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淌下了眼泪。
我好像做了什么梦,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家吗?」
我缓缓坐起来,低声确认现况。
我没有回到家的记忆。
虽然这样很奇怪,但少了这段记忆后,刚刚那荒谬的头痛已经消失了。我还记得灯火,我知道双原灯火。啊啊,不对,还是相反?我不会是误把流希当成灯火了吧?可恶……星之泪就是这么棘手。
让人对自己的认知都会失去信心。
让我害怕自己深信不疑的,是不是根本就大错特错。
不,算了,既然想了也不懂,那就不要想了,重点是我为什么在家?
灯火离开之后的事我完全想不起来,我是想办法独自回到自己家里,然后瘫倒在床上的吗?
不过看到放在床角落的字条后,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上面的字很好看,我看著有人留下的字条。
『给伊织学长:
你的意识不是很清楚,我怕你醒来的时候忐忑不安,所以留了字条给你。
简单来说,脸色差到奄奄一息的伊织学长回到了摊子前。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跑了过去,学长只说一句「叫南那哥来」然后就昏过去了。(老实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非常焦急。)
我没有叫南那哥,而是打算叫救护车,但此时南那哥像是算准了这一切出现。他直接开车载伊织学长回家。就是这样,希望你醒来之后联络我一下。
──生原小织』
看来我在因头痛而意识模糊的时候,回到摊子前向小织求助了。
正确来说是想向南那哥求助……可是也造成小织的困扰了。我用手机传讯息说『我看到字条了,谢谢,我改天补偿你』。
她马上读了讯息,不过她没有回覆讯息,而是打电话来。我接起电话。
「小织吗?抱歉,我好像造成你的麻烦了。」
『嗯……比起这个,伊织学长没事吧?你的脸色不只铁青,根本是面如死灰了。』
「我突然头很痛,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真是感谢你。」
『……嗯!不客气啦,伊织学长,幸好你有来求助。』
小织温婉的声音疗愈了我。
我改日真的要补偿她一下。
「我改天再谢你。」
『没关系,要是南那哥没有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伊织学长就在我眼前突然昏倒,作为学妹的我真的慌了。』
「嗯……抱歉。」
『毕竟我胸部很扁,要是再丰满一点,就能接住你的身体,让你舒服地倒下了。』
「你慌了的理由真是超乎我的想像。」
『开玩笑的,反正你没事就好,伊织学长。』
小织讲话又客气了起来。
这可能是她的贴心之处吧,她大概是透过闲聊来试探我的情况。
……正好有机会。我询问电话另一头的小织:
「这个问题有点怪,可是小织,你记得今天跟我去摊子的人叫什么吗?」
小织毫不迟疑地回答:
『嗯?啊啊──是双原流希同学吧?怎么了?』
「……没事,谢谢,那再联络,掰啦。」
『嗯,我知道了。保重,伊织学长,再见。』
我挂掉电话,把手机丢到床上。
流希。照理说小织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就算听过,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把她跟灯火混为一谈。
然而小织还是把灯火误认为『流希』了。
认知已经被扭曲了。
「…………」
我再次拿起刚刚丢在床上的手机。
我该联络灯火吗?联络了灯火会回应我吗?我深深陷入思索的洞穴里,随手打开APP,里面还留著我和灯火的聊天纪录。
里面有我们分开前请小织拍的合照。
但是我的大脑没办法认定她是双原灯火。
「…………不会吧?」
照片上的轮廓已经模糊了。
我旁边有一位少女,可是看不清楚她是谁。不是因为照片的关系,感觉是我的大脑无法读取对人物的认知。
──双原灯火这个人的存在渐渐淡去。
不用想也知道理由,这是星之泪的代价。
灯火想让自己车祸身亡的姊姊双原流希复活。
这个愿望不依靠星之泪这样的奇迹,确实不可能实现。任谁都会这样觉得,可是未必每个人都能为此牺牲什么。
而双原灯火为了奇迹,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灯火恐怕是想付出自己的存在作为代价。
这是星之泪要求的吧,因此灯火的存在才会被流希这个概念覆盖了。世界会被改写,死的从双原流希变成双原灯火。
远野和小织对『灯火』的认知被替换成『流希』,也是受到这个的影响吧。
「只有我吗?现在也能够认知到这件事的……」
不知道星之泪在我身上还没有奏效,是不是因为我也持有星之泪,还是有其他可能的因素,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并不瞭解星之泪的一切。
使用方法和效果都是从经验推出的结论,可是……
无论如何最重要的,只有目前对我没效这个事实吧。
如果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找到双原灯火……
「──哼!」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的头。
我还满用力的,不过手反而比头更痛,我的脑子很僵硬啊。
不过打得很值得。
「……看得出来。」
我认得出灯火。
我刚刚认不出照片中的双原灯火,现在可以了,不管会痛还是会怎样,要是打了就能继续认出灯火,要我打自己几次都可以。
她在笑。
她笑得很开心,而且有点害羞地比了「耶」。
我在照片中看到了活著的双原灯火。
──动脑啊,我该做些什么?
我要让灯火实现她的愿望吗?有一天我也会以为灯火死了,以为照片中在笑的少女是流希而继续我的人生吗?这样真的好吗?
嗯,现在我跟流希的回忆确实比跟灯火的多,在上星期之前,我都只把灯火当作青梅竹马的妹妹。
我有这个道义在,不是对灯火,是对流希。现在如果可以保护已逝友人的妹妹,要我多少做些牺牲也甘之如饴。
那么在这个情况下,怎么做才算是保护灯火?
我应该顺著灯火的意思吗?该乖乖地等灯火消失吗?
「……不对。」
这怎么可能。
知名的冰点下老师,怎么可能乖乖听从学妹的指令。
虽然由自己讲起来很羞耻,可是我相信自己还是该冷酷。
所以我来阻止她实现愿望吧。
我要践踏别人的愿望。
绝对不容许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重蹈我的覆辙。
我绝对不会同意任何人指望唾手可得的奇迹。
我实在惊人地自私。自己曾经指望奇迹,现在却想把奇迹占为己有,没有比这更自大的事了,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
可是有一件事我绝对不会退让。
「……那就出发吧。」
我要去灯火家,都这个时间了,她应该不会不在家。
幸好现在还记得路。
因为我以前常常受到双原家父母的照顾。
2
「开饭了!」
声音传到了二楼。
好温暖的家庭。哎呀,都已经晚上七点了,我竟然在这种时间跑来,真是没礼貌。不过令嫒也会在早上跑来我家,所以原谅我吧。
我听到缓缓下楼的脚步声。
灯火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我怀著一点坏心眼的期待坐在椅子上,等待客厅门打开的瞬间。
过了几秒钟,从二楼自己房间下来的灯火进了客厅。
她低著头,脸色凝重。
可能是因为这样,灯火并没有马上发现异常,没发现我竟然在双原家客厅的晚餐桌上。听说这是爸爸平常坐的位子,谢了。
我直直地看著灯火。
即便是灯火,也会马上发现只该有母女俩在的家里,出现了神秘男子吧。
「…………………………………………………………………………………………咦?」
灯火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说不出话。
「嗨,打扰了,灯火。」
我说。我举起一只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脸。
灯火已经彻底僵住了。
「好久没来了,双原家的晚餐看起来还是很美味,真羡慕伯母厨艺这么好,我小学的时候有几次受到款待,你记得吗?」
「………………………………………………………………………………………………」
她不发一语。
只是直视著我,几乎已经变成人体模型了。
我若无其事地站
起身。
「啊啊,伯母!至少让我端菜吧!」
双原伯母从厨房探出头来,对我笑了笑。
「不用不用!你坐著就好,来啊,灯火!不要在那里发呆,你快来帮忙!」
「……………………」
灯火回头的动作很僵硬,像是忘了上油的马口铁机器人。
接著她再次僵硬地转头回来看我。
从厨房端菜过来的伯母对灯火说:
「真是的,你该告诉我,你跟伊织同校啊!伯母我好久没有大展身手了~灯火?你发什么呆?快点坐下。」
「对不起,我突然来访好像吓到她了。」
「她从以前就比较内向啦,这样说很不好意思,但是伊织,灯火在学校也麻烦你照顾了。」
「交给我吧,最近灯火早上都会来我家喔,哈哈哈。」
灯火一直没有动静,于是我使出了对父母打小报告的必杀技。
我真的很坏心肠。
「灯火!你不要给伊织造成困扰,真是没礼貌。」
「不,我没关系的。而且她还做过一次便当给我(告状2)。」
「喔,灯火吗!啊啊,那天做的原来是给你的啊,原来如此……」
「………………………………………………………………………………………………………………………………………………………………………………………………………什么?」
灯火终于有反应了。
她渐渐地瞭解了状况,同时身体也开始颤抖。
「什、什什什什什、什──伊、咦?什么?啊……咦!?为什么!?」
她刚刚的毫无反应就像假的一样,此时她瞬间沸腾,满脸通红。
我本来就是人渣,因此毫不留情地继续追击。
「嗨,灯火,刚刚才见到你呢(假笑)。」
「不不不,咦?咦?等等、我不懂、我不懂,不是……什么!?」
「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才会变成这样(根本什么都没实际说明的说明)。」
「不对──不对,认真听我说!我觉得莫名其妙耶!?妈、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学长在我们家!?我没听说!!」
灯火面向自己的母亲想要求助,可是……
「好了,他专程来访,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被骂了!?太奇怪了吧!?」
「不不不,伯母,我在这种不合适的时间来访才感到抱歉,而且还劳烦你请我吃晚餐。(对灯火说明情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呢?
唉。
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伯母太强势了,普通人根本拒绝不了啊……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样我就成功把灯火的退路堵住了,这完全是结果论,不过我决定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因此我要对灯火刺最后一刀。
假如问真的有需要这么做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必须逼迫得让她无路可逃,接著在这里抓住她,我必须,嗯。
「对了,灯火。」
「所以说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正常又自然!?」
「好啦,我有事想跟你说,你听我说吧?」
「是怎样你还想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我又很混乱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哇!」
「灯火。」
「怎样啦!」
「没有啊……你穿的睡衣很可爱。」
「………………………………………………………………………………………………………………………………………………………………………………………………………………」
没错,灯火穿著睡衣。
她大概松懈了吧,不过在自己家里还紧张兮兮的,嗯,才奇怪。
睡衣毛茸茸的,很像是怕冷的灯火会穿的,造型类似玩偶装,我知道那是某个动物的角色。
「它是拼拼吧?」
我说道。『拼布老鼠拼拼』是一个全身缝缝补补、眼神死的老鼠角色,外观有种惊悚感,可是莫名受女生欢迎。
灯火还戴著连身帽,我一开始看到其实也觉得很可爱。
──不过我知道她应该不想被男生看到吧。
「超可爱的喔,灯火。(板著脸补刀)」
「…………………………………………………………………………………………笨。」
随后,由※两种动物组成、最有名的骂人名词作为灯火的惨叫,响遍整间屋子……南无阿弥陀佛。(编注:日文的「笨蛋」,汉字写成「马鹿」。)
「笨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蛋!!」
3
结果灯火坚决反对跟我一起共进晚餐。
她大叫著跑回二楼,没多久又回来抓住我说:
「你过来!别管了,马上过来!!」
灯火的脸是目前为止最红的一次,双眼几乎泪汪汪的。她都这样说了,我只能说好。
我跟伯母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被灯火拉进她的房间。
要让我进房间还是让我跟妈妈独处,是个艰难的抉择,而灯火似乎选了前者……真是不好意思啊。
「笨蛋,真的是笨蛋,傻眼,烂透了,难以置信,学长是笨蛋,我讨厌你。」
灯火坐在床上,叽哩咕噜地咒骂我。
「我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吧?」
「你不是突然跑来吗!?」
「你最没资格说我吧。」
「……唔唔……」
灯火没有回嘴,只是一直瞪著我,她鼓起脸颊发脾气。
──我们暂时沉默以对。
过了几秒或几分钟,灯火结束了这段莫名还算自在的沉默时间。
「……我以为我们在吵架。」
「嗄?什么时候?哪里?谁跟谁?」
「就是……学长和我。」
「我们没有吧。」
(插图012)
灯火确实是说完想说的就溜走了。
但是我没有追上去单纯是因为昏倒了,根本不算是吵架,我该说的也还没说完。
「……因为我靠近学长……只是为了……」
「我知道。」
在那个山丘上重逢后,我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如果灯火的愿望是让她姊姊复活,反过来说,灯火目前为止的举动都是为了实现愿望。
因此她纠缠我的理由……
「你不知道怎么使用星之泪吧?所以想要套我的话。」
「……对,我想说学长可能会知道。」
如果不知道使用方法,实现愿望的星之泪就只是普通的小石头。它没有什么明显的开关,光许愿也不保证能发动,我猜灯火已经做过了各种尝试。
因此才会抱著一丝希望去山丘上找我,并缠上我。
「真是可惜,不是可爱的学妹对你一见钟情。」
灯火难得会自嘲,我轻轻笑了笑:
「这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我们就算不是初次见面,实际上也差不多吧?但是你还跑来我家……一定是另有所图啊。」
「……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的,我也没办法。」
「而且结果你根本不必问我,自己就会用了,白忙了一场呢。」
「真是一针见血呢,学长。」
──在七河公园之丘对星之泪许愿。
要非常强烈地许愿,跟对流星许愿的情况一样,也要重复三次。
就我所知,这就是星之泪的用法。灯火很偶然地达成了地点的条件,这样一想,扣下扳机的可能就是我。
如果不是真心相信星星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也无法发动星之泪,至少我是这样听说的。
「你是在什么时间点发现自己发动了星之泪的?」
「……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怪了,邻居都在跟我说,明年要考试了之类的,就觉得不太对劲。」
「嗯,原来是这样,比我以为的更早……不对,是喔。」
回想起来,那天早上见到我之后灯火的态度就很奇妙,我现在回想才发现,当时并没有注意到。
我不知道灯火的愿望是什么,也没发现什么异状──所以我以为她会接近我,是因为还不知道怎么使用。
「可是这样的话,你也没必要接近我吧?」
「……都是学长的错啊。」
「我?」
「对学长完全没效,所以搞不清楚,还以为我用错方法或失败了……」
「……原来是这样啊。」
灯火没发现自己已经发动星之泪了,不对,她以为发动失败了。
不过实际上只是对我无效而已,星之泪带来的变化并不是即效性,而是渐进式的,因此对灯火来说也不容易发现。
在那个时间点遇到我,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套我的话,结果却是用那种态度啊?不是啊,完全不是小恶魔啊。」
「唔……那、那招好歹也是我动脑想过的。」
「动脑?」
「美人计……之类的,看到可爱学妹就会轻易说出来之类的……」
「──哼。」
「我被嗤之以鼻了!?唔……」
灯火一直在我面前扮演开朗小恶魔的角色。
莫名做作的行为是她戴上的面具。她原本大概是想讨我欢心吧,最后的成果却是那个样子的话,那真的是满可爱的。
──不对,我猜灯火会选择这种角色应该还有其他理由。
灯火的个性原本更内向,我上次去教室找她,她也是独自坐在位子上。
这个作战计画从一开始就有点勉强了。
还美人计……蠢蛋。
「但是我还真没想到,学长今天之内就跑来我家了……」
灯火稍微低头。
其实我也不只是来见灯火的。
「我听到那种消息当然会想来啊,本来应该要先拜托你的。」
「你一开始就打算来吗?」
灯火歪了歪头,我点头说:
「当然啊……我想该为流希上个香吧。」
「是……喔,所以妈妈才那样……」
「我竟然拖延到了今天才来,内心充满了罪恶感啊……」
在灯火下来之前,我刚才已经跟流希打完招呼了。
无论经历多少曲折,有幸得到一次这样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真是太值得了,至少你的父母想起你是灯火了。」
「啊……!」
灯火瞪大眼睛。
刚刚她大概因为看到我在所以太过冲击而没注意到,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是毫不相干的人也就算了,我想说跟灯火亲近的人也许可以屏除星之泪的干涉,于是我跟灯火的妈妈说了几句话。
而她妈妈也真的想起了女儿的名字,我的计谋成功了。
这只是我的假设,我想是因为『愿望影响的范围』太广了,要让灯火被当成流希,作用的对象简直相当于全人类,即便是星之泪,也无法一次把现实扭曲到这种规模,因此我才有机可乘……虽然我没有证据。
这一定只能救急,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而且在我要回家的时候,她妈妈可能又会认不出灯火了吧──如果这样下去的话。
「……你果然是来阻止我的吧。」
这是当然,我甚至觉得没有必要承认。
不对,正因为是来阻止她的,我更要告诉灯火,我要讲其他的故事。
「我今天是来聊往事的,关于我的往事。」
「往事吗?」
「因为双原流希是我记忆中第一个交到的朋友,我之前好像也跟你讲过了,反正我要聊的是这些。」
现在想想,双原流希是个非常聪明的少女,至少与同年纪的我相比,她的想法成熟太多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合得来,因此我们当时一定是好朋友──我现在也这样相信。
「流希很喜欢恶作剧,我们总是一起调皮捣蛋,而后一直被大人骂,我记得我们都在到处玩。」
「……学长。」
灯火的声音在轻轻地颤抖。
我问:
「怎么了?」
「对伊织君学长来说,姊姊……已经是往事了吗?」
「对啊,没有错喔,灯火。」
「……学长真的很冷酷呢。」
本来就是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我只是在聊往事,我也当它是过往的事。
「我们每天都玩在一起,某个时期之后就稍微疏远了,你记得吗?」
「那时候姊姊的病情恶化了吧?」
没错,我静静点头。
──双原流希是体弱多病的少女。
她以前可以正常地过日常生活,甚至可以在外面玩,可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就不断在住院出院──对小学生来说,这已经是很充分的理由可以疏远她了。
「流希好像一直在隐瞒,不过我本来就知道她有病在身,所以她不能再出来玩的理由我多少是有发现的。」
「……姊姊也说『出院后还想跟伊织君玩』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说真的。」
说完之后,我发现即便是真心的,听起来还是太像在找藉口,于是摇了摇头。
流希因为病情而进了其他学区的国中,毕业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了。
我摇头。
我该对灯火说的是后面的故事。
「……大概在流希住院期间吧,小学中年级的时候?失去玩耍同伴的我开始寻找新朋友。」
「好难想像伊织君学长会说这样的话,找朋友什么的。」
「好难反驳啊……算了,后来我交到的新朋友是久高阳星。」
「就是今天遇到的人吧……她跟学长真的是朋友啊。」
「现在不是了。我纯粹是在陈述事实。她不记得我了,她心中的我消失得一乾二净,而且她以后也绝对不会记住我……永远不会。」
「……那个很凶的学姊呢?」
「与那城吗?她跟我也念同一所国中,跟阳星……跟久高感情很好,所以她才没办法容忍现在的状况吧。她会为了别人的事发脾气,算是个好人啊。」
「学长你……」
灯火讲到一半打住了。
这是我的失败经验,现在就要讲给灯火听。
反正她差不多全都知道了,那我说明清楚也没差吧。
「……我跟久高在小学认识,进了同一间国中,她可以说是除了流希之外,我的另一个青梅竹马。可是硬要说的话,她们的个性正好相反,流希成熟又调皮,久高相反,她看起来活泼,实际上很脆弱……」
「她跟我……可能有点像呢。」
灯火小声说。也许是吧。
「灯火小学的形象跟现在也差很多。」
「……是啊,我……应该算是很胆小的孩子。」
我想起今天午休的情景。
那个时候灯火在教室里独自坐在位子上,没有跟任何人交谈。
看到这样的双原灯火,很难想像她不但数次跑来我家,还跑来我教室开怀大笑,毫不在意高年级学长姊的目光。
但是小学时期的灯火总是躲在姊姊背后,是个内向的胆小鬼。平常的灯火不像我以前认识的灯火。
反倒说,她表演给我看的行为举止──不像是灯火,反而让我想到流希。
「那时候是国中二年级。」
这些疑点现在暂时先放下,我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才是正题。
「久高成了女生之间霸凌的目标对象。」
「!」
灯火倒抽一口气,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要她听这种残酷的故事,我真是个残酷的学长。
「理由……是什么呢?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似是而非的坏话我听了好多次,每次听都觉得很厌恶──不过久高本人是这样说的……」
「──『轮到我了』吗?」
在我说出口之前,灯火就讲出了阳星的话。
我听了很震惊,全身僵硬。灯火露出不算笑容的笑容说:
「我大概猜得到,我也是女生嘛。」
「……真厉害,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久高确实是这样说的。」
「然后……怎么样了?学长做了什么?」
灯火问我。
她还会问我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我没有帮她。」
「……你……」
「要是我帮她,情况会更惨──所以久高自己阻止了我。反正不要管她,很快会轮到下一个人,要是我贸然干涉,最惨的情况也许会变成该轮转的顺序停在久高这里……我虽然无法接受,但也照做了。」
「我觉得……这是对的,我也看过类似的情况。」
这样的事情大概很常见吧。
即便这个事实不会让阳星所受的痛苦得到任何改善。
「这没什么道理。刚刚好在那个时候,许多人心中的负面情感选上了她当作宣泄的出口……所以无能为力的。」
「……」
「啊,不,我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学长。」
「实际上也有像与那城那样不为虎作伥的女生,她是少数在台面上维护久高的人,不过与那城做得到是因为她是女生。」
「是啊,伊织学长是男生,男生有男生做不到的事。」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它当藉口吧。
当时的我也这样想。
「结果我间接介入了,我们感情本来就很好,混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我不能直接叫别人住手,但我还可以在她身边支持她──不对,我觉得自己至少该支持她。」
「……很帅气呢。」
「是吗……结果这可能也造成本来要轮流换人当的标靶,固定在久高这边了。我觉得……好像弄巧成拙了。」
灯火陷入了沉默,她应该可以想像吧。
我绝对不是想伸张正
义,因为阳星轮完之后,标靶依然会换到下个人身上。
到时候我会像帮阳星一样帮那个人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要是受害的不是阳星,我可能根本不会发现吧,我想的就是那么肤浅,也不打算主张自己的行为有多少正当性。
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觉得自己有错。
我的后悔终究要归因于,最后依然没有帮到阳星。
「所谓的轮流到最后都停留在久高身上,一次都没有轮下去,而且反而还愈演愈烈,严重到连我都没办法再视而不见了。」
我不想再回想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那些都是足以摧毁阳星这个人的地狱了。
「……久高一直在说自己没事。而在久高说她再也受不了、哭著诉苦时──我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只有我要受这种苦……?』
──『我什么都没做,没有做任何坏事,真的什么都没做!』
──『可是……我已经……不行了。帮我吧……伊织……!!』
「那个时候已经不可能阻止霸凌了,知道自己有多无力后,我再也无法信任自己了。」
「……学长……」
「因此──我决定仰赖《星之泪》,除了指望奇迹的石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帮久高。」
我带著星之泪爬上山,对著满天的星斗祈祷。
拜托,拜托不要再让阳星被霸凌了──
──星之泪听到我的愿望了。
「愿望实现了,后来久高阳星再也没有被霸凌了。」
「……」
灯火保持沉默,要我继续说下去。
没错,如果这个结局是快乐的,我也不会这么语重心长了吧。
「隔天我去学校,在教室久违地看到了久高的笑容,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少女本来忘了怎么笑,甚至跟我说她想死。
现在她在教室正中央,在众多友人的包围之下,露出幸福的笑容。
可是……
「──久高看起来很快乐。过去霸凌过她的人跟她,像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一样有说有笑。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惊悚的场景。
这个名为幸福的奇迹,是用谎言堆砌而成的,这份现实像是场劣质的表演同乐会。
「不对,实际上也真的变成从没发生过了,久高不记得自己被霸凌过,霸凌她的人也当她是挚友一样……我保守地说,那是很可怕的情景,让我不禁作呕。」
其实我也真的吐了。
我冲出教室冲去学校厕所,把早上吃的食物连同胃液全都吐进了马桶里。那个情景太惊惊,我实在承受不了。
「──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做了绝对不能做的事。」
我使用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窜改了他人的情感。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这番藉口根本毫无用处,毕竟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昨天还笑著欺凌阳星的家伙,过了一晚就和阳星有说有笑。听了阳星说的笑话,她们还开怀大笑,阳星也很高兴……」
──谁受得了这样的奇迹啊?
实在太扭曲又太疯狂了。她们只是忘了过去,在堆砌出来的虚假回忆中展露笑颜,我无法忘记当天所见到的场景有多恶心。
罪与罚、报应与救赎,我擅自把一切都摧毁了。
霸凌阳星的人再也不会后悔、反省或成长,我剥夺了她们这么做的动机。
一座人工乐园在教室开设。
神是我,可是我不能干涉。
我把这些人的内心和情感扭曲之后,让他们在乐园里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这个结果确实如我所愿,但我实在看不下去。
「可是灯火……我觉得这样也无妨,就算一切都是虚有其表,只要这个虚假可以拯救阳星就好,我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但我错了。
我所付出的代价迫近眼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
「那一天,阳星问我是谁,她说教室里有她不认识的人。」
「……那是代价吗?」
灯火大概也发觉了,她立刻接话,我点头说:
「我许的愿是:帮帮阳星吧,把最重要的阳星还给我,因此失去第二重要的东西。」
「那是──」
「──偏偏就是『阳星对我的记忆』,真是糟透了。」
这代表星星看穿了我的虚伪。
──虽然老天爷没在监视,但夜空的星星看穿了我的恶。
「就是啊,如果作为代价,『我对阳星的记忆』消失的话还可以理解,因为这证明了我很重视阳星。」
「可、可是……学长……」
「对啊,反过来说,如果是『阳星对我的记忆』消失了,而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并不是真的重视阳星──阳星对我的重视才是重要的。这真是丑陋的私心。」
也就是说,我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有自己。
我不是因为阳星很重要而想帮她,我帮她是希望她能重视我。这样丑陋的愿望一定存在于内心深处──因此星星剥夺了这个愿望。
事实就这样摆在我眼前。
「才、才不是──」
灯火激动了起来,我打断她继续说:
「不能说不是吧?现况就证明了一切,从今以后,阳星再也不会记得我。每次见面阳星都会当我是初识,只要稍微注意力不集中,她就会瞬间忘了我。因为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可是……可是这太奇怪了吧!因为学长为了久高学姊──」
「不奇怪啊,应该相反,奇怪的是我,两手一摊什么都不做,只想寄望从天而降的奇迹,而且偏偏还把报应加诸在阳星身上。」
我已经没有资格待在阳星身边了。
这不是靠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个现况就是最大的理由。
即便我袭击阳星,阳星也会马上忘记这件事,我可以对阳星单方面进行犯罪行为,这种人当然不能待在她身边。
这实在太恐怖了。
虽然我做不出这种事,但是也不可能找藉口待在她身边。
「……你也懂吧?这就是事实。星之泪的功能是有极限的,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我问她,她没有回答。
因此我继续说:
「星之泪啊,灯火,它无法在物理上引发魔法般的奇迹,那颗石头的能力有限──星之泪的奇迹只能在人类的精神面起作用。」
也就是说……
──无论怎么做,双原流希都不会复活。
灯火的存在正在渐渐淡去,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如果星之泪真的能创造奇迹,现在流希不在这里绝对有问题。
「……这很难说吧。」
灯火说道。我说的当然都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
我对《星之泪》的功能也不是无所不知。
「可是已经有徵兆了,要是这样继续下去,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复活的流希,而是灯火、你以为自己是流希,周围的人也以为你是流希──就只是这样的世界。」
表象上来说,确实会变得跟双原流希复活一样吧。
可是本质上根本完全不同。
「……所以你要我放弃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灯火实在很不适合这种责备的语气。
可是这确实是出于我的私心。
「你自己都用来帮助朋友了……却不准我让姊姊复活!」
我确实曾经使用过星之泪,却对一个恳切希望愿望实现的人说,我用了,但你不要用──凭什么?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啊。
尽管如此……
「──是啊,你不应该用星之泪,我想连你自己都没有权利……从世界上剥夺你这个人的存在。」
灯火消失,流希复活。
这一定是禁忌的愿望。
连灯火也没有权利,从那位温柔的妈妈和这个世界上,剥夺灯火自己。
虽然我没有资格开口这么说,可是我的道理一定是正确的。
「……学长好冷漠喔。」
灯火嘴唇颤抖,用力济出了这句话。
我没有办法反驳。
「你跟姊姊感情那么好,你不会希望她……复活吗?」
「……」
我一时语塞。
──当然不是不希望。
我一直相信还会见到流希,虽然那只是小时候的事了,可是我……
我非常喜欢流希。
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如果我的消失可以换回流希,我真的觉得无所谓──可是……
「不希望。」
我说。
我必须这样说。
「重点是她不会复活,你应该也明白的,你真的打算在所有人都当你是流希的世界里活下去吗?你应该可以理解你扮演流希没有任何意义吧……那颗石头绝对不可能让你幸福的。」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流希,她必须扮演这样的角色,至死
方休。
这真的是──灯火所希望的吗?这样的世界到底哪里还有救赎?
「……是吗?」
灯火低声说。
她面带笑容。
她笑著对我说:
「伊织君学长──真的很烂呢。」
听到她这么说,我甚至有点放心。
我希望自己最低温的这颗心没有任何动摇。
「明白了,我会照学长所说的做,我也知道学长说的才是正确的……这我知道。」
「……灯火。」
「可是我有条件!」
她抬起头,手指直直地指著我的鼻尖。
「学长用了星之泪却叫我不要用……这太过分了吧?所以学长也要接受我的一个交换条件,这是交易。」
「交易……?」
「是啊,因为我无法实现愿望了啊,那学长该替我实现我的愿望吧?不是吗?」
我点头。
「……知道了,只要我做得到的话。」
「那交易就成交了。放心吧,这件事只有学长做得到。」
「我要做什么?」
听到我的问题,灯火坏笑著扬起嘴角。
接著她说出了我想都没想过的话。
「那第一件事。」
「喂,很多件吗?不只一件喔?──算了,没差。是什么?」
「手机,你的手机借给我。」
「咦?」
「不要管了,快一点!快点解锁!」
她蛮横地、几乎是用抢地,拿走了我的手机。
真是霸道,里面充满个人隐私耶。
不过我的要求确实相当无理,因此我没有反抗。灯火在我面前熟稔地操作手机,过了一阵子就还给我了。
「……你做了什么?」
「你说呢?不说这个了,学长,还有一个交换条件。」
灯火没有说她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
她露出比刚刚更快乐的笑容,对我说出这个条件。
「──伊织君学长,去跟与那城学姊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