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浊的海风吹来──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人类再生机构「凰花」，中心行政区域，十二耆老评议会议事堂。
一架飞翔盘像是要撕裂天空般，飞越文民们勤奋进行除染作业的现场上空。
此刻的时间被设定为深夜。在黑暗中，在模拟群星的闪烁灯光下，一名军服打扮的男人朝让人想到龙的装甲一蹬，降落在评议会屋顶上的飞翔盘起降场。
「你飞得好低啊……你有取得飞翔盘的飞行许可吗？」
「那当然，我可是第一魔法骑士学园的学园长。至于申请名义是试验飞行……」
两名在起降场担任守卫的魔法骑士，并未注意到男人的出现，目光全被卡秋雅以复杂轨道盘旋的飞翔盘吸引过去。
（──对于隐蔽式的侦察太松懈了。是从后方勤务的守备队选出来的吗？）
不是在地上作战的最前线骑士，而是在人类再生机构的前线区域（洛塔斯•顶层）维持治安的部队。
因为是后方勤务，除了部分教导部队外，熟练度普遍偏低又缺乏实战经验，所以警戒心也很薄弱。冬真无声地穿越他们身旁，潜入评议会最深处。
（保全系统几乎关闭。居然只靠人力进行侦察，这样实在太糟糕了……）
在叛乱骚动中，评议会议事堂并非主要攻击目标。
因此尽管位处受害区域正中央，损害却很轻微，也没有必要弃守。但是──
（人类再生机构受到的伤害出乎意料地大。而其中最棘手的就是……）
舆论的变化。根据窃听文民的通讯式结果，发现加入示威、破坏行动的人似乎被优先派去服劳役，而这一点又更加使得民众心生不满。
（那些受到古兰•玛丽亚煽动的人，本来就希望英雄能够出现。是对日常生活感到不满，想要追求名为改革的「安乐」的大众。而如今，他们已尝到叛乱这种蜜糖的滋味。）
能够透过暴力改变状况，这对家畜来说宛如发现新大陆。
即使目睹过失败的实例，只要一度燃起不满的怒火，就很有可能成为第二次、第三次的火种，因此尽快著手处理是最好的。没错，比方说──
（将雪奈处死，并且公诸于世……！）
与古兰•玛丽亚并列的政变旗帜，白银雪奈。
只要惩罚遭大力奉为新时代女英雄，被当成洗脑式的触媒视为英雄的女儿，以肃正纲纪──想必能够收到相当大的成效吧。
一招中藏了两、三个意图，对政治家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更何况十二耆老评议会议长，桐幻。
接下来冬真将要会面的人物，尽管前阵子才隐约透露引退之意……却是在任期中抑制十二民族产生对立，成功将凰花治理至今的人物。
当然，这都要归功于暗中行动的特殊部队「无名」的存在──而处死雪奈一举，蕴藏著对冬真进行思想调查、排除将来的不安要素，以及抚慰民心这三种用意。
（要是不驳倒每一点……就无法推翻决定。）
一边如影子般疾驰，一边在脑中模拟无数论点──冬真来到此刻可能坐满评议会议员的中央议场门前。
（连木纹也很漂亮的整片原木大门……没有警卫。连我会来也预料到了吗？）
让人感受到传统的门前，本来应该有好几名警卫才对，如今却没有半个人影。
冬真站在门前，整理脏污军服的衣领。而就在他解开一路上避开监视的隐蔽式那瞬间。
『是冬真啊──我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走廊上忽然响起机械语音。
叽……地发出声响，设置在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移动，门也随之开启。
「桐幻老师。白银冬真上级士官长来此有事禀报。」
旧时代的艺术品，而且是代表构成十二耆老评议会各民族的逸品，一个个地被装饰在围绕大圆桌的十二张椅子的椅背上。每位议员背负著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在此为了人类的存续，不分上下地反覆议论。
可是，在代表名誉与传统的席位上，除了一人外别无人影。
圆桌最深处的议长席。秃头美髯的老人把手肘撑在磨亮的桌上，将下颚轻轻靠在手上。
装饰在其背后的，是从前安置在东大寺，由运庆和快庆所制作的金刚力士像。尽管闭口的哞形已在战乱中丧失，阿形像却在这个凰花中逃过劫难。
「叫我议长。如今在你面前的我，身分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师了。」
身上穿著白色和服，宛如旧时代舍身的武士一般。
背负著从鎌仓时代保存至今的巨大文化遗产──桐幻严肃地开口。
「……那么，议长，关于这次的指令……」
「是关于处置白银雪奈一事啊。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想必你已将其除去了吧？」
「不……我是来此提出替代方案，希望您能够重新考虑此事。」
「喔？这实在不像是因拥有超常之力，所以不干涉政治──将一切交给我们的你会说的话啊。原来如此，你舍不得女儿的命是吗？」
「是的。恕我直言，既然议长也身为人父……我想您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老翁的双眼目光锐利。隔著大圆桌，双方的距离大约不到四公尺。
凭冬真的视力，在这个距离下，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细微表情，甚至是出汗量。然后，桐幻虽然看起来脸色很好，实际上却是眼窝凹陷、眼睛充血，心脏用力跳个不停。
（强烈的紧张、恐惧、不安……感觉一点都不像桐幻老师。）
那些全是显示不稳定心理状态的迹象。连在冬真等待回应的同时，老人也深深地叹息，用强烈到让人觉得是憎恨的眼神瞪著他。
「……人父啊。的确，为人父母者只要是为了孩子，就不怕牺牲自己。」
「那么，可以拜托您将处分延期吗？……假使有必要公开雪奈的处分，那么若能改成放逐到凰花之外的形式，我便会负起直接监督之责，在人类再生机构外养育她。」
「喔？你的意思是，你们父女俩要在管辖外的死城一起生活？」
「这是为了避免层级五再次在避难所内显现而预做的处置。若能在隔绝外界干涉的死城内扎营，由我二十四小时加以保护……」
冬真操作魔法骑器，提出在来议场的路上事先整理好的资料。
设置在大圆桌上的投影机产生反应。投影出来的文件、影像中，显示出变异率上升的魔法骑士转任后方勤务，在没有压力的生活下获得改善的前例。
「……如资料所示，目前已有好几个在几年内获得大幅改善的例子。尤其雪奈尚未成年，正处于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期，变异率的上升和下降速度都很快。」
「层级五的损害规模可是大陆级喔？即使相隔遥远，只要她使出像『绝贝』那样的大规模破坏术式，这个凰花就完了。」
「有我在。我会直接管理，并且在她万一孢子兽化时即刻予以处分。」
「还是有来不及的可能性。你能够保证在你睡觉时、在你偶然移开视线的空档，人类不会因为你一瞬间的松懈而灭亡吗？……你可是已经失败两次了喔？」
面对这番充满质疑的话语，冬真不为所动地反驳：
「虽然您说我失败了，不过关于古兰•玛丽亚的政变，我一直都有在进行调查，并且逐次提出报告。并未全权交由我处理，却把失败的责任推给我，这样难道不会有点不讲理吗，议长？」
「……的确。我也曾经对那女孩抱有期待，认为她将来会成为带领凰花的人才……以为只要表面上有古兰•玛丽亚和白银雪奈、背后有你，体制就会坚若磐石。」
那份想像的空虚，令年迈政治家不禁笑了。
「我本来还正准备退休了。打算辞去权力，将日本派系的领导权交给天上院……那个被笨儿子杀死的蠢蛋，让自己成为蛋白质循环的一部分。」
那是甚至把自己的尸体也当成资源，打算再生后供人类使用的觉悟。
这位就某方面而言堪称狂热的人类存续之鬼，因为尝到期待深切──遭背叛时也同样深切的痛，露出在其他议员面前决不会表现出来的苦恼神情。
「……这么做是有危险性，但是，冒险是有价值的。等到雪奈长大、变异率稳定下来，超S级的战力将可望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强武器。」
故意将女儿说得像工具一样，冬真努力展现其价值。
「甚至不惜让犯过罪的瑕疵品再生吗？如果需要超，还有由卵细胞生产的方式可以选择。只要有之前诊断时采集到的纪录，尽管要花上一段时间……」
「是啊，那样的确可行。但是就如同议长所言，生产复制人需要时间。」
以人工方式让卵细胞受精后，到诞生为止需要十个月。
之后就和一般人一样，最少得花二十年才能长大成人。
「还有加速成长的手段可行。虽然寿命多少会缩短就是了。」
「那
样太不人道了。一旦事情曝光，免不了会遭受责难。」
「无所谓，我已经给大众传媒太多自由了。你所带来的政治安定，还有过剩资源所带来的国家财政上的余裕，那些全是侵蚀凰花的毒药。」
「……议长，恕我直言，您这句话……」
「这是事实。你所带来的多项技术革新──低成本、低炼素的粮食生产技术带给市场余裕，甚至让天然食品在市面上贩售成为可能。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稳定民心、丧失危机感的大众传媒，营造出乐观的氛围。
允许批判评议会，将古兰•玛丽亚、白银雪奈拱为新时代的女英雄，切割应该团结的人类，最终成为政变发生的远因。
（他是这么主张的啊。）
对于冬真想拿来当作交涉筹码的技术革新和功绩，他竟是如此看待。
「冬真，你和『无名』揭发邪教、扑灭恐怖集团，处理高阶孢子兽让战线趋于有利……那些确实对于夺回地上这项大义极有助益。」
「既然您愿意认同这一点，那么请务必……救雪奈一命！」
冬真以父亲身分深深低头，跪地恳求。
然而，桐幻却对那份诚意发出哼笑──
「那可不成。话说回来……冬真啊，关于此次动乱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
「最大的责任在古兰•玛丽亚身上。但是，我想原因还是出在统括学生会长制度的缺陷。」
掌管第一到第十魔法骑士学园的统括学生会长，是最深区域实质上的代表。
但是，其身分本来就只是学生代表。即便握有「天堂玫瑰」这支私兵集团，并且以从学生时代累积领导经验的名义，掌控区域内的政治、实务也是一样。
「本来应该领导最深区域的是驻扎军及其指挥官，然而在人类再生机构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军方却慢慢将其职责转移给统括学生会长──于是古兰•玛丽亚利用这个制度上的缺陷，扩大自己的权力，形成派系。」
古兰•玛丽亚尽管拥有足以得到「母核」的特殊能力，能力却还是不及雪奈的等级。炼素总量停留在一般的S级，无法单独成为人类的敌人。
「改善方式是革新给予学生过多权力的现行制度，以及由确实具备领导能力的大人施行教育。尤其是教师的素质、数量的低落，您不认为这正是令问题极度扩大的原因吗？」
原本在魔法骑士学园里，是由从实战中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退役军人担任指导工作。
统制管理方面的宽松，堪称是允许「天堂玫瑰」扩大，提升统括学生会的权限和领导者古兰•玛丽亚的名声，以及诱发政变的原因。
然而──对于冬真的回答，议长却以严峻的语气提出反问：
「确实，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你难道不晓得学园教师不足的原因吗？」
「人员不足。我听说这是为了夺回地上，将日本列岛各地的防卫线往上推移的结果。」
「是谁使其成为可能的？是你，冬真。是因为你讨伐层级五，让后方安定下来，去除掉将战线往上推移的阻碍，我们才会做出超出能力极限之事。」
「这……！」
「把火给了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受到天神的惩罚……而你正是如此。我们本来正处于在地底一点一点地串连种族、蓄积力量的时期，但是像你这样的部分超越者的出现，却让我们看见梦想，打乱了我们的命运！」
老人「砰！」地用力拍桌，顶著泛红的秃头，声嘶力竭地吶喊。
凹陷的眼尾闪著光芒。那是为了梦想破灭而悔恨之人的眼泪。
「我也同样有罪。我发掘出像你这样的超人，做出了赌注。我心想接下来是超越者的时代，我们这些老骨头应该要让出自己的地位，于是一直以来费心指导。结果……最后却遭到背叛！」
「议长，请冷静一点。您会不会太情绪化了？」
「连面临灭亡危机、攸关女儿性命之时，你都能如此冷静啊。像你这种彻头彻尾的超越者……是无法理解微小人类的心情的。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连劝告的话也听不进去。
从老人不顾一切似的粗暴发言中，冬真感受到──无从跨越的隔阂。
「我等评议会曾经将你视为下一代的规范。认为你是拥有超常理性，对他人有怜悯之心，只会将自身能力用来救济的英雄。但是……那只是一场梦。」
「……人各有相异之处。将一切套用在我个人身上，这样未免太强人所难。」
「说得倒简单。不过，你说的没错，是擅自那么以为的我们失策了。」
──可是。
「既然明显犯了错就要改正，这才是我们十二耆老评议会的存在意义。我们人类不认同你们。以超级为首的新世代突变体，是和孢子兽无异的侵略者。我们有保护旧有血统，传承给下一代的义务！」
「……太愚蠢了！议长，你口中的新种和旧种同样都是人类，单纯只有能力的差别而已，遗传上几乎没有差异。只不过……！」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分别，冬真心里确实有一套假设。
「唯有能否适应情报……炼素这一点。就像从前恐龙灭亡之后，人类的祖先哺乳类适应了环境一样。」
「就算无法适应也无所谓，我不允许个人拥有过剩的力量。白银冬真……你和你女儿的个人行动撼摇种族、招致毁灭的状况，不正是最大的危机吗？」
人的情感是会转移、改变的。
将命运赌在那种不安定的东西上──令人「害怕」。
古兰•玛丽亚的反叛，将楔子深深打入领导者们的心。
「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冬真啊……原本发誓绝对效忠我们、评议会、人类的你，如今却像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提出异议违抗我的决定。这正是新世代的危机……在你没有带著女儿的尸体来到这里的当下，交涉就已经决裂了！」
「意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你觉得在舔嘴唇的狮子面前，小兔子有讨价还价的余力吗？」
「……！」
那句话刺激了冬真的记忆。
古兰•玛丽亚死前所说的话。
将自己定义为第二世代，吶喊著要打倒超越世代的第四世代超人、打倒冬真的呼声。
『作战吧，第二世代。
你们要挑战的对象是第四世代，白银冬真……赌上母亲的愿望，和这颗星球的霸权。』
万万没想到，预言竟然成真。
只不过，不是新世代与新世代的战争，而是演变成──旧世代与新世代之战。
「……我没办法杀死雪奈。但是，我也不打算与人类为敌。」
一面感受决裂的氛围，但依旧寻求最后的希望。
冬真说完后，从军服衣领摘掉阶级章，摆在圆桌的边缘。
「恕我任性，我──白银冬真，决定从现在起离开人类再生机构。」
「之后你要怎么办？在避难所外面，人类可是没有地方可去喔？」
「如果只有少数人且有所准备，就能够生存。再说，前线的军人在死城内的简易避难所、装甲阵地执勤数年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要是我不允许，那你打算怎么做？」
「到时，我会强行突破，并且尽可能不让敌我任何一人受伤。」
极其傲慢的发言。但是，白银冬真这名超越者确实有那种实力。
独一无二的绝对无敌，凭个人即可匹敌文明的男人。「屠杀骑士的骑士」──至今没有人类能与他为敌，能够束缚他的只有他自己的良心，以及既定的法律。
「你就这么、这么宝贝你的女儿吗？甚至到了把全人类放上天平的地步……！」
「人类的身边一定有谁可以依靠。无论是家人、朋友、熟人，或是陌生人，都可以透过交谈将彼此牵系在一起。可是……」
雪奈不一样。
「我眼看就要被人类拋弃的女儿雪奈──她的身边就只有我，以及少数几个同伴。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够陪伴她直到最后。虽然我也明白，这是我身为父亲的私心。」
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尽管明白这是徒增无谓风险的行为，是对种族与社会的背叛。
「我这么做，是为了和女儿一起活下去。以及，为了有朝一日……再度携手的明日。」
不杀害，不伤害，不堕落成为恐怖分子。
虽然现在逃走了，但是为了让雪奈复原之后能够重返人类社会。
这是一场为了能够不留遗恨地脱离现况，放眼未来的试炼。
「过去受您照顾了，老师……如果您可以不要追过来，我会非常感激。」
「那可不行……你以为，我会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决定开战吗？」
望著冬真向从前的恩师慎重行礼后便转身的背影，桐幻开口。
他从白衣中伸出细瘦的手指，「啪」地弹响。
结果，
从设置在他背后的雕像后方，两名一直潜藏于该处的男女走了出来。
「其实我早料到有护卫了……您打算当场开战吗？」
「那当然。我必须将此事封锁，免得泄漏到外面去……你办得到吧，罗萨里奥？」
「请交给我，议长阁下──重新执行（Redo）已经完成了。」
其中一人，是满脸胡渣、身穿白袍，尽管知性却莫名让人感觉失常的男人。
不健康的苍白肌肤、凹陷的双眼，还有失焦的眼神，营造出悖伦科学家特有的，脱离现实的气氛。
「我女儿受你照顾了，白银冬真……我是史库罗维尼家的现任当家，罗萨里奥。」
「……！那你不就是亚莲娜的……！」
「是啊。这是我为了答谢你救我女儿，特地准备的礼物。一命还一命──没错，我要送上你从前失去的宝贵生命，作为救我女儿一命的谢礼。你就尽管收下吧。」
「……？」
冬真认得站在罗萨里奥旁边的人物。他不可能忘记。
「……蜜露法……！」
和丰满胸部相反的细腰。
那副令所有女性羡慕的绝佳身材，和人类再生机构的标准尺码完全不合。
因此以前经常发生问题。不时遇上胸部好憋、裙子破掉之类的麻烦事，却还是慌慌张张地忙著到处调停的年少记忆、灿烂回忆，那些冬真至今仍历历在目。
「蜜露法•亚里亚路•席尔维斯塔……是本人吗？」
「那当然。所有资质优秀的魔法骑士都会登录遗传情报样本，并且每年更新。那么做不只是为了预防细胞劣化──更新其中所含的炼素才是真正目的。」
罗萨里奥以学者口吻说完，伸手搂住身穿简陋病人服的女子腰部。
具有中东派系血统，散发异国风情的褐肤少女，对男人那样的举动毫无反应，只是平静地垂著双眼，依偎在他身旁。
（插图009）
「史库罗维尼家代代钻研的复活术式，终于在我这一代完成了。利用和以往的手法不同──堪称划时代的创新方法！」
那个方法和女儿的研究完全相反。
「魔法骑士的本质是武器。只要有能够保有高浓度炼素的肉体、演算术式的大脑，还有足以判断状况，跟随战术行动的智慧，这样就好了。我没说错吧？」
看著语气激昂的男人，冬真回想起一件事。
亚莲娜曾经告诉他，关于史库罗维尼的家传复活术式的构成。
「以死者脑细胞中残留的炼素，复原生前的情报。但是因为随死亡而丧失的情报量太多了，以复活术式来说并不完整……我听说是这样。」
「你是听我女儿说的吧？嗯，那样说也没错。到我父亲，也就是亚莲娜的祖父为止，确实是如此。」
那么做，就好比从坏掉的硬碟中取出情报一样。
为了克服不完整性，亚莲娜选择的方式是透过炼核武装，从世界的记忆抽取出生前的人格、记忆等情报，烧录到复原的肉体中。
可是，这个男人瞒著女儿暗自开发的术式是──
「细胞中所含的炼素，会在死亡的同时扩散消失，因此生前的意志也会随之丧失。可是肉体……细胞和DNA作为原始的记忆媒体，依旧保有不会消失的情报。」
复原人格，恢复记忆──不需要那么做。
一面做出像在敲打远古的介面「键盘」的动作，男人接著说。
「就是『重新执行』啦。旧时代的软体里，不是很常见到那种功能吗？」
「……再度执行已取消的处理工作的，快捷键……」
「没错。使用被消除的处理工作，也就是死者细胞中所含的炼素，重新建构肉体。炼素总量和生前相同，只要选择受保管细胞的年代，不管哪个时期的肉体都能够再生。不会有多余的软体，可以获得崭新的新品喔？」
「……你说人的记忆和人格是多余的软体……？」
「多余，而且不必要。因为要是有了那些，就会擅自行动了呀。」
眼前一副不明白冬真为何不懂的男人，和依偎著男人的少女，让冬真感受到强烈的异样感。
在白袍男子的搂抱下，依偎著他的蜜露法。
那副美貌与去世之前无异，尽管依旧保有十几岁少女娇嫩欲滴的外表……脸上的表情，却宛如陪侍一般始终保持著微笑。
一点都不像是曾经受人崇拜的「神谕巫女」。
（身为直接和蜜露法相处过、瞭解她真实模样的人──我无法接受。）
一面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冬真微微吐气调整呼吸后，开口询问：
「蜜露法……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简短的肯定。声音中不带感情，甚至连安装AI的机器人都不如。
唯独那张温柔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从保存在英灵墓地的遗体复制肉体啊。不是仅以炼素临时建构的灵体，而是在以死者肉体制造出来、没有灵魂的身体里，写入想要写入的情报……」
仅凭炼素建构而成的灵体很脆弱，因为情报会和孢子兽一样渐渐耗损，最终消失。
但是，如果是有实体的身体呢……？
情报、炼素的劣化会降到最低，能够和正常的魔法骑士一样运用。
「表面的人格、动作、表情的习惯……动作模式是以过去的资料为基础，从出征前所提出的埋葬用『灵葬晶片』挪用过来……！」
每一位魔法骑士，都必须应用炼核武装的记忆继承系统来制作灵魂备份──
也就是「灵葬晶片」，和遗书一起提交至英灵墓地。
这是因为，在地上死城那样的极限环境中，多数时候都无法回收战死者的遗体。
在那种情况下，遗族会以晶片为基础，利用炼素建构灵体，将其埋葬在英灵墓地内。
新时代的葬仪系统──「灵葬」。巧的是，其发想竟与亚莲娜相同。
放弃从破损严重的遗体回收情报，改为使用确实存在的资料。
差别只在于是使用行星的记忆，还是被埋葬的晶片。可是……
「……有那么容易办到吗？利用灵葬晶片复制出来的记忆，已经不是本人了。如果就这么直接写入，根本是只有模仿表面的机器人……！」
「只是交谈一两句话，你就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啊……看来，议长说你也是优秀技术人员这一点是真的呢。幸亏你是聪明人，不然跟笨蛋解释太麻烦了。」
罗萨里奥带著甚至让人感受到善意的笑容，称赞冬真。
他从旁搂住身边的蜜露法，从大腿一路往上抚摸至腰际──
「没有必要坚持重现人格和记忆。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脑中瞬间灵光乍现。反正活过来之后还是只能作战，既然如此，只要安装最低限度足以抚慰遗族的表情模式、语言能力，还有能够自律战斗的人工精灵就好。」
「……以魔法组成的AI，再加上仅写入记忆和反应的人工灵魂……！」
模拟的人格重现，灵魂的假想演算（仿真）！
「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那是对战友的亵渎。」
「哎呀，你也是啊。每个见过这个术式的人，大致都会做出那种反应呢。」
「这是当然的。那根本不叫复活术式，而是远比复活术式来得令人厌恶的东西……！」
和制造出跟本人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然后宣称「活过来了」一样。
从晶片复制出来的记忆只是情报，不是体验。
依资料行事的人偶不会成长，也没有变化，只会不停地在同个地方打转……
「我将透过重新执行创造出来的存在，命名为──『再行者（Redone）』。
是为了人类再生而行动，能够再次生产的活体武器。」
然而，罗萨里奥却引以为傲，丝毫不感到羞耻。
「不会成长？没有变化？那才不是缺点，而是优点。只要设定成有记忆和人格却没有感情，这样就不会背叛或失控了。」
「……我想起来了。」
冬真的脑中，回忆起过去的事件档案。
那是导致史库罗维尼家没落的大惨剧。
开发中的复活术式构成，不知从哪里泄漏出去……结果凶魔（Necro）位阶的逃兵利用那个术式，在中心大量散布不死的活尸，通称活尸制造者事件。
「我记得我曾看过现场的尸体处理纪录──有好几具长相相同的尸体……经正式确认的被害者人数，比现场收容的遗体少了超过一半。」
「噢，你说那个啊。哎呀，真丢脸，我当时还以为会很顺利呢。」
罗萨里奥一脸满不在乎，毫无罪恶感。
单纯只是因为失败被人发现，而一副难为情地抚摸杂乱胡须，露出腼腆的笑容。
「都是因为协助我的那个凶魔位阶，在从灵葬晶片转录情报时失败了啦。虽然成功复制了受试者的肉体，却没能安装上记忆和人格。」
失去所有行动方针的复制体，只能凭著原始的AI……凭著本能行动。
「而且分析孢子兽的自我增生能力，使用应用复制式的动作也都失败了。结果就因为这样，最后出现了复制、再生式随时都处于失控状态，会一边增加一边攻击人来补充不足的炼素，有如活尸一般的怪物。」
当时，「无名」采取了行动。
「多亏你们将失败之作连同生存者一起抹消了，还将事态向评议会报告──我的研究才得以传入议长耳中，在失去公家援助之后仍能继续进行研究。」
「……这样啊。」
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尽管表情没有发愁，冬真的内心却发出了哀号。
坐在圆桌旁的评议会议长，从前的恩师桐幻窝藏罪犯的理由是……
「……您早就预测到会发生今日的事态了吗，老师？」
当有一天，冬真这名「屠杀骑士的骑士」，人类的守护者背叛之时──
「让我所爱之人复活来对付我……您是为了那种骯脏的阴谋，才窝藏罪犯、扭曲法律，然后现在又亵渎死者吗？请回答我，桐幻老师……！」
「冬真，你很强。所以你无法理解弱者的心。」
桐幻依旧坐在位子上，以甚至让人感到温柔的沉稳语气回答。
象徵强大的运庆、快庆的雕像。在虽是朽木却如生物般生气勃勃的雕像之下，他的模样尽管同样老朽，却好似一头负伤的野兽。
「人类必须武装才能与野兽对等。像你这样的存在……拥有压倒性优势的玩意儿，无论再怎么高呼爱与和平，我都无法打从心底信任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为有想像力吗？」
「正是。身为老师，我总算有事情可以教你了……回头想想，一直以来，我根本什么也没能教你。永远都是我……是人类在向你学习。」
单方面的好意。污秽的人类接受不了过于纯粹的心意。
冬真愈是继续无私地奉献──接收的那一方就愈是受到逼迫。
「因此，我一直都在准备。心想你背叛之时总有一天会来临，必须先想好对策以备不时之需。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重新执行』就是我的计策之一。」
「……就为了那个理由，让我亲手杀死的朋友、从前的同伴复活吗……！」
为了人类，成为无罪之人的剑、暗中审判敌人的肃清之剑。
一直以来，冬真都安于那样的身分，当一个活在阴影中的人。他理解人的软弱，选择服从社会。正因为他明白自己是超越者，所以必须那么做才能取得他人的信任。
但是──如今，冬真知道自己错了。
「成为英灵吧，白银冬真。死去成为护国之鬼吧。届时，我──人类才终于能够相信你……！」
大概是因为将内心深藏许久的想法坦白出来了。
以甚至听似平静的口吻说完，桐幻高举起手，往下一挥。
白袍男子罗萨里奥微微点头后，对身旁的女人低声说道：
「蜜露法，你听见了吧？是那个。去把那个男人收拾掉。」
「……是。」
中东系美女走上前来。
她手里握著的触媒，是大理石碎片。那是从前和冬真一同作战的她的遗物。
为其称号「神谕巫女」之由来的炼核武装──
「──奉献，『密特拉的公牛』。」
炼素撕裂了简陋的病人服。
以古罗马军队之中格外精锐的下级士兵为中心，受人信奉的密特拉神。
最盛时期足以与基督教抗衡，虽然最后在罗马国教之位的对立中失败而衰退──其遗物却保存下来。遗物里积存了人们渴求救济的心愿、祈祷，而沉睡其中的炼素十分庞大。
「这个女人过去因为你的『抹消体质』……消除所有炼素的能力，连灵魂也被消灭了。但是，如今她拥有由灵葬晶片的情报和人工精灵所合成的灵魂，再加上『重新执行』的形体。」
以创造出来的情报，操控与从前相同的肉体的人间兵器。
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自豪地夸耀的完成型。宛如蛇的炼素像要守护一般缠绕住散发异国风情的裸体，身上包覆以古罗马盔甲为造型的武装，反手握剑。
异教的女神。只能以此形容的存在，在此显现……！
（……真讨厌。）
眼见从前共处过好几年的「战友」再度现身，冬真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亚莲娜的术式中有善良。
蕴藏著想要挽回失去之物、心爱之人的心愿。
可是这个术式「重新执行」中有的，却是犹如昆虫的合理性与社会性。
舍弃善恶的判断，利用所有一切试图活下来的人类业障、丑恶。
完全和女儿相反──因丑恶而强大，污秽的祈愿结晶。
「那女孩，蜜露法并不是值得人们崇拜的人……！」
想著战友，冬真祈祷似的说出她的为人。
「她是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能放著她不管』，经常大笑、大哭的女人。
就算受人欺骗，得知真相后，还是会笑著说『太好了，没有人遭遇不幸』的滥好人。
胆小、懦弱、禁不起诱惑、冒失……完全不是当巫女的料，就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然而──
「她很善良。因为比任何人都善良，所以她试图拯救、帮助所有人。
她选择正面面对人们的痛苦，思索出和我不一样的答案。严肃思考如何拯救所有人之后，她认真执行了逃离地球这个愚蠢的方法。」
过度的善良。若非如此，根本不可能真心想要拯救全人类。
她以巫女身分聆听愿望，被人们乞求救赎，然后回应了众人。
即便把自己榨乾，能够给予人们的救赎也顶多只有一百年，完全不够。
因此，蜜露法试著从根本拯救起。她打算让所有人逃往外太空，不是继续作战，而是不惜拋弃故乡……拋弃这颗行星，也要启程向未来寻求救赎。
然后，她将自己当成活祭品，为人们奉献直到消磨殆尽，最后被那些人给杀了。
无名之人的代表，接收十二耆老评议会之令的……肃清之刃。
──不是其他人，正是死于冬真之手！
「不准侮辱我的过去……还有蜜露法的过去。不准侮辱用尽全力活过的女人的生命、人生的记忆、心愿！……还有祈祷。」
黑色装甲接收冬真的意志，包覆住右臂。
其单调的外观宛如「工具」──甚至不是武器，只是用完即扔的残骸。
没有历史、轶事，也没有光荣。由只是不断严肃地完成份内之事的人们遗志、被埋葬在黑暗中的人们的记忆，集结而成的神圣地狱，只有右臂的炼核武装！
「吞噬永远吧──『无貌凶辉（Lux Nil Facies）』。」
（被拋弃倒还好。那正是我和她所期望的。）
能够为了人类、为了家人，彻底利用直到榨乾这条命是最大的满足。
但是，想法遭人扭曲这一点……不可原谅。
（你能够原谅我为了你祈愿、祈祷吗？……蜜露法。）
想著从前的好友，想著沉睡在心底深处的战友身影，而非眼前这个徒有形体的冒牌货，冬真将手中的断罪之剑、粗糙之刃指向「再行者」。
「亡灵将会当场消失。虽然我曾发誓不杀人……但既然你是从灵葬晶片复活的亡灵、非人的人偶，这次我一定要将你从人类史上抹消，让你再也回不来。」
「你的意思是要消灭她的存在吗？将她的资料抹消？」
「没错──人有所不可为之事，也有必须保护不可的心。」
「才没有呢。在保护人类、夺回地上的大义面前，所有手段都会被正当化。」
研究者露出洁白的牙齿，开怀地笑道。
「现在已经是研究会获得正当评价的大好时代了。太感谢了，我的春天终于来了！」
「──！」
已无须言语。没有声音、不见身影，冬真化为影子疾驰。
彻底发挥断罪之刃的质量，挥落抹消的一击。为了消灭尽管身穿炼核武装，却没有收到攻击命令的「再行者」──借用战友外貌的冒牌货。
……嘎叽！
「啥……？」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面对拥有炼素抹消体质的你，派出以炼素为主体的魔法骑士来对抗，是不可能成功的。属性有利、性质有利是战术的基本道理，对吧？」
露出一脸确定自己有所保留的战术奏效，优越感洋溢的表情。
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揭晓甚至瞒过冬真的双眼，一直待在蜜露法身旁的存在。
那个以技巧更胜隆美尔的隐蔽式藏身者的，真实身分！
「我来介绍一下。『再行者』实验初号。
在零号『神谕巫女』之前被开发出来的……真正的『无名』。」
两刃相交，沉默无语。
溅出激烈火
花的，是同种一样的炼核武装。
手持集结无名之人的伟业所制作出来的断头剑，那名「少年」──
有著十多岁年轻少年的外表，身穿第一魔法骑士学园的制服。
「『再行者』。我的……复制品啊。」
「……没错。」
年龄增长，成为大人、成为父亲的绝对无敌。
与心中只怀抱该守护的东西，身而为人却没有珍视之物。
「『再行者：屠杀骑士的骑士』──MánaRedone。那就是废除个人姓名的，『我』的名字。」
那副满怀守护人类的壮志，离开魔法骑士学园的年少模样──似乎是利用毕业同时交给英灵墓地的灵葬晶片，从中重现的人格、身分。
「为了可爱的女儿而堕落，暴露自己的自私、追求个人的利益──真没想到，『未来的我』居然会变成那种大人啊。」
「你别把单纯和停止思考混淆了──靠自己判断善恶吧，『过去的我』。」
军服与学生服。两套制服，两副炼核武装。
少年与青年，年轻人与父亲。面对从过去被「重新执行」，有如镜像的自己。
冬真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危机。
†
「过去的你，是一心只想守护人类的单纯之人──和现在已经堕落的你不一样。什么女儿、什么家人，那些都是自私的根源。拋弃个人的贪婪，选择成为公器，甚至愿意接受奴役的，纯粹的救世主。」
叽哩……！
在神圣议场正中央的大圆桌另一头，桐幻眺望著短兵相接的男人和少年说道：
「罗萨里奥的术式最划时代的一点就在这里。即便本人还活著也没关系。只要将从灵葬晶片抽取出来的记忆和人格转移到肉体容器中，然后以人工精灵补足技能，就能创造出另一个彷佛来自过去的本人。没错……！」
──救世主（弥赛亚）量产计画。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像你这种被俗世污染，只想当父亲而非救世主的人，不是我们的英雄。
将他当场肃清吧──『再行骑士（Mánaredone）』。」
「是，老师。」
简短的回答。感受到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冬真心中涌现极度的不快。
正在犯错的自己，过去犯错的自己……不对，错的是现在的我吗？无法判断。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的少年无疑与自己同种，而且势不两立。
「零号蜜露法虽然是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再生，却没有可以称为意志的东西，整个人空荡荡的。明明应该有人格和记忆，却依然像一具没有心的人偶。」
罗萨里奥走到议长旁边，用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么说。
「可是『再行骑士』不同，他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发挥了意志。烙印在意识中的绝对忠诚，就这么成为其身为人偶的性质……！」
白银冬真这副灵魂、存在的特异性。
假使现在的人类是第一世代的旧型，那么被评为飞越世代的第四世代的惊人炼素特性，恐怕能够将其化为可能。
「决不背叛的救世主。不会成长也没有变化，纯粹的工具……太棒了。冬真啊，你明白我为何要除掉你了吧？」
「……！」
对于桐幻煽动似的发言，冬真没有余裕回答。
不到一秒的空档内，双方的右臂如闪光般闪烁，断罪之刃互击了上百次。
好比在碎纸机里面一样，剑与剑产生无数次撞击，溅出流星般的火花！
（好难应付……！）
冬真早就料想到，和同样拥有抹消体质者交战的情况。
他并没有高高在上地认为那是自己独有的作弊能力。
而是随时做好准备，思考敌对的他人得到相同力量的可能性，反覆地研拟对策。
但是，最后的结论是──
「肉搏，纯粹的物理战斗。既然所有透过炼素施展的攻击都无效……」
「……超越机械、魔法兴起，之后又超越魔法展开的是……」
「石器时代的战争。历史会重演，而人类再次回归到剑的时代……！」
对话如独白般连贯。在此同时，剑与剑依旧像在跳舞一般互相碰撞。
能够理解彼此想说的话，以及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当然的了，现在和过去，即使中间隔著孩子开始要迈向大人阶段的近二十年时间，彼此仍是从过去分支的相同存在。
「……你在想，要是隆美尔学长在就好了对吧？『屠杀骑士的骑士』。」
「原来『再行骑士』的想法也一样啊。学长这位专精物理攻击的狙击手──」
「没错，是我们的天敌。不依赖炼素进行物理破坏的学长，本来被预设作为人类方对抗我的手段，是用来抑制背叛的武器。」
隆美尔•史都华、卡秋雅•维尔米欧尼。
尽管隶属同一支部队，两位战友却时时拟定并进行将白银冬真当成假想敌的训练。
为了让人觉得随时都能打倒冬真、抑制恐惧，并且防止类似此次的事件爆发。
但是，长年作战所培养出来的情谊──否定了那种不人性的关系。
「你应该离开才对。把隆美尔学长和卡秋雅交给评议会、远离他们，然后将手中的王牌交给人类。让他们明白你随时都任凭处置，藉此换得他们的安心。」
「……那是我在学生时代想出来的方法。可是，那已经作废了。」
──锵！
冬真击退一记格外强烈的斩击。就力量和体格来说，现在的冬真比过去的冬真占上风。
然而爆发力、有年轻在背后撑腰的敏捷和反应速度，却是过去更胜一筹……！
「圆融的人际关系对达成任务来说不可或缺。知心的同僚比什么都难得。」
「你的自私自利招致和评议会……和人类的决裂，你难道不明白吗？」
被复制的「再行骑士」冷酷地说：
「『屠杀骑士的骑士』，你是我的耻辱。浑身满是任性的自私，将自己的欲望正当化。你竟然变成了一个如此无趣又丑陋的大人……真令人失望。」
「我也同样对你感到失望。变化是有理由的。知道过去的自己，想像力贫乏到甚至无法想像那一点，真是教人觉得难受。」
「我才不需要过度亲密的人际关系。那种东西只会成为达成职务、完成义务的阻碍。同僚就是同僚，你应该很清楚应该要和他们划清界线才对……结果你却说出那种话。」
「我当然明白。尽管如此……朋友和家人是很难得的！」
「丑陋。你究竟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明明是大人……给我清醒一点！」
大喝一声。一阵高亢的剑戟交错声后，年少冬真和父亲冬真往后跳开。
而在那瞬间，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蜜露法采取行动了！
「转变位阶──守护星，火星。发动触媒，『士兵（Milice）的行囊』。」
那是从前在中东派系和欧洲派系之间，引发所有权之争的单独显现（Unique）。
传说级的炼核武装「密特拉的公牛」，冬真当然清楚其真正价值。
（密特拉教中的七位……分别将行星设定成守护者，利用从古至今人类献给群星的炼素，变化成与触媒相符的位阶（类别）。）
一如字面的七种变化。
专精陆战，以近距离作战为主体的武杰（Blade）。
以治愈复原为本分的医护兵，光圣。
迅速飞翔的龙骑（Dragoner），擅长生产辅助道具的支援者，机巧。
使役死者和孢子兽的凶魔，擅长幻术、追踪、隐蔽的俊影（Shadow）。
一如字面的七种变化。除了魔法骑士的六位阶，拥有更高一阶的最高等级炼核武装，则是蜜露法死后被封印在墓地的遗物。
（既然是本人，自然能够继承了……糟糕！）
刚才蜜露法所选择的，是密特拉教七位阶的第五阶，士兵。
对应的是魔法骑士中的机巧。和隆美尔同种，虽然被视为其他位阶的支援角色，却是冬真最不想为敌，极具「威胁性」的位阶。
「『搜寻设计』、『三次元复写』、『物质炼成』、『重支援火器』、『必中』、『贯穿』……」
术式随著低喃般的咏唱满溢，炼素强制徵收周围的物质──徵收构成议场的金属和无机物，转换成原子后透过3D列印出无数零件，形成一把巨大的枪。
虽然是如假包换真正的「炼金术」，现场被制造出来的却不是金块！
「我来支援……要是被打到，那就对不起了。」
浅浅的笑容，那也许是从前的人格，蜜露法本人的人格余韵吧。
无数零件结合起来，在她掌中化为实体。组装完成的分队支援火器──
以色列制轻机枪，IMI内盖夫。短枪身，加上改装成突击步枪用的弹匣、握把，使用起来更为顺手的内盖夫SF！
──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障壁』。」
在一小节极其简单的咏唱中，无形的障壁出现，将无数实体弹反弹回去。
本来，冬真在作战时鲜少使用术式。因为他的抹消体质和固有绝技，能够轻易消除由炼素建构成的敌人，大致只消一击就能分出胜负。
可是，唯独这个攻击不得不以术式防御。
因为那不是像地属性的攻弹术式一样，将炼素聚集在一起击出。
而是利用炼金术改变现场的素材、石头和金属，当场创造出历史上存在过的枪炮和子弹。其稠密的弹幕专攻人的肉体，就凭冬真使炼素消散的抹消体质是阻挡不了的！
（本质上和我交给隆美尔学长，用来对付我的战术相同……物理实体弹攻击！）
即使是魔法骑士，肉体的强度也和常人没有多大差别。一旦被击中当然会死。
不过多数情况下，还是能展开术式保护自己，或是藉著强化肉体来防御。
魔法与科学为一体的两面。和魔法绝对相斥的抹消体质一遇上科学就居于劣势，遇到魔法就占上风。魔法对科学占优势，科学则对抹消体质占优势。
一物克一物的因果循环。可是，此时此刻现场还有……另一个人！
「你可别忘了我啊，『屠杀骑士（Mánagarmr）』。」
「──！」
无貌凶辉掠过冬真所布下的障壁。
断罪之刃只是触碰到，结界就如薄冰般碎裂。连能够阻挡所有子弹的物理障壁，一遇上能够令魔法失效、将其吞噬的抹消之刃，便毫无意义。然后，障壁一旦消失……！
「唔……！」
冬真将被炼核武装覆盖的右臂当作盾牌，勉强应付子弹风暴。
要是右臂以外的部位被击中就完蛋了。届时将肉碎骨裂，身受重伤。
以威力和弹数支援部队进军的分队支援火器。其火力在个人可携带的火器之中是最高等级。就在冬真的行动遭其封锁，整个人动弹不得时……！
「──执行惩罚。『抹消吊钟（Erase Bell）』。」
趁著一个呼吸的短暂空档，无名少年精制出黑色刀刃。
将冬真的抹消体质提升至极致的固有绝技。消除所有炼素，当然……也能让炼核武装暂时无法使用且无法防御的黑剑，朝著正在弹开子弹的右臂砍下！
发出把水淋在火烫铁板上一般的声音，包覆手臂的炼核武装消失。
右臂遭到判刑。受到惩罚的冬真，感觉到庞大的炼素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在不到零点一秒的瞬间，子弹风暴袭来。然而……！
「『绝招』、『硬质化』、『铁身化』、『装甲化』──三重外功『金刚铁布』！」
冬真迅速弯曲手肘、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部。
子弹射穿军服。而就在螺旋旋转的子弹陷入肉体的瞬间──变得僵硬的肌肉凭著一片皮肤抑制其能量，仅留下碰伤和擦伤便反弹开来！
（……没法完全挡下啊。这下麻烦了……！）
在中国拳法中，锻炼肉体内部的功夫称为内功，锻炼肌肉和骨骼的功夫称为外功。刚才冬真所使用的是外功的一种，利用重复发动的术式强化皮肤，甚至弹开子弹。在科学技术与魔法并存的古早时代，是被用来对抗重武器的术式。
但是，尽管有那样的术式，冬真还是被剥掉了一片薄皮。也就是说，如果对方继续发动相同攻势，冬真迟早会身受致命伤。蜜露法和无名，两人搭档发动的攻击极具效果。
「……你会把古式拿出来利用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我在学园研究过的主题。」
「『再行骑士』……在你所不知道的时候，在没有记录在灵葬晶片里的这十五年间，我不是只有专心育儿而已，我也有了一定的进步。」
「抹消障壁，以子弹置人于死。你的意思是，你能够对抗屠杀抹消体质的这套基本战术？」
「可以。如果是『我』，应该能够明白我不是会逞强的人才对。」
像在虚张声势的话。但是，年轻的「再行骑士」的警戒心似乎被煽动了。
「既然如此，我就慎重行事，直到解决掉你为止。」
「正合我意……我是很想这么说，不过……」
面对谨慎地举起断罪之刃的少年，冬真仔细观察其全身。
肉体方面几乎完全重现了自己的模样。连冬真如果有孩子，不可能会遗传下来的固有绝技和无限炼素，他恐怕也都继承了。
就能够制造出如此完美的复制品这一点，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这个男人可说是世界最高等级的光圣施术者，是旷世天才。和他女儿一样，都是改变世界的人。
「……我稍微放心了。」
「──『屠杀骑士』，你放心什么？」
「就是你被创造出来这件事。就算我离开凰花，还有你在。你不是没有意志的傀儡，即使是受评议会控制的人偶，你仍旧模仿了我从前的人格。」
彻底追求合理性的性格。尽管在魔法骑士学园的学生生活中获得了相当程度的人性，然而在遇见雪奈、成为父亲以前的冬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除了保护人类以外，找不到其他特别的事物。就这么遵照吩咐……杀死了。）
杀了蜜露法，以及无数的恐怖分子、即将变成孢子兽的魔法骑士。
既然过去的影子如今就在眼前。
「就算现在的我消失了，你应该也能够保护人类。即使没有了我，人类这个种族还是不会灭亡。既然能够确定这一点──」
「……你……？」
「我对于逃走这件事不再有一丝犹豫。我要尽全力实现自己的自私。」
「！……等等！」
相同样貌的少年发出年轻人的呼喊，冲上前来。
然而，他和后方的蜜露法却没能配合好。趁著蜜露法因同伴闯入射击线而有几秒钟无法开枪的空档，冬真后退数步……瞬间发动固有绝技，然后释放！
「『抹消吊钟』应用式……『消除螺旋』！」
高高地将剑拋出。
抹消之刃贯穿冬真头顶上方的议场天花板，抹消建筑的结界，然后像钻头一样粉碎建材，一瞬间就在他头顶上方开出接近正圆的洞──贯穿屋顶，直达假造的夜空。
然后，在假造的群星闪烁的岩盘天空中。
「……笨蛋，你在搞什么啊！」
「抱歉……卡秋雅！」
「这可不是道歉就没事的问题……！可恶！『超血加速（High Blood Accelerator）』！」
在封闭避难所的空中拖曳著尾巴飞行的，火焰飞翔盘！
将因为从政变时起就连续作战而枯竭的炼素，从自己的血液进行转换、增幅。
卡秋雅从安瓿注入自己事先抽出的血液，再利用临时补充的术式暂时让炼素倍增，紧贴著议场的屋顶飞行。
「……！」
冬真往遭绝技贯穿的大洞，屋顶上大大的逃脱口一跃。
伸手攀住仿造龙鳞片的飞翔盘边缘，然后往上跳向夜空。
蜜露法虽然即刻展开追击，让子弹贯穿如烟幕般扬起的尘埃，却没能追上暂时达到S级领域的卡秋雅的速度。
「……没有命中。追击。转变位阶……」
「等等。」
「再行骑士」制止高举触媒的蜜露法。
「那个火焰，那个速度是卡秋雅。十五年的钻研不是开玩笑的。
……和我记忆中的她相比，速度相差太多了。凭现在的蜜露法追不上她。」
「可是……」
「我明白。惩罚还是要执行。我们……是骑士。」
即便是虚假的存在，是人工创造出来之物也一样。
无名之影撂下这句话之后，便动身追击大人的自己。
少年与紧随在后的少女，在夜晚的街道、政变痕迹犹新的战场上奔驰。
追踪者化身人类的猎犬，紧紧追赶成为反叛者的未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