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
修图:米瑟冈萨斯
翻译:米瑟冈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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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恐惧。
虽然他是第一次踏入战场,但没有半丝恐惧。
仿佛将空气撕裂并击破的火炮声震耳欲聋。阻挡在他面前的是战车型Löwe——战斗全重重达五十吨的自律式多足战车的威容。金属烧焦的臭味无形地潜入他的驾驶舱,伴随着本机嘈杂的行驶声与强烈的震动感,以及在近距离中哗哗响彻全身的、临终前的苦鸣。
几乎在与敌交战的同时,他的僚机遭受到穿甲弹的直面打击,其座机正侧面变成了铝合金与血肉混合的凄惨模样。
那是他在训练所里关系最好的朋友。
在不满一个月的训练期间里,即便相处时间短暂,其爽朗的笑声与微笑着的脸,他都历历在目。
命中就在一瞬之间。战车型Löwe的一百二十毫米高速穿甲弹APFSDS的初速度是每秒一千六百五十米。炮弹命中的速度比炮声的传递更快,超高速运动状态加上贫铀弹芯重量所造成的巨大动能,轻而易举地击穿了〈破坏神〉的薄弱装甲。座机里的脆弱的人体更不言而喻。(译注:86里的APFSDS(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汉字都是“高速彻甲弾”)
他应该是——瞬间死亡吧。
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吗?
他还不知道死是否就是救赎。
是火焰的色彩,还是人血燃烧的气味呢。或者是将皮肤灼热得火辣辣的战场的空气本身所至么。
他感觉到开关啪的一声打开了。
打开了平时自己察觉不到的开关。如果活在和平中,可能一生都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这可以说是一种斗争的本能。
他感觉到敌机在瞄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战车型Löwe炮塔内部的自动装填装置完成了下一枚炮弹的装填,当刹那之后,炮塔确实开始转向他的时候,他将操纵杆扳倒向一边,让座机移动到回避的路径上。
炮声响起。
穿甲弹近距离掠过产生的冲击波击打着装甲,单薄的铝合金装甲发出吱吱悲鸣,但仅凭这种程度无法破坏他座机的装甲。他身后吃了一发流弹的倒霉大楼,混凝土内壁传出咔嗒咔嗒的苦鸣。
它经过了他的座机——〈破坏神〉的射界,在位于斜前方回避的他的面前,〈军团〉暴露出没有防备的侧面。
瞄准目标。他——曾被当作人类看待的时有着名为辛艾·诺赞的名字,现在是好不容易活过十一岁的年幼的处理单元,扣响了扳机。
四机小队好不容易击毁了一辆战车型Löwe后,组成两机分队的新手〈破坏神〉中的一机,在对战的同时被另一辆战车型Löwe吃掉了。
「来栖!? 这下糟了……!」
窥见了位于飘飘细雪与〈军团〉部队另一边的模样后,东部战线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长戟”的战队长、爱丽丝·阿莱修咂了咂嘴。
如今死去的来栖祯人,是在没受过良好训练就被扔进战场的年幼处理单元中少见的、有前途的少年。头脑敏锐、处事沉着,性格开朗且果断,在十来岁还没长个头的新人中是领袖般的存在。
她本以为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胜任后卫火力牵制之类活吧。
果然失策了。虽说战队人数远少于二十四人,很缺人手,但也不应该让新人组一队。
与在机型所有性能和数量上都优于她们的〈军团〉战斗,总会打得极其惨烈。在这样的战场上,能入伍后活过一年的家伙,千人里都没有一个。
另一辆存活的〈破坏神〉没有动静。
贫弱的四足机体上装置了一对重机枪和钢丝锚,还有一门五十七毫米滑膛炮,就像四只脚的蜘蛛,也像挥舞尾巴的蝎子。是她们的伙伴,也是临终的床铺。
爱丽丝一起想起那辆〈破坏神〉的驾驶员(处理单元)——沉默寡言、看上去性格稳重的少年,就咬紧了牙关。与祯人完全相反,她心里觉得很可能活不久的、个头很小且最年幼的少年兵。
他的〈破坏神〉还是没有动静。
由于肾上腺素的作用,感觉时间流逝变慢的爱丽丝眼里,仿佛倒映出他被朋友惨死和敌机的威压吓得身子畏缩的模样。
附近没有可掩护他的僚机。
尽管爱丽丝想要去营救,但自己也被敌机群所包围。
已经晚了,一切都是无用功。
就算她知道如此,仍然喊了出来。
「──诺赞! 快退后……」
这时。
〈破坏神〉动了起来。
五十七毫米战车炮弹直截了当地击中战车型Löwe的炮塔侧面——但也干脆利落地跳弹了。
「……击不穿吗。」
从〈破坏神〉光学屏幕上看见此景的辛低声说道。
战车炮塔周围的装甲十分厚。虽然这点他被人教过,但〈破坏神〉的主炮似乎无法穿透本应比正面装甲薄一些的炮塔侧面的装甲。
战车型Löwe的光学传感器和战车炮准星转向他。在观察的同时,他将武装更换成两挺十二点七毫米的重机枪HMG进行扫射。……自然也没有起效,不过战车型Löwe的光学传感器附近中弹后,一瞬之间停下了步伐,辛就趁机逃离了它的射界。
战车型Löwe炮塔上的重机枪HMG来回紧追着他。〈破坏神〉和战车型Löwe不同,其正面装甲连重机枪子弹都防不住。他只能后退躲避弹幕,不停向周围移动,勉强避开发射出来的一百二十毫米战车炮弹的射击轨道。
呼,辛吐出短而尖锐的叹息。
机枪似乎派不上用场,以战车型Löwe为敌火力根本就不够。
〈破坏神〉的操作反应很慢,不能跳跃和回旋,战时赶工的武器的旋转性能一塌糊涂。
想要击穿就得瞄准装甲更薄的后部,或者炮塔上面的位置,但他现在无论怎样都绕不到那里。
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清醒的血红双眸凝视着敌机的巨影,骤然变冷。
仿佛与对峙的战车型Löwe的光学传感器有相似之处,冷静而透彻的无情双眼。
……既然如此。
起初,爱丽丝觉得他能躲开战车型Löwe的一炮是偶然或者运气好。
不过,如果接下来的机枪扫射和战车炮的第二发炮弹他都能避开的话,那就不是偶然或者运气好能解释的了。
虽然是多足机甲兵器Feldreß,但运动性能却很不像样,以〈破坏神〉独特的迟钝、笨拙的动作横向闪避的辛的战机,就像咆哮着朝战车型Löwe跳过去一样。
察觉他想做什么的爱丽丝感到战栗。
〈破坏神〉的五十七毫米炮威力很低,如果是打相对装甲轻薄一些的斥候型Ameise和近战猎兵型Gralwolf还好,重型的战车型Löwe打正面肯定射不穿,侧面也根据距离会被弹开。
不过,如果缩减与敌机的距离——就能让据飞行距离成比例衰减的炮弹速度,以缩减距离的方式将更多的动能维持到中弹的时候。
理论上是可以这样做。
但是,面对拥有一百二十毫米战车炮的强大火力与相当于六百五十毫米轧钢的装甲防御、最重要的是有着引以为傲的远比〈破坏神〉的运动性能要强的战车型Löwe,与其近战单挑完全是不智之举。
更何况他还是个今天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兵。
「别去——」
战车型Löwe转向了他。
像是斥责或者嘲笑迟钝的〈破坏神〉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一般,五十吨的巨躯无声地蹬地而起。那是通过高性能的传动和减震器实现的、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瞬间从静止状态猛然加速到最高速度,眨眼之间就逼近〈破坏神〉的眼前。
为了踩碎蝼蚁,战车型Löwe挥舞着它如铁桩一般的脚,而辛的〈破坏神〉几乎同时在斜前方的地面上打出钢丝锚。
〈破坏神〉卷回钢丝,拖着身躯滑过地面,从踹击之下钻了过去。再次侵入战车型Löwe的侧面。
相距为零。
五十七毫米火炮发出咆哮。
这次是车体侧面,比炮塔装甲要薄的位置,从战车炮原本就不该这么近的近距离,在它完全无法回避的时机开火。
高速穿甲弹APFSDS直接命中,这次终于穿透了装甲。
内部结构被破坏的战车型Löwe喷出烈火,下一瞬间,贫铀弹头的引燃导致炮塔内部的弹药殉爆,炸飞了炮塔。
『居然……』
某位战队员的惊愕,通过感官同步Para-RA
ID传入耳中。
被惊到也理所当然。连爱丽丝也屏住了呼吸,目光无法从眼前的景象挪开。甚至连除了灌输杀戮本能之外、没有任何意识和感情的〈军团〉也像无法理解现状一样,暂停了战斗。
被战车型变样的铁色之影包裹,红色和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将瓦砾上的积雪融化。火焰的反光将伫立的〈破坏神〉装甲染上红色。
装甲有着枯骨般的颜色,淡茶色战机仍然崭新。
仿佛一具为寻找失去的头颅而在战场徘徊的无头不详骷髅。
五年前,与自律无人战斗机器〈军团〉爆发战争后,爱丽丝他们就不再是人类了。
在他们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银发银眼的白系种Alba占了大多数人口,所以其他民族仿佛就成了与敌国为伍的敌对分子。理由含糊其辞。但不管如何,爱丽丝他们被白系种Alba——赶出了只允许人类居住、乐园一般的要塞墙内的八十五个行政区,成为圈养在不存在的“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人形猪“八十六”。
以博爱为国家格言之一的共和国,不会将人民送上战场,但为了对抗〈军团〉而进行的无人机研究失败了。
一边是国防,一边是理念,二者相比很轻易就能作出妥协。
八十六不属于人类,所以让他们来乘坐就不是有人机,而是无人机。
有人搭乘式无人战斗机器〈破坏神〉。
以处理单元Processor的名义乘坐『无人机』,在被共和国高度赞扬为先进、人道的无阵亡者的战场上,爱丽丝、八十六们今天也在与〈军团〉厮杀。
不仅是处理单元,八十六的年龄构成都非常年轻。
因为在最初的两年,基本所有的大人都死了,现在几乎只剩下孩子。爱丽丝环视十七岁的她属于年长的一类、只有少年兵的部队。
距离要塞壁群铁幕上百公里,之间隔着反步兵、反战车的地雷原的东部战线前线基地。饱受烈日与风雨而褪色的简陋队舍与机库相邻的简报室内。
「今天也辛苦各位了。……虽然遗憾的是我们不能有牺牲者,但大家都尽力战斗了。」
有着笔直的黑长发、同为黑色的透露着强势的双眸,沙漠迷彩野战服包裹住肉感十足的修长身材的爱丽丝,是打过三年仗、身经百战的处理单元。
脖子上系的天蓝色围巾衬托出她飒爽的美貌。她将视线停在室内的一角,没涂过口红却红润的嘴唇勾起了苦笑。
「──辛艾·诺赞。现在偏偏在这里睡觉,你胆子可真大啊。」
听见这声后,在里边的折叠椅上昏昏沉沉钓鱼的矮小少年,猛地抬起了头。
给人印象深刻的血红双眸,现在带着与年龄相符的稚嫩仰望爱丽丝。
他有着比爱丽丝更深的漆黑头发与白皙、端正的面孔。大人尺寸的野战服完全不适合他的身材,可以窥见他脖子上缠着不知何因的白色绷带,让见者心感可怜。
「……对不起。」
他发出的声音稍微高亢,还没有迎来变声期。这是个绝妙地削弱她责备意图的声音,爱丽丝苦笑更甚。
因为她觉得他这样子和她记忆里永远保持同样高亢声音的家人很相似。
「算了,这次是你第一次出战,也累了吧……反正我们只是无人机的零件。即便猪模仿高尚的共和国军人,也只会逗人发笑而已。」
充当无人机的〈破坏神〉完全没有考虑到非人类驾驶员Processor的感受。驾驶舱狭窄,廉价的胶木座位完全无视人类工程学,处理单元暴露在只有薄薄铝片相隔的动力单元的排出的热量和四条腿部的剧烈震动下。
尽管如此,人还是会适应的,不过对于处在发育期前身体还未长大的新人来说,刚开始会比较辛苦。因战斗机动导致身体损伤,无法战斗而被废弃的人也不在少数。
更何况他那种离谱的打法。
「看来有的人也困了,那今天就解散了。……诺赞,想睡随你,但要回房间睡。」
听了爱丽丝的调侃,今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战队队员都哄堂大笑。突然目睹同伴死去的新人们表情还有些僵硬,不过好歹也轻轻笑了。
他的红色的眼眸略微低垂,里面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让她稍感担心。
「爱丽丝、战队长大人。我能问一个事吗?」
基本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的前线基地也有例外,〈破坏神〉的维修人员是二十几岁以上的占了大半。
因为有很多前军人八十六因颜色被流放到战场上,负伤后被发配到维修班。与可随时更换的处理单元不同,维修需要专业知识与技术,即便不能战斗,也不会被轻易处置。
「开这辆的是今天刚上战场的小家伙吧,为什么这小鬼第一次战斗就开得这么惨兮兮的?」
手扶着待机状态的〈破坏神〉,一脸痛苦的维修班长红莲,是比爱丽丝大七岁的红发青年。
在属于激烈战区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队舍修了三年〈破坏神〉的他,似乎被战机的状况逼出了这副表情。
「损坏有那么严重吗?」
「传动咔哒咔哒响个不停,没法修了,只能换掉。」
爱丽丝看着那双翻白眼状的碧眼,耸了耸肩膀。
「说了怕吓到你,他和战车型Löwe单挑了。」
红莲像惊到一样合上嘴巴。
「……真的?」
「是啊。而且还是一个人击毁的。后来因为传动出了故障就一直在掩护……今天刚上战场的那个新人小鬼前途真堪忧啊。」
会大吐一场很正常,开炮不射到自己人就可以了,这就是刚上战场的新兵的标准。在损耗率颇高的八十六区,吐出来的当然是血和内脏,总之能捡回条命就行,标准大大放低了。
从中可见〈军团〉与〈破坏神〉的悬殊差距。
与作为技术大国和军事大国的吉亚迪帝国倾尽高端技术和凶猛设计打造的〈军团〉相比,〈破坏神〉就是完全没得比的废物机。
拉胯的火力、薄弱的装甲、无法跳跃的运动性能。不过是种能丝毫不吝啬地让毫无价值的八十六使用,能开炮就行的自杀武器罢了。
跟轻量级的近战猎兵型Gralwolf一对一都会苦战一番。
何况是和〈军团〉的主力战车型Löwe单挑、……就连迈入老兵行列的爱丽丝都未必可以。
爱丽丝想起了当时周围人疯狂而冒失的呐喊,叹了一口气。
「别乱想了。那种孩子一般都活不久的。」
最近补充的新兵里,像他那样缺少了什么的孩子变多了。
缺少感情变化,对事物漠不关心和不怎么执着,避免与他人交流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在八十六区的战场很快就会死去。很难会得到同伴的掩护,对自己的生命意识也淡薄。大概打个一两次战斗、……就回不来了。
不过也不难怪。
战争爆发,和其他八十六一起被送到强制收容所时,爱丽丝十三岁了。这个年龄阶段也对事物和世界有了一定的了解,自我也一定程度确立了。
至于和辛差不多大的新人,被收容时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
突然被莫名其妙地拿枪驱赶,被迫在被铁丝网和地雷原包围的强制收容所过着家畜的生活,结果两年之间,父母和祖父母、哥哥姐姐都死了、……很难正常度日。
更何况,辛明显有着很浓厚的帝国贵种——制造出〈军团〉的敌国贵族阶级的血统。“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怪你们这些帝国人”,在强制收容所里会更加被讨厌,受到残酷迫害的血统。
作为八十六里的异类,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世界总对少数的弱者冷淡。
哼,红莲嗤之以鼻。
「……那家伙叫辛是吧,你也稍微在意下他吧。」
听他这么一说,爱丽丝略感惊讶。
「那是……我作为战队长当然该做的。你为什么这么说?」
红莲一直看着眼前的〈破坏神〉,没有看向她。
「我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他很怕年长的混蛋们。那些个子高、声音低沉、刚好和你一样大的混蛋们。」
「…………?」
红莲有着能“看”到人的感情的异能。
和红发一样,因为是遗传父亲一脉的,所以异能很弱。不过爱丽丝被这个异能帮了几次,现在她也没有要怀疑的意思。
「所以说,还好你是女的,他看起来不害怕。」
「他是……在收容所或者训练所,被男性……施加了暴力什么的吗?」
强制收容所的秩序混乱已久,只在训练所、运输任务、指挥管制中接触八十六的共和国军人,客气点说也全是人渣。
「具体的我就看不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是脖子上发生了什么吧。脖子的绷带里面。那里有……我能够看到像是项圈或者锁链缠绕在一块的感情。」
「…………」
所有处理单元都在脖子后面
植入了用于感官同步Para-RAID的仿神经结晶RAID Device。
虽然这是在八十六区战场上生存是不可或缺的,但不巧的是植入的手法比较粗糙。有些处理单元本来应该植入皮下的,但却伤到了脊髓,因此身体无法动弹而被废弃,由于麻醉和消毒都应付了事,所以伤口很难愈合。
她本以为辛脖子上的绷带是因为植入的伤口还未痊愈,但其实并非如此……?
「……我知道了。我会关心一下他的。」
第二天,事态迅速演变成她不得不关心的地步。
「──我稍一不留神,就好像和他走散了。说不定,诺赞那家伙是自行离开的……」
小队长面色铁青地向她报告,巡逻过程中辛和他的〈破坏神〉不见踪影了,爱丽丝忍着头痛摇了摇头。
〈军团〉有着强大的专用电磁干扰Jamming机——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除了无线电外,雷达也完全失效。为了不被突袭,每天的巡逻必不可少。时而也会遭遇〈军团〉的先遣队,然后战斗就蜂拥而上打响的情况也不少见,这就是充满紧迫的八十六区各战队的例行工作。
大概是在执行任务中,战队中最年轻的新人失踪了。
「……知道了。由我的小队去搜索吧。其他小队继续巡逻。」
庆幸的是,她找到了麻烦别人的小家伙。
「──诺赞。」
听见叫他后,伫立在落雪和被炮火灼烧的瓦砾中的辛,回头望去。
与〈军团〉开战仅仅半个月,共和国军就溃败,放弃了大半的国土,共和国人民纷纷躲进要塞墙内避难,所以如今成为战场的城市废墟不见半个人影。
虽然不被当成人的八十六是例外。
爱丽丝从她的〈破坏神〉下来后,一边向他走进,一边面露苦笑。让他乖乖待着根本不可能,这孩子看起来好像很机灵。
「你在巡逻中不见了人,还以为出什么事呢。……天知道〈军团〉会藏在哪里,你不要单独行动了。」
以战车型Löwe来说,这种〈军团〉重量可达五十吨,但却能够无声行驶,有时甚至等到它开到你眼前才能发现。
「更不用说在战场上暴露自己的身体……要是碰上了自行地雷,人就没了。」
「对不起。……不过,现在这一带没有〈军团〉。」
嗯? 爱丽丝面露不解。
奇怪的是,他的语调很确信。
辛踩着层层叠起的瓦砾,从高高的钢筋混凝土小山上下来。虽然军靴的鞋底很硬,但他走起来却没有脚步声。挂在肩头摇摆着的是对于矮小的身躯完全不对称的七点六二毫米突击步枪的枪身。
「那你来这干什么?」
爱丽丝刚发现他时,辛伫立在瓦砾小山上,一副寻找什么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问,血红色的眼睛微微暗淡。
「……我想找祯人的遗物。」
这个回答让爱丽丝一时说不出话来。
「尸体大概没有留下吧,所以就用机体的一部分替代……我是这么打算的。」
辛目视的地方,只有昨天战斗的烧灼沥青的痕迹残留在废墟城市的主干道上,除此之外不剩他物。
包括祯人抛锚的〈破坏神〉,辛击毁的战车型Löwe残骸,还有之后被击败的三辆僚机,被击倒的轻量级〈军团〉,甚至连机体碎片的一部分都不见了踪影。
「……〈军团〉有专门的残骸回收机……回收运输型Tausendfüßler。这种程度的遭遇战留下的残骸,只需要一晚上就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不区分敌我,被破坏的机体、炮弹破片、被遗弃的军事基地里剩下的战斗机与军用车辆,〈军团〉们一边战斗,一边贪婪地将这些回收,运送到〈军团〉控制区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Weisel的子宫中。独立运行的巨大生产工厂会吞噬回收的残骸,像涌出黑云一般、源源不断地批量生产新的〈军团〉。
设定好敌人的〈军团〉,如今只有消灭除灭亡的帝国以外的全部人类,才会停下铁蹄。
而在共和国的前线基地,其实也有担任同样任务的自动机器。为了基本能在战场上自给自足,前线基地配备了小规模的生产设备和自动工厂。把自己关在要塞墙后的人是不愿出到战场的,所以才会制造出这种无用的高度自动喂食系统。
所以,也许祯人的〈破坏神〉现在正在她们前线基地里的熔炉中,……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驾驶用了死去同伴的机体为基础零件的〈破坏神〉去战斗,就跟吞食朋友的尸体活下来一样。那种凄惨他还……不知道也好。
不论如何,爱丽丝还是破颜一笑。
原来是这样,看来她好像看错人了。
也许他的表情和感情都有所欠缺,对事物的执念也很淡薄,就像他如今也不愿与人对视的态度一样,似乎很想避免与人交流。
不过,即便他是这样,也并非对他人完全不上心。
不仅如此。
「……你挺心善的嘛。是想捡他的遗物吗?」
在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的绝命战场上。
辛轻轻摇了摇头。
转过脸去。
「我应该警告他的,但我没做到。」
红色的双眸浮现淡淡而坚定的、自责、吗——……?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军团〉,所以没想到它的动作会这么快。但是,我还是知道它就在这附近,应该警告他才对。……都是我没有注意到,他才……」
爱丽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啪的一下,放在他的头上——身材细长的爱丽丝和发育期还没到、矮小的辛,身高差就有这么大——话被打断的辛,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瞬间僵住身体,然后抬起头。
回看他的爱丽丝说道。
「得不到他人的警告就会死的家伙,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
话语如此严酷。
她凝视着慢慢睁大的血红色眼睛说道。
「这个战场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自保之力,迟早也会死的。没有人能永远保护他。」
多辆战机协同作战,瞄准敌机装甲薄弱的侧面和后方,这就是火力贫弱的〈破坏神〉的基本战术。
如果同伴们不互相支援,就无法在战场上活下去。
即便如此,能够保护自己的,终究只是自己。
当在战斗中被孤立时,周围的僚机都没有余力掩护时,自己以外的队员——全部阵亡时,只能靠自己。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
没有他人庇护就会死的家伙,在那种时候是活不下来的。并且,这不能算是没能保护那家伙的人的责任。
「所以说,你不必在意祯人的事了。那不是你的责任。……倒不如说,最后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那家伙应该很幸福的吧。」
「…………」
「你要记住。……这已经是你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在这个战场上是独一无二之举。
「……嗯。」
「真要说责任,也应该由身为战队长的我来承担。……对不起啊。」
辛再次轻轻摇头。他沉默寡言的动作让爱丽丝微微一笑,然后再次轻轻揉了揉他的黑发。果然是个温柔的孩子,活在这样的世界真的够凄惨。
过了一拍后,他面露微妙而不满的表情仰视她……看来,他是不太喜欢被当成孩子看待。
收回手后,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几步,然后再次看向她。
「阿莱修上尉、」
「叫我爱丽丝就行了,反正军衔徒有其名。」
为了明确指挥系统,处理单元一律划分了军衔。但没有应得的待遇和工资,只是徒有其名的玩意。
「……战队长为什么来这里?」
似乎突然对年长的人直呼其名有些困难。
「怎么,我和你一样。……如果祯人他们的遗物还有留下的话,我就捡回去。」
至于有个小不点突然放下巡逻,自顾自地随便乱跑,给人添了麻烦这事,她就暂且不说了。
辛歪着脑袋,爱丽丝说过〈破坏神〉的残骸会被回收运输型Tausendfüßler拿走。她明明知道,为什么却想来这里呢。
「说起来,我还没有跟你们这些新人说过呢。……回去我跟你们说一下。带着你那放在一旁的同伴跟我回基地吧。」
在瓦砾的阴影下,辛停放的〈破坏神〉在某处寂寞地蹲着。
「──这些是昨天死去的来栖祯人、赖司亚都莉、小真七夏、纪天罗的墓碑。」
简报室内。
爱丽丝向经历昨天战斗减员至十四人的战队队员举起了那些。
几块几厘米左右、刻着四个人的名字的小金属片。只用钉子在现成的碎片上刻画,很是粗糙。
是块墙内的共和国人看见会一笑而过的滑稽“墓碑”,不过聚在一起的少年少女谁也没有露出半个笑容。
十四对双眸各有着与生俱来的色彩,却同
样地笔直、真挚地注视着那块小小的金属片。
仿佛那就是这个封闭的战场中唯一能给他们救赎的东西。
「我们八十六无法葬入坟墓。所有的记录都已被抹去名字,尸体也终究不会留下。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墓碑。将先死去的同伴的名字刻上,我们的名字也迟早会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这是我们八十六存在的证明。」
这样的东西留在战场的角落里,不仅没有人会吊唁,也没有人会看见,经受风吹雨打而腐朽殆尽,最终化作尘土。
「大家做个约定吧。──将死去的家伙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活着的家伙带着。最后活着的家伙就能把其他人带到他去到地方。」
在被〈军团〉支配的八十六区的战场上——实际上找到的大多不是那个人的机体碎片,而是临时找来的金属片和木片。
「记住哪怕时间短暂,但共同奋战过、先死去的战友的事吧。」
爱丽丝在八十六区战斗了三年。
处理单元的年存活率不足百分之零点一,和她一起战斗过的所有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即便到了这支部队,最终所有人也都会抛下她吧。
他在折叠椅最里边的一排,最角落的座位上仰望着她,凝视着清澈的血红眼睛,她露出微笑。
如果还活着的话,正好同龄——但绝对活不到现在,他就像在强制收容所病逝的她的年幼的弟弟一样。
「你们由我来带走。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
情况不妙,某人的警告通过感官同步Para-RAID传来了。
比警告来得更早,辛的〈破坏神〉面前扬起了黑色的沙土。从高空飞来,深深刺入大地,大量沙土被爆炸的冲击波掘飞。
黑色海啸和不可见的冲击波冲飞了重量轻的〈破坏神〉。辛没有应对之力,他连同着〈破坏神〉一起被震飞。
突然间,血红色的双眸睁开了。
他眨了几下眼睛,东张西望地环视周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坐在窄小简朴的钢管床旁的椅子上,爱丽丝心想,这也难怪。
啪的一声合上精装书后,她打了个招呼。
「诺赞,醒了吗。」
「战队长。」
他回应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好在语调和视线都很精神,看来大脑没受到致命伤。
他用手撑着晒得发白的床单站起身,似乎看出这里是旧拼装建筑的队舍里给他的一个房间,微微露出不解。
「……为什么、」
「啊啊,你果然不记得了。你被〈军团〉的──远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炮击震飞,晕过去了。〈军团〉在撤退时会有后方的火炮支援。虽然你部署的地方它们退不出去……但好像还是朝你那里移动了。以后记得〈军团〉撤退了也不能大意。」
进行火炮支援的似乎是装备了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相当于炮兵的〈军团〉。它们潜藏在〈军团〉控制区,爱丽丝至今也没见过它长什么样。
那为什么。
「远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火炮有三四十千米的射程,超出了〈破坏神〉的传感器感知范围。等被打中了你才知道它在不在。」
现代武器的射程出乎他意料地远。
即便是交战距离较短的战车炮,射程也有两千米左右,如果是榴弹炮,根据弹种的不同,炮弹也能够从四十千米以外的地方射过来。这次的是来自地表可视范围之外的攻击,在还没习惯的时候,这是段完全没有实感的交战距离。
顺便一提,爱丽丝等人并没有被给予同等射程的远距离武装,所以当远距离炮兵型Scorpion出现的时候,〈破坏神〉的五十七毫米火炮射程不足,只会暴露出单方面被炮击的破绽。
「无法知道……吗。」
「因为有在前线观察的斥候型Ameise,多少还是能预测一下的。」
〈军团〉也一样,无法辨识四十千米以外的地方,无论光学传感器的性能有多强,都看不见隐藏在地平线另一边的东西。
为了确认炮兵无法看见的着弹位置并调整准星,远距离炮击时必须到前线进行观察。
「…………」
即便她这么说了,刚上战场不久的新人似乎也难以理解,辛像困惑一样,沉思了起来。
「我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你能醒过来就好了。」
看着回望她的辛,爱丽丝皱起眉头。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薄薄的眼皮、纤细的胳膊上都贴着白白的创可贴和绷带。除此之外,还有几处无法覆盖的伤口和擦伤的伤痕。
「你太乱来了。……说了几遍不要单挑〈军团〉,你都没听进去。」
全部的伤都是在今天的战斗中负的。
他身上的伤虽然有些是被远距离炮兵型炸飞时负的,但大概很多都是在前面的战斗就负的。
由于相距过近,他没能避开近战猎兵型Gralwolf的高周波刀。虽然避免了直击,但高周波刀似乎掠过了驾驶舱,破碎的装甲和光学屏幕的碎片飞到驾驶舱里,于是他躲不掉地被命中了身体。
从辛被分配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以不像新人的行动成为队里的一员战力虽说是好事,但他无论在什么战斗中都当独行侠或者切入〈军团〉的队伍,行动实在是过于危险。
哎呀呀,爱丽丝叹了一口气。至今为止,她每次简报都提醒他不要乱来。
「〈破坏神〉的战斗是要小队配合进行的。在八十六区不需要抢首功和孤胆英雄,那不如说是自杀的行为。你要与小队的同伴好好配合。」
「……如果能打乱〈军团〉的队伍,那队里的其他家伙也就有更多的机会。」
「也许会吧,但那不是这具行走的棺材该做的。」
〈破坏神〉的铝合金装甲实在过于薄弱,就连最坚固的正面装甲也阻挡不了重机枪子弹。
到头来只能四处回避〈军团〉的攻击,但〈破坏神〉的机动性能也远不及〈军团〉。保持距离还好,但在接近的状态下,万一被瞄准的话,肯定是回避不及。
「但是」
「诺赞。」
爱丽丝打断了罕见地越说越高亢的辛,低声说道。
如果他不肯让步——虽然他想要帮助队里的同伴,但爱丽丝的这条底线是不可能让的。
她绝对不会让。
「你够了。我不想让我队里的任何人暴露出靠吞食同伴活下去的惨状。」
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让战斗持续下去的卑劣行为。
更何况,她曾以最年轻的新人为诱饵的零落的记忆——失去自尊的记忆,爱丽丝依旧没忘。
「还是说难道你想死么。我告诉你,在我的队里……」
「我不会死的。」
这次是辛打断爱丽丝的话,现在的他不像平时文静的样子,语气直逼爱丽丝。
猝不及防的爱丽丝回看着辛。
红色的眼睛低垂着,没有看着爱丽丝。
「我还不能死,现在不能死。所以、……我不会寻死的。」
他回以严厉而顽强的声音与眼神。
他就像有一种使命感,但更加的黑暗、悲壮。他像表露觉悟一样。
表露出妄执般的觉悟。
「……那、」
问题不经意间从她口中脱出。
「和你脖子上的伤痕……有关吗?」
辛一时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抓住脖子的手,传来没有绷带的触感,血红色的双眸渐渐失神并瞪大。
看着他无言中想和她据理力争的样子,爱丽丝闭紧了红唇。
以前她听红莲说过。
——大概是脖子上发生了什么吧。
——脖子的绷带后面。那里有……我能够看到像是项圈或者锁链缠绕在一块的感情。
感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仍然很纤细的白色脖子上,有着缠绕生动的血液色彩——环脖子一周,呈锯齿状拧成的一道疤痕。
就像是将脖子斩断后,再强行缝合的伤痕。
能够看出露骨的恶意和杀意,实在惨不忍睹。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瞪大的红色双眸在仰望着她。
与失神的双眼对视后,爱丽丝突然察觉。
无论面对是战场的残酷,还是朋友的死亡,都没有露出一丝畏惧的少年,现在却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害怕的表情。
被她的提问勾起了回忆。
他就像害怕——将事实说出口。
她慌忙组织语言。
「啊啊,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原本没打算看的。」
由于担心他昏迷期间会影响到呼吸——且共和国不会为了人形猪而派军医去“无人”的战场——她在解开他衣服的时候,也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绷带。
她没打算看的。
但还是看见了。
大概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某人留下的恶意伤痕而刻意隐藏的吧。
「不好意思啊。我想你醒了还给你就好了,你不听我
说也没事…………等等,你这样可不行。」
从刚才开始,辛就完全没听进她的声音。
可能是无意识中的举动吧,他仿佛要掐住自己喉咙一样,触摸的手逐渐用力,指甲刺入了皮肤,爱丽丝注意到后就抓住了那只手。为了不惊到他,她尽量悄悄地抓住。
确认对方没有反抗之后,她才慢慢地拉开他的手。
虽然快要掐死自己的手被拿开了,但他的呼吸浅而急促,还没有恢复。恐慌的感觉紧紧缠绕着他,脸色苍白而僵硬,瞳孔仿佛收缩成针头。
失神的双眼恐怕凝视的是过去的情景,没有映入现实。
「……诺赞」
他没有反应。
「诺赞,看着我。」
还是没反应。……叫姓氏很难注意到是在叫自己么。
「辛」
始终锁定在半空中纹丝不动的视线,微微晃动了一下,是稍微注意到她了吗。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下去。
「辛,看着我。你看见的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眼睛看着我。」
被拉下的手就这样紧握着,一直没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像石头般僵硬的小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
辛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将气息吐出来,说道。
「……对不起。」
「没事、」
她暧昧地摇摇头,没多想就揭开他的伤疤是自己的错,他没理由道歉。
「那个……」
「没什么的。」
辛很快打断了爱丽丝刚要说的话,像是怕被追问般低着头。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不关这个的事。」
看见他这副样子,爱丽丝领会了。
他之所以隐藏伤痕,是因为光自己看见了都害怕。
被问及到了伤痕,也不想再去回忆。
给他造成那个伤的某人,杀意十分明显——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要责备……吗。
既然如此。
她轻轻解开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用双手摊开,从辛的瘦肩两侧绕过到整个脖子上,在他脖子后面轻轻绑紧后,放开他的身体。
突然变成被抱着头的姿势而僵住身子的辛,感受到脖子上残留的触感后,一时面露惊讶。低头看着眼前天蓝色的围巾,以总觉得很幼稚的的动作抓住了围巾。
「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人刨根问底了吧。绷带怎么看都觉得很痛的样子,会让人在意。」
因为绷带会明示他里面藏着伤痕。
「……没事的,已经不痛了、」
「这样啊。不过、」
就如之前刚看见的时候,爱丽丝说道。
爱丽丝实在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他被伤到的脖子还残留着痕迹,光是看见那道伤痕就能让他深陷当时,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要责怪对方,爱丽丝自认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感情。
即使这样。
「你不想引人注目,也不想被人看见吧? 你不想他被责备──不,是你不想责备他。你想保护那个人是吧?」
对她眼前的小小少年来说——那是他的真情实感吧。
「呲……!」
她的话像刺激到辛一样,让他抬起视线。
一瞬间。
有那么一瞬间,那双感情色彩淡薄的血红眸子,仿佛要流泪一般动摇了。
回看他的爱丽丝微笑着。——想哭哭出来就好了,她装作没注意到他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的凄惨样子。
「这个就当成赔礼给你吧。……这可是好东西啊,你会好好珍惜的吧?」
「但是……。这个对战队长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你平时一直都围……」
「没事的。这是我刚入伍的时候,战队的战队长转交给我的。像这样挠脖子──」
她用做出猛禽勾爪姿势的手指模仿挠脖子。
「我有爱挠脖子的习惯。如果有什么东西卷住脖子的话,就挠不到了吧。」
这是她在弟弟死后养成的习惯。
弟弟是因病痛折磨而死。一想到那个结局,她就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
她以前的战队长看不下去,就把他标志性的围巾给了她。
他以前是共和国空军的候补飞行员,因为是八十六就被弃置在战场上,这是他为数不多勉强留在身边的私人物品之一。
据说在战场索敌的手段还局限于目测的时代,战斗机飞行员的脖子上会系着围巾。系围巾不是为了好玩。飞行员为寻找敌机而经常环顾四周,飞行服的衣领会擦着脖子,围巾是用来保护脖子的好东西。
在搭载雷达的喷气式战斗机成为主流、制空权完全被〈军团〉夺取的现在,围巾虽然已经没了憧憬以外的意义,但也是有护身符的作用。
至少会保护你免受罪恶感的侵扰。
现在这已经成了遗物。
他在那个战队的任期即将结束的时候,被调到了先锋战队——东部战线最大的激烈战区的、第一战区的第一防卫战队。
是已经吞噬了数百万人生命的八十六区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
「我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帮助。所以今后,就让它──来保护你吧。」
过了一会,辛的流失的血色好像也恢复了,总之冷静到与平时差不多的程度后,爱丽丝问道。
「──对了,你现在能吃东西么?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
即便是不被视为人类的八十六的队舍,也配备了最低程度的生活设施。
对共和国来说,处理单元就如其名是无人武器的零件。如果在战斗之前就不能用了,也会觉得麻烦吧。
餐厅和厨房也是最低程度的基础设施之一。
拼装队舍里,年久失修的食堂吹着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冷风,有点冷。爱丽丝带着辛穿过矩形的出入口,站在厨房的红莲将视线投过去。
瞥了爱丽丝一眼的碧色眸子露出惊讶,然后再看了辛一眼,扬高了一边的眉头。怎么了,爱丽丝回过神后也注意到了。围巾。
「小不点醒了吗,那就好。」
「是啊。让你费心了,维修班长。」
「真是的。──诺赞,你不要再乱来又粗暴地转动机体了。先不说被炸飞的部分,传动又开始咔哒咔哒了吧。」
「……对不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话和视线,辛先是瞬间变得畏缩,然后才回应他。虽然谈不上害怕,但能明显看出是强忍住退后的反应。
看着他那副样子爱丽丝心想。
原来是这样——他似乎不擅长应对十多岁的少年兵和二十几岁的维修员。这么一说,除了被搭话的时候,从没见过他和年龄比他大的战队成员在一起。
在体力上有优势的少年作为处理单元的生存率比较高,像爱丽丝那样生存数年的少女很稀少。最近他看起来很孤立的原因是这个吧。
跟他同龄的新人少年们早就全灭了。
最先指出辛这点的红莲,似乎没有特别在意他的反应,而是耸了耸肩。看见红莲在平时穿着的制服上又套了件围裙,爱丽丝打趣地问他。
「大厨啊,今天有什么菜呀?」
「好嘞大小姐,今天有我们祖国引以为傲的合成粮食小炒和合成粮食沙拉、合成粮食汤、红烧合成粮食。今天也请享受异次元的美食吧。」
红莲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在端在柜台上,耐热铝盘子装着的是类似白色方形黏土的东西。
这是基地配备的生产设备每天制作的合成粮食。
顺便一提,上的东西和红莲嘴里的丰富大餐相反,给八十六的食物只有一种神秘的黏土。
听着这番打趣的对话与讽刺的措辞,辛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虽然没有笑出声,但的确是一个小小的笑容,斜视他的爱丽丝瞪大了眼睛。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稍微放松一些了么。
她拿着唯独这个是真材实料、煮着天然香草的茶壶,就近坐在长餐桌空着的位置上。因为可以兼作战斗口粮Combat Ration,所以不需要烹饪——虽然合成粮食不需要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吃,但只要不是特别讨厌接触人,谁都会在食堂和朋友共同解决三餐。
从外观上看根本不像是食物的物体。大概是至少吃饭也要做出个形式来吧。
不过是人形家畜的八十六,不需要料理这种文化,只要达到补充营养的目的就可以了。要是乖乖接受共和国的意愿,爱丽丝他们八十六,就会真的变成武器的零件。
所以哪怕这么做没有意义,他也会华丽地摆盘,用盘子盛着刀叉,这也是红莲的小小的抵抗。在充其量只能烧热水的简陋厨房里,也能泡些代用的茶或咖啡,或者在料理上下点功夫。
也算是努力的部分成果吧。合成粮食上浇着以前不存在的茶色调味酱,用叉子前端插了两下感觉有些甜辣味的合成粮食后,辛就将其送入口中。
咀嚼几下后,……就以非常微妙的表情僵住了。
爱丽丝看着他,脸上浮起了笑容。
「……嘛
,不管下多少功夫,难吃的东西就是难吃。」
是的。这种合成粮食不仅看着没食欲,而且非常难吃。
对于在收容所和前线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八十六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完全不能习惯,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挺厉害的。那是种虚无的味道,完全不像食物的异味。从外观联想来看,称呼其为塑胶炸弹的人最多。确实像,怎么说呢,就是把塑胶味和炸药味绝妙地混合成一块,然后奇迹般产生平衡的味道。往坏处想是这样。
说句题外话,真正的塑胶炸弹似乎是有点甜味的,因为有毒性,至少爱丽丝周围没有二货会试。
「…………」
辛以非常微妙的表情咀嚼着嘴里的合成食物。
最后总算就着茶咽了下去,他回复道。
「……和平时一样难吃……那个,今天的调味酱非常好……」
「是嘛?」
爱丽丝送入口后,也沉默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和最难吃的相比,酱汁反倒衬得很好吃了。这是什么调味料,我以前没尝过这味道啊。」
酱油跟砂糖混的啦! 回答从厨房传来,爱丽丝皱起了眉头。
「又整些奇怪的东西……。所以到底用的什么酱啊」
最后辛歪着脑袋。
这个相当幼稚的动作,让人注意到他果然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说起来,这些调味料是从哪来的? 这应该既不属于生产设备的合成品项目,也不是空运的物资吧。」
爱丽丝惊讶地眨了眨眼,没跟他说过吗。
「啊啊……自从你来了后,我就没去过了。……在战区角落的城里都有遗弃的废墟吧,就是从里边的商店和民宅的仓库里头找到的。」
「…………?」
他好像还没理解爱丽丝说的话,朝反方向歪了脑袋。
「开战后,市民的避难进行得很紧急吧。所以就留下了大量没能带走的东西。如果是在城市废墟,就可以找到罐头之类的可以长期储存的食品。」
因为他在爱丽丝讲的时候突然摆正了脸,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就连眼前这个对事物没有什么兴趣的少年都想吃些别的东西,……现在他吃的虚无味道应该真的难以下咽。
「嘛,这种探索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你也应该明白了吧。在八十六区巡逻与战斗下来一天时间就结束了。」
〈军团〉偶尔也会完美地避开雷达,为了不被其突袭,每天的巡逻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说啊,过几天再去吧,到时候我再顺便告诉你狩猎和处理猎物的方法。……这样的话,应该也能找到那个不太懂是什么的酱汁吧。」
八十六区除了有野生的兔、鹿、猪之外,还有从遗弃的牧场逃出来最后野化的鸡、猪、牛在游荡。
野鸟和野兔暂且不说,一想到处理单元和维修员全部出动,像执行大任务般狩猎大型野兽和将野兽分解的场景,……爱丽丝突然略带苦涩地撇了嘴。
「……我也想让除你以外的新人也吃上一顿……。在强制收容所里,除了合成粮食外也没其他东西吃吧。」
被地雷原和铁丝网包围的强制収容所连野兽都进不去,能吃的野草之类的也在收容初期就全部吃完了。在比爱丽丝还要小的年纪就被关进强制收容所的辛他们,也许连正常饭菜的记忆都淡忘了。
辛没有直接回答爱丽丝的慨叹。
他取而代之的是环视尽管是吃饭时间,却少有人喧闹,空着的位置很显眼的食堂,喃喃自语道。
「……少了很多人呢。」
「是啊。」
今天的战斗又少了两个人。
战队满员是二十四名,如今只剩一半了。处于应该进行补充或者重编的状态。
「没办法,这里是激烈战区。」
虽然与〈军团〉作战并不轻松,但有几个战况比较严峻的战区。他们所处的第三十五战区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说完话之后,爱丽丝就咬住了嘴唇。
现在,自己就像理所当然地将这些道出了口。
「……不,不是这么说。才不是没有办法。」
人会死。
比爱丽丝还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在战斗中凄惨地死去。
共和国怎么可能会没别的办法。
「队长?」
「对不起,他们没理由没有办法啊。大家在这之前都还活着,那些家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类。不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失去了做人的权利。」
不这么想的话,或许在战场上会比较轻松一些。
习惯、削磨殆尽、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的话,或许会更幸福。
即便如此。
「那些家伙是你的朋友,是你不想失去的人。……对不起啊。」
「不会的……」
辛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像下定决心一样,抬头直视着她。
「队长。……如果,能准确知道远距离炮兵型Scorpion存在的话」
他的唐突发言令爱丽丝目瞪口呆。
辛以一副仿佛决不退缩的样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能预测到袭击。──如果能感知〈军团〉的动向。队里的人,就不会再死了吧……?」
惊讶了一会儿后,爱丽丝露出苦笑。
「如果真的做得到的话。」
如果做得到的话,不只是爱丽丝,其他处理单元前辈早就在做了。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被爱丽丝举起手打断了。
「……唔。抱歉,上司大人来通信了。有话之后再说吧。」
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还是咽下了话,点了点头。
「……好。」
之所以打断了辛,是因为她的感官同步Para-RAID启动了,她不想让他听见,于是就快步走出了食堂。
和那个人对话后,应来的是冰冷的声音。
『……这么迟才回复啊,母猪。』
「忙不过来有什么办法,管制官一号。」
她听觉同步的另一边,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放话的,是远在共和国国内的作为她们的指挥官的共和国军人。
感官同步Para-RAID是通过集合无意识使彼此的听觉同步进行对话的通信手段。物理距离、要塞墙垒、电磁干扰Jamming,在这项划时代的通信技术面前都无法影响通信。
『忙不过来? 听上去好像是在和可爱的小狗厮混得不可开交啊。这么小的你也想开荤……啊啊,是想从今天开始调教他吗?』
「部下而已。」
面对干脆回应的爱丽丝,指挥管制官Handler满心愉悦地发出讥笑。——这世上可没有比在安全圈内戏弄拴着咬不到人的狗更愉快的娱乐活动了。
『明明想跟你们通知情况,嘴巴还不放甜一点啊。……推测到〈军团〉前线部队有活跃的迹象。马上又会打过来了,察觉到就去反击。』
心中一惊的爱丽丝反驳道。
「……等等,我要求补充处理单元进展怎么样了? 战斗人员减少了一半以上,以现在的战斗力……」
『猪还撒娇呢。就因为你们白白送死,战斗力才会减少的吧。你想以劣等种的身份让人类饲主忙活吗,真是无能的有色种啊。』
那你敢认真指挥作战一次吗,爱丽丝随即涌上的讥讽几乎要脱口而出。将与〈军团〉战斗的任务交给八十六,自闭在墙内的共和国,甚至已经连打仗的想法都没有了。作为在墙后的一员,指挥管制官绝对不想执行自己管制所属战队的本职。
不同步的话还好。爱丽丝也品尝过同伴们拼命战斗并死去的场景像娱乐电影一样,被一边嘲笑一边欣赏的屈辱。
那种屈辱她不想尝第二次。
『你的回复呢,母猪。』
「──收到,主人。」
出击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长戟”,没有一个人回来。
但这在八十六区是经常发生的事。
昨晚剩余的〈破坏神〉全部开了出去,现在也没有回来。广阔的机库空荡荡,没有了意义。
看着空荡的机库,红莲叹息一声。这时候他特别想抽根烟。
虽然这种东西不会供给这个只有人形猪的战场。
作为只为战死存在的家畜而被丢进绝命战场的八十六,死亡什么的,事到如今没必要哀悼了,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
至少对自闭在墙内的高贵白系种人类来说是如此。
他背靠着柱子滑下,坐到水泥地上。
「他妈的……」
担心自己的维修是不是出了差错,翻开所有的维修记录并为此苦恼,他只有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
如果多下点功夫的话,行走的铝棺材多少会好一些吧,为此反复讨论和试验失败,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直在想,他对死去的家伙们,真的能做出什么帮助来么——自己真的有能力改变什么吗。
能帮到他们的东西,哪里都不存在。
他意识到了。
过于理所当然,这种随随便便重复的死亡,他不知不觉间也理解了。
自己无能为力。
即便是碎片也能有颠覆既定命运的力量什么的——不是人类的八十六连做梦的权利都不被给予。
安全鞋的急促脚步声向他逼近,他抬起由于意识到队员还没回来、今早起来连胡子都没刮的脸。
紧接着,维修员同事从连接队舍的出入口跑了进来。
「红莲、」
「怎么。……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慌张了吧。」
维修员气喘吁吁,表情和眼神都一副目瞪口呆样子。
「──刚刚,回来的那个家伙、」
他的话让红莲瞪大了眼睛。
†
〈破坏神〉的座舱罩组装得很恰当,即便关闭了,与本体之间也会留有缝隙,如果座舱都被击碎的话,就再也打不开了。
动力单元似乎在抛锚后、战斗结束之后也运行了一段时间。他将适合大小的金属棒插入飘落的小雪化而不积的本体留着的一条缝隙,用杠杆定理强行撬开。
窥视里面后,……他小小地倒吸一口气。
「……战队长」
†
不知红莲等人的焦躁与绝望,露出可憎面目的太阳,又不知什么时候任性地往西边沉落。
消逝的阳光呈昏红色,在夕阳的照耀下,长长的影子在雪地上爬行。似乎赶过去的红莲和已经聚集在一起的维修员们都没有料想到,一个孤单的小身影踏着夜里积累的雪,走了过来。
〈破坏神〉虽然作为机甲武器来说比较慢,但与徒步相比还是快得多。
更何况是与还没长个子的小孩徒步的速度相比。
出击后的一整天里,他一个人在遥远的战场上,不惜睡觉时间一直在迈进吧。拖着疲惫的身体,躲过了四处徘徊的〈军团〉。
瘦小的身体穿着不合身的野战服,被小雪浸湿的黑发与天蓝色的围巾。最显眼的,就是那双在夕阳映照的朱红光线下依然红亮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红眸子。
「诺赞……」
不过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到他那边,红莲自己就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凝然屏住呼吸,动弹不得。
对零星的呼唤起了反应,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的辛——他被染红的胸口处,抱着一个圆形的东西。
被染成血红色的布包裹着,只露出她美貌的半面——但从厚度就可以看出,爱丽丝的头只有这半边。
「呲…………!」
虽然看上去让人很怀疑他的理智是否正常,但血红色的双眸并没有疯狂的迹象,反而清醒得很凄惨。他像是忍受澎湃的感情一般紧闭双唇,但被战尘和流血弄脏的脸上却没有泪痕。
憔悴、疲倦而浑浊的眼睛映出红莲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红莲和其他人都没有行动。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该怎么办。
人体很重,虽说她是少女,但身材高挑,如果对方年龄比他还大就更不用说。对身材瘦小的辛来说实在勉强,应该搬不动吧。
而与〈军团〉战斗产生的尸体,应该是处于可以搬动的状态。
所以,至少一部分也好。
他不能全部都带走,所以想哪怕只带回碎掉的断头也好吧。
完全不是正常的想法。
战场的疯狂既十分毛骨悚然,也目不忍睹。
即便如此,驱使他的是少年骨子里必须带着同伴回去的温柔。所以说,其实。
无意中,红莲紧咬的臼齿吱吱作响。
其实要夸奖他才对吧。
竟能带着爱丽丝回来、真是个为同伴着想的家伙之类。应该要犒劳、赞赏他才对吧。
如果他们——自己、辛、爱丽丝等八十六,都是人类的话。
这他妈算什么,红莲仰望天空。
神。
神啊。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
我们为什么非得要说出这种话,你说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诺赞,你不能那么做。」
血红色的眸子像弄不清状况地带着稚气眨了眨。
神情仿佛在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俯视他的红莲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语显得无情,他的吐露有悖于人伦道理。即便如此,辛的行为也是不允许做的。
一个人活了下来。只有他活了下来。
既然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就不能再让他死了。
「已经成了那样的爱丽丝,不能让她回到基地了。八十六的尸体是不能回收的,你知道的吧。八十六不能葬入坟墓,……也不允许建八十六的坟墓。」
这个战场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先进、人道、零阵亡者的战场。
共和国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破坏这个正确做法。
不存在的阵亡者,不可能有可以葬入的坟墓。
也不能建不可能存在的坟墓。
所以。
「所以你那样行不通。不能带着爱丽丝回到基地。」
「…………」
像是困惑,也像是混乱,血红的眸子急促地眨眼。
注视他的红莲心里也是咬牙切齿。
啊啊,他当然知道。
辛现在是勉强保持理智的状态。
队里的同伴死了。
虽然只有几个月,但一起生活、战斗的同伴们,在昨夜被单方面凄惨地蹂躏。
人不可能保持理智,疯了反倒更自然合理。
这家伙为了不让自己跌入疯狂的深渊,凭着将同伴带回去的任务,勉强守住人应有的伦理。
「……但是、」
「没有但是。……你也听过爱丽丝的话吧,为什么爱丽丝会作出那样的约定。不是因为不会留下尸体,不论保不保留,都不能建坟墓的。……她想至少名字可以由谁记住,并保留下来。」
血红色的眼睛突然睁大。
——大家做个约定吧。将死去的家伙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活着的家伙带着。
——最后活着的家伙就能把其他人带到他去到地方。
现在,爱丽丝——在八十六区活了好几年的处理单元说过的理由,其中的真正意图,他终于能明白了吧。
哪怕战死也不能留下墓碑。对命运注定的八十六而言,那个约定是至少的安慰——也是再好不过的救赎。
即便如此,他还是缓缓摇头,是在否定他的话,还是拒绝这样做。
「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是因为不能建就真的建不了,不在这里的共和国人说的话没必要当真……」
「做不到。」
「可是」
咯吱咯吱,红莲用力要紧牙关。这个不懂事的小鬼。
战场的种种,八十六区的恶意之类的,他偏偏还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还不懂得必须说出这话的人的痛苦!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啊! 建了被禁止的坟墓,万一被共和国的白皮猪发现了会怎么样!? ──你们这群处理单元小鬼都会被杀的!」
虽然共和国的人都自闭在墙内,但也并非完全不会去到战场。当运输处理单元和一些物资、记录部署的时候,军人就会来到八十六区。回收残骸的〈拾荒者〉终究也是共和国制造的,不能断言里面没装有监视器。
如果那群监视的白皮猪眼里,映入了被禁止的坟墓,该会怎么样呢。
「我们维修员因为无可替换不会被杀。会被废弃的只有你们。而且不只是始作俑者,是整个部队的所有人! 你懂了吗? 如果你建了坟墓,一旦被发现了,那今后分配到这里的小鬼就会被杀! 是所有的小鬼! 就因为你!」
刹那间,血红双眸像被雷击一般睁大,眼神变得恍惚。
他过激的反应令红莲有些措手不及,合上了嘴。
红色的眼睛刹那间掠过的不是红莲的身影,而是对某个人的恐惧和执着的强迫,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深深的自责与自罚的感情。
恐慌的感觉仿佛一瞬之间从恍惚的眼神中隐去,辛垂着脑袋畏缩身子。
深深垂着的脑袋,传出蚊蝇般的声音。
「……对不起」
红莲轻轻摇头。他刚才说过头了,而且辛没有理由道歉。
以作为人的立场而言,辛其实是正确的。
可惜辛、爱丽丝、红莲、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人类罢了。
「……诺赞」
他走过去,将手伸出的时候,辛就像保护手臂里的爱丽丝一样,身子后退。顽固地不看向他的眼神,透露出坚定的倾向。
「我不会扔下的。虽然……不能去到战场,但我只想让她尽可能在远的地方归于泥土。」
这在〈军团〉可能会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八十六区,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行动。但他没有说出这句话。
「…………」
「剩下的由我来做。……只有你回来也是一件幸事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包裹着爱丽丝的碎片的布包。辛这次没有反抗。
「……啊呀、」
手臂里的重量消失的同时,紧绷的弦也一下子断开了吧。红莲一只手撑住他摇摇晃晃的小身子。……好像昏过去了。实际来说,无论是疲劳还是精神上的冲击,都早就超过他的极限吧。
「红莲」
「抱歉,他就交给你了。今天怎么也得让他好好休息。」
将失去意识的辛交给跑过来的同事,红莲带着不再言语的爱丽丝,踏上沉入傍晚之暗的东方战场。
他突然想到,说起来,辛到最后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他设法穿过了〈军团〉的巡逻,将爱丽丝埋入他艰难走到的教堂废墟的玫瑰花坛。
「爱丽丝,你终究也成了被抛弃的一员啊。」
为变得很小的爱丽丝而堆的土堆也很小。在小雪纷飞的冬日,他找不到一束可贡的花朵。
虽然八十六不能葬入坟墓这点,爱丽丝也很清楚。
「抛下那样的小不点自己死去、……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
作为处理单元的这群家伙,都一个德性。
†
战队每当半年任期结束,或者全军覆没的时候,会被解散重编。
除辛以外全部阵亡的长戟战队成员来了次大换血,辛似乎也被分配到了其他战区。
红莲目送辛被穿着共和国藏青色军服的士兵,带上连接被地雷原封锁的战区的运输机。
他看见辛像几天前抱着爱丽丝的头那样,两只手臂抱着装了好几块金属片的布包,于是问道。
「诺赞,那些是」
「因为最后活下来的是我。」
他回应的声音很僵硬,是一种疏远的声音。
从那句话之后,辛就再也没有看向红莲。他不想和维修员中的任何人交谈。
就像回避生者一般,仿佛连回应他们的时间都不愿意腾出。
那段时间里,他就像一个不漏地面对死去的同伴们,重新记住他们一样。
他抱着的包裹里,有刻着战队二十三名阵亡者的名字的金属片。围在脖子上的淡蓝色围巾,在夹杂着雪花的战场的风中微微摇曳。
那是爱丽丝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感情。
不回望他们的血红色眼睛,有一瞬间,为悼念某人非常悲痛地扭曲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哭也哭不出来。
「因为我和阿莱修上尉、队里的大家约定好了。──我会带着与我一起战斗、先死去的全部家伙……走到最后。」
早熟的碎片〈Pledge承诺〉Appendix
他发现门没有关好后,就往房间里瞄了瞄,在被窗外的阳光照得明亮的卧室里,辛倒在里面的床上。
看着他半截身子盖在被子下面,像个孩子一样弓着身子的背影。这人啊,莱顿嗤之以鼻。从卧室的出入口到床这边,脱下的驾驶服Panzerjackt上衣和衣领很高的衬衫散落一地,像是沿着足迹一路掉落。
与在战场的纤细死线上方奔驰的认真端正的态度相反,辛日常生活的性格是比较粗枝大叶的。对自己不怎么上心和执着的这种表现,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日常生活中都不会改变。
至少辛是没有把脱下的衣服整理好的想法。要是从衣服散落的轨迹略显左右不稳来看的话,应该是相当困了。
虽然影响不大,但莱顿就不懂这家伙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摆脱特军校的住宿生活。
在那个要求像一根筋一样严守纪律的环境下,这种行为绝对不会允许出现吧。
如果是那个在训练中显得相当精明的、和辛同届的戴眼镜的少年,大概会苦笑着心怀疑问吧。但不巧的是,莱顿与他并不认识。
总之,他还是伴随着军靴脚跟踏出的咯噔咯噔的响声走进了卧室,一边走一边帮捡起上衣和衬衫——。
「自己收拾好啊,蠢货。」
衣服从正上方摔给了原主。
莱顿完全没对他客气。
「呲……!?」
虽然是布料做的,但由于加强了耐冲击性、耐弹性、耐韧性的机甲驾驶服Panzerjackt很厚,所以也很重。衣物被摔到了他头上,虽说隔着被子,但应该也有一定的冲击,含混不清的声音隐约透过布料传来。
过了一会,也许是还没有清醒,眼神很糟的辛蠕动着身子,从头上埋着的上衣、衬衫、和薄被子形成的布料堆中露出脸。
「……干嘛」
刚睡醒有些沙哑的声音,隐约透露着不高兴。
「还干嘛。夜间演习后,你把脱下的衣服收拾好再睡啊。」
辛不知为何还露出一种微妙的责备眼神。
说起来,莱顿到现在都没注意到,他的这种口吻就是他在背后被叫成「妈妈」的原因。
没回应他的辛挺起了上身。披在他身上的上衣等等滑了下来,散落在床和地板上。
因为他脱下驾驶服Panzerjackt就这么直接上床了,所以穿着的是联邦军精制、既不性感也没气质的衬衣。两块八十六区不会发放的识别牌Dogtag穿在一条银链上,在他背心的胸口处摇晃着。
还有比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银色更引人注目、——现在还残留着浓重色彩的、绕脖子一周的红色伤痕。
见此的莱顿突然想到。
脖子上的伤痕。
辛是从什么时候起,让别人看见伤痕也无所谓了呢。
莱顿与他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像神经质一样讨厌让脖子暴露在别人面前。那时候莱顿没见过他拿下脖子上的围巾,甚至连提及都心感不愿。
等他到了能说出伤痕由来的时候,对被别人看见伤痕的不愿也淡薄了很多。但基本上还是用围巾遮住,这点没有什么改变。
所以来到联邦,决定从军的时候,他对这点也有些介意。联邦的军服是西服款式的,虽说基本都能藏在衣领,但根据不同的姿势和角度也能够看见伤痕。如果是驾驶服Panzerjackt,能默许自由搭配一些,但在作为训练设施的特军校就不允许这样。
这样你不要紧吗。
因为当时辛自己没怎么在意,他就没有把话说出口。
即便现在是夏天,他也没系松领带,战斗时还是一样系着围巾,大概还想继续藏下去。
他瞥了一眼辛视线的前方,长年在战场的阳光下晒得褪色变淡的天蓝色围巾,就这样简单叠好放在桌上。
……在受联邦保护时,私人物品被全部一次被联邦军没收,辛只要求将其中的手枪和这条围巾还给他。
「……你没关系吗?」
莱顿的唐突提问,让辛有些意外。
目光顺着莱顿的视线停留在围巾上,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没事……」
辛碰了碰脖子上的伤痕,大概是无意中的行为吧。
然后苦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是觉得被它充分守护了,但我也没什么放下的理由。……因为这是第一个约定要带上大家的人的东西啊。」
「…………」
以前的战友的东西。莱顿不认识的、辛最初被分配到的战队的同伴的——遗物吗。
辛就像苦笑一样露出平静、隐约带着温柔的笑容。
莱顿刚认识这家伙的时候,从没想过他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现在我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不过我也不想把这事特意告诉别人、……特别是蕾娜。」
那个已经不在世上、他必须要讨伐,但绝不憎恨的人的罪恶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