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二日,星期二。
灯火很理所当然地来迎接我了。
「早安,伊织君学长!来吧,今天会很忙喔!」
「……是啊。早,灯火。」
「咦!?学学学、学长的招呼好正常!?」
学妹突然大吃了一惊,真没礼貌。
不过这样说来,我也对自己的态度很惊讶。
我震惊的点是,自己稀松平常地认为这样的『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灯火就这么自然地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跟其他人自然地相处了呢?
除了家人,感觉真的很久了。灯火很自然进入了警戒线的内侧,我该褒奖她,还是该感叹自己没原则,不知不觉就接受了她?
「……学长?」
灯火困惑地歪著头,丝毫不理解我在想什么。
现在是早上。我的手机闹钟设定成平日每天都会响,今天也是听到闹钟醒来的。醒来才发现,锁定画面被改成我和灯火的合照了,大概是灯火昨天用我的手机时设定的吧。
我思考了一下说:
「……白痴。」
「白、白痴!?一大早就那么没礼貌地辱骂我是哪招!?我反而安心了!」
「不对,你要更生气一点啊,安心个头啦。」
她一如往常地采取一如往常的反应,让我不禁像往常一样吐槽。
原本抬头看我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眉开眼笑起来。
「嘿嘿嘿嘿,学长也是会紧张的啊?」
「……什么……?」
「不是啊,仔细一想,那种没有修饰的辱骂,反而不太像伊织君学长的风格啊,今天是你要跟与那城学姊和好的日子,所以你很紧张吧?」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不小心做出不像平常的我、让人惊讶的反应了。
因为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内心情感被说了出来,而且还不小心就接受了,并貌似同时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太丢脸了,冰点下男子听了都会傻眼,我实在太松懈了。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对灯火敞开心门了。
就我原本的目的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倾向。
「喔喔~伊织君学长站著不说话有点帅呢……」
为什么呢?我似乎又觉得──如果是灯火也无妨。
「…………白痴吗?」
「白痴!?」
灯火回话的时候露出很蠢的表情。对对对,这家伙最适合蠢蠢的表情。我轻轻耸肩,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灯火。
「给你。」
「咦?」
「这是便当啊,便当。我不是说过有时候会轮到我做饭吗?这是灯火的份。」
「喔──你还真的做了喔?还有我的份……」
「也就是把现成的东西都塞进去而已,你不嫌弃的话给你。」
虽然讲得有点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实际上有一半的配菜都是昨天负责做晚餐的爸爸煮的,我只是得把没吃完的剩菜处理掉而已。
「如果不要,也不会勉强你啦。」
「……嘿嘿嘿。」
灯火的表情软了下来,露出微笑。
这家伙果然比起笑著假扮小恶魔,这样比较可爱。
「伊织君学长果然很温柔啊~」
「…………」
「你那么喜欢我吗?讨厌啦,真是的~不过我这次应该深~深触动了伊织君学长的心弦吧?这已经是爱──」
「走吧。」
「完美无视!我也有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这样……可是感觉……身为女人还是有无法退让的部分……呵呵。」
一如既往的灯火让我有点放心。
我们一起前往学校。
今天不必去便利商店,在日常生活中悠闲地漫步真的很轻松。
我们也聊了些无聊的内容,我没有特别想问灯火的,灯火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我觉得这样很好。
时间的流逝比我想像得更快,虽然配合灯火的步调走,依然感觉转眼间就抵达校门口了。
「──喔。」
此时我看到了同学的身影。
远野没有在校门附近或换鞋区,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校舍后面走出来。这个时间理论上没有人会去校舍后面,也许他又在哄骗学妹了吧。
「嗨。」
我打了招呼。
「──嗯?啊,怎么了?」
远野有些诧异地皱起眉头。
他可能睡眠不足或者在外面过夜了,平常的那种霸气现在莫名消失了。
「啊、呃……我记得你是伊织君学长的朋友……」
灯火小声说,她果然还是稍微躲在我身后。应该不是单纯在怕远野,而是本来就很怕生吧。
远野注意到她后,原本眯著的眼睛突然睁大,露出了笑容。
「喔,是小双原啊,早,已经习惯学校了吗?」
「早汪、早、早、早安……嗯我对!」
灯火在慌张之余从我身后努力回答。
──我没有漏听那句话。
因此我询问远野。这件事应该要确认清楚。
「远野,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她是谁吗?」
远野诧异地眯起眼睛,可是他耸耸肩之后回答:
「不是双原灯火吗?这样可以吗?」
──灯火不是『流希』,而是好好地变回了『灯火』。
这证明灯火已经放弃把愿望寄托给星之泪了。
「呃……早安,远野学长,你很困吗?」
灯火想要缓和气氛,她好像终于有办法好好说话了。
我也松了口气,再来只要履行我跟灯火说好的『跟与那城和好』后,这次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哈哈,别人通常都不会让远野学长晚上早点睡觉啊。」
远野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喔……原来?好辛苦喔……?」
这是远野式的恶劣笑话,不过灯火好像听不太懂。对远野来说,这种迂回的讲法,听不懂的人就听不懂没关系。
「先不管这个了,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小双原?」
「好。」
「这位是你男朋友?」
「──!?」
灯火听了远野的话一如往常满脸通红,她的脸感觉跟她的名字一样,很容易被点燃。
「啊,不、呃……他……」
她不断挥手想掩饰自己的害羞,她今天没打算得寸进尺。
只是这个时候我在意的不是灯火而是远野,他好像用了很奇怪而迂回的方式讲话。
我对远野说:
「这件事我已经说很多次不是了吧。」
「……喔?」
他表现得像是理解了什么,可是又有点假假的。
远野看向我,直直地凝视,冷静地开口说:
「抱歉,我应该先问清楚的。」
「……怎样啦?」
我眯起眼睛,态度诡异的远野也眯眼盯著我看,问: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不只我全身僵硬,灯火也是。
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虽然很抗拒,可是我还记得类似的现象。
「远野……你认不出我是谁吗?」
「我看制服知道是同校……可是我没见过你,虽然你好像认识我,很抱歉我不认识你。」
「是……喔。」
如果我说很震惊,确实有点自以为是。虽然我们小学同校,可是我跟远野走得并不是很近,现在也很难说是不是朋友。
更何况虽然不喜欢,不过我很习惯被遗忘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远野会像阳星一样忘记我了?当然我想这无疑是星之泪造成的认知变化。
但是,是谁?
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星之泪的人在哪里?
「…………不会吧。」
听到这道声音,我猛地转头看身边的灯火。
现在的灯火完全可以用「脸色苍白」来形容,她瞪大眼睛,像是见鬼一样,缓缓看向我。
没错,她的脸上写满恐惧。
灯火很害怕,怕的是她看的人,也就是站在她身边的我。
「为……什么?可是我……不会吧……!?」
「灯火,喂,灯火,怎么了?喂!」
「──」
她没有回答我,竟逃也似地拔腿就跑。
「等等──灯火!」
我来不及叫住她,没料到她会突然拔腿就跑。
灯火直接冲进人群,我只能愣愣地目送她。
「……不会吧。」
我无意间说出了和灯火相同的话,我无法预想事情的发展。
我没办法采取下一个行动,此时远野问:
「我不太懂怎么了……可是你不用追吗?」
「……你觉得去追比较好吗?」
「嗯,我是不会放著哭泣的女孩子不管啦,追上去满自然的吧。」
「我觉得她应该没哭啦……」
虽然她看起来快哭了。
真要说的话,现在想哭的应该是我吧。
「我隐约觉得……」
远野说。
「我应该无法跟你当朋友。」
──刺痛。
好怀念的头痛感。
我觉得彼此彼此。
2
我想来想去,决定先回自己的教室。
可是进入教室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以吓人的气势集中到我身上。我甚至听到有人低声问:「咦?他是谁?」遗忘我的似乎不是只有远野。
以恶名昭彰的冰点下男子之名沾沾自喜的人,最后却沦落这个下场,真是相当讽刺。
就算星之泪可以窜改认知,物理上也不会发生什么有违常理的现象。教室里有张陌生学生的桌子,这么矛盾的事会被怎么处理呢?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桌上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走廊。
与那城还没有来。
我直接前往灯火的教室,一年二班。
如果是低年级的教室,就算有陌生的学长进来也不会那么不自然,这是我合理的判断。我从走廊往教室里探头,没有看到灯火的身影。
「有什么事吗?」
教室里有一个少女注意到我而询问道。来得正好。
「喔喔,抱歉,双原同学在吗?双原灯火。」
「灯火还没来,要我帮忙传话吗?」
这位一年级生笑咪咪地问,真抱歉要和我这种人对话。
──不过、原来啊,灯火大概是逃去校外了。
「不用,我用手机联络看看,没关系,谢谢。」
我也笑著回答她,她说:
「你是……学长吧?」
「咦?啊,嗯,我二年级。」
「喔喔。」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惊讶,「才刚入学就已经有高二学长的联络方式!灯火真有一手……好羡慕。」
她好像满活泼的。
而且听她喊『灯火』,感觉她们很熟。
「你该不会是灯火的朋友?」
我问道。但我的意思并不是『她竟然有朋友啊』。
「灯火!」
她听到我叫灯火的名字,反应非常大。
可是她马上点头说:
「对,我是她朋友。对了,我叫天之濑真夏。」
「谢谢你这么贴心,麻烦到你了,我先走了。」
「啊,是喔,那再见啦,掰掰!」
少女学妹做出了类似敬礼的姿势,她的个性好像很随和。
我举起一只手致意,接著离开教室。
看来也有同学是会跟灯火攀谈的,这是好事。看那个人的个性满强势的,容易慌张的灯火应该也有办法跟她说话。
──只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我走在走廊上思考。
「…………啊。」
我想起来了。
真夏──我记得远野上星期追求的一年级学生,就是叫这个名字。
我好像收回了一个很无所谓的伏笔。
而且灯火一定也不想被她说很有一手吧,女生好可怕。
「可是这下就麻烦了……」
既然灯火不在学校,我也快快离校吧?
反正学生和老师都忘了我,这种状态下留在学校感觉很麻烦。直接去找灯火吧。
书包就丢著没差,我没装什么重要的东西。
──刚好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了。
我在人群中逆向重新回到换鞋区,今天大概要跷课了。
3
我先传手机讯息给灯火了。
可是她连读都没有读。
这是当然的,毕竟她是逃走的,而且还是从我身边逃走。我问她在哪里,她不可能回答。
我只能靠双脚去找她。
一转眼就已经过中午了。
「……到处都找不到……!」
我已经在喘气了。平常运动不足,现在恶有恶报。
灯火家、我家、上学路段和周边……我能想到的地方全都绕过一遍了。
但我找不到灯火。
要从这么大的城镇找出一个人,或许是大海捞针吧,不过就像远野说的,灯火露出了那样的表情,我无法放下她不管。
我其实也想去车站附近找,可是看到了巡逻员警,不得已只好作罢。穿著制服,摆明就是跷课的模样,要是被抓到不知道会被说些什么。
无可奈何,我只好先回自己家换回便服。
我冒著汗换了衣服之后,先在客厅吃午餐。感觉好像很悠哉,但我其实也不太冷静,需要时间镇定下来。
──好。
现在差不多该动动脑了,顺便让身体休息一下。
「我……是在做什么?」
我把自己丢进客厅的沙发里,仰望天花板喃喃自语。
──我当然是在找不见的灯火。
可是为什么呢?
我也还没做到跟灯火约定的『跟与那城和好』。
为什么我宁可跷课也要去找灯火呢?因为远野说我该去追吗?还是为了阻止我被遗忘的现象发生?
或者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理由?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被遗忘呢?
对啊,不知道是为什么。是灯火用了星之泪许愿,希望消除全体人类记忆中的冬月伊织?──不对,这太莫名其妙了。
灯火已经答应我了。
她说会放弃让姊姊──双原流希复活的愿望。
「……她真的放弃了吗?」
恐怕没有吧。
不是因为我还没信守诺言。本来就没有人会只为了诺言,就轻易放弃以前一直想实现的愿望。
既然现实中确实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代表星之泪已经发动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而现在只有灯火在使用星之泪。
就可能性而言,也可能是我不认识的人拥有星之泪吧。
可是这次应该不是,毕竟被遗忘的是我。
效果很明确锁定的是冬月伊织,发动的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只有可能是双原灯火。
灯火的愿望是让双原流希复活。
实现的方式是在自己身上──在『灯火』身上覆盖『流希』。换句话说,双原灯火的存在是她付出的代价。
因此我阻止了她。
这样的人生是错误的,无论她怎么扮演,无论多少人认为她是流希,灯火绝对都无法取代流希,至少我就一直记得灯火。
灯火自己应该也明白。
即便动用了星之泪的力量,只有冬月伊织绝对不会忘记双原灯火。
「……这就是原因吗?」
因此灯火嫌我碍事。
不只是因为我强迫她放弃愿望。而是就算她一意孤行,在我身上也行不通,在我的世界,双原流希绝对不会复活。
而我知道许愿者无法在星之泪实现愿望的时候,选择要用什么形式实现。
不然在我许愿『希望阳星不再被霸凌』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同意『剥夺周遭人的记忆』的这种形式。那是星星选择的方法。
也就是说……
双原灯火要实现愿望,冬月伊织就要消失。
换句话说,我的消失包含在灯火的愿望之中。
因此星之泪理解她的意图,准备把我从世界上抹除。
──事情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惨了……这代表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从世界上消失吧。」
灯火大概也注意到这件事了。
这是当然的,只有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不会因为被我说服这种理由,放弃长久以来让姊姊复活的愿望。
灯火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放弃这个愿望了。
不,不懂的是我。
我一直寻寻觅觅,如果有人想使用星之泪,我就要阻止他们。我不断上山去,四处寻觅拥有星之泪的人──而且也找到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一个人如此恳切地对其他人、对星辰许愿,只求能实现愿望。我并不懂要他们放弃这些愿望代表什么意义。
我怎么会肖想凭我就能劝别人放弃呢?
我怎么会妄想,只要提到代价、只要说不会如愿以偿、只要说明我愚蠢的失败经验,就能阻止他们呢?
要是立场对调,我会因为这种程度的阻止而放弃吗?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应该就能理解了。
这还用说吗?
我怎么可能会放弃。
即便会失去第二重要的东西,还是想换回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最爱的姊姊逝去的性命。
谁会听了大道理就放弃?
灯火一定再明白不过了。
因此她口头上说好,可是并没有心服口服。
灯火会逃走,是因为她当下察觉了自己真正的想法。至少星之泪是这样认定的吧,我也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即便牺牲我也希望姊姊复活。
这就是灯火一直在隐藏的真心话,因此她才从我面前逃走。
如果是这样……
如果我认为这个推测正确……
「……好,去找灯火是有意义的。」
我「嘿」一声从沙发站起来,为自己增添气势。
我来推测一下灯火的想法。
如果她想实现愿望,要去的当然就只有七河公园之丘。
可是她现在不在。
毕竟入夜去才有意义,她应该也不希望提早去被我找到,大概会在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山──我推测应该是深夜之后。
因此我晚上再上山。
──我在街上奔跑,同时绞尽脑汁。
理想来说,我想在星星出来前找到灯火,可是灯火也不会在我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吧,独自找她不是上策。
因此我前往车站前。
我需要人手,可是在学校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而且所有人都已经遗忘我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要赌赌看。
我终于找到要找的人了。
我来到车站前那个可疑的饰品摊,照理说学校还没下课,可是她现在在顾摊──我就是要找生原小织。
她与灯火见过一次。
她当然可能也把我从记忆中消除得一乾二净了,然而我觉得她也许会愿意帮助我,我还可以搬出南那哥的名字。
「小织!」
我叫了她。
但小织一如往常地坐在摊子后面,身体一动也不动。
我站在她正前方再说了一次。
「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
可是小织依然没有反应。
她无视我──不对,她根本无法感觉到我的存在。
小织看不见我。
阳星都没有这么夸张,我简直变成了透明人。
「……不会吧?这是真的要消除我的存在啊,天哪。」
我在摊位前低声说,然而小织毫无反应。
她在看著我,可是我好像是透明的,她的眼睛只是看著路上来往的人群,无法看到冬月伊织。
我当场大声喊叫,当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喂────!!」
但她还是没反应,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但小织就是没有注意到我。
附近的行人也一样,不只有小织,全世界的人类都无法发现我的存在,这实在太蠢了。
「可恶……」
我不禁怒骂一声,错的不是小织,但是我走投无路了,这下我抱头苦恼。
我先离开了现场。小织连我的存在都无法发现,在这种状况还继续留在原地,实在让我很难受。
怎么办?这种时候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打给爸妈看看吧?」
我拚了命绞尽脑汁,决定打给父母试试看。
他们应该都在工作,不过妈妈可能会接,虽然我完全想不到接了之后到底该说些什么──
『你好,喂……』
「────」
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光是听她在探问的声音,我大概就猜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问道,像在寻找一条救命绳索。
「喂……我是伊织──」
接下来的回应,是我设想中最凄惨的。
『喂?喂?请问是哪位?不好意思,喂!』
我挂了电话。
已经足够了。照理说来电会显示我的名字,可是她还问我是谁,这就代表连生母都遗忘了冬月伊织的存在,而且她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既然无法进行对话,就无法寄望会发生像灯火妈妈那时候的不稳定状态。
「……不会吧。」
原本就已经有所预料,因此并不是太震惊,可是连长时间相处的父母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存在,这实在是让我大受打击。
我没招了。
我认识的人本来就够少了,实际上又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虽然无意装作孤高的样子,但看来我还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如果这就是从真正意义上被隔绝于世界之外……
也对,这说不定是很适合我的终点。老实说如果这是惩罚,我不否认自己该乖乖受罚,我自认是个必须遭到报应的罪人。
可是……
尽管如此……
「还没……我还没全部尝试过。」
我低声说服自己。自言自语万岁。反正没有人会听见,而且我反而很乐见有人听到。
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行。
如果是自己的事,我可能不会在乎,可是……
还有灯火。
还要考虑双原灯火。
尽管少女那样匆匆逃走了,我应该还是有话该跟她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一切,然后自己消失。
双原灯火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这个青梅竹马对我很重要,而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对我来说,这样就足以构成赌上自己一切的理由了──但不是这样的。
不只是这样。
不是因为她是流希的妹妹,对我来说,她已经不是青梅竹马的妹妹了。
灯火就是灯火。
很不会捉弄人却很爱恶作剧,明明就很心机却又很脱线,这些地方都令人怜爱──她是冬月伊织重要的学妹。
我感觉到热量。
我一直以来一直坚持著,不要将情感的热量表露出来。
可是如果我只允许自己展现出一次……
我还没决定该说什么或想说什么,在这种状态下去见灯火太不道德了,我做不到。什么都好,如果我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决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我要求助于人……
是啊,试了再说也不迟。
因为我和灯火之间还有一个还没兑现的约定──
先从她开始清点吧。
「……拜托了。」
我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簿中的某个名字。
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起来了,我抱著一丝希望开口:
「喂──」
4
「来,给你。」
少女开门进来,递了一杯玻璃杯装的咖啡给我。
我接过后再次跟她致谢。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其实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我是看不出来啦。嗯,小事一件。」
与那城玲夏说完坐在我正前方。
这是我上星期和灯火一起来的卡拉OK的某间包厢,我打电话给与那城求助,叫她出来在这里会合。
店员也看不到我,因此只能请与那城在柜台买单。
「这样好吗?这样我们只付了一人份的价钱……」
「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啦,反正现在的我对店员来说是透明人。」
「……确实无可奈何,也没办法让他收下两人份的钱,他好像真的看不见……我看到这种情况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脑中好混乱。」
现在是傍晚将近五点。
我一打给与那城,她就承诺会立刻过来。
「不过亏你能想起我啊,老实说,我原本觉得希望很渺茫。」
我想起之前去双原家的事。
当时我成功矫正了灯火妈妈对灯火的错误认知,我看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不是流希而是灯火,就知道星之泪是有破绽的。
不过我的朋友很少,至少远野已经彻底遗忘我了,去找小织的时候,她根本连看都看不到我,想当然耳,也没办法联络到工作中的父母。
事实上,我所能想到的可依赖对象,也就只剩与那城了。
──毕竟昨天才发生那样的事,我赌她对我还有很强烈的印象。
「不是,也不是想起来。」不过与那城听了我的话摇摇头,「我从早上就一直觉得很奇怪,你突然没来学校,可是没有任何人多说什么。」
「嗯……你从早上就察觉不对劲了吗?」
「算是吧,然后我问了远野,他却说『冬月是谁?』,我才发现事有蹊跷。」
那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代表与那城身上没有产生变化。
不对,搞不好这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合理改变。
她接了我的电话后想起我,从这个时间点起,她的认知就被替换成『从早上就发现事有蹊饶』了。星之泪造成的认知改变,会自动调整成最自然的形式。
灯火妈妈也没察觉自己搞错了姊妹,因此这个可能性不低。
回想起来,灯火被认为是流希的期间,她也一直待在一年级的班上,然而我问了数学老师,老师却回答流希是二年级,跟我同班。由此可见──应该是因为星之泪能把目前可见的情况,以最自然的形式解读吧。
不过我无凭无据,而且星之泪的效果本来就充满了谜团。
我没有再想下去,我约她出来本来就不是为了谈这些。
「抱歉,先谢谢你来。」
我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说。
与那城倏地撇开视线,有点难为情地低声说:
「……没什么,我知道你现在遇上了很麻烦的事,这点小事……还好啦。」
与那城用手指一圈圈卷她的头发。
她的
态度太好懂了,让我莫名觉得非常怀念。
这是与那城的善良,因此我不能只沉溺于她的善良中。
我吸了一口气接著说:
「一直没有跟你说明是我不好,抱歉──对不起。」
我只能低下头,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我感觉时间在流逝。不能抬起头。我快要被沉重的气氛压垮了。
「……我说啊。」
我听到她开口。
与那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错愕。
「你要道歉的是这件事吗?」
「咦……?」
「是没关系啦,实际上好像也没错。」
「……与那城?」
我想都没想就抬起了头。
明明本来打算在她原谅我之前,都不要抬起头。
与那城看到我错愕的表情,轻轻一笑。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蠢?」
「……呃?」
「不好意思,她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不用等冬月来说。」
「咦?──嗄!?」
好冲击的一句话,我现在大概露出了这辈子最呆的表情了吧。
这句话就是如此令人震撼。
「咦?她、她是?」
「当然就是那个叫双原的啊。」
我当然知道。
可是还是太震惊了,让我不禁问出口。
「什、什么时候……?」
「她昨天突然打来,告诉她我的联络方式的就是你吧?」
「我不记得……啊,不对,是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灯火用了我的手机,擅自设定了锁定画面。
她偷偷窃取了与那城的联络方式啊?我好没有资安意识……
「要不然基本上冬月叫我,我是不会来的啊。」
与那城说的太有道理了。
「……很有道理。」
「她跟我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突然被她训了一顿……不过她说的也没错,所以……」
与那城面对我。
接著她猛地低下头来。
「──抱歉,我之前一直对你讲很恶毒的话。」
「…………不会,啊……呃……」
我有点措手不及,没办法好好说上一句话。
我本来是来道歉的,没想到她反过来跟我道了歉。不是因为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而是因为太莫名其妙了,让我没办法正常应答。
「你、你不生气吗……?」
她听到我的问题皱起眉头。
「我一直很生气啊,看不出来吗?」
「是啦,嗯,看得出来。」
「可是既然她说明了来龙去脉,我也知道无奈的地方了,那就没必要再继续生气了吧。」
「这样说……也没错。」
「我反而觉得有所误会的自己也有错,所以才道歉,哪里有问题吗?」
「…………」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没有任何问题。
确实,如果直接用语言表述,与那城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但是──我和与那城之间,过去一直没有这种『理所当然』。
「……阳星真的忘了冬月呢,你们以前明明那么要好的。」
与那城轻声说。
讽刺的是,我快要消失的事实,让与那城相信了这一切。
「我以为是你……是冬月做了什么惹怒阳星,让她一直假装不认识你。可是我还是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又不像是在演戏,老实说我也不觉得阳星有办法演戏。」
「……因为她是个很好看透的人嘛。」
「我问了阳星好多次,问她为什么不跟你说话了,你们明明那么要好,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你。可是不管问多少次,阳星都只是一脸困惑,好像反而是我讲的话很莫名其妙,不过真的没想到,万万没有料到……她是真的把冬月给忘了。」
「我今天也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向你说明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说明?」
「不,我什么方法都没想到,快消失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最糟的情况就是无法得到你的信任,然后我得想办法低头──」
「──这就是冬月糟糕的地方吧。」
她讲得这么直接,我无言以对。
与那城果然很生气,应该说她可能是在斥责我。
「我先说清楚,我之前是真的很生气,我看到你们变成那样……也很痛苦,如果只是在吵架就算了,可是她假装不认识你,完全不跟你打交道,我当然会觉得……你们是不是真的玩完了。」
总有一天……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与那城也会拋弃我,不对,我以为她早就已经拋弃我了。
可是我错了,与那城一直真心想让我和阳星和好。
「但我还是……不喜欢这样啊,我当然希望你们和好啊,没想到冬月上高中之后判若两人,变得好冷漠。」
我回想起和她共度的时光。
我上国中之后就开始跟与那城打交道了,其实我比阳星更快跟她混熟,她透过我也跟阳星熟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常常混在一起。我觉得开朗而善感的阳星,和看似尖锐却善体人心的与那城个性很合。
因此我都会拉著她们到处玩,她们加上我就是三个笨瓜。
「……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真正痛苦的是冬月吧,我已经没有权利责备你了。」
与那城说完,悲伤地蹙起眉头。
不是这样的,一直都很痛苦的不是我,是阳星和与那城。
我只是付出该付出的代价而已。
这甚至不算是因自己的罪行接受惩罚,讲低俗一点,我只是买了很贵的东西。我只是为了所求的东西,付出了应付的费用。
尽管这个商品不是我所期望的。
但是没有试用期的制度,只能用一辈子偿还我的负债。
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所以冬月啊。」
然而与那城还是看著我继续说。
她没有撇开眼睛。
这样的与那城玲夏一直在关心阳星。我说不太上来,可是我很欣慰,真心觉得幸好有与那城陪在她身边。
「以后你都要说喔,像以前一样跟我说。不要什么都自己决定。」
「像以前一样……吗?好怀念啊,国中一年级开始与那城就一直在帮我的忙。」
「……我们是学年委员长嘛。」
入学当时,我们经过推荐很快就决定好了职位,我也因此跟与那城熟了起来。
要拋头露面并不困难,但我让方方面面都顾得很好的与那城承担了很多麻烦。因为只要有困难,我就会先依赖她。
──与那城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她允许我以后也依赖她。
「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以前的事我跟你道歉,但是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无法压抑怒火的,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没想到你这么笨拙。」
「可能吧,所以你要告诉我原因,我未必真的能帮上忙,而且可能还是会生气……但还是不想被蒙在鼓里。」
与那城玲夏是很正直的人。
她不喜欢歪曲事理,而且会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烦恼。
「知道了。」
因此我这样说。
「不过与那城,有件事我也要说清楚。我不是想要忍辱负重、自行背负一切才保持沉默的,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我的问题。我本来就没打算到处宣传,绝对不是因为罪恶感才这样选择的。」
唯独这件事,我不希望她有所误会。
我丝毫无意成为悲剧英雄,不想说什么「不希望造成她沉重的负担」、「只要我牺牲就好」。只是经过理性计算后想要隐瞒星之泪的效果,想要自行控管星之泪,以免再有任何人使用。
而我曾经不小心使用过,因此也想一并控管自己的情感。
想要控管情感,受到厌恶的情况就正合我意。这样就不能再以别人为名,再次铸下同样的大错。
如果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就不必再做出什么事取悦别人。
我也不会再拿别人当藉口。
「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跟你说,可是这只是因为你拜托了我,不是因为我有所反省,或自认以前的我做错了。」
因此我澄清了,这些话一定会让与那城更傻眼吧。
唯独自己就是这种人的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你真顽固。」
「本来就是啊,我知道一开始是你帮我取了『冰点下男子』这种很逊的名字喔,先不说命名的品味,你讲得一针见血,真是服了。」
「哇啊……你知情啊。」
「你也没想到会广为流传吧?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要多说什么。」
「来道歉的人姿态突然变高了呢。」
「因为你已经接受了啊,那道歉时间就结束了。」
「……我还以为你变了,我更正。」
与那城瞪了我一下。
可是她
的眼神没有了平常的愤怒。
「你唯独愚蠢这部分,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呢。」
「……这句话还真伤人。」
「哈哈哈!」
我知道,这算是与那城在和解时会露出的表情了。
5
「所以我这就要来跟你商量了,我快消失了。」
「虽然是我要你跟我商量的……」
与那城皱起眉头,一脸为难。
「但我也没想到会突然商量这么严重的事……你还好吗?」
我轻轻点头示意。
「嗯,只是快要消失了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种事不该讲得那么乾脆吧……」
「这部分正合我意,所以我也拿来利用了。其实光是能跟你说上话,心情就轻松很多了。」
我也是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很不知所措。
有这样的自觉就是很大的帮助了,真的是正合我意,我要继续利用这件事。
「你也不必故作邪恶吧……我说啊──这是她搞出来的吧?」
我想她应该也发现了。
「应该吧,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是啊,所以现在没有人……连你爸妈都看不见你吧?你真的没事吗?说实在的,我觉得会很难受耶。」
「多亏有你,我又振作起来了,不用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与那城说,「唉,我本来还想说要是真的没办法,就让你在我家住一晚的,看来是没必要了。」
这就是在担心我的意思吧。
不过这句话就别说出口了。与那城总是在拯救我。
「没问题的,我打算在今天之内做个了结,就算没办法我也可以住家里,反正他们看不见。」
「你是打算去见她吧?……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也让我非常伤脑筋。
其实我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
「……怎么办呢?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到底该说些什么?」
「你是说……」
「不是吗?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想让我消失──」
「──才不是呢,白痴!」
与那城突然大喊,让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真的是白痴耶,冬月。白痴。真是的,还好我有来!你也太冤枉她了吧。」
「怎样啦,这么突然?」
「我说啊,你觉得她是真的想让你消失?你真的觉得……即便你会消失,她也要实现愿望?」
──这个嘛。
「我没有这样说,这样的状况应该也在她预料之外吧。」
「你自己都知道啊──她可是特地要我来见你啊,我不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不会这样做的。」
与那城的语气很坚定,像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跟灯火认识得比较久,可是与那城确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灯火谈过了,也许有些事是我不知道,但她知道的吧。
「然而实际上,状况就是跟昨天之前都不一样啊。」
我说。与那城死瞪著我看。
「什么状况?」
「不,这部分我不能细说。」
这是灯火的私事,我实在不好代她说明。
可是怎么办呢?要怎么说明,与那城才会比较好理解呢?
「总之,你也知道星之泪都市传说的内容吧?」
「就是知道才这样说的。」
「嗯……?」
我不太懂与那城想表达什么。
她沉著地说出了星之泪的故事。
「如果你期望找回最重要的东西,代价就是拿第二重要的东西去交换──我才想问你真的知道吗?」
「……呃,所以灯火为了实现愿望,把我──」
话说到一半,与那城就打断了我。
「我说啊,如果要找回逝去的、第一重要的东西,就要交出第二重要的东西吧?那个第一重要的,不是已经不见了吗?」
「喔……是啊。」
「既然如此,所谓的第二重要,不就代表是现在最重要的吗?这不就代表是要拿现在最重要的,去换以前最重要的吗?」
「────!」
小织某次也这样解读过。
既然如此,如果我不是因为她的愿望而消失,是因为她要付出的代价而消失……
就代表灯火……
「我说那么多你还不懂的话,你真的可以消失了,冬月。」
与那城说。
我苦笑以对。
「太狠了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和好的。」
「那你更该振作一点吧,笨蛋,我还没有接受这一切喔。」
「…………」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唉……讲了好多,口好渴。」
「……我也是。」
我喝了口与那城从饮料吧拿回来的饮料。
接著把饮料喷了出来。
「噗哇!?这是什么好难喝!?」
「哈哈哈!笨蛋,你掉以轻心了。」
与那城一脸计画得逞的表情。
真是意外,我没想到与那城会做出这种恶作剧,太出其不意了。
难怪她会说她要去装饮料。
「你啊……这是什么?咖啡里混了茶和气泡饮料?超级难喝……」
「你要乖乖喝掉喔,剩下来太浪费了,而且你本来就没付钱。」
「饮料是你装的,你好意思……」
「开玩笑的,我的茶就给你吧,加油。」
与那城说著把玻璃杯给我。
我听了之后非常认真地凝视著她的脸,她对我噘起嘴来。
「怎样?……反正只要我不喝,就可以算是一人份的费用了,有意见吗?」
「没有。」我摇头。「我只是觉得很像你的作风,不过这种藉口行不通的,你也喝吧,我要让你当共犯。」
「吵死了……什么啦。」
与那城突然撇开视线,我在这个有点怀念的气氛中,勉强自己一口气喝光了这个难喝的恶魔合体饮料。这一定是什么惩罚游戏吧。
「重点是,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冬月?」
听到这个问题,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交给我吧──炒热气氛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拿起店里的铃鼓,像某次一样板起了脸。
与那城一脸震惊地盯著我看了一阵子。
「什么意思?……你是笨蛋吗?」
她说完,傻眼地笑了出来。
6
──今晚的星星很美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观星了,因为我一直要自己不去看。
不过重新在黑暗中从七河的山丘一看,我还是无法否认星空的美丽。天上的星星灿烂闪烁,美到令人烦躁不耐。
马上就是七夕了。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城镇还有这种地方,可以仰望如此美丽的星空?
我真的觉得很神奇,为什么都没有人会来这里?
像我这种讨厌星星的人,硬要说的话是少数派吧。
「……」
很快就要过午夜了。
灯火再过不到几分钟也会出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确定。
我傍晚就来山丘上了,我并不讨厌无所事事打发时间,也不特别喜欢,可是在为义务奔波之后,闲暇时间让我感到平静。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自己也还没找到答案。
──我不想让任何人使用星之泪。
那天之后,我一心只想著这件事。如今也没有打算改变心意,唾手可得的奇迹是无法带给任何人幸福的。
如果灯火想牺牲自己、取代流希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止她。为了让自己比起动机更重视结果,我立志成为冷漠的人。
可是如果还有其他方法。
我会……
「──伊织君、学长。」
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我的视线从天空回到地面。
会用这么奇怪的称呼叫我的,只有一个人。
「你来了啊,灯火。」
「……既然你在山上,应该有看到我从山下爬上来了吧?」
我没有看到,我一直在看天空。因此摇摇头。
双原灯火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伊织君学长是坏孩子呢,这种时间还在这里游荡。」
「因为是晚上啊,要是老天爷在看,我就不能做坏事了。」
「但是有星星在看喔。」
「没关系,反正星星是坏蛋。」
「是吗?可是星星大人会替我们实现愿望喔。」
「就是因为这样啊。从以前,会宣称能实现人类愿望的就是恶魔,不是天使。」
「……你讲得很像一回事呢。」
我对苦笑的灯火耸耸肩。
「这都是你姊在小学的时候说的,有意见去找你姊说,找你姊。」
「这次讲了那么狠毒的话啊……明明我已经再也见不到姊姊了啊。」
灯火说完仰望天空。
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可是太阳在地球的另一端,因此天上只有繁星。
所以灯火才会思念消失在天之彼端的那个人吧?
「所以呢?你为什么要逃跑啊?」
「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给伊织君学长造成困扰了,想到这里就觉得没脸留在原地。」
「难道你以为以前都没给我造成困扰吗?」
「哇,学长真的好糟,这个时候至少要讲客套话安慰我吧。」
「……也对啦。」我苦笑著点头,「你确实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你,我现在应该还是没办法跟与那城好好说话,这件事要谢谢你。」
「咦?啊,哇。」
她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张开了嘴巴,样子看起来很呆。
「谢谢你,这件事真的很感谢你。」
「啊……呃。」
「这一切都是多亏了你,灯火,谢谢。」
「讨、讨厌啦,不要说了!是怎样?你突然转性了吗?」
「一直在做戏的人没资格说我,我只是说你的功大于过而已,不过负分的部分会另外计算,你放心。」
「啊~这个部分还是没变呢,学长,我真的放心了。」
「……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做。」
我叹了一口气。
接著深呼吸。
「灯火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其实我一开始就很在意了……灯火,你啊,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样没办法让姊姊复活了吧?」
灯火打一开始就知道,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流希。
证据就是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的流希。灯火一开始就预设自己会成为流希活下去。
可是这很奇怪。
「一般来说啊,『让她复活』的愿望变成『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姊姊』根本就是诈欺吧?要是我,在这个时候就会放弃了。」
「…………」
「因为这样你自己根本见不到复活,或者说形同复活的姊姊啊。想让死去的人复活,不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吗?」
至少一般来说会是这样。
如果是想牺牲自己换来她的复活,那我勉勉强强还算可以理解,可是我觉得如果要透过自己的扮演,让她「形同复活」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尽管如此,灯火还是想为这个愿望而死。
为什么?让死者复活的愿望是谁的?通常都是许愿者本人的吧,然而灯火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愿望成真。
她只能藉助他人的力量。
──所以反过来说……
「你……你真正的愿望不是让姊姊复活。」
「没错。」
灯火点头。
她的笑容非常悲凉。
「我真正的愿望不是让姊姊复活,而是相反……我只是希望──死的人是我。」
我的颜面神经应该失去控制了。
我一直在强制自己不能表现情绪,可是忍不住。
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听到这种话。
「我希望死的不是姊姊,而是我。姊姊开朗、总是笑脸迎人、没有输给病魔、交了很多朋友而且一直想活下去,她应该要活下来的。比起阴沉、没半个朋友、总是在姊姊背后探头探脑的我──姊姊应该要活下来的!」
「灯火,你……」
「我知道!我知道……都知道啊,我知道我说的东西是错的、知道我说的东西没有意义!可是!!」
她摇头,像是在否定将世界和自己拖下水的一切命运。
灯火悲痛地大喊,像是个在耍任性的孩子。
「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有什么办法?」
「…………」
「我也不是想寻死,不过所有人应该都这样想吧,所有人、任何人……爸爸和妈妈、大家……学长也是!你们一定都觉得比起我,更希望姊姊活下去!──因为我自己也是!」
原来这就是灯火真正的愿望。
她绝对是真心希望最爱的姊姊复活。那份感情不假。
可是这也是罪恶感的反面表现吧,星星是知道的。
她在姊姊的保护下活了下来,因此……
灯火自己的愿望是希望姊姊复活,可是她揣想周遭的人都希望是她姊姊而不是她活下来,而且把他人的愿望摆在第一顺位。
或许身为她姊姊友人的我,也是让她有这种想法的其中一个因素吧。
星之泪可能发现了灯火无意间抱持的罪恶感,于是愿望实现的形式,就是把灯火变成流希。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把流希还给周遭的其他人。
「我也知道自己在想的事有多蠢。」
她都知道,尽管知道还是忍不住祈祷,对于这样的愿望,我怎么可能透过说服让她放弃。想要以理性回以冲动的我很蠢。
「我其实想照你说的、照约定放弃这个愿望,我没有说谎,并不是要欺骗学长。」
「……这我知道。」
这不是道理的问题,是情感问题,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责怪灯火。
因此我改说起其他的事。
「话说回来,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伊织君学长』?」
「咦……?」
「我的称呼啊。你从来我家之后就这样叫我吧?这是故意的吧?你有时候也会很正常地叫我『学长』。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吧。」
其实我有一个自己猜测的答案,可是想问清楚。
我问完之后,灯火的脸颊染上了一点红晕。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要笑喔。」
「放心吧,我会板起脸听。」
「不是,那样好像也不太对……」
她不满地噘起嘴巴。
接著说明:
「我一开始只是吃了螺丝,不对,该说是吃螺丝,还是想呼咙过去呢?」
「呼咙啊?所以你一开始果然是想叫我『伊织君』吧?」
因为流希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她都叫我伊织君,灯火一定是想模仿她。
「可是……因为学长就是学长,那天早上去学长家,要是叫你『伊织君』感觉好像很没礼貌……」
「所以你才慌忙补上了『学长』啊,难怪中间会有神秘的停顿。」
「我想说只能凭著一股气势这样叫下去了!」
「真是的……我还想说为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呵呵……」
听到答案如我所料地荒谬,我忍不住莞尔。
灯火看我笑了,不满地放下手。
「啊啊!你不是说不会笑吗……学长在笑!?好难得!?」
我当然也会笑啊。
比如说在跟一个半吊子、惹人怜爱的学妹说话的时候。
因此我可以对她提出一个建议。
「……灯火啊。」
「这……这次又怎么了?」
「我无所谓。」
「什么?」
「我是说你要用我让流希复活,我无所谓。」
「──」
灯火瞬间语塞。
不过我是真心的,反正消失的只有我,灯火也能再见到流希,所以无所谓。
我真心在思考这么蠢的事。
「是说你要是继续用星之泪,迟早会变这样吧?」
我的存在会愈来愈淡薄。
最后所有人、甚至我都肯定无法认知自己了。
最终就是冬月伊织这个人类会消失吧。
「……学长,这很难笑。」
灯火说道。她看起来怒火中烧。
「可是啊,虽然我确实说过星之泪无法引发物理现象,但我现在觉得应该是因代价而定的,也就是说,如果付出我这个人当作代价,以一命换一命──流希搞不好真的会复活。」
虽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和流希是等价的两个人。
不过这就要看星星大人怎么想了,区区人类的性命,应该只会用数量来计算吧。
「……你、不、不要开玩笑了!」
灯火怒吼。
她应该是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不要……不、不要瞧不起人了!你以为我真的会这样做吗!?我从来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出、这种话……!」
灯火的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宛如流星一般。我知道灯火是真的动怒了。
我早就料到了。
我本来就知道灯火是这样的女生,可以这么断定。
因此我说:
「是喔,太好了,那你快点放弃愿望,救救我吧,太危险了,还以为要死了。幸好聊了些美好的事情,哎呀呀,这下灯火就心软了吧,哈哈哈。」
「──嗄…………?」
灯火的嘴巴张得很大,真是有趣的表情。
她渐渐地消化了我说的话之后,满脸通红,颤抖地说:
「不、不是……!学长你、你说什么……!」
「不是啊,我先说喔,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是真的无所谓,没有骗你。」
「什么──」
「因为这样你会留下来,流希也会复活,我是觉得既然如此消失也无妨啦,我还算满及时行乐派的,可是我绝对不准你牺牲。」
「什、什么……什么?」
「灯火。我啊,不管其他人怎样,就是希望你活下去啊,因为这一星期跟我在一起的是你啊,灯火,绝对不是流希。」
「──────」
「要是听不懂的话,我换句话说──在流希和你之间,我会选择你,灯火。不管其他人,我就希望你活下去,我还算满喜欢你的,灯火。」
「──────────────啊。」
一滴眼泪滑落。
灯火再度流下了眼泪。
──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定就是我该做的事吧。
因此我说出了真心话。我一直觉得把真心话藏起来是我的义务,所以已经好久没有将情感说出来了,但──我觉得可以说出口了。
在过世的流希与现在还活著的灯火之间,我会把灯火摆在第一顺位。
因此,我对她说,我要灯火也把我摆在第一顺位。
「……太……狡猾了!」
灯火说。她泣不成声,我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狡猾,学长好狡猾……太狡猾了!你明知道我……我做不到!还这样说……卑鄙!」
「……可能吧。」
「我明明希望姊姊复活……嗝!你、你这样说,要我牺牲你……我又做不到……」
「是啊,你做不到的,我知道。」
灯火摇摇晃晃地迈出了小小的步伐,慢慢地靠近我。
因此我也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听好了,灯火。刚刚是丑陋的我在向你求饶,而温柔的你救了我。你没有背叛任何人。」
「笨蛋!」灯火已经哭得乱七八糟,「你以为乱扯这种歪理能骗过我吗……!」
「奇怪?我好受伤……」
「学长嗝、学长、伊织君学长、变成这样……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我、明知道……学长快要消失了!可是!」
「……嗯。」
灯火走到我身边。
我轻轻抱住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希望不会弄痛她。
「我好烂……之前明明想把姊姊摆在第一顺位……」
「……是啊,你以前都可以的。」
「可是、我不能牺牲学长啊,没办法啊,在姊姊和伊织君学长之间,呜──选择、选择了伊织君学长……我……!」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样就好了吧?」
「才不好啊啊啊啊啊……!!」
「咦?好多鼻水……」
「擤!」
「啊,嗯,算了……抱歉啊。」
我抱住在怀里嚎啕大哭的小小身躯,轻抚她的背。
我都知道,也许这样就好。
她一定很犹豫吧。灯火绝对没办法牺牲我,可是她会为了我这种人烦恼要不要放弃姊姊,她就是这么温柔的少女。
因此我希望她全都怪罪到我身上。
是我没出息地摇尾乞怜,温柔的灯火为了救我,不得已只能放弃流希。我希望至少能制造这样的局势出来──可惜还是被看穿了。
我给了她的罪恶感理由。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我确实满喜欢常常自爆、无法成为小恶魔的青梅竹马的妹妹。
「抱歉,我就是个冷漠的男子。」
因为冷漠,所以我的性命优先于青梅竹马。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但是灯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著我,瞪著我说:
「学长……到底哪里冷漠了?」
「咦……」
「你看,我碰到了学长,我跟你靠得那么近。」
怀里的少女微笑了。
怕冷的女孩子碰触我后露出了笑容。
「──你明明就这么温暖啊。」
此时,我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像是很微弱的火光。心中的动摇虽然微弱,但是带有明确的热意。尽管我长久以来故作不知情,这样明确的热能却超越了理性,撼动了我的灵魂。
这是灯火点燃的情感。
──不过火光瞬间就从心中消失了,像是融化一样渐渐淡去。
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些东西事到如今再也不能拥有了。
可是……
「我才不温暖,是你太怕冷了,灯火。」
她有一个杰出的姊姊,妹妹大概打从心底最爱姊姊了。
我也非常喜欢她姊姊。这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但我和妹妹都选择放弃她,这也许是很无情的选择吧?我们也许太过傲慢,竟然放弃了可以拯救的生命。
不过我们都认同彼此的选择。
既然可以认同,我觉得这样就好。我想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吧。
「灯火──把那颗石头丢了吧,不对,还回去吧。」
我说。
她把星之泪拿到胸前。
「还吗?可是──」
「没问题的,给我吧。这是天空给我们的,我们郑重地还给天空吧。」
我接过了灯火的星之泪。
我握紧星之泪,狠狠瞪著正上方。
「啊,学长,该不会!」
灯火也察觉到了,我对她轻轻耸肩。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
我大喊。就在今天,就这么一次,让我把以往隐藏的热量展现出来吧。
「虽然充满了谜团!可是星星啊!祢有听见吗!灯火──和我!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还给祢了,听好了!好好接住吧!」
我们不会向星星祈祷,也不需要得到什么。
因此我们不会让祂夺走任何东西,如果我还有愿望,只希望……
祢不要再多做什么了。
我慷慨激昂,把过去没有宣泄出来的所有情感满满灌注到拳头里。我怒视远方的光芒,接著奋力掷出星之泪。
「──飞向天空吧,去啊──!」
我全力朝夜空丢了出去。
这个瞬间,我投出去的星之泪发出了光。
好耀眼,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山下会看到什么呢?山上的星光不断往天上升上去──那是相当奇幻的景象。
──那一天,在某座城镇观测到逆飞上天的流星。
逆飞的流星。从地面逆向飞回原本所在地的星之泪。
我和灯火从山上目睹了这片光景。而这里是全城镇最靠近太空的地方。
未来被述说的逆流星传说具有什么意义,只有我和灯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