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第二章 麒麟送子

「垂峰,你是为做皇帝而生的。」

这是垂峰年幼时,母亲——条氏的口头禅。

「你有天子之资。比其他皇子,都适合坐那玉座。」

垂峰为回应母亲期待,比旁人加倍努力,勤学苦读,精进武艺。他斗志昂扬,想着若成了皇帝,便不会令母亲脸上无光。

母亲作为六侍妾第二位・玉人入宫。诞下垂峰后,封为妃嫔,却不得夫君崇成帝之爱。父帝专宠李氏,召其他妃嫔侍寝,不过履行义务,从未向其倾注爱情。

为分得宠幸残羹,妃嫔侍妾大多向李氏献媚。若在她身旁谄笑,即便难得圣宠,也能受些相应恩惠。后宫堪称李氏天下。欲在后宫求取幸福,除趋附李氏,别无它法。

但母亲,从不对李氏阿谀奉承。岂止如此,她处处与李氏针锋相对,不共戴天,常贸然挑战李氏。即便因此遭父帝疏远冷遇,也不隐藏对李氏的憎恶妒忌。

「李氏没生下皇子,为什么皇上还爱她!?我生下了皇子,为什么皇上不爱我!?」

母亲几乎每一日,念着同样怨言。

「我明明比李氏美千百倍!!为什么!!」

母亲一向以玉容为傲,当代第一宫廷诗人,曾赞她国色天香。她天生丽质,少女时便光彩夺目,美貌堪比太祖一生挚爱百花夫人。

的确,母亲倾国倾城。与李氏并立,如同皇妃与下婢,二人姿色天差地别。若父帝是寻常君王,恐怕会耽溺母亲美色,荒废朝政。但父帝却对母亲美貌不屑一顾。

也怪那时条家人微言轻,三千佳丽,任凭父帝随心所欲,仅有花容玉貌,不过路旁之石。

母亲不解父帝真意,执着于自身天姿。坚信只要雕琢美貌,便能赢取父帝之心。同时,一心一意锤炼儿子。寄望于若垂峰成了优秀皇子,自己定能得父帝宠爱。

结局均以失败告终。无论母亲怎样雕饰天赋玉容,父帝一如既往,态度冷淡,无论垂峰怎样文武兼济,大展身手,状况依然如故。

那日听闻立皇长子高善契为太子,母亲勃然大怒。

「都怪你!!都怪你不成器,皇上才不立你为太子!!真会给母亲丢脸!!废物废物废物!!」

母亲用鞭子痛打十四岁的垂峰。垂峰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这并非他初次被母亲鞭打。

背不顺经书时,写错字时,御前吟不出好诗时,练武不成时,与年长女官亲近时。

或只是母亲心烦意乱时,都会受她狠狠殴打。

垂峰年幼时被母亲鞭打,每每哭着求饶,但长到十四岁,便不再哭泣,不再谢罪。只是沉默着忍受疼痛,忍到母亲消气。

他知道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任他哭喊吵闹,伏地乞怜,母亲也要折磨他出气。

在尖声咒骂儿子,不停挥鞭的母亲脚下,垂峰咬牙切齿。

(我没当上太子,都是母亲的错。)

父帝不会让与李氏敌对者,成为皇太子之母。否则,母亲定愈发轻蔑李氏,至于阴谋陷害,图谋不轨。

立为太子的善契之生母、念氏为李氏友人。念氏恭谨温和,对李氏构不成威胁。正因如此,她诞下的善契得以入主东宫。

但在母亲看来,一切错在垂峰。

垂峰成了亲王,蒙赐简巡国,在都中建起王府,父帝便命其母移居简巡王府。得宠妃嫔,即便儿子独立门户,亦要留在宫中,父帝此举,是将麻烦一脚踢开。这次,母亲也大发雷霆,痛打垂峰。

「都怪你,我才被皇上疏远!!现在,李氏肯定在笑话我吧!!笑我生了皇子,成不了器也一文不值!!」

垂峰早已新伤不断,但母亲的过分打骂,他从未与人商谈。孩童时,他认定母亲生气错在自己,长大后,又以受母亲打骂为耻,守口如瓶。

自然,他对母亲支配的王府避而远之。

从那时起,他与群群阿谀奉承之徒,整日花天酒地。耽溺酒色,借以消愁,又为琐碎争执拔刀伤人,恶评日益堆积。

娶妻纳妾后,他仍极力远离王府。他不愿见母亲。一见,母亲便破口大骂,鞭打垂峰,或是恰恰相反,娇声娇气如此说道。

「快点登上皇位,让母亲安心啊。」

善契践祚成永乾帝后,比垂峰晚生一月的异母弟学律登极成丰始帝后,母亲仍对垂峰即位梦寐以求。

真是痴心妄想。她儿子得十二旈冠冕,可谓毫无希望。

蒙赐的封土——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垂峰这亲王不受重视,不言自明。仿佛是为印证此点,永乾帝驾崩后,父帝不顾皇长子垂峰,指定学律为新帝。垂峰甚至算不上候补。

(母亲还在一天,我就登不上玉座。)

垂峰胸中垒块,常愤懑不平。

自己到底为何降生于世。父帝群臣对他毫无期待,当他本不存在,母亲拿他出气,大加苛待,亲王有名无实,日日碌碌无为,虚度年华。他就是为这而生的吗。

他极想成为别的什么。不是束之高阁的皇帝备品,不是如狗般遭痛打的不成器儿子,而是有生存价值的什么。

当有如饥饿感的愤闷将至极限时——灰龙案发生了。

丰始帝驾崩,令朝廷狼狈周章。丰始帝并无皇子。

群臣窃窃私语,人人揣度太上皇会将十二旈冠冕,戴在哪位亲王头上。

恰巧归京的垂峰,已坐立不安。

(或许此次,父帝会指定我继承大统。)

升为新帝候补最上位者,为垂峰异母弟示验王・高透雅。透雅因在断肠案中,揭发宝伦大长公主与吴家阴谋,日益受父帝重用。群臣大半推荐透雅,朝廷倾向似已成定局。

但这透雅谢绝了皇位。理由是示验王妃不可立为皇后。

自至兴帝在位始,皇后要从诞下皇子的妃嫔中选定。

示验王妃已诞下男童。夫君登上玉座,她将顺理成章立为皇后,但这绝不可能。因示验王妃为异国人。皇后必是最尊贵妇女,受万民敬仰,决不可立蛮族女性为后。

除去透雅,可视作新帝候补的亲王为巴享王・高秀麒、整斗王・高中稳、松月王・高才业、究沙王・高黎洋、充献王・高承进、霜齐王・高勇博。

均是崇成帝皇子,垂峰异母弟。

秀麒、中稳、才业无封地。秀麒为崇成十一年月燕案主谋荣氏之子,不可能登位。中稳生母身份低微,娘家无力,皇位遥不可及。才业体弱多病,心脏有疾,不宜为君。

黎洋年十九。生母染氏出身名门,但黎洋本人性子太弱,仿佛不堪帝位重负夭折的永乾帝。承进年十七。生母为灰龙案中灭族之夹家女。因其母苦苦哀求,承进免于一死,但登位无望。勇博刚十五。武艺精湛,学问却一窍不通,甚至读不了基本的经书。胸无点墨的皇帝,怎能与突破科举难关的一众高官论争。

总之,已无象样候补。

垂峰暗藏登位野心,这良机千载一遇。他的手,从未离宝祚这样近。

但障碍仍是母亲。天子生母将登圣母皇太后之位。母亲或成皇太后,与已为慈母皇太后的李氏并立。父帝真会提母亲与李氏比肩吗……恐怕,不可能。

真是讽刺,渴望垂峰即位的母亲,正是让垂峰远离玉座的原因。

(要是没有母亲就好了。)

登上至尊之位,母亲碍手碍脚。若他呆呆发愣,父帝将指定他人为新帝。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所以,只得那样做。

此外——别无他途。

「……皇上……皇上。」

轻柔嗓音抚上耳畔,垂峰睁开眼。

鸳鸯贵子映入眼帘,鸳鸯与莲花相合,色彩鲜明。为寝塌帐顶上刺绣纹样。寓意夫妇和睦、子孙繁荣。

「您好像梦魇了。没事吧?」

危充华柳眉紧皱。一丝不挂。玉肩赤露,光润黑发披散,雪肌津润,云雨残梦流连。

这里是翠眉殿寝室。令危充华侍寝后,垂峰睡着了。

他从未在侍寝后入眠。前次与危充华同床,也只是佯装假寐。他信不过自己,生怕睡时恍惚失言,泄出那秘密。可昨夜在危充华身旁,他竟酣然入梦。

尽管他本无此意。

「朕说什么了?」

「没。只是,看起来很痛苦。」

「因为朕做了噩梦吧。」

「什么梦?您说来听听。说出来,就轻松了。」

「不要紧。别在意。」

垂峰拥过危充华。温暖纤弱的肢体,将噩梦残滓淡去。

「倒是你,没事吧?朕没勉强你吧?」

昨夜是他们第二次结合。危充华不习房事。虽然他远比初夜慎重,但看她接纳垂峰很是费力。

「妾不知道皇上那样算不算勉强。妾不懂其他方法。」

危充华面颊飞红,微光之中也甚是显眼。

「你若想知道别的方法,那我们就依次试一遍『金闺神戏』中房事百计吧?」

『金闺神戏』中介绍的秘

戏技法,甚至有百种以上。

「不、不用了……!妾昨夜那样……就、够了……」

「朕还不够。」

垂峰压过危充华。夺唇吻上,那唇有如红熟樱桃。

(危充华不敬的愿望竟然是接吻。)

好胜大胆的危充华会渴望初吻,实在出人意料。

这愿望微不足道,又惹人怜惜。实现这区区小事,想来也不会遭上天降罪。

危充华将本想献予心爱男子的贞操让与垂峰。今后,再无法与他人同床。莫说与他人结合,她甚至不得拒绝垂峰,即便她不爱这夫君。

绍景帝后宫,将成她一生牢笼,垂峰心生怜悯,实现了危充华的不敬愿望。一次接吻,危充华便如凝视心爱之人,云娇雨怯,泪眼朦胧。那可爱模样燃人情火,引得他三番五次,唇唇相叠。

「……啊,对不起。」

接吻间歇,危充华一声道歉。缓缓匍匐于垂峰脊背的小手猛然离开,绯红花颜渗出歉意。

「您后背受伤了。疼吗……?」

此时,垂峰方察觉自己未穿寝衣。

他平素与人交合,不会赤身露体。至多袒露下部。仅此足矣,可昨夜不知为何,脱了寝衣。

他自是憎厌在闺中暴露自己真实之姿,亦是为遮掩背上刻下的责打伤痕。鞭子挥来瞬间的疼痛早已悄然无声,但污辱蓄积的苦涩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做,不是恨你。』

母亲挥鞭后,定会在他新伤上抹盐。

『我是爱你,才对你严厉。你要明白母亲的爱。』

每当母亲的手在撕裂的皮肤上舔舐般滑动,垂峰便因剧痛翻滚挣扎。女人的手是垂峰恐惧的对象,亦是垂峰唾弃的污物。因此,垂峰在闺中不许女人触碰,闺外亦不碰女人之手。

但方才,他并未感到嫌恶。不,或许该说,他未能感到嫌恶。危充华唇上,莫非藏有令人放松警惕的神秘力量。

不料这女人竟如此危险。溺于柔嫩肌肤也不可失了自制,必要当心。

「无朕许可,不要碰朕。」

他连啄那艳丽红唇,低吼般私语。

「只能朕碰你。你没这个权力。」

想是觉出垂峰烦躁,他身下那雪色玉体微微战栗。

「还能履行一次义务吗?」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真。

「……能。」

他压上她的唇,仿佛为封住那僵硬回音。

这是为了生子。不论手段,只要令危充华怀孕,便皆大欢喜。无须相爱。无须交心。无风情月意,也可产下皇帝备品。所以,接吻本是多此一举。

「……皇上,天快亮了。」

第二次履行义务后,危充华倦怠挣扎。她拼命扭动逃离,却被垂峰圈入怀抱,渴求着唇。几度几度,永无满足。

她并非他心爱娶来的女人。她不过政坛棋子,与其他后妃侍妾无异。与迄今为止的女人有何不同。危充华,不也只是个女人。

(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如此劝告自己,吮蜜般如饥似渴,贪求着那甜美樱桃。

芳仙宫——那是历代皇贵妃蒙赐的绚烂宫殿。

「今早上真是难为你了。」

待夕丽坐上椅子,尹皇贵妃沉稳开口。

水榭凸至阔大莲池。宽广内院内,石楠开得正盛,初夏风吹如舞,摇曳着檐尖风铃,铃声清清。

(受皇后娘娘训斥都成每日必做了。)

今日朝礼,皇后娘娘又斥责了夕丽。

『听说你昨晚把皇上留下了。』

加皇后心情极差,令夕丽跪在脚下,冷冷放言。

『彤史记录上,写着受宠到黎明。』

一听此话,妃嫔众口嚣嚣。

『到黎明!?那个冷淡的皇上竟……!?』

『连段贵妃娘娘,也目送皇上深夜离去啊。』

『皇后娘娘一夜也只受宠一次啊?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众妃嫔目不转睛盯来,夕丽面红耳赤,低了头。

哪谈得上挽留皇帝,夕丽是遍遍哀求,恳请皇帝放了自己。

但皇帝并未放过夕丽。

——你脱了衣服,就会唱歌了啊。

甜蜜细语侵犯柔软肌肤,夕丽不知所措般捏紧被褥。

(昨夜皇上真是奇怪。)

初次进御时,夕丽自己宽衣解带,可昨夜一阵吻雨降下,夕丽眼饧骨软间,被剥了个一干二净。与初夜时天差地别,皇帝十分温柔。每每被他轻柔触碰,便觉身体某处渐渐脱力,几欲忘却这是妃嫔担负的义务。

(……他定是觉得我这怪人稀奇。)

皇帝厌恶夕丽触碰。若他心中有一丝爱情,想必不会说出这话。夕丽于他,不过房事道具。

这倒不是伤了她。她入宫并非期待夫妇相爱,也深知自己并不特别,能越过三千佳丽,得皇帝宠爱。

何况,她决非恋着皇帝。只是怀有些许好感,想着他或许是良善之人,与传闻迥然。

仅是被皇帝拒绝,怎会受伤,可不知为何,胸中阵阵钝痛。

她想接吻,他令她如愿以偿。尝到甘甜温柔的吻,像是尝到为心爱之人所爱的滋味。莫非,她是为这份畅快迷醉,不知不觉间生了误会。误会皇帝对自己有别种情意。

真是愚蠢。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

『妾没想着留下皇上。妾多次……』

『不许狡辩。』

加皇后怒气冲冲,下看向夕丽。

『劝谏皇上不可为色所惑,是妃嫔义务。不加劝谏,强求圣宠,你身为妃嫔,毫无自觉。罚你自今夜起十日间,不得陪侍龙床。抄写女训书,想想该怎么做妃嫔。』

『真严厉啊。』

红牡丹盛放的绢布团扇掩住嘴角,段贵妃朗朗笑道。

『危充华只是满足皇上要求。若新奇花朵能治愈皇上心灵,岂不可喜可贺?』

未等加皇后还口,段贵妃向夕丽微笑道。

『不用烦恼,妹妹。你没错。皇后娘娘是在嫉妒呢。她可是独守空闺。』

『说到独守空闺,贵妃许久未受召了吧。本宫也为你难过啊。本宫也想给妹妹凤戏牡丹,可皇上不要你。』

双方逢迎者亦加入,照例开始冷嘲热讽,短兵相接。

(……明明不该是这样。)

她本想做自己喜爱之事,活得无忧无虑,可回过神来,已陷在唇枪舌剑的漩涡中。

这一切,都怪皇帝。都怪皇帝一时兴起,宠爱夕丽。

(……反正,他很快会厌倦。)

没什么比宠爱更脆弱无常。若夕丽不再得皇帝挂念,或许也将不再受加皇后叱责。

「这是皇上第一次迷恋一位女性,大家太激动了。」

尹皇贵妃让过樱桃冰点心。

「一时受众人非难很是辛苦,但别被说长道短乱了心。我们的义务,是服侍皇上。可不能为别的事烦心劳累。」

温和话语铭刻于心,夕丽若有所思。

(尹皇贵妃娘娘似是温柔之人,但过分信任实在危险。)

绍景帝后宫中,皇后派、贵妃派火花四溅,尹皇贵妃不属任何一派。无力者难以中立。不入皇后派,亦不入贵妃派,显而易见,她不只是位才媛。今日她与夕丽搭话,是否出于纯粹热心,令人怀疑。她岂非另有所图?

(讨厌。我真是,三年前起,就变得如此多疑。)

自她被剑良背叛,便对信任他人恐惧不已。

但在此地,或许恰合时宜。后宫中,谁也不能信任。公然为敌者自不必说,对含笑接近者,亦不可疏忽大意。真正的敌人,总戴着和蔼可亲的面具。

走出芳仙宫,夕丽便打个大哈欠。

「危充华娘娘,这可不雅观。」

雨果扶着夕丽的手,走在旁侧,嘻嘻笑道。

「可我好困啊。啊—啊,好想赶紧回翠眉殿睡觉。」

「证明皇上宠爱深厚啊。但今夜起十日间不得进御,也真苛刻。皇后娘娘太严厉了。明明能再宽容些就好了……」

「我倒是谢天谢地。皇上再像昨夜那样,不到黎明不放手,我身子可吃不消。多亏皇后娘娘,让我悠哉悠哉歇上十日,我可是感恩戴德。」

「奴婢是担心您十日不能受宠。希望皇上君心还在。」

「他爱在不在。我又没喜欢皇上,也不想卷入争宠。真想赶紧失宠,过着沉迷纹样的生活。」

「您又逞强。您明明喜欢皇上。」

雨果丰满面庞上,笑容意味深长。

「您与皇上接吻时,人都恍惚了。和厌恶的男子接吻,会那么恍然如梦?」

「……你看见了?」

「奴婢在树荫下看得一清二楚。嘿嘿,接吻真好啊。您觉得呢?听人说,吻是如糖蜜的味道一般,那是真的?」

她浑圆双瞳闪闪发光逼来,令夕丽有些招架不住。

「这、这么说雨果没接过吻?」

「说来惭愧,没。都这年纪了,却一直没有机会。」

「真意外。雨果这般活泼开朗,

怎会没有恋人。」

雨果并未结婚。女官中已婚者不少,独身至今实在稀奇。

「你没有喜欢的人?」

「哎呀!讨、讨厌,哪有喜欢我这老婆子的……!」

「你看着可不像老婆子。还正值妙龄呢。」

「您快别说恭维话了!太丢人了!」

雨果如少女般面颊飞红,连连拍打夕丽背部。

「妙龄早过了……可奴婢其实,爱慕着一位男子。」

「什么样男子?美男子?」

「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为人正经诚实。又手巧,又亲切,笑容特别美!哈啊,可惜。往后十天都见不到……」

「十天都……?啊,我懂了。雨果喜欢的,是舌太监吧。」

禁止侍寝期间,敬事房太监舌太监不会前来到访。

「原来如此。你是见不到舌太监,才慨叹我不能进御啊。」

「不、不只是这样!奴婢是担心危充华娘娘……!」

「你说舌太监笑容特别美,我无法相信。那人好像从未笑过。」

整日郁郁寡欢、愁云惨淡的宦官,难以想象他的笑颜。

「您误会他了。舌太监是位快活男子。在奴婢面前,总是满面笑容。平日只是刻意不笑。听说,他年少做宦官时,在不该笑的场合一不留神笑了,狠狠遭了顿责打,就有了不笑习惯。难道如此美好笑容,真是可惜……」

雨果话声戛然而止。梅花空木花开纯白,淡雅清秀,隔着繁茂枝叶,条敬妃款款而来。

夕丽入宫靠条家斡旋,要定期向条敬妃请安。条敬妃为人冷淡,每每漠然回应,但后宫礼仪,遇见份位高于己者,需垂首问安。夕丽避在小径旁侧,向条敬妃行礼。

「给条敬妃娘娘请安。」

条敬妃懒懒看向夕丽,却一言不发,沉默经过。精炼麝香香气随风轻舞,藤色长裙摇曳,横穿眼前。

裙上丝织纹样,为百事如意,百合、柿子、灵芝。百合代百,柿事同音。灵芝形似佛具如意,如意——即「随人心意」。

条敬妃身着寓意万事顺利纹样,走向小径对侧。

(她也不带侍者,这是去哪?)

敬妃为十二妃第六位。高位妃嫔外出,常有众多宦官女官随行。

「条敬妃娘娘常独自散步。奴婢不时见到她时,她总是面色忧郁。」

二人复向前走去,雨果压低声音。

「传闻说,条敬妃嫁给皇上前曾有恋人。但条家棒打鸳鸯,将她嫁与还是亲王时的皇上。想必她至今仍对那恋人念念不忘。成婚后,她总借故推辞侍寝。即便皇后娘娘叱责,说侍寝为妃嫔义务,也是徒劳。」

条敬妃十年前,嫁与当时为简巡王的皇帝。

「她能拒绝夫君十年?」

「皇上厌恶条家,乐得如此,与条敬妃保持距离。」

「皇上为何厌恶条家?条家是恭明皇后娘家吧?」

条敬妃为皇帝生母・恭明皇后侄女。

「恭明皇后性情暴躁,与皇上不和。听闻皇上做亲王时,对王府避之不及,辗转在别邸。」

「我记得,恭明皇后是在皇上即位前薨去的?」

恭明皇后・条氏薨去时为宁太妃,今上登极后,追赠皇太后。

「恭明皇后已卧病许久。她好食夷狄药剂,大概是因此伤了身。奴婢曾听太医们感叹,说她只要听说能保容养颜,不论何等可疑药剂,也会服用。」

恭明皇后曾是绝代佳人。便是姿色令天仙甘拜下风,也终会人老珠黄。恭明皇后心感危机,生怕自己年老色衰,饮用异国秘药,欲还年驻色。

结果损元折寿,四十过半薨去。

(皇上厌恶女人,是因为恭明皇后吗。)

与母亲不和,令皇帝成了这般闷闷不悦吗。

走至睡莲初绽池畔,便闻古筝声自亭内飘扬而来。琴技实在精湛。悲哀旋律如束勒在心,与凉风相戏,绵绵流淌。

「……你看,那不是条敬妃娘娘?」

亭内弹奏古筝美人,似是条敬妃。

「真是奇怪。条敬妃娘娘,应该去了那边……」

雨果惊奇回头。方才走来那小径无分岔。若她回到这里,定会与夕丽等擦肩而过。正当其疑惑不解,演奏已尽尾声。

条敬妃出了凉亭。身侧有怀抱古筝的宦官,与众女官随行。

「早些怀上身孕吧,危充华。」

夕丽问安后,条敬妃笑也不笑,俯视夕丽。

「你生下皇子,我便不用再听家父抱怨。」

她身着百事如意裙,配秋海棠纹上襦,丽姿幽艳。发髻极倾一侧,用簪别作环形,成倭堕髻。许是这玉颜明净、身形修长丽人,出嫁后仍固守贞操,令人觉如梨花苞蕾,尚未知春。

「但你可当心。生下皇子,你用处便尽了。家父要取走你皇子,交我养育。我虽不需要皇子,但也没来由帮你。你不想死,就自己保护自己。」

条敬妃冷冷翻过麝香香薰衣袖。藤色裙裾下,可见七彩丝刺绣鞋。一鲤戏水莲池纹样,寓意恋中美人。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您不是往那边去了……?」

夕丽叫住条敬妃,指向自己来时小径。

「什么意思?我刚可一直在亭子里。」

「诶……但、刚不久,妾碰上条敬妃娘娘走过去。」

「不是认错人了?」

「定是认错了。条敬妃娘娘朝礼后,一直在那亭子弹古筝。」

条敬妃与身旁女官面面相觑,夕丽不寒而栗。

「应该……没有认错。刚刚确是条敬妃娘娘?」

条敬妃走后,雨果歪头思索。

「……刚刚没穿……」

「诶?」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没穿……!没穿、鞋!」

「是吗?但娘娘刚穿了吧。」

「不是她……是最初的条敬妃娘娘。是在那边小径擦肩而过的……」

她路过时,裙裾下露出白皙玉足。夕丽当时便奇怪,但雨果讲起条敬妃娘娘,夕丽便无暇提及。

「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刚刚光着脚,在走……?」

雨果眼见着面色发青。

「那、那么,那、那个从身旁经过的条敬妃娘娘,没准是……」

「……是生灵!」

定是如此。传闻中,生灵常赤足游荡。

五月五日、端午节别名浴兰节。为驱散邪气,以兰汤沐浴。

端午节夜,皇帝将命一位后妃服侍入浴。此后妃即宠妃,渴求宠爱的后妃,人人期望侍奉天子浴兰。

往年因嫌麻烦,垂峰从未指名任何一人,但今年,他命危充华服侍入浴。

「条敬妃的生灵出现了?」

垂峰靠在浴池边缘问道。

豪奢白玉石浴池挖在地下,池内边缘,造有小凳。垂峰正坐在此处,危充华为其洗发。

此浴殿乃为垂峰五世祖隆定帝与其心爱皇后入浴所建。浴室中饰有白玉石雕刻龙与凤凰,浴池上架有美丽小桥。

「是。妾亲眼所见。」

危充华跪在浴池旁侧,笨手笨脚为垂峰洗发。二人均身着浴衣,并非一丝不挂。

「它和条敬妃娘娘一模一样,却赤足走路。定是生灵。」

即便背向危充华,垂峰也知她面色铁青。

「不是条敬妃本人?」

「不是!妾细细查过,但那小径无别路。与妾擦肩而过再进入池畔凉亭,弹奏古筝,绝无可能。再说,条敬妃娘娘做此事有何益处?娘娘性子冷淡。不像会捉弄妾的玩笑之人。」

同感。条敬妃并非戏弄新入宫者,借此玩乐的可爱女子。

「妾听闻,强烈思慕之情会将魂魄拉出肉体。听闻条敬妃娘娘嫁与皇上前曾有恋人,会不会是即便只有灵魂,也要去到他身边……」

想是怕批逆龙鳞,危充华含糊了后话。

「无妨。朕早知条敬妃情况。」

「那您也知对方是谁?」

「好像是李首辅。条家李家形同水火。于是两家棒打鸳鸯。」

首辅指皇帝顾问内阁大学士首席。亦称内阁首辅,为事实上宰相。

今年刚升首辅的李首辅,为李太后堂弟。年四十六。与条敬妃年隔二十。谨严耿直,为官有能,但因循守旧,顽固不化,难为垂峰所用。

「敌对家族男女相遇相爱,真像双非龙的小说一样。」

双非龙为市井当红文士。作品多讲男欢女爱,在女性中大受欢迎。

「东厂特意做了调查,朕听过他们相爱机缘,不过真像小说一样。首先,二人相遇是在十二年前春。条敬妃——当时是条氏——女扮男装去了国子监。」

「啊,条敬妃娘娘女扮男装?」

「男装是开端。条氏她,扮作监生,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为凯最高学府。监生即其学生。自然,女子无法成为监生。

「似乎是她好学的伯母在幕后操纵。条氏曾向其伯母求学。伯母为绮云大长公主故友,暗中安排,将侄女送

入国子监。」

垂峰叔母绮云大长公主・高夏艳才华横溢,许是因此,热衷于女子教育。她在都中女冠观内附设女校,令女子求学。

「条氏颇为优秀。人称她麒麟儿。」

「那、这禁忌之恋怎么……啊、妾懂了!是李首辅到国子监时,二人邂逅的?」

「那时是李大学士。李大学士到国子监为监生授课。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国子监。」

国子监学习因人而异。并无每日授业。偶有授课不过流于形式,监生热情不高。

参加科举,需通过国立学校考试,取得学籍,只要得到学籍,学校再无用处。

「条氏热心聆听李大学士授课,连连发问。李大学士对这狂妄监生毫不生气,细致恳切,一一作答。或许是辩论中对条氏起了惜才之心,他将她招至自家宅邸,个人指导。在那期间,逐渐萌生了爱意吧。」

「师徒关系开始的爱情啊。」

「古板的李首辅难以相信,自己竟会受小二十岁的少女笼络,但他确是真心实意,想娶条氏过门。在东厂调查时,李首辅自己如此回答。」

原以为是二人有了关系,才决定结婚,可条氏是处子之身。

「李首辅至今未娶。是念着条敬妃娘娘……吗。」

「谁知道呢。但你不觉得有趣吗?李首辅那样一本正经男人,竟会迷上男装女子,甚至想与她结婚。对方还是敌对者条家千金。更糟的是,条家家主欲将其掌珠嫁与简巡王——朕。莽撞行事,不仅伤条家面子,更会令朕颜面扫地。即便有李太后作靠山,也是场过于危险的赌。」

「李首辅爱条敬妃娘娘,爱到无法计较得失啊。」

危充华羡慕般低语。

「朕后宫中,如条敬妃般曾心有所属者,也有个三三两两。包括你。」

纠缠发间的纤细手指,突然停住。

「朕即位前,与玉座近乎无缘。并非令女人们甘愿以身相许的男人。皇后如今一副正妻模样,趾高气扬,但做王妃时,因嫁给朕大为不满,怏怏不乐。整日满腹牢骚,说什么本想嫁给皇帝,成为妃嫔,却屈身一介亲王妃,叫人不胜其烦。」

段贵妃亦然。当时丰始帝在位,她曾想嫁与丰始帝。

嫁与登位无望的垂峰后,日日哀叹,伤心欲绝。

「仔细想来,朕的后妃净是如此女人。」

即位后娶来的美姬,全为这天子身份蜂拥而来。

无一人追求垂峰自身。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便是女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嫁给这种男人。」

头戴十二旈冠冕,却只得甘心做个皇帝备品的垂峰,哪有什么魅力。他正嘲弄般发笑,只听哗啦一声,热水当头泼来。

「别突然泼水。吓人一跳。」

垂峰拢发回头看去,却见危充华瞪回自己。

「报您上次的仇。妾可是被皇后娘娘训斥,说妾把皇上留在寝室。还受了别人一通冷嘲热讽。」

第二次侍寝,垂峰直到清晨才放开夕丽。他想确认。确认她与那群女人,那群乌合之众并无不同。确认她不值得牵绊他心意。

结果适得其反。疑念愈深。她真不同于其他女人?

(都怪她央求朕接吻。)

不求黄金不求荣华,单求接吻,从未有过这样女人。危充华说出那种话,仿佛索求恋人之吻,令垂峰判若两人,心生动摇。

自己都为这蠢事目瞪口呆。危充华并非对垂峰有意。只是为逃离失恋苦痛,进了绍景帝后宫。只是有垂峰这夫君,她想接吻,再无人可求。从召进御,俯首听命,只因无法违抗皇帝命令。闺中声声甘甜,只因这是妃嫔义务。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垂峰为皇帝,危充华为妃嫔。各自身负义务,必要尽责。即便毫无情分,亦要交合诞子。只为皇统不绝。

即便知此空虚,空虚得令人断骨,也无法逃离。

只要手足系在后宫里。

「抱歉。」

道歉言语脱口而出,顺畅得出人意料。

「朕,决不再做你厌恶之事。」

他本无须道歉。危充华的身体属于垂峰。垂峰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贪享她身体。连她生命,也听凭他予求予取。无论他将何等无情之举强加于人,自己也一无所失。只需身体相连。无须心意想通。自一开始,便不求谁真心。

若真如此,为何——他正请她原谅?

即便跪伏于地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她怜恤,他明明一清二楚。

「您、您倒也……无须道歉。」

危充华低下热气温暖的脸。

「……妾是劝您适可而止。毕竟过犹不及。一晚上,做、做太多次……怕伤及您龙体……闺房之事诚然重要,但夜晚亦是身体休息之时。若因为妾,令皇上睡眠不足,妾又要受皇后娘娘训斥。今后还请您自重……」

垂峰自浴池中站起。轻触她火热面颊,窥视她润泽双瞳。

「朕能吻你吗?」

「……您、为何要问?」

「朕答应过你,决不做你厌恶之事。若你不愿与朕接吻,朕决不再碰你的唇。」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渴求。渴求她的信赖。渴求她望着他,双目含情。

(真是愚蠢。)

顺利赢得她心,又有何意义?又能挽救什么?莫非深入骨髓的污辱罪孽,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什么爱,力量绵薄。不过一时之梦。他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他深知自己没资格渴求爱情。

但他仍起了渴望。渴望她看着垂峰自己,而非有名无实皇帝。渴望她希求垂峰本身,而非他人,而非谁的代替。

若真能如此,这空虚身体,像是带了几分价值。

「……您太自私了。」

危充华手抵在他胸前,攥成小拳。

「您命令妾不得碰您,自己却说想碰妾。」

「你想碰朕?」

「……妾不想被单方面触碰。像是被当作道具,心中有些愤愤。」

「朕不是当你作道具。朕只是……」

害怕,这话未能出口。女人之手,最令他恐惧万分,这实在难于启齿。

「不要碰朕后背,别处无妨。」

「您受伤了,所以不想妾碰您后背吧……?啊、刚才、妾猛泼热水,给您伤痕泼痛了吗?还是澡豆蛰着了您了?实在抱歉。妾明知您身上有伤,还不小心……」

她像是无意伤了人,面色痛苦,柳眉紧皱。他胸中突然一阵温暖。定是因为危充华替他担心。宛若体贴心爱之人。

「你名字叫夕丽吧。」

二人视线交缠,垂峰环过那柳腰,拉来身侧。

「快允许朕,夕丽。允许朕沉溺于你的唇。」

夕丽沉默不语。眼睫轻垂,小心翼翼,抚上垂峰的臂。纤细玉手描摹上臂曲线,登上两肩,滑向胸前。

他急不可耐,夺唇吻上。怀中那纤弱肢体似已等得焦急,微微颤动。

「妾是自愿嫁给皇上。」

他将她拉入浴池接吻,夕丽轻叹道。

「妾想着,你是天下第一薄情郎,妾能侍奉你一生,再不动情。」

「朕这夫君,和你期待的一样吗?」

周身兰草香气扑鼻,垂峰轻啄她唇,唇如花蜜。

「……一样,现在一样。」

「若将来,朕打破了你的期待,到了那时——」

你会爱朕吗,他本想问她,却以接吻含糊过去。

皇帝成为诚实夫君,未来永劫,只如吹网欲满。无论他只爱一人,爱她多深,也必须不停背叛,此乃命运。

『想着登上玉座,便能得到一切,可是大错特错。』

学律曾如此说过。事到如今,垂峰好像懂了此话真意。

五月过半,李贤妃顺利诞下皇子。

后宫习惯,皇子诞生时,后妃互赠襁褓。今日除李贤妃外,众后妃聚在恒春宫厅堂,对坐刺绣台,各自绣着吉祥纹样。

(今天这条敬妃娘娘是生灵?还是本人?)

夕丽边绣童子乘麒麟纹样——麒麟送子,边观察条敬妃。

条敬妃正在襁褓上刺绣喜从天降纹样。

此图案为蜘蛛网中悬垂下一蜘蛛。蜘蛛别名喜子,人视作吉兆。喜子悬垂的喜从天降,寓意喜事自天上降临。

条敬妃举止一如既往。仍是目光冷淡,坐在刺绣台前。听闻她虽是潜入国子监的才女,但刺绣手艺也出类拔萃。如白鱼般纤细洁白指尖下,五彩斑斓蜘蛛跃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啊,红线好像用尽了。哪位能借我些?」

尹皇贵妃环视众妃嫔,条敬妃递来红线卷。

「用这个吧。」

「谢谢,妹妹。」

今天是她本人吧。姑且,像是穿了鞋。

萤有无数异名,但夕丽最喜宵烛。确如烛光映照昏暗之宵,萤火飘飘摇摇,与夜风嬉闹,恰是昏暗夜色上,绘出绚烂纹样。

皇帝带着夕丽离开宴席,在小溪畔散步。

捕萤之夜。水声潺潺,令人沉湎,

极为惬意。

(是因为皇上在身边吗。走在暗处,也毫不可怕。)

黑暗是夕丽天敌。但和皇上一起,便不会因微暗双膝打战。

「朕让暗奴查过了,条敬妃有时行为怪异。」

皇帝在燕子花丛旁站住。

「比如半夜突然醒来,四处徘徊;比如叫她也不应,只是恍惚发呆;比如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有个女官还像你一样,说曾见过另一位条敬妃。」

「果、果然、是生灵……!」

夕丽只觉毛骨悚然,紧抱住皇帝手臂。

「……莫非,刚刚宴席见的条敬妃娘娘也是……」

宴席处处饰有吊灯笼,但看不到条敬妃脚下。

「您笑什么?」

见皇帝笑出声,夕丽不禁怒目而视。

「你还真和鬼怪故事有缘。先是天镜庙幽灵,又来个条敬妃生灵?」

「没什么好笑的!生、生灵没准会袭击皇上?」

「区区生灵不足为惧。朕有这个。」

皇帝指向别在腰间的虎纹香囊。这香囊是夕丽亲手刺绣赠予皇上。她虽不长刺绣,却能将除魔之虎绣得有模有样。

『后宫魑魅魍魉很多。为防止妖怪靠近您,戴上这个。』

看来皇帝很中意这香囊。每次见面,都随身佩戴。

「是不是绣龙更好?」

「龙朕已经看腻了。还是虎好。」

皇帝视如珍宝般,轻抚那虎纹香囊。

「朕一看见它,就想起你。」

心跳失了节奏。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紧抱住皇帝手臂。

「怎么了,夕丽。脸色好青。」

温柔声音如将人包裹,早该痊愈的伤痕憋闷难忍,隐隐作痛。

(……还能到何时呢?)

皇帝还能这样看夕丽多久?还能留在夕丽臂弯中多久?还能允许夕丽碰他多久?想想便两腿发软。害怕至极。如同在漆黑一片中茕茕孑立。身前不见身后不辨,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没什么好怕的。」

皇帝劝慰般在耳畔低语,手臂环过夕丽。

「朕保护你。」

低沉声音可靠回响,勒紧胸膛。

(……您明明说过,不会许做不到的诺。)

皇帝定会打破诺言。将来,会甩开夕丽之手。会用这温暖臂弯拥抱其他女人。到了那时,夕丽将怨恨此刻的自己。

「您不用保护。」

夕丽言辞强硬,说着将脸埋入皇帝胸膛。

「妾自己保护自己。」

心脏如鸣钟。热颊如火烧。无来由的迷恋难以自抑。

不可再向前一步。必须离开。必须立刻脱身。否则将再遭背叛。否则将再撕心裂肺。否则将再一人独泣。警钟高鸣,鸣声喧嚣,却无法自皇帝臂中逃离。甚至想永远留在这里。

「你的手……像白百合的花蕾一样。」

皇帝喃喃自语。夕丽静静等待,想着他或许会握住自己的手,但紧攥龙衣的手仍晾在夜风里。

(……说起来,皇上一次也没碰过我手。)

他曾抓过她手臂,曾将她拥过怀里,却从未握过她的手。连在闺中,也不碰夕丽之手。甚至有时刻意避过。

(若我去碰他……他会生气吗。)

她起了冲动,想碰一碰皇帝的手。想试试如相爱男女般手相牵。

可却无法化作行动。想到万一被他甩开,身心便畏缩不前。

「光看龙衣上纹样,也挺无趣吧。」

皇帝戏弄般轻抚夕丽脖颈。

「快看。那是什么纹样?」

夕丽朝大手所指方向转去,一瞬停止了呼吸。

放眼望去,宵烛成海。萤光星罗棋布,与夜色相嬉,图案瞬息万变。宛若漆黑绫绢,上缝群星,飘然摇荡。

「真是无以言表。像是置身天汉水底……」

夕丽正为奇幻景色如痴如醉,却突然被他夺了唇。

「若此处是天汉,那你是织女?」

龙眸甜蜜的眯起,映出面色恍惚的自己。

「……七夕还早呢。」

牵牛织女时隔一年相会之日,他们还能否站在这里。

毫无确证。明日难料。无底的不安涌上喉头,却想至少在皇帝怀中时,沉醉于这份温暖。

「朕一直觉得捕萤无趣,没想到也不错。」

宵烛之锦,纹样变幻无穷。再见此景,皇帝可还在自己身边?

(来年,您还愿与我一起捕萤吗?)

断然无法出口。若许下约定,只会徒增痛苦。

「你说不是生灵?」

垂峰斜倚书桌,看向玉座下的女道士。

因挂心条敬妃之事,他再度自归真观请来女道士,命其调查。结果出人意料。条敬妃并未化作生灵。

「条敬妃娘娘身上全无妖气。也并无魂魄离体迹象,想来危充华娘娘遭遇的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并非灵魂。」

「那是什么?」

「详细至此,不得而知。若再见另一位条敬妃娘娘,该捕住她再另行调查。」

「不是灵魂的话,那是活人?」

有人扮作条敬妃?又有何目的?

「您看起来很是心烦啊。」

女道士退下后,暗奴端来茶。

「条敬妃娘娘之事,让宫正司查查?」

「嗯,查吧。」

垂峰正饮茶沉思,暗奴递上烟管。

「您似乎还有别的烦恼?」

「朕在想危充华。她时不时一副思虑模样。似乎还对比驸马念念不忘。」

若有人令夕丽胸中作痛,除比驸马即常圆侯・比剑良之外,别无他人。

(朕明明说过,要她忘了他。)

一见夕丽面色苦闷,便火冒三丈,热血直冲头上。想对她咆哮,叱问她要为此等败类痛苦到什么时候。他明知咆哮无用,难改她心意,可胸中激情澎湃,难以平息。

「那杀了比驸马?」

暗奴温和眉目里,渗上几分神秘笑意。

「令危充华娘娘心烦意乱,实在无礼至极。此等越矩之人,还是处理了干净。」

「宦官总想杀碍事者。太性急。」

「奴是敬慕皇上,才出此言。如今,比驸马仍在搅乱危充华娘娘心绪,此事不容小觑。若一步走错,二人私通……」

见垂峰视线骤利,暗奴含糊其辞,垂下眼去。

「危充华不是愚妇。不会做轻率之事。」

夕丽与背德私通风马牛不相及。垂峰确信,即便她心中恋慕日甚一日,也清楚自己本分,绝不越雷池半步。虽然此信赖由何而来,他不甚了了。

「但朕的妃嫔身上,不时闪出过去男人影子,实在令人不快。朕想让她早日忘却,怎么办才好?」

「这、奴毫无头绪。奴也没有经验。」

「你妻子成亲前没有恋人?」

「荆妻说与奴是初恋。」

「真走运。」

垂峰瞪向暗奴,目生妒意,暗奴带几分骄傲微笑道。

「天宠累增,危充华娘娘不会永远心如磐石。」

「……朕倒不是要她的心。」

夜夜移步翠眉殿,是为与夕丽交合。只因多诞子嗣为天子义务,才频繁到往。并非爱上她才不绝往来。

可每每与夕丽见面,定会意识到比剑良的存在。他深感她人生初恋并非自己,心中焦躁难安。

(若夕丽初恋是朕……)

或许她会将从未投向他人的真挚眼神,投向垂峰。或许她会将从未与人呢喃的甜言蜜语,念给垂峰。若能成令她胸中高鸣的最初男子,若能彻底独占她初次品味的感情——

(真是可笑至极。)

夕丽初恋何人关他何事。他已得了她贞操初吻。皇帝与妃嫔间郎情妾意,大可不必,如此足矣。

正当他为吐出胸中纠缠不休情感,吞吐紫烟,舌太监走进房来。来请示垂峰,今夜命谁侍寝。

「怎么没危充华的名签。」

舌太监呈上的银盘中,并无危充华名签。

「危充华娘娘无法陪侍龙床,所以未拿娘娘的名签。」

「金戒指?」

后妃侍妾左手无名指戴银戒指。此乃随时可进御的标志。

因月事无法进御时,便在左手中指戴金戒指。

「不,是翡翠戒指。」

舌太监冷淡回答,垂峰大吃一惊,双目圆睁。

「危充华怀孕了……?」

「恭喜皇上。太医院中午传来的消息。」

依惯例,有孕后妃侍妾右手戴翡翠戒指。太医院定期为后妃侍妾诊察,诊出有孕,便告知敬事房。

「为何不先告诉朕。」

「是危充华娘娘考虑。说不能妨碍您处理政务,傍晚再向您报喜。」

她冰雪聪明,的确像她主张,可他不知为何,有些挂心。

皇帝无法对有身孕者置之不理。自近侍处得知喜报后,便会当天前去探望,或是命人代劳,携礼慰问。因此后妃侍妾一知有孕,便得意扬扬,遣人通知皇上,可夕

丽似乎不一样。

(……怀了朕的孩子也不感到高兴吗?)

怀上不爱的男人之子,不可能欢喜。她至今难忘初恋,别说喜悦,恐怕还会心生嫌恶。

「去翠眉殿。」

可无论如何,后宫中有孕乃喜事。必须欢喜。

纵然——夕丽正悲哀叹息。

「夕丽!你在做什么!?」

突然,皇帝叱责声从天而降,夕丽猛一惊。

「您别吓人啊,皇上。窗花会破的。」

「吓到的是朕吧!」

皇帝匆忙奔来。夕丽正往格子窗上贴剪纸。上部格子踮脚仍够不到,便踩了椅子。

「七夕近了,妾试做了许多喜鹊剪纸。您看怎样?每个格子,都像有喜鹊振翅,赏心悦目吧?」

人说七夕之夜,织女渡鹊桥,越天汉,去见心爱的牵牛。

「妾想在那边窗上,贴牵牛与织女剪纸。还有,蔷薇、莲……」

「这些让宦官去做。」

皇帝抱起夕丽,抱她坐上长椅。

「朕听说了。你怀孕了。」

「嗯,好像是。太医说,约有两月了。」

「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啊。」

「妾还是难以置信。自己体内,居然有了龙子……」

夕丽将手搭在尚未隆起的腹部。受过几次宠幸,有孕也不足为奇,但状况突如其来,心绪还未跟上。

(失恋后……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做母亲。)

那时与剑良互许终身,她以为将来会怀上他的孩子。

然而,入宫后也从未想过会怀孕。她想着,自己跟本不会受皇上宠幸,即便受了,也至多一次两次,不至于有孕。将夕丽送去后宫的父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古怪小姑娘入宫未满半年,便身怀帝胤。

「有身孕不能登高。踩空了可不得了。」

皇帝吊起眼梢,瞪视夕丽。

「实在抱歉。皇上的龙子可不能有个万一。妾今后慎重。」

既已身怀帝胤,这身体便不属于夕丽。必要谨慎行事,不得任性妄为。平平安安诞下皇子,乃妃嫔义务。

「朕不是生你气。」

皇帝拥过夕丽,似乎很是挂虑。

「求求你,别做危险事。至今为止无妨碍的也小心些,最好别做。有孕之身比你想的还要娇弱。没有最谨慎,只有更谨慎。」

她懂了他的担心,胸中一阵温热。

(别人怀孕时,他也这样为她们挂心吗……)

得他挂念却无法坦率欢喜,如此自己实在令人生厌。成为妃嫔意味着什么,她入宫前已一清二楚,可苦涩情感直涌上喉头。

「今夜开始……妾便不能服侍您了。」

惯例,有孕后妃侍妾无法侍寝。

「什么,你想侍寝吗?」

他玩笑般问道,而她一言不发。

(……今后将近一年,我都要独自就寝了。)

她已完全习惯,包裹在皇帝的温暖中入眠。樱桃宴夜前,一人独寝理所当然,对此从无疑问,可如今甚至已忘却,迄今为止怎样孤衾独枕,度过漫漫长夜。

她不欲得宠爱。她入宫并非希求皇帝爱情。她本想一心一意,想着纹样度日,可不知何时起,心中已只有皇帝。

(……若和皇上分开一时,心定能平静了。)

几乎日日照面,日日肌肤相亲,令她陷入错觉,以为和他是寻常夫妻。早已忘记这只是黄粱一梦。

若和他拉开距离,漂浮心绪也能寻回镇静。不对皇帝抱有拙笨期待,弄清妃嫔本分,照入宫当初期望,安稳度日。即便不与皇帝相爱,也能获些相应幸福。

不可奢望。只得满足于所有之物。后宫中,该惜命如金。贪得无厌,只会徒增失去。

「抱歉。」

皇帝身体离开了夕丽。

「最近总令你侍寝,给你添了不少负担。今夜开始,你就好好歇一歇。」

皇帝站起,望向喜鹊剪纸覆盖的格子窗。

「还要给你送些贺礼。想来你会收到多方赠物,但万不可掉以轻心。身怀帝胤,恰作心术不正者的牺牲品。入口吃食,身上戴的,必要用人试了确认安全。色内监曾供职东厂,颇有能力,不会疏忽大意,但若你心中不安,尽管向朕提。朕会尽力关照你,为你能安心待产。」

「皇上厚情,妾感激不尽。」

夕丽正欲下跪拜礼,却被皇帝慌忙止住。

「暂时禁止你拜礼。不能给身体添负担。」

见他目光温暖,夕丽之心似要纷飞散去。

(您明明不爱我。)

有时,皇帝会用看心爱女人的目光凝视夕丽。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握手都要回避,为何脸上如此含情脉脉。

「你要是生下的……是公主就好了。」

皇帝本想触碰夕丽腹部,却停了手。

「若生公主,便不用卷入后宫风云。」

龙眼痛苦扭曲,夕丽见此,心生冲动,想抱紧皇帝。

(若你是我一人夫君……)

我便能安心爱你。可惜。

第三天午后,丹蓉携贺礼拜访夕丽。

「姐姐,身子还好吧?」

「身体有些发懒,不过没事。谢谢。」

池畔睡莲花开正盛。水榭内,鲜艳芙蓉纹圆柱并立,夕丽迎向丹蓉。二人共同坐上长椅,侧耳倾听凉风摇动檐尖风铃。

「我过来时,见泉芳仪了。她正冲贴身女官怒吼呢。」

「女官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了吗。」

「她最近好像一直心情不佳。和她对视一下,便面相凶狠瞪我,实在可怕。我不想和她打招呼,不由自主藏进了暗处。」

泉芳仪刚入宫,便蒙幸天宠,但此后再未进御。趾高气扬的名门千金,见皇帝抛下自己宠爱夕丽,定是忍无可忍。

「若能得皇上召见,泉芳仪娘娘心情也会好些。」

前日昨日,均无人受召陪侍龙床。连日酷暑,铄石流金。皇上又忙于政务,或许想独自安然歇息。

无人进御令她安心,但这样想也令她生厌。

「对了。我想向皇上推荐妹妹。妹妹害怕男人,但皇上十分温柔,丝毫不可怕。突然被叫去寝室定会胆怯,所以趁天明多见他几次,说说话。做些妹妹的拿手点心献给皇上如何?妹妹的点心实在好吃。皇上一定开心——」

「……求你了、姐姐!不要向皇上推荐我……!」

丹蓉白净花颜上,恐惧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靠近皇上。不想受宠幸。」

「你遭过那样不幸。我理解你心情。但……皇上他不是坏人。我敢断言,他决不是你叔父那般混账。他不会做令女人害怕之事,也不会强人所难,他待人亲切,文雅大方。对了对了,他还剪纸。和他一起剪,特别开心。」

「可怕的东西当然可怕……!男人,全都讨厌!」

丹蓉不停摇头。簪上垂饰扬起悲鸣。

「光是去男人身边,都快要一命呜呼。和皇上见面说话,简直无法想象……更何况陪侍龙床……」

丹蓉紧抱夕丽手臂,瑟瑟发抖。

「当然不勉强你去。来日方长,无需着急。等你心伤痊愈,也为时不晚。」

夕丽心生怜悯。只因一卑劣汉之过,令丹蓉至于无法接触异性。她不禁憎恨起丹蓉已故叔父。若没有他,丹蓉定会加幸福。或许已过上和美婚姻,品尝到身怀心爱人之子的欢喜。

「我只要能待在姐姐身边就好。」

夕丽握住丹蓉之手,丹蓉轻轻握回。

「若女子能与女子成婚,我想嫁给姐姐。」

「真好啊。我们定能成为鸳鸯夫妇。」

二人相视一笑,只听丹蓉一声轻呼。

「我听说有身孕想吃酸的,做了些橙糕。冰着呢,凉凉的很好吃。咱一起吃吧。」

橙糕为柑橘皮粉混上蜂蜜凝成的点心。为能用手抓食,切成小方形,盛入玻璃器皿。

「我来为您试毒。」

身旁侍立的亡炎捉起块橙糕吃下。

「凉得恰到好处,确实美味。调味清爽,决不会吃腻。」

「妹妹做给我的,不用试毒的。」

「不试可不行。我可是奉命保护危充华娘娘。」

他如此说道,又接二连三,大口吃起橙糕。

「我说,你吃多少啊?这都没我份了。」

「吃一两块哪能试出毒。得仔细检查。」

「你就是想吃吧?再吃我生气了啊。别把我的吃没了。」

正当她怒目而视,瞪向亡炎,丹蓉歪头思索,模样可人。

「咦?姐姐,你身上那香囊去哪了?」

「好像丢了。四处找也没找到。」

自朝礼回来后,母亲遗物香囊不翼而飞。她找了去朝礼路上,找了归来时顺道去的园林,找遍了可能之处,却终究未找到。

「我去朝礼时还带着呢,该是掉在哪儿了。」

「这可糟了。那是姐姐母亲的遗物啊……我也帮姐姐找。」

吃过橙糕,二人结伴去找香囊。

走在清晨走过的路上,看向地面四处搜寻翡翠色香囊。这是她怀念亡母的寄托,无论如何也想找到。处处走遍,却毫无收获,只是愈发泄气。

(……又是谁找我麻烦吗。)

自她频繁侍寝起,日日受人冷嘲热讽,暗下使绊。

麻烦自朝礼带刺问候开始。

迎面而来的讥讽,故意高声的中伤,满载恶意的嘲笑,这些自不必说;加皇后举办茶会,单不叫夕丽;段贵妃邀约舟游,夕丽的船翻个底朝天;程成妃赠礼箱中,冒出老鼠死骸;与苏顺妃散步时,一大群蜂袭来;平白遭人冤枉,说夕丽弄坏了比昭仪簪子……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至今并未危及性命,夕丽只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但若她们将恶意之手伸向母亲遗物,她可未必能漠然置之。

「危充华娘娘。香囊让女官们去找,您快回房吧。这大热天的,要是伤了您的贵体。」

雨果拭着额上闪闪发光汗珠,蹙紧了眉。

即便撑起阳伞,仍是光辉刺目,烈日当头。总不能一直拖着丹蓉受累,若有孕之身有个万一,又没法向皇帝交代。

夕丽谢了丹蓉帮忙,与丹蓉分开。拖着沉重脚步走向翠眉殿,正欲穿过朱漆大门。

「等等,姐姐……!我找到了!」

丹蓉气喘吁吁跑来。

「……应该,是这个吧……?」

丹蓉站在夕丽身旁,缓缓展出手中紧握之物。

「掉在我宫殿旁了。真奇怪。我出门时怎么没看见……」

夕丽视野一片粉碎,已听不见丹蓉声音。

翡翠色香囊割得稀碎。种种色彩交相辉映的四季安泰纹样,剪得惨不忍睹,囊中之香不断洒落。

愿期年平安——这恳切祈望,已破坏殆尽。

听闻夕丽在后宫女冠观・玉梅观内闭门不出,垂峰前去探问。

戌时(午后八时左右)已过。四围夜色遍染,可玉梅观正殿灯火通明,烛台多如繁星,祭坛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此处受祭者,为侍奉太祖的慈诚皇后。她满怀慈爱,心地善良,拯救众多不幸之人,人怀崇敬之心,供奉其于壮丽祭坛。

夕丽跪在祭坛前,正聚精会神祈祷。或许是过于专心,未觉垂峰已走来身侧。

(那东西那么重要?)

亡母遗物被扯得粉碎,垂峰对此并无特殊感情。只因此事明显是人寻衅,垂峰心中挂念,于是急忙赶来。

夕丽不停祈祷,面色悲怆如断臂,实在令垂峰困惑。无论多珍贵,也不过是个香囊。身体毫发无伤,何必如此苦恼。

「朕定会找出是谁干的,让他付出代价。」

等她祈祷结束,垂峰谨慎搭话道。

「朕叫能工巧匠做个一模一样的。所以,你不要太伤心。心烦意乱,对肚子里孩子不好。早些忘记不愉快的,振作精神——」

「怎会一模一样。」

夕丽瞪视般仰望祭坛。

「亡母留给妾的,只有这四季安泰香囊。」

根据祖母的意思,夕丽母亲的遗物大半被变卖丢弃。

『废物新娘一死,倒是让人神清气爽,可死也不死干净。还丢个傲慢小姑娘。要是把她带走,家里就清净了。』

祖母夺走夕丽秘密藏下的亡母遗物,说要驱邪,在她面前尽数焚毁。若夕丽胆敢非难祖母,当即一阵劈头盖脸叱责。

『吵什么吵!把你也处理了!』

夕丽盯着吞噬亡母遗物的火焰。焰欲燎目。只因母亲温柔良善,便被轻视,被践踏,死后仍遭人欺凌。

「那香囊,也是我的训诫。为不重蹈家母覆辙,要足够强大,强到能保护自己。莫成雨打垂头的海棠,要做浴雨愈鲜的百合……」

她争强好胜、胆大包天,是将其软弱无力、红颜薄命的母亲,视作了前车之鉴。为不受人轻侮,为自我保护,拼命虚张声势。

面对如同箭雨一般的敌意与恶意,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如同我活法准则一般的东西,竟成了、那样……」

刚毅声音微微颤抖,泪形红水晶耳饰轻轻摇动。

「他们毁的是香囊,不是你的活法。」

垂峰跪坐在了夕丽身旁。

「有形之物终将毁坏。但无人能毁掉你的活法。你只要自己不走错路,便不会失途。」

垂峰从未寄情于有形之物,无法准确体谅夕丽的心情。至多只能推察,可却想靠她近些。

为何如此,自己也不甚了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置之不理。她能目光刚毅回瞪天子,此时的脆弱,难以譬喻般——惹人怜惜。

「别被恶意乱了心。别被敌意干扰。惊慌失措,只会令卑鄙小人欢喜。」

「……您是说妾,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

夕丽咬紧唇。为封住泪水,闭上了眼。

「妾知道这不是终结。诞下皇上孩子,若是皇子,定会比现在更遭罪。妾明白,不可一一为这些动摇。但……心中还是纷乱不已。割烂的香囊,仿佛在诉说。说妾无论怎样故作坚强,怎样另辟他途,也终究只能……活得像家母一样。」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捏住了露草色的裙子。

「你和你母亲不同。」

「是啊。我不能走母亲的路。我要自戒,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被恶意压垮,不能被敌意伤了心——」

夕丽未说完,便被垂峰一把抱住。

「你和你母亲不同。」

他用力抱紧那纤弱之躯,重复道。

「危家家主轻视妻子。全不知她才是该珍惜之人。」

他似乎觉出,有什么东西在有力萌动。

「朕不会犯危家家主一样的错。朕会珍惜该珍惜之物。即便牺牲什么,即便伤害他人,即便背负骂名。」

他忽然担心。担心这胸中翻滚的炽热,会灼伤她柔软肌肤。

「朕不会让你,踏上和你母亲同样的路。」

怀中,夕丽揪紧龙衣。柔弱动作仿佛在无声责问,「明明你终究会背叛」。

不信也理所当然。她曾被无情男背叛。独待恋人之夜的不安,定已入骨。想必会双腿发软,怀疑再遭背叛。想必对交付信任,已恐惧万分。

「你若不信朕说的,记住就好。你嫁的男人,和你母亲的全然不同。你的夫君……对你有情。」

他只是,单能说有情。或许,只是不愿承认。心生胆怯,装作未发觉胸中灼烧的感情。即便如此,欲珍惜危夕丽的心意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妾记住了。」

夕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

「您刚说的,妾刻在心中一角了。」

「没刻正中?」

「妾心中满是纹样,只有角落空着。」

这样啊,垂峰抱着她笑道。

「角落也好。好好记住。还要记住你的夫君是个很少动情的男人。」

不知不觉间,期望如此到永远。若能只拥危夕丽入怀,若能只为她一人挂虑,该是何等幸福。即便懂得——这是痴心妄想。

「朕听雨果说了。说你现在完全不用晚膳。」

「妾没食欲。」

「没食欲也不能不吃。你身子弱了,孩子也虚弱。」

垂峰扶夕丽站起。用指尖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

「今夜月色真美。咱边赏月,边吃些宵夜。」

「但……这无妨吗?妾无法侍寝。您若想召谁陪侍龙床,还是该和那位一起用宵夜……」

「朕不想召谁。朕说过吧。朕喜欢一人独寝。」

盼望独寝之夜,似已是许久之前。如今夕丽不在身边,便无法入眠。前夜昨夜,他一直想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哪儿疼吗?」

出正殿时,夕丽突然弯下身。

「……肚子疼。」

垂峰面色骤青。立刻将她抱起,抱至别室,传太医诊察。

「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吧?」

「……臣很难开口。」

太医面色苍白。许是难耐垂峰视线,瘫倒般跪在地上。

「危充华娘娘,并无身孕。」

「你说什么?」

「……应该是之前误诊了。」

夕丽躺在寝塌,目瞪口呆。

「无身孕……为何肚子疼?得什么大病了?」

「不,不至于是病。是因月事开始,身子有些萎靡……」

沉默如同刺痛般刺向肌肤。

「……对不起,皇上。」

夕丽下了寝塌,正欲拜伏在地。垂峰连忙止住。

「是太医误诊了。你没错。」

「但妾收了皇上贺礼,还受皇上细心牵挂。」

「听闻有孕,自然要祝贺。牵挂有孕之身也同样。」

「……可妾并未怀孕,却蒙赐过分厚情。还请皇上赎罪。」

声音出人意料,沮丧之色浓重。

(她想怀朕的孩子?)

他本欲询问,却几乎打消念头。她怎会倾吐真心,说自己不想怀孕。她并无拒绝皇帝的自由。

「这几日没见春莺啊。休息了?」

午膳后,众女官重为夕丽上妆,夕丽问道。

春莺为跟随危充华的次席女官。年二十过半。手脚勤快,性格开朗。

「她……流产了,要歇段日子。」

雨果为女主人点唇,面容沉痛答道。

「啊,真可怜。很痛苦吧。」

夕丽不由自主,将手搭上腹部。得知并未怀孕瞬间,世界天翻地覆。接着恍然大悟。没有做母亲的真实感,只因自己并未怀孕。

如同身上啪地裂开大洞。连并无身孕的夕丽,因受过莫名其妙的空虚侵袭,也足以体察确有身孕的春莺的苦痛。

「本来该请示危充华娘娘……」

「无妨。女官都交给雨果管。」

想来雨果是因前日之事,顾忌夕丽,才瞒了下去。

「准备些慰问品。附上剪纸与书信送过去。」

近来净是消沉事。为逆转时运,需更多吉祥纹样。

当日过晌,众后妃再度聚在恒春宫刺绣。

「真白忙活了。听说她怀孕,我还起劲地备了贺礼呢。」

「让皇上空欢喜一场,真心疼皇上。」

「受那么多宠幸还没身孕,怕是压根怀不上吧?」

不出所料,冷嘲热讽、含沙射影如箭雨,但夕丽充耳不闻。

(这其中的某人,毁了我母亲遗物。)

她暗暗将一众后妃逐个看去。无论是装模作样对坐刺绣台的加皇后,落落大方挥舞绣针的尹皇贵妃,还是故作高声讲述自己怀孕故事的段贵妃与苏顺妃,兴致勃勃聊着夕丽传言的程成妃与比昭仪,亦或是目带嘲笑看向夕丽的泉芳仪,笨手笨脚刺针缝线的叶温妃,人人可疑。

下手者或许是身边人。或许是夕丽有好感之人。那人或许正以笑容巧妙掩盖疯狂恶意,对夕丽微笑。

有人断定,后宫中不存在真实友情。说不定——

(她为何倒着绣。)

夕丽看向条敬妃,她正将自己名字绣上喜从天降纹样。后宫妃嫔侍妾制赠礼时,常绣或是写上自己的姓。

喜从天降为蜘蛛自蛛网垂下。条敬妃将其上下颠倒,正绣着自己名字。可她前次刺绣,还是上蛛网、下蜘蛛。

(条敬妃娘娘,不是出身南方吧?)

蜘蛛上、蛛网下的喜从天降纹样,存在于南方偏僻村庄。寓意变作「幸福已降。今已幸福」。

条氏一门祖籍西方,但条敬妃并非出身南方。

「妹妹,可否借些红线?」

尹皇贵妃问道,条敬妃递来了绿线轴。

「这是绿线。我想要红线。」

条敬妃慌忙递过红线。尹皇贵妃道了谢,穿针引线。

(……真奇怪。她刚刚也没在发呆。)

为何会弄错红线绿线?明明两色截然不同。

「条敬妃娘娘!」

众妃嫔散去后,夕丽追上条敬妃。

「您看那个鞋花好?妾想献给姐姐,于是来问问姐姐喜好。」

夕丽递出两枚剪纸。为鞋上刺绣纸样。

纹样为和和美美与春燕剪柳。前者为莲、梅,后者为柳、对燕。均祈愿夫妇圆满。

「我不需要鞋。」

「您别这么说,快来好好看看。妾更喜欢绿色这个。配在美丽的姐姐脚下,正合适。」

「那就绿色。」

条敬妃丢下冷淡答语,裹挟着麝香香气离去。

「今日的条敬妃娘娘,胸部比平日丰满。」

亡炎望向条敬妃背影,忍住一哈欠。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而且,比平日大个一寸三分(约四・五厘米)。」

「哼—,亡炎不止喜欢拷问,还喜欢女人啊。」

「我喜欢的可只有拷问。拷问女人时,得选合胸围的器具。太大无效,太小会撑坏器具。拷问前没工夫一一测量,便练着隔衣服目测。不单胸围,腰围、臂长也——」

边将他生动描述听作耳旁风,夕丽得了确信。

(那人不是条敬妃娘娘。)

刚令她看的剪纸均是红色。听夕丽说「绿色这个」,却毫不怀疑。明明夕丽手中并无绿色剪纸。

今日这条敬妃——扮作条敬妃的何人,分不清红与绿。

黄昏时分,垂峰乘着龙辇(天子专用肩舆),一步一摇,去往翠眉殿。

「皇上,刚才东厂来人了……」

暗奴向垂峰耳语,神色大变,甚是罕见。

「说在红泉门,捉住了扮作下级宦官的条敬妃娘娘。」

红泉门位于皇城东南,离东厂所在东嘉门颇近。

「真可惜。」

「……可惜、是?」

「朕早就在想。终有一日,条敬妃将企图逃亡。若她能不被宫正司抓到把柄,逃之夭夭,朕就放她走,可未成想堵在红泉门,真不走运。」

欲出后宫,必先过连接后宫外朝的银凰门。

能穿银凰门入后宫男子,原则上只有皇帝。并且,后妃侍妾无许可,不得出银凰门。自然,此处戒备森严。

自此过数门,便可出官署林立的皇城。

出皇城最近之门,为皇城东正门旁东嘉门,但此乃贵人之道,只许皇帝皇族、高官、高级宦官通行。因此,下级宦官装束欲至皇城外——内城,只得过红泉门。

过红泉门至内城,便可随心所欲去往天涯海角。

(她是想去见李首辅吗?)

条敬妃目的地,应该是李首辅宅邸。她为过往恋人守节,将夫君拒之门外十年。令她甘冒危险亦要见面之人,恐怕只有李首辅。

「奇怪的是,宫正司说,条敬妃娘娘正在天镜庙祈祷。」

「那是假的吧。」

条敬妃生灵骚动,归真观女道士言并无妖气。若非灵魂之类,只会是有人扮作条敬妃。

为查明事实,他令宫正司搜寻条敬妃身边。

于是查到,昨日深夜,条敬妃去了荒凉无人神庙。那神庙如废居,可条敬妃独自进去,不久又出来。

进时出时,均穿着鞋。

(那时,与替身调换的吧。)

令酷似自己面容者上同样妆,梳同样髻,穿同样衣。并令其赤足徘徊,使人想作生灵。自己恍惚出神,叫也不应,夜半四处游荡,莫名其妙行为反反复复。大概是想将来互换身份,令假冒者化作条敬妃真人,真人条敬妃化作生灵。

若能扮作生灵,逃亡轻而易举。人见生灵,只会怕得瘫软,怎敢追来。再寻处换上逃亡衣服,堂堂正正走出银凰门即可。后宫留有假条敬妃,不会令人起疑。

(她是嗅到宫正司动作了?)

条敬妃是女扮男装混入国子监的有胆有才之人。

想来她是嗅出垂峰请归真观女道士,又秘密调查,于是匆匆忙忙,欲趁计划未败露行事。或许正因知晓宫正司监视,昨夜才特意穿鞋,未扮生灵,与假冒者掉包。

(那么,该如何处理?)

逃出后宫为重罪。理应处死。

想来她难得条家庇护。她本就无视娘家命令,拒与夫君同衾。条敬妃死,于条家更方便。

若她被处决,条家便可送新千金入宫。那千金恐怕不会拒绝夫君,令娘家为难,或许还会陪侍龙床,诞下皇子。

垂峰没有庇护条敬妃的理由,但将她处死,也毫无益处。

正因条敬妃拒绝,才能不诞下条家血脉。也因他厌恶亡母娘家,有意疏远,但若真生下条家血亲皇子,将令垂峰难办。若条家察觉那事,若到了那时,有条家出身母亲生下的皇子,必令垂峰处境艰难。

更甚者,若处死条敬妃,定先得罪李首辅。如今,朝廷正为垂峰的税制改革议案左右摇摆。虽称不上大改革,但能为他今后立足扎下根基,可支持垂峰的官吏寥寥无几。

众高官各有打算,对改革面露难色,垂峰正争取李首辅支援。处死条敬妃,将令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即便他不认为李首辅会因私怨误政,但恐种下祸根。还是尽量避免处决——

「怎么这么吵?」

朱墙对侧,听得宦官们乱哄哄吵闹。

「好像是天镜庙失火了。」

听了暗奴回答,垂峰挑起半边眉,突然传来宦官高声呼喊。

「太医还没来吗!?危充华娘娘有个好歹就麻烦了!」

「娘娘受伤了!快传太医!」

垂峰面如死灰。立刻命龙辇转向天镜庙。心中如折寿百年,拼命奔向现场,火情倒不如预想严重。

「皇上!您怎么在这儿!?」

下了龙辇,便见夕丽奔来。像是拖着左脚。

「朕才要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妾听说条敬妃娘娘在天镜庙,于是来找她。」

「你脚伤了。朕带你去太医院。得赶紧处理伤口。」

垂峰抱起夕丽,抱上龙辇。夕丽突然耳语。

「那不是条敬妃娘娘。」

「朕知道。条敬妃在红泉门被抓了。」

「那您也知道那位不是女人?」

「什么?不是女人……?」

垂峰看向正殿前色内监押着的条敬妃——假冒者。完美无缺的细长脸,修长苗条的肩,看去只像女人。

「妾到天镜庙时,那人在正殿放火,意欲自尽。幸好火势尚弱,妾便进去救他。那人要用刀刺自己胸膛,妾想夺刀,与他扭作一团时……」

「等等。你冲进火里了?还想从条敬妃手中夺刀?」

垂峰怒目而视。粗暴抓住夕丽双肩。

「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冲入火场,何等莽撞!!搞不好会烧死!!没准会被刺——」

「您等会儿再骂!先将这人特别保护起来。这人大概是宦官。妾和他纠缠时,碰到他胸口,胸口塞了东西。他做条敬妃娘娘替身,已深知危险。恐怕会担下一切罪责自尽。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还请您派人看住他。」

「好。他招认前,朕决不让他自尽。」

「……招认后呢?」

夕丽抬头看向垂峰,眼中满是不安。

「果然……要处死二人吗?」

她满面痛苦,如切身之事,是对条敬妃起了共鸣吗。

(……你也想去找比驸马吗?)

不可能问出口。若问得她真心,定会——后悔。

「朕自有考量。」

垂峰命暗奴,自东厂领回条敬妃。

「去告诉东厂。『你们捉的并非条敬妃,只是个下级宦官。』」

只当一切从未发生。如此解决,最为妥当。

七月十五中元节。别名鬼节。人人祭祀先祖,供养亡灵。

皇宫中的中元节宴,皇帝与后妃侍妾扮作亡灵妖怪。此举始于爱宴之丰始帝,最近亦在民间流行开来。

「还你香囊。」

走在河畔,皇帝将翡翠色香囊递给夕丽。

正当夕丽为缝起割烂香囊,愁眉不展,皇帝说拿给名匠去补,她便交了香囊。想来是极优秀匠人亲自出马。四季安泰纹样完好无损,恢复如初。

「谢皇上。」

「感谢之情得表现在态度上,妖狐小姐。」

皇帝捉弄般扬起嘴角,抬起夕丽下巴。

今夜,夕丽扮作妖狐。双螺髻当狐耳,簪上珍珠粒粒,又别绢花夹竹桃。大袖上襦上,鲜红龙爪花竞相绽放,襟头银线刺绣,长裙提到胸口,印金缠枝葡萄纹遍布裙上。

胸口上部结带,带上小小铃饰摇曳,披帛织入孔雀羽丝,婀娜娇美,流光溢彩,垂至足边。额头点金箔花钿,眼角胭脂极浓,胸口颜料描出蝶恋花纹……装束比平日妖艳。

「……不行。会被亡灵看见的。」

知道他将吻自己,夕丽轻轻逃开,却被拦腰抱过。

「朕是阎罗王。怕什么亡灵。」

扮作阎罗王的皇帝叠上唇来。她忽然失了反抗力气,任凭他吻住。

条敬妃逃亡事件,算作了从未发生。

绍景三年六月后宫记录中,只记下条敬妃欲于天镜庙自尽,但保住一命。

扮作条敬妃的下级宦官说,他本想在被识破前自尽。死于火海,是为人辨不出遗体性别。

问他为何深知此乃大罪,仍与条敬妃调换身份,那下级宦官毅然答道:

『奴仰慕娘娘。』

他才是十六岁少年。南方贫农出身,目不识丁,九岁净身(去势),入了内书堂,但跟不上学业,十四岁成了净军。

净军为从事苦役的下级宦官。一旦成了净军,至死也逃不出这活地狱。

但他遇到了条敬妃。他遭长官施暴,半死不活,条敬妃却愿无私看护,还为他启蒙,捡起一度放弃的学业。有条敬妃指导,内书堂时尝过的挫折如同虚幻,难解书籍也能读得顺畅。

『奴知自己不自量力。可即便如此……还是动了心。』

我为宦官,她为妃嫔。莫说恋上,他甚至没有与她交谈的权利。他拼命扼杀恋慕之心。明知是徒劳。

『条敬妃娘娘说想离开后宫。想去找她爱慕的李首辅。即便只一夜,也想与李首辅结合。若能如愿以偿,不惜性命……奴想实现娘娘愿望。』

无论如何恋慕,也遥不可及。那至少,想祈求她幸福。

『是奴提出,要闹场生灵骚动。若条敬妃娘娘常行为怪异,交换身份后,奴有何疏忽,也能糊弄过去。』

他模仿条敬妃举止言语,练习假扮成她模样。他本就面貌清秀,上妆仿作她相貌。同时,条敬妃改变妆容,贴近下级宦官长相。所幸二人身形亦相似,但他胸部平坦,需塞上东西,合乎条敬妃体型。二人不时交换。起初很快便换回,但时间逐渐延长。计划着将来完全互换。

但其发觉宫正司动作,于是加快计划。他虽巧妙扮作条敬妃,却将喜从天降倒过,令夕丽起了疑。

『奴天生分不清红与绿。两种颜色看去一样。为不弄错绣线,在线轴上做了记号……』

偶然,条敬妃身边女官换了新线轴。

『我对他说,交换后也莫要自尽,要作为条敬妃活下去。』

调查时,条敬妃淡然答道。

『只要不进御,便不会在皇上面前败露。佣人早见惯我行为奇特,纵令他有几分怪异,也不会深究。若见机得罪皇上,打入冷宫,他宦官身份便几乎不可能暴露。』

那下级宦官虽答应条敬妃不自尽,却谋划着自绝性命。他的存在,即是互换身份的证据,便是为她安全着想,也该消失。

(他的爱,与条敬妃娘娘之爱同样,是真心的……)

皇帝赦免了条敬妃与下级宦官。不,他甚至并未生气。

『你们能否一辈子守住秘密?』

皇帝向二人提议。依二人计策,顺水推舟,下级宦官作为条敬妃留在后宫,条敬妃出宫去。还可为她备下假身份。

『你想嫁给李首辅吧?朕为你们牵线。自然,是暗中进行。』

他问她,可愿作为他人,而非条家千金,嫁给李首辅。

『但作为交换,你要把李首辅拉到朕这边。你曾求学国子监,想来轻而易举。』

其实,即便条敬妃不出手,自接下她时起,李首辅再无法违抗皇帝。与后妃侍妾私通者死罪。等同性命捏在皇帝手里。

『这不是妾自己能决定的。』

听了如梦纶言,条敬妃仍凛然回看皇帝。

『请您先问问师父。师父不同意,妾无法答应。』

她称师父者,只会是她过去的老师、恋人李首辅。

『皇上为何不喜欢条敬妃娘娘?』

李首辅开口,便如此说道。接着一番激昂演说。

说条敬妃如何才华横溢,充满魅力。如此哲妇,举世无双,再无她这般,该爱惜珍重的一生伴侣。

『那你该娶她。贤臣正配贤妇。』

『……可是。』

『你不想被朕抓住把柄?』

这都是细枝末节,李首辅斩钉截铁道。

『还请您先问问条敬妃娘娘意思。若条敬妃娘娘不同意,臣只得拒绝。』

皇帝呵呵大笑。

『你们定能成般配夫妻。』

下级宦官自是应允皇帝提议。

『条敬妃娘娘幸福,便是奴的心愿。』

于是,条敬妃离开后宫,去了新亲族,下级宦官作为条敬妃留下。李首辅正筹办订婚,忙得不可开交。时候一到,将迎娶已成他人的条敬妃。

中元节前后三日,为官吏公休日。

(现在,他二人去了河边吧。)

中元节夜放河灯。将点着的灯笼放入河中。无数灯笼散在水上,熠熠生辉,美如仙境。

「妾小时候,第一次看放河灯,大哭了一场。」

夕丽点上灯笼,喃喃自语。

「妾很害怕。灯笼成群,漂在河面,像幽灵一样。」

夕丽号啕大哭,母亲轻抚她背部。

『不用害怕。那不是幽灵。』

『……不是幽灵,是什么?』

『是送往九泉的信。一盏盏灯笼,是某人寄与某人的宝贵心意。』

你看,母亲指向拨弹黑暗般闪耀的群群灯笼,说道。

『有多少光,就有多少人的温暖情意。』

听了母亲这话,便觉川面上滑过的灯笼,带了层温柔颜色。

「你母亲,是心地善良之人。」

皇帝自河岸蹲下,放出灯笼。

「若能与死者见面,你可想见你母亲?」

「妾有好多话想当面和母亲讲。讲妾入宫,在宫中看到很多吉祥纹样,还见了皇上,蒙赐过分圣恩,还有……」

对你动了心——她在心中念出下文。

「朕,死也不想见母亲。」

皇帝仍蹲在旁边,看夕丽放灯笼。

「朕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这母亲就好了。」

两盏灯笼悠悠荡荡,无依无凭,顺昏暗川流而下。

「所以朕杀了她。」

「……诶?」

「朕为得这玉座,杀了母亲。」

夜风摇岸柳,裹挟走苦痛之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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