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间不知何时早已陷入一片漆黑,但台灯下的那张原稿仍旧一片空白。
「你又没开灯就在画图了。」
妻子走进房里,打开电灯。
萤光灯亮晃晃的光芒刺得我眯起眼睛。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我抱住头。小时候大家都称赞我很会画图,可是自从我走上漫画家这条路,渐渐没人赞美我了。年过三十的现在,我的漫画总是遭到严厉的批评。
「没关系,你不用心急,总有一天大家会看见你的才华。因为我认为你很棒啊。」
妻子鼓励的话语替我点起一盏希望之灯。那盏灯既明亮又温暖。
「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柔声询问。我摇摇头,不能老是撒娇。尽管待在桌前也不见得有用,我还是想再努力一下。那也是因为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竭尽所能地逞强。
她走出房门后,我又抱住头。
手机响了。
是漫画杂志的编辑部打来的。前阵子我参加了新连载的徵选,结果落选了。
「请问您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份原稿还留著吗?」
「咦?还留著……」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先给予肯定的答覆,「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先把已经完成的部分尽快寄给我吗──那个,其实,之前徵选获胜的那位新人突然生病过世了。」
看样子编辑部决定起用我来代替过世的漫画家。
这情况也太出人意料。
获得连载机会我当然高兴,只是心情颇为复杂,没办法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徵选输给那位新人时,我嫉妒对方年轻又有才华,甚至萌生过「只要对方死了,搞不好机会就落到我头上了」的想法,没想到此刻那个念头居然成真了……
虽然对对方不好意思,但幸运女神终于要眷顾我了吗?
我告诉妻子这件事,她开心得好像自己的事一样。只是,我没提起代替过世漫画家一事。我也要点面子,她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赶紧检查连载要用的原稿。
几个月后,刊登我的漫画的那一期杂志终于在书店上架了。我特地跑去书店买了一本,满心骄傲地回到自家公寓,没想到妻子早就买好十本在家里等我回来了。
「我要分送给其他邻居。」
「不要啦,多不好意思。」
我阻止了她的计画,却很感谢她的好意。
我跟她是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三年前结婚。我收入不稳定,又不晓得到底有无才华,她竟然愿意跟我结婚。如果不是她一直鼓励我,我早就熬不过种种挫折,一蹶不振了。
「对了,你听说了吗?最近公寓附近好像出现了可疑分子。」
「可疑分子?」
我侧首不解。
「听说一楼的太太好像看到一个奇怪的人,现在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变态吗?这栋公寓小孩子很多,确实有可能遭人盯上。我们没生小孩,在这一点上倒是少操很多心。
她从前老是为生不出孩子而烦恼,这是我们夫妻之间唯一一个大问题。平常她个性开朗,但只要一提到此事,情绪就会明显消沉。
因此我总会尽量避开孩子的话题。
「真叫人担心。万一你碰到什么事,就立刻报警。」
妻子点头。看起来却没有太当一回事。这时,我其实也还认为事不关己。
隔天我去出版社开会,结束后便打道回府,车子正要开进公寓的停车场准备停车时,发现有几台警车停在空位上。
我下车,快步跑到公寓的大门口。心里想著「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抬头察看自家公寓的窗户。看起来没有异状。几名看似调查员的男人不断进出公寓大门,却没有多瞧我一眼。
跟坐电梯下来的男性擦身而过时,我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虽然没见过,但应该是这栋公寓的住户。
「听说一楼○○家的太太去世了。她在老公出门后,不晓得什么病突然发作,猝死了。」讲到这里,男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她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你知道昨天那件事吗?」
多半就是妻子说她遇见可疑分子那件事吧?这么说来,过世的正是看到可疑分子的那位女性喽?
「听说她昨天脸色发白地四处跟人说『看到恐怖的东西』,结果今天房间就传出怪声,请房东跟警察过来看,才发现她双眼圆睁死了。她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很吓人,像是一看到就会死的──」
一看到就会死──
这几个字悄悄唤醒了我的记忆。
回顾人生,我身边有很多人相继死去。
前阵子的新人漫画家也是。
我成为漫画家前,曾在一般企业工作过一年,当时也有一个上司过世。讨人厌的上司。老是摆烂把自己的工作丢给我,害得我常常要加班,最后还把身体搞坏了。那件事也是促使我转行当漫画家的导火线。
不仅如此,高中时也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大考前骤然过世。大家都在传他是自杀,但我很清楚,他一直很期待隔年就要展开的大学生活。结果到最后,校方都没有向学生说明详细的死因。
尽管他们的死亡都带给我相当大的冲击,我却不曾细想这些事。任谁都会碰到认识的人过世这种事,没什么稀奇。
可是现在回头想想,他们都死得太过突兀了,有点不自然。
他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异常的情况?
譬如,见到了带来死亡的「某个东西」──
我心里有数。
我慌忙赶回家,语气急迫地问妻子:
「上次说的那个可疑分子,你也看到了吗?」
「咦?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只是听说而已。」
妻子一脸莫名其妙地歪著头。
我放下心来,拍了拍胸口。要是妻子也看到那个东西,或许现在就跟一楼的太太一样发狂而死了。
「我们要不要搬家?」我在她表示意见前就径自往下说,「我差不多也该找助手了。这里就当工作室,我们去找一间更大的房子住。」
「咦……?嗯、嗯……」
妻子见我神情迫切,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那个「一看到就会死」的东西真的在附近出没,说不定妻子有一天也会撞见,必须尽快让她远离这间公寓才行。
「行李可以之后再搬,我们先带一些贵重物品过去就好。」
「你的稿子被逼得这么紧吗?没问题吧?」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只带贵重物品的话,一个包包就够了。」
「那你先整理好。」
十天后,我们已经租好另一间房子,搬进去住了。那是一间附家具的短期出租公寓。妻子真的只带著一个装「贵重物品」的包包就搬过去了。她心里想必有不少怨言,却没有多问,应该是认为我也是出于工作需要才不得不搬家吧。
这样一来,总算能先放心了……
只是,总不能一直逃跑。
我总要好好面对那段过去。
要让她明白,这里并非她该出现的地方。
能办到这件事的,肯定只有我了。
与「晃晃妖」一起度过那年夏天的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2
我第一次碰到身边有人过世,是哥哥的死亡。哥哥也是不明原因的猝死,他的死充满了疑点。
当时我跟哥哥还在读小学,暑假我们去乡下爷爷家玩。那个农村位于盆地,辽阔土地上满是水田。乡村风光恬静悠然,彷佛近百年来的时光一直静止著。
那一天很热,太阳攀升至最高的位置,田里的碧绿水稻如波浪般不住起伏。我跟哥哥跟平常一样,要去山上玩。
忽地,哥哥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田地的另一头开口说,「那是什么?」
翠绿稻浪的彼端,有一缕白色的、细细的、宛如烟雾冉冉升高,好似影子的东西。那跟焚烧稻梗的浓烟又有所不同,好像有实际的形体。
「我去看一下。」
哥哥拋下我,身姿轻盈地跳过渠道,跑进田里。我也想跟上去,无奈当时年纪还太小,跳不过渠道,只好绕远路从木板桥过去。
等我好不容易过了桥,抬头朝田地另一端看去时,却不见哥哥的身影,刚才那个像白色影子的东西也消失了。我大声喊哥哥,往他本来应该在的位置跑去。
哥哥脸朝下地倒在田埂。
我慌张想叫他起来,但一瞥见哥哥转向侧边的脸孔,顿时停下所有动作。哥哥双眼瞪得老大,惧意在他脸上凝固著。我不晓得哥哥当时是否还有呼吸,只知道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起来,我只好飞奔回家告诉爸妈这件事。
爸妈赶紧送哥哥去医院,哥哥却没有再回来了。医师说他出现了中暑的症状,可能是因此过世的,但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出确切的原因。
不断有人要求我说明哥哥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跟爷爷的那次对话。
「你也看
到了吗?那家伙。」
「看到……什么?」
「你哥哥看到的那个东西。」
「白白的、左右晃动的东西吗?」
「啊啊……果然看到了……」爷爷神色略显慌张地说,「那家伙叫作『晃晃妖』,不是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属于另一个世界。据说只要一看到那家伙就会死。」
「一看到……就会死?」
「你去那边站一下,我要看你的影子。」
我按照爷爷的指示站起身。
爷爷眉头深锁凝视著我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没事,还没出现死亡的颜色。你只是远远看到,才平安无事吧。你听好,如果之后再看到『晃晃妖』,千万不要靠近它,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走过去就好。这一带的孩子都是这样应对的,只是你们是城市来的,不知道也没办法……乖,这些事别跟其他人说,这可是禁忌……」
我遵照爷爷的叮嘱,没把「晃晃妖」的事告诉任何人。不过与其说我听话,实则我根本不相信「晃晃妖」真的存在。一开始听见这件事时,我确实吓得浑身一震,但回到城市生活后,越想越觉得那多半只是老人家一时的胡言乱语。我们看到的那个白色形体只不过是看错了,哥哥一定是像周遭大人说的死于中暑吧?
哥哥过世后的隔年夏天,爸妈把我送去爷爷家。那一年,我第一次必须独自度过漫长的暑假。
爷爷从头到尾都反对我去村里,可是爸妈由于工作的因素,不得不送我过去。爷爷多半是担心发生跟去年一样的悲剧吧?
「爸,弟弟就拜托你了。」
爸爸在爷爷家放我下来,只说了这句话,就朝田地的方向开车离去,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里。
爷爷凝望著远方的天空,说:
「今年也会很热喔。」
风吹拂过翠绿的稻田,我拭去额头渗出的汗水,跟在爷爷后面走进屋里。
爷爷带我到一间铺著榻榻米的和室,宣布「你就住这间」。以前哥哥在时,我从不会觉得无聊,但现在一想到自己得一个人在这间没有电视也没有漫画的房间住上一个月,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在村里又没有朋友,以前会陪我玩的哥哥也不在了,最后,我决定画图。除了画图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一个人打发时间了。
我带著素描本在爷爷家附近乱晃,一开始爷爷会叮咛我不要跑太远。
但没多久附近都逛腻了,我自然就越走越远。
「你要小心『晃晃妖』。」
爷爷话中的警告意味显而易见。大人要骂人时,总爱抬一些妖怪出来威吓小孩,我一直以为「晃晃妖」也只是吓唬小朋友的手段。要是真有这种妖怪,我反倒想亲眼见识一下。
那一天,气温高达三十五度,炙热的阳光扎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戴上麦秆帽,拿著素描本,沿著渠道旁边走,四处看看有没有有趣的新鲜事物。
我一路朝上游走去,发现一条小河。天然小河潺潺流动著,河水似乎会连接到渠道,用来灌溉水田。
我顺著那条小河继续往上游走,意外看见一座年代已久的石桥。桥身狭窄,顶多能容两个人错身而过。
小桥另一头的道路极为静谧,再往前就是如隧道般覆盖在葱郁树林中的山路。此处安静得令我不禁胡思乱想,这座桥该不会古老到连附近居民都忘记它的存在了吧?
仔细一瞧,石桥上的景象漂浮晃动著。
那是空气受热所产生的幻影吧?我出神地凝视著那道幻象,察觉晃动的空气中居然逐渐出现一个白色带状物体。
是「晃晃妖」!
我立刻明白,那就是哥哥过世当天在田地另一端看见的白色东西。
一看到就会死──
尽管知道这件事,我却移不开目光。
那究竟是什么?
哥哥真的是它害死的吗?如果是真的,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内心涌起一股渴望,想亲手揭开它的真面目。驱动我的或许是一种幼稚的冒险精神吧,也可能只是天气太热一时昏了头。
我赶紧翻开素描本,画下「晃晃妖」。
大概只过了五分钟左右?没多久「晃晃妖」就消失了,那座石桥上空荡荡的。
我兴奋莫名,今天成功向「晃晃妖」不为人知的真面目靠近一步了。更重要的是,我还活著。
我深感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
不过我却犹豫著是否该告诉爷爷。爷爷八成会生气,毕竟我打破了禁忌。
等解开所有谜团后再讲好了。到时候,村子里的小朋友一定就不用再怕「晃晃妖」了。
为此,我必须更了解「晃晃妖」……
隔天依然相当炎热。
我抓起素描本跑出爷爷家,直奔那座石桥。心里几乎不存在万一运气不好可能会死的恐惧,反倒充满了一定要解开谜团的使命感。
没多久,就远远看见石桥了。
它在。
那一天,空气果然也因受热出现了模糊晃动的现象,而那个白色的东西,就在那里。那家伙的身体像在微微颤抖似地不住起伏。
情况却与昨天不同。
此刻,我可以看清楚它的外貌。
是一位坐在石桥边缘,双脚伸向河面的女性身影。
她先来的吗?
我缓缓走近桥。
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她身上穿的白色洋装。她垂著头,似乎在哭泣。原来刚才看起来微微颤抖,是由于不断抽噎的缘故吧?她抬起右手拭去泪水,时而晃动双脚。她脚下,河面闪耀著光辉。
她忽然抬头,看往我的方向。
那双眼睛方才都被长发遮住了,但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她显然不知所措,缩了缩身子,从长发间隙中勉强可见的眼睛流露出惧意。
我终于确定。
她不是人类──
外貌特徵就证明了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她的身体没有色彩,全身上下能够清楚辨识出颜色的,就只有那件纯白的衣裳。其他像是头发、肌肤、眼珠等,全是灰色的。尽管都是灰色,每个部位的浓淡各自不同,看起来有点像黑白照片。失去色彩的她,身处于色泽鲜明的夏季蓝天下,这个对比强烈的画面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但我不认为她看起来很异常,反而普通到叫人吃惊,我还以为会出现什么更吓人的怪物。
没想到……居然长得跟人类如此接近,又缩著瘦小柔弱的身子哭泣,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会让看到她的人死于非命的怪物。
她真的是「晃晃妖」吗?
我想确定这件事,便慢慢朝她走近。目前为止,我的身体尚未出现异状。说不定「一看到她就会死」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终于,我踏上石桥。
原本她一直像只被野兽盯上的小猫一样紧紧盯著我,然而当我靠近到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距离时,她猛然弹起身,身子一缩就要逃跑。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她。
没料到她突然朝我伸出右手臂。
我根本来不及躲开,她的指尖触及我的额头。
她手指擦过的触感宛如一阵风。明明她理应是碰到我了,我却没有感受到人类肌肤的热度与质感,那种感觉更像是一股空气震动,一股扑面而来的气压。
我不明所以地回望她。她似乎还在哭。灰色长发盖住眼睛,我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很怕我。
「那个……」
我正要说话时,她蓦地缩回手,转身跑下桥,转眼间就消失在田埂彼端,简直像在白晃晃的阳光中融化了一样。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等回过神,才发现已过了好长时间,太阳都快下山了。我直接走回爷爷家。
那天夜里吃晚餐时,爷爷直盯著我瞧。
「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问话时,目光彷佛正注视著我身后某种东西似地穿透了我。
「咦?」
「你影子很黑。」
「影子?」
我望著自己在日光灯下的影子,看不出与平常的差别。
「你一个人很无聊吧?」
「嗯,对啊……」
「如果遇上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虽然不晓得爷爷究竟在我的影子里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我其实也猜得到怎么回事。
她触碰过的额头依然残留著几分奇特的感受。这件事我说不出口,爷爷凌厉的目光太吓人了。
3
现在我很肯定她就是「晃晃妖」。
一看见就会死,这项诅咒之所以没有在我身上发挥效用,多半是因为我适应了。哥哥过世那次我就看见「晃晃妖」了,在桥上碰见她的前一天,甚至还一直盯著「晃晃妖」画下速写,或许是我在这个过程中早已慢慢习惯死亡了吧?
大家会称呼她为「晃晃妖」,是因为远远望见她时,景色看起来就像左右晃动一般,近似透过歪斜玻璃看东西的效果。事实上每次她现身时,都
会伴随著炙烈阳光造成的空气扰动,是这个自然现象导致了歪斜玻璃的视觉效果。
说不定,那种晃动也是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相连接而形成的力场扭曲。
不管原因究竟是哪一个,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那时年纪还小,容易接受新事物,就算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能迅速拥抱新现实。不然我大概会很害怕「晃晃妖」吧。
她触摸到我的隔天,我也去石桥找她了。心情既欢喜又紧张,兴奋地简直像要去见一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她果然在那座桥上。
不过我却没看见那股奇异的扭曲,更要紧的是,她整个人瘫软在桥上,一副气力耗尽倒地的模样。
我慌忙走近,关切地问:
「你还好吧?」
她的长发从背后披散在桥上,我一边小心避免踩到那些头发,一边在她身旁蹲下来。她呻吟著,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勉强抬起头看我。那双乌黑的眼睛从纤长睫毛下望著我,焦点却无法集中。
她轻启唇瓣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见她的话,她的声音似乎没能形成音波。
难道她不会说话?我领悟到这一点,赶紧把素描本跟铅笔递过去,她维持趴著的姿势就在素描本上写了起来。
歪七扭八、好像在发抖的字迹。她在纸上写了四个字。那几个字实在太丑了,很难看懂到底写些什么。
「油豆腐皮。」
她写的确实是这几个字。我念出来后,她点头。
「油豆腐皮?」
她再次点头。
「你需要油豆腐皮?」
她点头,放下素描本。
要油豆腐皮做什么?我实在想不透豆腐皮除了拿来吃还能干什么,但不管怎样,她现在似乎就是需要那个。
「我知道了,我去拿来。」
说完,我就要离开,她却像要阻止我似地伸出手,试图拉住我的手。只是大概太过虚弱,连碰都没碰到我,但我顿时就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会叫别人过来的,你放心。」
我让她一个人留在原地,直直跑回爷爷家。使尽全力冲刺十分钟左右之后,我满头大汗地冲进家里,立刻去翻冰箱,先把纸盒装的麦茶倒进杯子,一口气喝乾。幸好爷爷应该是出门去了,不用面对他狐疑的脸色。
我一手拎著空杯子继续察看冰箱,终于找到一片油豆腐皮。原本一包应该有两片,但一片已经吃掉了。我赶紧把豆腐皮拿出来,再抓起那瓶麦茶,又跑了出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石桥,她依然瘫在桥上,姿势跟刚才一模一样。
我递出油豆腐皮跟麦茶,她起身,瞧都不瞧麦茶一眼,空手从袋子中拿出豆腐皮。我看著她要做什么,没想到她直接大口吃了起来。我还在目瞪口呆时,油豆腐皮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原来是肚子饿了……
她抹了抹油亮的嘴角,站起身,像是突然恢复了力气。前后变化大得令我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上一刻还气若游丝地软倒在地上,此刻却站得又稳又直。
「你已经没事了?」
我担心地问,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点头。
接著,她蹲下去,又在素描本上写了起来。她煞费苦心写完后,才将本子拿给我。
乍看之下实在看不懂她写了什么,字体歪斜得太厉害。
「谢谢。」
我读出声后,才发现她是要跟我道谢。
她听到我念出来后,轻巧地跳起来,在炎热阳光下跑了出去。我慌忙跟上去,却已遍寻不著她的身影。夏风徐徐吹送,一整片碧绿水稻安稳摇曳著。
她是幻影吗?
不可能。素描本还有她写下的字迹。小朋友般的拙劣字迹,令人不禁莞尔一笑。
接连几天,我依旧天天往石桥跑,她却没有出现。
或许不会再见到她了。我莫名有这股感觉。这个世界跟那个世界原本就不该有交集,不过是偶然在桥上相会罢了。
我领悟这一点后,就放弃等待她,反倒因自己想见她的心情感到讶异。回过神,才发现素描本上多了好几个我凭印象画下的她。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下定决心,特别跑到距离爷爷家好几公里远的超市买了十片油豆腐皮,在黄昏时分来到石桥。
我提著装满油豆腐皮的塑胶袋站在桥上,凝视著橘红色太阳在小河上倒映出的亮光。山上乌鸦叫个不停。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此刻的自己,肯定觉得很奇怪。
拿油豆腐皮来又能怎么样?在空中盘旋的乌鸦似乎对豆腐皮虎视眈眈,让我很害怕,可是又不能丢进河里。
不如放到桥下面好了。说不定她会发现豆腐皮,把它们拿走。
我正要往河堤移动时,才注意到桥下有个人影在动。
是她。
她从桥下一脸渴望地抬头看向这里,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手里提的塑胶袋。
「那个……这个。」我朝桥下的她直直伸出拿著塑胶袋的那只手,「你要吗?」
她连连点头,绕过河堤,快步往我跑过来,依然是那副彷佛足不点地的轻盈身姿。
我们并排坐在石桥边缘。我将油豆腐皮递给她,她喜孜孜地打开袋子,狼吞虎咽起来。是肚子饿坏了,还是太喜欢吃这个?
「还有很多喔。」
我把油豆腐皮都排在桥的边缘,她一片接一片吃个不停。吃到一半时,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拿起一片递向我。我接下她的好意,咬了一口,乾吃豆腐皮实在没什么味道。
太阳西沉,天色逐渐变暗时,她把所有豆腐皮都吃完了。她的脸盖在长发下,看不见表情,但是我能感到她此刻的心满意足。
「你从哪里来的?」
听我这么问后,她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向山。
「这样啊……我是这边。」
我指往相反的方向。
她一脸想说什么的神情,我便将素描本递过去。她花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写好。
「我没事了 谢谢」
她想说因为吃了油豆腐皮,体力恢复了吗?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起身,她也跟著站起来。我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时,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靛蓝色的黑暗垄罩著山麓地带。
自那一天起,每次我去那座桥,她一定都在。
如果我带油豆腐皮过去,她就会开开心心地吃光,我则在一旁将她开怀大吃的身影画下来。然后我们就一起坐在小桥的边缘上,凝视著河水消磨时间。
「你知道大家都叫你『晃晃妖』吗?」
我发问,她却摇了摇低垂的头。关于一看到她就会死掉的这个现象,我一直很想询问本人的看法,只是这个疑问总不免透著责怪她的意味,令我踟蹰不前。
我们依旧不太能沟通,需要藉文字达意时,就必须透过素描本。她写一个字就要花上好一阵子,我每次都得耐著性子等她写完。
结果,我跟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有一大半都在教她写字跟用词。
暑假只剩下差不多一周时,我教了她一句话。
「这是道别时要说的话。」
我在素描本写下「再见注1」。她知道几句打招呼的用语,却不晓得该如何道别。每次都是临到黄昏,一言不发就消失在山里。我一直暗自希望她至少能先讲一声,让我知道她要走了。
「再见。」
她拿起铅笔描我的字。
「啊,不过『再见』有一种从此不会再见面、很落寞的感觉。这个比较好。」
我翻到素描本下一页,思考片刻,才又写下「下次见」。
「我们道别时,要讲这个。」
「说再见,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花了好久写下这几个字。
「嗯,再见这两个字本身,没有期待下次再碰面的含意在。」
「我们还能碰面吗?」
「大概吧。」
暑假就快结束了,到时我就必须回到城市里。
我们还会碰面吗?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她在素描本写上「下次见」。原本她总是一到该回去的时间就突然离去,只有今天特别留下了只字片语。
「好──下次见。」
我朝她往山里走去的背影扬声说道。
4
隔天,悲剧发生了。
我早就决定所剩无几的暑假都要跟她一起度过,只可惜事与愿违。我一如往常朝小河上那座石桥走去,没注意到身后跟著一个村民。
回想起来,那一天她周遭的空气晃动似乎比平常更加剧烈,或许正是她察觉到其他人的缘故。
我挥手,朝她走近时──
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传来了奇异的惨叫声。
我回头,一位脖子上挂著毛巾的中年男性,站在田边看向这里。不,他目光对准的多半是我身后的「晃晃妖」。那位男性脸色发青,双眼盈满恐惧,神情与哥哥死去时一模一样。
「喔、喔喔……」
男性
艰难地哀嚎,双膝著地,顺势趴倒在地上。
我立刻跑到他身旁想帮忙,但他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死了。
这男人是谁?
恐怕是村里的人。但我从没见过村民来这里。他搞不好是恰巧看到我往这边来,想提醒我「别走太远」,或者是对我的举动产生好奇,才跟在我后面过来的?
结果,他不幸看到「晃晃妖」,死了。只要看到「晃晃妖」就会死,这个传言原来是真的。
我才刚开始怀疑一看到她就会死的诅咒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一直希望是搞错了……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一个人死去的瞬间,我才第一次理解到,「晃晃妖」真的跟我属于不同的世界。
我放著那位男性倒在原地,赶回石桥。
她还怔怔站在原地,哭到身子发颤,一边用右手拚命擦去泪水……她似乎对方才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深感绝望。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难过吗?
那不是简直和人类一样吗?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柔声安慰。
到底是什么没关系呢?一个人死了,村子肯定会爆发一场大骚动。我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死去的事实,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的。就算把他的尸体藏在路边,那位男性的家人迟早也会发现,事迹没多久就会败露。
我在脑中思索对策时,远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一辆轻型卡车正开过田地的另一头,是那位男性的朋友吗?
我顿时明瞭,结束的时刻已逼近眼前了。
「你现在立刻跑得远远的。」我对她说,「快去一个没有人类,大家不会排斥你的地方。」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劲地抹眼泪。
「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不晓得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几成,我只能从那头灰色长发轻微的摇晃,来判断她此刻的心境。
她蓦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地面上写字。跟平常一样毫无章法、丑不啦叽的几个字。
「下次见。」
我点头,她转身跑走了。
我一回爷爷家,就蹑手蹑脚从院子溜进房间。家里静悄悄的。我回房后,就窝在棉被上,一副整天都待在房里的模样,随手画些图打发时间。实在太安静了,一切祥和到彷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然而那位男性遭她杀害时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外头天色开始转暗时,家里忽然喧闹起来。有好多客人来,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以爷爷为首,数名男人闯进我房间。
「你被附身了吗!」
爷爷的语气既生气又著急。他像平常一样要我站起来,观察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村里那群男人却都倒抽一口气。
「果然没错……」爷爷失望的语调令人心惊,「今天村里有人过世了。有人说看见你出现在亡者附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我只能模糊回应。
「你太亲近『晃晃妖』了。你身上已经寄宿了浓厚的死亡阴影。没办法了,我要暂时把你移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爷爷家后面有一间仓库吗?那里平时就定期净化。只要待在里面,死亡就不会继续纠缠你。」
爷爷带我去那间仓库,环绕在爷爷四周的那群男人,不知为何纷纷避开我。
爷爷打开仓库大门,混著霉臭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建筑结构是两层楼,里面还有铺著榻榻米的座位区。
「在一切结束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结束后,我会来接你。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能跑出来,可能要花上一天,或是更久……」
「咦?这么久?」
「要看对方的情况。」爷爷说完,便拿起沉重的门闩,「我会在外面加上门闩。等你可以出来时,你身上的诅咒应该也解除了。」
「等一下,我都不能出去吗?」
「你已经遭到诅咒了。如果讲诅咒这个词你听不懂,你就把它想成是会传染给其他人的疾病。为了避免这个病传染给其他人,只好委屈你在里面待一阵子。」
换句话说,我要遭到隔离了。
爷爷双手搭上门扉,缓缓阖上大门。从外头斜斜洒进来的洁白月光,逐渐缩成一条细缝。
「你放心待在这里等,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净化那座山。」
爷爷露出和煦的微笑这么说,神情彷佛透著一股即将赌上性命奋战的决心。
围绕在爷爷周围的那群男人,不知何时都用方巾蒙住自己的双眼,多半是为了避免看到「晃晃妖」吧。
没多久,那群男人的气息已然远去。
我尝试推开门,但想当然耳,大门丝毫没有动静。我只好打消念头,回到榻榻米上。
仓库中几乎全黑,幸好还有光线不知道从哪里透了进来。我爬木制梯子上了看似阁楼的二楼,才发现一扇装有铁栅栏的小窗户。虽说是窗户,大小却顶多只有一个砖头那么大,用来采光的。从那里可以看见夜里的山景及星空。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爷爷究竟打算做什么呢?我不晓得净化那座山,具体来说是要做些什么。
她已经成功逃走了吗?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榻榻米上。早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该带素描本进来的。室内没有时钟,也不晓得现在几点了。
没多久,夜渐深时,远处忽然响起敲击太鼓的声音,以每十秒一下的节奏规律响起。跟热闹喧腾的祭典音乐相比,这个音色带著肃穆且令人战栗的仪式色彩。
我根本睡不著,双手环抱膝盖坐在榻榻米上。有个男性村民来仓库察看情况。一个年轻男人。他打开门,确定我平安无事后,立刻又要走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叫住他,询问现状,但他一句话也没回就关上门,再次上闩。他手中握著用来绑住双眼的方巾。
太鼓声持续响著,山的方向清晰可见点点火光,一整圈篝火环绕著山麓地带,看起来弥漫著一股神秘的气息。
那副景象魔幻到令我不禁心生怀疑,也许我从去年暑假起,就一直身陷在一场噩梦里吧?
太鼓声响了一整晚。
我的心跳也随著鼓声逐渐平缓下来。窥视外头情况,篝火略微朝山顶前进了。
到了早上,爷爷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了。我该不会得一直被关在这里,最后孤零零地死掉吧?村里该不会规定要让受诅咒的人自生自灭吧?
我只能相信爷爷最后展露的那个微笑了。
中午过后,那个年轻男人端食物来,托盘上摆著许多饭团。我早就饿昏了,抓起饭团就狼吞虎咽吃起来。没多久,夜晚再度降临。太鼓声依然响彻天际,篝火又更靠近山顶了。等那些火抵达山顶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第三天,篝火停止前进。
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而我又会变成怎么样?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关到死掉为止吧?爷爷当时用生病来打比方,万一我染上的是无从医治的传染病,与外界彻底隔离、丢著不管,不正是最安全的处理方式吗?
我内心的恐惧越来越甚。
第三天深夜,忽然传来有人拿掉仓库门闩的声音。当时我正在二楼窗边打瞌睡,没有立刻注意到四周情况的变化。
直到门外有动静,我才惊讶地跳起来,探头朝下方一望,有人正在开门。
一切终于结束了吗?
皎洁月光斜斜射进屋内。
出现在那里的是「晃晃妖」──她。
看起来跟之前碰面时并无两样。
「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跑近她,小声询问,同时窥视外头的情况,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别说外面了,连家里都没人在。
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我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拿来平常用的那本素描本跟铅笔。
递给她,她动手写字。
「都是我害的,对不起。」
她好像认为是自己害我被关在这里。
「不是的,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望向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依然漆黑而清晰。
「不过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来,半路上没有遇见别人吧?」
我发问后,她只是点头。难道爷爷他们正在举行的仪式只不过承袭传统的做法,实际上没有半点效力吗?
虽然感激她把我从仓库里放出来,但我没地方可去,看来也只能先在这里待到爷爷他们满意为止吧?
我得去拿一些食物来,还有几本书,才有办法打发时间。结果在爷爷回来前,我还是没办法自由行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我向她道谢,「但看起来还要花上一段时间,事情才会结束。你最好快点逃到安全的地方。」
她抗拒地摇头。
「摇头也没用,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他们不晓得会怎么对付你。」
太鼓声不知何时业已停歇。回头一看,篝火正逐渐朝山顶聚
拢,漫长的仪式终于要迎向终点了吗?
我最好在爷爷到家前回到仓库里。
我去了一趟厨房,她安静跟在身后。我在黑暗中翻找冷藏室里的食物,取出不需烹调就能直接吃的火腿及小黄瓜,顺手把油豆腐皮递给她。她当场就大口嚼了起来。里面有一罐没开封的麦茶,我决定一起带走。
再回到我房间,把刚刚搜刮来的食物一股脑塞进背包。看样子仪式应该快结束了,万一我还得在仓库里关上几天,靠这些就能过活了。准备万全。
我背上背包,走出家门,绕过主屋,朝仓库走去。
仓库的门还开著。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仓库前站著那个年轻男人。他正从大门缝隙察看里面的情况。想来是因为仓库门开了,他察觉情况有异就过来看看了。男人战战兢兢地窥视里面。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霍然转向这边。
下一刻,他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他看到「晃晃妖」了。他发狂似地摇晃头部、奔跑,重重撞上仓库的墙壁,倒在地上。男人摔倒后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脚不停挥舞,恐怕是他的大脑认定自己正在逃跑,身体没能跟上现实情况。他如同醉汉似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又立刻跌回地上。
就不再动弹了。
我转向她。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是最受到惊吓的那个人。过了片刻,她摀住嘴,浑身发抖,开始无声啜泣。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心里只剩这个念头。
「走吧。」
我拉起她的手就跑,那种触感简直像是抓住一团空气,不可怕,心里反倒有股骄傲油然而生。
跟她一起,我跑得比平常还快。在黑夜的月光中全力奔驰,全身舒畅地连懊恼与后悔都拋诸脑后了。只要逃得远远的,肯定能找到一个适合跟她长相厮守的好地方。盛夏晚风沁凉如水,令我不禁萌生这种错觉。
身后篝火遍布的那座山已逐渐远去。我们在山里不停向前跑,距离暑假待的那个村庄已经非常遥远了。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些,就回城市去吧。应该也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何况我现在跑得这么快。
不过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自然跟著停下来。
在高耸杉树林立的山路上。
「怎么了?」
我递出素描本,她写字回答。
「我出不去」
「出不去?你出不去这个村子吗?」
她点点头。
定神一看,她身体的灰色似乎变淡了,我几乎都能透过她看见背后的月亮。
「你离开出生的地方就会消失吗?」
她摇头。摇头是代表不对,还是不知道?我无从判断。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呢……」
我说完,她又摇了摇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放慢速度走了一段山路,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这样下去你会消失。」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轻轻点头。
又在素描本上写字。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她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到头来我只能眼睁睁看著这个爱哭鬼流泪,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会再拿油豆腐皮来的。」
我笑著说,她扭捏了好半晌,才点头。中间还数度抬起手臂擦眼泪。
「你回村子后要怎么办?你有办法躲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吗?」
她点头。
接著,她缓缓举起手,指向山路的前方。
「那里是村子的出口?」
她点头。
「谢谢,那我走了。」
她最后一次拿起铅笔,在素描本写下:
「我一直 想变成 人类」
后面还接著三个字。
「下次见」
那瞬间,不知何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太鼓声,声音出乎意料地接近,而且听得出声势浩大。
她挥手催促我赶紧离开村子。我甚至来不及收素描本,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没多久,山路到了尽头,我跑上铺著柏油的国道。
当然,她没有跟上来。
5
我走了整整半天,才回到自家所在的城市。时间已过正午,熟悉的街道立刻将我拉回日常生活。那一刻,至今发生的一切忽然像是一场苍白的谎言,而我的影子,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影。
后来爸妈痛斥我一顿,还强迫我去医院检查,印象中发生了好多事,但我记不清细节,只知道那年夏天的尾声爷爷死了。表面上是病死的,但真相不明。葬礼在那个村庄举行,我没有去参加。村民好像要求绝对不得让我进入村里。
其后光阴飞逝,我对那个村子的记忆也日渐淡去,直到今天才终于又想起一切来龙去脉。不──更精确地说,我终于把自己身边发生的好几起离奇死亡,跟那段记忆串联在一起了。
那个夜晚,她留在村子里。不过之后,她是不是离开村子来城市找我了?证据就是,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下次见」。对她而言,那就等同于要再碰面的约定吧?
她肯定就是造成我周围那些人死亡的真凶。
况且现在回头细想,那些与我有关的死亡,都有一个令人耿耿于怀的共同之处。
像是跟我要好的那位高中同学,当时我们正在角逐大学推徵的名额;或者是压榨我、害我过劳的那个上司,甚至是在杂志连载上赢过我的漫画家。
由于他们的死,我的人生变得稍加顺遂。至今我从不曾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但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上,我常因某个人的猝死而获益。
想必是她为我做的。
她一直待在我附近,在关键时刻出手帮我。
可是一想到那些不幸离世的人,我就高兴不起来。过世的漫画家对我从来没有任何恶意,失去对方的才华也是这个世界的损失。我必须凭实力获得连载的机会才对。尽管我曾暗自希望对方去死,但那不过是一时在心底泄愤罢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方是死于一种只要「一看见就会死去」的诅咒,如果是刻意为之,那就算是一种杀人。
而她毫无疑问是有意的。倘若再把那些无意间杀害的对象也算进来,譬如哥哥、公寓的邻居等等,牺牲者的数量就更多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犯罪?
在她眼中,杀一个人或许就跟摘一朵花没什么两样。送出那朵花,可以讨别人欢心,下次就会想再去找另一朵更能让对方快乐的花朵。
那么她看到别人死去时为什么会哭呢?
还不如乾脆笑著杀人,我才能够认定她就是妖怪。不管是外貌或各方面言行,她实在都太像人类了,所以我才会一时迷惑,以为她说不定拥有近似于人类的情感。
杀人是不对的。
继续放任不管,未来还会继续出现其他牺牲者吧?如果跟我越亲近就越有可能看到她,那么最危险的人就是妻子了。对现在的我而言,妻子是最后的希望。我绝对不能失去她。
我必须要将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解开才行。
再三烦恼之后,我决定去一趟那里。
此刻我能做的,或许就是设法让她回归原本的土地吧?如果她真的在我四周出没,那只要我去那座村子,她应该也会跟著去。
我坐上车,朝爷爷的村子开去。
出发时天色还很明亮,抵达村子时却已几近黄昏了。光凭记忆开车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跟心力,而且我没料到村子发展神速,田埂都铺上了平整的柏油,原本的田地则盖了一间大型超市。只不过停车场到处都是空位,可见有些本质或许仍旧没有改变。
我在超市买了一大袋油豆腐皮,回到车上,小心翼翼沿著渠道开。当年的小河已不见踪迹。
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就连时光彷若静止的这个农村也逃不过逐步现代化的命运。说不定她是因为居所被剥夺,遭村民赶出去,才会来找我的。
在遥远山脉后方的大片晚霞,色彩十分艳丽。
我下车,不抱多少希望地沿著渠道向前走。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实际回到村子前,我心里因要面对恐怖的过往而紧张不已,然而此刻却有股怀念之情慢慢苏醒。
天空逐渐暗下来,黑夜垄罩大地。
忽然看见正前方的渠道上,有一座熟悉的石桥。
错不了,是那座石桥。
这三十年间,天然小河都成了人工的渠道,没想到石桥居然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真不可思议。或许是考量到整体造景才刻意保留的。
我站上桥,环顾四周。
没错,就是这片风景。
我将满满一袋油豆腐皮放到一旁,在桥的边缘坐下来。凉爽微风吹拂,短短一瞬间,虫鸣静止了,石桥另一头的山上出现了动静。
她从山的方向慢慢现身。
她藏身于暗处,全身僵硬,看起来很怕我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正
是会让看见她的人全都死去的「晃晃妖」。不过我的身体并未出现异状。我害怕得冷汗直冒。
她的外观跟以前没有任何改变。再次见到她,只觉得她的外貌说不出地诡异,要是在山路上蓦地擦身而过,我肯定会吓到跳起来。我小时候居然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跟她相处。
我拿起装满油豆腐皮的袋子,递向她。
「要吃吗?」
她动也不动。
我把袋子放回原处,低头注视著水质混浊的渠道。
「好久不见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没有很久。」双唇不住颤抖,我还是努力往下讲,「我必须先向你道谢。谢谢你,在过去帮我度过了好几次难关。还有,对不起,我一直没发现你的存在,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城市找我。」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点了头。
「他们是你杀的吧?」
她怯怯地点头。
她好像以为我在生气。
实际上,我也确实为她的行为感到愤怒。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能毫不在意地打破这条准则,表示她果然并非人类。
我一直希望她是人类。
四周越来越暗,她的身影彷佛要融进黑暗之中。
「跟你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很愉快,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必须在人类的世界,遵从人类社会的规则活下去,你懂吗?要是每次遇到挫折,就去杀了挡路的那个人,那就没完没了。那种做法是行不通的。或许你是为了我才下手的,但那些事是不对的。你不懂这一点,就表示你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内心感慨万千。我很同情她。一想到她的心情,这些理应坦白的话就变得难以启齿。
她像在否认些什么似地轻轻摇著头,哭了起来。
别哭。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人类一样,不是吗?
「你帮过我好几次,但是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可饶恕的。今后,你也打算要在我遇见困难时,靠杀人这种方式来帮助我,对吗?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设法过下去。所以,请你发誓,你不会再杀人了。还有……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听懂了吗?
如果真的为我著想,就不要再出现了。
她沉默许久,似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寻找自己的答案。垂著头,偶尔抹去眼泪,全身不停颤抖。
最后,她转过身,背对我朝黑暗缓缓踏出步伐。
一直到最后,她都像个孩子般不停在哭泣。
直到那个爱哭鬼的身影彻底消失为止,我都牢牢凝视著那片黑暗。
她的哭泣声依然残留在耳边。
这样一来,一切就结束了。
这样就好了。
我回到公寓后,妻子不见踪影。
一直到深夜也没回来,我打电话去她工作的地方,却没有人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该不会……晚了一步?
我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开始在屋里寻找有没有什么物品会透露她的去向。
我打开搬家时她唯一带过来的那个包包,里面只塞了一本老旧的素描本。很眼熟的素描本。
翻开素描本,有我小时候画的图。
素描本最后几页几乎都只有字,全是些歪七扭八的字迹。
那个夏天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赶紧翻开最后一页,笔迹忽然变得很成熟,写著:
「再见。」
注1:原文是さよなら,在日文中是非常正式的告别用语,隐含著下文所说的从此不会再见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