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样,还能拼吗?」
「没问题。」
「好,继续。」
草十郎推到头上的面具迅速拉下,同时从枯草暗处飞身跃出,一个箭步冲下斜坡尽头,只见一群驮马队伍遭打头阵的盗伙袭击,显得惊慌失措。
这时天色昏暗、远方春雷轰隆,又加上阴雨绵绵,正是偷袭效果绝佳的时机。半数以上的队伍被戴着怪面的贼群袭击后,在惊恐中落荒而逃。
留下来抵抗的几人中,想逃而没有反击力的人约占三成,其余两成则有些武功底子。毕竟盗贼在进京道上出没不算罕见,有份量的商人或地方官吏不可能在运送要物时没有护卫随行。
当然运送价值愈高的货品需要更多护卫,从盗贼的立场来看,估量大宗买卖及对手实力可说格外重要。
打头阵的盗群从高处袭击困在山谷的队伍,借着呼嚎回响壮大声势,结果只剩不畏威胁的猛汉留下来守货,然后由草十郎等第二批精锐集团估量对方人数,再决定是否进攻。
草十郎从山上观察队伍行动,早已掌握谁是率领迎击的头领,便毫不迟疑直接找对方单挑。那人是身躯高大的中年男子,颇有赫赫架势,不过他对草十郎的面具和动作感到毛骨悚然,显露出退却之意。
这不是一场搏命战役,无论立场或货品有多重要,也无人愿意在道上为押货送命,因此只要让押货者知难而退,放弃守护即可。
尽管如此,几经白刃交锋后,草十郎已无暇考虑这些事。他感到面具下冷汗直冒,这张怪面具是有吓阻效果,可是视野变窄却教他吃不消,尤其无法看清脚边的不利因素让他十分不安。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大挥长柄刀,试将身体腾空打个翻转。雨中容易脚滑,不过值得挑战,果然对方在这招诡异招数下终于屈服。
「快撤退、撤退──」
首领想抢先逃跑,于是发出高嚷。守货的几名护卫忙顾着转身逃走,将大量的粮袋和货箱、驮马留给正藏等人。
「太好了!」
听到伙伴发出欢呼,草十郎感觉仍在气喘吁吁。戴着面具的正藏走近前,喜出望外的他看似满意至极,朝草十郎的背上一拍。
「你愈来愈得心应手嘛。这个天狗徒弟,对方绝对以为这是遭到『山怪袭击』。」
「我才没适应呢。」
草十郎喃喃道,正藏并不知情,他却明白自己胆战心惊,永远不可能得心应手。
只要稍有差池,就可能刺死对方。即使不慎杀人,草十郎也不会受到正藏等人责怪,可是他曾体验过那种感触,一想到几乎又冒冷汗。无论如何,都是对方有理,错在自己。
(保持冷静对决,竟然这么困难……)
草十郎思忖着,顿时变得郁郁寡欢,正因为打仗时抛弃理智才能奋勇杀敌。
望着众人忙着整理散乱的货品和集合走散的马群,草十郎仍旧呆立原地。这时,他头上飞来一块像是黑石的东西,原来正是鸟彦王。
「喂喂!也没人把风,你们别掉以轻心了,道上又有队伍来这里喔。」
「当然有人把风,只是你的眼睛更快,那是一群什么样的家伙?」
草十郎向伸爪抓住他肩膀的黑鸟问道。
「看样子来者不善。」
鸟彦王兴趣地告诉他,它最热衷探听消息或通风报信了。
「唉呀,你们去袭击那些武士包准马上完蛋,对方大约有三十人,是一群即将进京的武士团,我看到长箱中有铠甲和武器。对了对了,有几个被你们赶跑的人逃去找他们,要是再不留意,那些武士说不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喔。」
「那可不妙,他们距离这里有多远?」
草十郎相信鸟彦王的消息,他知道存疑只会让乌鸦不想协助。于是他向正藏招招手,跑去说明情况。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街道,将有一群武士会来这里。」
就像草十郎信任鸟彦王一般,正藏并没有质疑就听从建议。他向所有属下吹哨示意,将马群牵往横越丘坡的道路,就在此时,一位负责侦察的伙伴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与乌鸦同样的探查消息。
「你帮我们省下不少工夫。」
「大将,你真有两下子,年纪轻轻就奋勇无敌。」
「我看那跩得要命的护卫头子吓得脸色发青。」
「说真的,你根本就是天狗化身嘛。」
大伙儿为大笔丰收而欢欣鼓舞,将草十郎大肆赞扬一番,他在盗伙中的实力开始获得认同。
本身的武艺受到称赞,草十郎感觉并不坏,这是让袭击前的紧张得到舒缓的反动力,他的确获得成功的高扬感。
(才参加两次半而已……)
草十郎如此想着,至于那半次,是指初回参与袭击时的观摩学习。
(或许我能适应,必须多磨练技巧让自己变强才行……)
望见正藏的宅邸后,留在邸内看守的众人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弥助看到草十郎就辅他跑来。
「辛苦了,让我来照料马吧。」
「嗯。」
草十郎将马缰交给弥助,在摘下面具后,不禁吁了口气。弥助仔细观察他后,讶异地说:
「草十郎,我从上次就觉得奇怪,你脱下面具时的表情好悲伤,害我吓一跳。」
「我哪有悲伤?」
草十郎觉得自己的喜悦不下于众人,因此相当意外。
「今天的任务都很顺利,下次教你怎么翻筋斗吓退对方。」
「你用那招了?翻了几次?」
「三次。」
「哇,今晚要听听你多神勇!」
弥助满心喜悦地说道,他想尽快结束工作,使劲拉着那匹马离去。目送他的背影,草十郎觉得心情轻松不少,不禁泛起微笑,觉得自己无法像弥助拥有傲人的纯真。
草十郎处在盗贼群中,从叹服他武艺高强的人那里总算了解自己为了打倒敌手,竟然训练到这般地步。他所追求最强的状态,就是达到出征时的浑然忘我、不畏死亡的境地。
令他更心虚的,是体内仍存有想再度体验那曾经尝过的陶醉,如此决斗才更得心应手。
曾几何时,正藏来到他身边。
「你在沉思什么?今天的主角怎么哭丧着脸?」
草十郎仰望着大汉,试问道:
「你真的满足这种专靠劫掠的人生吗?」
「我对现状并无不满,尤其像今天这样大捞一票,那就更满足了。」
「你曾说要让自己发挥实力,结果却成了盗贼,你到底发挥过什么?」
正藏是盗匪中唯一的武士,草十郎很想问清原委。大汉一挺胸,断然说道:
「我向任何人纳税,是光靠这点谋生路。」
「纳税──」
只见草十郎露出诧异表情,正藏又说:
「你听我说,被支配的意思就是把自己赚取的东西献给别人。可是有哪个皇亲国戚在缴税?如今我跟他们一样,都在只索取不付税的立场下生存。从被掠夺者的角度来看,不过是换个纳税的对象罢了。」
「这种歪理也行得通?」
草十郎疑惑地问道,正藏倒是泰然自如。
「只要世间让这种腐败体制持续下去,当然行得通了。」
重大消息传来时,已是两歇后的傍晚时分,只见西辉破云,比白昼时更为明亮。正藏在宅邸安排盛宴,日影还未落,众人正忙着将酒桶搬往邸内。
「草十,你听到消息了吗?」
乌鸦飞来兴冲冲说道,草十郎反问它是何事。
不料乌鸦突然吞吞吐吐,停在檐端偏起头,还像没事似的仰望天空。
「唉,还是不提也罢,我记得上次有过失败经验。」
「什么事啊?真教人牵肠挂肚。话说一半,干脆全部讲完吧。」
草十郎蹙起眉头,但罕见的是这只热爱散布消息的乌鸦当真绝口不提。
「反正你很快就会听到谣传,我还是别说。」
「等一下!,鸟彦──」
黑鸟来去匆匆,连抓它都来不及。草十郎从没像现在这么对长翅膀的家伙恨得牙痒痒,他沮丧不已,只觉得心神不宁。
(那小子真不可靠……)
他决定先来到庭院,试问那些搬送酒桶和佐肴的伙伴,在场的人皆不知情,这时刚巧有两人从不远处采买回来。
「喂喂!我顺便听到不得了的消息喔。白天咱们干一票后,不是差点跟一群武士碰头吗?那好像是尾张的什么集团,原本还猜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说居然是护送源氏少主进京。那位少主在不破附近被逮个正着,假使当时我们没赶着撤离,或许还能瞧瞧好戏呢。」
「少主……」
搬酒桶的人没察觉草十郎勃然变色,依然问道:
「源氏的少主不是草被处决了吗?」
「被斩首的只有源氏的嫡长子,另外还有好几位公子,二郎和三郎好像都有参战,因此平氏才在各处彻底搜捕源氏遗孤。落网的还是个少年,看样子就是三郎。喂,假如我们当时抢走少
主,一定会得到吓死人的奖赏哩。」
「哈哈,少做白日梦,我家老爷绝不会冒死出手的。」
有人摇手否定,在场者几乎都同意他的看法,同去采买的另一人则感慨万千地附带说:
「就算我们没出手,还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前面的旅店起了大骚动,听说连妇孺都到路上争相观看。那位少主被送往六波罗铁定问斩,他在武士团的严加守护下行经这条主道。这种情景真罕见,他想必很凄惨哪。」
(右兵卫佐大人……)
如此说来,遭生擒的三郎赖朝当时路过的地点,与自己不过相隔几丛树林而已。一想到此,草十郎眼前的景象仿佛扭曲,几乎快要昏眩。当时若能停留片刻不知有多好,竟然让那位生不如死的少年就此离去。草十郎紧紧握拳,任指甲嵌入掌心,竭力忍耐内心激动。
在他心底,总是牵挂着曾经救助的那个少年。纵然担心赖朝下落不明,但了解唯有隐姓埋名才得以生存,没有他的消息反而一直感到庆幸。
如今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倘若逮捕赖朝的人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少年应该可获准自尽,就算尾张武士带着毫无知觉的首级从东海道赴京,也好过目前情况。
然而,赖朝活生生地任人押送,暴露在街众的好奇目光中,比在光天化日下处决的兄长义平饱受更多痛苦──
草十郎身旁的男子终于察觉他面色有异。
「喂!你怎么脸色发青,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诧异地盯着他,草十郎只看看大家,并没有答腔,这时的心情实在难以言传。
这一刻,他霎时领悟到无论如何靠打劫取得伙伴的认同,他们依然无法分摊自己的心事。从一开始,草十郎就和这群人截然不同。
他不发一语,径自转身跑走。
这时在厅堂的正藏竖起单膝,将今日战利品之一的玉厨摆在双膝间,仔细检察是否真如外观珍贵。草十郎朝他奔来,地板踏得乱响,正藏困扰地抬起头。
「别扬起灰尘,笨蛋!什么事教你跑得屁股着火?」
草十郎倒吸着猛喘的气息,好不容易说道:
「右兵卫佐大人被生擒了,我非去救他不可。」
正藏沉着地应道:
「非去救他不可?什么意思?」
「他还没进京,到六波罗之前总有办法抢救他。」
草十郎果断地说道,正藏的语调仍一派悠闲。
「右兵卫佐,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啊。哦,终于给发现了,莫非就是上次我看到的那个穿红线编缀铠甲的小子?」
草十郎咬唇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三郎赖朝,我为了让他逃走而留下来。」
「那么你欠我的人情债打算不还了?既然被遗弃,你就没义务再替主子尽忠。就算三郎被杀头,你现在跳脚有什么用?今后是平氏的天下,谁都明白源氏没有出头天。」
正藏冷冷指出后,草十郎霎时无言以对,然而他不能半途而废。
「若论得失或许的确如此,就算救助少主,也不会有任何名录。可是我不能弃他不顾,既然曾经愿意为赖朝大人牺牲──就不能轻易放弃。」
「你冷静点。」
正藏留意到草十郎的眼神,这时才态度变得认真,将玉厨推到旁边。
「真拿你没辙,是老毛病又犯了?那交易呢?我说那笔交易该怎么办?你该不会以为我没考虑得失就贸然行动吧?」
「我知道你不会出手相救。」
草十郎克制着激昂情绪。
「不过,我可以单独去。不知替你工作是否能还清汉方药品的费用,不过至少些斩获。至于交易,我说过一旦知道源氏将领全都身亡后就任你使唤,不过右兵卫佐大人还在人世。」
正藏表情看似微笑,开口时的语气却冷硬至极。
「送命是迟早的事,就算你能趁隙救出三郎,又能带他逃往哪里?躲在何处?这片国度里,没有不向平家告密好让义朝遗孤生存的空间,你的老毛病就是从不瞻前顾后,光是存心找死。」
「我才不想死呢。」
「袒护源氏等于送死。」
正藏如此指责道,草十郎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这样,赖朝大人年仅十四岁,我能了解并体会他的痛苦。就算一天一刻,我都盼望他能活下去,而且……」
草十郎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叹息后才终于说:
「……对你实在过意不去,可是我不想再当盗匪。对我来说,在无法认同是正当行为下去持刀抢劫真的很痛苦。如果能保住赖朝大人的性命,我相信到时可以对自己的武士身分做个了断。」
「我不知道这跟讨敌送命有什么差别。」
正藏将手拢在袖里说道。
「你冷静想想看吧。我凭什么要听从你、同意你那种自暴自弃的想法?身手了得却没见过世面,这种家伙最受不了。」
「我没闲功夫冷静下来,现在不立刻动身就会错失良机!」
草十郎再度高嚷,忽然间,正藏尖声吹起口哨。
「那么,就给你时间吧。」
众人听到暗号就蜂拥聚到敞厅,个个露出诧异的神情,望着倔立在首领面前的草十郎。正藏就以从容的语气宣告说:
「草十郎现在血气太旺,大伙儿把他绑起来丢进仓库里。」
众人当场一愣,草十郎也感到错愣,以致来不及脱身。刚要奋力抵抗,手脚早被七、八人按住,他拼命挣扎、想朝正藏破口大骂时,嘴中也被布塞满。
「你别埋怨,以后会感激我的。」
俯视着被按倒在地的草十郎,正藏快活地说道。
(难道我无能为力……?)
眼前浮现赖朝那眼神恍滞的首级,就在草十郎对即将真实面对的光景感到绝望时,忽然敞厅里响起一个意外声音:
「怕着。」
那凛然的清亮语气,仿如轻声耳语透过噪嚷,众人一惊停止动作,连想挥开他们的草十郎也在瞥眼注视后停止反抗。
那是优雅的衣装和簌簌裳音,与现场气氛极不协调。系世御前在日满跟随下,风姿飒爽地步入敞厅。
2
系世和日满启程前往青墓已过半月余,对于她理所当然地介入这场纠纷,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你不是回青墓了?」
面对正藏的困惑疑问,少女率直答道:
「我是来还坐骑的。」
「你们两个为了还马特地跑一趟?」
「跟你开玩笑的。」
系世瞥了正藏一眼,板起面孔说:
「我将去京城,是有些话想对草十郎说才来,能不能替他松绑一下?」
(……系世原本是这样吗?)
草十郎不禁如此暗忖。他没有忘记系世,只觉得少女并非只存在记忆中,而是具有让人目睹时为之惊叹的形象,犹如水晶中时显的彩虹般飘忽不定,朦胧却蕴含鲜烈的特质。
此时她是白拍子装扮,穿着白底花纹的礼衣和亮泽赤袴,不戴乌帽子,手执一顶旅用的薄垂纱笠帽。她站在一群鲁男子面前,态度格外堂堂不屈,相形之下,连正藏都不免含蓄几分。
反倒是行者装束的日满,对任意闯入的行径一副诚惶诚恐,努力压低魁梧的身段。系世的威严,确实不是仰仗行者为后盾。
正藏作势轻咳一声说:
「若放了草十郎,他会立刻冲去跟尾张的武士团拼命。你还想要我放人?」
「啊,那就别松绑,保持现状就行。」
歇手的众人听她如此说,又再度使劲捆绑,倒是取出草十郎口中的塞布。他忿忿对系世说:
「不想帮忙就别来搅局,少自以为是了。」
系世走到草十郎面前蹲下,孩子气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窥探着他,也不理会指责就说:
「我猜你或许认识三郎少主,所以来这里,果然不虚此行。」
少女悄声叹气后又说:
「男人考虑事情时,为何像这样凡事诉诸暴力?你想奇袭抢救三郎少主,简直是异想天开。尾张的弥平兵卫不是庸才,更不是胆小鬼,他不但配备武器周全,手下也个个身经百战。他们曾在青墓留宿,所以我很清楚底细。」
「谁管他们啊,你哪能了解我的心情?」
草十郎激动说道。话讲完,他发觉这是第一次向人吐诉心声。
系世以怜悯的眼神回望他。
「你当真满脑子只想着杀敌救主?真的以为自己只能做这种事?你若是这样,三郎少主可能会因为眼见敬慕源氏的人不断牺牲,最后只能悲伤赴死喔。」
「不然能怎么样,我别无选择──」
自己孑然一身,不同于正藏拥有部下刀剑,他想说明唯有伺机突袭一途。然而系世以强势的语气问道:
「可是笛子该怎么办?你不是吹笛人吗?」
「笛子?」
意外之下,草十郎没头没脑地反问道,这个问题实在太突然了。然而经她如此询问,草十郎想起被义平呼唤「吹笛人」时的感动,他满腔怒火忽然消失
,变得虚脱无力。
「吹了又能如何?一点也无法挽救三郎少主。」
「不,或许有用。」
系世轻声说道。草十郎亟欲知道少女想表示什么,就坚盯她的面孔,接住草十郎的几名男子得知他不再挣扎后也纷纷松手。
系世站起身,望着正藏。
「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方便交谈,而且感觉很累人。我发誓不让他做出糊涂事,能不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正藏沉吟了片刻。
「他平静许多,可以松绑了。可是不知何时又犯,我还是在这里见机行事吧。」
「不要紧,请便。」
系世答道,于是草十郎双手的绑缚被解,得以重新起身。
原本该感谢系世居间调停,只是草十郎介意在女孩面前有失体面,加上一时对正藏气恼难消,因此满脸不悦。正藏的部下各自回去工作,日满也离开敞厅,只留下三人在场,系世望着坐下后别过脸不理睬的草十郎。
「我觉得你这人总是让自己堕落。真不可思议,为何你能吹出那种笛声呢?或许你记住方法,知道如何区随能吹和不能吹的自己,但我认为那种方法不太高明。」
愠怒的草十郎并不答腔,她继续说:
「因为你的笛声只能出于自我的生命之源,被区隔的那个自我于是逐渐萎缩,导致你成了不知生命何其重要的肤浅人。」
正藏春草十郎插嘴道:
「这小子的笛艺有这么厉害?我们从没听过,所以无从联想。登美婶曾说在温泉地听过一次,不过他从未在大家面前吹过。」
「他不是替宴席助兴而吹,大概从没想过与众同乐吧。」
系世如此答道,正藏就纳闷起来。
「乐舞除了让大家开心,还能做什么?」
「比如说天上的飞仙翩舞奏乐,并非为了取悦众人。」
草十郎不太情愿地转头面对她。
「我不是有保留才不吹,就算别人想听我也吹不来,笛子在有人处不会响。」
正藏疑惑地问道:
「你曾尝试吹给别人听吗?」
「试过好几次,在故乡曾受邀到祭典上吹奏,可是绝对无法引起共呜……真的只有上次吹出声音而已。」
草十郎瞪着系世,只见少女睁大明瞳凝视自己,于是他又说:
「真想不透为何只有你跳舞的时候我才能吹,只有那时觉得无论是否有人在场,都与周围形成共呜。你的舞究竟是什么?你说或许能挽救少主,那是什么意思?你想表示什么都懂的话,就先把理由讲清楚。」
系世微倾着头。
「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还求你吗?」
「那就别闹脾气,你真的能看见我?」
她冷不防问这一句,草十郎困惑地蹙眉。
「我的眼力又不差。」
「唯有用心凝视的的人,才能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想了解我,就看着我。不要心存隔阂注视我,好吗?」
眼看系世表情认真,草十郎只能点头同意,他不禁紧张凝息。
「好的。」
这时系世高声呼唤在敞厅外的行者。
「日满,请帮我点鼓。」
正藏瞠大眼缝。
「你打算现在跳?」
系世起身点头说:
「草十郎应该在你们面前吹一次才对,因此由我来伴舞。」
日满从袋中取出鼓,调整鼓面并细心调音,又将乌帽子和舞扇递给系世。她系妥颚上的帽线、怀中插好折扇,那挺直背脊的模样,瞬时化身为超然的存在。离开敞厅的众人再度聚集,容纳不下的人则在厅边凑热闹。
草十郎试着将母亲的横笛放在膝上,但感觉就是无法吹奏。正藏的宅邸横梁过低,敞厅又狭小,挤满观众后的空间所剩无几,简直不可能引发共呜。
「可以了。」
日满点头后将鼓置在肩上,表示准备就绪。系世深吁了口气,随后意外的是她没有摆起端严姿势,而是以寻常步伐走向敞厅中央。
她笑吟吟地回头望着草十郎。
「你问我的舞是什么,在这之前,应该先问舞究竟为何。舞就是眼观,笛是耳闻,两者基于同调──那就是旋律。」
系世悠缓旋身的同时,仿佛只以草十郎为对象似的又说:
「我热爱舞蹈,也喜欢唱歌,不过还是与生俱来的舞者。因为跳舞可以完全排除多余的衬饰,只需单一身体就能充分展现旋律喔。这手,还有这脚,都能构成重要的节拍,像这样──」
系世咚地轻踏一步,伸臂垂直侧转,日满连忙拍起鼓。
「舞蹈在连续动作中一定有重复表现,借此才能渐趋整合。即使缜密地一遍又一遍,每次的重复动作其实都有微妙不同,这才是从时间中衍生出韵律的表现。时间只是奔流不绝、逐流而逝,而节拍宛如钉楔子,仅在一刹那停驻。旋律交织出这片空间,左右匀整、萦系不断。尽管我的节拍单调,仍会逸失些什么──」
系世打开折扇时仿如盛花舒瓣,那动作比飞鸟展翅还轻盈,凝神注视的众人不禁发出赞叹。
草十郎相当了解系世表达的意境,他至今不曾想过这些可由言传表现的想法,是每次吹笛时皆可感受的经验。曾几何时,轻易说出感受的少女已转换成庄严的舞者,这变化过于微妙,令他茫然不解。
草十郎回过神时,系世已不再解释。她倾诉的,唯有自身编织的旋律而已,那律动是多么净澈、悠游自得,让草十郎想拾笛管。
上次的舞蹈,他觉得系世借着支配、魅惑河滩上的观众来形成空间,此刻他终于能理解那无非是一种结果。系世本身完全无视宅邸的梁柱、屋宇、观众,而是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无论空间宽广或狭隘,她都能随兴自如……?)
翩翩起舞中,系世恬声唱道:
东方
香醉山上结好橘
手执八串知祥梦
这是一曲新调,草十郎发现她在催自己,就不再抗拒地执起横笛。反复的旋律维持着精妙的乐韵,然而反复只造成破坏。他不知为何有种坚持,绝不想破坏系世编织的脆弱而美丽的旋律。
吹奏中,他感觉几朵金花从头上的横梁间落下。
那是无茎多瓣的花卉,犹如风车缓缓旋落。然而他吹奏时,只想着「啊,又下花雨了」,如此而已。一时嫔纷花现,不久落英尽歇,最后四方来风吹散消逝。
草十郎停止吹奏,回神环顾四周,只见系世已结束跳舞,敞厅的众人眨着眼,与草十郎同样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
系世望着正藏问道:
「您听到草十郎的吹奏吗?」
正藏使劲搔搔头,又揉揉鼻,状似极为迷惑。
「唉呀,刚才的表演……老实说,我是一窍不通,就像做一场梦。喂,我完全想不起你吹过什么曲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草十郎有些失望,他早已心里有数。
「实不相瞒,连我自己也不记得。」
这时有个最年长的伙伴名叫茂松,他开口道:
「可是我刚才看到极乐净土喔,那就是净土没错吧?」
这番话竟引发了争论的导火线,众人纷纷谈起自己目睹的景象,全都略有不同,甚至有人自称闻到天下奇香。一片嚷声中,正藏向系世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希望你们能听到他的笛声所显现的现象。」
系世严肃地答道,接着转望草十郎。
「这就是我的舞,你终于明白了吗?我的舞能传达祈愿,借由舞蹈交织出心愿之桥。如此一来,你应该了解我为何不轻易跳舞的缘故吧。」
草十郎仍是一头雾水,凝视着手中的横笛。
「你明明叫我别在别人面前吹奏,我觉得你讲话怎么老是后覆无常。」
「因为情况不同嘛。真是的,死脑筋。」
系世嘟嘴走向草十郎,含怒坐在他面前。
「你不知道借着笛子发挥什么作用,就想轻易放弃自己,因此我只好改变方式。其实说起改变天象的力量,你的笛声比我的舞蹈更强,可是你欠缺与人心灵相通的管道。如果我们同心协力,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喔。」
草十郎频频眨眼后,终于反问道:
「……你是指改变三郎少主的人生?」
系世乘势加重语气。
「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进京,还下定决心献舞。大炊夫人也是如此打算,与我相偕离开青墓。不过我惦念着你,因此和日满绕道来访。」
「你到京城打算做什么?还去河滩跳舞给观众看?」
草十郎不假思索地问道,系世以挑衅的目光回望他。
「这回使出这招可没效,必须直接前往六波罗,在平清盛面前表演才行。你要是想舍身取义,不如来帮我好了。」
震惊的草十郎无言以对,正藏便打岔道:
「喂!在我一声不响听来,这个提议比讨敌更大胆。你的意思,是要草十郎在六波罗殿上吹奏吗?」
系世泰然自若
地点头。
「不行吗?」
「可是这小子曾参加上次战役,何况你也反对平氏吧?」
「总有办法解决,何况青墓的大炊夫人还有权贵的支持。」
系世对正藏说道,又探询般望着草十郎。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你加入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我们曾确实将心意传达给亡者,只要再次发挥,具备同样的强烈信念,应该可以拯救生者才对。为了挽救三郎少主,你想不想吹呢?」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答应。
「我试试看。假如这么做能带来希望,不管是表演吹笛或离耍,我都在所不辞。」
「其实,事情有意外发展……」
草十郎道出原委后,鸟彦王当场傻住。或许乌鸦对上次没转告消息就开溜感到难堪,因此相当配合地听完叙述。
「我知道你那天吹过,这一带的鸟群都很吃惊,可是不管是否在众人面前表演,音色没有什么改变啊。」
「正藏他们好像听不见。」
「唉,人类的听觉差,视觉和嗅觉也不行。」
草十郎听了发出叹息,又说:
「如此事实更明显了。只有系世跳舞时,我不论是在众人面前或任何地方都能吹奏。虽然不知结果如何,这次我想和她一起行动。」
「那只雌娃提到桥的说法满有趣的,她很清楚操控旋律可以通过那扇门。不过,你被牵扯进去值得吗?一定非救那个三郎赖朝不可?」
「没错。」
草十郎说完,以责备的眼光眺着乌鸦。
「你应该有看到尾张武士的队伍俘虏并带走他,为何当时不把消息告诉我?」
鸟彦王头一缩,啄着胸前的羽毛。
「我哪知道是他啊,那人又没被绳索套起来。我只觉得那个像待从的小子穿得很寒酸,却高高骑在马上,而且走在队伍中间。坐骑旁还有四名押送,他本人没有执缰,手中捧着一个木匣,看来应该不会错。」
「他一定有乔装才逃亡吧。」
草十郎的语气充满同情,乌鸦凑近窥看他的面孔。
「喂,那只雄娃真的值得你改变人生去解救?」
「我完全没资格谈人生这种完整的目标。不过,曾以武士身分想被认同的自我,已在协助三郎少主逃脱的那一刻结束了。」
草十郎稍微停顿后又说:
「……我以为一切结束了,但在得知他正处于生死关头时,就算想结束也不可能,真是左右为难。」
「草十是身不由己啊。」
鸟彦王一抖身说:
「我没有特别怪你加游艺人的表演喔。那跟做强盗是半斤八两,但能让你打消在刀口上送命的念头就谢天谢地。这点我必须感谢那只雌娃,她总在重要关头露脸。」
一时间,草十郎沉思它的话,乌鸦飞到他头上,低下鸟喙垂眼看他。
「喂,那只雌娃对你有意思吧?怎么样,是不是啊?」
「走开啦。」
草十郎怒道,乌鸦在离去时抛下一句:
「小心冲昏头喔,草十。你还是恋爱生手哩。」
真爱管闲事!
关于草十郎随同系世前往京城的事,不料正藏竟然爽快答应。一想到这是系世跳舞奏效的结果,草十郎不免有些凛然。他在登美的协助下打理行囊,同时为正藏何时会变卦感到忐忑不安。
然而,到头来正藏似乎想开,同意他留下铠甲和义平的长刀,又慷慨回送许多赠礼,还递了一小袋沙金给草十郎。
黎明时,正藏默默为出发的三人送行,对草十郎说:
「不管你是否顺利救出源氏少主,总之尽力而为吧。日后想回到这里我也无所谓,铠甲和长刀就算是典当吧。」
「不,那是属于你们的,请随意自用或变卖。」
草十郎答道,觉得说话时没有任何恋栈。固然曾对正藏的不少行径感到气恼,然而正藏和伙伴们的盛情是如此珍贵。
「我器重你的武艺高明,老实说放手还真可惜,原以为寻获难遇之才,庆幸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你仍有其他牵绊,只要难以割舍,你就无法成为我们的真正伙伴,这个道理我现在当真懂了,因此想做个了断。你有心回来的话,就算成了逃犯,我们也会罩你。」
草十郎点点头,他明白豪迈直率的正藏并非在谈交易,而是出自于好意。
3
系世乘着栗毛马,正藏终究没要回坐骑,她也无意归还,看来认定是正藏赠给自己的赏礼。
日满和草十郎皆是徒步前往,倘若拜托正藏应可取得马匹,不过熟悉马况的草十郎不便提出要求,何况从近江步行至京城并不算远。
随着日影渐高,气候乍转温煦,沿途尽染着春荣缤纷。微白的樱花饰在枝梢,树林抽芽闪耀,荫下的低草上满布着蕨类和野蒜等食材,只见处处有人在摘取嫩菜。
和暖的阳光反让草十郎心浮气躁,被系世说动贸然同行也就认了,但在这明亮的日光下重新一想,单凭少女跳舞就能救出赖朝,这种提议简直是儿戏。
「我们就这样冲去六波罗?」
草十郎向日满问道,只见戴兜巾帽的行者摇摇头。
「不,首先必须见过大炊夫人,她在京郊等我们去会合。」
「磨蹭下去的话,说不定来不及救人。」
马背上的系世倾着菅草笠,瞥了他一眼。
「草十郎,我有话在先,你跟我们同行就不能轻举妄动喔。你不答应照我们的意思行动,就不准跟来。」
「你要是提出像样的点子,我就答应你。你到底打算怎么闯进六波罗?」
草十郎问着,系世就满不在乎答道:
「就算我没点子,大炊夫人也会想出好办法,所以才急着见她呀。」
「你该不会是自己没主意吧?当时还讲得煞有介事。」
草十郎差点没昏倒,不觉提高嗓门,少主秀眉一蹙。
「都是你不肯清楚表态嘛。其实,大炊夫人是否认同你还是未知数呢。你的态度不佳,我真有点担心。」
草十郎一时怔住,便反驳道:
「没经过那位妈妈的认同,到底会怎样?」
「完全没戏唱了,一开始就免谈,我们搭救三郎少主的计划只有泡汤。」
「你昨天没提到事情这么严重。」
「你不了解我们要做的事多么没把握。首先,若得不到大炊夫人的协助,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被直接训一顿的草十郎无从申辩,只好向日满发泄不满。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我听信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还悠哉地跟来,她当我是傻瓜啊?」
「别动气,照着御前的话去做吧。」
日满缩着头说:
「在靠艺曲为生的艺人中,大炊夫人可以说是总舵主,在京城没经过她慧眼识过的游艺人,根本不算个数。对了,你最好留神点,那位夫人相当厉害,再怎么说,她的技艺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在夫人面前,连系世都显得清嫩可爱、纯真无邪,甚至可以用拘谨来形容。」
草十郎不禁气焰全消。
「这……果然厉害。」
「没错。」
日满使劲点头。
「见面时,你就能领会女人有多可怕。」
被吓唬一番后,草十郎变得有些低调,忙随着两人赶路。日暮前行经京城的栗田口,进京后,在渡过贺茂川前随可望见只园社。草十郎在路经时,得知许多游艺人在这座神社添香,其中多数还成为奉纳的神民。
大炊夫人借宿的地点,果然在只园后方。来至旅店,只见有几间屋宅,有围篱和庭门,显得整然洁致。其中最大一户的庭内拴着马匹,马旁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啊,是系世姐。」
女童们望见系世就欣然叫道,打开庭门跑过来,笑容满面的少女伸手迎接她们。
「小花鸡、小金雀,你们有好好照顾夫人吗?」
「当然罗。」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那仰望的面孔酷似到难以区别,草十郎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女童们偎近系世两侧,露出安心的表情,却在发现草十郎注视时,她们忽然失去笑容。
「怎么了?他不是可疑人物喔,是我的朋友,叫做草十郎。他有事求见夫人,请帮忙转达一声。」
系世温和说道,女童们更加蹙紧眉头,牢牢抓住她的衣袖不放。
「这个人,好可怕。」
「傻孩子,我不会带坏人来的。别耗时间,快去转告夫人吧。」
女童们仍有些顾忌,在系世几番催促后,这才双双走进屋内,目送背影的系世叹了口气。
「果然你的武士气息太重,那两个孩子受惊了。」
「武士就该被讨厌?」
「既然你是这种身分也认了。至于夫人会如何决断,我恐怕不能为你说情。」
「大老远把我带来,亏你讲出这种话。」
草十郎想冒火也没力,系世溜眼望着他说:
「可是,我只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无论带你来的结
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其中一个女童返回门前,传达夫人愿意接见。草十郎随她进屋,被领往铺着板地的敞厅,这才发觉系世没有同行,此时只能听天由命。
大炊夫人坐在帘帐旁,将那遮物推在一侧,看似无意与他隔帐交谈。板窗几乎尽阖的室内相当昏暗,然而有余盏留光,照清她的姿影。
也不知姐妹中的哪一个恭侯在夫人身旁,带草十郎来的女孩则在另一侧,仿佛一对坐童摆饰。
(……她究竟几岁啊?)
草十郎暗自惊忖,既然是统领群芳的女主,想必已近迟暮,岂料女子巧施粉妆,丝毫看不出盛华已过。只见她黛发长流、衣泽艳绚,重层裙摆散落在单铺的榻榻米上,玉腕凭在扶手的模样,唯有妩媚可以形容──或许太过妖媚了。
「你就是草十郎?」
意外的是,夫人启口时的语调略哑而低沉。她看出草十郎的背脊像让人抚过般抽了一下,细长的眸底泛起一抹谑色。
「系世数落你不少喔,又是闷葫芦,又是嘴不甜的,还没什么见识。自从她回青墓来后成天说这些,简直像个普通丫头。」
草十郎困惑着不知如何回答,夫人又说:
「我尽量避免那孩子受世俗薰染,让她得以清净成长。对于能向神明献舞的女孩,我只能如此待她。这孩子不是巫女,却拥有与巫女相通的素质。追求技艺之道的极致就是具备神性,我器重的养女,可不能为小角色分心。」
尽管草十郎了解必须让夫人对自己心存好感,但不知该如何表现,又不想迎合她,于是开口说:
「我就是平凡人,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听说你在人不会吹笛子?」
「是的。」
夫人微微点头说:
「让我瞧瞧你的横笛。来,给我。」
草十郎并不情愿,然而女子的语气不可违抗,就从布袋取出横笛递过去,她双手捧起,掂过笛身。
「这笛子好轻,制作相当精细,但不是什么罕见货色。原本横笛只是削去竹节的单管,并没有蕴宿什么──」
夫人将丹唇贴在吹嘴上,草十郎心底一慌,她媚眼飘着不知所措的少年,吹了三声音调。
「这不是响了?为何坚持在人前不能吹?来,你也试试看,只要能让人听见,我就认同你。」
将嘴触在她刚吹过的地方,草十郎愈发慌张,女子即在身畔,在呼吸可感的距离内轻声喃语,不免让他更心慌意乱。夫人不由分说就将横笛按在他唇上,伸手扶着他手说:
「只要送气就能出声,笛子的音色不过如此,你吹吹看。」
草十郎无奈地吹着,横笛轻轻一响。
「你看,不是有声音吗?」
「我的意思不是让笛子发声而已。」
放下横笛后,草十郎这才领悟般继续说:
「我不只要吹响它,是希望引起周围共呜。在这里,你我无法获得共呜,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与你共呜,因此才说不能吹。」
夫人半晌缄默无语,又静静地说:
「……看来你并非完全没开窍。可是你的身心皆处于闭塞状态,连自己的律动都不了解,就想闯入音律的世界,这种态度太傲慢了。像你这种人,至今我不知见过听过多少,想在闭塞中逞强、冷酷。结果你也同样步入歧途……不是吗?」
「这……」
草十郎欲言又止,在大炊夫人的注视下,他必须承认自己对系世想借舞蹈来拯救赖朝的想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在他内心,仍抱着总之潜入六波罗就有办法解决的念头。
「你不想敞开心怀,就别接近那孩子。我认为你对系世是祸害,心中气息起伏难畅的人,性格多少有点扭曲,而心中滞留的郁结将逐渐淀浊。即使实力变强也无法挽救,最重要的──」
话说一半,夫人无意间执起草十郎的手,仿佛为他诊脉般,将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我知道如何让你的闭塞通畅,你的律动在此,只要了解如何引发呜响的诀窍,不就知道哪里能与我共呜吗?」
草十郎忽然想起以前上皇曾执过自己的手,然而,此刻他完全不想甩开,只感受夫人那柔托包融的存在,自己仿佛化为小热芯。如此沉醉下去,他依稀听见某种声音在宣诉这将是超乎想像的秘悦。然而一旦被包融,他将窒息而亡,这魅惑的纠缠让他感到骇异。
夫人伸来一只手,抚摸草十郎的后颈。
「你瞧,这里也有……」
草十郎无法动弹,火浪澎湃袭过,他领悟到确实有某种感觉奔流五内。在此同时,他竟然感应到体内响起房内不可能听见的律动,是如此遥远、清凉,即使并非透过肌肤引发共呜,却是他熟知的施律。
「系世在跳舞。」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夫人目光犀利一变。
「她在哪里?」
「我不清楚,不知何时开始的,现在我听到了。」
大炊夫人转头询问身边的女童:
「她在旅店?」
「系世姐去只园社了。」
乖巧端坐的女童答道。草十郎方才惊觉恍惚到忘记两姐妹在场,不禁满脸通红。
「……既然与神明灵犀相通,只好由她去了。」
夫人喃喃自语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抽身离开草十郎,语气微带冷淡说:
「你走吧,去告诉系世过关了。」
日满望见夺门而出的草十郎,就问道:
「怎么样?大炊夫人认同你了?」
「总之是吧,我想应该得到她的认同,倒是你说女人很可怕,我真的心有戚戚焉。」
草十郎拭着汗答道,日满一个劲儿猛点头。
「没错吧、没错吧?我绝不踏入那种禁地,她对修行人来说是祸害哪。」
「她究竟几岁啊?」
「知道底细更恐怖,所以我从不问。」
草十郎心想确实如此,于是叹了口气。
「系世在哪里?」
「御前吩咐我在此等你和夫人会面结束,然后带你去见她,小姐正在神社参拜。」
草十郎和日满穿过鸟居,没想到此处有几座参拜神殿,并没有设置舞殿。系世伫立在殿前的铺石上,专注膜拜着殿上有供品罗列的只园主祭神──牛头天王。
少女感觉两人走近,不待他们呼唤就回过头,那垂落面庞的秀发拢在肩上,表情飘忽着一抹执拗。然而草十郎望见那张微带傲气的小脸时,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较之下,他这才深深体会到系世是如此清嫩可爱、纯真无邪。
她语气显得格外消沉,问道:
「夫人中意你吗?」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她说我过关了。」
「夫人对你动手了?」
草十郎只能含糊其词,系世秀眉一蹙。
「讨厌鬼,还装糊涂?一定很中意嘛,她就是喜欢武士。」
草十郎愕然一惊。
「什么意思?」
「事实都摆明了,夫人和义朝大人之间还有一位千金呢。你呀,怎么看都是夫人偏爱的对象。」
草十郎更是吃惊,试着反驳道:
「那么当初应该就没问题。既然夫人中意我,事情可以进展顺利,你也用不着这么担心啊。」
「我是怕夫人太中意你,舍不得放你出来。」
系世不悦地答道:
「夫人明明最爱武士型的公子,却警告我绝不许接近。我多少明白让你和夫人见面,她绝对会夺走你,好逼我们今后的计划无疾而终。大多数的男人都为她销魂……所以我才孤注一掷。」
由于了解那种蚀骨销魂的感受,草十郎在少女面前感到退却。渴望让大炊夫人的温柔包融是事实,不过,此刻他却想起自己当时为何能脱险。
「你刚才有跳舞吗?」
「或许是在心中起舞,我一直向祈祷。」
系世注视着神坛答道。想到她如此殷切祈求,草十郎不禁觉得身畔的少女惹人怜爱。
「我是为了救三郎少主而吹,相信你的祈祷已传达给神明。大炊夫人的意思,或许是想考验你的念力有多强,因此才说过关了。」
系世回过头,圆睁秀目凝视着草十郎。神情一松的她乍看似欲哭,却又泛起淡淡微笑。
「是啊,大炊夫人一定会帮忙,她专程来京也是有特别的理由。弥平兵卫在留宿青墓的旅店时掘了朝长大人的坟──我们不敢在墓地插木牌,只能暗地供养,那人竟然还要胁店里的姐妹们。我猜三郎少主可能是想夺回运送的首级,但在逃离青墓不远就被逮捕,少主在青墓的那位异母妹不堪受到打击,就此卧病不起。」
草十郎想起乌鸦提过马背上的赖朝捧着木匣。倘若所言是实,恐怕匣中放的正是朝长的首级,赖朝不知内心有多惨痛啊。
「我想结束这一切,别让源氏再被枭首示众了。」
他咬牙说道,系世点点头。
「是啊,旧恨只会引发新仇,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
草十郎有些意外,就望着少女。
「你不是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吗?」
「那是指让你和夫人见面的那场赌注,我们即将完成目标,或许将走上不归路。」
系世再度双手合十,闭上眼眸。
「向神明祈祷吧,因为今后我们挑战的是前所未有的任务。是以命相抵,将不曾暴露的情况公诸于世……」
草十郎在她身旁合掌,对此事仍感到困惑。
「我还是不明白。」
「没关系,向天王天后祈求赐予我们力量,让你我能借着信念联系心灵。」
他想说彼此的心灵已有牵绊,刚才就切身感受到系世跳舞时的意念。但在察觉少女并不知情后,他感到有些讶异。祈祷的人是系世,然而她浑然未觉。
草十郎感觉自己一直偷望着伏下眼眸、专心祈求的少女,于是窘迫地闭上双眼。不过,其实好想多凝视她。草十郎心不在焉地面向神坛,不断意识着身畔的少女。
鸟彦王动员舍弟们尽量搜集源赖朝的讯息。根据它们的消息,遭弥平兵卫强行带走的赖朝已抵达六波罗,由于不宣随即拉往法场,因此少年交由随平继续监视,被带往他们驻留的馆舍。据说是聚集在六波罗府外围的武士馆舍之一,防守与府内同样森严。
「朝长的首级已交给检非违使,他们又拿去游街高挂了吧。大家应该腻了,听说到处有人抗议不想再看到这种景象。不过从没听说平氏的头目清盛,或是弥平兵卫的直接主子赖盛有任何表示。」
乌鸦如此说道,草十郎咬着唇点头。
「平氏总是乐于见到源氏的首级吧?三郎少主虽年轻,当时以有力权势为后盾而受官封褖,平氏当然不会留下活口。」
「还有一个可以安心的消息喔。那只叫赖朝的雄娃似乎风评很好,成了阶下囚也不失尊荣,那伙乡下武士都很敬重他,所以没受到虐待。」
「就算获得同情,还是难逃一死。」
草十郎无法放心,不过与其听到受到无情对待,这种消息还是值得庆幸。
乌鸦抖抖身,偏起黑亮的头。
「是啊,他可说是小命垂危。草十,你打算怎么办?如今平清盛只要一声令下,那小子就会立刻被抓去处决喔。」
「不会的,系世开始跳舞了。」
草十郎使劲握紧膝上的双手。
「系世从今日起每天在神社献舞,只要她全心祈求,事情还不致于那么糟,日满说她的舞蹈不久会轰动全京。只园社是祭祀阴灵的神社,平氏无法坐视不管,何况大炊夫人有权贵支持,再过不久,六波罗就会召唤系世去献舞。」
鸟彦王目不转睛地望着草十郎。
「你好像变了。」
「有吗?」
「我是说讲话的态度,就是口气啦。你还记得自己说过那丫头很讨厌吗?」
草十郎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情况不同了。」
「是啊,现在你居下风,锋头被她抢罗。」
口没遮拦的乌鸦看着草十郎板起脸,感觉很有趣。
「反正我会热情关照你,要是真能赎回雄娃的性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系世要求草十郎别在神社吹笛,几日下来让他闲得发慌。只园社境内从清晨就人群簇集,耐心等待观赏为神明的献舞,其中有几张熟面孔不便打照面,草十郎只得远离神社。
根据鸟彦王的传报,草十郎知道赖朝还未遭处决,更显得无所事事。就在旅店附近无聊闲逛时,望见大炊夫人倚着板窗朝自己招手,慌得他连忙逃逸。
草十郎排遣无聊的方式,只有锻链体魄而已。在游艺人群集的旅店附近表露武士身分反而不妥,然而不活动筋骨实在郁闷。结果他向日满借来锡杖,到神社境内的后山找片空地挥杖练起功来。
活动后的挥汗感觉真舒畅,在激烈练武的同时,草十郎认为让身体各处自然保持敏锐的确不错。
(这或许是一种律动──与系世的舞有相通之处,但又迥然不同,我的乱节拍是为了制住对手要害……)
草十郎了解自己在决斗时相当凌厉,说起为何有这种能耐,根据一同参与打斗者的说法,是因为他出招时总能先发制人,比旁人更奋不顾身。
(可是,或许这就是大炊夫人说的闭塞状态?人难道原本不该闭塞……?)
这时蓦然感到背后有动静,他下意识地飞身避开。
「是谁?给我出来!」
草十郎摆起招式睨着杉阴下,只见两对滚圆大眼正窥看自己,原来是那对孪生姐妹。他连忙收回锡杖,心中暗道不妙,自己准会被更加讨厌,就尴尬地试问道:
「有什么事吗?」
两姐妹紧紧牵着小手,杵在原地没有应声。气势大弱的草十郎将锡杖放在地上,蹲下身与她们视线齐高。
「吓着了吗?」
女童们使劲点头,仿佛牵线木偶般动作一致。
「真抱歉,不过我不会伤害你们。」
草十郎说道。女童们直盯盯地回望他,露出那还用说的神情。
「小花鸡说喔,她其实好怕,但是很喜欢。」
「小金雀说喔,她讲的好怕其实是伤心。」
两人发出可爱童音,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夫人对武士又怕又伤心喔。」
「我们知道大家都在哭呢。」
总之她们愿意开口,让草十郎心中一宽。就在重拾日满的锡杖时,她们突然变得活泼,又蹦又跳地来到空地。
「草十郎好孤单喔,我们最怕没伴了。」
「好像系世姐一样,做什么都不告诉别人喔。」
「系世姐也很孤独呢。不管今后,她永远是一个人。」
两人小鸟啁啾似的各说各话,在草十郎专注聆听下,她们逐渐卸下心防,还撒娇地挨近身边,摸摸他的衣袖。
「小金雀说喔,系世姐讲过人不能又怕又悲伤。」
「小花鸡说喔,所以草十郎该让我们照顾。」
(……到头来,还不是那位妈妈的缩影?)
不知何故,草十郎感到相当佩服。
「你们想跟着我吗?」
「是啊。」
两姐妹忽然一眨眼。
「啊,忘记告诉你,夫人吩咐我们带你回去,六波罗派使者来了。」
4
六波罗和只园社仅隔咫尺之遥。
朝京城大路南行约一个区域的地方,正是平清盛的府邸,就是有泉殿之称的六波罗府的北门处。正因为全属于平氏为族人开拓的新兴地,气氛与京城各处极为不同。
自从平氏历任地方的富裕国守(※古代至中世,由政府派遣为地方行政官员国司的最高长官。)之后,借由地方武士兴宅,如今形成街町的规模。此处邻近鸟边野的坟地,平氏在这片长久乏人问津的地点建府兴宅,不愧是有先见之明。由于源义朝的府邸建在京内,因而无法像平氏一门得以巩固族势。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来此……)
草十郎早有心理准备,但在接触武家群集的气氛时,不禁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动摇。
上次来时已是面临乱的终局,从马背见到的只有无尽延伸到御殿前方的防护板墙。草十郎鲜明想起箭羽疾飞的响声、劲风掠过的触感,还有士兵疯狂的怒号、泥泞沾污的义平面孔──带着那颗悬挂的首级所没有的生动表情。
没披甲带刀就直闯御殿,他觉得毕竟是鲁莽之举。只见配刀武士堂堂往来于内巷,以险厉的目光望着挽马辔的日满和草十郎,还有马背上的系世。
「草十郎,你别轻举妄动喔。」
或许察觉出昂首阔步的架势,系世悄声说:
「我们是为了献舞慰灵而来,露出杀气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最糟的是我们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我知道。」
他想诉诸理性,可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系世对日满叹气说:
「早知道就拿件花衣裳给他穿,看看还敢不敢逞威风。」
今晨为了去御殿交代草十郎必须整装,结果让他过目的几件衣服,全是教人傻眼的花色。他切身领悟到游艺人认为服饰流行的标准,竟然与自己相差甚远。
上至大炊夫人,下至小姐妹,草十郎极力抗拒众女要求,好不容易争取到一袭朴素得宣的黄绿色礼衣和蓝袴。试想穿成那种花俏德行,他不由得垂头丧气。
(我成了艺人……)
倘若以游艺人姿态走在街上,唯有仿效日满的行者打扮才行。可是那副引人侧目的模样,也不见得太高明。
总之顺利来到清盛的通门,此处虽非正门,却相当气派;广阔的府地内,有成排的豪邸,比起贵族府物可说毫不逊色──这是适于帝王行幸的地点,不愧是权势如日中天的平将一门。
野山樱姿正盛,府内前庭亦是花绽缤纷,出迎的管家带领三人前往角落一侧的小庭,示意他们略作休息,并表示今日有众多女眷临席,将举行赏樱之宴。管家详细叮嘱一番,像是届时希望在室外献舞,地点是在曲水上设置的露天搭台表演,还有为了让众位温善的夫人愉快
观赏,尚须避免艳情歌舞等等。
系世一一郑重答应会铭记在心,管家才露出满意神情,吩咐送来三盒锦食,告诉他们在此听侯传唤,随后返回府内。
留下三人后,系世确定再无旁人,便打开其中几盒观察菜肴。
「还好不必等到晚上,招待的食膳还不错,可是没为我准备侯传的房间,这点还是差强人意喔。该不会逼一个姑娘家在庭边更衣吧。」
「你还要换啊?」
草十郎觉得她的装束已华美无比,因此吃了一惊。
「当然了,今天必须以最豪华的装扮来跳舞才行,我还有很少穿用的金襴衣裳呢。对不对,日满?」
「即使不是穿金襴服──」
系世不是很引人瞩目了吗?无论是否有锦衣为饰,她的舞不是令人难以抗拒吗?草十郎想告诉她,可是觉得难为情,只能欲言又止。
一瞬间,少女带着调侃注视他,又轻轻笑起来。
「希望你看过我最豪华的装扮再做评价,游艺人就算被分配到庭边也无所谓,我还曾在河滩换过衣裳呢。」
日满从方箱取出来一袭系世的衣装,还有以前在河滩见过的小搭篷,已经折叠轻巧,只需迅速架上支柱和张起帐幔,就足以容纳少女一人。
「好像变魔术一样。」
「是啊,我早就习惯了。」
当系世在搭篷里窸窸窣窣忙了一阵后,发生了一椿小意外。
少女不知想起什么,冷不防掀起垂幔冲出来。
「日满,我的束带不见了!」
日满和草十郎正试尝随膳送来的瓮中美酒,一听之下差点没呛着。草十郎当场噎住,原来系世是裤袴装扮,上身却单穿一件生绢薄衣,简直是衣衫不整。
「没绑蝶状束带不吉利,帮我再去找找看。」
日满忙朝方箱跑去,草十郎忍不住说:
「你……这样很不雅呢。」
「真是的,还说这种话,好像人家光着身子跑出来一样。」
系世认真起来,故意在他面前双袖一伸。
「夫人以前告诉我,在盛夏的宫中,女眷在御殿都只穿这么单薄喔。」
肌肤虽有衣衫遮掩,由于生绢质地细薄,香肩和臂膀的肌色通透可见。当她张开双臂时,除了领口褶襟处之外,胸形几乎毕现。草十郎正想提醒她时,却有另一个声音说:
「你说得没错,小姑娘,那些殿上人比你想得好色多了。」
曾几何时,渡廊下站着一名身穿狩衣的男子,有趣地眺着她。系世一改强势态度,发出小声惊呼后,满脸羞红地逃回搭篷。
「小姑娘生得真俏,今天的舞姬若是她,那么我专程拨马来府也值得。我们这不是偶然一饱眼福了?」
狩衣男子悠然说道,向草十郎征求认同。从容不迫的语气隐含调侃,但不像有轻薄少女之意。此人年纪尚轻却体格健硕,感觉威武稳重。
(他是平重盛……?或许正是……)
草十郎以眼神示礼时如此推测,在战场时只是遥望他身披黄栌匀铠甲(※黄栌业呈现渐层红色的铠甲。),感觉上比义平略长几岁,却显得老成许多,与少主同样带着凛然气魄。
在重重护卫下绝难近身的这位人物,此时正悠闲站在草十郎身旁。
「你是……」
平重盛心念一动而就此打住,草十郎忙伏下眼,毕竟是心事难掩──还是态度显露于外?他一瞬心底发凉,重盛思索一番后说:
「不,没什么。你去告诉刚才那孩子,如果她表演得精彩,我也有赏赐。」
重盛离去后,草十郎心下一宽,同时也备感辛酸。此人拥有的正是胜者该有的从容,仿佛带着贵族的英傲──已非一介武者。这位平氏的嫡长子眼前浮现的,如今恐怕是御殿贵族云集的光景吧。
(必须结束这场杀戮……)
草十郎咬紧牙关思忖着,绝不能让平氏夺去赖朝的性命!为了留下源氏的一线生机,即使遵从义平的遗志在此诛杀平重盛也无济于事。
系世这次总算完美盛装出现,充分采用金朱色线的锦衣闪闪生辉,浮纹礼衣甚至衬得她的面容有些苍白,裤袴则是紫葡色,看来华贵非常。
薄施红妆、优雅正装的系世十分嫣美,不过反而让她失去亮丽神采。草十郎比较欣赏她穿内衫时的神气活现,继而一想觉得不便明说。
这时的系世举止娴雅,不时含蓄地垂眸,起初草十郎以为她是因为盛装而故意作态,后来发现未必尽然。
「你还在意刚才的事啊?」
草十郎问道,系世恢复几分平时模样,斜眸瞪着他。
「你胡说什么,难道没别的事可谈吗?」
「……你很漂亮喔。」
系世发出叹息说:
「真想请教你,怎么有心讲这些违心之论?」
草十郎和日满吃完送来的膳食(果然是上等菜肴),系世终究没有举箸。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她的面色愈透惨白,日满终于发现少女的苍容并非粉妆所致。
「小姐……您该不会……?」
系世微微点头,露出十分扭怩的神色。
「我带了一些药散,您需要服用吗?」
「不用,现在不想吃别的。」
忧心忡忡的日满低声说:
「要是有温热的怀石暖身就好了,可惜无法准备。」
草十郎没想到系世竟有旧疾复发,惊讶地走近前说:
「你哪里不舒服?很痛吗?」
系世目不转睛地仰望他,弱声说:
「你……知道女人就像月亮有盈亏吗?」
草十郎不禁有些狼狈,因为那是朦胧而遥不可及的神秘领域。
「我不太了解,你很难受吗?」
少女犹豫着点点头。
「对舞姬来说,因为这点微恙就妨碍表演,未免是太娇嫩了。可是,偏偏在我决心献出一生最精彩的舞艺时……不知会造成什么影响……」
草十郎也非常困惑,万万没想到阻碍竟以这种方式出现。
系世咬着唇,一时陷入沉默,不久幽幽说:
「我很害怕,这是心理上的问题。」
「你怕什么?」
「我怕自己的舞……和自己预期的结果一样。明明是胆大妄为的计划,还让你受到牵连……」
这时草十郎领悟到系世内心极为动摇,她看似强势,其实总是举棋不定。正因为她的舞蹈天赋无人能取代,因此拥有能献舞向神明致意的能力,对她而言或许是沉重的负荷。
少女微微颤抖着,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草十郎发觉要面临的重大局面并非在舞台上,而是此刻,于是他深吸了口气。
「系世,你跳吧,其他事由我来承担。唯独你的舞蹈,才能改变三郎少主的命运,让他免于受死。」
草十郎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他的心意难以言喻。那白皙的手比想像更纤巧,修长的指尖传来丝丝冷意。系世面露讶色,一时不知做何反应,草十郎又鼓起勇气说:
「还不明白吗?或许我能和你灵犀相通,我的吹奏能支持你在舞台上表演。所以别怕,胆大妄为的不止你一个喔。」
系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以微涩的语调轻声说:
「你不怕吗?」
「我不认为是受牵连,这是顺其自然。从在贺茂河滩邂逅你的更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探求──身为吹笛人,我究竟能做什么。」
草十郎其实想鼓励少女,说出这番话时,他直觉感到另一种真实,那是深藏于心底,连自身都不了解的情感。
「若要让我的吹奏得以拯救少主,唯有透过你的舞蹈才能达成。无论这个愿望有多渺茫,我都相信系世的舞能拯救他。」
系世气息微颤地深深呼吸,他从握住的指尖感到情绪紧绷的少女逐渐放松。她略带羞涩地喃喃说:
「真教人惊讶,你竟然讲出我最想听的话,明明是个闷葫芦……」
「什么叫闷葫芦?」
在家乡从未听过这个字眼,草十郎因此问道。系世困惑地微微一笑,是多时不见的笑容。
「不懂就算了,你的话让我好惊讶,今后会对你刮目相看。」
只见她背转身,重拾心情开始修整妆容,日满就低声说:
「……这是前世因缘啊。」
草十郎诧异回首,行者一脸认真回望着他。
「我们和你在贺茂河滩相遇,这就是注定缘分。从一开始……御前这次决心离开青墓时就如此,她在六波罗献舞不是为别人,而是只为你。」
方才那名管家再度现身带领三人前往府内。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日影犹高,眼前的广苑里,特别设置的潺潺流水隐约可闻。大型殿宇的寝殿正面,设置一座犹如浮在水上的正方形搭台。这方丹漆雕栏围绕的舞台上,有樱枝缀饰四隅,与庭景调和幽雅,难以想像是临时搭建。
「这舞台真好,原本我就比较适合露天表演。」
系世轻声说道,草十郎见她恢复镇定,感到信心备增。
由于乐师应先出场,草十郎在日满催促
下一同登台,朝着聚集在殿宇下的观众行礼。坐于中央的是个体格魁梧的男子,恐怕正是全族中权位最高的平清盛。在他两侧有连多年纪相当的男子列席,因此他并非格外引人瞩目。女众则坐在后方席位,此时遮帘齐卷,显然无视于艺人在场。
两人在搭台角落端坐后,霎时引来殿上观众的目光,旋即又恢复谈笑,席间照常走动。只见肴膳罗列、酒宴方酣,舞蹈可说是和乐融融的欢宴余兴之一。
草十郎了解状况之后,毋宁说是如释重负。他注目着洒落在搭台上的阳光和台下流水。午后的柔晖下鳞波闪烁,气候适宜令人清爽。在平氏一族面前,他涌起努力发挥乐师角色的自信。
系世盛装出场,殿宇下的观众望见她,不禁谈笑顿歇。灿烂醒目的朱金和纯白装扮的舞者步向舞台,那姿态让人举杯时几乎瞧痴。
她立在舞台中央,静伏眼眸,几次调匀呼吸后,方才咚地踏动右足。第二拍由日满拍鼓,舞蹈正式开始。
就在系世尚未绕完舞台时,草十郎已感觉周围的林木顺服于她,庭苑中皆是经过移植修剪、缺乏情调的树木,然而对音律却最早产生反应。
活生生的树原本就比动物更能确切掌握旋律,动物会受本身行动的影响,而树木因无法行动而对律动更加敏感。草十郎从在山野吹笛的经验中,了挖动物是受林间呼应才留意律动。
树木细微的共呜改变泥土、变化水流,源源不绝给予系世力量。舞台四隅装饰的樱枝原是含苞成簇,几时已尽情吐蕊绽瓣。系世泛起微笑唱道:
灵鹫山上说法日
天界散华纷如雨
白檀沉水溢生香
大地引动起六种
她选的是今样中的法文歌(※平安时代以来的一种今样形式,内容为咏述佛法佛法),这是为镇伏阴灵而舞。华宴上的众人,此时方才凝神静听。
天降华雨 地起震动
佛光普照诸世间
弥勒声问 文殊言答
妙说法草昔当知
(三郎少主……)
草十郎想着囚禁在六波罗某处的赖朝,一边执起横笛。
笛声流颤着,吸入系世编织的旋律中。在尽情吹奏的共呜里,他随即如往常一样陶然忘情。
那恰似樱花飞雪,晶亮胜过凡花之物纱纱飘落,其中出现他曾见过的一种像风车般旋转的多瓣花朵,犹似粉雪中的鹅毛飞絮。然而,草十郎无暇惊叹和匪夷所思,只是更投入地继续吹奏。
就在花雪激飘到淹没系世之际,草十郎的视野受某种影响开始转换;眼前隐约浮现景像,似乎有一层薄影,他看到赖朝正在步行,还有几人押送。
即使听不见声音,他知道赖朝向押送的护卫交待事情,男子点头答应后取出随身之物,仿佛是一串黑念珠。赖朝就地跪下,转动念珠开始默祷。当少年重新坐下时,还可看见河滩上的棱角乱石。
押送的护卫频频拭泪,依然咬紧唇,飕地抽出白刃高高举起。
赖朝毕竟还是难逃一死。
草十郎觉悟到那将是明日此刻行刑,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哀伤。系世的舞能开启天门让空间转变,因此时间将有隙可趁,仅仅如此而已。
倘若感到悲伤或震惊就无法吹奏,不过草十郎能臻于无我的境地,尚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那就是找到系世的意志,并于她的意志相通。
只见光屑形成的螺旋飘舞而上,飞溅四散,系世的身姿和背后景色此时完全消失。他隐约感到陷入奇妙的空间,但意识到系世确实还在某处。少女不断祈求着,期盼改变光所形成的时间和未来。
对于放空状态的草十郎而言,这并非难事。如果连时间都是由旋律构成,那么同样可借由旋律解开,螺旋状的光束如能编织时间,那么只需松解网眼即可。
草十郎的笛声将形成未来的光芒逐渐拆解,散落的光屑化成缭绕的七彩飞虹,形状看不真切,感觉像是蜻蜓的透羽。
不知置身何处的系世和她交织的旋律,此时明显在催促着草十郎。
(将那些光屑集中到三郎少主手中的念珠里。)
草十郎依言行动,曾几何时,螺旋光束不再配合笛声迅速扭转,而是逐渐停止乱舞,接着改变流向,逐渐衍生出截然不同的未来。
崭新的未来细长而顺势延续,草十郎窥见延伸的最终地点是在坂东──
草十郎回过神,大惊之下发现自己正在六波罗府的曲水舞台上,螺旋状飞舞的光束一时仍忽隐忽现,不过应该是眼帘内的残像。
「你还好吧?」
想站起身的草十郎脚下摇晃,日满就悄声问道。
「嗯。」
他靠自己踏隐,才如梦醒般确定正处于现实,殿宇的观众对系世的表演纷纷赞不绝口,她深深鞠躬答谢,女眷们皆伸袖拭着脸庞泪水。
(或许只有我在做白日梦……)
这实在是过于脱离现实的体验,草十郎逐渐失去信心。平时他至少知道吹笛时周围产生的变化,但这次连那些形成共呜的螺旋光束究竟是什么,他都无法解释。
然而,当他步下舞台走过系世身旁时,欠身回礼的少女轻声快速地说:
「没有人知道你的吹奏成功改变命运,三郎少主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