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涉决裂了。评议会以『重新执行』这项术式,复制出过去的我和蜜露法,打算强行处决雪奈。学长,可以麻烦你紧急执行逃脱计画吗?」
『All right。应该说,已经执行完毕了。』
风切声响起。冬真搂著卡秋雅纤细的腰,乘坐龙造型的飞翔盘正在飞行。
大概是政变的善后处理尚未结束,而且既然隐匿了冬真的存在,也无法公然对他展开通缉吧,两人离开中心区域,入侵处于停止状态的中央电梯井。
他们在快要抵达前线中央转运车站之前,从中间层入侵维修通道,计划绕到轨道路线,来到因前阵子的地震而停止运行的轨道之后,逃往地上的死城。
气压变化引起的耳鸣和些微头痛,变成细小的杂讯扰乱思绪。在那样的干扰下,冬真巧妙地操作魔法骑器,以部队的隐密回路和隆美尔联系。
「已经逃脱了是吗?你该不会没等到十二点就逃出凰花了吧?」
『坦白说,我早就觉得说服成功的可能性是零。要是你被逮捕了,到时要把拖车这种大家伙带出去便很难了,于是我就先下手为强啦。』
「……意思是,你早就料到我会失败吗?」
『是啊。只要看看这阵子的命令,就知道评议会那群老头已经变得疑神疑鬼了。再说你又很不擅长跟不讲道理,以情感为优先的人交谈。』
冬真理解隆美尔的想法,所以没有把他的话当成在侮辱、轻蔑自己,而是坦然地接受。
『我把拖车平安带出来了,还顺便把牵引用的装甲车也换成大型的。目前我们这边没有问题,之后在死城碰头吧,我把座标传给你。』
「……收到。」
只传达必要事项,刻意不询问细节。
(他就是一个如此有包容力的人。)
对冬真而言,隆美尔虽然年长,却是他的朋友。重感情,做事从不踌躇。
即使会背叛人类,他还是愿意跟随冬真。善良、纯真得不像是生活在影子世界的特殊部队成员。
『不过,你有注意到吗?冬真,你很矛盾喔。』
「矛盾?……我吗?」
『「救世派」的圣女蜜露法……见到自己以前的女人的复制品,你有什么感觉?』
明明提出问题却又被对方反问,冬真有些困惑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我觉得很生气。认为那是对死者……对战友的亵渎。」
『那么,你对自己的复制品有什么想法?』
「因为我还活著,所以不构成亵渎。另外,我虽然觉得对方至少该向我取得术式的使用许可,不过,早在提供灵葬晶片和遗传情报的时候,我就已经料到自己会被当成研究对象了。」
没有气愤。冬真反而在见到和过去的自己相近的人格被重现,而且不同于机器人一般的蜜露法,拥有能够对话的自我和知性的当下,甚至对于这样的技术感到佩服。
「像是强制向评议会效忠等,尽管我对于自由意志的限制有所质疑,但是──既然能够重新执行『过去的我』,那么我想即便没有我,人类也可以存续下去了。」
简单来说,冬真对自己的复制品所怀抱的奇妙安心感是──
「当我离开后,可以替补我的人员适时地出现了。人类的未来就交给过去的我,以及利用他的人们……我可以好好当雪奈的『父亲』了。」
所以,冬真放心了。心想,自己的逃亡不会成为人类灭亡的关键。
当然,「再行者」没有未来。被从过去呼唤出来的冬真复制品不会成长,也不会进步,只会听令行事──但是,足以应付现状。
「只要有效运用『再行骑士』,人类就能维持现状。那是……希望。」
『……你明明会为了别人生气,换成自己却是这种态度。』
「这样很奇怪吗?」
『是啊,很奇怪。你可以尽管发脾气呀,装什么圣人嘛。』
蕴藏在粗暴言语中的情感,是吃惊、看破,以及比什么都来得强烈的……「愤怒」。
『从前好像有位会削下自己的肉,说「吃我的小弟弟吧!」然后给别人吃的英雄。你有听说过吗?』
「……虽然那个说法跟我印象中相差甚远,不过我可以理解你在说什么。」
『那就好,反正总之大概就是那样啦。如果把小弟弟给别人,自己也很开心那就算了,因为那可能就是他的兴趣。可是,你又一点都不开心。』
只是──觉得应该那么做。
『你只是凭逻辑去判断那样做比较合理、那样做才正确、那样做才是对的,然后去执行而已。你一直都是不带感情,依循规则活著对吧?』
有如机器一般对万物设定优先顺序,在自己设定的法律范围内行动。
决定那么做的是冬真自己。那样的生存方式至今毫无问题。
「你分析得很正确……我过去一向都是如此。」
『我就知道。可是,现在的你不一样。你选择成为父亲,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是舍弃逻辑,选择感情──选择爱的决定。
『就算落得要与世界为敌,就算遭到恩师和过去的你追杀,就算被复活的前女友攻击,你也一定要保护雪奈。知道吗?』
──父亲。
那是这名喜欢年长女性、渴望母性的男人所没有的身分──
『保护家人吧。我因为害怕而没能和谁成为家人,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成为父亲。
然而啊,那孩子却出现了。雪奈虽然是你女儿,但同时也是我的家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世上还有比即使眼看人类灭亡的炸弹即将引爆,也要守护将死孩子的父亲更正确的存在吗!』
粗鲁话语中蕴藏的怒气,不仅仅是针对冬真。
也是对雪奈、对打算舍弃冬真的世界、对拚命挣扎著不想灭亡的人类发出的。
『当然,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看在其他人类眼里,你只是一个增加风险的笨蛋老爸。这是你个人的正义,与人类的集体正义之间的对立。』
同样正确的两方的冲突,好比钻石互相撞击。
既坚硬又脆弱,双方都会产生缺口,碎裂四散──
『所以我要站在你这一边,我一定会把雪奈平安送达。所以冬真,你去和卡秋雅好好谈谈。跟我不一样,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收到。」
隆美尔没有家人。尽管有好几名年长的恋人,关系也并不深入。
冬真也是一样。虽然有亲生父母,彼此间的关系却很疏远。但是卡秋雅不同,她有自古传承下来的贵族家世,代代雇用至今的仆人、女佣更是情同家人。
财产、家、情同家人的女仆们。如果就这么一起走……
(──等于是要她拋弃一切。)
飞翔盘撕裂迟滞的风而行。
切断和隆美尔的对话,冬真一边任凭卡秋雅随风飘动的头发拂过脸颊,一边低语:
「卡秋雅,差不多可以脱离前线区域了。到地上去吧。」
「……收到。」
孤单无依的语气。女骑士像个迷路不知该往何处前进的孩子般回答。
几分钟后,冬真和卡秋雅两人来到地上。
†
「哈啊……哈啊……!……还不行、还不行……!」
「你很难受是吗?……卡秋雅,够了,让飞翔盘消失吧。」
「啥?我还可以啦,要是不彻底脱离凰花的防空识别圈……!」
「总会有办法的……那间旅馆好像不错,保留了比较多的原形。降落吧。」
「我就说没问题了……呀啊!」
魔法时代的血液禁药,「超血加速」的维持时间只有短短十分钟。
由于是会在失效的同时坠落的短期决战技,因此能量的消耗非常剧烈。而冬真察觉到,卡秋雅在勉强抵达死城上空时就已到达极限了。
「固有绝技,限定解放──『强制结束』。」
他搂著卡秋雅的腰,触碰喷著火,彷佛在展现她的好强的飞翔盘。
受到能够抹消所有炼素的固有绝技干涉,飞翔盘如云雾般消散──然后在重力的引导下,互相拥抱的男女于没有遮蔽的星空中往下坠落。
「『飘浮』。」
冬真才轻声说出口,两人便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降低重力的影响,显著减弱落下速度的简易飞行术式。
冬真抱著战友,缓缓落下。向上仰望,在天空中闪烁的并非冒牌货,而是真正的星星──往下窥视,则是一片完全没有人工照明的死城之夜。
「……你很霸道耶。」
「关于这一点,我向你道歉。但是,我要是不这么做,你大概会飞到坠落为止吧。」
「笨蛋。」
两人坠落的夜空并非完全漆黑。
不停飘落的污染物质、破损的情报杂讯──「末世之雪」反射星光,闪耀出白色光芒,让潮湿闷热的初夏看起来就像隆冬时节的北国
。
「……倒塌的城堡啊。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休息了。」
「很遗憾,这里并不具备军事价值。因为这不是城堡,只是简易的住宿设施。」
「嗄?……可是它和我在古籍档案库中,见到的中世纪城郭的样式很像……」
「这是日本近代用来休闲的住宿设施,听说好像主要是让男女在此休息。算是在和平时代,能够使用个人空间时的一种奢侈享受吧。」
「……是喔,那好吧。」
在半腐朽的旅馆屋顶上,冬真的军靴埋进堆得厚厚的末世之雪中。
他一言不发地发动绝技,让波动抹消厚积在混凝土上的污染物质。讽刺的是,污染物质大概也保护了建筑不受风吹雨打吧,不见龟裂的屋顶显露出来。
「建筑除染。范围抹消,展开结界式──『净化屋内』。」
雪飘向夜空,融入空中消失不见。
冬真所展开的抹消领域沿著混凝土,渗透进一共四层的旅馆建筑内。
从破掉的窗户、倒塌的招牌、崩塌的墙壁吹进来的末世之雪消失,重现出当时的面貌。
「这里可能曾经被当成避难所使用吧……这似乎是战斗的痕迹。」
「恐怕是这样没错。但是,人一旦聚集就会引来孢子兽。」
大楼南侧的墙壁严重坍塌,从屋顶俯视大洞的深处,可以看见好几样当时的遗失物散落在地。开始生锈的罐头、未开封的巧克力棒、腐朽的宝特瓶。
乾掉的脏尿布、皱巴巴的床单、破裂的杯子碎片、破掉的保险套。
「……这么看来,以前的人似乎也曾经在这里生活呢。」
「是啊,这张床好像还能用,你不妨躺下来睡个三十分钟。」
「我不想睡……我肚子饿了。」
从屋顶的大洞进到旅馆内,冬真拍拍老旧的床。
大大的爱心形状,褪色的粉红色床单上灰尘飞扬。虽然说污染物质已被消除,建筑外也受到结界的保护,却无法改变岁月所造成的劣化。
然而──没有湿答答的,也没有腐坏,总之应该可以放心在上面休息。做出这样的判断后,冬真轻轻地让抱在怀里的卡秋雅躺在床上。
「食物啊……这根巧克力棒尚未开封。不过制造日期是战前就是了。」
「你自己一个人吃。那可是一百年多前的东西耶,真是的……」
「在被污染物质、末世之雪掩埋的状态下,微生物不会繁殖。虽然不会腐败,劣化程度也降到最低……不过要吃还是需要勇气。你就用这个忍耐一下吧。」
在破烂的房间里翻找,确定没有东西可吃之后,冬真掏了掏胸前口袋。
拿出来的是小糖果。一支可爱的棒棒糖。
「……好可爱喔。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在医院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只不过里面含有少量炼素。」
「对现在的我来说,有这个就很令人感激了。那我吃一半喔?」
「你全部吃掉没关系,反正也没有方法可以分食。」
「我舔完一半以后再给你好了……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
「我没有不喜欢。现在是非常时期,先不提炼素,血糖过低对我也会有影响。」
卡秋雅撕开包装纸,将可乐口味的棒棒糖含进口中。
抽菸似的举动。
她以像在模仿隆美尔抽菸的动作,用指甲油剥落的手指握著棒棒糖。
「……你干了很不得了的大事耶,恐怖分子。这下不就成为人类的敌人了吗?」
「是啊……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喀啦喀啦地,糖果在卡秋雅口中转动的声音传来。
安静到异常的死城之夜。在甚至能清楚听见两人的呼吸、心跳声的寂静之中,冬真带著反省和自嘲,坐在躺在床上的她身旁。
「制作我的复制品就算了,这件事还可以原谅。可是……复制死者让我很不高兴。」
「那和复活术式不一样吗?你不是对复活术式的评价很高?」
「重点在于复活后,本人是否拥有意志。赛莉卡是自由的。尽管认知扭曲,但她确实是凭著自己的意志在行动。」
然而,蜜露法──「再行者」不同。
「那是人偶。只是因为需要其生前的规格,而制作出来的故人标本,不能和亚莲娜希望挽回失去的珍重存在的祈祷相提并论。」
「然而你却允许可以有自己的复制品?」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重标准吧。但是,我没有感到愤怒也是千真万确。」
明明会为了他人感到愤怒,却不会为了自己而生气。
冬真自嘲自己那样的性格。
「学长叫我不要装圣人……他说得确实没错。我明明早就做出结论,认为超越者要适应、融入社会,必须从绝对服从或是支配中择一,然而我却……」
想要相信并守护家人──雪奈的性命直到最后的愿望。
在那份心愿遭到驳回的当下,冬真拒绝服从社会。
「现在的我,大概已经被评议会认定是我前几天才否定的古兰•玛丽亚的同类了。不认识雪奈的『再行骑士』会否定我的行为也是理所当然。」
「就是啊。真是的……简直跟笨蛋一样。」
一边在嘴里含著糖果,卡秋雅将身体沉入散发霉臭味的床。
她像是要掩饰泪水地用手臂遮住眼睛,凝视著月光洒落的天花板大洞。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死姊姊──杀死塞拉菲娜中将呢?」
那个喃喃说出口的名字,是赛莉卡的姊姊。
「早知道我们也会成为反叛者,像这样遭到人类反弹……当时应该要加入她的……!」
「或许吧。但是……」
再怎么后悔,过去的事依旧无可挽回。
「我不想否定过去。当时那么做是最好的决定。即使是成为反叛者的现在,我依然否定塞拉菲娜中将和古兰•玛丽亚。」
从前,卡秋雅的姊姊,也就是上一代「屠龙焰圣剑(Georgios)」的持有者,维尔米欧尼家的上任当家──
塞拉菲娜•维尔米欧尼中将与身为副官的丈夫共谋,率领麾下的第八○八连队,通称「沙罗曼蛇」压制前线营地,背叛了评议会。
「她提出的要求是停止夺回地上和撤退战线。和评议会现在的政策几乎相同。」
「结果到头来,姊姊才是对的。会变成孢子兽的强大魔法骑士和S级只要待在战场上,就等于是一颗限时炸弹,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消耗殆尽,然后变身……!」
塞拉菲娜中将叛变的理由正是如此。
「层级五出现的原因是S级魔法骑士死去,或是精神污染所造成的变异。这在凰花是绝对不可泄漏的机密,然而中将却得知了此事……」
「而且她还是透过评议会内的反战主义者得知的。那些只会出一张嘴,自己连根手指头也不动的运动家向她透露情报,结果害她被当成反叛者……!」
「是啊。」
那瞬间的事情不必闭眼回想,至今仍牢牢烙印在两人心底。
「和雪奈一样──遭收到特务命令的『无名』肃清。」
那是发生在约莫十一年前,雪奈三岁,西元2116年的事情……
「蜜露法等『救世派』的起义,以及随之连续产生的层级五孢子兽──在追捕余党的尾声捡到雪奈后过了大约三年──度过育儿的最重要时期,我和学长总算能够稍微喘息的时候。」
「那时候的雪奈好可爱喔……虽然真的就像只小怪兽一样。」
「因为她没办法控制持有炼素啊。当时的她,光是打个喷嚏就有可能粉碎防爆避难所,因此我必须几乎片刻不离,否则太危险了。」
而且,当时冬真还和卡秋雅、隆美尔组成团队,在前线生活。
为了保密,他们住在和其他部队隔离的营地里,不仅补给短缺,也无法取得充足的儿童奶粉和尿布,而他们就在那种艰困状态下,过著每天拚命完成任务的日子。
(前后等了大约一年,允许我在凰花收养雪奈的许可才终于下来──)
由于爆发的危险性很高,很难长时间离开雪奈活动。
因此,冬真基本上不接需要离开人类再生机构的任务,努力为现在的专业主夫生活打好基础。但是,一件足以打破那项制约的大事发生了。
──塞拉菲娜中将有意叛变。
评议会议长桐幻对于这则密告似的内部告发十分重视,暗中派出了「无名」前去调查。
身为王牌的冬真无法不出动,不过所幸潜入目的地的情况特殊,让他得以带著雪奈,以非战斗员的待遇到前线营地赴任。
「八○八连队给人的感觉好舒服,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真是一支好部队啊。」
「就是啊……战友即是家人,他们是最适合用这句话形容的一群人。很讽刺对吧?」
在床上,大概是睡不著吧──卡秋雅在布满灰尘的床单上扭动微微冒汗的双腿。
她
用手掌覆盖自己的眼皮,像是在掩饰泪水,又或者是其他表情。
「当时,我们否定了姊姊。把为了家人、为了战友、为了女儿起义的那些人,当成扰乱秩序的存在肃清了。」
然而如今,自己却为了家人、为了女儿,被当成扰乱秩序的叛贼遭人追赶。
「莫非历史真的会重演?还是说,这也是……『屠龙焰圣剑』的诅咒?」
「没那回事。如果真有那种魔法的因果关系,我早就察觉到了。」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找藉口了。也就是说,肃清那些人的我们现在会沦为恐怖分子,纯粹都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是的……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冬真握住卡秋雅挣扎般伸长的手。
「你还记得十一年前,我们被派往八○八连队时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居然有人背著婴儿去见连队长,这种事可是前所未闻……!」
「因为总不能说这孩子是我从死城带回来的,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硬扯谎说是卡秋雅在战场上生的,没想到她居然还相信了,塞拉菲娜中将真是个好人。」
「她的确是好人。既不会撒谎,个性又正直。就是因为正直过了头……」
才会无法继续忽视世界的矛盾。
冬真和卡秋雅轻轻牵著手,回忆自己从前杀死的人。
(欢迎来到八○八连队,我是连队长,名叫……咦?你身上背的孩子是谁?)
(不会吧!是卡秋雅的孩子?唔哇啊啊啊啊啊!咦?我妹生小孩了?)
(居然在战场上生产,这也太酷了!真不愧是我妹!……太好了,我有同伴了!)
(其实我也才刚在三年前生完小孩喔。但是她人不在战场,而是在凰花。卡秋雅,你偶尔也回去老家看看啦。我女儿超可爱喔!)
(名字?我帮她取名叫赛莉卡。我先生是副官,其实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在战地生小孩,不过大家都很祝福我们,说这孩子是连队之子。)
(要为了这孩子,以及这孩子的未来而战──大家还这么发誓呢。)
(你叫白银冬真是吗?你是卡秋雅的夫婿对吧?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夫了!姊姊……你就这么称呼我吧!)
除了腼腆的笑容、柔软的嘴唇外,什么也想不起来。
显示维尔米欧尼家血统的火红发色,任由红宝石般清透的红发摇曳的军人。
和女强人般的凛然举止相反,为人十分地亲切和蔼。
(……雪奈也是S级对吧?)
(我家女儿也是S级喔。不过……关于这件事,我听说了一个不好的传闻。)
(三年前,「神谕巫女」不是在「救世派」的起义中去世了吗?我听说你们是同期,彼此感情很要好。那个……这话虽然很难启齿,不过她死的时候……)
(听说S级的神谕巫女死去时……出现了层级五,这是真的吗?)
那是通往死亡的呢喃。
塞拉菲娜•维尔米欧尼因为担心女儿的未来,于是探查蜜露法之死──
(……我得知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层级五……居然是从魔法骑士……)
(我不想,也不会让我女儿成为人类的敌人。必须立刻终止战争才行。但是,逃到外太空是不可能的。)
(然而……封闭凰花应该是可行的。反正封闭环境内本来就一应俱全,不需要从外面获取资源……只要放弃夺回地上就没事了。)
(不可能的啦,要将孢子兽驱逐殆尽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它们会慢慢地崩坏,会随著时间过去,渐渐、渐渐无法保有原本动物的样貌。)
(时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只要不让层级四以上的高阶孢子兽诞生,关在凰花里等待孢子兽崩坏……一百年、两百年,不,过了五百年之后……!)
(至少低阶的层级一或二,应该就几乎都崩坏了。拜托你,卡秋雅。既然你也有了孩子,你应该懂我的心情吧?为了不让女儿变成怪物……!)
人类。
(应该拋弃夺回地上这种无聊的战争理由。)
(回去凰花吧。对于出生在避难所的我们,所谓的故乡……)
(故乡就是人类再生机构。不需要蓝天,有天花板的萤幕就够了!)
主张应该舍弃地上的她──触怒了评议会。
冬真回忆往事,回想起当时的事情。
(当时,人类再生机构的战力正逐渐扩大。)
让战力成功扩大的,是以冬真为首的「无名」。
以蜜露法为旗帜的逃往太空主义者「救世派」毁灭。
「无名」暗中将随其死去而出现的高阶孢子兽讨伐殆尽,并且将功绩让给了军方。
连战连胜的捷报席卷媒体。而让媒体大肆宣传夺回地上之日将近的是……
「指示发出那则报导的是议长。」
尽管救世派的起义、「神谕巫女」之死受到隐匿,凰花依然产生了裂痕。
十二耆老评议会,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二难民、民族的集合体。他们虽然结成同盟、团结起来──内乱的火种却已到处冒出白烟。
「十二民族间在文化、宗教、历史上的摩擦引发冲突和经济差距,关系正逐渐走向破裂。所以,不可以停止夺回地上。想要避免凰花分裂,就必须充分利用夺回地上的大义来营造出战胜氛围,促使众人团结一致。」
「我知道。当时,这番话我听过好几遍,而我也相信了它。」
卡秋雅冷冷地对清楚说明当时情势的冬真说道。
她松开牵著的手,静静地翻身背对冬真,像在回忆过去一般地说:
「……可是,姊姊她不知道。她只是一直在最前线的营地,打倒不管怎么杀也不会减少的孢子兽。做著那份比用筛子舀水更烂的差事。」
夺回地上,解放人类──如此光明灿烂的理想背后,实际上却是此等境况。
「就算讨伐层级五,占领地也只会增加一丁点。尽管如此,还是要一边害怕孢子兽进攻,一边勉强守住营地,坚持『我们占领下来了!』在那种用谎言和夸大堆叠起来的宣传之下,肩负重担的就只有军队……!」
「……卡秋雅。」
听似担心的语气,只让人心生烦躁。
「姊姊她!……姊姊她和我一样,只是想要保护家人……!」
为了保护同一连队的战友、身为副官的丈夫,更重要的是S级的女儿,而追求理想的姊姊。
冬真的挂虑,在怀想姊姊的妹妹卡秋雅心上──深深地挖出大洞。
(S级魔法骑士只要哪天变异率上升,就会被评议会收拾掉,被负责暗中行事的特殊部队……名叫「屠杀骑士的骑士」的存在做掉。)
(……这种做法是错的。除非从根本上改变,否则谁也无法得救。我要说出前线士兵的苦衷,公开层级五出现的真相,阻止这场无谓的战争!)
(当然,我知道事情不会立刻就进行得很顺利,我甚至还有可能会被人除掉。到时……妹夫、卡秋雅,拜托你们……我女儿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我不想让女儿上战场。我要为了得到那样的未来……展开行动。)
分别之时,塞拉菲娜中将这么说完便转身离去。
隔天,第八○八连队放弃战线,离开工作岗位,自行决定要回去凰花。
认为事态严重的评议会,当天就命令「无名」肃清连队指挥官塞拉菲娜中将……
(……妹夫?卡秋雅?……咦?这不是真的吧……?)
(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生下雪奈的事情也是谎言?只是用来接近我的伪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为什么想要作战啊?你们应该很清楚,继续这样下去根本没意义!会引起内乱?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如何!不尝试就放弃……?
拜托别傻了!既然都是人,一定可以透过对话沟通……!)
善良的她相信理想,深爱著人类。
她的梦想或许已经实现了。如果那是让人类在共通的敌人面前团结的话。
如果那是让异文化跨越宗教、文化、历史等所有一切彼此融合,大家共同携手合作的话。
「──谁也不相信姊姊。」
卡秋雅的语气中满是苦涩。
「议长,甚至是我这个妹妹,都没能选择她的理想。相信姊姊的,就只有战友和家人。明明她所主张的理想是如此美好……!」
「人是丑陋的。」
冬真对著紧捏破烂床单的卡秋雅的背后,轻声地说:
「人不是凭著逻辑行事。人是感情的动物,尽管把正确的、美好的东西当成理想,却又无法全然地信任它……人就是这么矛盾又摇摆不定的存在。」
「你讨厌人类了吗?像你这样的超人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吗?」
「不,包括那种不完美在内,人类本来就是如此。假使全人类的思考方式都像我一样,都用和我一样的价值标准行事,那就跟一群社
会性昆虫没有差别了。」
对接收到的刺激产生反应,只会采取事先决定好的行动、做出选择的集团。
那样不是人类。秩序与混沌,善与恶。唯有两方同时存在,这样才是人类。
「我不想否定人的丑恶和美好。塞拉菲娜中将是个美好的人,是生长在阳光下,只知道光明面的人。所以她既美好,又坚强。」
──但是,她所能理解的,只有这个世界的一半。
(……卡秋雅,你说你要挑战我?光凭那种量产型的炼核武装?明明就连等级,你也只有A级……!)
(拜托你收手吧,我不想杀了你。因为……你可是我的妹妹耶?相信我,人类应该要停止这种无聊的战争才对!)
(你说我错了?说继续这种徒劳无功、没有意义的战争才是正确的?那样太奇怪了。既然没有人要做……!)
(那就由我来改变。士兵们会拋弃前线,然后返家。只要八○八的勇气传了出去,前线的其他人就会展开相同的行动。拋下武器、终止战争的时代将会来临。)
(……赛莉卡不必作战就能生存的时代眼看就要到来。然而……)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你要像这样哭著……!来杀我?卡秋雅……维尔米欧尼!)
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停地说服。
但是,塞拉菲娜的意志非常坚定,义正辞严且毫不退让地──
拒绝所有说服的说词,于是最后战端开启了。
「我杀了姊姊。」
「……我知道。」
「是你让我杀死她的。『超血加速』──那个让炼素量暴增暂时达到S级,像是作弊一样的强化术式,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放掉藉此获得的优势。」
「屠龙焰圣剑」是单独显现的超级炼核武装。
反观当时卡秋雅使用的则是通用型──军中广为使用的正宗式。
尽管规格上有稍微经过订制,但是两者作为武器的差距,仍相当于轻型车和坦克。
「可是,最后我赢了。因为她……!」
「……是啊。」
「不忍心……杀死我……!」
一边作战,塞拉菲娜一边规劝妹妹,还试图抢走她的武器,要让她无力反抗。
术式也手下留情,降低了杀伤力,极力避免伤害到她。那全是因为出自对家人的情感。
但是,在互相搏命的战场上,那种行为实在太轻忽大意了。
「刺杀姊姊的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我手上……中了你的固有绝技,炼核武装遭到封印的她,当时那副错愕的表情,始终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甚至没有哀伤。
(……奇怪?……不会吧?)
(我……要死了……?)
茫然而讶异。相信卡秋雅不可能会杀死自己,结果却遭到背叛。
姊姊没能认知到那一点就死去的表情,一直不停出现在卡秋雅的梦中。
「……副官在那场战斗中死亡。失去中将的八○八解体,剩余士兵接受惩罚,被施以洗脑后送回最前线。如今已几乎耗损,无人生存。」
塞拉菲娜试图保护的东西。
她赌上性命守护的「正确」,全数瓦解消失。
「你的正确何在?──冬真。」
柔软的身体在床上翻滚。
卡秋雅在不知不觉间解除炼核武装,赤裸的身上只剩下内衣裤。
尽管经过拷问般保养过的肌肤在战场染上了尘埃,躺在形同废墟的床上,那副模样依旧是欧洲派系的至宝,是经过淬炼的人类基因所创造出来的艺术。
「当时,如果你我和姊姊一同奋起……!反正迟早都要变成反叛者,假使当时就叛变,阻止战争、关在凰花里……!」
那是荒唐的假设。
是连操控物理定律的魔法骑士也无法实现,好比迁怒的妄想。
「如今,我们说不定就能在凰花,在那个人类的摇篮里,和雪奈、赛莉卡、姊姊,大家一起充满欢笑地……活著了……!」
「我……」
感受到卡秋雅的激情,冬真脱掉军服的斗篷。
将斗篷盖在卡秋雅裸露的肩上,然后脱掉帽子,让双眼露出来。
「我曾经考虑过那一点。将当时站在她那一边,颠覆人类再生机构这件事──视为让人类存续的手段之一。」
「……好过分喔。你对评议会的忠诚到哪去了?」
「十二耆老评议会是让人类存续的手段。为了创造出我自己和雪奈、亲近的人及其子孙能够拥有未来的社会──包括由我自己施行独裁在内,我考虑过所有可能的做法。」
但是,模拟的结果是……
「……最后我驳回了,因为可能性太低。塞拉菲娜中将的理想缺乏现实性,得不到评议会及其他人的支持。假使前线的抵制行动传了开来……」
大概只会被当成普通的罪犯遭到讨伐,接著演变成人类互斗的事态吧。
「那样一点用也没有。八○八连队的老练士兵大半都会死去,只能以无意义来形容。所以,我和你一起杀了她,杀了那个称呼我为妹夫的人。」
就像杀死自己的挚友,甚至有可能心怀情愫的蜜露法一样。
「暗杀她的行动,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前线的洞被堵住,凰花的人员没有因为要填补八○八所造成的空洞,而遭到强制动员和徵兵。几万条的人命,以及随之产生的一切悲剧,都因为塞拉菲娜中将及其丈夫的性命得到救赎。」
「……所以你才说正确吗?那就是你所谓的正确?既然这样,现在为了救雪奈,为了守护她到最后而拋弃人类的你又是……!」
「一点都不正确。就如同从前的我,经过重新执行的『我』对我做出的否定。」
正在重蹈塞拉菲娜中将从前的覆辙。
如果被人这么说,冬真无可否认……也不打算否认。
「我是为了守护女儿直到最后而反叛的罪犯。评议会如果要讨伐我,我就会逃。我会相信雪奈能够复原直到最后一刻。能够那么做的人──就只有我这个父亲。」
假使冬真就此杀死雪奈。
雪奈将会在生命的最后尾声,受到她如此信任、深爱的父亲背叛死去。
那是无法想像的绝望、痛苦。就和遭到妹妹、妹夫背叛的中将一样……!
「……我不想让她用那种表情死去。那种……那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够了。」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我真是狡猾啊。」
忽然叹了口气,卡秋雅紧紧揪住床单。
「刚才居然把责任都推卸给你。背叛姊姊明明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你从来都没有强制我那么做,也没有逼我二选一。」
卡秋雅是凭著自己的意志背叛姊姊,并且杀了她。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强加于你──想要让你自己去做选择。」
哀伤又任性的目光贯穿了冬真。
床上,裸体包覆在脏污床单之下。雌豹般的肢体娇艳地逼近。
「我喜欢你。不只是当时,早在那之前就是如此了。我一定是从在学园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直喜欢著你。所以,我才会……没有选择我姊姊。」
甚至不惜欺骗亲姊姊,还亲手杀了她。
「我想要……陪在你身旁。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这就是──我真正的心情。」
我是为了人类才杀死姊姊。卡秋雅如此说服自己,藉此掩盖心中的罪恶感。
却无法抹去内心深处的内疚,那份情绪就这样表现在她对赛莉卡的态度上。
选择心爱的男人,不但拋弃姊姊,还背叛她、杀了她。这是多么天大的恶行。良心的苛责、罪恶感,不断化为姊姊死前的表情出现在梦中,狠狠地责备卡秋雅。
「从学生时代开始啊……你之前为何都不说?」
「……你喜欢的是蜜露法,不是吗?」
「是这样吗……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爱情这种东西。」
冬真有父爱。在和雪奈相处的过程中,那已成为冬真这个人最重要的核心。
然而──换成伴随肉欲的恋爱、爱情,就另当别论了。他无法理解那种感情。
「的确,在我心中,生前的蜜露法是很特别。和她交谈很愉快──而且重感情的她,为我只重视逻辑的乾涸观点,带来了滋润。」
她提供了冬真所没有的观点。
假使对她抱持的些许好感,就是恋爱的开端──
「那一定早在发芽之前,就被我杀死了。我自己摘掉了初恋的嫩芽。」
然后,既然都杀死了,如今又何必再提?
「身而为人,我感到很后悔。可是,身为人类的一员,我也觉得她的死是必然的。因为我如果不杀她,她的梦想就会杀死人类。」
「救世派的……逃离地球计画?」
「我详阅过内容三遍,并且仔细调查,计算出成功的可能性。然而即使动员人类再生机构的所有资源、所有魔法
骑士,发现并到达可居住行星的可能性还是极低。」
可能性很低。但是,可是,并非为零。
以前的冬真,无法理解那种纵然希望渺茫,依旧想赌赌看的心情。
在得到真的非常珍惜、不想失去的东西之前,绝对无法理解的感受──
「现在的我可以理解……因为如今,我得到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雪奈啊……我曾经好想成为那个人。」
成为冬真心中的「第一名」。
「好想成为那个让你深爱到,就算拿世界、人类、所有的一切来交换也不足为惜的人。可是……」
──也许不会成功。
失败、拒绝,那种可能性掠过脑海,让卡秋雅却步了。
「我好害怕告白后得面对结果,所以只要不去挑战胜负,就不会输了……我会把你和姊姊、重要的东西放上天平两端,去面对选择其中一方的自己的丑陋,也是因为害怕。什么魔法骑士的自豪、人类的命运,我让自己逃进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里。」
「但是,你现在……」
「是啊,我告白了。我喜欢你,白银冬真。我喜欢你这个人,长相、声音、气息,全都喜欢,就算被你当场杀死也一样。」
这份心情也一定不会改变。
「真丢脸,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小女孩似的话。不过……我是说真的喔。」
「我没有怀疑你。卡秋雅,你是我的战友。」
用如此认真的眼神说出来的话。
「我怎么可能认为你说谎呢。但是,我……」
「我明白……因为你有雪奈,因为你是父亲。你想这么说对吧?」
早就知道这场恋情会失败了。
「我不可能敌得过她的。因为你有了女儿之后,就成了和她心连心的父亲。你心中的第一名永远都是雪奈──而我永远都会排在她后面。」
自虐的话语。然而,卡秋雅却露出莫名畅快的表情,伸手探向自己丰满的胸部。
「你看这个……这是我刚才的记忆、我的心,被记录在『屠龙焰圣剑』中的证明。」
装有触媒的魔法骑器画面闪烁。
那是因为接收到施术者的心理状态和记忆的变化。格外有印象的插曲会被优先记录、保存下来,然后传承给下一位继承人。
「我的告白和失恋透过炼核武装,被刻划在地球的记忆中了。」
永远地。
「……我并不后悔。即使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我爱你的这个事实能够留下来就好。光是如此,我一定能够活下去。」
「这样好吗?」
「咦?」
「我问你,这样好吗?我明明就还没有做出答覆。」
「答覆……应该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吧。因为有雪奈,所以你没办法和我……」
「说的也是,要当恋人或许很困难。我女儿正值青春期,变异率很高,会造成心理压力的人际关系上的变化是一大问题……所以……」
床吱嘎作响。生锈的弹簧发出声响,床单起伏。
靠近以破布裹住裸体的卡秋雅,握住她的手──男人做出答覆。
「我想大概需要三年。无论是雪奈稳定下来,或是我亲手让她消失。」
不利的赌注。在前人们接连失败的问题出现答案之前。
「你愿意等我到那个时候吗?到时,我希望你成为雪奈的──母亲。」
「等等……这是在求……嗯?」
面红耳赤、惊慌开口的嘴唇被堵住。
(插图010)
强吻。唇与唇紧紧相叠,两手互相交握缠绕。
彼此的呼吸搔得脸颊发痒。嘴唇急切地游移,舌头眼看就要相触。但是──
「到此为止……这样应该足以作为契约的证明吧。」
「……笨蛋。你这个笨蛋也太没情调了吧……!不要把人家的初吻……!随随便便当成便章啦。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可是我记得,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上了战场之后,我们都曾经好几度意外接吻。」
「对少女来说,那种没有感觉的吻才不算数呢。」
「这样啊。既然如此──这就是我们的初吻了。」
冬真和卡秋雅,同为二十九岁。这是明年就要迈入三字头的他们的,第一个吻。
好比契约证明的那个吻,既甜美又温暖。然后……
「……真令人哀伤啊。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这样绕远路呢?」
「我和你都太笨拙了……只知道如何作战,却不懂得恋爱的规则。」
「然而我们身边有个处境相同,却懂得非常多的男人。」
「学长是例外……所谓『精益求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喜欢啊……要是能在演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早一点互表心意,我想一定……」
卡秋雅用一脸舒畅的表情,握住交缠的手指。
互相凝视的时间是如此珍贵,让人好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喏,我可以再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可以,只要我办得到的话。」
「你一定没问题啦……你可以把眼睛闭起来一下吗?」
冬真默默地闭上眼,取代回答。
(不过光是封锁视觉,我还是「看得见」……)
透过皮肤感觉到的空气流动、炼素的反应,透过耳朵捕捉到的心跳声、肌肉和骨头的活动。
相隔仅仅几公分的卡秋雅的动作。在她微微退身离开的剎那,冬真行动了。
「!」
「────……!」
无言,无声。他抓住卡秋雅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床。
弹簧被压得吱嘎作响。混杂在铁锈和尘埃气味中的烧焦味,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因为受到卡秋雅所展开的炼核武装「屠龙焰圣剑」的热度炙烧。
「卡秋雅,你想做什么?」
「……我很高兴你向我求婚。但是……」
整个人埋在床单中的她,展开自己的魔法骑器。
见到画面中浮现的文字列,冬真也确认自己的终端机,却没有收到通知。
发布给自己以外的「无名」所有骑士的绝对命令。
「十二耆老评议会认定白银冬真和白银雪奈为反叛者,下达了抹杀指令……这颗行星、人类社会,已经没有你们容身之处了。」
令人绝望的通知。
冬真所构想的和平路线──
这证明了暂时脱离凰花,待雪奈复原就回归人类社会的这个想法,彻底破灭。
「……这是桐幻直接发布的通知,很可笑吧?……你看。」
接著开启的讯息,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信。
『「无名」03,假使你有意返回人类再生机构,就将白银冬真、雪奈抹杀。若没有在明天早上以前达成这项任务,维尔米欧尼家将从此断绝,佣人及其家人都会被视为反叛者的家累,受到转调至中心区的重金属污染地带从事生产的处罚。』
那是委婉的处死宣告。
那里的待遇在中心区生产军队补给物资的现场中特别差,就任之后据说平均余命不到十年,一般都是对死刑犯下达的──转调命令。
「身为『无名』03,我非杀了你不可……你知道我家有多少人、有多少名佣人吗?有还很年轻的女仆、有家庭的管家,还有膝下有儿孙的园艺师……!」
那些人将全部被打入地狱般的劳动泥沼中,缓缓地被处死。
这不是妄想。卡秋雅在制裁罪犯和恐怖分子的过程中,见过好几次遭到逮捕的人们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时,她只认为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是……
「……行不通的啦。就算牵引整个居住区块,就算有你和雪奈这两个几乎无限的炼素槽,一旦被人类社会切割……!」
存在于这颗行星上的人类社会,就只有人类再生机构「凰花」。
与从前旧时代被当成休闲活动疯迷,温和的生存游戏不同。无法取得粮食、物资,只能和自己人对话,也没有可以利用的动植物。
剩下的,就只有从污染物质中翻找半腐朽垃圾来吃的──黑暗未来。
「你真以为雪奈能够在那种环境中健全地长大吗?以为那样能够获得幸福吗?你真的相信变异率会下降吗……?」
「是啊。」
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唯独这一点,冬真可以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是雪奈就一定办得到。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啊。也是啦,因为在你心中,女儿是最棒的嘛。」
对冬真坚定的态度显露出怒意,卡秋雅在床上扭动挣扎。
只要男人按住蕴藏火炼素的波浪剑的手一松开,她就会立刻趁隙逃脱──!
「……还不只这样,『再行骑士』,你过去的复制品。他的自由意志和思考尽管受限,但仍然像是有了另一个你。」
再加上,还有一个从前的「人类最强」。
「……蜜露法和从前的你的组合。即使
你和你互相抵销了,又要怎么阻止蜜露法?就凭我和隆美尔,我们和她的炼素持有量相差太多了。万一打赢了,他们还是会再派追兵来……你打算继续逃到什么时候?」
十二耆老评议会和「无名」这条猎犬有多可怕,卡秋雅比谁都清楚。
逃不了。即便有冬真这张鬼牌,既然会被对方的「再行骑士」这张牌抵销,总有一天,依旧会从负责支援的其他成员开始逐步瓦解。
「就像蜜露法,还有姊姊一样,这次轮到我们被狩猎了……既然如此……」
倒不如。
「我恳求你,让我带著你的项上人头去救雪奈一命吧。我也会奉上自己的脑袋,请求对佣人及其家人减刑。至少……」
至少,在最后一刻。
「让我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我好喜欢你,冬真。」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卡秋雅的呢喃中,充满著令人心神荡漾的性感。
就近感受那份诱人气息,冬真轻轻起身,解开压在身下的她。
「即便交出我的项上人头,评议会撤回对雪奈的处分的可能性仍然几乎为零。相反的,变异率还很有可能因为我的死而恶化,成为层级五出现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这么做也许救不了『现在的』雪奈。」
那是一度品尝过的果实的,扭曲的甜美。
「我会回收你和雪奈的炼核武装,然后根据刻划其中的记忆──无论要花几年、几十年,我都一定会找到女神类固有绝技的祈祷者。」
「……你是说『女神请愿』吗?」
「没错,就像挽回赛莉卡一样……就算我变成老奶奶了,就算我沦为评议会的狗,甚至是奴隶,有朝一日,我也一定会将你挽回。」
以刻划在炼核武装内的记忆作为触媒,让死者复活的禁咒。
既然亚莲娜还健在,术式的资料也没有遗失──成功并非不可能。
「如果你能够信任我,这是唯一的对策。雪奈的变异率问题,也能藉著死后复活获得解决,不会让人类承受风险……!」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故意对女儿下手这样的想法,早就被无意识地从冬真脑中排除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父亲」吧。那是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选项。
「那好,你砍吧。」
「……真的吗?」
「是啊。既然凭我的一颗脑袋就能让雪奈得救──那便无所谓。我本身就算不复活也没关系。卡秋雅,我要你以自己的名字发誓,答应会誓死保护赛莉卡、保护雪奈,即便情况再糟糕,也一定要让她复活。」
冬真解除炼核武装,当作不抵抗的证明。
手臂上缠绕的粗糙装甲消失。在如果不除染便会立即死亡的污染环境中,他以仅著平凡军服、毫无防备的姿态下了床。
接著,他脱掉鞋子,跪坐在混凝土上松开衣领,谨慎地放下军帽。
「──拜托你替我斩首了,卡秋雅。抱歉啊,直到最后还给你添麻烦。」
「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我愿意赌上自己这个人,和我所有的一切来保护雪奈。」
为此,无论是这副身体、尊严、甚至是生命。
只要是为了保护女儿──冬真反而会满心欢喜、抬头挺胸地舍弃。
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比雪奈的幸福更重要了。
「刚接受告白就发生这种事,虽然让人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先切腹吧,你只要给我致命的一刀就好。」
就在他平静地泛起微笑的剎那。
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你这个……笨蛋!」
「……?」
卡秋雅一巴掌狠狠打在冬真的脸颊上。
接著,情绪激昂地让头发发出红光的女人,捧著男人的脸让他回头。
视线近距离重叠时,女人的眼中落下豆大的泪珠……
「你开什么玩笑啊,隆美尔那个笨蛋不是也叫你不要装圣人吗?结果你这是怎样?你对雪奈的感情难道就只有这样吗!不要这么乾脆就寻死好不好!」
「……我想,这不是加害人应该对被害人说的话。」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直到刚才都没有真的打算杀了你!既然你是真正的父亲,雪奈根本就不需要我!」
不可能──想要杀了你。
听了卡秋雅这样的吶喊,冬真的表情微微变得僵硬。
「你应该选择雪奈,为了保护她而杀人,而不是乖乖地让人杀死。你应该要为了女儿,杀死碍事的我活下来啊。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办法相信我这个叛徒,牺牲自己!」
「……是你要我那么做的。」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这根大木头!你就是因为总是光凭字面去判读别人的心情,才会……!才会不懂别人的心啦!」
「……我是因为相信你才这么做。觉得如果是你,便能放心把雪奈交给你。」
「我根本不可能取代你。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就应该说没有我不行,我要保护雪奈才对呀!」
在废弃旅馆的床上──卡秋雅哭了。
(……不懂。)
冬真无法理解泪水的意义。
尽管他拥有能够分析任何构成复杂、容量上亿的术式的头脑。
「也就是说……在卡秋雅你的预设中,我应该要拒绝你的提议吗?」
「没错,然后你会杀死我。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内心暗藏坚定的觉悟,卡秋雅拍拍自己的胸膛。
「……只要我在这里死在你手里,我就能以骑士身分死去。不是以一个输了的失败女人──也不是选择男人,杀死自己姊姊的自私人渣,而是能够以为人类殉死的骑士身分,漂漂亮亮地结束生命……!」
然后,那份记忆──
「只要你将『屠龙焰圣剑』转交给赛莉卡,我就可以将一切传达出去。无论是我绝对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美好一面、爱慕之情,还是丑陋的自私,就能将一切……全部的真相坦白。」
「你本来打算为此而死吗?……不对,是被我──杀死吗?」
面对冷静的提问,卡秋雅流著泪回答:
「没错。但是……我放弃了。你还是一样有病,有著名为救世主的病。你这个因为偶然获得离谱力量,就想用尽全力替全人类背负罪孽的笨蛋。开什么玩笑,这是哪门子任性的行为啊。你其实应该很火大吧?那就生气啊。你不是要保护雪奈吗?既然这样,面对说出蠢话的笨女人……!」
她一边说,一边让炼素在手中凝聚。
从魔法骑器中读取情报,让触媒化为实体,化为一把古老的剑──
被献给屠龙圣人乔尔乔斯,接收过无数祈祷的剑。
「你怎么可能会没有杀死我,以保护女儿的觉悟!你说的话就是那个意思。比起全人类、比起你拋下的所有人的人生、比起我、比起隆美尔、比起你以前的女人,你更重视女儿不是吗?」
「……是啊。」
比起那一切,比起任何人。
「雪奈在我心中的地位最高──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改变心意、不要让步啊。你不是已经从圣人变成父亲了吗?不是比起全人类,更重视女儿的任性家伙吗?既然这样,那就贯彻到底啊。你已经──」
「……!」
「已经不是评议会的狗了。雪奈和你已经成为挑衅全人类的反叛者。假使你没有现在当场杀死我的觉悟……」
……嘎!
「我就当场杀了你……现在就给我做出决定!」
圣剑深深陷入锁骨。
收在鞘中的圣剑,有将近两千年历史的炼核武装触媒犹如木棒。
在深陷肩骨的疼痛中,冬真错愕地仰望卡秋雅。
「……!」
好狰狞的表情啊,冬真心想。
眉间深深的皱褶。嘴巴在愤怒下扭曲。眼中带著轻蔑和激怒,瞪著自己。
这是从没见过的表情,冬真心想。从学生时代相识至今,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
「……我好惊讶。」
「惊讶什么?」
「没想到你居然会露出那种表情……我还以为自己对你的一切都很瞭解。」
看样子,那似乎只是误解。
在此之前,卡秋雅和冬真的关系可以说是若即若离的──大人的关系。但是,这也表示他们不曾从彼此的私人领域朝对方踏出一步。
若是靠得太近,就会相撞、碎裂、毁坏……改变。
(现在的关系很舒适。)
把对方当成值得信赖的战友往来很轻松。
纵使知道那样不好,也不去改变对方、不去改变自己。
认为彼此陪伴是很正常的事情,然后就双眼一闭,心想「总之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也一样无法改变啊。」
「啥?你在说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于
『再行者』的批判或许是过分了一点。我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因为我害怕被你、学长、战友和家人讨厌。」
因为比起压抑最爱的人,压抑自己要来得轻松多了。
明明发誓要选择雪奈,却又无耻地改变心意──那种扭曲的心理被彻底打碎。
「这一切多亏有你,卡秋雅……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干嘛露出那么恶心的表情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露出那种表情。」
「是吗?……的确,这种情绪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心跳和血压都上升了。」
那是激动、兴奋的心情。
然而不明白这一点的冬真,只是随著情绪露出笑意。
「既然你要我选择,那我就选吧。做出多亏有你才发现的抉择。」
「很好。反正你一定会选择雪奈,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这样就好。」
──因为你终于露出那种表情了。
总是冷静地板著脸孔,脸上鲜少出现类似笑容的表情。
与雪奈相遇之后,偶尔会看见冬真的情绪产生波动,但是从学生时代至今这十几年来,尽管共度了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卡秋雅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这副笑容。
(啊啊……我要被杀死了。)
颤抖、害怕。但是,比起那些更教人难以掩饰的喜悦,却让她笑著流泪。
「你在笑呢……卡秋雅。」
「当然要笑啊,因为我很开心。此时此刻──你正注视著我。」
一直以来都是配角。虽然陪伴在身旁,却始终都是那样的存在。
「现在,在你的世界中心的既不是雪奈,也不是蜜露法,而是我……光是这样,我就觉得死也值得了。」
「……好沉重的女人。」
「是啊,世界第一沉重。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然而,却仍旧无法改变。
卡秋雅一直爱著冬真。但是无论她有多爱他,终究还是无法表达。
无法将这个男人从有如机器人的救世主,变成人类。
(虽然很不甘心,不过能够办到这一点的人──只有雪奈。)
教导只会用数字和理论计算生命价值的男人什么是爱。
将原本眼中只有茫茫然不知往哪宣泄爱意的人类的超人。
变成一名平凡又自私的父亲的……命中注定的爱女。
(雪奈,抱歉啊。只要现在,只要现在就好……将你的父亲……借给我吧。)
掩藏罪孽的女人与深不见底的男人,两人相视而笑。
自相遇以来囤积至今的岩浆,彼此心中长年累积的情感沸腾。
女人举起古代的圣剑,男人则握起空拳,怀著一模一样的爱意与杀意。
「我要杀了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好。这样正合我意,卡秋雅。」
在废墟的一隅……两人凝视著彼此,如此说道。
†
「……全部听得一清二楚。真是火热啊。」
「……不用阻止他们吗?情况好像很严重耶?」
「别担心,他们两个虽然一脸冷酷无情,但其实内心的爱超级沉重……不过也是啦,毕竟他们过去一直强忍著彼此划清界线嘛。」
男女双方都是一百吨级。超重量级的爱沉重无比,而那样的他们一旦真的互撞──
「当然会发生一点小事故了。就好比坦克和坦克正面冲撞一样。」
「真是乱七八糟。病娇和病娇凑在一起会变成最佳情侣吗?」
「天晓得。那得由两位当事人自己决定,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前线区域暗中抢过来改乘的大型装甲车。
强而有力的钢铁履带拨开污染物质,拖著收纳了居住区块的拖车。
隆美尔坐在驾驶座上,透过冬真和卡秋雅的终端机观察情况。他吐出衔在嘴里的薄荷管,从仪表板取出别的锭剂。
「黑子,给我水。」
「好的~……可以也给人家那个吗?」
「咖啡因锭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太刺激了。你还是喝咖啡吧,水壶里面有。」
将路上顺便向无名的谍报员,卖假咖啡的咖啡师要来,香气浓郁的假货倒进杯中,黑子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
「雪奈正在睡眠槽里熟睡休息,赛莉莉则陪在她身边。」
「自己又不睡,却一直黏著雪奈啊。看来她们感情很要好呢。」
「毕竟对现在的赛莉莉而言,雪奈是她唯一的『同伴』。」
设置在居住区块内的安眠装置,胶囊型的睡眠槽。
雪奈被冬真施术迷昏之后就一直沉睡,赛莉卡则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旁,简直就像等待饲主醒来的小猫一样。
「不过,隆美尔学长你还真过分耶。居然擅自远距操作终端机,偷听人家小俩口吵架。」
「因为之后也不能追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啊,那样太麻烦了。况且我早就料到,那对超沉重的情侣一定会陷入这种状况了。」
接过黑子递来的罐装水,隆美尔扭开瓶盖,和锭剂一同吞下。
回答完黑子的问题,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下真的成为反叛者了啊。对卡秋雅家的人也挺不好意思的,也难怪她会心情沉重了。」
「就是说啊。可是,既然都已经给全人类添麻烦了,如今再吵又有什么用呢?」
「也是啦。话虽如此,还是得虚张声势一下。毕竟卡秋雅家的佣人是拥有不需要AI辅助,就能维持管理古典系统这种特殊技能的人才。」
遭受形同宣判死刑的苛刻奴役太浪费了,因为现在的人类根本没有浪费人才的余裕。
「但就是因为很难从现在的失控状况,断定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才可怕……总之,他们所有人最后大概会因为调单位什么的分散各地吧。」
「事情会有那么简单吗?……面对人类的危机,评议会怎么可能不采取行动?」
「这我不晓得。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喔?」
隆美尔抬起布满浓密胡渣的下颚,指向后方。
深处,隔了好几道墙的另一头。在拖车中沉睡的──白银雪奈。
「要把那样的孩子杀死──应该是不可能的。」
「人家也有同感。唯独这点不可能办到。」
「对吧?好了,接下来就看超沉重情侣怎么了结了……不过,我想可以不用去管他们啦。」
「这样好吗?……这样下去,学园长……会死掉耶?」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他们。我说过了,他们两个都超沉重的。」
──沉重的爱。
「一个宁可拋弃全人类也要选择女儿、爱意深重的男人,会对自己真心迷恋上、喜欢上、爱上的女人怎么做──你应该懂吧?」
在成熟男人的隐讳发言中,终端机的另一头。
两人正准备做出了断。
†
「我要杀了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以狰狞表情如此说道,卡秋雅•维尔米欧尼一边握紧圣剑。
男人的肉体。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弹性,从收在鞘中的剑传递过来。
(如果我就这样杀了你……你就会属于我吗?)
空虚的念头只是妄想。
她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被剑抵住的男人,拥有抹消体质,能够消除所有炼素,绝对无敌的「屠杀骑士的骑士」,才不把已经消耗殆尽的龙骑当一回事。
卡秋雅的本领是超高速战斗。驾著飞翔盘以超音速攻击了就跑,并且透过炼核武装反覆使出斩击,再加上隆美尔等级的高手从旁支援,才总算能与其对等。
她和眼前的男人冬真,实力差距就是如此悬殊。
「好。这样正合我意,卡秋雅。」
每当平静的说话声响起,细微的震动便透过剑传递过来。
明明喉咙被剑抵住,性命被掌握在卡秋雅手里,这个男人却在刚才那一巴掌之后,已经恢复一如往常,甚至更胜平时的冷静。
「做出了断比较好……就在今天,这个地方。」
「是啊。既然如此……」
──唰!
白刃出鞘,圣剑的刀刃显现。
尽管是长年受人崇拜的圣遗物,然而经过仔细保养的钢铁依旧锐利──
刀刃掠过男人的头、耳际,从被划破的脸颊喷出的血和一束头发在空中飞舞。
(他闪过了……这是当然的,面对他这样的对手,武器的优势等同于无……!)
冬真通晓所有战斗技术,就连拳头也是强大的武器。
卡秋雅虽然也懂得如何战斗,可是在超近距离格斗战──徒手格斗这方面,冬真是她的老师。和教导自己技术的对手正面对打,根本不可能获胜。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使出全力。)
面对拥有抹消体质的冬真,经由炼素使出的攻击完全是徒劳。
以炼核武装进行物理攻击虽然勉强可行,那却是冬真最擅长的作战方式
。他会不容分辩地打乱对手的步调,在开始作战前就展现出自己的强项。
必须认真带著杀意攻击。不手下留情,也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因为像我这种人就算使出全力,也不可能杀得了他……!)
刀刃绝对碰不到对手。正因为对手杀不死,所以不需要手下留情!
(两记牵制。理所当然似的徒手弹开。不是刀刃,而是用反拳殴打剑腹……!)
那是圈套。不过是以被弹开为前提的布局。
作为炼核武装显现的「屠龙焰圣剑」,是如火焰般的波浪状大剑。
然而,作为触媒的圣剑却是造型普通的单手双刃剑。而且因为被当成宗教祭具的历史悠久,作为单纯的武器使用时,会出现耐久性的问题。
嘎叽……!
(刀刃缺口了……所谓的人间凶器肯定就是在说这家伙……!)
弹开剑的手没事,被弹开的刀刃反而受损。
让炼素集中的铁拳大概经过硬质化吧。以武器的耐久性来说,冬真的拳头远比挥舞古老触媒的卡秋雅来得坚固多了。
(要来了。在弹开剑尖的那一刻低下头,一鼓作气……)
举起双手,保护脸和躯干、身体前侧的拳击架式。弹开卡秋雅的剑之后顺势逼近,以直接明瞭的暴力撂倒她……但是!
「……你难道没察觉吗!」
「!」
卡秋雅很瞭解白银冬真这个人。
一旦锁定目标,就会毫不迟疑、心无旁骛地选择最短距离。
正因为知道男人是如此地耿直……!
「喝!」
短促得连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半个呼吸。
男人将剑往上一拨,踏进因此产生的空间。而卡秋雅在出声将肺部残余空气挤压出来的同时──
用膝盖袭向冬真的头部侧面!
(没有闪避。)
冬真没有惊慌。尽管鼻子被正面击中,却依然没有停止。
他就这么直接将卡秋雅连腿一起抱住,压倒在床上。
男人以几乎要令肋骨变形的强大力道,将卡秋雅压向生锈的弹簧──接著,他像是要把膝盖伸进丰满双峰间地跨坐在她身上,揪著脖子将她按倒。
「就只有这样吗?」
「──……!」
甚至没有流鼻血,顽强得宛如战斗机器。
与其为敌那瞬间感受到的压迫感。尽管胸部受到挤压,脖子也被按住,卡秋雅却在喘不过气的痛苦中,感受到无比的雀跃。
(……眼冒金星。喉咙好难受。呼吸要停止了。这家伙真的是毫不留情。无关男女,因为他唯一重视的就是女儿,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碍事的人──!)
……哈哈!
(就是这样。尽管践踏我、蹂躏我、把我击溃吧,笨蛋。你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根本无法与人类为敌,因为你太善良了。我没说错吧?如果善良到连臭脸都摆不出来,哪能做见不得光的工作呢。)
卡秋雅•维尔米欧尼知道白银冬真有多善良。
(所以……拋弃吧。就此拋弃我……还有你的善良!)
只要可以下手杀了自己,他就能放下一切、舍弃天真,成为只守护女儿一人的男人。
绝对不会再装圣人。自己所爱的男人,从此不会成为人类那种暧昧不清的存在,也不会再打著正义的漂亮口号。虽然不晓得还有几年,不过……
(杀死我的你,一定再也忘不了我。)
男人的手捏住喉咙,将卡秋雅从床上强行拉起来,脸逐渐逼近。
是要给予致命一击吗?宛如机械野兽般冰冷而狂暴的骇人脸庞,近在咫尺。
男人的脸不断靠近。两人视线相交,然后狰狞的嘴唇便……!
「……嗯?」
「……」
以惊人的温柔力道相叠,男人的气息随著舌头一起吹进肺部。
麻药般香甜的唾液味道。卡秋雅瞪大双眼,心脏感觉快要爆炸了。
那股铁的气味,是血的味道。是刚才她猛力使出的膝击,让男人从鼻腔深处涌至喉间的血味。
卡秋雅•维尔米欧尼的第二个吻。
「~~~~──!……!」
即使她扭动挣扎,表现出难受的样子,贪婪吸吮嘴唇的男人依旧不离开。
就这么整整持续将近一分钟,当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离开的瞬间。
「……都是血腥味……!」
「好像是……原来会这样啊。」
「你在冷静个什么劲啊!……你、你刚才……!吻了我耶!」
「我的确吻了你,而且没有徵求你的同意。因为我想那么做,于是就做了。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居然亲吻自己预定要杀死的女人,你的异常癖好难道突然觉醒了?」
两人倒在破旧的床上,大骂似的对话。
冬真脸上已不见杀人机器般的表情。非但如此,简直就像──
「……好像当初刚认识时的你。你不要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啦!」
「因为我的确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以前一直以为,女性和男性单纯只有属性上的不同。没想到这样就近观察之后,却发现有著出人意表的差异,让人很感兴趣。」
「我是实验动物还是什么吗?……你这是在可怜我?」
杀死卡秋雅之前的,最后的同情。
「如果你打算在分离之前和我上床,那么恕我拒绝。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同情,和你上床。要是那么做,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我没有那种想法。我既不打算杀了你,也不想和你上床。」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你不会是想玩弄我吧?你究竟……!」
思绪满溢,说不出话来。
害怕听见男人的回答。好想听,却又不敢听──
好比很久以前,学生时代等候考试结果般煎熬、忐忑的感觉。
(卡秋雅,不要昏头了……冷静一点,我的心脏。)
白银冬真这个男人,在这种时候。
他不是一个会在推倒女人之后,说出甜言蜜语的男人……!
「我感觉自己喜欢你。因为想吻你,所以就吻了。这样有问题吗?」
「……嗄?」
「是你要我选择的,要我从杀了你,还是我死之中选一个。所以,我做出了选择。我两个都不要,我选择你──卡秋雅•维尔米欧尼。」
宛如故事中的骑士。
废墟的旅馆,堆满垃圾的床,脸颊上沾有血迹的男人说道:
「我似乎是个自私的男人。所以,你也要成为自私的女人。无论是骑士的尊严、给众人添麻烦的责任,还是让人类背负风险的罪过,那些全都由我来承担。你不需要藉著在此丧命来偿还什么。与其漂漂亮亮地结束生命,不如骯脏地活下去……和我一起。」
不会吧?
「跟我来,卡秋雅。你要是拒绝,我就直接将你掳走。」
「……!」
面对这番彷佛用力紧抱住自己的呢喃细语,卡秋雅浑身发麻。
被所爱之人渴求,这招太奸诈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任性。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意思是,要我也一起沦为人类的敌人吗?」
「没错。」
「满是污染的死城里没有任何补给,在回归人类社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的情况下,迟早都会落入饿死的下场……而你却要我跟你来一场只有绝望的逃亡之旅?」
「就是这样。」
「你这么做的理由是……」
「我喜欢你。虽然这份喜欢是否为男女之情,今后还有待验证。」
这就是白银冬真的选择。
不是杀死卡秋雅,否定过去的人生,拋弃自己的善良。
也不是被卡秋雅杀死,为过去的人生牺牲,宛如圣人般献出自己的生命。
而是自私又任性地对喜欢的存在说出内心感受,并且强烈地追求──至今不曾存在于这个男人心中,非逻辑的、感性的、充满人性的欲望流露。
「……我早就是个自私的人了。」
对著热切渴求自己的男人,卡秋雅语带苦涩与激动地说:
「我好差劲,明明有办法杀死姊姊,却无论如何都对你下不了手。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能力不足。但是,即使我拥有和你相同的力量……」
卡秋雅无法杀死冬真。
冬真无法杀死卡秋雅。
「──即便你是人渣、人类的叛徒、自私的家伙,还是没办法杀死心爱男人的我,要以骑士身分漂亮地死去……好像不可能喔?」
「是啊。」
简短回答的同时,冬真伸出手──卡秋雅则静静地将它握住。
「将死之时就自私一点,尽可能地挣扎、挣脱、抵抗吧。纵然只有一分、一秒也好,我都要为了留在心爱之人身边,为了和你、和家人活下去而努力。」
不是英雄、骑士,也不是圣人。
就只是两个平凡而自私的「男
人」和「女人」──
「请和我一起活下去……你觉得如何?」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啦,笨蛋。」
用力握住手,取代回答。
「我们走吧,冬真……去某个我们能够生活的地方。」
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前往能够守护、养育两人女儿的地方。
前往能够相信女儿直到最后一刻的世界。
「回去吧……回去我们的新家。」
「……好。」
两人手牵手,一起回家。
不需要互相残杀。而是爱著对方,为了在家人身边活下去。
为了生存到最后一刻,不被人夺走任何心爱之物。
怀著那份自私的想法,两人重新连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