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正在运作的,大概就这些。」
妲莉亚来到商业公会,在罗塞堤商会租的办公室中,聆听伊凡诺做的业务报告。
他们与服饰公会、冒险者公会谈妥合作方案后过了两周。服饰公会几乎已建立好五趾袜和乾燥鞋垫的生产线。
这方面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罗塞堤商会必须前往王城,进行初次交货的拜会。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妲莉亚已感觉心情沉重。
「妲莉亚小姐,你表情真忧郁。」
「因为上次发生那种事……」
妲莉亚上次去王城拜访魔物讨伐部队时,聊到足癣防治方法,最后还身陷足癣疑云。她顾不得其他队员在场,向沃尔弗大声反驳:「我没有得足癣!」
她很想将上次的会议当作初次拜会,却不能这么做。
「别担心,当时沃尔弗先生应该只是想缓和气氛才会那么说,他们一定也已经忘了这回事。这次拜会只要照著规矩走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还要遵循王城礼仪……」
「也对,我也得学会那些礼仪……」
两人同时叹气。
他们上次在进城前一天拚命学习礼仪。
不过临时抱佛脚还是露了馅,魔导部队员兰道夫悄悄指出她的错误。对方还建议她「可以向经常出入王城的商会请教」,她因而请嘉布列拉帮忙介绍。
有哪间经常出入王城的商会愿意将经验传授给刚成立商会的她?她对此感到很不安。
「我刚才还收到神殿寄来的信和包裹。」
「神殿?我们有和神殿做交易吗?」
「我之前曾通知神殿,我们会从五趾袜和鞋垫的利润中,提拨一定比例捐献给神殿,这是神殿回覆的感谢函。请看这个。」
「是魔封盒……」
伊凡诺拿出一个中型的银色魔封盒。
「里头装著我没见过的白色魔石……妲莉亚小姐,你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魔封盒中装著几个纯白的石头。妲莉亚拿起其中一个,发现那魔石比外观重而扎实,透出的魔力很像凉爽的微风。
「应该是『净化魔石』……」
她听说净化魔石有点贵,很难大量购买。
「神殿该不会是想表达:与其贩售五趾袜和鞋垫,不如用净化魔石来治疗足癣吧?」
「应该不是。我去神殿递交捐献清单时,对方显得非常高兴……」
神殿是不是对罗塞堤商会有什么不满?还是他们预定捐献的金额有问题?她难以判断。
「咦?妲莉亚小姐,魔封盒的盖子上贴了东西。」
「是说明书吗?」
伊凡诺从盖子上拆下摺成四等分的小纸条。妲莉亚接过纸条,摊开阅读。
「『净化魔石也可治疗足部疾病。无法前来神殿接受治疗时,请使用魔石』……这是要我们将魔石转交给魔物讨伐部队患有足癣的人吧?应该不是送给我个人吧?对方没有误会吧?」
「……我想没有。」
妲莉亚连问了三句,但伊凡诺并未斩钉截铁回答她的疑惑,还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忍住想哭的冲动,拿起净化魔石。
「……伊凡诺,你要吗?」
「好!我很怕足癣复发。」
下属坦率地接受了。
「请收下。」
「谢谢!」
妲莉亚将三颗魔石装进皮袋,交给伊凡诺。她游移的视线碰巧停在对方的深蓝双眼下方,那里明显浮现一层青黑色。
「伊凡诺,你都冒黑眼圈了。今天起你就跟公会职员同一时间下班吧。」
「可是,要这么做……有点困难。」
「不然就把速度再放缓。如果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让我帮忙吧。誊写和记帐我都可以做。」
「这样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
「不管谁病倒,结果都是一样的。毕竟我们商会只有两个人。」
伊凡诺望著玻璃窗,用指尖揉了揉眼睛。
「……好,我会量力而为。若有一方倒下,确实会拖累另一方。」
「嗯,再麻烦你。」
「我会暂时向公会雇用誊写文件的人,同时尽快招募员工。若有不错的人选,我看完履历后就会雇为临时工。可以等正式雇用前再请你面试吗?」
「没问题。不过,总觉得你的工作还是比较多……」
「也没那么多。现在还不需要训练员工,也不必负责顾客管理和商品管理。」
仔细想想,他们才刚起步。
罗塞堤商会现在只有妲莉亚和伊凡诺两个人,与顾客往来时全是经由商业公会,无须直接交易。就连魔导具商品也是交付商业公会,或由服饰公会直接送至王城的魔物讨伐部队,令人十分感激。
想到未来可能增加的管理工作,她有些焦虑。
「想到未来就很兴奋呢。」
「咦?」
听见意外的话语,她不禁出声询问。
「商会的人和物品变多,气氛会更活络。希望商会未来能有自己的建筑,如果还能有仓库和直营店,商业规模就能再扩大。」
「你好像很开心。」
「当然啦,我是商人嘛。换成是你……你可以想像一下,假设今天有一座巨大仓库,里头堆满各种魔导具素材,你可以自由使用,还能轻松取得稀有素材。不觉得很兴奋吗?」
「……的确会很兴奋。」
伊凡诺换个角度描述自己的期待,妲莉亚终于听懂了。
能透过更多方法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固然可喜,但责任也会伴随著可能性一同出现。
「妲莉亚小姐,你有没有想采购的素材?我这边要订羊皮纸,想在今天内把订单整理好送出去。」
「我想订几样素材,现在写给你。」
上个月用的克拉肯胶带比预想中多很多。有几种史莱姆的库存也变少了。她还想购入一些史莱姆用在之后的试做中。
•克拉肯胶带 十卷
•魔封盒(银) 中型三个
•绿史莱姆粉 五罐
•黄史莱姆粉 两罐
•黑史莱姆粉 一只份
妲莉亚每样都订得不多,问题在于黑史莱姆。
她姑且先写了下来,但不知道黑史莱姆粉有没有在市面上流通。
黑史莱姆粉因其性质的关系,必须装在银色魔封盒严格控管,运送时也要很小心。不过,她总觉得对方会以一句「无法取得黑史莱姆」打发掉她。
「对方搞不好会认为我在找碴……」
妲莉亚不禁喃喃自语。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划两条线将这项删掉时,伊凡诺从她手中抽走纸条。
「伊凡诺,我还没写完。」
「对方如果没进,我们就取消这项,向其他供应商订购就好。我这就来写正式订单,送去奥兰多商会,我刚好要去那里领『妖精结晶』。别担心,反正他们的素材很便宜。」
奥兰多商会长依勒内欧答应她,可以让她在这三年以进货价格买进素材。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们就多多利用。
妲莉亚被悔婚后并未对奥兰多商会心怀芥蒂,但不用自己去进货,她仍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本来应该由我去领的。」
「没事,这是下属的工作。『老板』就好好和嘉布列拉小姐讨论找商会谘询的事吧。」
芥子色头发的男人笑著走出办公室。
◆ ◆ ◆ ◆ ◆ ◆
妲莉亚等了一会儿,才见到副公会长嘉布列拉。
罗塞堤商会有向她预约,但前一位客人拖得久了些。
在等待过程中,妲莉亚一直在画远征用小型魔导炉的设计图,没有浪费时间。
「抱歉来晚了,妲莉亚。我和前面的商会谈太久了。」
「不会,请别在意。是我一直麻烦您……」
「商会谘询怎么叫麻烦?这是我们公会该做的,你有事尽管说。」
嘉布列拉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显得有些疲累。应该不只是因为她今天穿著偏暗的深蓝洋装。
她似乎和伊凡诺一样,有太多公事缠身。
「关于学习王城礼仪的事,我问了两间商会,两间都答应了。一间是佐拉商会,另一间则是刚才和我谈事情的巴托利尼商会。我推荐你找佐拉商会,因为他们的商会长也是魔导具师。」
「佐拉商会长是魔导具店『女神的右眼』的老板,奥兹华尔德•佐拉吗?」
听见意外的名字,妲莉亚不禁询问。
仔细想想,奥兹华尔德在贵族街开了那么大一间店,即使经营商会,经常进出王城也不奇怪。
「对,你已经透过魔导具师的人脉认识他了吗?他开出的谘询价是两小时一枚大银币,而且说伊凡诺也可在旁聆听。不过,奥兹华尔德有很多被人误解的地方……」
「呃,如果您是指他太太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毕竟奥兹华尔德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前阵子也见过他。
」
奥兹华尔德有三名年轻妻子,外人自然会说些闲话。但对妲莉亚而言,他纯粹是父亲的朋友。
「还好你是因为卡洛而认识他的。奥兹华尔德身段柔软,又很亲切,很容易吸引女性,也容易招来误会。但他本人还满正经的。」
听见「容易吸引女性」,她想起沃尔弗。
被人单方面迷恋不见得是好事。尤其是沃尔弗遇到的状况更令人同情。奥兹华尔德可能也有不为人知的苦处。
「我们家也闹过一阵子。我大女儿念初等学院时,去过几次『女神的右眼』买魔导具,曾经想送奥兹华尔德刺绣白手帕……」
嘉布列拉露出母亲的苦恼表情说道。
刺绣白手帕是贵族女性用来告白的信物。即使什么都不说,光是将手帕交给对方,就代表「你是我的初恋情人」。
初等学院需要考试才能进入,所以在学年龄不一,通常是九岁至十四岁。妲莉亚真心觉得那个年纪要向初恋告白还真有勇气和行动力。
「那条手帕后来怎么样了?」
「被我丈夫阻止,没送给奥兹华尔德。结果我女儿两周不跟我们说话……我丈夫还诅咒奥兹华尔德早死呢。」
「那真是……」
那是不是奥兹华尔德的错有待商榷,但就父亲的立场来说,确实很困扰。
双方不但年纪差很多,对方还有好几名妻子,不是理想的女婿。
不对,以她女儿的年纪而言,奥兹华尔德当时可能还只有一名妻子。
「不过恋爱就像『麻疹』嘛,她很快就死心,现在也已经嫁人了,这段回忆也成了笑话。」
「这样啊。」
「总之奥兹华尔德并不讨厌聊以前的事。」
「我就不问了……」
要是听太多事,下次见到奥兹华尔德时表情可能会露馅。
奥兹华尔德好心要教他们王城礼仪,妲莉亚不想对他失礼。若听到别人说他的事,妲莉亚也不会深究,听听就算了。
「奥兹华尔德先生时间上没问题吗?他同时经营商会和店面,应该很忙吧?」
「他会将工作分配给下属做,所以没问题。他说自己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研究,基本上只接不那么赶的案子,也会空出时间休息。」
听起来他很会掌握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她和伊凡诺或许也能向他请教这方面的事。
「你学习礼仪时记得请伊凡诺陪同。你是女性,这么做并不失礼。另外,奥兹华尔德已有三位太太,应该不会再娶,但你还是不能放松警戒。」
「像我这种人不需要警戒吧……」
「什么叫『像我这种人』?妲莉亚,你这是在摆姿态,还是没自信?」
「我怎么可能有自信……」
被那双深蓝眼眸盯著看,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小。
「你的长相确实不突出,但化了妆仍是个美人。既是出入王城的商会长,在魔导具师工作上也是稳赚的『摇钱树』。又是高等学院毕业,男爵之女。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没自信?」
「毕竟从来没有人说我漂亮,我们商会也只有我和伊凡诺两个人。这次魔导具能卖出去只是运气好,一旦赋予失败就会把钱赔光,我开发出的商品也不见得会一直热卖。我虽然是男爵之女,但父亲过世后,这个身分也没太大的意义。」
嘉布列拉说的只是一些表面上的优点。
实际上,妲莉亚平凡无奇,魔导具师这份工作就某方面来说,赚得多赔得也多。
纵使她是男爵之女,但父亲已逝,也没有要好的亲戚。可说是孤立无援。
「你要多有自信一点,妲莉亚。我刚才之所以谈那么久,是因为巴托利尼商会长一直拜托我,帮你和他儿子安排相亲。明明还不到三个月。」
「相亲?」
「对,贵族基于礼貌,不会在悔婚或离婚后三个月内提出相亲邀约。现在才过一个月,巴托利尼商会长仍坚持一起吃顿饭也行……他们家有子爵地位,还说你嫁过去可以当大夫人,条件不错,你要和他儿子见一面吗?」
「不了,我不打算谈恋爱或结婚。」
妲莉亚立即回答,嘉布列拉听了眯起眼睛。
「之后若有其他相亲邀约也一律拒绝吗?」
「对,麻烦您了。」
「要是讨厌相亲邀约,可以常和沃尔弗雷德大人出去,这对相亲邀约是很好的『抑制力』。不过你可能会因而晚婚,甚至没办法结婚。」
「那样也不错呢。」
妲莉亚笑著回答,神情中没有一丝迷惘──这让嘉布列拉想起认真在白手帕上刺绣的爱女。
她当时只能假装不知道女儿的心意,在旁默默守护。现在也一样。
不过,她现在因为地位和年纪的关系,多了一些能做的事。
嘉布列拉用妲莉亚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说了句:
「……如果真的太晚,我会帮你推那个『抑制力』一把的。」
◆ ◆ ◆ ◆ ◆ ◆
离开副公会长办公室后,妲莉亚前往马场,准备搭马车回绿塔。
刺绣白手帕的故事令她想起父亲卡洛。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白手帕上刺绣。当时她大约六七岁,刚学会使用针线。
起初是因为女仆苏菲亚说:「妲莉亚小姐有一天也会在白手帕上刺绣吧。」
「贵族女性会将刺绣白手帕送给初恋情人。」妲莉亚当时听完说明仍似懂非懂。
她虽然有前世记忆,却很模糊,也没有恋爱经验。而且可能因为受限于身体成长的关系,她的理解力很难超出实际年龄。
但她很在意「初恋」这个词,忍不住问父亲有没有收过手帕。
父亲露出苦恼的表情回答:
「我没收过刺绣手帕……」
他别过眼神,显得很感伤,她也莫名感伤了起来。
她心想,母亲一定没有送过父亲手帕。
「爸爸,你现在还想收到刺绣白手帕吗?」
「或许吧。」
「……我送的也可以吗?」
不知他会说「我不想收女儿送的手帕,你送给未来的初恋情人吧」,还是无奈地说「我就姑且收下」──她有些犹豫地问完,父亲立刻大声回答:
「当然可以!这是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父亲可能是不想伤害幼小的她才会这么说。
但妲莉亚受父亲的话激励,在苏菲亚的教导下努力刺绣。她用和自己发色相同的红线,绣了最简单的简化版野玫瑰。
她想在冬祭送给父亲而拚命赶工,连夜里也偷偷起床刺绣。
不过她当时只是个还没念初等学院的小孩。
成品很糟糕,线条扭曲,布料起皱。她过程中还不小心用针刺到手,在手帕上留下斑斑血迹。
到最后别说初恋,简直就是一条充满怨念的手帕。
她哭著对苏菲亚说:「变成诅咒手帕了……」她称赞道:「别担心,你做得很好。」
苏菲亚将手帕轻轻压洗,上浆,再细心熨烫。
经她整理后,手帕变得勉强能看。
「爸爸,这个送你。」
冬祭当天早上,妲莉亚来到工作间,将刺绣手帕送给父亲。
卡洛没有立刻接过手帕,而是一脸认真地从椅子上起身,在女儿面前单膝跪地,将右手放在胸口,慎重地以贵族之礼收下。
「谢谢你,妲莉亚。我会珍惜的。」
见父亲笑容满面,妲莉亚开心地回以笑容。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应该会是段让人热泪盈眶的回忆。
没想到父亲接著却狂揉她的头,将她为了冬祭而做的造型完全弄乱。
为了庆祝冬祭,伊尔玛一大早就帮她绑了精致的发辫,还插上假花作装饰。
伊尔玛后来带著伴手礼前来,见状气得不停地责怪她父亲,但还是帮她重新绑好辫子。每当她想起手帕的回忆,就会想起后面这一段。
那条白手帕或许已不在绿塔。
即使如此,她每次想起父亲的大手,还有伊尔玛气愤的模样,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妲莉亚在澄澈的蓝天下,带著笑容走出商业公会。
◆ ◆ ◆ ◆ ◆ ◆
伊凡诺前往奥兰多商会前,先拜访了几间商会。
他通知那些商会,自己已辞去商业公会之职,加入罗塞堤商会。
每间商会听到他转职和改姓都相当惊讶,但这应该会成为不错的话题。
罗塞堤商会现在只有他和妲莉亚两个人。
若想为未来的行销和宣传铺路,或许可以先引起商人们的兴趣,由他们去带动话题。
妲莉亚和奥兰多商会次子托比亚斯解除婚约一事引发不少议论。
不过,妲莉亚后来成立罗塞堤商会,请到公会长和沃尔弗当保证人,旋即开发出五趾袜和乾燥鞋垫,还因而得以进出王城──这番堪称大跃进的成就激起更多讨论。
然而人们几乎没有机会询问妲莉亚事情始末。
她平常只来往于绿塔和商业公会之间,拚命工作。此
外,外出时也都是和伊凡诺或沃尔弗一起。
既没有互相担任保证人的兄弟商会,也没有熟识的商会长。
再者,罗塞堤商会的保证人又是斯卡法洛特伯爵家的沃尔弗,以及商业公会长杰达子爵。其他商会也不敢因为他们是新商会就轻视他们。
那些商会即使想获取他们的资讯,想和他们攀关系,也很难直接和妲莉亚建立联系。
相对地,伊凡诺是前商业公会员──正确来说,他仍未离开商业公会,因此和许多商会长都交谈过,甚至参与过他们的交易。
很多人听说伊凡诺加入罗塞堤商会,便主动示好。
既然对方想从他身上获取资讯和交易机会,他也可以收取相应事物。
接下来就轮到他这个商人大显身手了。
伊凡诺回到马车上,心想还有一段路程便闭上眼睛,立刻被睡魔侵袭。
妲莉亚说得对,他可能真的累积了一些疲劳。
他恍惚地陷入睡梦中,眼前出现一片红色泥沼。
「你这个不孝子!你去哪里了!」
在那片红色泥沼前,舅舅流著泪痛骂他。他感觉不太到被揍的痛楚。
他在恋人家过了一夜,早晨带著愉悦的心情回家,却见到三具被麻布盖住的遗体。麻布下露出他父母和妹妹的鞋子。
他想掀开麻布,舅妈哭著阻止他。
他记得自己还是掀开了布,看见三人完全称不上安详的遗容。
然而在他记忆中,所有人都像戴了纯白面具,他完全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对不起,我害我们家的店被抵押,财产也没了。你妹妹身体不好,我们带她一起走,你要活下去。」他看著父亲潦草的遗书,难过到想吐。
父亲向来一丝不苟,不曾写出那种凌乱字迹。
他知道他们家的店状况不好,但父亲只对他说一切都会没事。
十九岁的他沉醉在梦寐以求的恋情中,从不在意其他事情。
红色泥沼变为红黑色时,他听见某人长长的哭喊声──
「……怎么不是和老婆初次约会的梦呢?」
从久违的恶梦中醒来后,伊凡诺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他在梦里像局外人般看著自己来王都前的经历。
不知有多少年没作这个梦,连在梦里也想不起家人的脸,他对自己的无情感到傻眼。
不过,他并没有像刚来王都时那样,作了一个恶梦就方寸大乱。
当时舅舅代替深受打击的他处理家人的身后事。
葬礼悄悄结束后,舅舅给他一些钱,建议他去王都。
这个城镇对他而言充满同情与好奇的目光、伤人的流言,还有与已故家人的回忆,的确很难再住下去。
后来他便在如血般的夕阳转为黑夜时,逃离城镇。
但他并没有坠入谷底,也没有自暴自弃。
因为他离开城镇时,有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陪著他。
恋人说要和他一起离开时,他知道往后会吃苦而拒绝了。
然而不管他说多少次「你在这里有家人、有工作,不必跟著失去一切的我离开」,她都不听。
伊凡诺打算瞒著她离开,她却已带著大包小包等在马场。
正当他惊讶到说不出话时,她喊著「我来当你的家人!」,没等他回话就将婚约手环套进他手里。
那是只银底镶著蓝月光石的手环。对伊凡诺而言,那至今仍是世上最美的手环。
「梅卡丹堤先生,目的地到了。」
「谢谢。」
伊凡诺听见马夫的提醒,扣好衬衫第一颗钮扣,系好蓝色领带。
穿著深蓝色三件式西装在艳阳下走动很热,但他仍整理好服仪,毫无任何松懈之处。
他用手帕仔细擦乾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平静地推开奥兰多商会的大门。
「你好,我是罗塞堤商会的伊凡诺。我来下订单,并领取商品。」
他走向商会柜台,提高音量打招呼。
周围的声音随即变小,有些人还偷瞄他。
奥兰多商会里有一些人和伊凡诺打过照面。
不过气氛之所以变得尴尬,多半是因为听到「罗塞堤商会」这个名字。
「……请稍等一下。」
柜台小姐似乎不是托比亚斯传闻中的太太。
那名妙龄女子向伊凡诺点了头,走进里头的办公室。
「伊凡诺先生……?」
听见熟悉的声音,伊凡诺调整好表情,转过头去。那个人正是托比亚斯。
伊凡诺很久没见到他。他瘦了些,脸色也不太好。
「好久不见,托比亚斯先生。」
「好久不见。呃……你在罗塞堤商会帮忙,那商业公会的工作怎么办?」
「我辞职加入罗塞堤商会了,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呢。」
正确来说他尚未离开商业公会,但他故意这么说。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和妲莉亚站在同一阵线,甚至想给她的前未婚夫一点颜色瞧瞧。
「妲莉亚会长也很忙,不过每天都很开心。」
他尽可能露出完美的笑容,邪恶的性格表露无遗。
「这样啊……」
伊凡诺做好心理准备,心想托比亚斯可能会说点什么,或开始问东问西。
没想到男人只回了短短一句话,不知为何还露出安心的表情。
「她……过得很好吧?」
「对,非常好。」
伊凡诺参不透对方话语背后的用意便照实回答。男人垂下眼眸,动了动嘴唇。
「……那就好。」
伊凡诺没理会他那细不可闻的低语。
他和妲莉亚已经分开。伊凡诺不打算把这种事告诉妲莉亚,增加她的心理负担。
「罗塞堤商会来的先生,久等了,这边请。」
「谢谢。」
伊凡诺在众人注视下,走进会客室。
在会客室里等他的是商会长依勒内欧。
依勒内欧好像也瘦了些,和伊凡诺一样冒著黑眼圈,感觉很微妙。对方用那双神似前任会长的黑色上吊眼盯著他,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打量的商品。
「欢迎光临,伊凡诺先生。前几天舍弟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我已经加入罗塞堤商会,不属于商业公会。听妲莉亚会长说他们已经断得一乾二净,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麻烦。」
依勒内欧请伊凡诺在沙发坐下,事务员端来红茶。
事务员走出会客室的同时,依勒内欧将银色魔封盒放在桌上。
「这是罗塞堤商会长想要的『妖精结晶』。」
「谢谢。真美……会长会很开心的。」
伊凡诺打开魔封盒,看见七彩的结晶体。
他听妲莉亚说过妖精结晶的样子,实际比他想像的更美。
七彩光芒在水晶般的结晶体中不断滚动,闪闪发亮。
经过加工,应该能做成比宝石更棒的饰品。
「这是我们的订单,不好意思数量有点少。如果有无法取得的商品,就请直说。」
「……不会,我们尽量找找看。黑史莱姆粉可能会花些时间。」
依勒内欧蹙著眉头几秒,很快又调整好表情。
「麻烦您了。我已确实收到『妖精结晶』。」
伊凡诺在妖精结晶收据上以稍大的字签完名后,递还给男人。
「请确认。」
「好的,是……梅卡丹堤,先生?」
依勒内欧念出他的名字,疑惑地看著他。
「对,我叫伊凡诺•梅卡丹堤。」
「冒昧请问,您改姓是因为成为某家的养子吗?」
「不,我只是改回原本的姓氏。我本姓梅卡丹堤,我父亲是欧里斯•梅卡丹堤。」
伊凡诺一口气说完,依勒内欧睁大眼睛。
「伊凡诺先生,您是梅卡丹堤商会的……」
「是的,我只是姑且说说看,没想到您竟然记得,真荣幸。我是梅卡丹堤商会长的儿子,也就是以先见之明著称的令尊率先抽手的那间商会。」
「……唔!」
话一说完,依勒内欧大惊失色。
伊凡诺勾起嘴角,心中有股扭曲的满足感。
那已是十六年前的往事。
他父亲担任保证人的商会倒闭,梅卡丹堤商会因而背负庞大的债务。
消息传开后,有几间商会立刻终止与梅卡丹堤商会交易。这举动宛如导火线般,使梅卡丹堤商会接连失去其他交易机会,将他父亲逼入绝境。
最先终止交易的商会有三间,其中一间就是奥兰多商会。
和摇摇欲坠的交易对象切断关系对商会而言再正常不过。伊凡诺并不怨恨他们。
但他至今仍记得终止交易的商会名称和顺序。
依勒内欧当时应该不到二十岁,还在见习中,伊凡诺对他也没什么芥蒂。他们那时在商业方面都还是新手。
「抱歉突然聊起往事。请放心,梅卡丹堤商会并未留下任何祸根。我只是
很高兴您还记得家父的名字。」
男人一瞬间就敛起惊讶的表情回道:
「是的,我也记得令祖父非常精明干练……」
依勒内欧不愧为大型商会的商会长,不甘心单方面受到惊吓。
他双手交握,黑眸望著伊凡诺。
「伊凡诺先生,您是像祖父呢,还是像父亲呢?」
即使听见带刺的问题,伊凡诺仍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
他祖父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被私下称为「冷血商会长」。
他父亲虽被尊称为「仁德商会长」,却过于温柔宽厚。
父亲继承祖父花一代时间培育起的商会后,替有困难的同业作保而失去了一切。
伊凡诺当时只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做不了,便逃离了家乡。
他虽然舍弃梅卡丹堤这个姓氏,但十六年来感受到的痛苦并不少。
每当他以公会员身分协助他人做生意时,都会设想「换做是自己」会怎么做。
他已离开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嘉布列拉,恢复商人身分。不会再逃了。
尽管伤痕累累、残破不堪,他身上仍有商人的尊严。
再次背负起的名号,不属于祖父也不属于父亲,只属于他自己。
「内人说我两者都不像。而且一般不都说,儿子像母亲吗?」
依勒内欧的母亲过去常待在奥兰多商会,最近却不见踪影,应该是受某个贵族的影响吧──伊凡诺暗讽这件事,但眼前的男人仍维持业务笑容。
「人家都说我像父亲。」
「是吗?真羡慕您能被人称赞有『先见之明』。」
如果依勒内欧真有先见之明,就不会伤害妲莉亚,也不会让她离开。
这结果对妲莉亚而言是好事一桩,但奥兰多商会不知蒙受多少损失。
依勒内欧微微挑起单边眉毛。
看来伊凡诺回刺他的话稍微奏效了。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经营顺利。」
「是的,合作愉快,经营顺利。」
他们说完制式化的招呼语,同时伸出手,和对方礼貌性地握手。
双方手心都出了很多汗,让人觉得莫名好笑。
罗塞堤商会中负责做生意的不是妲莉亚,而是伊凡诺。
他只希望两间商会各自生意兴隆,如果能在某处交手也不错。
两名商人脸上挂著笑容,刺探对方的心意,预测对方的动向。
伊凡诺这次如愿登上商业舞台,还幸运地有黄金女神的陪伴。
他不会输,也不会退缩。
他换上真心的笑容说:
「往后请多关照罗塞堤商会。」
◆ ◆ ◆ ◆ ◆ ◆
「我又有件事要向你道歉了……」
昨天傍晚,沃尔弗派使者来绿塔说有急事,想在明天或后天方便时见面,妲莉亚便选了早茶时段。
沃尔弗单手提著蛋糕盒,跟著妲莉亚上二楼,还没坐下就突然道歉。
「怎么了?」
「上次外出时跟踪我们的人,是我哥哥派的护卫。」
「原来是这样,还好不是坏人。」
妲莉亚松了口气。
她原本还担心沃尔弗被人盯上,还好是护卫。
她招呼沃尔弗坐下,对方才照做,神情却依旧严肃。
「还有一件事……我哥哥因为担心我而调查了你的经历,也给我看了其中一部分,真的很抱歉。」
「那个,该不会只有这样吗?」
「经历被调查,你不生气吗?」
「感觉确实不怎么好,但你是伯爵家的人,和身为平民的我在一起,哥哥自然会担心。而且我的经历很普通,也调查不出什么。」
妲莉亚没犯过罪,在学院里也不是学费全免的资优生。
小时候只在绿塔附近活动,学生时代往返于学校和绿塔,成为魔导具师后出没于绿塔和工作地点。此外只会和父亲或朋友外出吃饭、购物。
唯有这个月出门频率较高,还是和面前的沃尔弗一起。
她经历中值得一提的只有工作上开发出的防水布和五趾袜,以及被悔婚的事。不过后者是对方提的,她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
护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著沃尔弗的?──若是从那天出门开始,妲莉亚拉著他袖子走路的样子岂不也被看见了?沃尔弗抱著她跳到屋顶上那一幕呢?
若护卫全看见了,她真是难为情到想在地上打滚。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妲莉亚?」
「我想起那天的事,觉得很害羞。我还抓著你的袖子,像小孩一样。」
「咦,不知道护卫向哥哥报告我的行动时,说得有多详细……」
沃尔弗也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
那张脸罕见地慢慢变红,他用一只手遮著眼睛,垂下了头。
「呃,谢谢你的蛋糕。要喝茶吗?」
「……麻烦你了……」
妲莉亚去厨房前,他一直垂著头。
「沃尔弗,趁热喝吧。你送的起司蛋糕看起来好好吃。」
妲莉亚泡好红茶,看著那盘烤起司蛋糕,心情总算好了些。
「我每次来都在向你道歉。」
「没这回事,别在意。」
心情还没完全平复的沃尔弗罕见地在红茶里加了三颗方糖。
「……我们家将会在西区这座塔附近设立接送马车的马场。我哥哥说要投资。」
「太好了。这一带没有接送马车,还有人因此搬离这里呢。」
「没有接送马车很不方便吗?」
「对啊,这附近连公共马车班次也很少,有急事或生病、受伤时,很需要马车。应该会有很多人为此感到开心。」
沃尔弗虽然会搭接送马车,平时仍以步行居多。他能用身体强化,脚程很快,可能不了解马车有多珍贵。
「我家的马车也会停在那里,你往返公会或出门时,就用我的马车好吗?我经常远征,用不到马。你要寄信给我时也可以送到那里。」
「意思是要我搭斯卡法洛特家的私有马车吗?」
「对,我会请人将马车布置得不那么显眼。要写上罗塞堤商会的名字也没问题。」
「不用了,商会将来也会买自己的马车。」
「在那之前就先用我家的吧。你是商会长,我希望你尽量别单独行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沃尔弗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轻。
妲莉亚停下用叉子切蛋糕的动作,望著沃尔弗。对方率先别开视线。
「沃尔弗,发生什么事了?」
「的确有些事……」
「不想说也无妨,如果想说就尽管说。」
妲莉亚能做的只有倾听,但仍希望这样能让沃尔弗心情轻松一些。她抱著这样的想法说完,对方依然垂著眼眸。
「还好这次是我哥哥雇的护卫,一想到对我怀恨在心的人可能会找你报复,我就有点害怕……」
「我不会被盯上的。」
「很难说。我不清楚有谁恨我,也体会到那些人的行动难以预料。」
「果然发生了一些事。」
「我在这次演习中被一群敌方骑士攻击。有个骑士听到未婚妻想邀我参加茶会,便设法让我受伤。」
「一群骑士!你还好吗,沃尔弗?」
他看起来没受伤,或许已经接受了治愈魔法。
「多亏有天狼手环,我毫发无伤。队友也帮忙掩护我。对方被严正警告,应该得接受再训练。」
「那些骑士太过分了吧。」
「命令他们的人是侯爵之子,他们可能无法拒绝吧。我哥哥担心到特地来演习场附近找我,所以不会有下次了。」
沃尔弗的哥哥之后确定会升为侯爵。
他们最近又恢复联络,哥哥一定会保护他的。
不过,这次演习的敌方骑士实在太过分。妲莉亚不敢相信王城里的骑士竟会做这种事。
说到底沃尔弗根本没有错。对方在憎恨沃尔弗前,应该先向自己的未婚妻抗议才对。
妲莉亚喝著红茶压抑怒火,忽然发现沃尔弗的金眸中有深深的阴影。
沃尔弗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
「我想了很多,考量到你的安危,你在工作之外还是和我保持距离……」
「我不要。」
她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啊,对不起!你还没说完……」
「不会,谢谢你,妲莉亚。我和你一样。我想说的是,『这样或许比较安全,但我很任性,不想这么做』。」
沃尔弗平静地微笑,刚才的阴影已从他眼中消失。光是这样,就让妲莉亚放下心来。
「我对你很抱歉,希望你小心点,有事尽量找我帮忙。不过我能做的也很有限就是了,连马车也是哥哥帮我安排的。」
「不,你帮了我很多。那我就不客气,向你们借用马车了。」
「能这样最好。或许是我太操心,但若有什么状况,可以立刻告诉我吗?」
「好。」
妲莉亚点点头,终于又喝了口红茶。
「……真希望我是个普通的平民,能够待在你身边。」
沃尔弗自言自语般,用她勉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很明白,但听见这番话时还是很难过。
沃尔弗是贵族,和她这个平民当朋友,并不是件普通的事。
他们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就已经是奇迹了。
刚才沃尔弗说「保持距离比较安全」时,她脱口说出「不要」,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接著她发现一件事。
无论是以朋友、有用的魔导具师、商会的工作伙伴,任何身分都没关系,自己想待在最接近他的位置,让这一同欢笑的日子尽量延续下去──她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这样的愿望。
这个愿望不知是源自对朋友的独占欲,还是对自在相处的依恋,抑或是对孤独的恐惧。这执著的心愿,她无法对沃尔弗说出口,短时间内也无法割舍。
为了不造成他的负担,不被他守护,自己能做些什么?
尽量多做些有用的魔导具?努力取得男爵地位?使罗塞堤商会壮大?──这些在斯卡法洛特伯爵家的名声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话虽如此,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她只能一点一点累积能做的事。
她希望自己强大到可以对等地站在沃尔弗身边。
至少强大到,若某天两人必须切断关系,自己也不会让他担心。
这是身为他朋友的微小尊严。
「……红茶冷了,我去重泡。」
妲莉亚现在不太敢直视沃尔弗。
她挤出笑容,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