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武器店后,不知是因为昨天托比亚斯给的压力、今日造访魔导具店的感动,还是被搭讪时的惊吓,妲莉亚回程时一口气买了很多东西。
她眼前有个装着四把短剑和附属品的袋子、两箱食物、装着一打红白酒的箱子,还有轻松搬运这些物品的男人。不,最后那个不是她买的。
妲莉亚说了好几次要自己付钱,请人送到家,但沃尔弗很自责刚才没能帮她摆脱骚扰,因此坚持帮她付所有的钱,并帮她搬东西,她怎样都阻止不了。
最后她毫不客气地说「伯爵家的成员做这种事好吗?」,他竟然回道「那你更该给我机会扳回颜面」,她完全败下阵来。
见到沃尔弗一直戴着兜帽,汗如雨下地扛着东西,妲莉亚内心充满感谢。
「东西要搬进去吗?还是放在门口就好?」
青年停在绿塔的门前问道。他身后的天空已染上夕色。
若是原本的她,应该会要沃尔弗将东西放在门口,请他回去,改日再聊。
为短剑进行魔法赋予时,也会从商业公会或学院请一位助手过来,避免和身为男性的沃尔弗独处。这怎么想都是最安全、最正确的做法。
但她心里想的却并非如此。
她想请沃尔弗进家里喝点东西。可以的话,也想和他聊一聊。
她虽然已经不想再谈恋爱,仍想和他成为聊得来的朋友。
但说不定沃尔弗其实不值得信任,是她误信了这个人也不无可能。
接下来只要做错一步,就有可能成为前世说的「很好拐、很轻率的女人」。尽管知道这点,妲莉亚仍做出了选择。
「客厅在二楼,可以帮我搬到二楼吗?」
「好。」
沃尔弗轻松爬上楼梯,将物品搬到二楼。
妲莉亚打开客厅门,将魔导灯点亮一些。
「呃,你家有家人或帮佣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
「你让我进来所以这么说好像不太好,但你应该知道独居女子不该让男人进家门吧?」
「我知道,我也不常让人进来,但你要帮我搬东西啊。那我反问你,听到我一个人住之后,你有丝毫庆幸的想法吗?」
她故意将责任推到搬东西上,这么问他。
繁花簇拥的美丽蝴蝶不可能停在路边快要枯萎的绿草上。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一个人住,想和你不受打扰地尽情聊天。你若觉得我很危险,可以把我的手脚绑起来放倒在地上。你坐在椅子上,我倒在地上抬头跟你说话。」
「这样我看起来才像坏人吧!」
妲莉亚用力吐槽。她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和他聊天。
「那你待在塔里,我待在塔外,隔着窗户聊天?」
「是要讲多大声?喉咙会受不了吧!」
妲莉亚已经拉高了音量。
她想用扩音器在这男人耳边大叫:把我刚才认真烦恼的时间和精力还来!
但元凶沃尔弗却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以不符形象的笑声咯咯笑着。
「我这就端茶过来,请你坐在椅子上。还是要喝白酒?」
「不好意思,我想喝白酒。」
「我顺便拿些吃的过来。」
「真对不起……」
沃尔弗一脸歉疚地向她道歉。不过他们离开摊位后就没吃东西,他又搬了那么多物品,当然会饿。
于是妲莉亚先请他在客厅沙发坐下。
接着递给他湿毛巾,再将白酒和苏打饼放在桌上,请他擦个汗休息一下。
她走进厨房,拿出刚才买的白面包,以及家中的黑麦面包和香肠。将蔬菜切丁后,和香肠一起用小锅汆烫。
另一个小锅放入两种起司和白酒,再加点胡椒和肉豆蔻粉。
烫好蔬菜后,用两个大盘子盛装切丁面包、香肠、烫蔬菜,端至客厅。
她喊了沃尔弗的名字,请他从沙发移动到桌边的椅子。
桌上摆着魔导炉,炉上的小锅里煮着融化的起司。
起司锅。
这是她发明小型魔导炉后最想尝试的料理之一,而且不必花太多调理时间。
「这是起司汤吗?」
沃尔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锅子,看来他没吃过起司锅。
仔细想想,妲莉亚在今世的王都只见过淋了起司的料理,还没见过有人像这样将食物沾着起司吃。
这说不定是这世界首度出现的起司锅。
「是起司没错,但不是汤,该说是沾酱吗……总之可以用面包或蔬菜沾着起司吃。」
妲莉亚将长叉和盘子递给沃尔弗,自己示范给他看。
她试了块面包,味道相当可口,和她平时喝的平价红酒也很搭。
青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妲莉亚将面包盘推到他面前。
「你尝一个试试看。」
沃尔弗小心翼翼地将面包沉进锅内再用盘子接住,以免起司滴落。
接着一口吃下淌着起司的白面包,静止了数秒。
随后不发一语地咀嚼,还嚼了莫名多下。
吞下后满意地叹了口气,用长叉再叉起一块面包。
「如何?」
沃尔弗喜欢白酒、喜欢起司,也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从那反应看来,他应该不讨厌起司锅才对,但没想到——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这种食物呢……」
别在那边感慨万千地叹气。还有,起司锅不是毒品,别闭着眼睛露出恍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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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超级超级好吃……」
「一个人或很多人都能享受,只用起司、酒和面包也能煮。」
「下面的炉子哪里有卖?」
「这是小型魔导炉,商业公会和魔导具店都有卖。」
「我一定会买……啊,这也是你发明的吗?」
「对,不过大型魔导炉原本就有,我只是将它改良而已。」
将大型魔导具小型化时,有时得和原本的发明者对分利润,有时则可被当成新商品。
若是商业公会登录在案的魔导具,且仍在七年的利益契约期间内,新作者就得支付原作者利润。自第八年起,小型化的魔导具即可登录为新商品。
魔导炉已有三十年的历史,妲莉亚因而得以将其登录为新商品。
「真想带这个去野营,希望能得到许可。」
「面包就算了,酒可以带吗?」
「嗯,配给的食物中有用皮袋装的酒。我们远征时吃得很健康,每天几乎都吃黑面包、肉干和干燥蔬菜汤,点心则是起司、坚果和果干,一成不变。」
「原来是这样……」
考虑到搬运问题,这也无可奈何,但每天都吃这些很容易腻。
虽然也可以用篝火来煮起司锅,但一个不小心就会烧焦。
「如果附近有村子或小镇,我们就能在那里吃点好吃的。可惜魔物出没的地点通常是国境或山边。我们有时也会抓野兽或魔物来吃,但烤过后只用盐和胡椒调味。要是能带魔导炉和起司去,感觉就连黑面包也会变好吃……」
沃尔弗边说话边用餐,喝光了整瓶白酒。
但盘中食物他却为妲莉亚留了一半。
他那么爱起司锅,妲莉亚希望他尽量吃。
「沃尔弗,你别客气尽管吃。我这就再拿点面包和蔬菜过来,今天你帮我买了很多。」
「抱歉……我等等再付你大银币。」
「别说这种话。若真要计较,我也要付你『女神的右眼』的介绍费喽。」
「不,我可不能收。毕竟奥兹华尔德本来就在等你啊。」
「但若没有跟你同行,我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妲莉亚趁他停顿时,立刻将另一瓶白酒递给他。
「开了这瓶酒,继续吃吧。我再拿食物过来。」
「……抱歉,谢谢你。」
她拿来食物后,两人聊起为短剑赋予的话题,继续用餐。
最后收拾时,沃尔弗率先替她将碗盘拿去清洗。
他说自己野营时洗碗洗惯了并迅速洗好碗盘,令她吃了一惊。
◆ ◆ ◆ ◆ ◆ ◆
用完餐后已经将近晚上,窗外清晰可见洁白的明月。
凉爽的夜风徐徐吹进室内。
「我再拿一瓶酒来吧?」
「老实说,我既想和你多聊一会儿,又怕不回家会给你添麻烦,心里很矛盾。」
沃尔弗有些苦恼地说。
「平民间的来往很自由,不知道你是怎么样?」
「我也无拘无束,还曾跟队友去酒馆玩了整晚。」
在这座王都,平民间的恋爱和交友关系没受什么限制。
很多父母都允许孩子和恋人或婚约对象外出旅行,也有人同居后再结婚或未婚生子,还有人选择终身不婚,歌颂恋爱和友情。
而出轨、离婚、再婚和感情纠纷也不少见。
「那个。」
「不好意思。」
两人
在微妙的气氛中同时开口,又都停了下来。
沉默数秒后,率先开启话题的是沃尔弗。
「呃……我想问个失礼的问题,你会想被我追求吗?」
「不会。」
妲莉亚立刻回答,接着直视沃尔弗的眼睛反问对方。
「那你希望我倒追你吗?」
「不希望,我真心为这个失礼的问题道歉。我明知你没有那个意思,还是有点紧张,不知能不能为进到你家感到高兴。」
「我也要道歉。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我也担心你会带来危险。」
一回神才发现两人都在向对方低头道歉,真是尴尬。
「我先声明,我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生。你可爱又聪明,和你聊天也很开心……」
沃尔弗说到这里顿了顿,用手背贴着嘴唇,换了个口吻开口。
「看样子我应该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而且从刚认识时就一直受你帮助,今天还让你去买酒,没能保护你免于骚扰,进到你家里骗吃骗喝。这样的男人分数应该低到破表了吧。」
「不,我觉得你很有魅力。但这不是喜好的问题,而是因为我被悔婚过,也觉得魔导具师的工作比较有趣……」
妲莉亚回想至今发生的事,说出一件她经常在想的事。
「我已经提不起劲谈恋爱了。」
「我也觉得恋爱很麻烦,没那个兴趣。」
两人说完都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他们望着对方的脸默默苦笑,这对望一点都不浪漫。
不过这样一来,妲莉亚终于能明确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们可以成为聊魔导具和魔剑的朋友吗?」
「好,我很乐意……!」
沃尔弗露出至今最灿烂的笑容,她为此开了瓶新的白酒和他干杯。
接着他们又干了一杯赞颂魔剑和魔导具,力量大到双方杯子都撞出裂痕。
沃尔弗不停道歉,说他下次来的时候会买新的酒杯过来。
两人隔着桌子对坐,将红与白酒注入各自的新酒杯中。
「我终于交到可以正常聊天的女性朋友了……」
沃尔弗慵懒地靠在对面的沙发上。和刚才不同,完全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妲莉亚心想自己可能也差不多,拿起酒杯。
「听你这么说,感觉好像没什么朋友。」
「对,你猜得没错。」
「我是在开玩笑,你不否认的话我会很慌……贵族都是这样吗?」
「不,像我的话是有交过朋友,但是常因为女性关系导致友情破裂。在学院念书时特别严重。」
「是发生了三角恋吗?」
沃尔弗没回答她的问题,晃了晃手中的白酒。
尔后闭上美丽的黄金色双眼,凄冷地笑了。
「朋友喜欢的女生喜欢我,友情破裂。」
「学院时期大家都还年轻嘛。」
「朋友的女朋友说喜欢我,友情破裂。」
「你朋友好可怜……」
「朋友刚交往的女友真正的目标是我,友情破裂。」
「惨到让人想哭了。」
「朋友的妹妹已经有未婚夫了还向我告白,我拒绝后,她对朋友说我猛烈追求她,朋友相信她的说词揍了我一顿,友情破裂。」
「你到底因为恋爱失去过多少段友谊啊……」
这样当然会有创伤。到了这个地步,长得帅已经变成缺点了。
沃尔弗睁开眼睛,略显疲惫地继续说道:
「我在学院很不快乐,进了军营轻松很多。后来接到各种邀约,从相亲到玩玩都有,但我很快就受不了。现在表面上和一位丈夫过世的前公爵夫人交往,就没什么人来烦我了。」
「前公爵夫人……是你的亲戚吗?」
光听到前公爵夫人,妲莉亚脑内就想象出妖艳的美女,可能是前世看太多小说了。
「我母亲是骑士,结婚前保护的就是那位夫人。因为母亲的关系,她偶尔会让我在家里过夜。夫人的丈夫过世后,想当她燕子的男人怎么扫、怎么埋都处理不完,她说跟我传绯闻可以赶走那些人。」(注:日语的「燕」有情夫之意)
「怎么扫、怎么埋都处理不完的燕子……」
她无法想象那是男性追求者,脑中只浮现鸟类燕子占满整座庭院,沃尔弗用扫把扫燕子的画面。
说不定是酒精意外起了作用。
「以前还有些笨蛋想找夫人,拿着花束非法侵入庭院。听说那位公爵赶人不手软,说不定真的把一些缠人的家伙埋起来了。」
「拜托你告诉我这只是在开玩笑!为了我内心的平静,快这么说!」
沃尔弗并没有就此做出回应。
他笑着开了瓶新的酒,为妲莉亚的杯子斟满红酒。
「公爵家好可怕……但那位夫人不算你的女性朋友吗?而且她现在单身,你们就算谈恋爱也不成问题。」
「称不上朋友,毕竟对方是长辈……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很像我的阿姨,又像教我贵族规矩的老师,年纪也和我母亲一样。另外先不论恋爱,若有其他方面的需求,我会去娼馆啦。」
「可以对女生说这种话吗?而且你还长这样。」
她反而觉得沃尔弗去做这一行应该比较赚,短时间内就能赚到一大笔钱。
「妲莉亚,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沃尔弗阴沉地盯着她。
她发现自己的想法被看穿,连忙换了个话题。
「我觉得你当初应该在学院找个清纯的大小姐当老婆。」
「……我曾在学院的茶会上,被这样的『大小姐』下药过。」
「在学院的茶会上?」
「对。不知道对方是想当场把我扒光,还是已经从家里叫来马车。还好有朋友来找我,将我扛了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哇!」
「我后来被朋友骂了。我和家人没什么交流,所以不知道贵族子弟其实早该接受相关训练。那位朋友也是贵族,他陪我讨论这件事,让我喝了很多东西增加身体耐力,还陪我去买魔导具……我真的很感谢他,可惜他那有未婚夫的妹妹向我告白后,他揍了我一顿,我们就绝交了。」
「你真的很辛苦耶……」
这样当然会不信任女性,不,应该说不信任人类才对。
而且,尽管他有伯爵家的血缘,但似乎不被算在家族成员内,没人能商量的时候一定很煎熬。
「我进了讨伐部队后才交到几位聊得来的朋友。老实说,我的人际关系还满差的。我是个害怕女性的胆小鬼,除了打倒魔物什么都不会。如果没遇到扮成『达利先生』的你,可能也没办法像这样和人聊天。」
沃尔弗虽然自嘲着,双手却用力交握,让人看了很不舍。
「你听我老实说完这些事后,会不会不想和我当朋友?」
「不会,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想法。」
妲莉亚坚定地摇头否认。
沃尔弗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即使女性因为他长得帅而主动靠近,他也不必为此负责。更何况因此苦恼受害的也都是他自己。
「真要说起来,我的恋爱和婚约经验也很差。」
「那个为『真爱』悔婚的人?」
最近她身边的人都不用名字,改用形容词代称托比亚斯。
不过这样总比一直听到他的名字好。
「对,因为我父亲过世的关系,我们订婚两年还没结婚。结果结婚前一天去新家,发现他的新未婚妻已在那里出入,我柜子里也放着她的衣服。他后来还要我交出婚约手环,说要送给新未婚妻。」
「我觉得你可以毫不客气地揍那个男人,不,你应该助跑后冲上去爆打他一顿。」
青年肯定地说,黄金色的眼睛认真无比。
「不过我也没有气到想揍他……说到底,我们相处了两年,我仍没有爱上那个未婚夫。学院时期我也和恋爱无缘,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实际上比起订婚时,现在一个人做魔导具还比较快乐,说不定我就是缺少了这部分。解除婚约也让我发现自己其实不适合谈恋爱……」
「原来是这样……」
看来沃尔弗明白她在说什么。
至今的事连她自己都很难消化,没想到竟能顺利向人说明。这可能也是酒精的功劳。
「你在学院时都在研究魔导具吗?」
「对,我学院时期不是在念书,就是在魔导具研究室。回家后做点家事,协助父亲制作魔导具或进行自己的魔导具研究。」
「感觉很忙耶。」
「不过偶尔放假时,也会和儿时玩伴或朋友一起吃饭、逛街,去彼此家中过夜。」
「能像那样享受假日真好……」
外貌、家世、职业都不错的沃尔弗竟羡慕起没什么青春生活的妲莉亚,真令人同情。
「我和队上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出去玩时,好像还被当成搭讪的诱饵……」
「和那种朋友就不必来往了吧。」
「那家伙个性不坏。他
说女人是男人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倾全力奉养他的交往对象。」
「这样可以促进王都的经济呢。」
妲莉亚这么说完,沃尔弗忽然眯起眼睛,单手遮眼喝了一大口酒。
仔细一看,他面对着打开的窗户,可能是看见玻璃上的倒影才会这么做。
「……沃尔弗,你这么讨厌自己的脸吗?」
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掩饰伤口般,妲莉亚忍不住问道。
「对,非常讨厌。」
他以美丽的笑容回答,看起来却像在生气。
接着他一口气喝光手中的酒,脸上的表情随即消失。
「小时候家人认为我的眼睛有『魅惑能力』,便带我去神殿治疗,神官却说这不是魅惑能力。问他为什么我的眼睛长这样,他说『这一定是神的祝福,金色眼睛容易招来他人的好感』。但我觉得招来的不是好感,是欲望才对。」
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却像在哭泣。
这么听来,如同诅咒般侵蚀着他的正是那双美丽的黄金色眼睛。
「如果可以隐藏双眼,不被别人看见,你想这么做吗?」
「对,我想这么做……这好像魔女会说的话。」
青年眼中略带困惑地望着妲莉亚。
「我不是魔女,而是魔导具师。我说不定……能用魔导具帮你实现愿望。你可以带着酒,跟我到一楼的工作间吗?」
两人拿起酒瓶和杯子,走到楼下的工作间。
◆ ◆ ◆ ◆ ◆ ◆
妲莉亚拿出去年初父亲订购,却一次也没用过的银框作业用眼镜。
她让沃尔弗试戴了一下,大小刚刚好。
「妲莉亚,眼镜我已经有了,但效果……」
「沃尔弗,你试过有色镜片吗?」
「不,我没有。」
她想做一副有颜色的眼镜。
这在王都虽然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家里有各式各样的玻璃板,她挑了浅蓝灰色的薄板。
「我帮你换成有色镜片。多了颜色遮住眼睛,感觉会很不一样。另外……」
妲莉亚从架上拿出五公分的方形银色魔封盒。
里头装着父亲想装在妲莉亚房间窗户上却失败而变成粉末的妖精结晶。
「我还想试试这个妖精结晶。」
「妖精结晶?」
沃尔弗盯着那个银色的小魔封盒,疑惑地歪头。
「和今天在『银枝』看到的那盏灯一样。妖精结晶是妖精隐身用的魔力固化而成,具有阻碍认知的力量。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我想用这个在镜片上进行魔法赋予。不过失败的机率很高,如果失败了,就只会是一副颜色较深的眼镜。」
「感觉好像很麻烦你……」
「请将这当作一场实验。万一失败了,我先向你道歉。」
实际上这也是父亲失败后剩下的粉末。
和窗户相比,这次魔法赋予的面积小得多,理论上可以成功,但成功和失败的机率应该各占一半,不,是四成对六成。
「我可以在旁边看你工作吗?」
「可以,请自便,喝酒也没关系。单边镜片的作业时间只要几分钟,但我工作中不能说话。如果魔法赋予太花时间,你就先回家吧,不好意思。」
妲莉亚披上工作穿的绿袍,坐在椅子上。
沃尔弗则隔着工作桌,坐在她斜对面。
妲莉亚首先参考已经拆下的镜片,用魔力让蓝灰色玻璃薄板变形。改变完镜片形状后,将两枚镜片放在工作盘上。
她轻轻打开银色的魔封盒,七彩的妖精结晶粉闪烁着光,仿佛每个颗粒都活着似的。
她在水晶烧杯中加入妖精结晶粉,从上方缓缓倒入蓝色药液,用右手食指注入魔力,左手拿着玻璃棒搅拌。
她将搅拌好的液体倒了一半在单边镜片上,继续用指尖注入魔力。
尔后,她明明没碰液体,液体却微幅波动起来。
妲莉亚以食指指向液体,借由魔力让妖精结晶上无数道光芒往同一个方向集中。她得让光集中在同一面,如果两面都有阻碍认知效果,就不能拿来当眼镜了。
妖精结晶却像爱好自由的妖精一样,出其不意地闪烁着不规则的光芒。
她宛如被小孩玩弄般,控制不了那些光。但她仍拼命注入魔力。
一会儿后,液体像是认输般逐渐往中央集中。
那流动方式有如闪闪发亮的七彩史莱姆。
魔导具的魔法赋予有几种方式。
最常见的是将强大魔力一口气赋予在对象物体上。
这样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强大魔力遍布整个物体。拥有强大属性魔法的人也常像这样将魔力灌注在魔石里。
不过在此情况下,魔力有可能破坏魔导具,所以无法用在精密工作上。
第二常见的是先决定魔力量,再进行赋予。
魔导具师会先弄清楚魔导具所需的魔力,并确认自己的魔力可以制作多少魔导具,再将定量的魔力注入其中。不会浪费魔力,适合大量生产,所以多数魔导具都用这种方式制作。
托比亚斯比妲莉亚更擅长这种方式,让她有些不甘。
最后一种是在注入魔力之际,配合魔导具与素材的变化调整,以达到想要的魔法赋予。
这种方式是以较少的魔力进行长时间的赋予,需要耐心和观察素材的眼力。
妲莉亚擅长且正在做的就是这种赋予。
父亲教过她,进行魔法赋予时要和素材对话。
她得不停变换部位和角度,将稳定的魔力送到素材需要的地方。
当她用指尖朝亮点注入魔力,另一侧也亮起,就像是在说「我也要」一样。此起彼落的亮光让她看昏了头。
等妲莉亚回过神来,才发现七彩光芒中浮现一道半透明的妖精轮廓。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素材的幻影。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魔导具师在少数情况下,能在制作魔导具时和魔导具或素材互相理解」。
当时她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或许父亲指的就是这种状况。
『你想要什么?』
尽管看不见长相,妖精银铃般的声音仍在脑中响起。妲莉亚连忙回答:
『我希望让他的眼睛变得不那么显眼。』
『为什么许愿的是你?为什么那么漂亮,还要遮起来?』
妖精好奇的一问使妲莉亚开始思考。
基于同情而想让他变得不显眼,或许是一种傲慢。
那么,她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她希望让他远离带有欲望或恶意、会伤害他的视线。
她希望沃尔弗展露笑容,不希望他受伤。
『请帮我保护他远离人们的目光,让他重拾笑容。我不希望他受伤。』
听她这么说完,妖精开心地笑了起来,拍动翅膀。
『把我送到彩虹那边,我就帮你保护他!』
『彩虹?我该怎么做?』
妖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脑中流入了妖精「死亡」的画面。
尽管逃离了犬系魔物的魔爪,小小的身躯仍用尽力气,掉落地面。妖精想往面前那道彩虹的另一头飞去,无奈她的翅膀和身体都千疮百孔,飞不起来。
妲莉亚知道这是幻觉,仍忍不住伸出手。
「唔!」
她感觉得出体内的魔力正透过伸出的右手咻地被吸出去。
妲莉亚忍着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和不适感,咬紧牙关撑住。
太阳穴一下子冒出汗水,汇聚至下巴,啪嗒滴落。
「妲莉亚!还是先休息……」
「安静!」
她简短回应沃尔弗,继续将魔力注入镜片。
插图p298
不知不觉间,妖精已从她眼前消失。
史莱姆般的黏液吞噬彩虹粉末后在镜片中央颤动,变成完整的球体。
镜片可能要裂开了——当她慌张地这么想时,忽然感觉到父亲站在自己身后。她明知父亲不可能出现,还是想回过头去。
她抛开犹豫,专注盯着镜片。
父亲那张笑起来很多皱纹的脸仿佛清晰地浮现在镜片上。
黏液中心冒出一道道恰似花瓣的光芒。
一朵有如七彩大丽菊的花儿在镜片上绚丽绽放。
花儿盛开那瞬间光彩夺目,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而后睁开眼睛时,手上只剩下镜片。
她用魔力触碰镜片,确定无法再注入魔力后,立刻拿起另一枚镜片。
沃尔弗在桌子另一头担心地望着她,但她没看见。
妲莉亚得趁注意力集中时尝试重现刚才那场赋予,否则她可能没办法再做第二次。都做到这一步了,她不希望以失败告终。
刚才的妖精未在第二枚的制作过程中现身。
不过这次也不简单。
这次的黏液黏度较低,在镜片上滑动。
她怀着同样的愿望拼命注入魔力,那种魔力被吸出的感觉又回来了。还好这次她已有心理准备,感觉
比之前好很多。
黏液最后集中至中央,开出第二朵美丽的七彩花朵后消失。
这下终于制作完两枚镜片。她将镜片组装进镜架中,锁上螺丝。
她拿喷雾器喷了些水在镜片上,再用布细心擦干,才将眼镜递给沃尔弗。
「沃尔弗,你戴戴看。」
青年接过眼镜戴了起来,环顾四周。
眼前变得有点蓝,但应该不至于影响视线。
「嗯,看得很清楚,也不会刺眼。」
「那请你看一下旁边的镜子。我用妖精结晶赋予了阻碍认知效果,应该会有些不同。」
「……这是……?」
镜子另一头出现一名戴着蓝灰色眼镜的绿眼青年。
那仍是沃尔弗的眼睛,但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感觉更加温和、温柔而沉稳,在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眼睛。
他接着将脸侧向一边,越发惊奇。即使从侧面看来,他的眼睛仍是绿色而非金色。
而且和镜中那双眼睛一样,显得温柔而沉稳。
他维持着原本的五官,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不那么显眼。
「抱歉,镜片中混入了我父亲的形象。」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魔法赋予中想起父亲。
不过,卡洛那双有些下垂而温柔的眼睛意外地发挥了效果。
不知道将他的形象用在这种地方,会让他高兴还是难过,总之妲莉亚决定带着酒到他墓前,希望他能谅解。
「请将刘海放下来。」
「好、好的。」
眼前的青年还在发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仍顺从地放下刘海,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样比较不显眼,但认识你的人应该还认得出你。少了眼睛给人的强烈印象,走在街上就不用戴兜帽了吧?」
尽管英俊的五官多了两层遮蔽,依旧藏不住美丽的黑发、脸部轮廓和高挑身材。不过这部分还是先别跟他说好了。
「……对,不用戴兜帽了。」
沃尔弗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抱着自己。
他肩膀颤抖,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但眼中没有泪水,可能还处在混乱状态——妲莉亚担心地在旁等待。
「……谢谢你。」
他深深低下头,维持同样姿势继续说道:
「请你以正常价格将这副眼镜卖给我,多少钱都无所谓。」
「不行,这是试作品,你下次再用买的吧。快把头抬起来!」
「即使是试作品,也是为我而做的魔导具,请让我付钱吧。」
「不行,这次用的是以前剩下的粉!」
「如果再做一副新的,要花多少钱?」
沃尔弗终于抬头,妲莉亚连忙告诉他:
「这个嘛……原本的眼镜加上镜片和加工费,大概是三枚大银币。至于妖精结晶……不好意思,一匙大概要三枚金币,这样能做两副眼镜。不过妖精结晶相当难取得,可能要找找看……」
「我知道了,我就付你三枚金币加三枚大银币作为这副眼镜的钱。」
「不可以,这真的是试作品。不过眼镜很容易坏,你还想再要一副吗?」
「有的话当然很好。但做一副那么困难,我不希望你再勉强自己。」
那双绿眸担心地望着她,让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明知他是沃尔弗,她还是会想起父亲,心情很微妙。
正因想起父亲,她向面前的友人坚定地表示:
「你错了,沃尔弗。魔导具师的工作就是制作魔导具,同样的东西会一次做得比一次更好、更轻松。」
老实说,这次的魔法赋予是她至今遇过前三难的。
但那又怎么样?
能做出保护朋友的物品对魔导具师而言求之不得。要做两副、三副都没问题。
「沃尔弗,讨伐魔物不也是这样吗?第一次讨伐不太顺利,但第二次遇到同样的魔物,就知道它的弱点了吧?」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比喻,总之举了工作的例子。
「是这样没错,但你那么辛苦……」
「我就算失败也只是昏倒而已,不会像讨伐魔物那样失去性命。真的不用担心我。」
妲莉亚现在几乎是用尽魔力,膝盖不停发抖。但她故作精神地站起身,以免对方发现。
「我成功了,来干杯吧!」
「好。」
沃尔弗将红酒倒进两个酒杯中,他们干了不知今天的第几次杯。
对干渴的喉咙而言,微甜的红酒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忍不住一口气喝光。
「啊!忘了问你……这副眼镜可以带进王城和军营吗?」
妲莉亚不禁提高音量问道。
她现在才想到带这个进去有些不妥,这可能会让他在王城里恣意变装。
「没问题。将魔导具带进王城时需要鉴定和登录,这眼镜应该带得进去,只要在王城内摘掉就好,毕竟每次进出城门都要确认身份。而且很多高阶贵族出城时都会变装,有些人受了魔物的诅咒,必须戴着阻碍认知的手环用以遮掩痕迹。」
「这种事让我知道没问题吗?」
见她担心地询问,那张结合了沃尔弗与她父亲的面容显露疑惑。
「魔物的诅咒不只王城里有,冒险者也常得到。你没听说过吗?」
「对,我第一次听说。可以请教诅咒有哪些形式吗?」
「比方说斩断魔物的那只手长出鳞片,或者身体某部分留下类似烫伤的魔力痕迹。有的能在神殿治好,有的不行。而且解咒很贵,有些人会在存到钱之前戴着阻碍认知的首饰。」
「我完全没听过……」
那样的人当然需要阻碍认知的首饰。
她有些好奇,不知所谓的诅咒是魔物用性命换来的报复,还是某种制约反应。
「那种手环无法在你脸上形成阻碍认知吗?」
「我没听过用手环达到眼睛的阻碍认知。眼镜的话或许会有,但还没作为魔导具流通到市面上。谍报部可能有吧。」
「……你别告诉别人是我做的喔。」
「好,我答应你。我会说是透过家人弄到的。」
妲莉亚直直盯着眼前点头的男人。
那张脸让她心底涌起一股焦躁的感觉。
「不好意思……能请你在塔里喝酒时摘下眼镜吗?」
「你还看不习惯吗?」
「不……可能因为想起父亲,我现在很想阻止你别喝太多酒。」
「我知道了,我在塔里不戴眼镜。」
他摘掉眼镜后,和她干了今天不知是第杯的酒。
没有遮蔽的黄金色眼睛带着欣喜,直勾勾地凝望着妲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