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番外篇 父女的魔导具开发纪录~妖精结晶灯~

三月已接近春天,但早晚还是很冷。

这座绿塔是石造建筑。深夜从被窝溜出来的温热双脚一踩上石阶就变冷了。

妲莉亚虽然有前世,不过还在念初等学院的她依然有点害怕阴暗的阶梯。即使如此,她仍压低脚步声,前往一楼的工作间。

今天她在工作间的桌子上,见到小小的妖精结晶放出七彩光芒。

「我今晚要赶著做妖精结晶灯,要加班了。」

父亲傍晚这么说时有些闷闷不乐。妲莉亚担心他可能身体不舒服。

她说想看父亲做妖精结晶灯,父亲以可能会熬夜为由拒绝了她。她不死心再问一次,父亲笑著说:「下次再给你看。」

那反常的平静微笑令她不知该说什么。

妖精结晶灯,是用妖精结晶的粉末赋予而成的魔导具,能在灯光中投射出幻影。

妲莉亚还不知道详细的做法。

一般认为妖精会用魔力隐藏自己,妖精结晶便是由其魔力凝固而成,具有阻碍认知的效果。

魔导具师的书里提到,妖精结晶数量稀少,价格昂贵,加工时需要细腻的魔力控制。

妖精结晶宛如藏著彩虹的水晶,妲莉亚对这项素材很向往,希望自己有天也能用用看。

她站在楼梯上偷看工作间,发现父亲趴在工作桌上睡著了。

在他面前淡淡发出七彩光芒的应该就是妖精结晶灯。

那是个金色的小提灯,把手部分有蝴蝶和藤蔓的金属雕刻。和她平时见到的魔导灯不同,相当高级。

妲莉亚悄悄地靠近,站到父亲那侧望向小提灯,看见映在空中的幻影。

大约五十公分的圆形中,有著一大片蓝天和花海。

蓝天中有鸟儿在飞,还有白云缓缓流动。底下的花海则开著大朵大朵不同颜色的大丽菊,其间有许多白蝶飞舞,时而吹过一阵微风,娇艳的花朵和绿叶随之摇摆。

不知这是某处的真实景色,还是父亲想像出的风景。半透明画面美得让人目不转睛。

没想到幻影不是出现在提灯上而是藉著光线投影到空中。

父亲不愧是出类拔萃的魔导具师。

妲莉亚望著那片蓝天和花海,出神良久。

「齁……齁……」

不晓得过了多久,父亲如雷的鼾声让她回神,摧毁她的感动。

她望向工作桌的桌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

「真是的,喝太多了啦……」

桌上摆著三瓶红酒,全是空的。

看来他是直接以口就瓶子,没拿酒杯,实在太没规矩。

而且他还只穿著一件工作服就睡著,真教人操心。现在还很冷,要是感冒怎么办?他上个月才因酒醉睡著,得了场小感冒。

妲莉亚走到工作间墙边,抱著小睡用的毛毯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想盖在父亲背上。

但她还不够高,盖不上去。

只好将毛毯拋到父亲背上。

「嘿咻!……啊!」

毛毯激起一阵风,几张白纸被吹落地面,她连忙捡了起来。魔导具的规格书和设计图很重要,不能弄脏。

「这是……」

她捡起的是白色信封和摺成四等分的信纸。

白底信封四边围绕著黑色刺绣,应该是贵族的讣闻。

父亲之所以喝这么多,是因为同为男爵的魔导具师或贵族朋友过世了吗?她想著便望向父亲,发现他脸上还有未乾的泪痕。

过世的是不是她认识的人?是不是来过绿塔的人?──妲莉亚有点担心,打开了信纸。

「……特此通知您,泰瑞莎已离开人世……」

泰瑞莎•兰贝蒂。

那是她除了名字外一无所知的母亲。

后面写道她母亲病死,已办完葬礼,并告知其葬在贵族墓地何处,就只有这样。

寄件人是现任兰贝蒂伯爵。那人是入赘至母亲娘家的再婚对象。

「……开什么玩笑。」

妲莉亚感觉到满腔怒火。

现在通知这些要做什么?

她父母早已分开,断了联系。

对方却特地告知母亲的死讯,还附上墓地位置,简直是在挑衅。

像是在说「你还对她恋恋不舍吧」。

而且不是在母亲病重,也不是在她刚过世时联络,而是在办完葬礼,母亲都烧成灰后才联络,实在非常过分。

「气死我了……!」

妲莉亚差点就要撕碎信纸,好不容易才忍住。

父亲都没撕了,她更没资格撕。

「……爸爸。」

她再看了眼父亲的脸颊,咬紧下唇。

父亲一个人偷偷哭泣。

说不定他──还爱著母亲。

或许这就是他没再婚的原因,只是没对妲莉亚说而已。

即使分开,即使对方再婚,即使过了这么久,父亲依然爱著母亲。

如今别说复合,连见面都不可能,父亲仍深爱到会为了她而哭泣。

纵使妲莉亚有前世,但受到今世年纪的影响,眼眶不争气地冒出泪水。

不知是因为同情父亲,还是因为被人看轻而感到不甘。

她忍住泪水,摺起信纸,压抑住想扔进垃圾桶的冲动,将信纸装进信封,悄悄塞进父亲手臂底下。

父亲卡洛从没在她面前掉泪。

虽然曾喜极而泣、笑到流泪,也曾闹著玩假哭,但就是没流过悲伤的眼泪。

不久前有位魔导具师前辈过世,尽管他深感悲痛,仍未在绿塔中,在妲莉亚面前落泪。

不过大人也会遇到难过的事。父亲一定也有像今天这样想哭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前世的父亲好像也是如此。

他就算忙于工作,深夜才回家,隔天休假还是会陪家人出门。

父亲在她国中时换了工作,但表现得和以前没有两样。仔细想想,在不景气时换工作应该很辛苦。

就算如此,他仍未向女儿抱怨或发牢骚,也没让女儿感觉到自己的辛劳,默默扛起一切。

前世的母亲也一样。从来没向女儿诉苦或提及对未来的担忧。

前世的她活在父母庇护下,还来不及孝顺父母,人生就结束了。

这一世她要好好长大,孝顺父亲。

至少要能独当一面,让父亲安心,倾吐不愉快的事。

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她不希望父亲独自哭泣。

无奈她现在年纪还小,不够可靠。

这时她想起魔导具书籍中的一段话。

「一般认为,能做出妖精结晶赋予的提灯或台灯,即是独当一面的魔导具师。」

妖精结晶就是这么难加工、难赋予的素材。

「独当一面……」

若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魔导具师,就能被父亲认可。

为了与父亲并肩同行,她要早点从初等学院毕业,进入高等学院学当魔导具师。

她要协助父亲工作,从中学习,增进自己的魔力和技术。

总有一天,要亲手做出这样的妖精结晶灯。

然后被父亲认可为合格的魔导具师,获得他的信赖。

「我要成为独当一面的魔导具师……!」

妲莉亚握紧小小的拳头,在熟睡的父亲面前发誓。

◆ ◆ ◆ ◆ ◆ ◆

「好痛……」

卡洛正想起身便发出哀号。

因为睡姿不良的关系,他从肩膀到手臂都又麻又痛。昨晚喝太多酒,头也很痛。

他按著太阳穴,微微抬起宿醉的脑袋。这下子应该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工作桌上的妖精结晶灯一夜未关,发出朦胧的光。

眼前是明亮的蓝天和大丽菊海。这幅景色让他再次想起前妻已不在人世,胸口像被砍过般难受。

昨晚他将大量魔力注入妖精结晶,刻意让结晶粉碎,以看见幻影。

妖精结晶是种很难加工的独特素材。

加工者注入魔力后,很容易看见幻影或对自己而言的恶梦,这时一旦分心影响到魔力供给,结晶就会粉碎。

用妖精结晶来当魔导具的赋予素材时,无论结晶大小,都会带走赋予者一半的魔力。若不慎连续赋予两次,就会引发魔力枯竭。

卡洛明知如此,仍用双手捧起妖精结晶,拚命注入魔力。

妖精结晶对强大魔力产生反应,在七彩光芒中碎裂,结晶另一头随即浮现他重要的人。

分手当时的妻子开朗地笑著,旁边是现在和他一起生活,在念初等学院的妲莉亚。

不同时间轴的两人依偎在一起,对他开心微笑。这是现实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光景。

但对卡洛而言仍是一场美梦。

接著,早已预料到的恶梦降临。两人同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卡洛在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冰冷黑暗中笑了。

因为他脑中仍鲜明残留著两人的笑容。

他带著笑容和眼泪,注视那完美的幸福幻影。

而后,卡洛一口气喝光魔力回复药水,用

妖精结晶的粉末进行赋予,做出一盏提灯。

妖精结晶灯中的景色,是他和泰瑞莎在夏末去过的大丽菊园。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出远门,不巧下雨,两人约好隔年再来。

隔年,他和改姓罗塞堤的泰瑞莎再去了一次,当时也约好隔年再来。

然而约定未能实现,他们再也没去过那里。

大丽菊园的花海确实很美。

但卡洛只记得比花更美的泰瑞莎。

他的目光不在花上,而在她身上。

泰瑞莎是个娇艳而温柔,坚强又脆弱──红发红眸的美丽女子。

卡洛喝著红酒,深深思念著她。

他转动宿醉的脑袋,望向旁边架子上赋予了魔法的银板,上头映出神情憔悴的自己,还好眼睛不红也不肿。

「男人别在女人面前哭,若想遮掩眼睛的红肿和脸上的泪痕,可以用手帕包著冰魔石,边冰敷边哭。」──小时候,父亲曾这么教他。

当时他一笑置之,心想男人别哭不就得了,自己绝不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青春期和成年后却意外地有很多难过的事。失恋、别离、自身能力不足……令人想哭的事层出不穷。

他裤子口袋里,有一条包著冰魔石的白色手帕。那是前年妲莉亚即使刺伤手指,也要拚命绣给他的手帕。

他没将幼儿的话当真。没想到自己说想要刺绣手帕,妲莉亚就真的送了他一条。

手帕上以红线绣著状似花朵的图样,说不上绣得好,但他觉得那和妲莉亚的头发一样美。

卡洛感激而恭敬地收下手帕,却因为惊讶和害羞而忍不住狂揉女儿的头,将她为冬祭做的头发造型完全弄乱。那是住在附近的伊尔玛一大早特地来为她绑的。

「我好不容易绑那么漂亮!卡洛先生根本不会跟女生相处!」

下午伊尔玛带著伴手礼再度过来,见状向他强烈抗议,他深深低头道歉。

她的话戳中卡洛的痛处,他不得不认真反省。

伊尔玛后来帮妲莉亚重绑头发,卡洛送了她最新型的吹风机才得到原谅。

不过收到这条手帕时,他真的很开心。

说起来难为情,这是他生来第一次收到刺绣白手帕。

而且还是他最爱的女儿送的。

他不敢告诉妲莉亚,自己收到手帕后还跑到其他楼层去欢呼。

「我女儿绣的白手帕,多么珍贵!我赢过未来的女婿了!」

没想到,女仆苏菲亚正好拿著洗衣篮从走廊经过。

「卡洛先生,你这个人哪……」

苏菲亚傻眼地说完,那一整天都用冷眼看他。

「……好冷。」

卡洛好不容易坐起上半身,背上的毛毯滑落在地。

这时他才感受到早晨的寒冷。他不记得自己昨天有盖毛毯。

昨晚他做完妖精结晶灯后,喝著酒凝视投影出的景象──记忆只到这里。也就是说,帮他盖毛毯的应该是妲莉亚。

「糟糕……她看到了吗?」

卡洛连忙搜寻信封,发现在自己手臂下而松口气时,觉得不太对劲。

他应该是将信纸放在桌上就睡著了,不记得自己有装回信封。想著便打开信封,发现信纸的方向和寄来时相反。

信纸侧边有小小的撕痕及斜斜的皱纹。

他脑中浮现女儿拉扯信纸,却犹豫著不敢撕破,而后将信纸小心装回信封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是他最不想告知,却总有一天不得不告知这项消息的对象。

他内心几近陷入混乱时,听见熟悉的下楼脚步声。

「早安,爸爸,吃早餐了。」

「早安,妲莉亚。我不小心在这里睡著了……」

他立刻装作刚起床的样子,伸了个懒腰。

然而,妲莉亚既没有数落睡著的他,也没多问妖精结晶灯的事。她平常见到这类魔导具,绝对会追著他问。

「天气还是好冷,我竟然在睡梦中自己拿了毛毯来盖……」

「……别感冒了……」

卡洛装作不知情地说完,只见女儿微困的绿眸怯怯地瞄了他一眼,很快又别开。

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真是个不会说谎和装傻的孩子。

而害她这么忐忑的正是自己。

他这糟糕的老爸既没反省,又让女儿为他费心。

真抱歉,今天就让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保留一点父亲的面子吧──卡洛在心中向妲莉亚道歉。

老实说,前妻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痛苦和悲伤的情绪仍像波涛般在他内心翻涌。

他很想捶著墙壁大吼,拚命灌酒,痛哭一场。

但在妲莉亚面前哭有失父亲的尊严。他不能再表现软弱的一面。

「呼哈……昨晚熬夜,真想睡。」

卡洛打了个大呵欠,趁机用力擦去眼角的泪水。

「爸爸!」

妲莉亚忽然大声叫他。

「怎么了,妲莉亚?」

「我想早日成为魔导具师,所以会尽快从初等学院毕业,去念高等学院的魔导具科。我以后会帮爸爸的忙,从中学习,成为独当一面的魔导具师!」

卡洛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吓到,更确定女儿看了那封信。

但她心疼父亲,连问都没问母亲的事。

他竟软弱到需要女儿保护。

卡洛咬著牙,将双手伸进上衣口袋。

他在口袋中握紧拳头,指甲刺进掌心,尽力挤出笑容。

「真是谢谢你。我很期待喔,我的宝贝女儿!」

「受不了,我很认真耶……」

「我也很认真啊。我真的很期待,那就拜托你喽!」

妲莉亚微微鼓起脸颊,尔后绽放笑容。

那笑容带著前妻的影子,卡洛看得眯起了眼。

妲莉亚愿意认真向学,对她的未来是件好事。

之后无论她选择走哪条路,学过的都不会白费。

卡洛也很高兴她替父亲著想,说想早日成为魔导具师。

希望她能如愿成为独当一面的优秀魔导具师。

若她真的想当魔导具师,卡洛有自信能教育她直到出师。

只要拥有魔导具师的技术,就不用担心会饿死。身为她父亲也能安心了。

不过──

虽然对妲莉亚有点不好意思,但即使她尽早从初等学院毕业,在高等学院的魔导具科拿到优秀的成绩,拥有丰富的知识,能想出充满创意的开发点子,制作技术突飞猛进,擅长魔法赋予──卡洛也绝不想被她超越。

在魔导具师工作上,他到死为止都不能被妲莉亚超越。

这是前辈魔导具师微薄的尊严。

更重要的是,他想让女儿看著自己的背影,不愿看见女儿的背影。

只要他还活著,魔导具师卡洛就要走在魔导具师妲莉亚前面。

这不是目标,而是他身为父亲的誓言。

他决定找一天一个人偷偷去为泰瑞莎扫墓。

趁日落昏暗时,带著红色的大丽菊花束,点起她喜欢的妖精结晶灯。

然后喝光一瓶红酒,诉说女儿令人骄傲的事迹。

等妲莉亚长大,卡洛就能告诉她一切,到时候他们再一起去看泰瑞莎──想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届时妲莉亚身边可能会站著一个与她更亲近的男子。

卡洛知道这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就是很在意。

他对那名男子有一些期许。

希望他好好保护妲莉亚。个性温柔、沉稳且知性,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最好能活得比妲莉亚久。还要有稳定的职业和经济能力,不会移居国外,家人和亲戚也没问题……

身为父亲,不管自身条件如何,对女婿总有无穷无尽的期望。

周围的人常说妲莉亚「像爸爸」,但有些事卡洛希望女儿千万别和他一样。该说恋爱运,还是结婚运呢──

总之,他希望女儿能和伴侣过著幸福的生活直到老死。

他绝不允许妲莉亚的伴侣外遇或早死。

「拜托这点绝对不要像我……」

「爸爸,你说什么?」

卡洛低声祈祷,妲莉亚疑惑地睁大绿眸。

他现在担心这些还太早。没错,这是操之过急且不必要的担心。

「没什么──我们去吃早餐吧。」

卡洛站起身来,关掉妖精结晶灯。

妲莉亚露出有点惋惜的表情。

「未来的魔导具师小姐,请借我你的手。」

卡洛换了个声音,故意用贵族口吻,朝妲莉亚伸手。

女儿噗哧一笑,但仍乖乖牵住他的手。

那温暖的小手还很小,可以被自己的手完全包覆。

他还有几年能像这样牵著女儿的手?恐怕不长了吧──

卡洛拋开这个想法,配合妲莉亚的步调爬上楼梯。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让他想起昨日的两人,忍不住想回头却又作罢。

他再也看不见完美的幸福幻影。

但幸福现在就

在他手中。

虹色提灯宛如沉睡般静静待在那儿,等待再次被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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