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上 第五章 逃亡

1

鸟彦王来传报赖朝豁免死罪,以及减刑流放伊豆的消息。这是系世在六波罗献舞数日后的事情,草十郎已不感到讶异。

「原来是伊豆……」

「平清盛一直委决不下,据说是平氏的女眷们极力反对,不断表示砍掉雄娃的头,下辈子会有恶报。我还听说率先反对的正是清盛的继母,她已出家为尼,有这位老夫人不顾一切的主张,京城里都倾向同情源氏少主,让清盛觉得面上无光。」

「哦……」

只见草十郎反应并不热络,乌鸦感到不满,就鼓起羽毛说:

「我说你要更开心、更自豪才对。那只雄娃多亏你吹笛子才捡回一命,连平时认为你技巧不赖的鸟眷们,都不敢相信有这么杰出的表现。乖乖,简直太神了。」

「那不只是我的力量。」

全是因为系世的舞蹈和意志坚持才能成功,然而少女在抱着丰厚奖赏回来后,仿佛像耗尽力气般累倒,伏卧在马背返回只园。

直到今日,她一步也没踏出大炊夫人借宿的旅店。好不容易成功,她却冷漠以对,为此草十郎相当在意,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怎么摆起臭脸,真搞不懂你。」

「我没有不高兴啊。」

草十郎别过头,被乌鸦看穿心事令他不快。鸟彦王目不转睛望着他,不久试着说:

「喂,草十,这次我打算做一张草图喔。」

「草图?」

「以前不是画过吗?就是从上空观察府邸的配置图。有关逮捕源氏少主的弥平兵卫驻留的馆舍,其实我和舍弟去探查好几次了,馆内结构可充得一清二楚哩。」

草十郎多少是排遣时间,他随即兴冲冲起来,由于附近不易寻得纸张,就依照乌鸦的指示,在丢弃的破布边画起简图。

「三郎少主作息的地点就在这个角落吧。」

「嗯,雄娃几乎一直待在这里,侍女会在固定时刻送饭菜来。」

草十郎一时估量状况后,喃喃说:

「只要没在小路上引人注意,八成能潜进去。」

鸟彦王见他想大显身手,就露出担忧的神情。

「就算你想闯,那里可是六波罗喔。形迹败露的话,在送往检非违使之前就被剐了。」

「我总有办法。」

「你没有正藏的本事喔。」

「我当然能办到。」

仰起脸的草十郎已恢复神采,乌鸦张大鸟嘴,吭也不吭一声。

「三郎少主若是前往坂东,我有些话必须对他说,你真是帮了大忙。」

想到观摩正藏的飞檐走壁术刚好派上用场,草十郎不免跃跃欲试,假使顺利避过平氏耳目而与赖朝见面,心中的阴霾必然一扫而光。

「草十的个性还真冲动呢。」

乌鸦拿他没辙似的发起牢骚。

「你别一时冲动带他逃走,闯下大祸可没人替你收拾残局喔。」

「好不容易让他活下来,我不会莽撞行事的。正藏说过源氏少主在朝野是无所遁形,我只想在他出发前去探望而已。」

草十郎极力说道,想起赖朝是左右他命运的重要人物,然而过去彼此的交谈仅有寥寥数语。

倘若想趁日暮潜入六波罗,那么跟随正藏时穿的那套适合夜行的深蓝色服装,恰好能派上用场。前几日将衣服随手交给挛生姐妹保管,草十郎去取回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狐疑盯着他。

「草十郎又想独闯了。」

「夫人说像他这种人闲下来准没好事,真是没错。」

被人点到痛处,草十郎只能当作充耳不闻。

「我没做什么,只是来拿自己的衣服。」

「小金雀说喔,草十郎太不懂得照顾自己。」

「小花鸡说喔,头发留太长最好整理一下。」

「你们很烦欸。」

草十郎板起脸,无论摆起多凶的表情,两姐妹早已见怪不怪,彼此叽哩咕噜一阵后取来衣服。草十郎突然决心问道:

「系世身体还不舒服吗?」

两人频频眨眼后点了点头。

「她很少这样昏睡,心情变得好低落,也许太勉强自己了。」

「系世姐的月事不太顺喔。」

女童们说完面面相觑,难得两人有意见不合的时侯。

「这种事怎么可以告诉男人,小金雀,你真是的。」

「告诉草十郎不要紧,他很担心,所以我才说嘛。」

「系世姐会生气的。」

「那么小花鸡去跟系世姐,我要和草十郎在一起。」

「怎么这样,好过份。」

两人一旦起了争执,比交谈更加不可收拾。草十郎中途脱身,只能大致了解暂时不能和系世见面相叙。

(她太勉强自己……?)

唯有系世能够与他真正分享那日的成果,因此想告诉她许多事,想听她有何感受。然而他不便去大炊夫人的宿店,自己不同于日满,实在无法前往拜访。倘若系世无意见面,草十郎认为自己不该贸然接近。

武家馆舍不如贵族府邸出入复杂,草十郎对此相当熟悉,只要巧妙避过耳目,闯入并非难事。

草十郎在鸟彦王指示地点后,得知赖朝被关在仓库,而是以寻常客人的待遇住在主房后面的单房。只要是单纯居所,屋顶内和地板下就有宽敞的容身空间。

此处是六波罗的武家街町,没有闲杂人等接近,或许弥平兵卫会松懈戒备。单房固然有守卫,但并没有严加防范的紧张感,尤其在决定减刑后,更降低对赖朝脱逃的疑虑,恐怕他依然是彬彬有礼的囚犯吧。

尽管如此,推测何时护卫交替并不轻松,草十郎耐心藏身树丛中,终于望见端晚饭的侍女经过走廊进入单房,没将板门上闩就先行离去。他爬过廊缘下趋近少主的房间,趁人不备时倏然闪身进房。

赖朝还未进食,正坐在燃灯的桌几前。执笔的少年蓦然回首,那略变清瘦的面孔让双眼更突显。他穿着清爽的枯黄直垂服,房内设置还算差强人意,似乎不致受到苛刻待遇。面对这个黏罩蛛网、一身黑装的不速之客时,少年起先只感到讶异,接着不敢置信地倒吸了口气。

「真的是你……草十郎?你是草十郎吗?你还活着?」

「请安静,被守卫发现就大事不妙。」

草十郎拂去肩上的蛛网后屈膝跪下。

「好久不见少主了。历经许多波折,您还是活了下来。」

「我以为无法再和你相见。」

赖朝哽咽说道。

「大家都已逝去,我常想起你,就像追忆先父和亡兄一样。我不知有多少次懊悔当时一时疏忽,竟没向你道谢就径自离去,我真的很庆幸能再次相见。」

「多谢少主。」

「你真有本事来这种地方,我没想到能在此与源氏的武士见面。」

草十郎对大感意外的少主,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在下有特别的人手相助,获得您在这里的消息,想来您一定深受伤痛,能见一面实在庆幸不已。」

少年幽幽叹息,轻瞥桌几一眼。草十郎随目望去,原来他是翻开佛经在抄写经文。

「我日复一日……只能抄经,每天想着明日就会被带往河滩,这是最痛苦的事情,我不知几次希望干脆尽早处决还好过些。可是我被赦免极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保元之战时,明明比我年幼的叔父们没有参战还是被斩首了。」

「幸好如此。」

草十郎加重语气说道,赖朝仍相当悲戚。

「我听说父亲大人近年与九条院的一名侍女来往,还与她育有三名幼子,他们都是男孩。既然我能赦危,不知那些孩子是否也获救呢?」

「在下还不清楚详情,但相信他们会得到赦免,不知会交由何人照顾,总之不会危及性命。」

赖朝俯下脸。

「我将被流放到伊豆。」

「那是坂东,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们当时原本将前往那里。」

草十郎说道,少年神情严肃地仰起头。

「这是今非昔比了,就算今后去坂东,源氏早已一蹶不振。父亲大人和兄长们,还有重要的家臣都已经辞世,只留下我一人,充其量只能读读佛经而已。」

「只要能为先灵祈冥福就好,供养也是必要的。」

赖朝注视着草十郎,突然语出惊人道:

「草十郎,不必哄劝我。我知道自己觉悟太晚,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只要是你就能让人放心。当我切腹时,请替我取下首级吧。」

「你说什么?」

草十郎震惊不已,赖朝的态度极端认真,只见他脸色泛青,依然语气坚定地说:

「你不顾安危潜进馆舍,就是为此来的吧?都因为我迟疑不决,无法痛下决心自尽才会如此。若是父亲大人一定会介我自刎,并为我成全后事,绝不让源氏再受侮辱。既然父兄对抗天子而遭惩罚,我当然难逃一死。」

草十郎不禁抓住赖朝双肩,那枯黄衣衫下的削薄肉体令人悲哀。草十郎就按住少年的肩膀说:

「在下来此不是为了

取您性命,而是求您活下去。」

「这不像你的作为。」

「对,过去的我不一样。」

草十郎苦笑着承认,继续说:

「以前我曾想轻易抛弃性命,可是现在认为当时的想法有错,就是因为活着更艰苦,选择生存才是正确的。请您重新考虑后到伊豆生活,那里是穷乡僻壤,却也是冬季温暖的好地方。在下进京前曾认识几名当地人,他们都是善良百姓。」

「谁敢保证我能活着到伊豆?」

「请不用担心,您能在伊豆长久过着平稳生活,与当地人融洽相处。」

「你说的好像亲眼目睹一样。」

「没错。」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说道。赖朝愕然望着他,终于不再认为他是刺客。

「你真是怪人,就为了来向我说明这件事?」

草十郎点点头,轻轻抽离放在他肩上的手。

「这场战乱中,您和在下都存活下来。有人告诉我,说我能够做到,也是那个人引发我的潜力。」

有好半响,一语未发的赖朝只仰望着他,不久才说:

「你会改变,并认为选择生存是正途,这些想法都是因为受到那人的影响?」

「是的,如果在下当时死去,就不会有那场邂逅。相信少主一定也有缘分在等着您。」

草十郎答道,对于能将这种事对赖朝侃侃而谈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少年伏下眼后,心意已决般拜托道:

「草十郎,跟我一起去伊豆好吗?我身旁再无他人,母亲于几年前去世,忌惮平氏的人不会跟随我,你能不能再答应随我去坂东?」

草十郎顿时感到犹豫,他很想追随命运多舛的少年去达成许多理想,还能传授他如何在东国生活。然而,赖朝必须舍弃武士的生存法则方能度日,而他本身亦然。于是草十郎开口了,他惊讶自己竟能说出这番话:

「在下目前有一位想共度人生的对象,虽然还不知她的想法如何,若有可能,在下将前往伊豆。即使没有立即动身,也一定会去探望您。」

(我究竟在做什么,就为了说那番话,专程赶去城外的六波罗……?)

草十郎与赖朝道别后,为自己的行径哭笑不得。脱口而出的其实是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只是他不习惯将心意表明,因而感到不知所措。

(现在又没得到系世的回应,擅自决定又能如何……)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觉得这是为了让自己认同那些想法,才觉得有必要刻意冒风险去见赖朝。草十郎无意告诉赖朝这是第二次救他一命,只想告诉他为何可以做到。

鼓励赖朝活下去的同时,草十郎想表明自己发现生存的意义。

尽管如此,离开弥平兵卫的馆舍远比进入时更困难,因为他不曾考虑随着夜色渐深,馆舍四周的戒备更为森严。

只见四处火炬晃耀,草十郎一直等到黎明仍不能脱困。他好几次为轻率潜入而懊悔得直想咋舌,有一次差点遇上不是咋舌就了事的危机,原来正欲翻过围墙时,忽然有人盘问道:

「是谁?快报上名来。」

冷汗直冒的草十郎正寻思对策,这时却听到沉重的振翅声和嚄嚄啼叫,盘问的守卫发出小声咒骂,另一人则抱怨猫头鹰害人虚惊一场。草十郎总算安全逃往馆舍旷地,心想莫非刚才的猫头鹰正是鸟彦王的属下。

好不容易离开六波罗得以松口气时,东空已现曦白,整夜精神紧绷使他疲惫不堪、浑身肌肉酸疼,算是对鲁莽行事的惩罚。然而在晨辉清耀中,他逐渐涌起喜悦,总之达成心愿,给傲慢的平氏一点颜色,得以与源氏的少主见面。

他远眺着逐渐明亮的苍空,以为是鸟彦王飞来,然而羽影却不是它。眼底浸润着山棱上流曳的浮云,渲染了朝霞的薄红,他意气风发地走向只园。

鸟彦王能提供协助,是由于草十郎的才能使然,鸦王飞来他身边,也是因为笛声和与乌鸦沟通的能力。草十郎是生平初次为自己感到自豪,原以为不可能的任务,他已经逐步完成。

他在沾沾自喜中,因此望见系世站在旅店前也并不诧异,他正想约少女出来。系世穿着浓赭衣裳和淡白外衫,仿佛盛绽的桃花。

不料当他正想招呼时,自信顿时化为乌有。只见她紧紧交抱双臂,撇着小嘴正瞪着他,那模样不太可爱,绝不像能愉快交谈的情境。

少女的面容没有好眠的神爽,草十郎忽然对快活回来感到心虚,甚至觉得没遇见反而更好,不过自己宿处就在她身后,只好直接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要外出?」

系世尖声问道,几日不闻的语气中感觉她怒火正炽。

「为什么天亮才回来?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草十郎厌烦地说:

「当然没有,别明知故问了。」

「我不懂你,完全不懂!」

草十郎留意到系世的双眸红肿,只听她不由分说愈讲愈激动:

「你别瞒着我,有事就说出来,专程去向小姐妹要回武士服,还不想告诉任何人去向。你整夜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到六波罗吧?」

「没错。」

草十郎彻底招认,与其被误会和其他女性夜宿,他宁可吐露实情。

「我去见三郎少主,顺利潜入馆舍。」

「为何做这种事?」

系世悄声惊叫道。草十郎有些惊讶,他猜想这趟勇行恐怕不会被赞扬,但没想到会遭到她责备。

「为何有必要这么做?三郎少主已经得救了,透过我们的舞蹈和笛声,他一定能活下去,为什么你还要去冒险?」

「我有些话想对少主说。」

草十郎答道,觉得光说如此还不能说服她,于是又说:

「我不是轻举妄动,不但取得弥平兵卫的馆舍草图,还详细打听馆内的情况。并没有冒极大的风险,而且像这样平安回来──」

最后的话只能含糊说完,他知道系世没听进去,只见少女泪水潸潸滑落,紧紧咬唇极力扼制着激动情绪。草十郎惊愕地凝视她,那涟涟倾落的泪珠如此轻易夺眶而出。他这才恍然大悟,系世一整夜不知哭过多少次了。

2

一时之间,系世眨也不眨地任泪水尽情滑落,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伸袖遮着面抽泣起来。草十郎想起初识系世时也在哭泣,不过这次惹她伤心的原因出在自己,情况还是大为不同。

「真抱歉让你担心,我已经平安回来,你别伤心了。」

他极度不知所措,几乎快沮丧透顶时,系世呜咽地说:

「你一点都没变,完全没变。我那么尽心跳舞,你还是依然故我,不顾自身安危而轻易行动,宁可白白牺牲。」

「不是这样。」

草十郎急忙插嘴道,系世不顾一切又说:

「我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明知跟你这吹笛人有任何牵绊都是白费心血,还破坏原则去献身跳舞。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好傻,明明无法心灵相通还偏要费劲尝试,结果都是枉然……」

「我说过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不是去送命,情况正好相反。」

草十郎在强调的同时,惊讶系世居然对自己如此不解。正因为他有极大的转变,必须去奉劝赖朝,不明就里的少女却径自伤叹。舞与笛形成了非凡的共呜,然而两人竟缺乏交集。

他如此思忖,忽然心念一转,倘若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无法得到他人理解。其实草十郎最想告知的对象,并不是赖朝。

「拜访听我说,我从来没对挽救少主这年事感到存疑。那时我仿佛看到他今后的人生悠远畅然、非常美好。当时我知道是因为系世的祈愿很美,完全不仅在于表象,也不是眼前景物而已。」

系世隔了半晌才停止抽噎,草十郎耐心等待着。不久,她微挪开衣袖,哭肿的眼眸正窥着他。

「祈愿很美……?」

「嗯,我很喜欢你,自己也吃了一惊。」

系世露出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吃惊?」

「没什么,总之我喜欢你。」

系世沉默片刻后,喃喃说:

「骗人……你从上次就没来探望我。」

「是你拒人千里之外啊。」

草十郎说道,走近前与她相隔一步。

「系世以前不是曾说,希望我别心存隔阂地注视你,那么你为何也不一样如此?如果真正注视我,就知道不用哭得那么伤心。」

「……怎么办才好,你真的喜欢我?」

她像个小女孩。草十郎泛起微笑,今晨的系世又气又哭,一开始就闹孩子脾气。一想到此,草十郎伸臂紧紧拥住她。

「我照你的意思吹奏了,为何还信不过我?」

彼此感到手足无措之间,系世已在他的臂弯中。少女惊讶他有如此行动,并没有抗拒──草十郎深切感受到这种美好,只听妹在自己胸前,轻轻叹息说:

「没想到你会说甜言蜜语,居然轻易说出来……」

他正想回答时,蓦然望见旅店的围篱上停着一

只乌鸦。那瞬间,他宁可视而不见,原来乌鸦正亮着圆眼在热心观察,那模样实在教人火大。

(……未免关心过了头……)

他移开目光,努力装作视若无赌,然而意识到其他存在就无法重返情境。周围已完全明亮,随时都有人出没,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系世的肩膀。

「下次再告诉你后来的情形,我整夜没阖眼,现在要去睡了。」

系世退后一步,含羞地抚整飘乱的发丝,恢复微傲的语气说:

「你睡醒一定全忘了。就算男人逢场作戏,我也不惊讶喔。」

「坂东男儿不一样,以后你就会懂。」

草十郎应道,与她道别后走进旅店。

草十郎疲惫至极,倒头就进入梦乡。眠中顾不得饥饿,照样睡得不省人事,依稀觉得该起床时,又继续呼呼大睡。他终于想张开眼睛,原来是听到小花鸡和小金雀的叽呱交谈声。

「他根本醒不来,一定睡到明天早上。」

「好无聊喔,这样子不就没办法照顾了?」

「捏他看看。」

「搔痒才有效。」

他连忙睁眼,只见正准备动手的女童们从两侧窥望着他。

「你们……什么时侯进来的?」

「啊,醒了,他醒了。」

两姐妹齐声拍手。

「系世姐托我们去拿早饭送来,饭菜早变得干巴巴了,现在送的是晚饭喔。」

这间旅店能分配到神民早晚奉神所煮的两顿炊食,但必须去稍远的厨房取用,错过就分配不到。草十郎在睡梦中不忘两餐,一听就重新起身。

「谢天谢地,我快饿扁了。」

「太好了,让我们来侍侯吧。」

两人快活喧嚷着捧来提桶,毕恭毕敬地摆出盛好饭汤的碗。

「主子,小花鸡为您献上一品。」

「主子,小金雀替您献上一品。」

「你们也这样服侍夫人用饭吗?」

草十郎问道,两姐妹蹶着嘴摇头。

「才不呢,这是接待有特别交情的公子才有的礼数喔。」

他无意和女童们儿戏,不过总算能大快朵颐,连干掉的早饭都吃个精光。进食中,听到两姐妹叽叽喳喳个不停,他只当耳边风,但听到谈起系世时,自然竖起耳朵。

「系世姐心不在焉的,把最喜欢的碗在井边敲破一个口。要是平常她早就大惊小怪了,可是只望着破碗发怔呢。」

「若是我们打破的,她一定气坏了。」

「系世姐的举动好奇怪,所以日满才说要外出采草药。」

(对了,必须告诉系世后来的情形……)

草十郎思忖着,但接下来该说什么反倒有些困难,假如想告诉她日后希望双宿双飞,那么他本身必须先考虑该如何生活。

忽然间,他留意到女童们正唱着:

一千多情种呀

天上织姬 夜流星

野地雉秋游鹿

风流神女 冬鸳鸯

那纯稚的唱腔与歌词毫不相称,然而配合得恰到好处,连曲调转折不流畅的部分,两人也唱得维妙维肖,他不禁莞尔一笑。

「我们唱得好不好?」

「好极了。」

「那么,草十郎来吹笛子,我们也想听。」

在天真烂漫的小姐妹面前,草十郎一时相信只要有心也能吹曲,想像曲调传入听者的鼓膜,为了让听众一饱耳福,他应该能做到──

然而横留在手时,反而让他犹豫。昔日不知尝试多少次,到头来还是放弃的回忆,此时在两姐妹面前又再次苏醒。

「……但不是现在,下次一定吹给你们听。」

草十郎如此说道,两姐妹故作老成,以遗憾的语气说:

「没想到这小生脸皮还真薄。」

「技巧就算差点,我们也不会取笑你。下次吹好了,一定给你赏光。」

草十郎听两姐妹说起大炊夫人外出,便安心出门去探望系世。他绕向旅店后方,发现并不费力就来到她的宿处。两姐妹无意招待他进屋,不过毕竟是孩童,凡事容易商量。

虽然云空中不见星月,仍可切身感受温暖的夜息,拂风中时而蕴含湿气,送来冬季少有的芬芳。明日或有飘雨,可以感受到草木喜悦、生物跃动。草十郎轻轻越过庭垣,发现自己唯有在潜入舍宅方面的技巧愈见高明。这时,他敲了敲板窗边缘。

系世预料他会来访,随即打开侧门走下庭院。光是有她在此,草十郎就感到怦然心动,幽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无论少女心情如何,只要愿意来他身畔就心满意足了。

系世显得有些迟疑,保持一点距离站定,草十郎正想开口,发觉忘记该说什么。

「从上次见面后我想过很多事情……才知道原来想太多容易肚子饿。」

草十郎吃过两姐妹送来的饭菜后,说起有什么活络筋骨的方式,充其量不过是洗澡而已,没想到又饥肠辘辘。这只能归因于他做了罕见之举,那就是聚精会神地思考要如何向系世表达心意。

系世一时怔住,又噗哧一笑。

「你该不会是贪吃鬼吧?」

「在武定有重劳时,一天必须吃三顿饭,我在正藏那里也是如此。」

系世回屋后,笑着端出小饭团和一碗煮款冬菜,将菜饭推给他之后调侃道:

「如果比平时容易肚子饿,表示你没有害相思病。」

「不知是否如你所说,但我是在思考生计问题。必须能自力更生才行,虽然过去没有深思过,不过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

草十郎先将饭团吃光后说:

「我至今只会武艺决斗,若靠本行为生,不是只能找雇主,就是当个盗匪。可是和系世在一起,这些行业都不合适,我还没寻得因应之道,只想决定留在你身边。」

系世愕然屏息。

「你这样说好吗?我是风尘女子喔。」

「系世既然在青墓生活,我也决心在那里定居,留在有你的地方。就算我还不习惯卖艺生涯,只要能在众人面前何笛,我愿意以此维生。」

系世微微摇头。

「我认为你不适合花街,绝对会想逃走。那是虚幻的世界──光凭迎合权贵、阿谀奉承在处世。那里很浮华,访客可得到一夜春梦,不过长久留待的人必须一直注视着空虚泡影。」

「可是你不想逃走,不是吗?」

面对草十郎的质问,系世无语片刻,又缓缓低声说:

「老实告诉你吧,我……出生在富士山麓的小村庄,不知爹娘是谁,襁褓时就被丢在竹丛里。收养我的夫妇很善良,却是一对老夫妇……当我四岁时,他们相继逝去,于是我被卖进妓家。」

系世叹息又说:

「青墓的大炊夫人相当和善,我真的很幸运,不但可以习舞,她还迁就我的任性。可是我并非亲生女,为了回报夫人的养育之恩,必须沦落风尘为自己赎身才行。年幼的小花鸡和小金雀也一样,我们是身不由己……」

草十郎不知她有如此沉重的羁绊,感到非常惊讶。

「那笔赎身费,必须一生都得卖笑才能还清吗?」

系世并不觉得滑稽,只悄声笑笑。

「你相信谁能一辈子卖笑?一旦年老色衰就完了。当红的时机只有在短暂的豆蔻年华,好比是昙花一现。」

「我知道系世不是一般风尘女子,你的舞蹈具有神力,大炊夫人应该非常了解。」

草十郎如此说道,系世停顿片刻才伤感地说:

「我再也不跳给别人看了,明明应该为自己而舞……无论如何,这次我都无法抗拒。虽然声称是拯救三郎少主,其实是想见到你……不想失去你……」

「你能拯救少主并不是坏事啊。」

草十郎插嘴道,她却一口气说下去。

「即使不是坏事,心里还是希望你喜欢我。我是疯了?明明知道让你对我动情又能如何。不过……好高兴你说出喜欢我,有你在旁倾诉,我高兴得昏了头。能得到一位正经公子表白真心,这是所有烟花女梦寐以求的事。」

一时之间,草十郎为她所说的话感到混乱,只能茫然呆立。难道让他有所觉悟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来自于系世的力量?他不安地扪心自问,而且无法认同,这是他吹笛时的领悟,应该与笛声一样属于自我。

「我不在乎你想说什么,我不会改变心意。希望今后能与系世共起共呜,不需在人前表演,就算在深山也行。」

系世深深叹息后,有口难言地说:

「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是报应了,自己居然既期盼又想拒绝你。你不该留在青墓,也不能留在我身谤。对那支笛子来说,我是祸害,也是危险。它对我恐怕同样是危害,因为将导致周围引发强大的力量。我们……其实真的不该相遇。」

「才没这回事。」

「我希望你能爱惜性命,总觉得放任不管,你就会立刻死去。可是,老天爷似乎不允许你为我而活。」

「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不跟系世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草十郎气势汹汹

地说道。

「如果系世赞成,我将考虑去坂东。你若不肯,我会再想其他方法,不管当保镖或做什么都好。」

「你去坂东好了,可是我不能和你同行。」

「系世!」

草十郎伸出双臂,然而系世与今晨反应不同,她轻身避开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对方竟然变得坚决无情,他实在百思不解。

「为什么?」

「对不起。」

几乎要哭泣的系世说道,忽然转身奔回屋内。草十郎来不及追上,只听见门闩喀喇上锁,他反射地敲门,听到系世隔着门板痛苦地说:

「你回去吧。这全是我的错,怨我好了……」

3

户外落着雨,草十郎在颓丧中无法起身,只能俯卧在床。

草十郎无法专心思考其他事情,他不了解系世为何拒绝、有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倘若两情相悦,有什么能阻得了他们?假如有挑战对象,大可豁出去面对,可是对手却如此暧昧不明。

纵然被系世摆了一道让他面上无光,如今仍想紧抱她、拥有她。

(如果必须割舍才能获得,究竟得到的是什么?或者说,只要我强力说服,系世就能改变心意……?)

他反复思索着,这时听到一阵扑翅声,鸟彦王从板窗缝溜进来。

「哇,淋湿了。就算下雨,窗子也该开大一点嘛。」

草十郎也不答腔,乌鸦继续抱怨道:

「草十,你躺着呕气啊?怎么这么悠哉啊。我在这种雨天飞来,你也体谅一下嘛。乌鸦的羽毛很上等又保暖,淋湿了还是冷飕飕的。」

「你带来什么消息?」

草十郎仰望着停在棚架上整理羽毛的黑鸟。他心不在焉的问话,让鸟彦王十分没趣。

「这不是随便的消息喔,我听说已经决定源氏的雄娃何时前往伊豆。你看起来有气没力……到底哪里不对劲?啊,我懂了。」

张开双翼的鸟彦王直接道破:

「你被甩了。」

「才怪。」

草十郎一时情急反驳道。

「我还没被拒绝,系世说她很高兴,可是希望我别去青墓。」

乌鸦拍翅飞下地面,蹦跳着来到草十郎身边,又兴高采烈地说:

「喂喂,关于对雌性求爱方面,我有独到的见解喔。我帮忙判断那只雌娃到底对你有没有意思好了,老实说来听听吧。」

草十郎暗想,这怎么能跟乌鸦求爱混为一谈,结果概略做了叙述,这是由于循序说明能重新理清思绪,另外则是单纯只想要听众。光是谈论这个话题,就可知自己多么想接近系世。

鸟彦王费了一点时间倾听他叙述,最后仅发出「嗯──」的一声表示理解。

「这件事很棘手呢。」

「系世跟乌鸦不同喔。」

草十郎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鸟彦王就反驳道:

「你要是完全不懂雌鸦,就别小看它们喔。如果知道它们在求爱季节耍的伎俩有多厉害,包准会吓死你。我们就算示好,它们也会设法让雄鸦间为爱厮杀,可说是用尽诡计呢。它们彼此之间还会互传讯息,雄鸦必须独自克服试炼才行。雌鸦有权利决定生下最优秀的蛋,我们绞尽脑汁和体力,有时也是万不得已。」

「我不是在谈生蛋的事。」

「基本上还不都一样,反正是动物嘛。」

草十郎板起脸,鸟彦王拍拍双翅后说: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你心神不宁的雌娃,好像没使用这种伎俩。问题出在舞和笛,她知道将有状况发生,意识到会面临危险,可是你这迟钝的家伙少根筋,彼此才没办法达成共识。」

草十郎起身注视着乌鸦。

「我为何少根筋?你说的危险是指什么?」

「所以说嘛,你没感觉改变三郎少主的命运有任何不妥吗?」

「……我认为那是正确抉择,而且心情十分愉快,很少有机会能那样尽情吹奏。我仿佛看到许多奇象,全都缤纷美好,我知道那不是朝坏方向发展,应该不会让人后悔莫及。」

鸟彦王偏头望着他。

「你真是少不更事啊。对了,你不是说吹笛时头脑空空的?」

「是啊,我什么都不想。一旦有了思考,就不能感应最细微的共呜。」

草十郎肯定地说道,顿时感到不安。

「……我该思考吗?」

「也许是吧。那只雌娃没有失去自觉,你该了解她的心意。倒是你们结合舞笛的力量可能改变未来,这点你到底有什么看法?」

草十郎承认自己从未考虑此事,他想起系世曾说「将导致周围引发强大的力量」,然而觉得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

「我想不致于有不良结果吧。我只是依照系世的祈祷吹笛,她并没有心怀不轨而舞。」

「你就是这样才危险。像你这种态度,不是依赖她是什么?自己不懂得判断,又不负责任,这样就要改变周遭人的命运?」

草十郎没有回应鸟彦王的指责,他从没想过自己带给系世负担。乌鸦说得没错,正因为他完全托心于系世,才能吹出笛声。

「只要我和她拥有改变未来的能力,今后不管在何处,我们都能幸福生活……这种想法毕竟太天真了喔。」

「简直天真过了头,这种想法会让你自毁前程。你的横笛不能轻易吹奏,或许雌娃这回才认清它的力量如此强大。何况你不顾一切,凡事总是一头栽进去。」

「别把我讲成不知变通的傻瓜。」

草十郎低喃道。他开始认为自己的确如此,因为我将会对她唯命是从,就算她做错事也不能给予纠正。系世曾说不希望我受她的指使。」

乌鸦摇了摇鸟喙。

「你不驾驭那枝笛子可不行喔。至少在配合她的舞蹈时,必须找出不致于引发异变的方法才行。」

草十郎回想起任身体忘情起悠游在旋律世界的舒畅感,为了拭去平日的忧郁和悲伤,体会无想无烦的境界,他应该继续吹奏。然而,这小小的心愿若被禁止,他唯有接受一途。

「……如果我能在人前正常吹奏,从事普通卖艺的话,就能和系世一起生活吗?」

鸟彦王的滚圆大眼望着他说:

「姑且不管我怀疑你是否能适应艺人的生活,不过为了长远打算,我赞成该勇于尝试喔。」

草十郎思索半晌,想即时拥有系世、不想离开她身畔的念头确切无法割舍。他应该学习为长远打算,牢记着眼于长远未来,至于必须放弃的,或许正是这种行事冲动的个性。

草十郎终于打破沉默。

「你就三郎少主何时去伊豆?」

「三月三十一日,就是后天。」

鸟彦王等待草十郎有何表示,见他半晌无语只好作罢,在催促他推起板窗后说:

「草十,由你决定好了,反正我会跟随到底。」

「嗯。」

草十郎推开板窗,乌鸦飞向雨中。一时之间,他眺望着烟雨蒙蒙的景色。

过了一日,草十郎在次晨做出决定,开始思考如何向系世道别。

与赖朝同赴坂东是明智的抉择,倘若结伴同往伊豆,三郎少主既不孤单,草十郎也有值得随行的目标。

草十郎考虑暂且在伊豆陪伴少年直到习惯当地生活,还能吹笛安慰他。倘若是流放地,周围人烟稀少,或许可练习到能在人前吹奏。

他还可以传达消息给乡亲,如有可能,甚至考虑住在赖朝居处附近,想亲身体验脚踏实地的日子。万一不是以卖艺维生,也能等系世从良,唤她来故乡生活。

尽管如此,他想到必须当面向系世道别就心痛到提不起劲,甚至考虑干脆不告而别。

他期盼相见,又想作罢,反复思索还是难以下决心。这时旅店门前传来一阵谨慎的急敲击声,周围天色刚亮,距两姐妹来此的时刻尚早,草十郎感到托异地开门。

竟然正是系世。

那身装扮过于朴素,草十郎怀疑地凝视她。少女束起发丝,穿着皱垮的白裳和湛蓝礼衣,仿佛是他偏好选择的装束,而且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地睁大眼眸。

「跟我一起逃,快躲起来。」

「什么……?」

就在草十郎六神无主时,系世更急切地说:

「检非违使开始行动了,刚才夫人的从仆来通报,我们再待下去就会被捕。」

「怎么突然这样,我们又没做坏事。」

「反正他们要找的借口多得是,游艺人本来就被视为可疑份子。」

系世恳求似的揪紧草十郎的衣袖。

「日满不在旅店,他毫不知情就去吉野。拜托你牵那匹马来,能催它快跑吗?」

「包在我身上。」

草十郎与系世匆匆离开旅店,赶往拴着栗毛马的庭院。就他所知,这匹马年纪虽大却体格结实,鞭策之下应该能载两人同奔。

昨日落雨已歇,是个白雾弥漫的朝晨。草十郎架上马鞍,迅速准备就绪,不消多时就让系世坐在鞍前出发。然而离开旅店不远处就发现追兵,马背上的检非

违使一身赤狩衣,其他尚有几名黑衣人,这个集团约有七、八人,穿过朝雾直朝两人驰来,原本还半信半疑的草十郎霎时蹙紧眉心。

栗毛马起初拖着步伐磨蹭,草十郎卯起来用力鞭策,倒是跑得稳健飞快,一时将追兵远抛在后。就在朝街道飞驰之际,他愕然扯住马缰,原来先绕道至栗田口的检非违使已派遣几名部属埋伏在此。

(这可不妙……)

遭到两面夹攻,两人唯有束手就擒。这时栗毛马忽然停步,前啼空上下蹬踢,几乎从鞍上摔落的系世发出尖叫,草十郎单手揽住她免于落马,另一手控住缰绳,任马奔向进退皆难的过山小径。

栗毛马一时勉强在小路前进,这种山道不适合马行,左右丛生的茂木细枝交错,打在系世脸庞和身上,她痛得伏在马背上。草十郎以身体遮挡,尽量免让少女受到伤害。随着马啼经过,踏断的小枝发出杂响,他知道一定会传入有追击经验者的耳中。

「系世,快下马。」

「咦?可是……」

「弃马才能逃命,赶快下来。」

草十郎取下鞍袋,绕到马背后方飞踢一脚,马大怒往前冲去。他拉着系世的手离开山路,朝着崖下走去,钻入枯蔓交缠的矮丛间,丛中仍带潮湿,却由不得抱怨。两人屏息藏起身,专注地聆听动静,果然不出所料,有一阵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响起,朝着山路奔来。

「往这里走!」

「错不了,就在附近!」

几个男子七嘴八舌地奔过小路,目送他们尽数跑远,周围恢复静谧后,草十郎朝系世会心一笑。

「好了,这样可以争取一点时间。」

系世从矮丛中站起身说:

「你……左颊上有道长刮伤,还在渗血呢。」

草十郎认为这点挂彩微不足道,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下来若走东方街道,恐怕是自投罗网,还是逃到别处比较安全。」

「鞍袋里有伤药喔。」

「等我真的受伤再涂也不迟。竟然派那么多检非违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我们成了罪大恶极的要犯。」

草十郎将鞍袋背在肩上,开始朝下坡走去,系世放弃似的叹息说:

「自从大炊夫人外出没回旅店后,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夫人就此一去不返?」

「是的,黎明时只有一个从仆悄悄跑回来通知我。」

由于足畔多险陡,草十郎走在前面,不时协助紧跟在后的系世继续前进。他一边走下无路斜坡,一边听系世叙述。原来她在待知从仆的报信前就在筹画逃亡,还有今晨得知消息后,就将孪生姐妹藏匿到熟识的神民家中等等。

「你一开始就猜想将有这种结局?」

「不是的,可是事情总该有最坏打算。我习惯躲避灾乱的日子,只不过……」

系世屏息踏下岩石后说:

「这次可能变得很棘手,或许得不到夫人的援助,我想她一定投靠逮捕我们的那个势力。」

「岂有此理,她不是你的养母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在欢场求生存的人只懂得攀权附势,一介烟花女绝不可能和强权者唱反调──妈妈暗中派仆来通风报信,算是仁至义尽了。」

草十郎暂时陷入沉思。

「我记得你曾说大炊夫人有权贵支持。」

「嗯,能让平清盛二话不说就答应我们演出的人物,可是相当罕有。夫人必然是向那位人士写过催促信,这次外出,或许正是去那人府上拜会……」

「我也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草十郎低声念道。的确,或许不该说这单纯是祸从天降。

「我想起上次也有家伙派检非违使来叫我去府邸,该不会……又是他?」

系世点点头。

「或许正是主上,当时夫人佯装不知,矢口坚称是我私自逃走。表面上,双方是维持融洽。」

「开玩笑!耽于逸乐的上皇光为个人的兴趣,就能任意出动朝廷的检非违使?」

「就算如此也没人敢有异议,他可是圣上的父皇。」

系世说完,又蹙眉沉声道:

「如果当真的话,我们应该不是被捕,这次要再拒绝就真的性命不保。从专派使者这点来看,上皇不像上次闹着玩……我个性不太向人示弱,但心底还是怕他,尤其那种乍看快睡着的眼神,真可怕。」

「不过是个好色大叔而已。」

草十郎说道。他略有不安,多少切身感到这位一国之君、执朝廷牛耳的人物,连权倾一朝的平氏都望尘莫及,因此更不能落在他手中。

草十郎知道下山后唯有返京一途,仍决定走出茂林,如此一来,鸟彦王才能发现自己。只要有乌鸦协助,就能得知追兵的行踪。

乌鸦的舍弟果然忠实关照这两人。他们来到山麓空地后,眼看乌鸦在盘旋,稍待片刻就望见鸟彦王飞来。

系世看到乌鸦停在草十郎手腕上,倾听他悄声吩咐后,露出了解的神情飞去,然而她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半晌后,鸟彦王回来向他报告检非违使完全封锁京城东侧的通道,系世还是没露出讶色。

草十郎见她无动于衷,就问道:

「你该不会能听到乌鸦在讲话?」

系世笑着摇头。

「没有,但是我猜你可以。」

「唉,你还是听不到。」

草十郎好生失望,假如系世也能和鸟彦王交谈,那不知道有多好啊。

「你能和乌鸦沟通,我一点也不惊讶。你是个怪人,所以有这种本事也不稀奇。我总觉得你像只鸟儿。」

系世如此说道,草十郎如此说道,草十郎感到不悦。

「我哪里像鸟?从来没人这样形容我。」

「一定是物以类聚嘛。」

她轻轻笑着,一脸认真说:

「依我看,你宛如翱翔在空,与受到百般束缚的我不同……」

「才不像你说的,以后我想脚踏实地生活。」

草十郎想起当时原本想向系世道别,不过必须等到克服目前困境再表达离意。

「要逃往没有追兵的地方,就必须突破京城的包围,只要混入闹街,或许能够设法脱身。你想往哪里走?」

系世思索片刻后说:

「也许这有点困难,但我希望尽可能去平城,最好跟日满会合。就算不能即时见面,在春日社也有许多同行关照我们。」

朝南向大路出发已近晌午,阳光相当暖煦,好天侯引得众人纷纷上街。草十郎忽然想起原本不喜欢扰攘,尤其尚需顾忌异样目光时更是如此,他感觉迎面的路人全盯着自己和少女猛看。

草十郎按捺性子暂时前进,总觉得并非自己多虑,而是擦肩路过的众人确实频频回头。

想掩饰面貌的系世特地戴上头巾,反而更加醒目。虽然仅露半面,身穿朴素的少年礼衣,她依然备受瞩目。

遮掩反而引来好奇,若从微露的眼眸和袖口能窥见秀逸的美感,那更是不在话下。即使这身打扮,仍可看出她身段苗条,仪姿步伐中飘含楚楚绰约。过往的行人难掩好奇,真想剥下她的头巾一瞧究竟。

草十郎终于忍不住说:

「你的头巾太显眼,最好别戴了。」

「才不会呢。」

「大家都在注意。」

包着头巾的系世横眼望着他。

「人家是看我跟你同行,没戴头巾不就被比下去了吗?」

「你当我是什么啊?」

草十郎反问道,系世语带叹息说:

「你就是这点像鸟儿。我是说,明明是那些姑娘在看你,让我很在意。何况你脸上刮了一道伤。」

他这才摸摸面颊,凝血既干,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系世对困惑的草十郎说:

「两人都遮住脸,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喔。就这样继续走吧,就算有传言,也不会在一时出现。」

草十郎努力克制总是想加快脚步的冲动,一边问道:

「……露脸行走时,你会更引人注目吗?」

系世微一沉吟后,避重就轻地说:

「有些人只要看到漂亮翅膀的蝴蝶或小鸟,就算毫无理由,也想办法去捕捉。如此说来,上皇可能是这种人。」

两人终于南下来到可看见鸟羽作道(※从平安京罗城门朝南直行的街道)的大路,草十郎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人潮中盯梢的视线渐增,那虐人不像检非违使的衣装醒目,连空中的乌鸦也不易察觉他们的行动,然而人数确实不断增加。

草十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那些人突然一拥而上,他不得不驻足。重新环望这几人,原来是一群穿着粗陋、常在大路转角聚集的车夫。

「喂,小白脸,想远行是吗?咱们把车程算省点,要骑马还是坐车?」

轻浮的语气带着当地人的有恃无恐,态度中隐含不光是延揽生意的威吓意图。

「我们没钱找车马代步。」

「何必拒绝嘛,没看你的小伴儿走不动了?」

从以前,草十郎就知道自己无故容易招来挑衅,这些男子

显然很想打倒他。不过必须慎重分辨他们是单纯找碴,还是另有居心。

「我们在赶时间,请让路。」

「她是需要乘车的弱女子吧?是不是啊?小伴儿?」

男子心痒难耐地朝系世伸出手。

「放肆!」

系世倒退喝叱道,银铃的语调愈发显出少女身分。

「喂!少学千金小姐摆架子,不过是个铺草席的卖春女嘛。拿不出钱来,我买你的绝活也行。」

「住口!」

草十郎抢入其中,不禁想着若像日满长相凶煞,就不会遇上这种事。自己的外表乍看是柔弱小生,才会招致这种家伙欺凌。

「草十郎,不要动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系世在他身后涩声说道,草十郎早已凑到对方鼻前。

「教你知道污辱人的后果。」

男人若在这种时候杠上,是绝不可能多费唇舌。对方正想动手的瞬间,草十郎朝他狠狠踹去。

打架是靠先发制人,没有大显身手就无法吓退多势。系世见他彻底修理这些人,就小声喃喃说:

「唉……真服了他。」

接着她秀腿一伸,勾倒正欲袭击草十郎的男子,又挥起鞍袋敲打,招招敲中那人的要害。

(她身手好快……)

草十郎眼角瞥见,不禁暗自佩服。系世善于掌握他人行动的节拍,不愧是顶尖舞者。

男子们面对意外反击,个个望之却步,草十郎怀疑对手不止这几人。这时一个帮手赫然出现,比他更敏捷地扑倒对方,众人眼见不敌就慌张逃去。

系世眼见这男子个头虽小却惯于拼斗,就高兴呼唤道:

「幸德,你来实在太好了。」

「这是打群架的时候吗?真拿你们没辙。」

气势汹汹的幸德对草十郎说:

「情势很危急,还是快逃吧,朝廷正布下天罗地网在追捕你们。」

于是三人直奔鸟羽作道,草十郎边跑边问身旁的幸德:

「你这样帮我们好吗?」

「当然不好。」

鸟羽作道位于京外,是朱雀大路的扩大延伸,极目望之不尽。来往于摄津港或平城方向的驮马货车络绎不绝,街道两侧仅有平缓的苍田延绵,简直让他们毫无藏身之处。

系世不久步伐开始变慢,幸德见状就质问草十郎:

「混小子,你的马呢?」

「走失了。」

「蠢蛋!丢了坐骑,看能往哪逃。」

三人发现有成排的农家,在绕往家舍后方后,幸德说:

「就算再去吓唬刚才找碴的那些家伙,我也得要匹马来,你们在这里别跑。搞什么鬼,别老是大动作惹人注意。」

幸德万分不悦地嘀咕着,仍旧转回京城。系世眼神充满感激,目送那远去的背影。

「他真是好人,紧要关头时总会出手相助,实在很难得。」

「他能洞悉情况,是因为知道是自己主子挑起的吧。」

草十郎感到没趣地答道,不免觉得遇上那人总没好事。

两人伫立片刻,不见农家人影,在旁略有动静的,唯有牛圈里的牛儿在挥尾巴赶虫。系世于是坐在鹅肠菜盛开的田埂嫩草上。

「正好有时间等待,你坐下吧,这回伤药总算派上用场了。」

草十郎慢吞吞地坐下,的确不止吃一计闷拳而已。

系世为他在破唇和脸颊擦伤药后,心疼地说:

「好像有点肿呢。你这人呀,好不重视面子。」

「我又不靠脸吃饭。」

「就算靠脸吃饭的人,也有比外貌更注重的事。可是……」

系世缄默片刻后,语气平静地说:

「希望你别再为我受伤,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同归于尽。」

「这是什么意思?」

他如此问道,系世不忍回答。草十郎在寻思该如何回应之前,先将她遮面的头巾取下。他很想看少女的表情,只见露出的苍白小脸充满悲伤。

「只要有你在身畔,我一定会受伤。你不明白吗?」

「是因为我很危险,你才不希望我留在身边?」

「你还不懂吗?与其让你受伤,我宁可自己受伤害。」

草十郎倒抽了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不该误解其意。

「……难不成,你对我动心了?」

「讨厌,我真想在涂药的伤口上捶一拳呢。」

系世嘟起嘴,露出平时见惯的表情,草十郎觉得这神情最吸引人。他想认真表示,却忍不住笑起来。

「那就放心了,我以为自己在单相思。」

「你敢说现在才知道的话,看人家还理不理你。」

系世相当气恼,草十郎于是执起她的手。

「我一定成为能让你安心厮守的人,即使不能立即实现,将来一定──」

缱绻忘我的情意,就在下一瞬间遽然消失。只见系世身后的田埂上,出现了狩衣装束并率领手下的检非违使,他慌忙朝田埂另侧望去,同样有许多追兵陆续到来。

面色发青的两人束手无策地僵在原地,检非违使威风十足地走到面前,宣告说:

「放弃抵抗可少吃点苦头,还是乖乖就擒吧。在此本使以涉嫌诅咒至尊上皇之名,将你们二人逮捕。」

4

「我绝对没做这种事,根本没有印象。」

草十郎不断否认,他曾听说一旦冠上涉嫌诅咒贵人,将永世不得洗刷冤情。不是被拷问折磨至死,就是因招供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处决,总之难逃一死。

自从押往八条堀川府后,草十郎和系世分开至今未曾见面。即使被拖出小庭接受审问时,也是单独一人。纵然担忧系世不知在何处受虐待,但是当双臂吊挂树上,又遭一顿竹鞭后,光是忍痛就让他精疲力竭了。

捕吏反复逼他吐露主谍者的名字,甚至劝诱只要作证就能从轻发落。然而草十郎连可能涉及的对象都想不出来,只能继续坚称毫不知情。

他还记得第二次从牢里被拉出来时的情形,此后逐渐恍惚失神。也不知晕厥多少次,在神智不清中,他完全分不清是被带回牢中昏睡,还是继续接受拷问,唯有饱受无止尽的昏迷和炙痛。

然而,就在最后一次从树上被解下来之际,他依稀意识到身旁的捕吏异常惊慌,在动弹不得的草十郎面前,反复说着让他送命就大事不妙,甚至还听到上皇龙颜震怒──之类的内容。

「我们逮捕错人了,主上表示不是他。」

(逮错人……?)

他暗想开什么玩笑,但虚脱说不出口,就此失去知觉。

等到再度苏醒时,他望见系世的面孔。少女看似痛哭无数次,眼帘又红又肿,然而望着他时依然泛起微笑,甚至凑近到垂在脸旁的发束几乎触到他面颊之处窥视。对草十郎而言,这情景实在是无上的心灵慰借。

「已经没事了喔。主上亲自处理此事,所以你慢慢修养就好。我会一直守在这里……」

系世的发香和温情软语比所说的内容更舒服,草十郎在安慰中随即进入梦乡。

当他清醒时,已经稍微能理清思绪。

俯卧而睡是为求减轻背上伤势的负担,如今伤口只剩一丝抽疼。此外,面颊触到的铺物柔滑异常,感觉像是绢质之类。

系世似乎在身畔,只是俯姿无法看到她。由于翻身多少牵动伤口,他便奋力以双手撑起身,乡绷带的手腕一阵剧痛,勉强还能支持身躯。

「唉呀,草十郎,你不能一下子起来。」

系世惊讶地重新朝向他,果然少女还留在身畔。草十郎泛起微笑,但在发觉系世身旁尚有一名身穿直衣的男子时,他的笑容霎时僵住。说起这位穿上等绫绢、眼神慵倦的人物,草十郎先前与他有一面之缘,没想到──

直衣男子见草十郎满脸惊色,就挥挥阖起的折扇。

「哦,你醒了,朕可是亲自来探望呢。」

系世欠身轻按草十郎的肩膀。

「最好躺下来,朕担心你不知昏睡到几时。」

「不,这样就行。」

与其说身体疼痛,毋宁说是一国之君的上皇突然现身在寝旁,更让他大受冲击。草十郎不禁紧紧盯着他,这位不曾认真继位的先帝,无论锦衣上薰染更多名香,充其量不过是个欠缺威严、治游息气浓厚的盛年男子而已。

「请问……」

草十郎话未讲完,上皇就说;

「朕必须深表歉意,万万没想到分配两组人马,竟出现检非违使混淆对象的状况。此外,这还牵涉到与内里的恶劣应对,在朕察觉有误时已为时过晚。你并没有犯错……勉强说来,是因为你太过倔强才招致更深误会,朕会加倍补偿你。」

即使听到这些话,草十郎仍难以置信。

「请恕冒昧,您真的是上皇……?」

「你是有眼无珠啊。」

上皇做作地挥开折扇,语带调侃问道:

「哦,你倒说说看,朕有哪点少了上皇架势?」

「……从来探望我这点。」

他老实答道。上皇大喜说:

「你算是特别礼遇,看来你完全没感受到这种宽待。罢了,朕很担心你们受保护的情形,没想到居然是属下造成伤害。

「我发誓绝对没有诅咒主上,您会相信我吧。」

草十郎慎重起见说道,上皇频频点头。

「没错,朕知道不是你。可是诅咒者绝对存在,如今在朕周围的情势异常微妙……政争方面,朕可说是孤军奋斗。」

草十郎不知如何对应,就在发怔时,上皇迅速站起身。

「朕会再来,还有别事想与你谈,先好好静养为是。或许朕不具主上威严,不过让你体会一下上皇生活,倒还有点意思。」

就在院离去后,草十郎一阵天旋地转,终于支持不住卧倒。系世伸手探他的前额。

「你看,高烧还没退,别逞强了。」

「你没受到虐待吗?」

草十郎问道,系世于是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看似快要哭泣,草十郎再次询问后,她连忙摇头。

「不,没有,我没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上次的骚动,府里上下全都认识我……」

草十郎暂时感到如释重负。如此说来,系世改穿符合在御殿的装束,秀发梳整乌亮,不像受过苛刻待遇。然而,他另有一椿挂虑。

「上皇没胁迫你吗?」

「我甚至想过干脆和他谈条件算了。主上当时离开府邸,因此无法即刻处理属下的过失。」

系世的语气显得懊悔不已,草十郎心想这不是开玩笑,然而她态度十分认真。

「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不惜一搏……可是只能枯等上皇回府下定夺。我见不到你,心里很不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两粒泪珠滑落系世的面颊,草十郎想伸手拭去,然而背上的痛楚让他只能作罢。

「你一下子就伤心,要等恶梦结束再哭喔。」

「嗯……」

系世以手拭泪,弯身望着草十郎,发束再度垂在他的面颊上。这次少女的柔唇轻触着他的嘴唇,草十郎俯卧在床,只能吻到嘴角。

「希望你早日康复离开这里,我无法由衷相信上皇。」

「我会的。」

草十郎答道,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良方啊,他为此感动,觉得转眼间就能恢复健康。

草十郎休养的房间是面向庭苑一隅,不仅视野绝佳,乌鸦也便于飞往。鸟彦王眼见他独处,就飞进房间得意地说:

「草十,告诉你吧,我跟系世有一手喔。」

「少胡扯了。」

他心想和乌鸦计较没意义,仍瞪了它一眼。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和雌娃心灵相通喔。」

草十郎并未听漏,便起身问道:

「系世应该不会能听到你说话?难道她说听不懂是骗人的?」

「不,雌娃真的听不懂喔。她的确不知道我说些什么,不过好像很有把握,还说我能了解她讲的话……我真的很爽呢。」

停在陶瓮上的乌鸦难得闭上眼,露出陶醉的模样。

「看你被吊起来,我这几年来从未像那样六神无主。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就在附近乱飞乱绕,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时系世发现我,一本正经地问我:『草十郎怎么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真的……?」

只见草十郎听得入神,乌鸦又继续说:

「起先我滔滔不绝说着,但是她听不懂,所以我才诉诸原始手段──就是比翅划脚嘛。总次我努力表现『大事不妙,惨啦、惨啦』,她一看就懂,脸色马上变了,思考片刻后对我说:『你能查明上皇去何处吗?』这种事吩咐舍弟去办很简单,我就点头答应了。于是她回房取了一封薄信回来,将它折得细细的,相信我一定能送到似的拜访道:『将这封信交给上皇,请求他即时回驾,系世有要事相求。』我一听就燃起雄心壮志。」

「原来有这种事?」

草十郎震惊不已。

「她完全没提过……那么,你送信了吗?」

「那还用说,我发现上皇在日吉社会谈,就在他眼前抛下信。或许这样奏了效,当夜上皇就打道回府了。」

草十郎回想系世说起当时只能无助地哭泣,内心就相当酸楚。其实他是靠系世的判断和行动力捡回一命,至于系世对乌鸦是否能完成任务,恐怕也是听天由命吧。

「那么,这次我也受你的救命之恩,原本我被误认成要犯,就算刑求致死也不足为奇。」

他咬紧牙关说道,鸟彦王扑扑翅膀。

「确实没错,总之那女孩的表现呱呱叫。这次我真的为她着迷,实在是好姑娘,鹤立鸡群、闪闪动人喔。

「她是我的人。」

草十郎宣称道。乌鸦理直气壮地说:

「可别人家对你示好一两次就跩上了天,自古有道是女人心,海底针呢。」

绝不会将系世交给任何人──草十郎初次升起强烈的念头,他比以前更无法肯定今后是否能忍受没有系世的生活。

草十郎成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疗养生活,上皇似有严命,府内仆从不但恭谨对待,凡有任何需求都争先为他办妥。

由于不习惯这种待遇,草十郎反而备感心劳,不能说尽是经验愉快,却是一生无缘体会的极致奢华,他觉得自己像是成了无用的摆饰。房中置放许多物品,陶件、漆器、绘屏风等琳琅装饰。草十郎不知这些器物价值如何,只觉得仆从清理时一定很费力。

白天有系世陪伴不离左右,有时她受召唤暂时不在房内,此时草十郎打开板窗,必须听见丝竹悠扬。上皇几乎连夜笙歌,延至深夜是常有之事。

熊野威神现

入护名草滨

若浦长留待

永保少年郎

草十郎对上皇的歌声耳熟能详,正因为他热衷今样成痴,无论练唱或转音皆已圆熟淬练,在席间与臣下轮流吟唱中,即可听出此人功力非凡。实际上,上皇的技巧高明,到了令人怀疑身为贵人还专精此艺,难道不担心有损声誉吗?

(真悠闲啊……)

草十郎由衷认为,上皇声称忙于政争,其实不难看出是沉溺在游艺中。或许清闲是理所当然,因为上皇不需自谋生计,当然有闲情逸致了。

配合歌曲中,还可清晰听见笛声。笛声响起时,草十郎总是凝神倾听,不禁思忖:这是普通横笛,我也能吹吗……?

结果短暂几日间,他对这些曲调也熟悉了。

对草十郎而言,乐曲中的笛奏不但固定,而且局限发挥。不过仍与合奏者的个性特质相呼应;笛声并非单独完成,而是与其他乐律求取共振后产生音色。

草十郎聆听着,正觉得独吹无法获得这种要领时,听见廊板响起陌生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进房的竟然是上皇。这时丝竹热闹未歇,草十郎感到有些讶异。

「您……不是还在唱吗?」

「好耳力,朕不过暂时离席。免了、免了,不需拘礼,朕不会久待的。」

上皇拦住正欲下床的草十郎,上次卧伤不起是情有可原,这回总不能让主上席地独坐。

草十郎面对端坐后,为受到过度礼遇而致谢,上皇露出满意的神情。

「年轻人康复得快,就不必客气,是朕处置不当才让你受伤。」

草十郎也有同感,遭人狠狠刑求一顿,竟被要求既往不咎。能迎面对坐而不发火,是因为自己欠上皇人情,何况此时他真的不想为过去恼怒。九五之尊的上皇能如此表现诚意,让少年对他产生一丝好感。

(不过上皇付出太多,反而变成我欠他更多人情,必须找适当时机离去……)

草十郎似乎表露了心事,上皇细细观察后说:

「朕曾考虑以国君的身分和地位,或许能拉拢你,然而怀柔手段似乎对你不奏效。是朕特别引荐系世去六波罗的清盛府献舞,你听了可有点感念之情?」

「我们曾谈论是受您的协助,那么,大炊夫人也在这座府内?」

草十郎问道,上皇不在乎地说:

「朕赐了左京的馆舍给她,她答应这阵子教朕唱今样,传授足柄(※今样中极为罕见的领域,属于神歌之类,据传源自箱根足柄明神的神歌,当时传唱者相当稀少。)的秘曲。你和系世若想住馆舍,朕这就恩准如何?」

「请不必……」

尽管辞退,他不免有些羡慕夫人的处境,对上皇轻易提出赏赐也感到惊讶。

上皇朝少年身旁瞥了一眼,又说:

「系世可是寸步不离陪着你啊。她表现实在精彩,此时正与众公卿欣赏乐曲,一时不会回房。朕总是难觅时机与你单独一叙,感到很为难。」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头。

「为何系世不方便在场?」

「她坚持永远不在别人面前跳舞,绝不肯听从朕的要求。」

草十郎心想她果然受到逼迫,就开口说:

「我曾听系世提起,她一旦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

上皇举阖起的折扇轻敲面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来求她,不知如何?」

「我不想拜访系世,也不愿意为了和舞蹈产生共呜才在人前吹奏。」

「别激动,先听朕道来。」

面对语气尖锐的草十郎,上皇神态从容地说:

「你以为朕是一时兴起想看系世跳舞,那就错了,其实是想和你细细商量。对于系世这女孩,唯有动之以情。如今她一心向着你,对伤害你的人极为反感,绝不轻言交涉。不过对象是你,她就能通事理吧。至少除了你受伤以外的话题,她应该愿意聆听。」

草十郎觉得受到微妙的煽动,对上皇究竟打什么主意感到好奇。他重新端坐注视对方,这位眼神朦胧的贵人外表不带锐魄,却非泛泛之辈;为了避免被糊涂摆布,必须洞悉此人的意图才行。

「您请说。」

草十郎如此应道,上皇随即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而这毕竟有欠天子威严。只见他双手搁在盘坐的膝上,悠然地说:

「朕早年通晓艺曲,如今未至最高境界,然而对长年接触颇感自豪。在宫中能知悉歌舞音曲有何妙力者,除了朕以外,可说绝无仅有。他们大抵是为争权而汲汲营营,而朕却不然。正因为不求功禄,潜心修研艺曲,到头来帝位竟落入朕的手中,事情就是如此。」

草十郎想起正藏曾说起上皇的身世。这位亲王不但缺乏保护者,朝廷上下甚至无人相信他能登大位。上皇自顾自地点头,又说:

「原本阴阳师说朕阳寿未盛,倘若如此,周围的臣从、连朕本人都认为不如随兴发挥喜好。然而愈沉醉在乐韵中,就愈能看清世态。与其说眼观其象,不如说是心谙世势流相更恰切。朕清楚意识到执权者各据立场,犹如踢球似的辗转操控帝位,最后那个球儿朝自己飞来的情景。」

草十郎不禁询问:

「您能未卜先知吗?」

「不,朕没有神通力,但能透过乐曲得知无法眼观的流势。有监于此,朕可以轻易相信拥有艺曲的力量,就能获得神通力。而朕了解游艺人深谙这种智慧,却遭压抑处于世间的底层,如此一来,不禁觉得这正是执权者无法获悉的真理奥秘。」

草十郎暗忖:你不也是执权者。上皇并不否认。

「没错,朕是登基为帝,成为君王后,同样沦入争权夺位的漩涡中。即位不久发生争战,民心动摇,让朕自认身为执政者本应该责无旁贷,因此想返回当初吟唱时注视百变流相的境界。然而,一旦心生执念就永难回首。」

草十郎不禁设身处地思考,若在吹笛时动心念,或许就会失去与系世共呜的力量。就在他专注思索时,上皇说:

「朕克服两次战乱的难关,萌生了期盼长生的心愿,这并非恋栈帝权,而是想将上天赋予的特殊才情,也就是以艺曲之力展现于世的这份才情充分发挥。朕知道歌乐弦管的才能有赖天赋──因此不断寻觅像你和系世这样的人才。」

草十郎终于了解对方所求为何了。另一方面,他惊讶上皇为何如此了解在六波罗府发生的情形。

「您希望系世献舞,为主上延寿……?」

「你该了解君无戏言吧。」

「可是……您还不曾目睹过。」

「说起朕的能力,就是擅于拔擢非凡艺才。以前曾听大炊夫人提起系世,在得知系世对你非常坚持时,朕就有预感了。」

上皇略带自负地继续说:

「纵然最近不能感应世相,却清楚看见系世在泉殿造成的流相变化。朕接受大炊夫人的提议举行乐宴观看其势,因此更能掌握情况。源氏遗孤能赦免死罪,原本是绝无可能。你无法相像朕得知他断绝的生命又重新延续时,有多么感动莫名。」

草十郎思索片刻,迟疑地承认道:

「……或许如此,可是我们如今知道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系世不再跳舞,而我宁可考虑吹笛以外的生计。」

「朕无意逼迫你们,也不想强求侍奉,因为了解献身艺曲者一旦沦为从属,将导致才情枯竭。可是,就让朕观赏一次吧。只要能延寿献舞,朕向神明发誓,今后绝不再有任何希求,并让你们达成心愿,朕将毕生铭感五内。」

上皇表示唯有一次的话语中,充满着真诚无伪,草十郎仍觉得他日后必定后悔。然而若是违谕,对方态度一转,便可轻易将两人打入大牢,还是慎重对应为妙。

「我愿意为您祈求长生,但必须考虑是否有能力做到。」

上皇顿时点头会意。

「等你康复能吹还需要一段时间,这阵子你可以他细考虑。朕也是顾虑这点,才提早告诉你。」

上皇起身俯视草十郎,临去之际又说:

「喏,你不觉得优秀的艺者,真正不可或缺的就是知音?能识出你和系世技艺超凡的人,除了朕以外是屈指可数。朕在想,至今你们一定很寂寞,不是吗?」

出其不意听到这番话,草十郎不免一惊,然而被对方说中心事,想掩饰动摇也难。上皇见他露出顿挫的神情,进而又说:

「你们彼此理解,但光凭如此无法生存于世间。那种难以立足的情况,唯有热爱艺曲的朕才能深刻了解,当今圣上是无法体会的啊。他是朕的子嗣,自懂事以后就受到藤原关白(※关白为平安时代中期以来,辅佐天皇处理政务的大臣。)的育导,结果造就出与其父完全不同的严仅性格。你们最好投靠院的势力,朕对艺民一视同仁,必要时发挥实权,才能成为你们处世的后盾。」

草十郎没料到会烦恼到极点,又无法向系世明说,只能闷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上皇果然是明察秋毫。

那人诱发出他深藏心底的渴望,也就是获得认同的心愿──他并非想做一个在宴上取兴的吹笛人,而是想获得一位能接受他在原野吹奏、了解这种表现的知音。

系世已经是知音,能奇迹似的拥有她,本来就是无上的喜悦。然而只要她和自己拥有类似的能力,诚如上皇所言,这两人将无法从各种束缚中解放,光拥有彼此还是不能毫无顾忌地生活。

(我决心追随义平大人时,曾无意识地抱存这个心愿……其实,好希望他能说出上皇这番话。)

充当无用摆饰的生活,让草十郎迅速康复。他到庭苑池畔散步一圈,多少是由于系世始终担忧地注视他,独自一人反而轻松许多。

穿过松林后,他发觉有人正望着自己。那是非常不起眼、乍看极其平凡的矮小男子──就像正在打扫庭苑的下仆。然而,他毫无破绽的动作,在不知不觉间频频刺激草十郎的感官。那不是别人,正是幸德。

草十郎一认出他,心中顿时有气,于是幸德说:

「浑小子比我想的更俗不可耐,为何不趁早开溜?」

「用不着听你这种靠上皇赏饭吃的人说教。」

幸德毫不在意地交叉胳臂。

「主上十分体恤游艺人,我靠他赏饭吃有何不妥?除了受禄,就算主上直接下令捉拿你和系世,我也全力以赴。你听明白了没有?」

「你最好讲清楚点,到底是要我逃走还是留下?总是模棱两可,真是立场超然啊。」

草十郎气势汹汹说着,幸德应道:

「别让系世小姐发生不幸,我想说的就这些。」

「我当然这么想,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你那种态度,根本没有担当。」

经他严厉指正,草十郎有些难以应对。

「……你是指我做错了什么?」

「别罔顾系世小姐的想法,你对御前来说是个毒癗。既然她对你有心,我就不能收拾你,好好感激本人放你一马。」

「你懂什么!」

草十郎不知自己为何光火,又径自说:

「我正设法避免跟你落到同样下场,那就是不能不顾内心所想、只当个唯命是从的走狗,因为我无法像你那样巧妙抛弃真心、任人驱使。我和系世有的是上皇放下身段请求的技艺,那就是说,我们与上皇处于对等立场。这种事,我要让卑躬屈膝的你彻底明白。」

草十郎坚决的话语让幸德有些怯势。

「你想实现上皇的心愿?」

「必须有系世答应才行,我不会罔顾她的想法。」

草十郎盛怒地说道,幸德神情微妙地仔细打量他。

「我不想指点你,不过你的想法真荒唐。」

「为何不指点?」

「因为我是上皇的属下。」

幸德毫不迟疑地说道,就此背转过身,草十郎忿忿地从他后方离去。绕庭一圈回房时,他觉得不能再迷惘下去。

「草十郎?」

坐在房内的系世感觉有动静,微微回首问道。草十郎在她面前屈膝跪下,一鼓作气地说:

「系世,你能不能再引导我吹一次?上皇听说阴阳师表示将会早逝,因此希望我们为他延命。如果真能做到,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放心生活了。既然上皇欠我们这份大人情,你我不论在何处都能安心度日。」

系世眨眼凝视着他。

「这……你几天以来一直独自思考这件事?」

「是啊,我犹豫着是否该告诉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个决定是否只是受到上皇恿。

可是如今我了解到别无他法,首先得让上皇了解我们的能力,然后再做打算。」

草十郎加重语气说:

「以后永远不必滥用力量……这点你我想法一致,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我们需要有强权者做后盾。即使想逃走,也会遭到追缉、逮捕,最后锒铛入狱;强行逼舞的话,只会让你以泪洗面。因此我想借着有恩于上皇,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系世默然眺视他片刻,接着小声说:

「你是心意已决吧。上皇舌灿莲花,说动了你……」

「我不是说没有受到他的怂恿吗?尽管如此,我想了又想,觉得上皇洞悉我的实际情况,简直教人不寒而栗。我不太了解自己的行为,今后若要避免轻易吹奏,就更该像你一样……必须了解自己的所为才行。」

草十郎如此说道,系世悲伤地笑笑。

「我想你是本性难移。」

「你愿意尝试吗?仅仅一次就好,我再也不想做出让我们身陷危难的事了。但这次达成上皇的请求,无非是为了我们能相聚相守。留在府内,实在很难拒绝他的要求,一旦得到自由,我们就尽快逃离这里。」

系世发出深深叹息。

「我明白了,当初多少有预感不会平安离开府邸。既然你深切期望……觉得这个计划非常好的话,我当然可以跳了。祈求长生可说是游艺人的拿手表演,因为,这是众人唯心所盼的愿望。」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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