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为先帝・丰始帝的国忌。国忌即皇帝皇后忌日。此日整日,禁音乐、饮酒,举国斋会,官吏赴道观上香。
垂峰行幸都中匡寿观。供养已故异母弟后,于匡寿观竹林中散步。
秋深时节。清风寂寥,竹染夕照,因风摇摇。
「你们可后悔,与皇位失之交臂?」
陪他散步者,为示验王・高透雅,与巴享王・高秀麒。
二人均为垂峰异母弟,却无甚来往。
不止与他们,垂峰与宝伦大长公主以外的皇族,从未亲密往来。不知刮的哪阵风,他竟命谈不上亲近的异母弟们陪同散步。
「臣弟毫不后悔。」
秀麒斩钉截铁否定道。
「臣弟对皇位没兴趣。能与王妃和和美美,就满足了。」
「你还迷着念妃啊。都成婚十年了。」
「毕竟无论十年、二十年,玉兔都那么可爱。」
秀麒含情脉脉唤出爱妻名字,不由得挺起胸膛。
「再怎么可爱,也不能天天随身带念妃画像吧。」
「有时候,突然想看玉兔的脸。能马上见到还好说,但玉兔颇为忙碌,见不到时只能看看画像。」
秀麒说着,立马展开画像,细细观赏。
「臣弟也同意。后宫只是累赘而已。就算是为让心爱女人远离纷争,也该庆幸没登上皇位。」
秀麒与似是意见相同的透雅,仰头望向黄昏天空,神情满不在乎。
「你是为戾妃放弃玉座的吧。」
「不是放弃。臣弟与秀麒相同,对皇位毫无兴趣。父皇命臣弟即位时,臣弟毫不犹豫,当场辞绝。臣弟不愿让露珠降至妃嫔,以换取后宫。臣弟深知,后宫乃灾厄之园。」
透雅溺爱示验王妃戾露珠。因其受父帝重用,各方呈进美女,但他似乎无纳他妃之意。
「后宫乃灾厄之园……真是至理名言。」
宫正司调查后,得知割烂夕丽香囊者,为泉芳仪。泉芳仪偶然拾到夕丽香囊,为泄愤将其扯烂。本想将香囊残骸扔至翠眉殿,但殿中戒备森严,无法进入,于是扔在了爪闲仪宫殿前。
垂峰削去泉芳仪妃嫔位份,贬为最下级宫女,命她去浣衣局。
『让她到浣衣局做一月苦役。看泉氏有无反省,再说以后处置。』
浣衣局为清洗宦官衣物之官署。必须身着粗服,自早至晚不停工作。泉氏自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此处于她,恐怕等同地狱。
『泉芳仪着实做了蠢事,但送到浣衣局,可有些惩治过严?还是命她杖刑二十,到玉梅观侍神半月?』
垂峰未听从加皇后进言。本来,妃嫔侍妾犯罪,该由皇后裁决。皇帝不插手后宫事件,已是不成文规定,但他刻意未交予皇后安排。
这是杀一儆百,告诉众人,对夕丽出手者,必定严罚。
(恐怕这并非结束。)
宠妃注定受恶意包围。只要垂峰将夕丽留在身边,同种事件必有再三再四。此次单是香囊,尚且无妨,只怕祸及她身。
无论发生何事,必要护她周全。因为他曾许下如此诺言。
「皇上可后悔,登上至尊之位?」
问这话的是透雅。
「朕登位是得偿所愿,怎会后悔。」
想来透雅有所察觉,此话并非无半分虚假。
但他怎能随意吐露真心。无论实情如何,垂峰为天子,受万民敬仰。若说后悔成了皇帝,便是戏言,也会在拥护绍景帝的万民中无地自容。
「咱们兄弟,都活得无怨无悔啊。」
秀麒面色清爽说道。
是啊,垂峰笑道,抬头望向茜色天空。
(活得无怨无悔吗。)
这话于垂峰无缘。他正追悔莫及。中元节夜恍惚失言。虽未说得详细,但后悔重重压在心头。
夕丽作何感想?与大罪人交合,恐怕令她作呕。
他心中有愧,也不召她侍寝。真是奇怪。比起她或许会泄露秘密,他更挂心她如何看待自己。
(朕是在害怕什么。)
夕丽并非喜欢他,也并非爱他。
即便如今,他丑陋的过去为她知悉,又谈何失去。
「听说泉氏死了。」
夕丽浴毕,正由雨果擦拭玉肌之时,隔屏风传来了亡炎声音。
「宦官们传言。说泉氏去了浣衣局,仍一如既往,盛气凌人,遭同辈嫌恶。今早,有人在井中发现了她尸体。听闻宫正司以自尽处理,但依我看,她是被杀。泉氏那般女人不会自尽。大概,是遭同辈记恨,因此被杀。」
「色内监!你怎么能和危充华娘娘讲这些。」
雨果瞪向屏风。
「我是热心给娘娘忠告。后宫不是男女相爱之处。是三千女人围一男人厮杀之地。危充华娘娘愈是受宠,愈受不被爱的女人们嫉妒、憎恶、诅咒。不仅如此。其中数人,将设下卑劣圈套。为将您拖入地狱深渊。」
「我明白自己的立场。」
「不,您不明白。日前的误诊事件,细细想来您不觉奇怪?那真只是偶然?不是谁下的圈套?」
误诊的太医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以不习犯下过错,受降职处分,但……
「那太医,定是被人收买。我拷问拷问,让他招了如何?」
「别说可怕的话。太医也是人,也会犯错。」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虽然皇上宽大为怀,但一步踏错,将批逆龙鳞。怀了身孕,得了皇上贺礼,幸福至极,此时得知误诊,皇上心生厌弃,如此发展实在不足为奇。」
搞不好会被解释作夕丽为吸引皇上注意,假装怀孕。
「我不会对皇上撒谎。」
「问题不在您清白与否。若被周围认定为黑,白色之物也会变灰。现已有传言。说误诊事件是您自编自演。最近未命危充华娘娘进御,正是因此。」
她欲言又止。近来未受召陪侍龙床,确是事实。
(……皇上杀了恭明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自那时起,她一直在意。那并非玩笑徘谐。皇帝似在倾吐真心。她虽想知道详细,但皇帝不来拜访夕丽,便无问询之机。
「中元节宴,您没触着皇上逆鳞吧?自那日起,一直没召您。」
「我可没招皇上不悦。皇上那时心情颇佳……」
自然,皇帝言杀恭明皇后之事,她守口如瓶。
(怎能轻率出口。若真是如此……)
弑亲在十恶中也是大罪,称恶逆。犯此罪者,不论何人,必处极刑,死后数千年间,受地狱业火焚身。
听闻恭明皇后因病薨去。但若皇上所言为真,所谓因病……
「即便为肃清流言,也会再让您陪侍龙床。边紧握宠爱,边小心提防,不给周围女人可乘之机。后宫生存之路,唯此而已。」
「真奇怪。你不是想平稳度过三年,回东厂去吗?」
「『平稳做满三年』才能回东厂。若您未受宠爱,如此也能度过三年,但您既已得宠,至少这三年,得保住宠妃之位。若女主人轻易亡故,或秋扇见捐,定将我的拷问人生一气推远。您不早些恢复宠爱,可是让我为难。」
秋扇——秋日之扇指失宠女人。
(……自中元节夜,已过了、半月了。)
每日朝礼,都心生恐惧,恐惧昨夜可有人陪侍龙床。
自己也知愚蠢至极。皇帝令后妃侍寝,理所当然。夕丽不可能独占这职务。她不是对此一清二楚?她不是曾想着早些失宠,回归轻松生活?
「色内监这什么话,跟危充华娘娘已经失宠似的。」
雨果正为夕丽擦拭披散湿发。
「危充华娘娘如今,仍是名副其实宠妃。米太监不是常常送来剪纸用彩纸?这就是证据。是天宠深厚之证。」
「得皇上本人来。彩纸哪能赐来龙子。」
「……皇上来也一样。我蒙赐那般宠爱,也不见有孕。或许正如姐姐们所说,我压根怀不上……」
想来是总无身孕的夕丽,遭了皇帝厌弃。
(我为何这样想……我入宫并非是想要龙子。)
她入宫,是为不受夫君烦扰,自由自在,乐然生活。得夫君之爱,蒙赐龙子,她本从未盼望过。
可为何,会如此空虚?明明只是见不到皇帝。
「您还年轻,怎能悲观。只需得到机会。」
「没错,只需皇上临幸。怎么办呢。感觉各种麻烦,咱还是把皇上打晕,带过来吧。」
「说什么蠢话!伤了龙体,咱全要曝尸街中。」
「等也等不来皇上,只能咱主动出手。啊,对了。打不能打,媚药怎样?我认识个熟悉这条道的。」
「后宫规则,禁用媚药。真是,净说不像话的。肯定还有更稳妥方法。比如……情书!危充华娘娘,给皇上写写情书如何?将您对皇上的爱写入信中——」
「我对皇上没有爱。」
夕丽如同劝说自己,压下雨果声音。
「现今状况,也并非不如意。教
着李贤妃叶温妃剪纸,为记下各处纹样忙忙碌碌,又有许多自文苍阁(后宫书库)借来的书,和丹蓉吃着点心说说笑笑也很快活,日日充实。这才是我追求的后宫生活。见不到皇上,也毫不寂寞。」
在浴盆中温暖的身体迅速变冷。
「我现在,比蒙赐宠爱时还幸福。不必受皇后娘娘斥责,姐姐们的刁难也偃旗息鼓,夜晚能独自安眠,晨起也不再浑身疲累。不蒙赐宠爱,更能平静生活。所以,如此足矣。我对皇上……」
她不愿承认,她已爱上皇帝。她不愿出口,她想见到皇帝。
一旦化作言语,夕丽未来便成定数。只得苦等皇帝至死。只得遭皇帝背叛至死。帝拥他女夜,冷闺一人寝。悲哀泪横流。
「您净说谎。」
亡炎迅速递过手帕。
「您爱皇上,爱到觉不出自己落泪了。」
「……我没落泪。是湿发在滴水。」
她接过手帕,埋起泪水濡湿的脸。
「您坦率些如何?您想见皇上吧?」
「我不想见……我一点不想见。」
正如亡炎所言。夕丽在说谎。
(……明明我已吃过恋爱苦头。)
日暮后,长夜始。即便剪纸,即便凝视纹样,即便刺绣心爱花纹,也总会想到皇帝。愈是压抑恋慕之心,相见之愿愈甚。胸中苦痛、寂寞,卧在太过宽广的寝塌上,难眠待天明。
「您骗自己,也只会痛苦。」
雨果轻柔地为她涂上发油。
「骗不骗,结果也不会变。反正,皇上不会来。定是厌倦我了。本来他宠爱我,也只是图个新鲜。厌了,便完了。我只能放弃。」
他并非她随随便便能见到之人。夕丽只能等,等皇帝到来。
「新鲜吗。说起来,这正是危充华娘娘最吸引人之处。」
亡炎轻轻一笑,拷问道具叮当作响。
「皇上不来,何不危充华娘娘去找皇上?」
「怎么去?我都不知道皇上在哪。」
皇帝有多处寝殿。为防止暗杀,今夜皇帝留宿何处,严格保密。唯独这个,无论使多少贿赂,也无可奈何。
「不知皇上夜晚所在,但知道白天。」
「皇上白天在外朝晓和殿。我不能去。」
准确来讲,晓和殿在中朝。中朝为外朝一部,是皇帝日间处理政务之处。自后宫看,均是外部世界,于是统称外朝。
「使些计策便能去了。像条敬妃娘娘那样。」
「莫非……要乔装成宦官出去?」
「万万不可!妃嫔侍妾无许可不得擅出银凰门!」
「所谓禁忌,正是破坏时,才发挥长处。」
雨果似要争辩,亡炎令她闭了口,面上浮出好战笑容。
「莫非要红泪潸然,等皇上临幸?危充华娘娘,是此等温文尔雅妇人?您可是自如星轩顶泼皇上墨汁,仍泰然自若的刚强者。怎闯不过他一两扇银凰门?」
「你不要挑唆危充华娘娘!万一事情败露,顶好也是打入冷宫,最坏情况,会被视作企图逃亡处死!」
「这不挺好吗?处死,或是复宠。来场此生唯一的豪赌。孤注一掷,也远胜于坐以待毙。」
她如同吃了一耳光。三年前失恋记忆,随即复苏。
那日,夕丽只一味等待剑良。在漆黑中因恐惧发抖,一直等到黎明。但这,才是大错特错。仅仅安分等待,仅仅依赖恋人之情,蹲伏不前,必将失去重要之物。
(单等着,又要重蹈覆辙。)
她不愿再品尝失恋之苦。为此,必要自发行动。
「亡炎,帮我准备东西。」
「马上给您备好下级宦官的官服。」
「这确实必要,但还有别的。」
听罢她耳语,亡炎吹声口哨,似是饶有兴趣。
「米太监就交给我。他是我师兄,多少能通融通融。」
「危充华娘娘!可不能听色内监花言巧语,贸然行事!」
「做出此等行为,确实谈不上明辨是非。但我不想别人夺走皇上。」
她终于说出口。终于,无法回头。
似乎只能横下决心。亲手攥住,这第二次爱情。
「我想要皇上的心。所以,我要去见他。像织女渡鹊桥。」
明日八月初七。能否成迟一月的七夕,取决于夕丽。
「臣告退。」
李首辅郑重拜礼,退出殿去。垂峰目送他的背影,斜靠向椅侧扶手。
在晓和殿执务室内。垂峰逐一接见了川流不息前来的高官,不知是过了多久,虽多为形式上交谈,但到底会身心疲倦。
「皇上,奉茶女官来了。」
垂峰未理会暗奴言语,把手伸向了烟管。
为皇帝沏茶女官称奉茶女官。为十五至二十岁良家小姐,一旦蒙幸天宠,便成妃嫔侍妾。平日垂峰嫌麻烦,总令暗奴沏茶,但今日暗奴伤了手,于是交给奉茶女官。
「洒泪茶吗。七夕可是早就过了。」
奉茶女官举止娴雅,捧起托盘,垂峰看向盘上盖碗,挑起半边眉。
不必取下碗盖,便知内中何物,因茶器依茶品种选用。洒泪茶为红茶一种,于七夕节饮用,盛于白瓷茶器,器上绘比翼鸟连理枝,象征亲密男女。
「实在万分抱歉。奴马上令她重沏。」
暗奴使个眼色,奉茶女官静静退去。奉茶女官在御前不得开口,甚至没机会为自己失态辩解。
「茶托下垫了张剪纸。拿来朕看看。」
垂峰叫住奉茶女官。奉茶女官垂首走来,垂峰端起盖碗,拿过茶托下剪纸。
剪纸上纹样,为乌鹊桥与一百合。乌鹊桥即喜鹊之桥。七夕节夜,鹊集天汉,并羽架桥。织女渡乌鹊桥,去见心爱牵牛。
似是拟作织女,百合缀在桥半。
(这是……夕丽的剪纸。)
这出自她手,一看便知。毕竟与夕丽房间所饰剪纸毫无二致。
「是谁命你用这剪纸?」
奉茶女官缄口不言。垂峰咋舌站起。
(夕丽来了。)
她曾说,要做浴雨愈鲜的百合。
百合渡鹊桥。若此指夕丽,那她已来见垂峰。
(……朕可否自大地认定,她的牵牛,是朕?)
或许有何误会。或许只是偶然。他劝慰自己冷静,可急切之心难抑。他想认为夕丽来见他。他想认为她渡鹊桥去见的男子不是剑良,是他。
他正欲冲出执务室。奉茶女官追来,扯住龙衣衣袖。
「别碰朕!」
他使全力甩开。奉茶女官倒在地上。这时,香囊自她衣带滚落。垂峰看向横在脚边的香囊纹样,倒吸一口气。
纹样如一四扇屏风,上绘四季代表花类——牡丹、莲、菊、梅,成四季安泰。
这是夕丽母亲遗物。前不久,已令匠人补好,归还于她。
「你怎么会有这香囊!?你是从哪弄来的!?」
垂峰拾起香囊。逼近倒在地上的奉茶女官。
「快说!如果,这是你偷的……」
他一见奉茶女官的脸,随即哑然。
花颜如百合初绽,正是令垂峰坠入情网之人。
但她装束,并非见惯的妃嫔衣装。
「……夕丽?你怎么穿成这样?」
窈窕之躯上并非襦裙,而是袄裙。折枝玫瑰纹袄(有里上衣),配美丽细褶银襕裙,为奉茶女官官服。黑发依女官样式,结高髻,干净利落,髻上插蝴蝶簪,簪吊长垂饰。
衣冠楚楚,宝饰少于平日,反突显她天生丽质。
「你怎么过的银凰门?门卫没拦你吗?」
夕丽一言不发。若在平日,定不甘示弱,回看垂峰,可那双瞳泪如泉涌,泪若白露,樱桃红唇微微颤动。
「抱歉。朕若知是你,定不会甩开……没受伤吧?如果又扭着脚了朕马上传太医过来。」
夕丽摇头。簪上垂饰凄楚作响。
「求你了,快说话啊。朕好久没听过你声音了。」
「……您不生气?」
听了他否认,夕丽白皙喉咙颤抖。
「……但您刚才生气了要出去。」
「朕不是生气要出去。朕看了那剪纸,知道你来了朕身边,要去找你。」
未成想她就在面前。因奉茶女官常垂首,他并未发现。
「你是为见朕……才乔装成奉茶女官的?」
夕丽轻轻点头。仅仅如此,便令胸口滚烫如灼。
「地上很凉吧。来,起来。咱去那边说。」
他拉夕丽站起,带去隔壁,让她坐上长椅。
「奉茶女官装扮还挺合适你。」
「妾还以为您一眼就能认出来。」
「哪能认出来。朕不会一一看奉茶女官的脸。」
暗奴手伤,怕是扯谎。定是色内监安排,将扮作奉茶女官的夕丽送来晓和殿。
「刚才的茶是你泡的?那朕喝。」
他命暗奴端过白瓷盖碗。茶似溶红翡,如群星纷繁,光辉四散。啜饮一口,甜若甘露。
「
妾今天来,是有事求您。」
夕丽一本正经,面向垂峰。
「求您杀了妾。」
垂峰闻言瞠目结舌。
「朕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啊,因为你擅出后宫?这朕不加追究。如今,似乎没闹出乱子,再说,你是来见朕……」
「不,妾不是为这个。是因为皇上厌倦妾了。」
夕丽目光锐利,射穿垂峰。
「自中元节夜,您一直没召妾。定是对妾新鲜够了吧。」
「怎会厌倦……朕一直没召你,是因为公务繁忙。」
说谎。时间要有总会有。他不去见她,因为他害怕。因为他双腿发软,怕遭她拒绝。
「您不必顾虑。若您厌倦了,还请直说。妾不愿再等您至天明。」
「……你一直在等朕?」
他没想过她会等他,毋宁说,他觉得不见才是为她着想。毕竟,夕丽似乎至今难忘三年前失去的恋情。
「您觉得妾不会等您?」
「你没理由等朕吧。你还爱慕着比驸马……」
「妾爱慕的不是比驸马。是你。」
声音响亮如当头一棒,垂峰瞪大双眼。
「妾明明坚定发过誓,再不为谁动心,可回过神来,已经爱上了你。害得妾人生设计一片狼藉。妾今后活法,将受你左右。妾的欢喜、悲哀、快乐、苦痛,全取决于你。妾宛如你的奴婢。不,是狗。是被你攥住颈绳的狗。」
她那挑战般的眼神,牵绊住了他视线。
「被人单方捏住颈绳实在屈辱。妾不愿为人夺心,生如傀儡。所以,你干脆杀了妾。」
「……朕,为何非杀你不可?」
「因为你不愿爱妾。」
好胜瞳中泪犹残,垂峰禁锢其中,甚至忘了呼吸。
「妾任性妄为,又贪得无厌。妾无法心口不一,说即便你不爱妾,妾也恋慕你。与其作秋扇惹人哀怜,空虚而生,妾宁愿死于心爱人之手。如此,便无需再度品尝失恋滋味。」
夕丽跪在垂峰脚下。
「若你不愿妾血脏了你手,请赐妾一死。不劳烦你动手,妾自行了结。」
「……夕丽,你……」
「妾不要你安慰。妾只要你的爱。不止分毫。不止一时。只要妾一息尚存,你便要爱妾。妾为妃嫔,不求独占你龙体,但求你一心一意。妾深知自己身份,不配提这愿望。仅开口相求,便难逃惩处。可无论妾怎样努力,也骗不了自己。妾渴望你的心……妾无法从这渴望中逃离。」
玉泪婆娑,缘白颊滑落。
「或爱或死,请赐妾其中之一。此外一概不必。」
夕丽闭了口,室内坠入无底寂静。
他立刻动弹不得。此番出人意料言语,令他一头雾水,狼狈不堪,只得沉默。
他默默无言,伸手想去碰她。指尖未触到柔肌,徘徊于虚空。他想起,自己四年前做了什么。
「正如朕中元节夜所说——」
垂峰悉数屏退宦官,叹息开言。
「朕是杀了母亲的男人。没有资格爱你。」
「恭明皇后曾贵体有恙吧?妾听闻她好食夷狄药剂。」
「好食到病态。仅是怪异生药尚不厌足,还要西域处女肝脏、南国美女眼珠、北方童女鲜血、东方美姬脑髓……有时,还剥下相貌美丽的女奴隶皮肤服食。」
若听闻能却老养颜,何等恐怖之物也主动吃下。
「朕多次劝她戒掉,可她只当耳旁风。到头来,甚至要对当时是侧妃的叶温妃下手。她听说金发碧眼美少女的心脏能返老还童。」
垂峰将叶侧妃迁至别邸,不让母亲发现。
「太上皇陛下,不怪罪恭明皇后?」
「父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无关痛痒,便作壁上观。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母后用作药材的,是夷狄女人或女奴隶。都是贱命。母后为自己青春貌美,牺牲多少,也不至被问罪。」
「……皇上是为阻止恭明皇后。」
「没那种高尚理由。朕也说过。朕是为得这玉座。」
丰始六年初,母亲被宣告余命一年。
『请您让娘娘每日喝此药。这样的话,还能再撑一年。』
垂峰将太医交来的药,假作异国名医妙方,令母亲喝下。母亲曾因服太医汤药流产,不愿喝太医开出的药。
「灰龙案起,玉座再度空虚。好运终于转到朕……转到我身上。可是,有母后在。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母亲,条氏是最受父皇疏远的妃嫔。母后流产,恐怕也是父皇授意。太医怎会粗心大意,弄错有孕妃嫔汤药处方。除非有人唆使。」
幕后指使为其对立妃嫔侍妾的可能性等同于零。母亲本就受父皇冷待。即便诞下皇子,也不会更加受宠。并无特意令其流产的理由。除了不愿让条氏诞下第二位皇子的父皇。
「父皇厌恶母后。我为母后所出,也遭父皇疏远。若我登上皇位,母后将成圣母皇太后。如此事态,父皇不可能接受。我那母亲,怎能居与慈母皇太后李太后并立之位。」
只要母亲在世,垂峰的手便摸不到帝位。
「若等上一年,则为时已晚。那时,将有他人头戴十二旈冠冕,登上黄金玉座。母后必须马上死。赶在父皇决定后继者之前。」
丰始六年八月末。母亲薨去。
「我不再给母后饮用太医汤药。仅仅如此,便眼见着她衰弱。」
他装作日日让她服药。母亲平素由众侍女看护,但最后数周,由垂峰亲自照料。
「我尽量不让侍女靠近母后。怕事情败露。母后不知我巴望着她死,赞我是孝子。说还是生儿子好,再就是盼着,看我这儿子登上皇位……」
自心底盼望垂峰即位者,此前此后,只有母亲。
『身着五爪龙纹的你,定是神圣庄严。』
这是母亲临终遗言。宛若看着登上玉座的垂峰,死时满面幸福。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安详面容。
「母后薨去,父皇指定我为新帝。终于如愿以偿,戴上十二旈冠冕。此后诸事,你也知道。」
绍景帝有名无实,众所周知。
「大概你也能想到,我为何甘愿做父皇傀儡。我犯的罪,父皇心知肚明。自然,他从未当面提起。但父皇有东厂作手足,一切逃不过他耳目。」
垂峰低头看向双手。罪孽深重之手。这双手了结了母亲性命。
「父皇知我弑母之罪,仍予我皇位。登上至尊之位,等于心脏交在父皇手里。如今情形,若我与父皇对立,绍景帝便道尽途穷。若弑母之罪被公开,岂止废位。定将危及性命。弑亲为十恶之一——只有极刑能赎罪。」
讥笑接连涌上,垂峰捏紧肮脏双手。
「世上还有如此滑稽之事?为得皇位杀母,如今因这秘密束手束脚,无法违逆父皇。回过神来,已对父皇承颜候色。反省自己一言一行,可触着父皇逆鳞……这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天子。这不就是狗吗。和被主人牵着的家犬,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九泉之下,恐怕正大发雷霆。气他拿母亲的命,就换来这些?
「你说的被单方捏住颈绳,活得屈辱,正是我的人生。只要父皇健在,我便为自己罪孽缚住手足,动弹不得。活得多可悲多可鄙,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是因果报应。弑母的报应。」
她绝非最好的母亲。他从未感到她向自己倾注爱情。
可母亲并未杀害垂峰。即便曾为解气将他痛打,曾向他伤口上抹盐,也未曾了结儿子性命。倒并非出于纯粹的父母之心。垂峰于母亲,不过争权工具。母亲所求之物,并非儿子的光辉未来,而是自己成天子之母。她想戴上圣母皇太后凤冠,以此向长久以来冷待自己、轻蔑自己之人华丽复仇。
即便如此——无论母亲何等自私自利,也不会减轻垂峰罪过。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从心底盼我坐上皇位……父皇自不必说,加氏等众妻妾,无一人,对我有何期待。永乾帝驾崩时,高官私下议论后继者之名,从未提及我。连灰龙案时,也从未有谁,预想我坐上玉座。无一人……无一人。除母亲外,无一人期待我,期待高垂峰……」
这世上唯一愿期待他的母亲——被他所杀。
「无论出何目的,母后相信我终将登位。她透过我做着好梦。世上只她一人。对我怀抱梦想者,再无他人……」
他一直怨恨母亲不负责任的期待。他恨,自己无缘登位,错在母亲。
但他同时懂了。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人,只有母亲。
「相信我的唯一无二之人……被我亲手所杀。可我还活得若无其事。不赎罪孽,不受公裁,不得世诽,头戴十二旈冠冕,高踞黄金玉座,混充万乘之君……」
犯恶逆的男人自称天下之父。命万民为国尽忠。
真是滑稽之至。愚蠢至极。弑杀生身母亲之人,竟向民众宣扬孝道——
「你一直,在独自痛苦啊。」
有何温暖之物置于膝上。一看,是夕丽轻轻放来手。
「但今后,你不再独自一人。妾会和你一起痛苦。
」
「为何。这与你何干。我对母亲下手时,你甚至还没嫁给我。」
他想早些与她相遇。早在她将初恋献与比剑良前。
「妾现在是你妻子。今后亦是,永远都是。」
夕丽微笑,笑若迎阳。
「夫之罪便是妻之罪。妾不会让你一人背负。」
困惑揪紧胸口。不知为何,她目光令人于心不安,他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不是什么小罪过。这可是悖逆人伦之大罪。你既非直接下手,又非从旁挑唆,怎能让你背负这些?」
「你好像忘了。正如妾先前所说,妾贪得无厌。你的所有,妾都想要。」
甘甜温柔之声,在体内渗开。
「……我是杀了母亲的男人。你不害怕?」
「古语常言,夫为妻天。人怎会怕天?没了天,一日也活不下去。」
他不禁想将一切,交付这隔衣觉出的些许温暖。
「无论妾如何爱慕,也无法独占你。无法并立你身侧,无法在宴席上与你并坐,也无法与你共进早膳。」
能与皇帝共用早膳者,只有正式伴侣皇后。
「正因如此,妾想贴近你的罪业。妾想与你一起痛苦。若能与你同担,便是背离人道之罪,也是等同黄金之宝。不,愈是罪孽深重,愈是价值连城。」
他抗不过冲动,低头看她,便被那温柔目光缚了心。
「将你犯下的大罪分给妾吧。不要给他人一丝一毫。只让妾做你的共犯。妾搭上性命,也守口如瓶。妾发誓,决不背叛你。若有所违——」
夕丽自髻上拔出簪子。簪尖抵向喉头。
「以死谢罪。」
毅然言语穿胸而过,白驹止步。
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数欲开口,却难成声。
下一刻,他便瘫倒般跪在她身侧。
「若说贪得无厌,我们彼此彼此。」
他握住她手腕,将簪尖拉离柔肌。倾泻激情般拥她入怀。
「我深知是痴人说梦,却想得到你初恋,想到无法忍受。若三年前元宵,与你相遇之人不是比驸马,是我……我不禁这样想,明知想也无用。」
他想要危夕丽的一切。过去、未来、现在,全部收入囊中。
「为何我没能在比驸马前遇见你……明明那日,我也去看了灯。」
丰始六年一月十五日夜。仍是简巡王的垂峰携妻妾出行,到了京城大道。
父帝对他说,要抽时间与妻妾度过,他便勉勉强强,学学夫君样子。
或许,在辉煌灿烂的银花之海某处,他曾与尚未结识比剑良的夕丽擦肩而过。或许,他与夕丽相遇,甚至早于比剑良。
明知诅咒过去之日,也徒劳无益,可他却对这太迟的邂逅,憎恨不已。
「彼此彼此,皇上。」
夕丽手臂环过他身体。柔软手掌隔着龙衣,抚上伤痕累累的背脊。
「妾也想独占你,想到无法忍受,却一忍再忍,所以你就算得不到妾初恋,也请忍耐着。」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怎能忍受。你为何爱上比驸马。为何没等到与我相识。仅仅三年而已。若你再等三年……」
比剑良曾抓住夕丽的心,即便只是一时,也令他妒火中烧。
「若妾先遇到了你,妾的初恋便属于你。」
她撒娇般声音,更搅起他爱意。
「我是你最后之恋不行吗?」
怀中,夕丽扬起脸。
「妾,再不会动情。献与你的爱,便是最后。」
他凝视她湿润双瞳,听凭沸腾热情,叠上唇去。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如饥似渴般接吻中途,垂峰手掌贴上夕丽面颊。
「这儿要是寝室就好了。」
夕丽羞涩微笑。
「马上就要日暮了。」
他夺去甘甚花蜜的唇中散出的气息,低声细语。
「我等不到入夜了。」
强忍剥下夕丽奉茶女官官服的冲动,对垂峰来说如同拷问一般。
「今夜去翠眉殿。等我。」
分别时,他握住夕丽手。女人之手,已不再令他恐惧厌恶。那柔软手掌,只让他感到烧灼胸膛的爱意。
「你终于碰妾的手了。」
夕丽笑逐颜开,惹人怜爱,欣喜般回握他手。
若他早些如此多好。只要碰过她手,便早该知道。她的手与母亲手不同。那并非是对垂峰侮辱虐待的手,而是将其温暖包裹,治愈如初。
「你就那么高兴?」
「当然。毕竟至今为止,你从不愿碰。妾还以为你讨厌妾的手。」
「不是讨厌。是害怕。好像连心也要被你抓住。」
紧紧叠合的温暖,步步解开纠缠的感情丝线。
「如今我不怕了。因为我已将心交付于你。」
「起草诏书。封危充华为芳仪。」
目送夕丽离去,垂峰向暗奴下命。
身居下九嫔最下位,必定令她抬不起头。至少将其提至下九嫔最上位,想来也能改改周围人态度。
(若能宣称只有你是我的妻子该多好。)
即便得到他渴求难耐的她的心,仍无法满足。
正如夕丽所言,无论二人如何相爱,也不能让她并立身侧,不能让她在宴上邻席同坐,不能与她共进早膳。
归根结底,妃嫔不过皇帝妾室,并非正式伴侣。正因心中隔阂已去,才痛感横在二人间的身份障壁。
「再赐娘娘些什么?」
「赐些称她位份的东西就好。太过,恐会招人反感。」
若说真心,他想赠她最优之品,比及皇后之物,也毫不逊色。但他愈是夸示宠爱,愈让夕丽处境艰难。
(学律……我现在明白你心情了。)
垂峰拿起吊在带上的虎纹香囊,眯起双眼。
(登玉座者,得到了一切……但与之相对的,也失去了一切。)
灿烂辉煌的帝王之椅。实乃将坐此位者五花大绑的冷酷无情恶鬼。
浮于浅梦,忽觉宽大手掌轻抚面颊。
动作轻柔如羽,甚是惬意,她不禁娇声叹息。
「皇上……你醒了?」
她抗住睡魔,撑开眼帘。心爱男子之姿映入了她惺忪的睡眼。
「我在看你睡颜。」
微暗闺中恍惚灯火,沾湿那精悍面庞,映得艳丽。
夕丽极爱褥上所见夫君面庞。仅此一瞬,能沉浸在独占高垂峰的心境之中。即便只是一枕黄粱,也是片刻幸福时光。
「你看妾睡颜,也不能解乏啊。」
「是啊。只能越看越恨。恨你用这可爱睡颜迷惑我。」
许是想小施惩戒,他轻捏她面颊。
(真像做梦一样……没想到皇上竟会如此爱我。)
封危芳仪,赐予她居住于蝶飞殿已有一月。夕丽几乎每晚迎皇帝进入她的闺中。
考虑夕丽处境,皇帝最迟也会于四更(午前二时许)离开寝殿。
她其实想在他臂中浅睡至晨朝,但尚无皇子的新入宫妃嫔,独占皇帝至天明,将成众矢之的,被斥作不自量力。
既然她是妃嫔,那无论如何难舍难分,也必要把握分寸。
「皇上睡吧。」
「睡了,还怎么与你共度良宵。」
「……在梦中共度不就行了?」
「傻瓜。明明真实的你就在身旁,还要我去寻虚幻的你?」
皇帝笑着叠上唇来。夕丽应上他心荡神驰的吻。
她双臂环过宽阔背脊,背上紧绷的无数伤痕令人心痛。
这是恭明皇后发泄在他身上的激情的残渣。听皇帝讲罢此事时,夕丽如幼女般痛哭流涕。
无情痛打皇帝者,正是将他生于世上之人。被生身之母施加无理苦痛,想必他的心比他伤痕累累的背部更千疮百孔。每每触到那惨痛伤痕,便觉苦闷之情连连涌上,眼睑发烫。
「哭什么?」
皇帝以指尖拂拭夕丽眼角。
「妾在想,若能将你一半伤痕,转到妾身上就好了。」
她想减轻强加于他的痛苦,哪怕只是分毫。
「那可不行。伤痕与你这细嫩肌肤不配。」
双唇抵在夕丽脖颈,皇帝甜蜜私语。
「与你相配的,是吻痕。」
数不胜数的云雨梦之证,一一渐增。
「皇上,时辰快到了。」
翠帐后,传来米太监声音。今日分别之时已至。
「若能得偿所愿,真想与你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恨恨嘟囔着起身。夕丽亦起,帮他整装。
「和皇上睡到日上三竿,妾可是不胜惶恐。」
其实,她想与他依偎至天边发白。在晓光照入的房间内,共同坐在早膳席旁……但寝室内怎能吐露真心。候在寝塌旁的彤史记下的闺中对话,必将由加皇后过目。若一不留神,泄出真情,想与皇帝厮守到清早,定会被猜忌觊觎皇后之位。
「暗奴,把那个拿来。」
夕丽正为皇帝梳头,米太监毕
恭毕敬,拨开幔帐。皇帝接过他递来的绢包,复掩上帐子。
「这是用我的剪纸作刺绣纸样,让他们做的。纹样是孔雀牡丹。」
剥开绢包,现出件深红内衣。
孔雀牡丹恰如其名,为孔雀与牡丹相合的吉祥纹样。孔雀表男性,牡丹表女性,二者兼具,表男女亲睦。
「这孔雀真雄壮。」
夕丽借微光细看纹样,嘻嘻笑道。
那威风堂堂张翼活物,与其说是孔雀,更像是色彩鲜艳的有翼虎。
「我是想着你更喜欢这类的,才做成这样。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妾马上穿上试试。」
她背向皇帝,迅速脱下寝衣。草草束发,搭在一边肩上,将内衣贴在胸前,自颈后结肩带。再让皇上帮系背带。
「很合适。」
夕丽转过身来。皇帝满怀爱意眯起双眼。
「你就一直穿着吧。想着这孔雀是我。」
夕丽轻轻点头,靠近皇帝。听凭苦苦勒紧胸膛的冲动,吻上他唇。
「妾定会珍惜。」
想留他住下。不想与他分开。想他多陪在自己身边。依依不舍之情拖长亲吻,可夜尽之前,必须送他离去。
(若你不是天子陛下多好。)
她将无法言喻的愿望藏在心底,紧抱住次夜才能再度触碰的背脊。
九月半,皇帝携大批皇族,至素王山赏红叶。此乃全宫廷一齐出动的盛大活动,将在天子专用猎场举行猎鹿大会。
今年这素王山的猎场,身着华丽猎装皇族男子也齐聚了一堂。
「你好像很中意危芳仪啊。」
父皇跨上爱马,动作轻巧,令人不觉其年事已高。年岁渐长,也不见父皇体力衰弱。恰到好处的瘦长身躯,充满长年支配皇宫中心的帝王威风,环视锦绣美景的侧颜霸气满溢,不见枯衰。
(我到底要过多少年,才能超越父皇?)
若论野心,他不输于任何一人。但仅仅如此,作为皇帝的资质还远远不足,他痛感于此。必要精明强大。必要身具狡猾。每每被父皇威严压倒,他便感到焦躁,可归根结底,他只有慢慢积累经验这一条道路。
「皇后可是向绯燕发了牢骚。说你最近只让危芳仪侍寝。极尽宠爱之事,让彤史也面红耳赤,她担心有损你的健康。」
绯燕即李太后。后宫一有事发生,加皇后立刻向李太后报告。
「虽说有过学律一事,朕也不愿多言……」
秋阳炫目,父皇蹙起双眉。
「但天子甚至没有疼爱心上人的自由。越是挚爱宠妃,越是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若你珍视危芳仪,就更要注意雨露均沾。」
「……父皇过去是如何驾驭后宫的?」
父皇深爱李绯燕,在位时未册立皇后。是因李绯燕并无皇子。但即便如此,她集天宠于一身,为实际上的后宫女主人。
「后宫乃魔性之物。不能如驭马一般驾驭。」
「那该怎么做才好?」
「与之往来,掌握分寸。决不可与其对立。决不可趋附逢迎。时近,时远,保持适当距离,构筑相扶相帮关系。」
父皇驱马前行。垂峰亦驾马跟上。
「言之易,行之难。无论如何烦恼,后宫不可能风平浪静。须昼警夕惕。以防灰龙案再起。」
他一听灰龙案,便不寒而栗。
夕丽的香囊,曾被业火般嫉妒扯个粉碎。相同之事——或是更可怕之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又有谁能断言?
至素王山行宫第二夜。
「皇上好像去皇后娘娘寝殿了。」
雨果边为夕丽修剪指甲,边挂心般说道。
白日,皇上曾亲口告知于她,所以她并不惊讶。
『若一切允许,真想每晚与你度过……但朕无法做到。』
枫林赤若烈火,林中,皇帝自言自语般嗫嚅。虽已屏退左右,仅剩自己与心爱之人。可夕丽仍心痛如灼。
赏红叶初日夜,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
得此消息时,夕丽正沐浴。月事终于结束,她正为迎皇帝入寝室洗身。
与皇帝相会之夜,她定仔细净肤,洗发,为出浴之肌涂满茉莉花露,穿上孔雀牡丹内衣。即便刹那间便被脱下,也不忘细致装束。发式、寝时妆、衣服、首饰、熏衣之香……种种装扮,自她入宫以来,一直托靠女官,如今却一一精心打算。
哪怕只是分毫,也想以美丽之姿与皇帝相见。
(……我对这恋情,太得意忘形了。)
她早有觉悟。她明白不可能永远独占君宠。她该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一介妃嫔。可一听众女官议论,说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漂浮花瓣的浴盆之内立刻变作如冰水一般冰凉。
贪于夜夜倾注而来的宠爱,只看见眼前幸福。夕丽垂头丧气,反省起忘乎所以的自己。
翌日——即今日午后,夕丽随皇帝至枫林散步。彼此话语无比沉重。她不知相视之时,该作何表情,窘迫目光飘忽不定。
『只有你。』
皇帝未强寻她视线,而是紧抱住夕丽。
『无论令谁侍寝,我心中愿与结合之人,只有你。』
她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仅是压抑心中狂暴之情就已竭尽全力。一想昨夜段贵妃在这臂中,便想抛开妃嫔规矩,听任胸中狂风暴雨,放声哭号。
(只有心怎么够。我还想独占皇上龙体……)
既嫁与天子,独占夫身夫心正如煎水作冰。
她早对此一清二楚,可焦灼之情似要将自制心抛至九宵云外。
她不想他碰别的女人。即便此中并无爱情,也无法令她安心。三年前伤痕隐隐作痛。她可会再度失却恋情?可会无法阻止他变心,终遭抛弃?即便劝说自己,必要相信皇帝,可心瑟缩作一团,净涌出些悲观想象。
(我不该这么想……但真是羡慕皇后娘娘。)
皇帝曾说,自己虽与过分严格的加皇后脾性不和,但为平安无事管理后宫,有时必须给加皇后面子。加皇后段贵妃整日水火不容,皇帝双方照顾,借此令朝廷中加家、段家的对立生出某种均衡。虽然道理她懂,但无缘政治的夕丽,只是羡慕着皇后。
加皇后能在龙床一枕日红,翌日与皇帝共进早膳。能如庶人之妻般盛来饭食,与夫君共度匆忙晨朝的片刻光阴。
加皇后可知,这是何等难得之事?
深思苦虑只会闷闷不乐。夕丽为排解忧愁,出门散步。
月夜。月华如水,倾泻而下,蘸湿枫林。极目远眺,光辉点点,艳丽妖娆。
「雨果没将自己心意告诉舌太监吗?」
「诶!?奴、奴婢…!?」
单手提灯的雨果大吃一惊,仿佛撞上幽灵一般。
「哪里的话!哪儿能告诉他。奴婢可比舌太监老十岁。」
「爱情与年龄无关。」
「关系大了!奴婢这样的老婆子,向人挑明恋慕之心,也太奇怪了。」
雨果丰满面庞羞得通红。
「舌太监也中意雨果吧。前不久,我见你二人说话,气氛相当不错。没准你们是两厢情愿。」
「您快别开奴婢玩笑了!」
「没开玩笑。舌太监送你那香囊,纹样可是双燕?对燕象征相爱男女。我可不觉得是偶然。你们绝对有戏。」
听闻舌太监擅刺绣。雨果有时做多了饭食送与他,他便回礼些带鲜艳刺绣的小玩意。
舌太监送的香囊,雨果总珍重般戴在身上。
「旁人看来,你俩就像夫妇。快些结婚多好。」
「啊!结、结婚……!?这年岁了还、嫁、嫁人……」
突然,雨果倒吸一口气。枫枝沙沙摇曳,对侧见了人影。
是对男女。看去十分亲密,想来是恋人或夫妇。
「那边那男子,不是尹将军?」
尹将军出身武将名门尹家。为家主异母弟,尹皇贵妃的叔父。他年龄与皇帝相仿。身为武人,却是位瘦削美男子,在女官中大受欢迎。
「是与夫人两人赏红叶吧。真好。」
「……等等。那妇人,不是尹皇贵妃?」
那人虽深蒙盖头,但那温和美貌正是尹皇贵妃。
「不会吧……」
见二人接吻,夕丽不禁一声惊叫。
尹将军忽地看向这边。夕丽雨果反射性藏起。
(……怎么可能。尹皇贵妃娘娘竟与人私通……)
而且对方是她叔父。后妃侍妾私通死罪,还趁赏红叶密会,何等胆大包天。尹皇贵妃事事小心谨慎,怎会有如此轻率行为。二人正万分惊愕,手足无措,尹将军已向这边走来。
于此处撞面实在难堪。夕丽拉住雨果手,匆忙离去。
「可惊着奴婢了……!尹皇贵妃娘娘……居然做那种事!」
不顾一切飞奔,二人气喘吁吁。
「刚才之事切莫外泄。我不想让尹皇贵妃娘娘为难。」
尹皇贵妃稳重踏实,这实在不像她会做之事,夕丽不知所措,但也没想揭露她秘密。以己之故,令人陷于
不幸,着实良心不安,她对尹皇贵妃又无甚怨恨。
「啊!?香囊不见了!」
雨果满面发青。似是跑来途中,掉在了何处。
「咱分头找。放心,肯定很快能找到。」
雨果泫然欲泣,夕丽劝慰过她,二人分开去寻,地面遍铺红叶绒毯,夕丽四下看去。
这香囊满载舌太监心意。必须要寻到。
金风纤纤,枫枝曳曳。月华茫茫,红叶纷纷。
她正蹲身查看树根,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足音。
「雨果?你那边如何?找着了吗?」
无人应答。夕丽有些担心,怕她太过沮丧,正欲回头之时。
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脖子套住了。觉出是人手臂之际,窒息感骤然袭来。头脑一片空白。她想大声惊叫,可被勒住脖颈,发不出声。
或许会命丧于此。就在恐惧与混乱奔腾全身之后。
如同被剪刀切断一般,意识突然断绝了。
夕丽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被褥之上。清朗月光照入寝榻,榻上施连生贵子彩绘,莲花桂花相合,帷帐半下,帐上双鱼纹飞舞。
此处并非配与危芳仪的房间。
这到底是哪里?夕丽满腹疑团,坐起身来。
忽然,夕丽一声惊叫。自己衣裳乱作一团。衣带散开,衣襟大敞。更可怕的是,身上未穿内衣。
心脏霎时冻住。她想及最坏情况,作呕之感便激涌上来。
「没事吧?」
忽闻男声,夕丽如遭鞭打一般,猛一哆嗦。
「……别、别过来……!!」
夕丽飞退般缩向榻角。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自己为何还活着?不如干脆被杀了还比较好。
死也好过受辱。
「别怕。是我,夕丽。」
微暗之中,浮出男子身影,朦朦胧胧。
男子身形高挑,不似粗人。装束大方高雅,相貌端整温和。那为难般微笑面容,激起夕丽记忆。
「你、你是……剑良公子……!?」
背倚微弱月光,低头看向夕丽的青年,正是常圆侯・比剑良。
「……你、你、怎么……」
夕丽愕然。思考一片混乱,断了呼吸。
「别妄下断言。我来时,你就在这儿。你那……衣服乱七八糟。我可是大吃一惊。皇上宠妃竟在这种地方。」
觉出剑良视线,夕丽慌忙掩上衣襟。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与人约好,在此处见面。但那人没来,你却在这儿。我以为进错了房间,回身想走,可却出不去。」
「诶?出不去……什么意思?」
「似是从门外上了锁。」
夕丽跃出寝塌。踉跄着奔向门前,数欲跌倒。连推带拉,可朱漆大门纹丝不动。
「没用的。那窗子被钉死了。」
窗上嵌有玻璃。即便打碎,也空隙太小,无法出去。
「这叫人如何是好。竟和宠妃两人关在一间房。」
剑良坐倒在长椅上。
「若被人看到,我就完了。得赶紧想办法……」
「你说和人约好见面?和谁?」
深夜避人耳目与之会面者,到底是谁?
「嗯……是我的友人。我们要私下谈一些事。」
剑良目光游移。明显在说谎。
「莫非,你在与人私通?」
珊命长公主不许夫君纳妾。如今,剑良只娶下珊命长公主一人,岂止如此,他与年轻女子接触的机会,也大为受限。
「私通是女人犯的。无论何时何代,男人妻妾成群,那是家常便饭。可这长公主殿下却……」
仅是夫君与其他女人亲密交谈,珊命长公主便大发雷霆。一旦嫉妒心起,便哭天喊地,大吵大闹,令人无计可施,剑良满腹牢骚,如此说道。
「这是你自己选的妻子吧。你不是爱她才与她成婚的吗?」
「我那时是爱她。刚开始是……可如今愈发厌恶。长公主殿下整日一副女王做派。反复无常、任性妄为、专横跋扈、性烈如火、善妒得令人腻烦。妻子哪能不让丈夫纳一姬一妾?拜她所赐,我成了世间笑柄。都笑我惧内窝囊。」
剑良一声长叹,看向站在屏风旁的夕丽。
「三年前,我选错了。我该与你结婚。你明事理,不会让夫君蒙羞。」
若与夕丽成婚,便可随意纳妾,他是为此后悔不已。
(皇上说得对。幸亏没与这人成亲。)
牢骚连篇的剑良,令夕丽目瞪口呆。
因娶高贵皇族为妻,故驸马不该纳妾。
若妻子无法怀孕,则另当别论,可珊命长公主诞有二男。她已充分履行妻子义务,况且成婚不过三年,无理由劝夫君纳妾。无论她如何善妒,也无法唤起夕丽对剑良的同情。
「亏你能说出这般自私话。珊命长公主殿下如今正怀有身孕吧。」
「所以才烦人。她一怀孕,就比平日更为暴躁。」
「自己怀了孕,丈夫却去寻别的女人,谁能不暴躁。」
「真是冷言冷语。你还为三年前之事恨我?」
「早忘了。我现在无比幸福。」
这话半真半假。
「你还真是顺风顺水。入了宫,又安享皇上宠妃之位。你到底如何笼络得皇上?还令从无宠妃的皇上如此痴迷。想来你是极有魅力。若有机会,真想分些残羹。」
下流之辞令夕丽烦躁不已。气自己过去怎爱上此等男人,不禁怒火中烧。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我让你永远不能私通。」
「我才没蠢到对皇上宠妃出手。而且,我才该问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成体统地横在榻上,刚和谁纵情幽会了?」
「怎么可能!!我是被人弄晕了带来这里!!」
「所以,在你不省人事之时,发生了无可挽回之事?那等同你与人偷欢。真可怜。就算平安出了这房间,也该绝口不提今夜之事。皇上知道了,你可不只是失宠。」
夕丽无言以对。绝望顶上咽喉,视野绵绵扭曲。
她希望这是什么误会。希望这是噩梦一场。可衣衫确是凌乱不堪——
夕丽忽然想到什么,奔入屏风后。
(……太好了……!他们没对我做什么……!)
她摸摸自己身体,得了确信。身上并无可恨行为的痕迹。单纯只是衣衫凌乱。
安心之感渗向全身,夕丽自抱住双肩。这身体仍只属皇帝一人。未受他人玷污。一咬定这事实,便觉泪将夺眶。
「总之,先叫人吧。大声呼喊,定会有人跑来。」
「没人会来。这附近一入夜便没了人影。只能耐着性子等了。等到天亮,该有侍女经过。」
夕丽不顾剑良所言,敲打房门。虽大声呼叫,可无人应答。
(……此事到底何人所为?)
犯人将夕丽剑良关入同一间房。有何目的,不想也知。
(出去了,得尽快见皇上,说明情况。)
她不愿瞒皇帝什么。必须坦诚相告,以免无端招来误解。
(……现在,皇上应该正与皇后娘娘一起……)
心嘎吱作响。皇帝会与加皇后说些什么?会怎样触碰她?会怎样共迎晨朝?会以何神情共进早膳?
越想着自己不该想,可干冒烟的心火却越烧越旺。
(真想成为皇后……)
单是妃嫔远远不够。她想头戴皇后凤冠,并立皇帝身侧。如此,便可与皇帝同朝眠。可与皇帝共朝食。
绝不该有的狂妄之愿于胸中生根发芽,夕丽紧咬住唇。
萧萧秋更阑,曳引断肠感。
「皇上,该醒了。请更衣吧。」
垂峰毫无睡意横在褥上,加皇后先坐起身来。
二人均着寝衣。夫妇义务毕,即刻重整衣装,是垂峰习惯。他只有与夕丽度过之夜,整夜一丝不挂。
若在皇后闺中过夜,皇帝必须睡至天明。若不待破晓,匆匆起身出去,将令皇后蒙羞。
(若夕丽是恒春宫之主,恐怕我过午才离床榻。)
这不过是空虚幻梦。危夕丽不可能立后。虽皇太子凡庸无能,但段贵妃生下的二位皇子颇有才华,若算上李贤妃之子,还有三名皇子。
即便夕丽诞下优秀皇子,欲将其立后,也障碍重重。
垂峰梳洗更衣,坐在早膳席旁。加皇后服侍左右,颇为殷勤。
她如今一副贤妻模样,有如画中模范,可她是做了皇后,才开始主动侍奉夫君。二人为亲王夫妻时,加氏趾高气扬,嫁与受朝廷轻视的垂峰,似是令其怨恨不已。莫说帮夫君更衣,坐在早膳席旁也从不侍奉,垂峰出去,甚至不抬眼目送。
能令轻蔑夫君的恶妻摇身一变,变成贤妻。莫非皇后凤冠有着神通广大的力量?
(……我伤到夕丽了。)
皇帝令三千后妃侍妾进御,乃万分正当之事。垂峰不过履行皇帝义务,却深感内疚。宛若犯下大罪。
夕丽虽未口吐怨言,可她必定伤了心。他想设
法疗愈她伤痕,却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危芳仪那事该如何处置?」
加皇后装腔作势盛着粥,向垂峰投来视线。
『危芳仪好像在服用避孕药物。』
昨夜,上榻前加皇后如此说道。
老太医回顾夕丽健康记录,自其特征推论,怀疑她常服避孕药物。但跟随夕丽的女官断然否定。话虽如此,又不可置之不理,老太医便与加皇后商谈。
『妾早就在想,蒙赐那等宠爱,却总无身孕,实在奇怪,可未成想,她竟服在用避孕药物。莫非,是为比驸马尽情分?身居妃嫔之位,却念念不忘旧情人,这是大罪,等同私通。必要严罚。』
加皇后怒气昭然,可垂峰充耳不闻。
(是谁的阴谋吧。)
夕丽三千宠爱集一身,成了嫉妒的众矢之的。为将垂峰之心从她身上拉离,有人策划此事,也并非不可思议。
「危芳仪等同不贞,该送往浣衣局,您意下如何?」
「不该先查明事实吗。查明她服用避孕药物是真是假。」
「您问她本人,她也不会老实招认。危充华辜负圣恩,不可怜恤。应严格处置。」
加皇后并非一视同仁,对谁都严加指责。
她对顺从于己者或地位低下者,慈心相待。相反,对倔强反抗者、威胁自己地位者,明露獠牙。与段贵妃针锋相对,也因其公然蔑视加皇后,对凤冠野心如燃。
夕丽对加皇后毫不反抗,俯首帖耳。她之位不过下九嫔,不该成皇后仇视的对象,可加皇后敌视夕丽,尽人皆知。此中原因,似乎不在夕丽,而在垂峰。
「恒春宫是你的,皇后。」
垂峰食不知味,继续用膳。
「朕没想立危芳仪为后。」
「……您为何突然说这些?」
「朕在寝室,说想与危芳仪睡到日上三竿,想必你是在意这点。那是闺中戏言。别当真。」
那并非戏言。是真心。可他没想着力排众议,立夕丽为后。
皇后为国家支柱之一。不取决于个人好恶。
历史上,确有不听群臣谏言废后,为宠爱美姬戴上凤冠的皇帝,但无不招致政局混乱,以生出无数不幸告终。若无朝廷支持,立夕丽为后,她将被骂作魅惑皇帝的恶女,留名史册,遗臭万年。
怎能令夕丽背负骂名。因此,与她共同睡至天明的日子——不会降临。
「你诞下皇太子,治理后宫有方,极尽国母之责。朕虽宠爱危芳仪,但并不轻视后宫之主。危芳仪也无野心。不会威胁到你。你大可安心。朕的皇后是加氏,是你。」
言外之意——为示皇后威严,如今该予几分宽容。
「妾从未怀疑过皇帝。」
加皇后明显放了心,落落大方微笑道。
「危芳仪之事再仔细查查吧。或许是太医误诊——」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
这时,服侍皇后的女官慌慌张张进来。
「这是在皇上御前,安静些。」
一听加皇后训斥,女官连忙跪下谢罪。
「此事十万火急。奴婢……想着得赶紧告诉皇后娘娘。」
「看来朕该回避。」
「没什么要瞒皇上的。皇上,请继续用膳。」
其实,他想快些离去。可皇后出言挽留,他只得留下。
「什么事?说简短些。」
是,女官面目僵硬,点头应允。边顾忌着垂峰,边开口道。
「刚才,奴婢看见危芳仪娘娘和比驸马从一间房出来了。」
「你说什么!?」
「昨夜危芳仪娘娘失踪,服侍芳仪的女官们好一阵骚动……可看来,娘娘是与比驸马幽会去了。」
「一整晚,只他两人在一起!?」
「恐怕是的……那附近入了夜便无人往来,幽会再合适不过。」
「何等恬不知耻!蒙赐那等宠爱,竟与人私通!」
加皇后激愤离席。
「必须问个清楚。即刻带危芳仪过来。」
「还有比驸马。朕要问他两人。」
「不必劳烦皇上。妾自行处理。」
「朕说朕要问他们。」
听垂峰刻意加重语气,加皇后微微屏息。
「重大事件,不可密裁。也叫其他妃嫔过来。必要弄清来龙去脉,公正裁决。」
如嚼砂般用毕早膳,垂峰离开皇后寝殿。
(夕丽与比驸马私会?荒谬。)
他劝说自己这不可能,努力驱走胸中生出的疑念。
「那房间被人从外面锁了。」
夕丽跪在冰冷地上,将昨夜的事和盘托出。
晨曦自东向窗子照入大厅堂。屏风上施着龙凤呈祥纹样,皇帝与加皇后坐于屏风前。尹皇贵妃以下妃嫔,分立宝座左右。
「那门怎么也打不开,妾无计可施,只得等到天明。」
天明之后,正欲对外呼喊求援,门却可以轻松打开了。
二人出了房间,便碰上跟随加皇后的女官。女官一见夕丽与剑良,便起了误会,不听夕丽辩解,当场离去。夕丽回到自己房间,向雨果说明情况。昨夜,雨果似是不休不眠,寻了夕丽一夜。为避免误解,夕丽本想立刻向皇帝讲明事件,可还未差人前去,便被加皇后叫来。
「危芳仪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小人被假冒友人之名的信,骗去那房间,刚一进去,门便上了锁,出不去了。」
剑良同跪在地上,面色铁青解释道。
「小人对天发誓。绝未碰危芳仪娘娘一根手指。」
「本宫可听说,你们曾是恋人?」
加皇后望向二人,目露怀疑。
「都是过往之事。如今甚至算不上友人。」
夕丽斩钉截铁否定,仰望皇帝。虽心中留意,想处之泰然,可心中满是不安。皇帝可会相信夕丽?她欲读出他心情,凝视皇帝,似要将他穿透,可那阴沉的龙目,令人只觉深不可测。
「皇上。小的从比驸马那里,搜出了这个。」
宫正司宦官奔入殿来。递给米太监一个绢包。
米太监展开绢包,呈上深红内衣。皇帝拿起内衣,一把掷去。内衣飘然落地,其上纹样为——孔雀牡丹。
这是皇帝赐她的内衣。昨夜也穿在身上。并且,被某人夺去了。
战栗奔腾全身。如今她再度醒悟,自己陷落幕后之人计中。
昨夜衣衫凌乱,并非因其险遭野蛮之事,而是为犯人——或其爪牙抢去内衣所致。主谋者之目的,从一开始便是她的内衣。
双膝打颤。喉咙痉挛,无法发声。必须否认。必须说是圈套。必须自诉清白。愈是焦躁,愈是结舌,夕丽顿口无言。
「真不体面。这是谁的内衣?」
加皇后柳眉紧蹙道。
「是危芳仪的吧。这是皇上赐她的孔雀牡丹内衣吧。」
「危芳仪内衣,为何在比驸马那里?」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这种东西,小人见都没见过!」
剑良拼命摇头。
「这定是阴谋!有奸邪之人欲害小人——」
「闭嘴。」
加皇后看向夕丽,目光冰冷刺骨。
「危芳仪与比驸马在同一间房过了一夜,危芳仪将自己的内衣给了比驸马,是吧。」
「不,妾没给。是有人抢了妾内衣。」
夕丽直直凝视皇帝。想告诉他,自己心中无愧。
「妾并未与人私通。」
「真寒碜。至少老实认罪,向皇上赔罪如何?」
「将皇上赐的东西赠与奸夫,真是疯了。」
「蒙赐过分宠爱自大了吧。无耻。」
皇后派妃嫔、贵妃派妃嫔,无不趁机斥骂夕丽。
尹皇贵妃与李贤妃,事不关己般一言不发。下级宦官扮作的条敬妃客客气气看向夕丽,叶温妃战战兢兢紧搂住李贤妃。
「皇后娘娘!夕丽姐姐是清白的!」
丹蓉拜倒在宝座下。铁青花颜仰起,望向加皇后。
「你素与危芳仪亲善。可早知危芳仪与比驸马私通?」
「妾不知!夕丽姐姐并未与人私通!」
「从比驸马之物中,搜出了危芳仪内衣。这明显是不贞之证。」
「定是有人嫉妒夕丽姐姐,做下此事!盗出姐姐内衣,混在比驸马之物里!再细查查,便知是冤枉——」
「既搜出私通之证,便不可不罚。」
加皇后压过丹蓉声音,冷峻断言。
「褫夺危芳仪妃嫔身份,罚至浣衣局做三月劳役。」
后妃侍妾私通该处极刑,但罪人行刑前,将于浣衣局服苦役。
此规始于光顺年间。光顺帝仁慈,怜悯犯奸的妃嫔侍妾,将其于行刑前送往浣衣局。此乃行刑前的宽限之期,罪人大多选择自尽。
即,「浣衣局中三月劳役」,意味着「极刑」。
「这就下结论太操之过急啊,皇后娘娘。正如爪闲仪所言,岂非该仔细查查?或许此中有何误会。」
见段贵妃插嘴,加皇后吊起眼梢。
「皇上,若妾裁决错了,您请直说。」
皇帝看向夕丽,目光似要将其射穿。那双目之中,窥不出感情。
「妾真未私通。」
受众妃嫔怀疑、痛骂也无妨。但她,只希望皇帝相信她。
「比驸马未碰妾一根手指。这身体只属于皇上。不只身体,这心也献给了皇上。妾是属于皇上的。」
「皇后裁决得没错。」
皇帝自玉座站起。烦躁般走下地台,从夕丽身边走过。
「处决奸妇。」
扭曲的视野内,五爪金龙冰冷翻飞。
后妃侍妾私通处极刑——即凌迟之刑。
浣衣局位于后宫北门之西,人称〈宫女的坟场〉。
年老宫女及获罪宫女在此被豢养至死。她们过着最劣生活,自早至晚清洗宦官的衣物,耗去生命。
「姐姐!」
丹蓉如幼犬般跑来,身后贴身女官随侍。
入浣衣局已半月。丹蓉隔数日便来探望夕丽。
「啊,手都糙成这样了!疼吗?」
「无妨。没什么大不了。」
冰水洗衣的繁重劳动,令原本精致修整的指甲断裂,手上皮肤皲裂开来。话虽如此,若劳作,手定会变糙。她在娘家时,便自己洗衣打扫,所以并不似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那般,痛苦难耐。
「我这次带来些药膏。」
「妹妹这份心实在难得,但还是别来这里为好。总探望罪人,怕也会牵连到妹妹。」
丹蓉来访令她欣喜。艰难困苦之中,也有人挂念自己,这事实令她大受激励。但如今,夕丽为待死罪人。且是被判私通罪之身。为不给丹蓉添烦扰,必要与她断绝联系。
「姐姐不是罪人!」
浑圆黑瞳,珠泪漫溢。
「姐姐只是被陷害的!明明是妃嫔中的某人下了圈套……!」
判处极刑那日,丹蓉最先庇护夕丽。平日总缩在房间一隅的她挺身而出,到加皇后面前,拼命为夕丽的无辜辩护。
她的勇气与友情,令夕丽感激不尽。可此番努力,尚且不够。
「我真恨……恨死那将姐姐害到这般地步之人。」
「谢谢你,丹蓉。谢谢你为我生气。」
夕丽轻握住丹蓉之手。
「我很幸运。有妹妹愿信我清白。」
如今,愿信夕丽者,只丹蓉一人。
(……皇上不愿信我。)
比起艰辛劳作,比起十二月行刑,皇帝的心已去,才令夕丽痛苦。明明曾夜夜相拥,见面便甜蜜私语,却仅因一次误解,轻易破碎支离,如此脆弱之物,便是这份爱情。
爱情终归幻梦一场。约定必将打破。不可动摇的信赖,永不存在。
(所以啊……早晚会落到这般下场,才说不能爱上皇上。)
恋上皇帝本就是错。夕丽再遭交心之人残忍舍弃。这是第二次,亦是最后一次失恋。
「若姐姐被处死,我也随姐姐而去。」
「别说蠢话。妹妹还未侍寝过。来日方长。」
「我不会侍寝。我的心愿,是永远与姐姐一起。只愿如此。」
丹蓉大滴大滴下泪,夕丽扼住哽咽之情,阵阵心酸。
本不该如此。若她未爱皇帝,若她未追求自己不配之圣宠,便不会落入地狱之底。一切,错在爱。错在爱皇帝的夕丽。
「我决不让姐姐去刑场。十二月前,我们一起去死。」
「不行,妹妹。这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后宫是可怖之处。是无辜的姐姐因恶人计谋被算作奸妇之处。此处只有谎言背叛。谁也不可信任,谁也不可依靠。我这般无力女子,若无姐姐帮助,怎能活下去。」
夕丽的弱小愚蠢将丹蓉也拖入不幸。明想着必须向她道歉,可只有泪水喷涌而出。哪怕仅是分毫,也想传达歉意,夕丽紧抱住丹蓉。
「我十二岁时,见过凌迟处死的罪人。」
丹蓉抱紧夕丽。双手绕在夕丽背后,不停战栗。
「凌迟,要将身体割碎。边止血令其不死,边片片削下肉去……我不愿见姐姐被押上刑场。那是地狱绘卷。绝非人世光景。我绝不想姐姐遭那种罪……!!」
仿若沾染上丹蓉的颤抖,夕丽体似筛糠。
岂止失恋。她马上要命丧黄泉。
夜。众人杂寝的房间一角,夕丽自抱住身体,横在榻上。
再过两月,这身体将上刑场,被一寸寸割烂。想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千刀万剐,便抖抖瑟瑟,浑身战栗不停。
(到底是谁陷害了我?)
明知想也无益,却不禁左思右想。掳走夕丽,唤出剑良,锁住房间,将皇帝赠夕丽的内衣塞在剑良房内,此人,到底是谁?
可疑面孔张张浮现。后宫之中,个个会是幕后之人。
(说起来,那时……)
被疑通奸那日记忆复苏刹那,夕丽猛然跳起。
(必须告诉皇上!)
夕丽奔出拥杂居所。头脑发热,奔向大门,却中途止步。
浣衣局四面环高墙,出入之口,仅有那高耸大门。自然,宫女不许外出。一旦入内,或有大幸运,自外来迎,或一朝身死,化作尸骸,此外出门无路。
她要如何求见皇帝?她一步也踏不出浣衣局。
孤月之光引人,夕丽步若酩酊,走向井亭。
此乃泉芳仪殒命之所。窥望井底,便见无底黑暗大张开口。她自入浣衣局,不知几度窥视这水井。
与其凌迟处死,不如自我了断。至少,不必将肌肤曝于看客群男面前。比起含污忍垢,徐徐受死,自尽该能死得轻松。
「您还是别跳井吧,危芳仪娘娘。」
耳熟之声叩击背部,夕丽如受拨弹,猛然回身。
「把尸体拉上来很是费力。您若自尽,不如选那惯例的缢死。不过比起自尽,还是推荐您受拷问死。就我个人兴趣而言。」
一宦官斜倚井亭柱上。金发带月色,愈发明曜,侧颜精美,似是颇觉无聊。左手提那拷问道具,一看便令人毛骨悚然。
「亡炎!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您送东西。」
受怀念之情驱使,夕丽奔上前去,亡炎递上张剪纸。
纹样为相对之鹊——喜相逢。意为永不分离、坚牢之契。
「……皇上。」
鹊颜只觉似虎。定是皇帝亲手所制。
「皇上并非对您见死不救。您莫寻短见。」
「皇上查出谁陷害我了?」
「还在查,一切尚未明了。但无论如何,皇上无意将您处死,此点确切无疑。想来很快便能为您昭雪,救您出去。」
她霎时泪如泉涌。正要瘫倒在地,被亡炎撑住。
「我有话要你带给皇上。」
夕丽将先前发觉之事,耳语向亡炎。
「仅仅这些?不说些我爱你、想见你,诸如此类的话?」
「皇上给了我喜相逢。他知道我的心思。」
亡炎离去,夕丽将喜相逢剪纸轻拥胸前。
皇帝愿信夕丽。二人羁绊,今尚未断,拙笨的喜相逢便是羁绊之证。
食骨般恐惧顷刻烟消云散,夕丽欣然欲舞。
(愿能尽早与你相见。)
再会之日,令人望眼欲穿。她心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出了井亭。
忽然,她觉出有人绕至身后。夕丽连忙防备,却已被绳状之物绕上脖颈。自背后被人无情勒住,窒息感灼烧肺腑。
(我不想死……!)
与素王山遇袭时不同。力道远胜那夜,死死勒住她颈。非为欲她昏迷。乃要取她性命。
夕丽拼死挣扎,想逃出杀手魔掌。愈是折腾,喉部压迫愈重,恐惧横冲直撞。眼角溢泪,意识远去刹那。束缚突然松下。
「好,抓到了。」
夕丽颈被松开,激烈咳嗽,身旁亡炎正绑缚一黑衣之人。
「亡炎……!?你不是走了?」
「我在等这人袭击危芳仪娘娘。」
亡炎粗暴扯住凶犯头颅,曝在月光下。为防其自尽,塞住他口。一见月光下那人面貌,夕丽瞪大双眼。
是跟随加皇后的次席宦官。她记得曾于朝礼时,见他随侍加皇后身侧。
「想杀害我的人,是皇后娘娘……!?」
「详细的情况,得问问这个人。」
亡炎愉快般摇动凶犯头颅。
「从何处开始好呢?先剥个指甲试试,先剥手还是先剥脚呢?如虾般吊起折磨之后,就该那惯例的炙烤或烙铁吧。」
急不可耐般残酷笑容染上端整面庞。
「虽说比及凌迟,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二龙吐须,也令人难以割舍,但还是上我喜欢的箍刑吧。你可听过?给头套上铁箍,从左右拉紧。拉上三四回,头便鼓胀,眼珠怦地飞出。你可想试试?」
凶犯面色苍白,股战而栗。夕丽悄悄退去。
「……你、你别做太过了。」
「您放心。我不杀他。只是让他见识见识地狱。」
亡炎拷
问道具咔哒作响。顿时,不成声的悲鸣响彻四方。
危芳仪私通事件,已于一个月后彻底解决了。
今日十月十五。为解厄之神・水官大帝诞辰——下元节。天下道观各行斋醮(僧道设坛祈祷神佛),宫中大规模斋醮同时,亦举办豪华宴会。
为宴会梳妆更衣后,丹蓉走向了危芳仪的居处蝶飞殿。
「今夜越发美丽了,姐姐。」
见丹蓉笑着称赞,夕丽露出了羞涩般的微笑。
数层上襦包裹窈窕之躯。广袖垂至足边,其上白鹫清雅,红枫艳丽,二者相戏;柿色下裙拖曳长摆,金丝刺绣桂花,纷舞裙上。
蝙蝠形玉佩、红玛瑙带饰,光辉银镯如纠缠天汉,蓝玻璃耳饰聚灯烛之光……她身上饰品,净是不劣于天女宝饰的一等之物。
「诶?那簪子,我从未见过。」
黑发结高椎髻,髻上华丽发饰争姸,可引丹蓉注目之物,乃鹊鹊相对、翡翠点眼的喜相逢金簪。
「是皇上给的。」
夕丽欢喜开颜,丹蓉见此,心中嘎吱一响。
「宴会前,我想和妹妹两人说说话,可否陪我片刻?」
「嗯,可以。正好我也有话,想单与姐姐说。」
屏退旁人,二人结伴至内院散步。灯笼悬吊,隐约映亮内院,寒木瓜初绽。月黑花现,如浴鲜血,遍体通红。
「我刚听说……段贵妃娘娘于冷宫中自尽了。」
加皇后的次席宦官,在浣衣局为色内监所捕,据其招供,私通事件为段贵妃主谋。
『贵妃啊,你怎知这内衣上纹样,为孔雀牡丹?』
裁决夕丽私通事件之时,段贵妃一见赤色内衣,当即猜中此乃夕丽之物。那时,皇帝便对段贵妃起了疑。
『彤史记录上,只写了〈孔雀牡丹内衣〉。彤史聆听朕与危芳仪对话,写下记录。并未亲眼见到内衣。皇后实见此纹样,也不知是孔雀牡丹。毕竟这上绣的,是长着孔雀翅膀的虎。』
正因是盗去夕丽内衣之祸首,段贵妃才能一眼识破。
但若只抓话柄,无法弹劾居贵妃位之人。皇帝故作未发觉段贵妃计策,将夕丽送至浣衣局。
『朕故意在你面前,吐露对危氏留恋,你可知为何?因为朕料想,你若知危氏复宠之兆,定会谋她性命。』
正如皇帝所谋,段贵妃手下在浣衣局袭击了夕丽。捕住的并非跟随段贵妃的宦官,而是加皇后的宦官。欲将杀害夕丽之罪,嫁祸于加皇后,于是用了皇后宦官,段贵妃如此供认。
陷害皇帝宠妃,且欲杀之,段贵妃以此二罪,打入了冷宫。鉴于其为皇子之母,未褫夺其妃嫔之位,但俸禄降至维持最低限生活必需之额,亦禁止其与众皇子及亲族会面联络。
成为罪人的段贵妃自尽之事,也传到了丹蓉耳中。
「听说她数日前,开水泼了脸,受了大烧伤。因此……自尽了。」
仿若咽喉扎刺,夕丽面露苦色。
「姐姐想说的,是段贵妃娘娘之事?」
「……不。是别的……其实,我有话要问妹妹。」
夕丽难以启齿般移开视线。
「妹妹每次带来的点心……里面没下药吧?」
「药?什么意思?」
「……七月初,服侍我的女官春莺流产了。大夫疑她是饮了堕胎药。自然,她不可能主动服药。春莺为某武官之妻,二人去年年末新婚。一知有孕,便四处张扬。那时正肚子快显,就要回家歇息。」
丹蓉哼的一声,听作耳旁风。什么女官,她毫不在乎。
「我查她入口吃食中,有无可疑之物,却未明了。但她身子不适前吃的东西一种,便是妹妹带来的橙糕。春莺说想吃我剩下的……我便给她了。」
「姐姐意思是橙糕里加了堕胎药?」
「……也不能说是如此。亡炎试过毒对吧?亡炎对毒药了如指掌,若下了毒,一吃便知。但亡炎说,橙糕中并无堕胎药。所以春莺流产,与橙糕无关,但……」
调查此事的宫正司宦官指出,春莺吃的橙糕——夕丽吃剩的,其中或含有堕胎药。
「若我吃的橙糕有毒,便能解释春莺流产。但这怎能办到?怎么只我吃的橙糕下了堕胎药?橙糕切开,随意盛于器皿。我取哪块,你不可能知……」
「我没必要知道,姐姐。」
丹蓉嫣然一笑。停下脚步,抱住了夕丽。
「只要在姐姐手上涂毒,无论取哪块,都会中毒。」
夕丽只觉倒吸一口气。是因惊愕,还是疼痛袭向腹部?
「那时,姐姐为安慰我,握住了我的手吧?我轻轻握回。」
她事先在手上涂毒。为令试毒徒劳无功。
「……为什么?妹妹该是为我怀孕高兴的。那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啊。姐姐怀孕,我怎会高兴。」
她猛力推入刺在夕丽腹部的短刀之柄。衣隔数重,刺出致命伤需力度。丹蓉将沸腾的怨憎,注入握柄之手。
「……妹妹,也仰慕皇上……?若是如此,直说便……」
「我仰慕皇上?别说笑了。男人个个恶心。」
丹蓉面目扭曲。想想男人便觉反胃。
「我喜欢的,是夕丽姐姐。因为,姐姐又温柔、又亲切、又愉快。我过世的姐姐,也像夕丽姐姐这样。自叔父手中保护我的,便是姐姐。我那时,特别喜欢姐姐。真的真的特别喜欢。想永远永远与姐姐一起。姐姐之外的,一概不需要。」
夕丽痛苦般呻吟。可怜般呻吟,她定是十分痛吧。
「我本想与姐姐两人共度一生……可姐姐却因父亲命令出嫁。可怜的姐姐。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想必很是痛苦。但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常去看她。几乎日日去看她。两人吃着点心有说有笑。夏戏水,冬玩雪。姐姐与我。我与姐姐。仅仅彼此二人。」
那时真幸福。相信着此刻定能永恒。直到姐姐即将临盆。
「姐姐怀孕了。我那时全然不懂。见姐姐欢喜,我便觉得是高兴之事。但这大错特错。有孕并非喜事。而是祸事。姐姐就是因为身孕,死了。」
难产末了,姐姐产下男婴。随后,入了鬼籍。
「我一直陪姐姐走完最后一程。片刻不离。握着她苍白的手,哭着求她『不要死』……可她死了。不,是被杀了。被寄寓在姐姐体内,那丑陋的小活物杀死了。」
「我恨那个夺走姐姐的东西。若没怀上那妖怪,姐姐便不会死。都怪那东西。是那东西杀了我姐姐。」
哭声如兽。面若鬼怪。手足似巨大青虫。
「他可恨,于是我报复他。很简单。我塞住他口鼻。吵闹哭喊声静了,真是神清气爽。但姐姐没有苏醒。那东西死了,姐姐仍冷冰冰。我哭得眼睛似要化了。想姐姐想得不得了。我想姐姐回来。没有姐姐,我根本活不下去……」
不知不觉,丹蓉泪如雨下。
「没有姐姐的世界没有价值。我几度想死。我对这世界毫无留恋。但幸亏我断了死念。毕竟,我活着,才能遇上夕丽姐姐。后宫只有可怕女人,夕丽姐姐愿帮我,我很欢喜。眨眼间便极爱上姐姐。姐姐之外的,一概不再需要。」
本想着身处后宫,便无男人碍手碍脚,能与最爱的姐姐相亲相爱度日。
「那日夕丽姐姐被召去龙床,我霎时面色发青。与皇上同衾,或许会怀孕。若是怀孕就完了。我,又要失去姐姐。」
她决不重蹈覆辙。丹蓉向夕丽下了避孕药物。
「……没想到,妹妹拿来的点心里竟……」
「这是为了姐姐好。为姐姐不怀上妖怪。那可是恐怖怪物。吞噬姐姐性命,降生于世。我想保护姐姐,不受那东西伤害。我不想姐姐死。我以为好好让姐姐服了药,听闻姐姐怀孕,登时眼前一黑。于是我下了堕胎药。想了结那邪恶妖魔。」
丹蓉嘻嘻笑道,双肩轻摇。
「不过这是杞人忧天。姐姐并未怀孕。并未怀上妖魔。」
得知夕丽有孕实为误诊,丹蓉如释重负。如此,她便无须丧姊。
「只要姐姐不怀孕,我便能永远永远与姐姐一起。话虽如此,后宫实在是令人生厌之地。姐姐总受人嫉妒、憎恶、算计。周围净是仇敌。泉芳仪将姐姐香囊扯个稀烂。毁坏姐姐重要之物,我绝不饶恕。所以我了结了她。」
「……什么、意思……」
「我推她落井。她下去时一脸蠢相。似是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因何遭殃。真蠢。明明是自作自受。」
想起泉氏那肮脏死相,丹蓉捧腹大笑。
「说到自作自受,段贵妃亦是。那卑劣女人陷害姐姐。险些令姐姐死罪。姐姐之敌便是我之敌。我泼她一脸开水。溃烂面庞何等丑陋!那才是段贵妃真实模样!」
爽朗大笑忽然断绝。
「我给加皇后,也送了带毒的点心。想方设法动了手脚,试不出毒。现在,恒春宫怕是乱作一团吧?」
「……不会吧。竟给皇后娘娘下毒……」
「是加皇后不好。都怪她三番五次训斥
姐姐。我早就怒火中烧。虽想着早晚了结她,却并未下致死剂量。只是让她今生再无法起床。毕竟,如此才更有效。于紧抱皇后凤冠的高傲女人而言。」
怕是会索性寻死吧。拖着那般身体,甚至拿不起皇后印玺。
「了结了结,敌亦不减。毕竟后宫三千人。难料何时又卷入阴谋。无法安心与姐姐生活。该如何是好,我颇为烦恼。绞尽脑汁,便想出了一件佳事。为与姐姐永相守的秘藏良策。」
丹蓉笑着抽出短刀。撑住了夕丽大大歪斜的躯体。
「我们一起死就好了。姐姐不觉得这是妙计?活在后宫,必要为不幸心惊胆寒。若二人共赴九泉,便再无忧心之事。」
「……住手,妹妹。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一直翘首企盼,与姐姐共同赴死。来吧,一起下冥府吧。去往彼世,再没什么能拆散我们。只我二人,于无忧之地,永远……啊,对了。不只二人。冥世,还有亡故的姐姐。我要介绍给你,我们一定会亲密的。我们,是三姐妹呢。」
丹蓉咯咯笑道。夕丽用手压住被刺处,徐徐后退。
「姐姐?为什么要离开我?」
「……你、你、疯了……说什么、一起、去死……」
弱声嘶哑。花颜僵硬,如遇幽灵。
「姐姐怕死?」
丹蓉步步逼近,夕丽挪动颤抖双足,向后退去。中途,裙绊住足,猛然翻倒。大髻崩开,喜相逢金簪浮于月色,滚落在地。
「放心。死不可怕。」
夕丽蹲伏着痛苦呻吟,身侧,丹蓉轻轻蹲下。
「我不会让姐姐孤身一人。我,马上会去追你。」
嘴角犹绽,丹蓉挥起浸血的短刀。
「所以,安心死吧,姐姐。」
到了彼世,做可口点心吧。为她最爱的二位姐姐。
三姐妹永远亲睦生活。永远永远,永久只贪于幸福。
夕丽面前,滴血短刀高高挥起。身体僵住一动不动。恐惧支配全身,几欲将烧尽肚肠的剧痛一扫而空。
「住手,爪闲仪!!」
尖利喊声飞来同时,挥下的丹蓉之手被谁人攥住。甚至不予对方抵抗之暇,迅速夺去短刀者,乃那身着五爪祥龙的万乘之君。
「夕丽!!振作啊!!」
她被有力臂膀抱起。那份可靠令她胸口温热,眼角零泪。
「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
皇帝珍重般抱起夕丽。背向被宫正司宦官押住的丹蓉。
「不要!!别碰!!还我、还我姐姐!!」
悲鸣扎上头颅。心脏悚然瑟缩。
「姐姐!!回来!!姐姐!!」
丹蓉一遍又一遍呼喊夕丽。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啼血般尖声回荡四方。
恐怖。恐怖至极。夕丽那般喜爱的丹蓉。夕丽视作亲妹妹的她。仅是听到她声音,仅是觉出她存在,便不寒而栗。
「没事的,夕丽。」
低语轻抚耳畔。仅是这份温暖,便能治愈战栗。
「我在你身边。」
夕丽拼命抓紧龙衣。震悚渐渐平复,意识随之远去。
十二月过半,内院银装素裹。腊梅枝上,玲珑梅花盛放,枝亦覆重雪,寒牡丹映照雪光,愈发红煌煌。
「是我的错。」
依在皇帝胸前,夕丽呆望大敞的窗子外面。
「那日,我算着亡炎不在的工夫,单与丹蓉一起,才……」
宫正司疑丹蓉下了堕胎药,欲讯问丹蓉。夕丽探问宫正司,可否稍缓再讯。说会先自己问她。
宫正司审讯过严。她想着丹蓉这窈窕淑女,恐怕耐不住。
支开每每欲行拷问的亡炎,迎接丹蓉,亦是同样理由。
照夕丽预想,丹蓉该会否定她疑惑。夕丽深信,她不可能下堕胎药,定是遭人陷害。
但夕丽错了。丹蓉岂止主动认罪,还将余罪供认不讳。
「我大意了。明明后宫之中,对谁也不可放松警惕……」
丹蓉被处极刑。如今在浣衣局服苦役,等待行刑。
她所犯最重之罪,并非涉于杀害泉芳仪段贵妃,亦非欲杀夕丽。而是向加皇后下毒。
虽保住一命,但加皇后今生,再无法起床。
愧于自己再无能尽责,加皇后提请废后。
然皇帝劳其十年内助之功,许其仍居恒春宫,命妃嫔侍妾及百官,继续尊加氏为皇后。
皇后职责由尹皇贵妃接手,后宫为新女主人管理,安然无事。
(……是我令丹蓉误入歧途。)
丹蓉将夕丽想作亡姊。过度深情侵蚀其心,驱其犯下骇人罪孽。夕丽的存在促使丹蓉行凶。
若丹蓉被泉芳仪抢去喜相逢簪时,她未出手相助,若她未与丹蓉亲同姐妹,或许爪丹蓉不会成为罪人。
悔悟之念接连涌来,几已痊愈的腹部伤口阵阵钝痛。
「爪氏在寻亡姊的替代。若你未接下这角色,怕也将由他人扮演。无论如何,结局不异。」
背倚宽广胸膛,便觉再不愿动弹。
「妾能为丹蓉送些吃食吗?浣衣局饭食太差。」
「我安排。你一切莫操心。」
「不,请让妾去送。」
夕丽回头。双瞳滚热,仰视皇帝。
「作为那孩子姐姐的替代,妾来负责。」
如何恃宠,也无法抹去丹蓉之罪。若只是夕丽还好,但她危及了国母加皇后性命。
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将丹蓉送去刑场。恐惧男性的丹蓉,若被双目放光的看客团团围住,想必会尝到酷烈恐怖,甚至胜于死之苦痛。丹蓉敬慕她如亲姊,她虽知其罪孽深重,但也不愿其见识地狱。
(不能托付他人。必须我亲自下手。)
令他人背负罪孽,只自己一清二白,她不愿做如此卑怯者。必要下定决心。即便被骂冷酷恶女,亦要自负罪恶。
「你也要成罪人吗?」
皇帝握住她手,夕丽轻轻握回。
「是与你般配之妻吧?」
夕丽很快将成杀人者。正与皇帝相同。
他未答话,而是叠上唇来。二人填补彼此空虚般亲吻。
她明白这并非最后。妃嫔之位,容不下光明磊落。为保护自己,为保护他人,夕丽恐将继续脏污自己之手。
(若有朝一日,尹皇贵妃娘娘私通之事公开……我)
她自浣衣局宫女复为危芳仪后,尹皇贵妃随即来访。
『素王山所见,我希望你忘掉。』
尹皇贵妃一直忧心,自己与叔父幽会,可有被夕丽撞见。加皇后以冤罪责问夕丽之时,尹皇贵妃甚是犹豫,可要为封口,袒护夕丽。
『……结果,我只袖手旁观。于你不利的证据过多,仅与皇后对立,毫无胜算。而且……我想着,若你成了罪人,便无法走漏天机。』
然夕丽重回宠妃之位。
『事到如今……说这些实在自私自利。我深知我有己无人。但已顾不得这些。只要你能保密,我什么都愿做。』
屏退左右的房间内,尹皇贵妃双膝跪地。
『今后万事,听凭你指示。我发誓,决不违抗你意愿。所以还请……放过我犯下的罪。』
尹皇贵妃淌泪诉说,夕丽无法弃之不顾。
『我不会揭露你罪过。我并非想要皇贵妃宝冠,至于做到那般地步。但若万一,你的罪行暴露,我亦无意庇护你。我会如你对我那般,保持沉默。』
她无法轻率许诺。许诺会在尹皇贵妃身陷困境之时伸出援手。
『谢谢。这足够了。』
夕丽伸手欲拉她起身,尹皇贵妃深深低头。
『对不起……你明是冤枉,我却未帮你。』
夕丽无意非难尹皇贵妃。尹是也是为自保,忙得不可开交。
『后宫众人,无不拼命保全自己。仅此而已。』
无人可善良。常有局面,令人不得不优先保身,先于良心。无人清白。无人无罪。欲生于此,必将悖天而行。
所以,至少,想与人共情。作为同囚于帝王花园者。
「你真不用搬去其他宫殿?」
事件之后,皇帝欲将夕丽迁居别处。他考虑,因凶行起于蝶飞殿,若夕丽留居此地,恐怕无法忘却事件。
虽感谢皇帝挂虑,但夕丽郑重拒绝。
「妾不想忘。不想忘记那事件,也不想忘记丹蓉。」
她谁也不想忘记。不想忘记那些在后宫遇见,又分别之人。
便是为今后跨越苦难,也想记下,引以为戒。
「你真是灯笼般的女人。」
皇帝小声嘟哝。
「灯笼?您是说妾朦朦胧胧?」
夕丽故作气恼反问,便觉含笑亲吻落上额头。
「是说你如照亮黑暗之光。」
他唇所触之处,似有热流溢出。
「若妾是光,皇上是什么?」
「大概是被光吸引去的羽虱吧。」
「羽虱可不美。妾想想啊,黑暗如何?」
「黑暗?你想说我是阴暗男人?」
皇帝故作气恼,吊起半边眉毛,夕丽见此,轻轻微笑。
「妾想说,是黑暗令灯笼放光。」
正如无暗,灯笼便无光,夕丽在无皇帝的世界,亦不会展露笑颜。
想永远伴他身旁。若可以,直到这生命燃烧殆尽。
年节过,至绍景四年。
正月七日,人胜节。依往年惯例,天子赐宴于都中名胜兰翠池。
垂峰离席,携夕丽移步寒绯樱林。清爽初春时节。寒绯樱花开喜人,向苍天展枝,绘出娇艳纹样。
「你的人胜,和你真像。」
人胜,为绫绢剪作或金箔镂成的人形之物。人胜节为除魔,装饰发上。
夕丽髻上,饰金箔妇人形人胜。
「是吗?这倒并非照妾模样做的。」
她歪头思索,举止无比可爱。
「简直一模一样,像你一般闪闪发光。」
「人胜发光理所当然吧。毕竟是金箔做的。」
「别答得那么不可爱。还有其他反应吧,比如脸颊泛红啊,腼腆羞怯啊。」
「你若期待可爱反应,何不换些动听说法?」
鸳鸯贵子绢扇覆在嘴边,夕丽眯缝双眼,略带几分捉弄。
「稍等。我要在你耳畔,说最美的情话。」
怎能任她嘲弄就此退缩。垂峰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他搜索枯肠,想寻出令女人之心骤燃的甜言蜜语,却怎么也寻不到。
「还没想出?」
「你太性急。我这是正深思熟虑。」
「你快些想吧。妾会等倦的。」
夕丽得意洋洋般欠伸。那模样也甚是可爱,令垂峰格外生气。
苦思冥想良久,终于寻到一答案。
「好,想到了。」
垂峰转向夕丽,郑重凝视她。身浴明朗日光,双瞳熠熠生辉。满载鲜活期待的光芒,捉住垂峰不放。
「……不在这里说了。」
见垂峰背过身去,夕丽发出不满声音。
「妾现在就想听。」
「等晚上吧。这不是大白天能说的。」
「啊!你要说什么越矩之辞吧?」
「越什么矩。是极正经的话。」
「那大白天说又何妨?」
「有妨。这种话,该在恰当之时说。」
垂峰故作镇静,假作看花,夕丽见此,绕至他身前。
「看来,你是没想到吧。」
「我不是说想到了吗。」
「可你不说具体内容。」
「晚上告诉你。」
「果然,你是想说下流话啊。」
「绝不下流。」
「那说来听听。」
「不。我不想说。」
垂峰逃开般走在寒绯樱林中。夕丽追来,挡住他去路。
「皇上不说,妾会讨厌皇上的。」
挑战般眼神射穿垂峰。二人相瞪片刻,终于垂峰投降。
「好吧。我说,你闭上眼。」
「妾为何非闭眼不可?」
「好了,别问了闭眼。否则,晚上也不说了。」
夕丽怪讶皱眉,合上花瓣般眼帘。
他仿佛求婚男子般紧张。明明数月之后,他二人名分、实际上结为夫妇,便将满一年,可他甚至觉得,连她的手都未握过。
「我爱你。」
「……诶?」
「喂,谁让你睁眼了。闭着。」
「你还有话要说?」
「没了。该说的都说了。」
垂峰轻巧转身,原路返回,夕丽跑着追上。
「你不用看妾的反应吗?」
「反正,又是说些不可爱的话吧。」
「可爱不可爱,还请你看了再决定。」
夕丽赶过垂峰站住。花颜望向垂峰,似是面红耳赤。
「……过会儿告诉你。」
「别故弄玄虚。现在说。」
「在、在这里说不出口。等晚上吧。」
她一个回身,向前走去。垂峰即刻追上,立在她身旁。
「看来,你是要说下流之辞啊?」
「什、什么下流之辞。别说奇怪话。」
「那没必要拖到晚上吧。快说。」
「不要。这话不能在这儿说。」
「在哪儿,你就愿意说了?」
「……在房间内,仅你与妾两人。」
「那便能在这儿说。天下乃皇帝私物。无论何处,都是房间内。」
「就算你强词夺理,不行就是不行。」
夕丽冷淡回答,正欲溜掉,垂峰见此,攥住她手臂,将她拉过身侧。
「求你了。告诉我吧。」
他着迷般凝望。她外之物,一切不入他眼。
「……妾爱你。」
动人之声扬起刹那,便见她面颊绽开胭脂之花。
「总、总独占皇上,实在过意不去。差不多、该回宴席……」
一度唇唇相叠,便无法止步。
「真想念月亮。」
还要再等多久,夜幕才会降下?
浸染薄红花枝的阳光,实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