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来了一个转学生。
班上那群男生一听说是女孩子,就趁下课时间特地跑过去一探究竟。
他们回来后,表示转学生的分数有「八十分」。班上女生听了纷纷愤慨抗议,一群「三十分」的家伙才没资格给别人评分,两群人便吵了起来。我则单手托腮凝望著窗外。
放学后,一走出教室,一个从没见过的女生从眼前走过。飘逸长发半掩住了她的侧脸,尽管只是匆匆一瞥,苍白的脸颊仍旧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转学生吧?
她穿著冬季制服。学校应该后天才会开始换季,不过从她转学的时间点来看,多半是已经买不到夏季制服了。
她步下楼梯,往门口前面的鞋柜走去。她要回去了吧?我就走在她正后方,简直就像在跟踪她,可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目的地凑巧一致罢了。她个子虽高,背影却看起来十分娇小。
我在大门边坐下,动手绑慢跑鞋的鞋带。还没绑好,她就已经要走出去了。
几个隔壁班的男生像在追赶她般地大步跑来,甚至顾不得穿好鞋子,脚尖才踩进鞋里,就慌忙叫住她。
「欸,凌子,我们要去麦当劳,你要不……?」
「不要管我。」
转学生回过头,直接截断同学邀约的话语,语气锋利地好似拿一把小刀直接刺过去。
那群男生顿时不知所措,都沉默了。
他们想跟转学生搭讪的企图彻底落空了,满脸尴尬,快步走出这栋楼门口。
我一边绑鞋带,一边从头到尾侧眼旁观了这一段插曲。转学生的态度令人意外。个性再冷淡也要有个分寸。就算跟同学不熟,以后大家也要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她刚才的反应不会太冰冷了吗?
「你看什么?」
她突然看向这里。
视线锐利。
「很好看吗?」
她的声音似乎带著几分责备,我别开视线快速回应道:
「没、没有,不是……」
真是无妄之灾。
──这时,我蓦地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曾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
不对,还是以前曾有过同样的对话?
在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
对了,是那时候。
没错,当初我跟她相遇时,情况也差不多。
明明是那么难以忘怀的回忆。
我却老是困在那段记忆的结尾,几乎要忘记一切是如何开始了……
就在我沉浸于翻涌而上的回忆时,转学生不知何时已从我面前离开。
我穿好鞋子,出去张望了一下,不见她的身影。
我记得那是十岁时的事,算起来差不多是七年前了。
我爸妈热爱露营、登山跟滑雪,反正只要是跟山岳有关的户外活动,他们都喜欢。一遇上长假,十之八九都要带我去山上的别墅度假。
但我其实很讨厌去山上,讨厌得要命。爸妈好像一直以为我跟他们一样享受山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兴趣全都是静态的室内活动,我只想悠闲地打打电动、看看书。
可想而知,住在深山里那栋别墅时,我每天要不是体力透支,就是满心郁闷。登山和滑雪只让我觉得很累,根本搞不懂这些活动到底哪里好玩。待在别墅时既不能找同学玩,还必须应付昆虫和动物这些吓死人的生物。结果,我在山上一样成天窝在别墅里看书。
最惨的是,爸妈看我一整天都赖在屋里,反而更积极地带我去外面转。到底是多想把独生儿子锻炼成热爱冒险的活泼少年?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别墅附近的那条河钓鱼。
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只要让爸妈以为我正热衷于钓鱼,他们就会满意,也就会安心放我自己一个人。把一个十岁小孩自己丢在河边,爸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但这种时候我倒是很感谢他们的粗神经。我就是想要独自悠闲地打发时间而已。就这一点来说,钓鱼很适合我。
那条河顶多五公尺宽,也不是很深,河面上到处都有表面崎岖的岩石裸露在外,水流十分湍急。一条在山谷流动的无名小河。水很透明,清澈的程度令人惊喜。
我在岩石堆坐下,将钓鱼线拋进河里,线的底端并没有绑鱼钩。我曾试著钓过一次,但那条鱼被鱼钩刺得流血,看起来好可怜,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它。后来,我不再钓任何东西。
我就这样靠著假装钓鱼,度过住在别墅里的每一天。虽然没有任何收获,却也不会被打扰。
很孤独。
不过,这样就好。
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也去了别墅度假。我一如往常地垂著没有鱼钩的钓杆,时而阅读,时而随手写生打发时间。满山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洁白残雪。这一带偶尔会积雪高达好几公尺,不过那一天的雪量偏少。
冬季的河边实在很冷,不过跟夏天比起来,既没有我讨厌的昆虫,也没有那些令人心生畏惧的动物足迹,硬要选的话,我更喜欢冬天。
我穿足了保暖衣物,在岩石堆摆上摺叠椅,坐下,眺望河面。钓鱼线底端的浮标顺著水流舞动著。
我忽然察觉到一股气息,抬起了头。
河的对岸站著一个女孩子。
这座山平常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害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草木风光中,少女孤零零伫立的身影显得十分突兀。
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全身都包裹在粗呢外套里,双手插在口袋,直直盯著我。洁白的裙襬下,没穿袜子的双脚套著一双廉价的运动鞋。长发在风中翻飞,掠过了纤白的脸颊。从脸色看来,她的心情好像不太美丽。
我略感疑惑,但仍选择不予理会。我跟她中间隔著一条五公尺宽的河,这个距离给了我充分的理由不去干涉对方的举动。
没想到,她却没有立刻走开。
两个小孩隔著一条河沉默相对的场景,持续了可能超过三十分钟之久。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著我,我则装出自己正专心在钓鱼的模样,只是偶尔会偷瞄她几眼。
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我。
「你看什么?」
我朝对岸发问。她应该能感觉到那句话隐含著埋怨的意味吧?
但她只是依然望著我。
「很好看吗?」
我又语带责备地补上一句。不过回应我的,仍旧只有那道冰冷的目光。
我尴尬地别开眼。她好像还是在看著这个方向。
我只好收拾钓竿,离开河边,而她就这样一直望著我离去。
隔天,我一样拎著钓鱼用具走向河边。要是窝在别墅里,爸妈又要瞎操心了,而且我认为那女生今天应该不会出现了。虽然我不晓得她是谁,从哪里来的,但多半没有机会再碰面了吧。
没想到,我走到河边时,她就已经站在对岸了。
她的打扮跟昨天相同,站在跟昨天相同的地方。
我是不是回去算了?心底犹豫了一下,不过掉头就走又好像刻意在躲避人家,我可不想被误会。拿定主意后,我就在岩石堆坐了下来,一如既往地将没有绑鱼钩的钓鱼线拋向河里,尽量不让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我装出认真钓鱼的模样,反正她多半也不晓得我在干么。
她一直注视著这边。
一阵子之后,她坐了下来,背倚向树干根部。看起来好像一直在观察我。
她到底有何目的?
我很想问清楚,却硬是把话吞回肚子,继续无视她。
我有个坏习惯,一遇上麻烦就只想尽量避开。要说我怕麻烦,我想更多是因为性格胆小吧。万一主动出击却惹出问题,我可没有坦然面对的勇气。此刻也只能暗自祈祷她赶紧看腻,自行离开。
结果,这场耐力竞赛是我先败下阵来。中午过后,我站起身,开始收拾钓具。平常这时间我都在河边啃妈妈事先帮我捏好的饭团,在原地待到黄昏时分,只可惜我的神经还没有粗到可以一整天都若无其事地沐浴在那女生的目光里。直到我转身离开时,她都还在望著这里。
当晚,我问了爸爸。
「有个女生老是站在河对岸。」
「这附近有好几栋别墅,是其他来度假的孩子吧?」
大概是吧。
爸爸建议,「要不要跟人家交个朋友?」
但是我根本想不出来要怎么跟她交上朋友。
次日,我一大早就出了别墅,朝河边走去。清晨时分,天都还没亮透。我吸了一口凝缩的冷空气,冰凉得令肺刺痛不已。
她总不可能这么早就在河边了吧。我打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比她先到,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了。
却没料到等我到河边时,她已经在那里了。
穿著跟昨天一样。
我当然是讶异极了,不禁主动发问:
「你该不会一直待在那里吧?」
潺潺水流十分静谧,就算不刻意抬高音量,声音也能清晰地传过去。
她
依然端著那张臭脸,摇头回应:
「我猜你今天可能会提早过来。」
所以我现在是被看透了?
「你从哪边来的?」
听见我的问题,她略显迟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伸手指向半山腰上的房子。是一栋乡间小屋风格的小木屋,大概是某一家的别墅吧。
原来如此,她搞不好跟我同病相怜。我这时才终于领悟,她可能也不情愿被带到山里,闲著没事干才跑来河边。
「你是来看我的吗?」
「对。」
她耸了耸肩,神态不太像一个小孩子。
「我一直在观察你。」
「为什么?」
「好奇你用没绑鱼钩的钓竿到底在钓什么。」
「……啊啊,果然被看破手脚了。」
我把钓鱼不绑鱼钩的理由告诉她。原本以为她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怎知她听完后,只是不解地侧著头。
「结果是钓到你呢。」
我这么说完,她皱起眉头,好似有些困惑地将目光垂向河面。
「你是笨蛋吧。」
那或许是她第一次流露出人类该有的情感。
我们就这样开始隔著那条河聊天。
一旦打破那道隔阂之后,我们很自然地聊上一整天,显得先前那几天的沉默以对愚蠢至极。
回想起来,好像都是我单方面在讲。这也是因为她想听。她对我的各种事情都深感好奇。平常住在怎样的地方?学校长什么样?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相反地,换我问她时,她几乎都会岔开话题,搞得最后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但当时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们应该也只有这个冬天会碰到面。
寒假就快结束了。
「我后天要回家了,下次来……可能就要夏天了。」
「喔。」
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那天我们就像平常一样,隔著河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她的存在抚平了我的孤寂,空虚感随著河水一去不复返。她可能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我有一点点喜欢上两人聊天的时光。
太阳快下山时,她忽然站起来问我: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可以啊,只是天快黑喽。」
想过河,必须要经过一座桥,而桥远在要往下游走几百公尺的地方。等她一路从那边走过来,天应该都黑了吧?
「我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她顽皮地笑了。
「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要跳过来吧?」
河床并不深,还零星散落著貌似可以落脚的岩石。但是那些岩石表面凹凹凸凸的,看起来不太可能从上面灵巧地跳到这一侧。难道她打算踩进极度冰冷的水流中?
「你可以闭一下眼睛吗?」
她这么要求我。
「你不要做危险的事喔。」
「我知道,你安静闭上眼就好。」
我只好无奈地阖眼。
「你能发誓在我说『可以了』之前,绝对不会睁开眼睛吗?」
「……我发誓。」
面对她,我很清楚反驳或抵抗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散发著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场。
我低下头,闭紧双眼。我从未留意过这条河的水声,然而此刻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彷佛从四面八方环绕住我。
「可以了。」
她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
我反射性张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就站在我身旁。
洋洋得意地双手叉腰,低头看著我。
「你怎么过来的?」
我上下打量著她,她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弄湿。接著,我将目光投向那条河,却找不到一条路径足以让她踩著那些岩石过来时不会弄湿自己。这附近当然也没有桥,河面更没有窄到光是擅长跳远就能一口气跳过来的程度。
「那种事不重要。」
她在我身旁坐下,望向远方的山脉,就像在亲眼确认我至今每天都在看的风景长什么模样。
我将折叠椅拿过去,她却只是摇头。
「讲一些你的事吧。」
我们聊著学校的事,以前看的书籍内容等,一路随意闲聊到天色开始暗了。
她来到身边,我才发现了一件事。
她身上有雪夜的气味。
「你明天也会来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立刻点了点头。
没错,我们约好了还要见面,所以那一天才没有好好道别。
至今,那仍是我心底的遗憾。
第二天,我也是一起床就去了河边。
却没有见到她。
我很快就察觉到异状,之前她手指的那间半山腰上的别墅,正冒出橘红色的熊熊火光,一团团黑烟直冲上正在飘雪的天空,消失在云际。稀稀落落降下的雪花,并不足以消灭那场火势。
我慌忙回到自己家的别墅,爸妈正要出门去滑雪。我告诉他们发生火灾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就在此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防车的警报声。
「看来有人打电话给消防队了。」
「爸,你带我去发生火灾的那栋屋子!」
「你在胡说什么!不要去凑热闹。」
「不是,我不是要去凑热闹。那是她家的别墅!」
爸爸歪著头,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没能清楚说明自己的意思是我不好,只是当时我实在太慌张、太害怕了,整个人都陷入混乱之中。
她该不会有危险吧?
一想到这点,我再也待不住了,转头就冲出别墅。我大概知道火灾现场的方位在哪里,只要过桥往对面那座山跑去应该就没错。
雪势渐大,我依然不顾一切地全速朝她在的地方狂奔。我的体力原本就差,都还没过桥,就已经好几次差点要跑不动了。但是即使喘到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持续朝传来警报声的方向前进。
只是等我终于赶到时,那栋别墅早已烧得焦黑一片了,两辆救护车从我眼前驶离现场。谁上了救护车?伤者的情况如何?不管问谁,都没有人回答我。过没多久,化为漆黑灰烬的别墅,也逐渐让纷落的雪花染成了白色。
那天夜里我发烧了,一直昏睡,结果隔天也没能去河边,就坐上爸爸的车挥别了别墅。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栋发生火灾的别墅里找到了一具大人及一具小孩的遗体,但在这则新闻后,就没有更加详细的追踪报导了,至今我仍不晓得过世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隔年开始,爸爸的工作日益繁忙,我们家也不再去别墅度假了。我曾想过自己去山上一趟,遗憾的是,一年后爸爸就卖掉了那栋别墅,我失去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恐怕已死在那场火灾中吧?尽管我没有证据,但眼见火灾现场惨烈的模样,实在没办法乐观地认为她平安无事。
而且不管真相是什么,我也没有方法确定了。
上国中后,我就加入了田径社,到现在都读高二了,依然努力在练习长跑。这项改变,跟那场意外有莫大关联。
如果当时能再早一点抵达那栋别墅,说不定就可以救她出来了。
没能实现的道别,在我的记忆里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同时也开启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我再也不想像那天一样无能为力,累到腿都抬不起来,最后只得停下脚步了。我想培养充沛的体力,才选择了田径社。
过去我总是极力避免任何竞争,田径竞赛这样的挑战根本不适合我。但换一个角度想,长跑必须要长时间与自己对话,又算是最符合我性格的项目了。刚开始时,我只要跑几圈操场就会累到想吐,但现在十公里二十公里都成了家常便饭。当然,不管我跑了再多公里,也没办法让我回到那一天。
今天也要去社团练习。
我换好鞋,就朝校园走去。
我环顾四周想寻找转学生的踪影,果然遍寻不著。
那个转学生是谁呢?
在我脑海中,转学生跟河对岸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了。两个人的发型、年龄及散发出的气质都不同,可是──她们很相似。而且刚才跟转学生的对话,让我忆起了那年冬天。
不光如此,刚才那段对话,简直就像重现了那一天的场景。
转学生就是那个女生吗?
我一直认定她死了,说不定只是我太早下结论了。其实她平安无事吗?或者是──用了不可思议的力量避开那场火灾。毕竟她当初都用了某种我无法想像的方式成功渡河,就算真能神奇地从火场存活下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不过,就算转学生真的是她,这场带著神秘色彩的重逢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再遇见转学生。
不过她的消息倒是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听说那些想骚扰她的男生全数碰壁,纷纷垂头丧气地打退堂鼓了。不仅如此,就连主动想找她攀谈的同班女生,也都被乾脆拒绝,明明白白地拉出了距离。
这一个月,我在校园里看到转学生几次
,每次我都会停下脚步,望著她出神。记忆中那个少女的长相,跟转学生的脸确实十分相像。我们还曾在走廊上四目相对,但她并没有找我说话。她们只是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吗?其实直接问她就好了,可是如果我主动搭话,百分之百会遭到冰冷的拒绝。
冬天的脚步近了。一开始由于出色外貌第一印象博得八十分的她,评价已一落千丈,听说现在连同班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隔壁班又发生了一场小骚动。
隔壁班有个女生的灵感应力很强,她不小心在教室里撞到转学生,当场尖叫昏倒,还被抬到保健室去。
后来大家问她事情经过,她说:
「那个转学生……冰冷得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
同学自然是半信半疑,但有几个胆子大的──惹人嫌的──男生,故意去撞转学生确认事情的真伪。
她果然很冰凉。
后来,大家在背地里偷偷帮她取了「幽灵」这个绰号。灵感应力强的女生也宣称教室里有妖怪,拒绝上学。那些男生原本只以为转学生是个难搞的女生,现在也都开始认定她是个诡异的家伙。
这则流言也在其他班的同学间不胫而走,转学生成了举校皆知的「幽灵」。
十一月底,转学生身上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她在有班上同学看守的仓库里凭空消失了。
我跟朋友练跑完,坐在长椅上休息。我们穿上防风外套,轮流喝著运动饮料。
「对了,你听过吗?」朋友没头没脑地提起,「那间仓库的事。」
他指著校园一隅的小屋。
「放画线器跟跨栏的仓库,对吧?」
那是间三坪大小的木造仓库,凡是田径社的都晓得。就算不是田径社的,不少学生上体育课时也都去过里面拿体育用具。
「一到冬天,田径社的用具都会搬到体育馆的仓库,这段期间就连我们也几乎不会进去吧?放学后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没人会去那里。不过,最近有一个人,只要放学后就会进去里面。」
「谁?」
「你知道我们班上有一个大家都叫她『幽灵』的女生吗?」
「嗯,转学生。」
我装傻。不知为何,一道冷汗滑下额头。
「有一次她去仓库时,正好被我们班的人看到。那家伙就很好奇,隔天放学后就跟踪她,发现转学生果然又去了仓库。她好像每天都会过去,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她为什么要每天去仓库?」
「那我就不晓得了。她也没加入社团,不可能是有事要去那间仓库。」
仓库里有她感兴趣的东西吗?
「后来我们班上有两个男生,打算彻底查清楚这件事,就一直尾随转学生,连手机都准备好了。」
「手机?」
「用来拍影片。」朋友苦笑,「他们原本好像以为可以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画面,意思是……他们认为转学生多半是在没人用的仓库跟男生幽会。两人一开始的想法很单纯,就只是好奇……当然偷拍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不过没想到最后拍到了惊人的东西。」
朋友说著,就从身旁的背包掏出自己的手机。
「你看,影片是昨天拍的。这是我后来叫他们传给我的。」
他播放那段影片。
萤幕上的背景是校园,画面里可以看到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我们田径队正在慢跑。拍摄者大概是小跑步追赶著,画面上下晃动看得我眼睛有点花。
而画面的正中央,则是转学生的背影。现在也看习惯她的制服打扮了,只是放在校园里依然显得有些突兀。她沿著教室那栋楼走到校园的尽头,大概就是要去那间仓库吧?仓库的地点正好就在长满树木跟杂草又阴暗的校园角落。
一个男生忽然穿过画面,应该是拍摄者的同伴,他跟拍摄者交谈了几句,是在讨论该怎么跟踪她吧?声音录了进去,只是杂音太大声,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画面再次回到仓库。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仓库的窗户在这一侧──也就是面向校园的方向。」朋友说明,「我们先假设窗户面向的是南边,那西侧就有一扇铝制拉门,这里是仓库的入口,东侧有一扇小型换气窗,有可能进出的地方就只有这三个。」
拍摄者跟著转学生绕到入口那一侧,另一个同伴则留在校园那一面看守窗户。两人为了避免被转学生发现,与她保持了几十公尺的距离。
画面中,转学生正要进入仓库,她熟练地拉开拉门,左右张望一下,就走进里面。门看起来并没有上锁。
这时,朋友暂停了播放。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段影片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绝对不是造假,也不是这两个家伙跟转学生联手拍的惊奇短片。毕竟根本没有人能跟那个『幽灵』混熟,不要说我们班,整个学校都找不出一个人能跟她和平共处吧。」
「我知道了,快给我看后面。」
朋友点头,才伸手点了下手机。
拍摄者躲在树后继续拍,他跟仓库之间的距离应该差不多有五十公尺。画面一直在晃动,但确实地拍下了整间仓库,可以想成是从正面看守入口的监视器。
转学生进去后,画面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过了几分钟,原本守在校园那一侧窗户的男生,从右侧进到画面里,小心翼翼地走近仓库。
「他们说窗帘是拉上的,从窗外看不见里头的情况。」朋友继续补充,「这间仓库以前曾当作摄影社的暗房,所以窗帘用的都是能阻绝光线的厚实布料。」
刚才进到画面里的那个男生,很快就远离仓库。应该是怕被待在里头的转学生发现吧。
「接下来十分钟都没有变化,我快转喽。」
影片以倍速播放。仓库入口的门一直是紧闭的。
没多久,画面有了变化。拍摄者可能是无聊了,站起来讲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叫他的同伴。
「他们两个决定要闯进仓库。」朋友说明,「一方面是等到不耐烦了,还有就是他们说当时手机快没电了,就决定假装需要借体育用具,进去一探究竟。」
「原来如此。」
两个男生朝仓库走近。
没拿摄影机的同伴一脸不怀好意地笑著,手搭上拉门。
接著猛然拉开门,像要吓唬里头的转学生似的。
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的光景,透过萤幕映入眼帘。
仓库并不大,站在门口就能将里头一览无遗。昏暗的房间里堆放了竞技用的跨栏、厚垫子、不锈钢洗手槽,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物品,只是──不见最重要的转学生。
拍影片的那两个男生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走进去后,先拉开窗帘,让光线照进仓库,萤幕总算清楚呈现出里头的模样了。
真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镜头不停转向各个角落。他们找遍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甚至连天花板和摺叠堆好的垫子间隙都检查过了,还是没发现转学生的踪迹。话说回来,这里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一个人藏身。
画面从门口移向位于右侧的窗户,从那里向外看能一览校园的情况。这扇窗正是刚才还拉著窗帘的那一个。窗帘的底部只垂到了腰际,里面不可能藏人的,而且窗户还牢牢锁著。
从入口往仓库里头看去,正对面那道墙上有一扇小型换气窗,就设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玻璃是雾面的。接著,镜头拉近了窗锁的部分,从画面的变化就可以明白,拍摄者大概是在确定那扇窗有没有关上。结果毫无疑问,锁得好好的。从那扇窗的尺寸来看,从那边出去倒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既然现在从内侧上锁了,人就不可能是从那里溜走的。
拍摄的两个男生一走出仓库,影片就结束了。
「她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问。
「不晓得。两扇窗都从里面上锁了,入口又一直有人看著,还留下了这段影片,可是转学生就真的在那间仓库凭空消失了。仓库里又没有地方躲,拍影片的家伙都吓坏了,频频喊著转学生该不会真的是幽灵吧。会这样想也很合理,如果她不是幽灵,怎么可能在密室里说不见就不见?」
「你刚才说这段影片是昨天拍的,对吧?她今天来学校了吗?」
「我跟你说,她还真的就没来。如果她从仓库消失后……就真的再也不出现,这段影片就成了灵异短片了。」
「你也太夸张……」我笑著带过,心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再给我看一次那段影片。」
「好是好……只是我们差不多该回去练习了,不然学长又要骂人了,身体也有点冷掉了。」
「那你先回去好了,我马上就会过去。」
我目送朋友离开后,再播放了一次刚才那段影片,仔细检查。
转学生走进仓库的画面拍得一清二楚,后来仓库就一直在镜头内,所以她也不可能是趁两个镜头转换之间的极短时间差离开了仓库。
从转学生进仓库,到后来拍摄者闯进去,顶多只间隔了十五分钟。
在完全封闭的仓库里消失──真的有人办得到这种事吗?
我有个猜想。
如果转学生真的不是人类,而是幽灵呢?
说不定七年前我在别墅附近遇见的那个女生,真的死于那一天的火灾,只是她还恋栈人世,死去后灵魂就化为幽灵,以转学生的形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她是幽灵,就有可能穿过墙壁、从封闭的仓库中出来,不是吗?
我翘了社团,朝那间仓库走去。如果要等社团活动结束,到时天就黑了,没办法充分调查。
手搭在拉门上,我内心泛起一丝紧张。转学生搞不好就在里面。
拉开门。
理所当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以前也进来过几次,里头的模样跟以前差不多,但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及寒气窜过全身。
转学生都在这里做什么?
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进仓库左手边的墙壁上有电灯开关。我按下开关,天花板上的灯泡霍地亮起。我赶紧关掉。万一又引发更多奇怪的流言就糟了。搞不好几个月后,这间仓库会成为学校七大怪谈之一。
我阖上门,开始观察里面的情况。地上铺了一层类似夹板的粗劣材质,但是没有像榻榻米那样可以拆开的地方。
和影片中的男生一样,我也检查了垫子。仓库里有一个专门用来跳高的厚垫子,如果有人躲在里面,上头肯定会清楚浮现一个人形。
仓库里头那面墙,装设了水龙头跟洗手槽。一转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来,应该是因为以前摄影社需要用到水吧。洗手槽上摆著一个空鱼缸,看起来很像教职员办公室会放的那种观赏用鱼缸。
我望著从水龙头倾泻而下的水柱,忽然心念一动。
便再看了一下朋友传给我的影片。
虽然那两个男生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影片中一闪而过的洗手槽是湿的。
明显是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转学生开过水龙头吗?
尽管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个可能性很高。
我接著检查面向校园的那扇窗,窗锁是常见的半月形锁。我再看了一下影片,这里的确上锁了,更别说拍摄者的同伴还一直在外头看著这扇窗,而且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只要有人从这扇窗进出,就一定会被拍下来。
那么,如果她是从入口正对面的换气窗出去的话?
我抬头看向换气窗。
这时,我终于发现到不对劲的地方。
有一边的玻璃破了。
左边那扇窗只剩下铝制窗框,整片玻璃都不翼而飞,窗外的挺拔枯枝清晰可见。
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窗户应该还没有破才对。换句话说,在转学生凭空消失后,到现在为止的这段时间内,有谁来过这里,打破了换气窗吗?
我又仔细检查影片,里面的窗户确实完好无缺,窗外的景色也因为透过一层雾面玻璃而显得朦胧不清。
我开始查看窗户正下方的地板,心想说不定会发现玻璃碎片,却一无所获。
引起我注意的反而是地板上的那层灰尘,显示出竞赛用跨栏移动过的痕迹。跨栏从原来的位置被推到墙壁旁边,而且正上方正好就是换气窗。
难道……
我把摆在洗手槽上的鱼缸拿起来,用手指简单测量一下鱼缸底部的面积,然后再用相同方式测量换气窗的大小。
几乎一致。
这瞬间,我才终于明白。
她的真面目。
不管答案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那它就是答案。如果遵从这项古老的教诲,那她就不是幽灵,而是──
我急忙回到校园里,找到刚才那位朋友。
「我有件事问你。」
「喂,你刚翘了社团,对吧?」
「先别管那个,我想知道转学生家的住址。」我打断朋友的话,匆忙道,「我很急!」
「啊?」朋友歪著头,神情满是疑惑,「你为什么急著要这种东西?而且我怎么可能晓得她家住址。」
「紧急通讯录呢?」
「她是转学生,上面没有她。对了……听说她是搭电车来学校的。」
「电车吗?谢了。」
我连衣服都没换,就穿著练习用的运动服冲出学校,把朋友叫我的声音拋在背后。
我朝车站狂奔。
还来得及吗?
放学已经过好一段时间。不过她今天没来学校,从放学时间推算也没有意义,说不定一早就回山上去了。
尽管希望渺茫,我依然全力朝车站跑去,内心隐隐觉得她就在那里等我,就像七年前,她也总是在河对岸等我。
错不了。
转学生就是当时的那个女生。
我的双脚再也不会在半路停下来。
没问题,我根本一点都不累。
我抵达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时,体力还很充沛。我买了车票,穿过剪票口,月台分为上行跟下行,中间夹著铁轨。
是哪一个月台?
如果要去那座山,肯定是下行的月台。
我快速奔下阶梯,往月台跑去。
月台上人少得出奇,是回家人潮涌现前的宁静吗?我四处搜寻她的身影,目光扫过长长的月台,却只看到一对坐在长椅上的老夫妇,还有站在月台底端看书的学生。
「猜错了。」
那道声音从铁轨另一侧的月台传来。
是她。
她看著我笑,好像在取笑我。
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几乎就跟当年我们相遇时的距离一模一样。
「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转身就要往楼梯走回去,到她那边去。
她却叫住我。
「不行。如果你有话要说,就在那边说。」
「──我知道了。」
四周都没有人。月台上的几个零星人影,看来也没有在注意我们这里的动静。
「你从仓库消失的事已经传开了,你班上的同学都以为你是幽灵喔。」
「是喔。」
她冷淡应声,制服上的蝴蝶结迎风晃动著。
「我仔细想过了,你到底是怎么从仓库里消失的……后来我去仓库找线索,发现了真相。你知道有人在跟著你,不想被他们发现,就从换气窗出去了,对吧?窗户下面有你拿跨栏当脚垫的痕迹。」
「所以?」
「他们进到仓库时,换气窗是完整的,这一点看影片也能确定。窗户又上了锁,看起来根本没有人可以从那里进出。但其实当时窗户就已经破了,你也早就从那里溜出去了,只是视觉上看起来窗户没有破而已。」
如果要在外头那两个男生不知情的状态下离开,就只能从换气窗出去,毕竟面向校园的那扇窗户跟拉门都有人监视著。
从换气窗出去这件事本身并不困难,只是万一拍摄的那两个男生发现了,可能就会进一步跟踪她。她不希望那两个人继续跟著自己,决定设个小陷阱争取时间,把仓库布置成密室的模样,困住他们的脚步。
「说不定,像个幽灵凭空消失也是你的目的。你已经打算离开了吧?」
「我的身体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她首度流露出寂寞的神情。
「你是打破换气窗出去的吧?要让碎片落在外面,从里头打破比较适合。趁在校园看守的那两个人走近窗户,看不见换气窗的时机,你就赶紧跑到外面去,然后再把某种类似毛玻璃的东西嵌进只剩下铝框的窗户,让窗户看起来完好无缺,仓库也看似跟原本一样。类似毛玻璃的东西──我猜就是冰做成的薄板。」
扭开水龙头,再用鱼缸装水,也不需要多少水。鱼缸底部的面积跟窗户大小几乎一致,只要能让鱼缸底部那层水结成冰──再把那块冰从鱼缸取出,像玻璃一样嵌进铝制窗框──就能迅速做出一扇毛玻璃窗了吧?在影片中的那扇窗,其实是冰做成的吧?换气窗位于高处,也不用担心对方会伸手去摸。
只是,还剩下一个问题。
她在仓库里只待了大约十五分钟。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可能让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结成冰吗?
可能──她的话,就有可能。
可能是吹一口气。
可能是轻碰一下。
就能一瞬间让东西结成冰。
只要具备这种超能力,就能让鱼缸里的水在短时间内结冻,也能让川流不息的小河的一部分结冻,形成一座冰桥,在不弄湿脚的情况下过河。
只是能做这些事的,必定不是人类。
大概只有雪女吧。
「你该不会是──」
「嘿嘿。」她跟以前一样露出顽皮的笑容,「没错,你现在才发现吗?」
还真的是。
我没有任何证据。
只是靠逻辑推论出有这样的可能性而已──
「你以前在河边指的那栋别墅,其实是别人家的吧?那栋别墅在火灾中烧光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
,当时我也是自身难保。我想著说不定能帮上忙,也到火灾现场去了,不过果然没办法,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我很怕热,那时差点都要融化消失了。」
「所以那天你才没有出现在河边吗?」
然而在漫长的光阴流逝后,我们还是重逢了。
「你为什么会转来我们学校呢?」
「……太丢脸了,我不想说。」
她别开视线。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吹起她的长发,隐去了略为发红的双颊。
「来见我的吗?」
她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点了点头。
「看著你一直绕学校跑,我就好像看见以前那个你,成天拿著没绑鱼钩的钓竿在钓鱼,实在有够奇怪。原本我没有打算要告诉你,想说就待到春天再默默离开,只是没想到很多事都不受控制。」
从仓库的那扇窗可以清楚望见校园,也可以看到我在练跑的身影吧?难道她去那边,只是想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看著我吗?
「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到面……你就要回去了吗?」
她轻轻点头。
电车进站的音效响起。
「你像以前一样过来这边吧。」
我恳求。
「不行,这条河,连我也跨不过去。你那一边果然不太适合我。」
她为难地解释。
「既然如此,那就换我去你那边。」
「真的?」她一脸快要哭出来地注视著我,「我不是人类喔?」
「没关系,我不怕冷。」
我半开玩笑地回应。
「谢谢,但电车来了。」
她用制服袖口擦了擦脸颊。
她的泪水化为冰珠坠下。
那正是透露了她那场密室逃脱的谜底,以及她真实身分的最美丽的证据。
「最后能说上几句话,我真的很开心。」她抬起头,展露笑颜,「再见。」
电车驶进月台,遮住了她的身影。
人潮涌上月台。
没多久,电车动了,驶离车站。
另一侧的月台上,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我走出车站,跑了起来。
没问题,双腿还能动。
我没有对她说「再见」。
所以这不是道别,只不过是我跟她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一些而已。
这次,轮到我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