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三部 鸟王 第七章 坏笛

1

草十郎听说青墓的旅店素有盛名,从武藏进京时会路经此地,不过这次抵达后,感觉比记忆中更为兴隆。

旅店毗临相衔,有街道贯穿其间,店内建造大型马厩和庭院,结构相当气派。兜售小贩往来频繁,周围小商家成排,可知许多商贩在此做客店的相关生意。

大炊夫人的旅店距外街略远,有长排瓦顶泥墙砌绕,路过即可辨识出来。大街上的旅店有男子热心拉客,夫人的旅店却无招揽迹象,似乎暗示若非特殊贵客则婉拒登门,让草十郎不禁望之却步。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变卖在上皇御所穿的衣衫,仅以微薄的资金换取粗质的蓝染直垂服。连笑脸迎人的拉客汉,都不理这寒酸的小伙子。

鸟彦王见草十郎过门不入,忍不住飞下来。

「你在做什么,走过头了啦。」

草十郎在瓦顶泥墙的转角处停步,对肩上的乌鸦悄声说:

「除了系世,我想起自己对别的店内姑娘都很棘手。」

鸟彦王发出怜悯的啼叫:

「我以前就想说了,拜托你别跟雌娃一扯上边,就变得畏畏缩缩。还不改这种个性,真没出息。」

「别说风凉话,这跟我个性无关,而是住旅店需要大笔开支。正藏给的沙金还剩一些,可是我不懂花街规矩,比如形式或礼数之类……」

「总之要像个老手才行,你放胆子去吧。老是躲躲闪闪的,永远摸不清真相喔。」

在乌鸦的鼓吹下,草十郎仍感到迟疑,或许该装扮体面些,于是重返大街寻找衣庄。正在四处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唤:

「啊,是草十郎!」

他刚想那异口同声的叫唤,该不会就是孪生姐妹,这时回头一看果真没错,一脸惊讶的女童们劈啪踏着草鞋奔来。

「草十郎,你怎么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们为何没在京城。」

两姐妹穿着合乎时节的清凉浅绿和净白夏衣,让他想起在只园的系世,不禁悲从中来。

「我们姐妹都回来了。夫人还留在京城,是我们先回青墓。」

「因为系世姐不见了,我们才和从仆回来喔。夫人说京城很危险。」

两姐妹同时揪着他的衣袖。

「草十郎都去哪里呢?从那以后怎么过日子的?」

「草十郎,系世姐为什么失踪呢?」

两姐妹照例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草十郎无法回答,支吾半晌后说:

「……总之发生许多事。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真高兴。」

两姐妹目不转睛仰望着他,担忧地说:

「小花鸡说喔,人家觉得草十郎变瘦了,看起来好累好悲伤。」

「小金雀说喔,我们一眼就认出草十郎,可是你比以前穿得更随便。」

「我想换件衣服,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吗?」

草十郎问道,女童们拉起他的手说:

「不必去找店,我们会侍候你的。」

「你是我们姐妹的第一位恩客喔。」

草十郎被两小拉着走,又诧异道:

「你们真懂恩客的意思?不是还没正式陪客吗?」

「不懂的是草十郎喔。」

走进店门后,两姐妹自负地说:

「我们不在乎打赏,只要找到值得喜欢的公子就够了。至于其他客人,管他献出多少财宝,都照收不误。」

「我们还没独当一面,不过可以合力完成陪客姑娘的差事啊。」

草十郎在桶里清洗双足后,由两人带往小厅房。他仍忧心忡忡,只怕旅店的管事人真会撵自己出去。

对会见识京城第一豪府的草十郎而言,烟花女住的馆舍似嫌寒怆,屋柱也欠牢实,但从地方建构来看算是十分雅致。外庭显得相当宽敞,草十郎随意眺望之下,觉得自己恐怕不适于接受这份款待。

朝走廊的纸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美丽薄裳的女子走进厅内,草十郎不禁紧张起来。女子进来随即说:

「真失礼呀,被两个小丫头强拉进来,是否让你不快?」

「不,是我冒昧……」

草十郎嗫嚅说着,抬头一看,只见对方随即泛起微笑。

「啊,果然是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那日在上皇楼座陪侍的真鹤啊。」

「是的,我记得。」

草十郎答道,其实他对这张带着笑靥的面容毫无印象。当时五颜六色的华裳令人眼花撩乱,根本记不清相貌,所幸对方认出自己。他略感安心后,这才坦然相告:

「其实我是听幸德的建议来此,只是恐怕不适合借宿,而且将有追兵来袭。假如造成贵店困扰,我这就即刻离开。」

「请别见外,你已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至少对系世来说是的……」

真鹤在草十郎面前落坐,她拢妥裙摆后,不胜欷嘘地说:

「我不知听过多少次那孩子像云般消失的事,但还是不敢相信,甚至怀疑你们其实在刻意隐瞒行踪。不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草十郎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

「系世是在表演中从舞台消失。」

「好可怜……」

真鹤轻轻道:

「对那孩子来说,今后才要大红大紫呢。她回青墓后,净是数落你的不是喔。还唱起『伊势海』,简直像变了个人。」

「我曾听大炊夫人提过。」

草十郎如此认同,真鹤就泛着泪光注视他。

「好多人都疼那孩子呢。请你别客气,先在店里歇息吧。这是义朝大人的宿处,我听系世说你会效忠源氏,我们表面上不得罪一平氏,心中还是默默哀悼源家父子。」

真鹤一时不忍离去,正在伤感之际,两姐妹捧着各式用品返回厅内。

「唉呀,真鹤姐,不能抢客人喔。」

「草十郎是我们服侍的。」

「你们别玩得太疯,到时可惨了。夫人若在这里,瞧她会怎么修理你们。」

真鹤娥眉一蹙,草十郎见状忙说:

「不要紧,我和小孩子很投缘。」

两姐妹听到有人袒护,便理直气壮起来。

「该怪真鹤姐不知情,我们跟草十郎早就是『相好』了。」

「小丫头口没遮拦,真没法子。」

真鹤苦笑离去,草十郎不确定如此对应是否恰当,不过和小姐妹相处确实自在许多。

草十郎眺着两女童雀跃端来的冷饮,还有装有切片西瓜的盘子、团扇、湿手巾,他试着拜托道:

「你们唱『伊势海』给我听,好不好?」

「那怎么行,羞死人了。」

只见两小伸袖遮起脸,一反常态的模样让草十郎相当诧异,不免疑惑她们是否真的害羞。

「你们上次不是唱过今样吗?」

「可是,我们现在是你的『相好』呀。」

「唱给我听的话,这次一定吹笛子。」

他试着提出条件,两姐妹终于唱起来:

伊势海呀

朝夕海女忙寻取

单贝聊以寄相思

(……系世曾唱过这首歌?)

百感交集中,草十郎不免大感意外。当他自觉堕入情网时,则是更久以后的事。在系世二度离开青墓为止,两人从未详谈几句。

当时草十郎毋宁是想回避她,系世却不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青墓。

(我总以为被她耍了……)

事到如今,草十郎终于了解自己告白时,为何系世那么震惊不已。甘美而苦涩的回忆,让他一时无力抬头。

「好了,轮到草十郎罗。」

「不能赖帐,约定就要吹喔。」

两人催促之下,草十郎回过神来,重整情绪后从布袋取出横笛。

「这是一首古曲,是我最珍惜的旋律,请你们欣赏。」

这时他就像从来不会犹豫在人前吹奏似的,毫不抗拒眼前的两位听众。草十郎吹着吹嘴,轻松唤起音色,他无意了亮表现,只轻吹足以让女童们听见。

曲调重复吹了两遍停止,只见小花鸡和小金雀满脸妙色,呆坐着一语未发。

「不好听吗?」

他沮丧问道,两人摇了摇头,唇边开始颤抖,嘴角直往下撇。草十郎忙要哄劝已来不及,两人同声大哭起来。

草十郎完全没辙,还不及阻止哭声,这时真鹤听到骚嚷,用力拉开纸门进来。

「你们怎么可以怠慢客人?」

两姐妹手拉着手仍在抽噎,草十郎就代为说道:

「没什么,只是在哭而已。」

蹙眉的真鹤才以责备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是你惹哭她们?」

「我只是吹给两人听……」

草十郎惊慌回道,两姐妹则哽咽说:

「因为笛声教人想哭嘛。」

「听了好心酸喔。」

真鹤惊讶注视着抽搭不已的两姐妹,再度面对草十郎。

「你宁可吹给她们听,却拒绝上皇召唤,不愿单独表演啊。」

困惑的草十郎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倾身说:

「让我听听连系世都着迷的笛声,我也想一饱耳福。」

「……这是连系世都不知道的古曲,我在想不知有谁听过。」

「没关系,吹给我听吧。」

真鹤再度说道。于是他吹了一遍,吹完时,女子同样泪如雨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哀伤、凄美的音色。为何你吹如此感伤的旋律,还能无动于衷?」

「这很难解释……」

草十郎为惹得她们流泪而困惑不已。

「我也是第一次让听众有这种反应。」

「啊,真是的,害我想起往事。」

真鹤呜咽说道,仓皇离开厅房,不久,带着好几位姐妹返回。

她们听完他的吹奏,果然全都流下泪来,而且听众愈聚愈多,夜阑时,草十郎自然被邀至敞厅,在拥挤不堪的众人面前表演一番。

鸟彦王飞来停在钓樟枝上。

「听说你昨晚刷新纪录,让一个姑娘召来十八位姐妹作陪?」

草十郎瞪着乌鸦。

「凭你一只鸟,从哪打听这种小道消息的?」

「这可是长年功力喔。」

「昨晚聚集的听众,比你说的还多一倍。不只是那些姑娘,还包括老弱妇孺。」

草十郎叹息后说:

「我只是想让他们听……认为可能有人听过旋律。我只应要求吹了几次,可是愈来愈无法掌握状况。有位卖发梳的婆婆会是烟花女,只有她表示这旋律和足柄的曲风很像。」

「你自己还不是记不清曲调?」

「是啊,说不定是我或家母的即兴编曲。」

草十郎仰望青空,又说:

「这里的烟花女据说就像那位卖发梳的婆婆,小时候原本住在箱根坂,后来辗转到青墓,不过一定有些人去了坂东。话虽如此,就算确定家母是其中一人,也无济于事啊。」

乌鸦睁着圆溜眼注视他,又说:

「不过,事实证明你能在大庭广众下吹曲。这样不是该满意了?」

草十郎并没应声,玩起膝上的横笛。

「坦白来说,以前我从未注意自己的笛声是寂寞、悲伤、令人心酸。看到全场都在哭泣,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奇怪的是大家还想再听好几遍。」

鸟彦王偏起黝亮的头。

「我不能确定人类的情感,只觉得那是因为哭泣让人很舒服吧。」

「是吗……?」

「或许他们与你的笛声起共鸣后就会变成那样,鸟类听了不悲伤,但在系世消失更久以前——就晓得笛声在不断呼唤什么。」

草十郎略经思索后,小声说:

「或许我只能这样表现笛音,因为总是孤伶伶的。不过总认为寂寞或悲伤,心酸容易让人自暴自弃,我不希望将这种心情传给系世……」

他相信本身绝不是有许多快乐因素的人,只觉得以往吹奏时得以超越喜怒哀乐,让全身浸润在更丰富的感受里。

「唔,好难喔,似懂非懂。」

鸟彦王沉吟道,这时感到草十郎身后有动静,立刻住嘴飞走了。草十郎一转头,见到真鹤从厅房走来。

「你会无聊吗?我们平时都习惯下午开始作息喔。」

「不会的。」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微笑。

「昨晚你的表现备受赞赏,我们希望你能在此多待一阵,这不仅是为了系世而已。」

「我不能待太久,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愈获好评,愈让他觉得不能安心久宿。真鹤见他态度坚决,就点点头。

「我知道系世为何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坦然随兴的人——即使昨晚有其他客人羡慕不已,你还是依然故我。在笛声中,确实表露这种格调。」

她停顿后又说:

「不过在你即时启程前,是否能接受一项请求呢?或许你会有所闻,这间旅店有一位义朝大人的千金。」

「我听义平大人和系世提起过。」

草十郎眨眼说道。老实说,他到青墓后从未想起此事。

「那位小姐听到昨晚的情形,对你非常关心,向我表示希望能见你一面。当然她是听说你随义朝大人出兵,一同落难远逃,或许为了这个缘故,想与你交谈吧。」

「是吗……?」

草十郎不觉暗忖千金的年纪,既然系世称是「女孩」,想来并非年长之辈。

「一连串的不幸让小姐元神耗尽,自从目睹朝长大人辞世后,她经常食不下咽;在听说赖朝大人被捕后,更是慷慨病倒了。原本体质弱不禁风,连下床都很吃力,这次小姐表示想见你,真是破天荒的事呀。」

「嗯。」

草十郎含糊应道。他持保留态度,避免询问小姐芳龄,更忌讳问及是否已经陪客。

「能请你与小姐见一面,安慰她好吗?谈谈你所知道的义朝大人和几位公子的轶事,小姐应该很欢喜。」

草十郎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对这位左马头义朝之女、与恶源太义平和三郎赖朝有血亲关系的女子,他相当期待这次会面。

「虽然孤陋寡闻,若能效劳,我在所不辞。」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太好了,黄昏时我会来带路,小姐不住这里,是在北馆起居。大炊夫人平时住北馆,系世也在那里生活,我将带你去看她平日习舞的北舞殿喔。」

2

草十郎想不透为何要等到日暮,或许夕凉时,纤弱小姐才有兴致交谈,毕竟这是白昼酷热的季节。

由于彻夜未眠,他决定先午睡,傍晚沐浴后神清气爽,穿上两姐妹准备的衣衫(顾不了花色如何),就径自前往北馆。

真鹤带领他参观设于馆舍前端的舞殿,说明系世练舞的情形。

「系世的舞艺过人,我实在比不上她,很早就看出她极有天分。是啊,她十岁就开窍了,总之比任何人还勤加练习。在夫人的严格调教下,其他女孩全都哭哭啼啼,她却不以为苦。当然系世个性好强,但不仅如此,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只有她能了解——献身舞艺的真正意境。」

草十郎试问道:

「你还不了解舞的意境?」

真鹤淡淡一笑。

「唉,我还算是上得了台面的舞姬喔。可是系世的全神贯注,让我有更深刻的感触,好像独自在凝视另一境界,那可说是与生俱来。」

女子注视磨滑的地板,幽幽说:

「光靠小聪明是无法全神贯注的,她勇于尝试,却就此消逝。别人感觉凄美,但对习艺者来说,这才是令人称羡的境界。」

(系世是不得已才消失的……)

草十郎如此思忖,却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唯有踏在这片地板上,默默追忆小系世屡次踏地练步的情景。

义朝千金的闺房紧邻舞殿,真鹤带草十郎进房招呼后,就迅速离去。老实说,草十郎在房内很不自在,小姐隐在屏风后,若无灯明只现一片漆黑,尽管如此,灯台仍然不见火影。

「请问……」

他支吾问道,里方的人微微一动,裳声翠翠轻响。

「草十郎大人。」

只是轻轻嗫诉,声调却清凉而甜美。

「请到外面廊檐看看如何?今宵的月影很迷人。」

草十郎舒了口气,欣然走到房外,仰眺夜空,果然浮现十三夜(※农历每月十三日之夜。)的明月。

小姐打开面向庭院的板窗,半身隐坐在小遮帐后。她像是娟雅女子,含着楚楚羞涩,薄暗中唯见长发和淡衣,举止相当稳重。草十郎原想端详她,又觉得失礼而作罢。

白昼的暑气已褪,风儿拂颈丝丝沁凉,小姐闺房的檐端悬着小巧风铃,随风轻送朗音,由此可感受她是风雅度日。

「听说小姐想了解我的事情。」

草十郎不知该如何表示礼数,语气显得生涩。他没有踏上廊檐,只站在庭中说话。小姐悄声答道:

「是的,不过我很想听你吹笛,她们对你赞不绝口。」

「我带横笛来了……」

其实彻夜重复吹奏下,他感到相当厌倦,希望尽可能别再碰笛子。

「昨晚我吹过很多次,而且现场无人知晓曲调来历,我暂时不想吹了。」

「是吗?那实在太遗憾了,大炊夫人若在旅店,或许有些头绪。听说会唱足柄的人绝无仅有,家母或许知道从箱根坂东行的那些人的消息。」

她深表同情地说道,草十郎则摇摇头。

「不,没关系,我不想太过深究,只希望有机会能让大家欣赏。何况,我已经不是恋母年纪了。」

「原来如此……」

对方陷入沉默,草十郎感觉气氛有点僵,试着找其他话题交谈。

「听说夫人仍留在京内,你以前去过京城吗?」

「没有,我从没离开青墓,既然生于此,也要亡于此。父亲大人和几位兄长遭遇不测,我从此足不出户,无力造访别处……进京不过是梦想。」

小姐的声音愈显消沉,草十郎难堪极了,努力绞着脑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也不能

去京城,我们可说是同病相怜。照理来讲,我不能久待在同一个地方。」

「你今后要去哪里呢?」

「连我也不清楚。」

小姐默然半晌,从遮帐后轻盈欠身而出,忽然自称道:

「我是万寿,请这样称呼我好吗?」

「万寿小姐?」

「义朝大人行经青墓时一定会来旅店,总是叫着万寿、万寿的,对我疼爱有加。嫌仓的义平大人时常差人送来礼品,少主尊母的故乡是在越前,他经常从这里北行。」

「原来如此,然后才到奥美浓……」

草十郎喃喃说道,心想此时注视小姐也无妨,便眺望那张容颜。果不其然,月影中浮现的五官纤秀端丽,含着一抹哀戚之情。

她与系世看似年龄相仿,却是一位细致异常、冰清玉貌的少女。长相与义朝和义平没有任何相似点,也不同于赖朝,勉强说来,与一郎朝长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逝去了。再无人视我为源氏后裔而来访,我只能流落烟花,任人忘却。」

那伸袖揩泪的模样,令草十郎相当不忍。遇到这种变故,会卧病在床也在所难免,然而少女完全无意扭转不幸,宛似夜绽晨凋的白卉,本身对人生即充满无奈,看在旁人眼中,更是情何以堪。

「如果我的笛声得以慰借,就恕草十郎献丑了。遗憾的是,我的曲调不适合众人,会让听者更伤悲。」

草十郎说道,万寿则摇头拭泪。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昨晚我在房内听见,因此还有点心得,只配合你的曲调略微试弹而已。」

「你弹过曲子?」

「我是弹和琴(※日本弦乐器之一,自古用于雅乐的六弦琴。)。」

她犹豫片刻后,腼腆地说:

「是我不该向客人索求,必须主动献艺取兴才是。明明你是客,我还不能适应这些规矩。你愿意赏光听我演奏吗?」

「是的,我很乐意。」

只见她从房角走向和琴,草十郎放心坐在廊檐,因为接下来听琴就不需担心找话交谈,这真是求之不得。

万寿以义甲清脆拨弦后,熟练地轻快调弦,举手投足间比刚才更自在,将草十郎的笛曲以琴音重现一递。

「你瞧,我记住了。」

那旋律分毫不差,草十郎泛起了微笑。

「小姐音感真准。」

「因为我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衷曲。」

万寿纯真地说道,又继续抚琴,在初调中加入新间奏,旋律粼粼扩展。草十郎讶异之余,从中发现旋律并无过繁,总能掌握最初曲调。无形的音韵波澜延展,催起周围涟漪,而核心始终不变——

沉浸在耳福中的草十郎,不觉倾身细听月下琴音铮纵,沁人心怀。

万寿不愧琴艺过人,连在上皇连夜笙歌之际,草十郎也不会听过如此优美的音色,让他升起早有相识的怀念之情,深深震撼心弦。

曲终时,草十郎屏息说:

「为何你做得到?居然保留原调,奏出如此盛大的曲子。」

她望着草十郎,淡然一笑。

「因为你我心中拥有同样旋律,果然你听出来了。要不要合奏呢?你应该也能表现。」

草十郎摸着装横笛的布袋,仍有些犹疑。

「……我从没和别人合奏过。」

「我们可以配合无间。」

小姐表情认真地说:

「你是能与我产生共鸣的人,这次邂逅前——其实从系世提起后,我就感觉非你莫属了。」

翌晨,草十郎询问鸟彦王:

「你觉得万寿小姐的琴艺如何?」

不知何故,乌鸦调头开始整理羽毛。

「不怎么样。」

「什么嘛,鸟也会讨厌和琴?她弹得很动听呢。」

鸟彦王盯着他,接着说:

「我奉劝你别对雌娃畏缩,可没叫你花心喔。」

「谁花心了?她是左马头大人的千金呢。」

「没想到草十抵不住名门的诱惑。」

草十郎不禁光火,气冲冲说:

「少胡说,我都关心三郎少主了,怎么能对她不理不睬。我只想尽自己所能,鼓励小姐振作一点。」

乌鸦一派超然说:

「幸德不是叫你别在青墓待太久吗?」

草十郎被说到痛处,一时无言以对。的确昨夜在离去前,他竟答应小姐今日还来合奏。

「……昨晚的默契还不够,我想稍微习惯后,将有不错的成果。」

「你的成果,是指掳获雌娃的芳心?」

「你很欠揍喔。」

草十郎当真出手,当然没挥中乌鸦。鸟彦王飒然飞起,逃往他构不着的高处,接着说:

「搞不清状况的是你喔。我们鸟族很清楚什么是『巧啭应和』,合奏就是这么回事。」

「随便你去讲,反正我关心的是小姐为何比我自己更了解旋律,还有为何我对她的演奏有似会相识的感觉。」

草十郎向它表示时,发现这只是没自信才说的借口。

「我已经无法掌握过去如何和系世的舞蹈产生共鸣了,自从不能在放空状态下吹笛后,我就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假使能与万寿小姐的琴声起共鸣,我也只能姑且一试。」

鸟彦王垂下鸟喙。

「这小子真麻烦,我以老手的立场给句忠告吧。几只雄鸦同追一只雌鸦时,多半靠体力和胆量就能摆平,不过雌鸦间在抢对象时,可是很恐怖哩。」

日暮时分,草十郎前往探访万寿,她比昨夜更平易近人,房内留一盏星灯,这是由于今夜凝云密布,月儿渐圆却较前夜微暗之故。

「你曾听系世抱怨过我吗?」

草十郎问道,开始担心小姐对自己了解太多,只见少女悄然微笑。

「该怎么说呢,系世的个性率直,她谈起很多关于你的事,像是在河滩贸然加入表演、忽然出现在上皇御所,还去了贼寨——」

「那丫头话真多。」

「嗯,从以前我就习惯听她说了。」

在灯畔细眺下,只见单薄夏衣的万寿,那削肩曲线比系世更柔弱,按弦看似费力,纤腕近乎欲折,娴静的姿仪凭添几分熟韵。

「你和系世一起生活时很亲近吗?」

「我们同在北馆成长,但不致于形影不离,因为我长年卧病在床。她与我性格相反,总是活泼好动,从小就常来我枕边,讲好多别人不知的冒险趣事。」

万寿分明知道系世失踪,不知何故,却对此事绝口不提。第一夜聚集的听众皆问起系世去向,让他暗自感到没辙。万寿对凡事莫不兴叹,奇怪的是,对失去系世却无动于衷。

当草十郎陷入沉思时,她不安地微微一动。

「怎么了?」

「不,我在想小姐光听系世描述,为何就认定你我之间有共鸣?」

「啊,是我多虑了。」

小姐轻耸弱肩,略带促狭的神情恢复少女模样。

「因为系世唱过『伊势海』。」

草十郎正想不知如何对应,就在苦思之际,万寿以指尖轻拨几丝琴弦。

「系世的舞艺无人能比,但她也有无法传达的意念。这点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知情,因为她太幸运了。」

「什么意思?」

不解的草十郎喃喃问道,系世的际遇绝不算是幸运。

「系世同情我,可是她不会遭逢这种不幸。我失去珍爱的至亲手足、失去活下来的价值,系世只是从旁观者来表示怜悯,与你的同情方式完全不同,你的笛声含有目睹悲惨者该有的音色。因此,她输了。」

万寿极为苦恼似的迅速说完,不待他回答就坐回琴前。

「在这种情况下,音乐比语言更能引起真正的回响。我们来合奏吧,一定有更深的心灵交会。」

草十郎想不通系世为何会输,唯有同意取起横笛。纵然心中无法释然,但不可否认的,与万寿合奏极为得心应手。

意识他人演奏的同时,或是交互对奏,或以同节拍相和、仅配合主调吹出别种旋律,这是草十郎生平第一次体验,仿佛置身更幽阔的境界,他为此忐忑不安。他知道笛声若配合万寿的琴音,将轻易达到另一境界,因为从一开始,乐韵就隐隐掌握到类似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愈熟悉她的琴音,愈觉得似曾相识,草十郎受到记忆中的感觉召唤,心情十分安谧。然而,两人仍有微妙的歧异存在,今后的发展还是未知数,当完全配合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此时还难以预料。或许如此,才让他不断感受这种诱惑。

不知不觉间,草十郎又答应小姐隔夜再访,他太想了解两人的合奏究竟能达到何种境地。

第三夜,萧雨未歇。

应该是盈月当空,却是不见月影的漆暗。草十郎表示遗憾,万寿却摇头道:

「不,像这种夜晚,你不觉得最能淋漓发挥吗?我最喜爱仲夏的雨夜,」

草十郎语气略显郑重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明天非出发不可,因此我想在今晚尽情

吹奏。」

小姐微微屏息,涩声问道:

「你要离去了?」

「有追兵在寻找我,会对旅店造成困扰。」

「想寻找藏身之处并非难事。」

万寿以令人惊讶的笃定语气说:

「以后你必须留在我身旁,因为这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这是宿缘。」

草十郎微感诧异,仍毅然说:

「我已经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必须找出让消失的系世重回世间的方法,因此不宜久留。小姐盛情慰留,草十郎不胜感谢。」

万寿凝眸望着他片刻,深叹了口气。

「来合奏吧,你一定会改变心意的。还有,事实都摆明眼前——你仍不明白。系世之所以消失,就是为了将你引到我身畔。」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心。

「什么意思?」

「你很珍惜系世,可是你们可曾真心面对彼此?即使人在眼前,难道不是各怀心思?因此她才会消失。就像你我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牵绊。我们能看见彼此,因为内心拥共同样的阴霾。」

「你为何说这些——」

草十郎霎时背脊发凉,无法再讲下去。他压根儿没想过万寿的话,然而,她多少尖锐点明了事实。的确,系世的舞与他的笛或许欠缺交集,既然从没意识过,在经人指出后也无从反驳。他茫然注视对方,万寿泛起悲凉的微笑。

「我和系世互为表里,总是完全相反。不知究竟谁是表、谁是里——不过现在我知道,系世才是里喔。」

万寿拨响和琴,指尖轻挑,奏起今夜的终曲。

「这是我们心灵交会的明证,那么,来共谱这段心曲吧。今宵是该达到最高境界了。」

草十郎心如乱麻,但有横笛在手,依然徜徉自如。到了第三夜,他已深悉万寿的奏法,节拍和音色了然于胸。于是他不禁思忖:

(我和系世真的没有牵绊?不管是喜欢她还是任何心意……我认为彼此灵犀相通的想法,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如今他实际感觉的共鸣,唯有万寿在耳际奏响的音色。如此一想,更让他丧失自信,无论是为系世而吹,还是系世会经存在的现实,都像一场幻梦。唯有失意,宛如击岸奔涛汹涌而来。

(我为什么喜欢系世……?)

就在思索之际,些微的记忆苏醒了。系世的清澄旋律——那无声的乱拍子舞步,让他透过心灵得以听见。

草十郎想起系世的舞蹈臻于极致时,白光就像芦苇新芽般笔直、无穷无尽地延伸。正因为目睹那份清冽,才会为系世的祈祷之美而感动。

如今,万寿的琴和草十郎的笛所谱出的旋律,与系世的祈念截然不同。两人的共鸣充满悲叹、孤独、寂寥,还有对失去的执迷不悟。这些意念若与系世达成的心愿一样强烈,那绝不属于光明之念。

(……不能达到最后境界。)

草十郎顿时醒悟了,悲叹的结果只会徒生「怨恨」。

于是他终于察觉——自己在何处对万寿的琴音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贵船山的洞穴、幸德所说的「鬼都」,从地底深渊发出湿息、不断轻轻细喃的暗界。

恍然大悟的瞬间,草十郎浑身汗毛直竖。

事到如今,他无法停止吹奏,虽想抗拒不断逼近的琴音,身体却被牢牢攫住。

尽管如此,草十郎奋力抵抗,亟欲让笛声摆脱琴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死做到了。这一刹那,横笛从他手中激飞滚落。

草十郎早在笛身敲地落下之前,就明白吹嘴已裂,在笛孔之间形成一道深痕。

万寿发出凄厉的叫喊,就在草十郎汗水淌入眼中,眨眼无意一瞥时,发现房内空无人影。

3

「老实说,我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

草十郎发出长叹,对鸟彦王说道:

「真鹤确实带我到舞殿,谁知道她说记不得曾和义朝大人的千金交谈的事。我说已和小姐见过面,她就面色发青地颤抖起来。听说小姐是今年春天自尽的……当她以为赖朝少主将遭处斩后,从此就欷嘘厌世了。」

「那么,跟你合奏的是谁啊?」

「好像就是那位小姐,无论是外貌、谈吐,还有弹琴的特微都和她一致。你不是听到我在合奏吗?」

草十郎问道,乌鸦缩了缩头。

「唔,模模糊糊,好像有吧。」

草十郎瞪着态度低调的乌鸦。

「你明明给我太过离谱的忠告。」

「死后会动会开口的家伙,鸟儿没当它是个东西。或许你真的陷太深,才会听到琴音。何况我的忠告一点都不离谱,到头来,你还不是被吓坏了?」

鸟彦王扑扑翅膀反驳道,思索片刻后说:

「对我们鸟族来说,地下实在不敢领教,不过草十是人类,和洞穴下的家伙多少合得来。都是你当时钻进那种地方,才有怪东西跑出来附身。」

「听说全旅店的人都以为我是怀想系世才在舞殿吹笛,所以才随我去。不过,据说舞殿隔壁房内,还放着已故小姐的和琴。」

鸟彦王惊呼了声「天啊」。

「如果你们完全配合吹到最后,不知后果变怎样。」

「谁知道,大概一命呜呼吧。被小姐慑去后,我恐怕成了憎恨平氏的怨灵。虽然只是单纯假设,但至少不能去找系世了。」

草十郎又叹了口气,注视手中那枝已坏的横笛。

「只有它摔坏是事实,唯有这件事千真万确。」

鸟彦王飞下来细看出现裂痕的横笛,仰起鸟喙望着他。

「虽然赔上珍重的笛子,你并不像以前那样沮丧到没救啊。」

「不,我很沮丧,只是多少可以掌握状况了。」

草十郎小声道,半晌又说:

「……或许我确实抱存某种意念,以致于被小姐引走、与她产生和鸣。然而我仍有自觉,知道随她同去的下场将是万劫不复。」

草十郎以指尖抚着麦芽黄笛管,继续说:

「我的音色太悲伤、寂寞,因此引来小姐关注。如此一想,透过亡母的横笛追忆她遗留的旋律,当然会唤起逝者的关心,过去我是那么执著于母亲的遗物。」

紧握着长年熟悉的横笛,一想到总不离身的东西再无法吹时,他就心如刀割。然而笛身毁坏后,他恍如大梦初醒,多少发觉自己正开始追寻母亲遗物所不能担负的任务。

(……如果笛子没在舞殿摔坏,就无法抗拒万寿,只能不断吹下去。籍着毁坏失去音色,这枝横笛——或许正是娘最后在守护我。倘若如此,我不能为它毁坏而伤叹。)

他想起向万寿坚称「已经不是恋母年纪」,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并非真正的心声。既然承认,就必须勇于超越,至少不能前进的话,就无法到达系世的所在之处。

「总之我平安无辜,并非以后不能再吹,失去母亲的遗物,还有其他笛子可以取代。」

草十郎由衷说道,鸟彦王则明快地说:

「你还没放弃寻找系世罗?」

「是啊,我知道是铤而走险,不过总该挑战才对。」

这时纸门拉开,孪生姐妹送来过时的早饭,一看笛上有裂痕就发出惊叫:

「草十郎,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望着鸟彦王倏地飞走后,答道:

「摔坏了。」

「什么?糟糕,不能吹了?」

「嗯。」

「唉呀,天啊,这还得了。」

「青墓应该有笛商吧?能帮我找来吗?」

多亏两姐妹视为天塌消息逢人便说,不久便传遍街巷。晌午前,青墓一带全在谈论草十郎摔坏亡母的遗物,原本这也是人们逮到机会,话题总不离万寿的灵异事件。

最初那夜的听众几乎全都包了赏礼让草十郎买新笛,住在靠艺曲维生的乡民既然认同他的才能,会有这种表示可说是理所当然。他面带难色,将送来的赏钱递给真鹤看,只见她神色严厉,告诫如果拒绝给赏就是不近人情。

「可别辜负人家的好意喔。我们靠技艺为生,这是对你的才艺表示敬意。你太谦卑的话,反而会伤了人家自尊心。」

当然还来了几位听到消息的商人,草十郎这才知道原来横笛款式不一,从竹管粗细、笛孔数、到涂描金漆绘等华丽装饰,种类可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依年份标示不同价码之物。

尽管展示几十枝横笛,草十郎完全不中意,真鹤终于不耐地说:

「你太执著令堂的遗物了,最好明白要找分寸不差的东西,根本是强求。」

「不是的。」

草十郎快快否定道,想表示并非寻求同样款式,因此才更棘手,但已无意说出口。至今仅吹过一枝横笛,连他本身也不知今后该吹何种款式。

午后,鸟彦王见商人离去后,就飞来说:

「别磨蹭了,以前逮捕雄娃的那群尾张武士团已到青墓的入口,看样子平氏手下是冲着这间旅店来,最好趁还没遇上前先走为妙。」

草十郎叹了口气。

「果

然不该急着物色笛子。」

真鹤见草十郎仓促系上绑腿,便惊讶赶来。

「怎么回事?你不想带走新笛子?说什么要去找回系世,难道只是空话?」

「不,我不会放弃她。可是现在若不离开——平氏的手下即将来此。」

草十郎说道,真鹤的神色如遭晴天霹雳。

「你果然知情。」

草十郎略显困惑地注视她。其实这消息得自乌鸦,他知道女子多少会诧异,然而真鹤的反应并不仅于此。

「请别误会我怀疑店内的人,系世会说烟花界一味攀权附势,但我认为这是情非得已。如今是平氏天下,若被人发现我在此,一定会造成旅店困扰。」

真鹤仿佛想哭泣般倒抽了口气。

「原来你知道……是的,向平氏通报朝长大人埋骨处的是我,跟弥平兵卫相好的也是我。无奈呀,我是身不由己,就算被万寿小姐诅咒也死有余辜。」

草十郎凝视着失去笑靥的真鹤,不禁为之动容。

「我想没有人会怨恨你,其实小姐也能体谅。战争对任何人都是强行逼迫,我也曾犯下许多过错。」

真鹤竭力忍住泪水,突然塞给草十郎一袋钱币。

「拿去吧,我们全都深信,唯有你才能找回系世,希望你们都幸福……」

草十郎略一迟疑,便点头收下。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希望能将大家的心意转达给系世。」

孪生姐妹跑出来,分别揪着他的两袖。

「你要走了?」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草十郎伸手探着系世的鞍袋,取出金栏碎布和金漆贝壳,交在两人掌心。

「谢谢你们照顾。」

两女童盯着这些华丽巧物,惊讶得忘了阖嘴。

这时,一位老妇朝他们走来。

「草十郎。」

他回过头,正是到此第一夜认识的卖梳老妪。她枯槁的白发扎在脑后,拱身驼背的模样颇为寒酸,但从满布皱痕的面孔和立姿,依稀透着昔日会是风光名妓。

草十郎为当日之事道谢后,老妇摇头说:

「我全帮不上忙,那天起就不断回想,希望找出线索……听说你的横笛坏了,是真的吗?」

「是的。」

「买新笛了?」

「很遗憾,还没时间去找。」

草十郎连忙说着,以为对方必为生意上门。不料老妇没再细问,又说:

「我有关于笛子的回忆,就是会有行商小贩牵着小系世来到青墓,他是以卖笛和竹艺品为生,还听过系世的故乡在富士,那里有良好的竹林。你可知道收养系世的老翁,曾是一位制笛师吗?」

正想匆匆离去的草十郎不禁驻足,望着老妇。

「不知道,我只记得系世说她是从竹丛捡来的。」

「那位制笛师已去世,你不妨去瞧瞧那片竹林,或许能制造适合去找系世的笛子。」

草十郎屏住气息,听到这番话,觉得唯有前往富士,才有希望获得可吹之物。

「请详细告诉我,那是在富士山麓的何处?」

他直逼问道,老妇见年轻人如此浮躁,就笑起来。

「唉,我无可奉告哪,因为从没去过。倒是带系世来的那个小贩叫佐吉,目前仍在各地卖竹艺品,我和他很熟,刚好他来青墓。」

老妇背后出现一个矮小老人,身穿朴素深灰衫,头戴歪扁乌帽子。态度极为诚惶诚恐,逢人便低头行礼。

「是,我就是佐吉。人家说什么把我当人口贩子,这真的很困扰。当时从骏河带系世来青墓,其实情非得已……」

草十郎迫不及待问道:

「您卖笛子吗?」

老者急忙摇手。

「不、不,现在完全没做这门生意,那位老翁是大纲里最后一位制笛师,他的手艺高明,但后继无人。至今在大纲仍有做竹笼的工匠,我为此做点艺品生意。」

「您是否能带我去呢?」

草十郎提出要求,老者仔细观察他后说:

「原本我打算回骏河,你愿意跟行商小贩同行的话……」

「不要紧,请带我去。」

没有确切根据,草十郎仍涌起自信,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变得精神抖擞,忙向卖发梳的老妇起劲道谢:

「谢谢!我会照您的建议去系世家乡,我必须这么做。」

老妇欣然点头,途草十郎一只丹漆小梳。

「这个给系世——她最喜欢红发梳,见面时请记得转交。系世真是个好孩子,我最喜欢她活泼的笑声。」

鸟彦王眼见草十郎从旅店出发,内心如释重负,飞下来停在他肩上说:

「还好草十决定快溜,真是谢天谢地,我还担心你在启程前变卦呢。」

「凭什么这样说?我又没躲平氏,是继续前进。」

草十郎反驳道,乌鸦侧头瞅着他。

「没想到这小子欠缺反省心啊。」

他不禁露出苦笑说:

「坦白讲,我也释怀了。事情若只发展到摔坏母亲的遗物,那我真怀疑幸德叫我来青墓是何居心。」

「就算他心怀不轨,我也不奇怪。其实是你听他的话进洞穴,才被女鬼缠住。」

草十郎继而一想说:

「不,我觉得不是。或许我和万寿小姐的相遇无可避免,这跟我和系世的邂逅有关……那位小姐会说她与系世是互为表里。不管幸德想法如何,没来青墓就不知道系世的生长故乡。」

「就算去富土山麓,也找不到横笛吧。」

「可是有竹子,笛子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根竹管。」

草十郎仿佛在自言自语:

「说到竹管的特殊之力,在于吹者的强烈意念。我对母亲的遗物抱有很强烈的意念,才能将它发挥到极限。不过今后要吹的笛子,是为了让系世返回世上……因此才需要守护她的那片竹林的竹子。」

「关键是意念很强?」

「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就算亲自做也无妨。」

他执意说着,乌鸦就叹服啼道:

「我懂了,就是俗语说一念发心之类的。既然你有心,我会无条件追随。等到了系世家乡,再跟你提议也不迟。」

「提议什么?」

他诧异问道,乌鸦并不回答就飞走了。

「别挂心,过阵子会告诉你。」

与草十郎同行时,行商的佐吉似乎相当不安。

草十郎不会带短刀,手中只有旅杖和行囊,自己的举动究竟哪里泄漏身分?

「你……是去找笛子啊。」

老者再三确认道。

「嗯,是的。」

「我不过是卖竹艺品的小贩……选择盗贼不入眼的便宜货做买卖,以求清简度日。不与人争、不问是非,脚踏实地活到这把年纪……」

草十郎多少了解老者话中含意,就说:

「我也不想招惹是非,免得造成您的困扰。我是武士出身,但现在没有侍主,不需接受任何命令,也不与人争执,只是个吹笛人。」

「唉呀,请别生气,人有百种千样。我长年往来街道,见识过各种人,也看过年纪尚轻就遁入空门,你算相当奇特哪。」

草十郎望着杖端,想起日满的锡杖,就说:

「我不出家,不入佛门……因为我见识过比敏山那些侩兵的行径。」

老者隔了半晌说:

「……必然有人在夹缝间生存,我就是个例子。教人不解的是,靠砍竹为生的人总无法成为拥有土地的村民。至于居无定所的流民,在无形中保有彼此的牵绊。我会带系世去青墓,也是受这种维系所影响。」

他们顺利离开青墓,朝东海道东进。二、三日后,佐吉对草十郎消除戒心,坦诚后的老人其实喜欢交谈,反倒是年轻的草十郎沉默寡言。

原本行商者就忌讳拙于应对,佐吉每日在旅店附近解囊做一次生意,殷勤叫卖和随客闲聊,皆是长年养成的习惯。草十郎没插手帮忙,等有时出现欺老耍赖的客人之际,他就握杖杵在老者身边。对方见他气势夺人,便自动掏腰包付帐,佐吉大喜不已,对草十郎更加亲善了。

「好久没感受到结伴同行的乐趣罗……再说,有年轻人陪伴真好。少壮时,我会随大人四处行商,不过亲人纷纷过世,如今剩我孤老一人。四处谋生不易,在得知无法收养系世时,我真是难过万分。」

佐吉喝着晚粥,有感而发地说道。草十郎就试问:

「现在还不知道系世的双亲是谁吗?」

「是啊,唯一能确定她不是制笛的老夫妇所生。老翁只提过在竹丛捡到女婴,或许以为系世是竹取公主。不过,从那孩子遭遇的事来看,老翁的话未必是虚言。」

草十郎眨了眨眼。

「竹取公主是何方人氏?」

佐吉讶异地望着他。

「唉呀,你不知道?我以为这古老传说是家喻户晓。辉夜姬从竹里出生,她不断婉拒帝王的求婚,后来返回天庭。这个传说,跟竹里大有关系哪。」

4

在喜爱

攀谈的佐吉详细叙述下,草十郎总算记住辉夜姬的故事。

砍竹老翁在竹节中发现一位灿烂生辉的公主,在她长成远近驰名的美人后,受到众多贵人追求姻缘。然而她拒绝任何追求,在满月之夜留下悲叹的众人,与天廷的使者同返天界。原本辉夜姬就是仙女,只为了赎罪而降生人间。

这段故事梗概,与日满极力主张系世是菩萨化身的说法有些雷同。

草十郎将内容告诉鸟彦王,它立刻说:

「这么说来,一定有人比系世更早消失在那扇门里,只是情节夸大不少。原来有前例可循呢,那太好了。」

「好才怪呢。」

草十郎瞪着乌鸦。

「辉夜姬后来没回人间,一去不复返。」

「哦,是啊。」

草十郎叹了口气,心念一转说:

「可是系世不是仙女,她会动凡心……也算不上绝世美人。」

「我劝你最好别对雌娃说这种话喔。」

草十郎不禁思忖,就算系世回来听了嘟嘴生气,那也多么幸福啊。他发觉辉夜姬的传说,对自己的一线希望构成严重威胁。

由于暴风雨侵袭,富士川水位骤增,以致两人无法渡河而耽误几日。不过横渡陵旅路顺畅,可边前进山麓地带,边仰眺富士山高耸的靛青雄姿,

有灵峰之称的富士山,从草十郎的故乡武藏平原便可极目望见,因此不觉得惊奇。不过非到近处,是无法体会真正的巍峨。升烟微袅的遥岭擎天孤立,平缓伸展的山麓延至平原尽头,而无他峰可与之争辉。

从故乡遥望此山,因有丹泽的群山相隔,看不出单峰耸峙。然而那美丽的山势,以及入秋后仅有峰顶染成鲜耀银白的景致,让人感觉此山确实别具一格。

来到骏河细眺的富士山,不愧是天下绝景。与其在阔地眺望那遮天俯瞰的壮势,倒不如深入山谷,任由山姿暂隐,再从头际上方隐约展现,如此感受更为强烈。

草十郎和佐吉终于来到大纲里,此地人烟稀少,十分僻静。骏河湾附近有生意兴隆的旅店,再往内地前进就仅剩三五疏村,田埔但见零星耕作。

「……总之这里是火神扬威的神域,据说触怒神明就会下滚烫的石头和灰雨,古时候这一带似乎埋在深灰里。当时会有帝王在山麓为女神建神社镇灵,百姓要想在猛神的地盘扎根定居,恐怕有的是苦头吃。」

佐吉说着,朝竹林点点头。

「只有竹林很茂盛,材质不输给西国。」

当年养育小系世的制笛师家已不复见,同地点另建一间有新茅草盖顶的小屋。苍茂的竹林旁尚有一间不见围篱、如临时搭造的屋舍,外观就像并排而建的仓库。当老者打开杉木门知会来访,这时一个看似刚满三十岁的男子,前倾着身子走出来。

「哦,是佐吉爷,您提早回来了?」

「因为有客人,所以赶了几程路。」

「客人?」

男子惊声问道,就伸直背脊,单眼眯起望着草十郎。此人身形高瘦,对佐吉十分友善,却对草十郎即时露出疑色。

佐吉平静地说:

「这人与我非亲非故,来此是有特别理由,他想询问末吉爷过世后的情况,就是关于制笛师和养女的事。好好招待人家吧,我保证他是很好相处的人,或许木讷些,但比那些想上富土山的修验者还受神明眷顾哪。」

听了这番介绍,草十郎不免惊讶,才了解若非熟识是无法受邀借宿,他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惭愧。

「谢谢您带我来……」

他向老者嗫嚅谢道,佐吉露出微笑。

「别客气,要是认清不该带你来,途中就会设法甩脱你。老身相信你的为人,再说……你很受鸟儿欢迎。」

「啊,您发现了?」

他刻意选在避人耳目的地点和鸟彦王交谈,同行的佐吉仍看出端倪。老者并不深究,只以严肃口吻继续说:

「农民靠作物收成,因此讨厌风和鸟。我们的生活却不然,倾听风吟,信赖风中之物而生存……就像倚风拂柳一样。总之啊,鸟不会亲近心术不正的人。不管成长背景如何,你拥有风,所以才能吹笛哪。」

高瘦男子听佐吉如此说道,还是面露难色,但改以郑重的待客语气说:

「由于内人外出,我只能粗浅招待,不嫌弃的话,请进寒舍喝杯水。」

小屋内与外观一样简陋,竹艺品的碎层四散满地,招待两人的盛水木碗精巧异常,与住处颇不协调。男子与他们隔坑炉对坐,就说:

「我是末吉爷的外甥,名叫彦次,从小生长在西国。想来投靠亲戚时,舅爷舅妈都已过世,因此没见过末吉爷晚年收养的女孩,实在无可奉告。」

佐吉啜饮后说:

「系世的事,我倒有很多可谈。她真是个可爱孩子,当时才四岁,我却清楚感到她心中有风,能在竹丛里与乘风的摇竹共舞。看到这情景,我决心带她去青墓。既然彦次不知道,就谈谈竹子吧。」

草十郎略显犹豫后,决心问道:

「你会做过横笛吗?」

彦次搔搔头答道:

「不是没做过,这里的确有适合制笛的矮竹。不过制作名笛需要毅力,我没办法像末吉爷那么专精。不知这样说是否恰当,我认为投入制笛,还不如竹笼或爪篱卖相好。」

「若向你请教如何做笛子,我也能办得到吗?」

这位竹艺师知道他并非玩笑,就正色说:

「你想成为制笛师?」

「我只想做一枝,长年使用的那枝摔坏了,所以需要新的。我相信采自贵地的矮竹能做出良品,因此才来。就算你不再制笛,我也想亲手尝试——」

「你这人真怪,没试过就坚持非用这里的竹子不可?」

「这是有原因的。」

草十郎无意再说系世失踪的原委,只简单答道。彦次就像发现珍奇般注视他,不久缓缓说:

「客人,做笛子不必花时间,只需钻上竹管的吹嘴和指孔,内侧灌漆凝固,就算是成形了。不过想做一枝笛子,必须有心理准备,因为得砍数十根竹子才行,笛质好坏取决于竹材,取得完美笔直的竹管最为困难。你该不会以为只要在这里待两、三个月就能做笛子吧?」

草十郎原本以为正是如此,因此大吃一惊。

「难道还要更久?」

「首先,你想急着砍竹是行不通的。夏季的青竹水气重,容易滋生虫类,并不适合雕制。砍竹必须在秋冬以后,再经过三个月晒干,在釜锅煮去油质,然后放置三年。这段期间中,多数竹管将遭虫蛀或产生裂痕,结果半数以上不能使用。」

「……要费时三年?」

「这是成为制笛材质的最低年限。」

彦次蹙起眉头,断然说道:

「而且必须等湿气重的梅雨季过后才能涂漆,一旦完成笛管,还需几年功夫,让凝固的漆牢附管身。你以为做一枝笛子很简单,就大错特错了。」

草十郎无言以对,不敢相信耗时三年以上得手的横笛能拯救系世,唯有承认这只是一厢情愿造成的失算。

草十郎婉拒愿意领路的佐吉,独自步入竹林。细瘦的矮竹丛并非生长于入山处,而是沿树林呈带状延伸,影姿明翠而柔和。午后暮阳照在亭亭竹隙间,亮灿到远透幽篁深处,长年堆叶的林地上闪着金褐光采。

适合制作笛身的青竹无数,草十郎全不中意。一鼓作气来到此,结果大失所望,他再也忍不住,只能蹲在原地。

鸟彦王小心翼翼地振翅飞下。

「草十,果然你在郁卒啊。」

「没有……只是这次真拿自己没辙。」

草十郎迟迟说道:

「我是多此一举,一心以为非到系世的故乡取笛子不可。不知什么缘故,现在我仍觉得该在这里吹奏……可是明明没笛子可吹,讲这些都是空话,必须重新好好思考该去哪里寻找才行。」

「你不是说要自己做吗?」

「听说要花三年呢,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四年或五年。这样将无法接近系世,我不可能等那么久。」

乌鸦伸喙采着落叶,若有所思地说:

「使用工具真不方便,人们借它完成许多惊世创举,但制造很耗时间。」

「没错,我少了笛子就不行,可是系世不同……她曾说能靠身体来表现,所以很喜欢跳舞。」

忽然间,他想起系世在金色光芒中的舞姿。竹叶的沙沙微响,让他感觉响音深处潜含着她的脚步节拍。草十郎渴望能吹,因此更为此地没有横笛而懊丧不已。

鸟彦似乎看穿他的心事,就说:

「你啊,总之先找个能发声的笛子吧,不是很久没吹了?连黄莺都为了想起来春该唱什么曲子,得费好一番劲呢。」

草十郎正想回嘴,这时林间传来某舍弟的啼声,鸟彦王诧异地迅速飞起。

「你拜访的人来罗,我先走了。」

草十郎起身转头望去,只见彦次的拔尖高影飘忽走来,他眯眼朝此注视后,加快脚步走近。

「你在这里?是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只是在想心事。」

「那就好,我担心害你难过得掉泪。」

「我没那么嫩。」

草十郎没好气说道。彦次并不介意,又说:

「我和你只是初识,不明白佐吉爷为何对你如此袒护,但了解这其中必有隐情。我不做笛子,但留有一件遗物——就是末吉爷的笛子。」

他从袖中取出横笛,草十郎不觉瞠圆了眼,一望即知那非新物。黯淡的茶色管身比亡母的遗品略粗,前端没有藤丝,而是以樱皮缠绕。

「……我可以吹吗?」

草十郎屏息问道。纵然不喜欢彦次的态度,但与递到眼前的横笛相较之下,实在是无关紧要。

「可以,十几年来没人吹过,我不敢保证音质好坏。」

彦次说道,草十郎惶恐取在手中,像是估重般掂着笛身。果然笛管较粗,与至今使用的横笛触感不同,然而,它含有期待被人吹奏的感觉。

仿佛受到吸引似的,他嘴唇贴着横笛送息,音色略显沉涩。

(很容易吹……可是要让音色通透为止,还需要下工夫……)

从高至低音试吹一遍后,这是他对横笛的第一印象,不过光能吹奏,就让他沉醉其中,不想就此交还。

「……这枝笛子需要多少钱呢?」

草十郎小声问道。倘若对方拒绝交易,他甚至认真考虑要潜逃带走。

「不,这不卖的,送给你吧。」

彦次爽快地说:

「我有直觉,你是为了拿走末吉爷的笛子才来吧。我想将它送给有缘人,假如你能一口气吹响,我就决心送给你。既然你能做到,它现在属于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草十郎成天在竹林尽情吹奏。

果然,一开始无法顺利进展,唯有极力忍耐,直到与末吉的横笛互相熟悉为止。

这枝横笛比摔坏的遗物音色更沉厚,音质不会变化莫测,反之比原先的音色更低钝,难以吹出清亮的高音。

何况老笛显得暮气沉沉,让草十郎有些懊恼,不料有心吹它时,忽然又出现意想不到的亮音。

有时,他为拼命练习感到难为情,不晓得自己在疯些什么,于是停止吹奏。这时躺在枯叶上聆听倚风竹喧,沉浸在单纯而变换自在的律动中,不久让他又想再度尝试。

(这片竹丛属于系世,小时候,她也是听竹叶摇声成长……)

在他眼前,浮现没有玩伴的小女孩张着无忧的眼瞳,凝视着款款摇曳的竹姿,系世必然从中了悟舞蹈的境界。

彦次和佐吉整理仓库并提供草十郎歇处,招呼他朝夕一同用饭。

大锅煮的杂烩粥有什么放什么,餐餐菜色皆同,唯有份量充足。他们向有点吃不消的草十郎热心劝菜,直说「年轻人不能饿着肚子」。

草十郎则帮忙劈柴或汲水作为回报,他们绝不出言干涉,任他尽情吹奏,这点可说十分庆幸。

练习好几日后,就在中午刚过时,草十郎突然发现竹丛对面聚着几个小孩。穿短衣的幼童不在人前现身,而是屏息藏在丛中观望,那模样和以往经常聚集的野兽十分相似,不禁令人莞尔。

(他们听了也会哭吗……?)

草十郎希望尽量别让听众悲伤,与其让他们悲伤,他其实更想带给他们喜悦。

吹了一阵偷瞄之下,只见孩童们在竹丛对面又蹦又跳。

他将幼童没哭泣的事情告诉鸟彦王,乌鸦伸爪搔着脖颈说:

「这附近的鸟族抱怨你现在只在乡里吹笛,所以大伙不能去听……」

「你们听我的笛声感觉如何?和以前相同吗?」

草十郎试问道,鸟彦王摇了摇头。

「当然不同,以前的音色很尖锐,也就是说,是将你保持放空状态的部分彻底吸收,现在则不一样了。不过,带点迷惘、有点偏颇的表现很像你的风格,我很喜欢。」

草十郎不禁发出呻吟。

「这算是安慰我?」

「我不是说欣赏你的风格吗?」

乌鸦强调着。草十郎并不开心,只要有迷惘、偏颇,就无法传达给系世。然而,他多少因为内心执著而无法突破,终究不能恢复从前。

草十郎在夜半清醒,想起适逢十五之夜,于是睡意全消。这间歇身的仓库四处漏缝,隙间洒入的光线很明亮,才知道今晚朗星如月。他轻轻下床,将横笛插在腰际,再度朝竹林走去。

清霁的满月之夜,让自己的浅影在小径上依稀可见。浮现在月华中的矮竹丛含着白昼失落的意趣,月色下的竹叶辉亮如银,暗处一片漆黑,仿佛潜宿了无法暴露于光天下的幽奥。一轮明月,从纤展的梢端俯瞰大地。

草十郎驻足,愤而仰望夜空。他痛心之余,想起返回天廷的辉夜姬故事,这明辉递照的满月,令人不由自主想起了传说。

(……就像地界的人再伤悲,都与辉夜姬无关似的,即使我辗转思念,到头来系世还是属于天上……?这只是我对她执迷不误……?)

来迎的天庭使者为辉夜姬穿上羽衣,据说她就忘记离情依依,忘却遗留的众人而回归天界。或许本该如此,他想找回系世,可是她并不想回来,宁可留在天界迫遥度日。

(对我来说,系世真的曾经存在……?)

万寿的指责让他内心动摇,自己和系世该不会真的没有牵绊?而且从来不会真心相对?他心中的少女,该不会只是天马行空的幻影——

这教草十郎不失去信心也难,他忘记和系世共同打开异界时的吹笛技巧,甚至连横笛也毁于一旦。事到如今,谁敢保证还能找到与她相系之途。

末吉的横笛愈来愈得心应手,反而更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他不再望着冰清皎月,而是垂下了头。

草十郎知道绝望的阴霾仍紧紧相随,不时伺机而动。只要称有松懈,恐怕万寿就能轻易掳走他。

漫无目标的无助感让他身心俱创,双眼紧阖半晌后,眼帘内泛起缓绕的闪光,感觉和曼陀罗曼殊有几分相似。他顿时寻思道:

(……我的确看到了,那绝对不是幻梦。)

草十郎至今不会深思系世跳舞时为何天降落花,但在此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那不就是从门的另一端来临的天界使者吗?辉夜姬的传说提到仙人来迎,异界若是超乎想像的空间,使者应不会以人姿出现。那些神秘花雨该不会就是使者吧。)

一想到此,他方才忆起晶亮的花雨,以及如风车缓旋的花朵,仿如重现眼前般艳灿。他急忙取起横笛,了悟不该轻易放下。

这是与万寿合奏以来初次在月光下吹笛,自从获得新笛后,他总是警惕不在夜里练习。然而,月宵的笛声容易引起共鸣,何况末吉的横笛音韵明澈,甚至令他联想到曼陀罗曼殊。

笛音升向透明之夜,此时连无法抛空自我意识的草十郎,也感受到比平时更辽阔的空间。这时,阑夜的谧静共鸣中,加入了其他些微的律动。

那是他盼望已久的律动,正是系世舞蹈时的旋律,是她踏的乱拍子舞步。草十郎在狂悸的期盼中,几乎昏眩似的继续吹奏。于是在竹林间落洒的月光中,出现了眼花时看见的微淡、细闪光芒,似乎就是花雨。

接着他看见如轻烟在舞的系世朦影,和浸润月光的竹林一样,在幽暗中微泛苍白。不过的确是系世,她正专注地挥袖翩舞。

那并非昔日所见的幻影,因为她舞到一半,忽然将手探在耳畔,不安地伫立原地。然后定睛望着什么,焦急遥指着某个方向,随后像被攫走般倏然消失。

5

「系世!」

草十郎放下横笛叫道:

「系世!」

明知形影不再,他还情不自禁叫唤。终于出现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该哭该笑——甚至想发怒。总算找到的系世,比遇见的幽魂更像鬼魂,他还来不及眨眼就消逸无踪。

尽管如此,草十郎总算和消失在异界的系世重逢了,摸索尝试毕竟是正确的,一想到先前还怀疑她的存在,就不禁泫然欲泣。

(系世看得见我吗……?)

感觉上少女距此遥远,她伸手探在耳畔的动作,或许表示听不清笛声。

草十郎驻足凝视着幽暗,一时怔怔出神,只是不消片刻,随即感到背后动静有具。

他无意识地回首,赫然望见一个人影扑来。

所幸刚才细看朦胧如烟的系世,男子模样显得清晰无比。那人一身易与夜色混淆的黑衣,脸上覆戴面罩,右手中的短刃白光一闪,显然图谋不轨。

草十郎惊险避过,抓住偷袭者的手臂扭打成一团,他对袭击固然惊愕,然而本能采取动作,作势反撞后突然松手,将对方推倒在地。大抵上这是斗殴中常用的招数,对方并没上钩,摔倒后迅速起身,原来是个练家子。

(糟了……)

错失良机的草十郎心下暗惊。这时,竟出现一双翅膀挡在两人之间,男子冷不防被扑扇面孔,一时吓退不前。原来悄悄飞下一只猫头鹰,似乎是鸟彦王的佣兵。草十郎乘机往后一跃,转入矮竹林。

子不顾竹障紧追不舍,然而在此避敌并非难事。草十郎与系世重逢后士气大振,绝不想栽在这种鬼祟家伙的手里。

草十郎乘隙跃出,一个猛踹教对方认清厉害后,挥手击落对方短刀。男子没料到他能矫健反击,当他只是个吹笛人,作梦也没想到落居下风。

遭迎面痛击的覆面男子终于后退,草十郎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袭击我?」

男子并不回答,边睨着他边伺机动作,忽然一转身拔腿便跑。

草十郎本想追去,发觉早已全身汗湿、气喘吁吁,徒手搏刀毕竟相当耗力。

这时传来急促的拍翅声,鸟彦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叫你别在夜里乱闯的,怎么回事啊?」

停在头上的乌鸦还一脸迷糊,草十郎就回嘴道:

「我也受够了,根本不晓得为何发生这种事。」

「是盗贼吗?」

「……不知道。」

从那装束和动作,不免联想到游艺人,然而戴面罩无从判断,只能确定不是幸德,因为他的招数更凌厉。

「还有更重要的事,鸟彦王——」

草十郎正想说看到系世,却欲言又止,他发觉竹丛彼方变得明晃,风中微飘着一股焦臭味。

「是小屋的方向。」

他大惊之余,慌乱到连鸟彦王飞走也没察觉,就朝彦次的小屋直奔而去,只见茅草盖顶的屋舍已升起赤焰。

「彦次!佐吉爷!」

他大声呼唤时,随即发现两人安然无恙。浓升的黑烟中,他们比草十郎更冷静,将仅有的家当全搬出屋外。草十郎飞奔到膝盖发软,直冲到他们面前,彦次边咳边说:

「你还好吗?我在担心你是否安全。」

「我也想问你,这场火灾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火烧山,我们只好毁了家舍,来帮忙吧。」

简朴搭建的小屋和仓库,只要在屋柱上拴起绳索,就能由几人拉倒。然而处理并非易事,屋塌后尚需扑灭四溅的火粉、割草防止延烧,过程中简直无暇喘息。

周围天色转亮后,总算控制火势。三人筋疲力尽,浑身汗渍和炭灰,茫然盯着在旭日中继续化为熏炭的木材高堆。不久,彦次叹息说:

「看样子好像有人纵火……是从外墙延烧的。」

「有发现可疑人物吗?」

草十郎问道,他摇摇头。

「不,没有。倒是你怎么回事?」

直到天亮,草十郎才发现衣袖有几处划破,以为完全避开攻击,多少还是遭白刃掠过,表皮之伤成了道道血痕。

「我没看到对方面孔,因为都戴着面罩。」

「不过好像冲着你来。」

「可以这么说……真是抱歉。」

置于仓库的鞍袋幸亏有他们平安取出。草十郎打开袋口,取出仅有的钱囊交给两人。

「你们好心将笛子传给我,让我借宿在此,结果发生这种不幸。原本答应不带来困扰,真是万分抱歉。」

彦次握着钱囊,朝低头赔罪的草十郎注视了半晌,不久从囊中取出一半金钱,将钱囊还给他说:

「为了生计我会感激收下,纵火的人不是你,用不着这么惯重道歉。对我们来说,房舍不要紧,或许损失一些制作竹艺品的材料,但竹子还可以再砍。我不后悔将末吉爷的横笛传给你,笛子有吹才有价值,这教我彻底明白它是非你莫属了。」

佐吉在火灾奔波下显得更苍老,仍泛起虚弱的微笑。

「你吹的音色,连不解风情的彦次都能陶醉哪。你是不同凡响,因此特别容易遭遇危险,这点我从启程前就隐约有感觉。对老身而言,这种程度就能了事,已是不幸中之大幸。遗憾的是……我们终究无法保护你免于受到威胁。」

草十郎点点头。

「这是当然,我会设法保护自己,即刻动身不再打扰两位。谢谢多方关照,让你们受牵连,还请见谅。」

惶愧的草十郎再次俯首致歉后离去,佐吉见状并没有拦阻。

「一切平安,请多保重。」

彦次目送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半晌后,开口说:

「佐吉爷,让他单独走好吗?」

老人抿紧了嘴角。

「不要紧,那人有苍天庇佑,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草十郎经过竹林旁时,鸟彦王飞来说:

「你要出发了?把黑脸整理一下啦。」

「途中总有小河嘛。」

草十郎快速走着,感到无地自容地说:

「事情闹大了,害得外人卷入是非……若不接受他们好意,提前离开就好了,我最好还是别跟他人行动。」

草十郎发出叹息,又附带说:

「我总是这样啊……孤伶伶的。」

「不是有我在吗?」

乌鸦忿忿说道,草十郎微露笑容,绷紧的双肩为之一松。

「话是没错。对了,帮我向你的佣兵猫头鹰道谢,幸亏有它才逃过一劫。」

鸟彦王在他肩上边保持平衡边说:

「嗯,那只猫头鹰很优秀。不过,你先看看我们发现的东西。」

几只乌鸦从竹丛现身,其中一只抓着某物。舍弟们将运来的东西抛在草十郎面前,发出得意的啼叫飞回他头上。草十郎蹲下还不会细看,便知是昨夜男子被打落的短刀。

「你们特地找来的?」

「才不是呢,我们天生就对发光物敏感。」

草十郎拾起来仔细观察,黑色握柄的短刀毫无特徽,不能确定属于何人,不过锋刀经过细心维护,显得十分锋利。

「怎么样?猜得出偷袭者是谁吗?」

鸟彦王满心期待,草十郎则摇摇头。

「不,不晓得。那种偷袭方式算是半调子,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对付我。」

「没联想到是谁吗?你不是很在意对方是什么来头?」

草十郎困惑着不知如何处理短刀,只能用布裹起来。

「我以为京城距此遥远,或许不会来通缉,那真是太轻敌了。幸德曾说在青墓发生的事已在京城传开……或许有人目睹我和佐吉爷离开青墓。不管是圣上还是平氏、上皇,总之朝廷的执政者我全得罪了。」

乌鸦偏头感到诧异。

「上皇与其杀你,不是更想把你找回去吗?」

「谁知道,我想起那个男子有点像游艺人,说不定受到上皇指示。」

鸟彦王担忧地摇摇尾羽。

「反正以后多留心背后偷袭,晚上要待在安全地点。」

「那可不行,一点事就畏缩的话,将会找不到系世的所在处,那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无论如何,我必须设法接近她。」

他这才将遇袭前在竹林发生的事,详细告诉鸟彦王。

「真的?你当真在这里看到系世?」

乌鸦惊讶地连声确认,可知连鸟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月光下的身影好稀透,若是你大概就看不见。绝对是系世没错,她在跳舞……或许可以说,我们终于相见了。」

「别批评鸟族的眼力,真讨厌。那你以后打算一直在夜里吹?」

「一定有可以接近系世的吹奏方式,如果适合就选白天,不然就选晚上。如果是地点问题,我会去寻找适当的地方。」

草十郎深吸了口气说:

「这里是系世故乡的竹林,我感觉与她咫尺天涯。若想接近现在的她,我似乎还欠缺什么,因此想去那边看看。」

鸟彦王仔细注视草十郎指着与街道相反的方向。

「喂,那里是富土山,你想去登那么高的山?」

草十郎耸了耸肩。

「总之系世指的是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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