尔而已。
擦肩而过的瞬间,旅店主人原想打个招呼,但岂止发不出声音,他甚至全身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人要是处于脖子以下全部埋在地底下的状态,遇见拥有最强称号的龙族,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劫尔走出旅店的时候就是留给旅店主人这种次元的恐惧,根本超越了「可怕」的定义,吓得他稍微失去了意识。
虽然由此推论稍嫌武断,但这应该表示他们外出后并没有和利瑟尔一起行动吧。这是旅店主人的直觉。
「总觉得不太对劲啊~~~~!!」
从前,他曾说那两人待在利瑟尔身边的时候,像是「凶暴的魔物系上了锁链,所以可以靠近到一定距离」。沿用同样的比喻,现在这种感觉正是失去锁链的状态吧。与其说他们获得释放、恢复自由,不如说比较像是锁链另一端系着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魔物主动向无意制伏自己的人物递出锁链,一旦那个人消失,会发生什么事?魔物会怎么做?恐怕会变得比自由自在的时候更加骇人吧。幸好他们不是无差别吞噬一切的那种人,旅店主人感慨地想。
假如不只是消失不见,而是遭人抢夺,劫尔他们大概会毁掉一、两个国家吧?绝对会。想到这里,旅店主人猛然抬起脸来。
「万一是被绑架了怎么办!!!……好像不可能喔,贵族客人哪会那么容易被人掳走,而且他周围的人那么恐怖。」
他们是吵架了吗?旅店主人喃喃说着,站起身来。好了,今天也精神抖擞地来晒床单吧,他边想边离开餐厅。
位于阿斯塔尼亚某处的地下酒馆当中,伊雷文兀自思考。
「我们先以森族遗弃的聚落之类方便使用的地方为中心搜寻过了,没有找到人。不过森林里确实有什么蹊跷没错,那个自称咒术师的人说啦,『如果用了隐蔽魔法,这是单人做不到的等级』,所以对方应该有好几个人。」
伊雷文看也没看说话的人一眼,只是听着对方带来的情报。
长刘海的男人站在门口,绝对不往这里靠近一步,行云流水般讲完这些情报就离开了。刚才带来其他消息的家伙也没走近,随便怎样都好。
「(都没中啊……)」
他翘起椅子,脚跟叩上桌板,在桌子上跷起两条腿。
他拿着厚厚一叠纸张,啪沙啪沙地翻动。这是阿斯塔尼亚步兵团负责管理的入国审查纪录,简单整理了这一个月之间出入人士的姓名(或是团体名称与人数)、职业、目的。
伊雷文透过某些管道将这份名单弄到手,虽然不是正本,不过资讯无误,所以没什么问题。他浏览过清单,在意的人物都派遣利瑟尔称作精锐的那些家伙去打探过了,但全都一无所获。
但这并不是完全白费工夫。伊雷文将珍贵的资料扔到一旁,一把抓起玻璃杯。
「(表示我们要找的人不在那些坏胚子之中。)」
恢复常温的水通过喉咙的感觉令人不快,他小声咋舌。
伊雷文派遣精锐盗贼去调查的那些对象,确实都与利瑟尔没有任何关联;不过那些入国者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像走私货品的商团那类的,全都做了些亏心事。所以伊雷文才盯上了他们。
若说他也是同类所以才认得出来实在令人不快,不过要辨别那些人对伊雷文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他们经手的都是高价品,却无法聘雇正规的护卫,是很好对付的肥羊,因此伊雷文在盗贼时代常拿这类人下手。
名单当中这类显而易见的对象他应该全都调查过了,就像一一删去的可能选项一样。他原本就料到这一头多半会落空,结果利瑟尔果然不在那些人手上。
「…………」
然而,伊雷文却略微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啃咬着玻璃杯的边缘。
这次一无所获,就代表对方绑架利瑟尔并不是出自于对伊雷文的怨恨。他从没后悔当上盗贼,毕竟正是因为当上盗贼他才遇见了利瑟尔,后悔没有意义。即使有人来寻仇也一样。
说到底,利瑟尔不可能没考虑过自己因为遭人怨恨而遇袭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就表示这点程度的小事对利瑟尔来说不值一提,而且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伊雷文会在那些怨恨造成实际危害之前防患于未然。仅此而已。
利瑟尔本人都说无所谓了,伊雷文根本没有任何自寻烦恼的必要,担心这些也只是烦人而已。伊雷文面对这样的人,会理所当然地说:「都知道自己造成别人困扰啦,那你为啥还在这里?」所以他一点也不会介意。
「(就算这样,我还是笑不出来啦。)」
被他啃咬的玻璃杯发出啪喀啪喀的声音裂了开来。
现在已经地毯式删去了众多可能性,剩下的选择并不多;但即使锁定了掳走利瑟尔的凶手,在厘清对方的目的之前还是无法采取决定性的行动。
「(在情报不足的时候行动,反而害队长陷入危险就糟了。)」
想掳走利瑟尔的人多到数不清吧,不过那是在他原本的世界。
从对话当中透露的讯息可知,利瑟尔原本所属的国家相当强大,拥有众多臣属国家,是长期君临世界、犹如王者的国度。他的国王在那个国度当中坐拥史上最崇高王者的封号,而利瑟尔年轻优秀、又是站在国王最近处的宰相,想必有很多人无论如何都想把这样的人弄到手吧。
可是,现在的利瑟尔只是个奇
怪的冒险者罢了。无论他气质多高洁、举止多优雅、多像个贵族,都无法改变他是冒险者的事实。既然如此,这次的绑架案不太可能是为了利益,而是与忌恨、怨仇有关。
「(目前对方也没找上我们,要找的就是队长吧。队长也说不上没跟人结仇,但会造成损害的他都会先设法处理……无故招惹了怨恨比较有可能。)」
他从龟裂的玻璃杯当中满不在乎地喝光了水,把杯子随手一扔。玻璃杯掉落地面、散成碎片的刺耳声响,现在也传不进伊雷文耳中。
坐在倾斜的椅子上,伊雷文向后仰,将全身的体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饥饿的双眼渴求着唯一一人的身影,他抬起双手,自欺欺人似地遮住那双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对他出手……」
这句自言自语从不带笑的唇间流淌而出,孤零零落在酒馆里,没有任何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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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瑟尔消失的那条巷子里,劫尔靠在墙边,抽着烟独自思索。
这里是小巷深处,早晨朝气蓬勃的喧嚣声显得有些遥远。往巷子外看去,巷口仿佛把一段街道截取了下来,人群从左右两侧出现,又消失在另一端。
这条巷子并不算那么深幽,声音和整个世界却都显得遥不可及,利瑟尔在遭人掳走的前一刻,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氛吗?小巷内部有如遗世独立的空间,有些人宁可快速通过,但利瑟尔想必是边走边悠哉地享受这种感觉吧。
劫尔抬手掩住嘴,将香烟夹在指缝间深吸了一口气。说过还满喜欢这香味的男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没感到不快就不错了吧。)」
劫尔呼出一口烟雾心想。
他想知道利瑟尔人在哪里,却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既然伊雷文动用了所有可能的手段搜索利瑟尔的行踪,这里就没有劫尔出场的余地,而且他行动起来也太引人注目了。
虽然这里没有监视他的耳目,目前还是只能静观其变。
「打扰一下喔。」
在所有声响都显得遥远的小巷当中,忽然落下一道鲜明的嗓音。
声音主人不晓得躲在哪个转角,没看见人影,不过那嗓音和前来告知他利瑟尔遭人绑架的声音一模一样。劫尔没回话,只是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方向。
那男人自言自语似地把目前所知的情报说过一遍,在话声终止的同时,男人的气息也随之消失不见,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劫尔没有目送那男人离开,只是兀自在脑中反刍刚才对方以流利口条捎来的那些情报。
「(对方有好几个人……)」
而且那好几个人,还能够施展足以骗过魔法师同业的强大隐蔽魔法。
说到底,称得上优秀的魔法师绝不算多;再加上他们一同聚在这里,又有盯上利瑟尔的理由……绑架犯的真实身份也不难想象了。
基本上,利瑟尔是个不会招惹怨恨的男人。但对他来说无所谓正义,假如觉得招惹对方无伤大雅,那他偶尔也会开点玩笑;假如这么做能换得更大的益处,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得罪对方。
这种时候他会做好万全顾虑,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因此这次的绑架恐怕是无故遭人怨恨所致吧。劫尔和伊雷文做出了同样结论,狠狠咬下叼在口中的香烟。
假如是出于怨恨,利瑟尔的人身安全就无法保证了。
「…………」
些微苦味在口腔内扩散开来,劫尔不悦地蹙起眉头。
接着,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要自己冷静,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会用那家伙来发泄怨气,这么用他太浪费了。)」
而且,只要没被不由分说地杀掉,利瑟尔一定会全力设法自保;既然对方没有当场杀掉他,而是把人掳走,那么利瑟尔应该也有余裕自行想点办法才对。
劫尔并不觉得他遭到绑架还能乐在其中,毕竟目前还没有确实获救的手段。所以,至少利瑟尔别感到不快就好了。若事实并非如此,那他会很困扰的。
注意到自己即将失去冷静的思绪,劫尔将后脑靠上他倚着的墙壁。真的就像所有认识利瑟尔、又知道现状的人一样,他忍不住想:假如有利瑟尔在,那该有多轻松啊。
「(有那家伙在总是很方便……虽然绑架他不可能是为了这种目的。)」
只是方便而已,利瑟尔本身并没有办法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他的魔力量也只是偏多而已,没有多到异常的地步;和理所当然需要队友保护的魔法师相比,利瑟尔在战斗中算是行动自如,不过体能也完全比不上挥剑奋战的普通冒险者。现在的他,也没有在原本世界所坐拥的地位。
利瑟尔真正的价值,唯有在获得供他差使的左右手之后才能发挥出来;左右手越是优秀,越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项特质,足以让人认同他不愧是立于众人之上的贵族。
「(假如绑架那家伙是想成为他的棋子……那反而很吓人啊。)」
虽然不可能,想象起来总觉得很恐怖。
既然如此,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掳走利瑟尔?没听说有可疑人物离开阿斯塔尼亚,只是把利瑟尔持续关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不,或许这么做本来就不具意义。劫尔不会说利瑟尔与对方的目的毫无关系,不过也可能对方真正的企图并不在于利瑟尔本身。无论如何,还真敢为了无聊的理由对那家伙出手。
从获知的情报看来,伊雷文也会改变搜索方向吧。他不想劳师动众进行大规模搜索,如果能早点找到人就好了。
「……不然的话……」
劫尔将烧短的香烟移开唇边,在掌心里捏碎。
他将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中断的语句没有后续。
能够越过铁牢的只有一个人,所以利瑟尔的用餐时间总是和他一起度过。
「我想大概过三天左右,劫尔他们就会行动了。」
「行动?」
「意思是说,在各式各样的人们协助之下,主动寻找我的下落。」
利瑟尔依然坐在与铁牢稍微有段距离的位置,把毛毯不会接触到身体的那一面朝下铺在地上。面前罗列的粗犷铁条沉默无声,利瑟尔坐在毛毯上,和铁牢另一侧、面向这里的奴隶男子交谈。
男子盘腿坐着,手中拿着剩下的一小块面包,那块面包也立刻被他抛入口中吃光了。只吃这点东西就能维持那一身柔韧的肌肉,真令人羡慕,利瑟尔边想边撕下手上的面包。
「但是,我希望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得救,不想?」
「不是不想得救哟。」
利瑟尔吃下一口面包,空下来的那只手把盛装水果的碟子往前方递过去。
男子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碟子看,直到利瑟尔伸出手掌说了声「请用」,他才终于伸手去拿。换作唯人会感受到剧烈疼痛才对,男子却轻易将手臂探进栏杆缝隙,拿走一小块水果。
「因为,感觉会被骂嘛。」
那位擅长照顾别人、个性有点爱担心的某副队长,就是隶属于进行搜索时多半会率先受到派遣的魔鸟骑兵团。利瑟尔绝对会被他训斥一顿。
毕竟有一次,纳赫斯还曾经提醒过他:「天色变暗之后不要走小路,很危险的。」利瑟尔心想,这人对冒险者说什么呢,倒不如说纳赫斯是不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冒险者看待?但实际上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无话可说。
「不过以你的实力,就算在大街上也能把我掳走,这是不可抗力吧。」
「可以掳走。」
男子不知为何得意地点头。利瑟尔见状笑着又撕下一块面包,束缚双手的手铐随着动作摇晃。
利瑟尔和奴隶男子之间的对话,只会聊到传入狂信者们耳中也无妨的话题。现在也一样,因为被人知道过了三天劫尔他们就会行动也没有问题,所以利瑟尔才会说起这件事。倒不如说,如果狂信者们听了觉得能借此获得有益的情报,因而默许自己跟奴隶男子对话就太好了。
毕竟利瑟尔被关在牢房里无法行动,只要对方没有动作他就束手无策,无论对方的「动作」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不过,利瑟尔也不会特别交代他把这件事告诉信徒,奴隶男子只会说出自己被问到的内容,从他口中转达给那些狂信者的机率是一半一半吧。
「(没有转达也无所谓。)」
利瑟尔只是采取所有可能的对策,是否见效是其次,反正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吃水果会不会有助于改善肌肉酸痛呢?」
「肌肉酸痛?」
「就是做了平常不做的运动,造成身体感到酸痛。你没有这种经验吗?」
「没有。」
和利瑟尔猜的一样,男子干脆地摇摇头。
真令人羡慕,利瑟尔全身的酸痛到现在还没有消退呢。他昨天几乎没有活动身体,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肌肉更痛了。
「你这……你,肌肉酸痛?」
「是呀,全身都
好痛哦。这应该也不只是肌肉酸痛就是了。」
利瑟尔面露苦笑这么说。不晓得是出于担心还是感兴趣的关系,奴隶男子凑过来打量他,刃灰色的头发随着动作轻晃。
想必是因为他本身与利瑟尔无冤无仇的关系,虽然男子对于掳走利瑟尔一事并没有罪恶感,但同时他也对利瑟尔没有疑心。尽管态度相当顺从,但时常看到男子坦率表现出内心的感受。
所以,开始对利瑟尔表现出兴趣,也是出于男子的真心吧。利瑟尔以温柔的微笑回应他的视线,将碟子上剩下的最后一片水果放入口中。
「…………嗯,我吃饱了。」
他把空托盘推到铁牢边。
虽说奴隶男子不受魔法影响,能自由出入这座牢房,不过他并没有自由开关铁牢的权力。利瑟尔看着男子将手伸进栏杆、把托盘回收到外侧,忍耐着浑身酸痛站起身来。
由于双手戴着手铐不方便活动,他简单拍了拍毛毯,将内侧那一面裹在肩上。男子一边把大大小小的盘子往托盘上叠,一边抬头望过来,利瑟尔于是指了指床铺:
「昨天读到了让人有点在意的段落,所以我继续读书啰。」
「书……」
利瑟尔微微一笑,奴隶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床铺。
接着,男子勤快地收好托盘,在平常的固定位置再度盘腿坐下。男子在命令与辱骂当中生活至今,书本原是与他无缘的东西;实际上,利瑟尔朗读的那些文章,他时常也听得一知半解。
但柔和嗓音交织而成的那些语句,时不时投来的问题,以及每一次他回答了问题之后总会得到的、褒奖般的眼神……这段惬意的时间总是带给他许多前所未见的事物,他很喜欢。
「……?」
可是,平常总会靠近栏杆坐下的利瑟尔,却坐在床铺上没再起身。
看见利瑟尔把摊开的书本搁在腿上翻阅,男子偏了偏头,因为利瑟尔明明开始读书了,那双嘴唇却没有动作。
「昨天,一起……」
「我想好好思考,所以想一个人读。」
「……书,要读。」
「不可以。」
即使男子投以全神贯注的视线,利瑟尔也完全不予回应。
这也不奇怪,他想读的是研究书,并不是能够朗读出来的内容。奴隶男子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利瑟尔专心阅读的模样,看了一会儿,而后他忽然注意到什么似地将脸转向一旁。
他视线的方向是通往这座牢房唯一的通道,男子往那边看了一阵,接着把身体转了过去。注意到他的动作,利瑟尔也跟着往栏杆外看了一眼,然后又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开始继续读书。
没过多久,一道脚步声逐渐接近这座笼罩在寂静当中的牢房。
「读了师尊的著作,你也稍微领略到自己的罪孽了吧?」
脚步声在铁牢前停下。看来对方不愿意闭上嘴默默离开,利瑟尔抬起脸来。
「破坏了伟大的师尊神圣不可侵犯的造物,十恶不赦的大罪。」
这类型的信徒意外地还不少,利瑟尔边想边阖上书本。
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巡逻的信徒当中,只瞥一眼就离开的属于少数,大部分的人非得留下一些怨言才愿意走开。眼前这位信徒也属于后者,他闷闷不乐地开始抱怨起来。
信徒似乎不是轮流过来巡逻,有些人利瑟尔只见过一次,也有些人已经来了好几次。这样难以掌握全体人数呢,利瑟尔边想边点头回应那位信徒。若是视而不见,他们反而会念得更久,还是不要引起他们反感最好。
「我们的使命唯有一项,那就是除去让师尊不快的眼中钉……排除这个国家那些再三冒渎师尊魔法的愚钝之辈,就是我们的使命。」
破坏了技术的多样性,感觉会大幅拖累魔法技术的发展……虽然这么想,不过利瑟尔没说出口。
对于他们这些信众而言,只要异形支配者位居顶点、是唯一的权威就好。正因为狂信者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不难想象他们实际排除魔鸟骑兵团的时候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简而言之,只要能证明他们敬爱的师尊的魔法优于骑兵团就行了。利瑟尔的手掌抚过腿上那本异形支配者的研究书籍。
「你听好,别误会了,只是因为你会妨碍我们达成使命,所以我们才『顺便』处理你,对于师尊来说你一点价值也没有。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把你献给师尊,让你享有这种荣誉……我实在难以理解。」
这时,利瑟尔忽然开口。
「各位总是以我会出手妨碍为前提呢。」
这句话与他沉稳的笑容显得不搭调。
狂信者那双原本不断吐露嫉妒与恨意的嘴唇不禁停了下来。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利瑟尔这句话就像在说,无论信徒们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干涉,假如没被绑架过来,他根本不会有所牵连。
「你……」
「本来就是这样吧?」
利瑟尔偏着头说道,打断了狂信者的话:
「魔鸟骑兵团可是国家的象征呢。他们的问题就是国家的问题,除非国家主动要求协助,否则这本来就不是区区一个冒险者有权插嘴的事情。」
「……你说什么……」
「毕竟我也不想被公会骂呀。」
利瑟尔从床铺上站起身来,按住差点滑落的毛毯,缓缓朝狂信者走近。
狂信者的眼神默默追随着那道身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事到如今他才注意到,对方看着这里的眼瞳当中,没有半点遭到不当拘禁的人该有的恐惧和焦躁。
然后,利瑟尔在他眼前站定,狂信者无比鲜明地看见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瞳缓缓眯细,鲜明得仿佛连几绺细发扫过颊边的声音都能听见。
「所以,你说得对。」
听见这句话,狂信者下意识想往后退的双脚停在原地。
他的思维在魔法领域当中应属十分优秀,直到这一刻却仍然动摇不定,只能被动听着眼前这名沉稳男子继续说下去。
「我跟这件事毫不相干,赞成把我抓起来的人,一定没有理解你所说的使命吧。这就表示他们也不了解异形支配者。」
「所以我才反对他们这样做!!」
「没错。所以说,你是对的。」
利瑟尔拿起手中的研究书,粲然一笑。
「你才是最了解支配者的人呀。」
那当然,少愚弄人了——换做平时的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地这么说吧,说不定还会嘲笑对方事到如今还想求饶。
然而现在,狂信者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半点类似的想法。虽然至今为止从来不曾去比较,但事实是,只有自己是最了解师尊的人——这种压倒性的优越感使得他浑身发颤,无暇顾及其他。
「因为你是最了解支配者的人,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利瑟尔拿起研究书,手指敲了敲那本书的封面,那声响唤回了狂信者沉醉于优越感之中的意识。
「有一些地方我不太了解,希望可以请你指点一下。只凭我自己实在无法掌握异形支配者的意向……可以吗?」
「……我也是很忙的。」
狂信者的视线落在打开的书本上,笑意扭曲了他的嘴唇。
这可是他反复阅读过无数次的书,就连第几页的哪一行写着什么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竟然读不懂,果然只是个违逆师尊的肤浅之辈;虽然这么想,不过对方是因为他能够理解师尊的意图所以才来请教,这感觉倒还不坏。
他没有发现,这份攀上背脊的优越感不仅是因为自己对于师尊的理解受到肯定,同时也是因为自己被眼前的高贵人物选中了。
「没想到你被关在监牢里想要的居然是书本解说……考量到这本著作有多么博大精深,这也难怪。为了让你好好体认师尊的伟大,拨出一点时间也无妨吧。」
「不好意思,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非常谢谢你。」
眼见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流露出笑意,狂信者怀着强烈的自满哼笑了一声。
接着,他低头看向对方拿到栏杆近处的、那本敬爱师尊的著作,以阴郁的声音开始讲解支配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真正意图,而这些都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狂信者持续讲解了二十分钟左右,不过他应该是真的有事要忙吧。
二十分钟之后他就离开了,毫不掩饰那副还说得不够尽兴的神情。无论如何,这种类型的信徒总会在这里花费同样的时间吐露怨言才肯离开,那还不如听他们聊书好得多。
「他谈得非常深入,就连异形支配者绝对没想那么多的部分都讲解了呢,有点有趣。」
目送狂信者消失在阴暗通道彼端之后,利瑟尔站在原地,边说边翻阅手中的书本。这时,视野一角的刃灰色头发动了动。
刚才一直坐在角落发呆的奴隶男子,回过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好厉害。」
「那都只是鬼扯而已,受到称赞实在太难为情了。」
听见利瑟尔面露苦笑这么说,男子眨了眨眼睛。
奴隶男子知道,那些过来
巡逻的信徒当中,凡是刚才那种待在这里抱怨个没完的人,利瑟尔都一个不漏地把他们引导到书本的话题上去了。
当然,每一个人的对话内容都不一样,必要时利瑟尔也会配合对方改变立场,居高临下或放低姿态进攻,不过最后总能把对话引导到同样的结果,只能说真的太厉害了。
「话说回来,支配者还真受欢迎呢。」
「?」
不出所料,这些信徒是以支配者为轴心凝聚在一起,不过信徒之间似乎没有同伴意识。
即使能够强化个别信徒对周遭其他人的反感,恐怕还是无法指望因此造成他们内部分裂吧。如果能把他们原本就微弱的团结力削弱得更加不堪一击,那就已经很不错了。挑拨起来应该很有成就感,利瑟尔这么想着,点了个头。
被关在牢房里,他能做到的相当有限;但劫尔和伊雷文想必也在努力寻找他的行踪,他还是得尽己所能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找不到突破口呀……时间不足或许是最大的瓶颈。)」
从他由各个信徒口中不着痕迹问出的情报看来,计划的准备已经几乎完成了。
虽然表面上对狂信者这么说,但他们搭着魔鸟骑兵团的便车来到这个国家,还欠骑兵团一份恩情;再加上利瑟尔这次遭到绑架,已经堂堂成了这件事的当事人。原本他还心想,如果能在狂信者们采取行动、排除骑兵团之前脱身,他就要跟骑兵团打个小报告……但目前看来也来不及。
「(一旦信徒们开始动身离开阿斯塔尼亚,伊雷文他们一定会注意到,这应该是最早脱身的方法了。)」
还是越快得救越好,利瑟尔边想边阖上手中的书本。
他裹着毛毯走近床边,将手中的研究书搁在其他书本上,然后回过头去。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
「你想看书吗?」
「想。」
男子立刻点头。利瑟尔微微一笑,拿起了那本《名为异形支配者之人》。
焦急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不如随自己高兴去过日子吧,这也是劫尔他们所希望的。利瑟尔将毛毯铺在铁牢前方,缓缓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