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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彦王跟随草十郎前往富土山,分派舍弟到各方收集山里消息。随后它返回前往山麓道上的年轻人身边,仔细将地势和气候说明一遍。
「这一带自古很少人久居,原因就在于发生过几次爆发,出现火河流窜,据说附近森林屡次被烧毁,蒙上烟灰。说到火河,草十可能很难想像,好像真的存在呢。而且从山腰到山顶,居然连烧焦的森林都没有,一整年冷飕飕、又刮大风,所以寸草不生。」
对草十郎而言,他从武藏会多次眺望这座山岭,因此不难想像。
「既然积那么厚的雪,我想就是那种情况吧。」
乌鸦拍拍翅膀。
「我无所谓,反正有羽毛,食物总有办法解决。可是听说富士山麓没有像样的河川,都是受到火河影响。火河流经的地面出现满是坑洞的岩石,都把水吸光光了。我还听说这里比别处多雨雪,山麓地带有好多涌泉。」
该听的都听完后,草十郎告诉它:
「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去富土山,就算山顶接近天际,仍觉得与系世在那里相见的机会渺茫。她是从树林的共鸣获得舞蹈力量,我不相信能在寸草不生的地方与她重逢。l
「讨厌,也不早讲。」
鸟彦王露出失望的神情,其实它很想尝试上山。
「害我原想飞越丰苇原第一高峰,感觉大概很不错呢。你到底想上哪去啊?人烟愈来愈少了。」
「我想吹笛子,并不是去山顶吹,感觉这里比较好。」
草十郎答道,环顾四周后又说:
「我不像以前有充分把握,可能判断错误。不过愈接近富士山,我愈觉得这附近很不寻常。」
鸟彦王翩然飞起。
「想吹是不要紧,最好小心点,免得一吹把你轰到天外去。」
「无所谓,我的感应力变弱,只要留心点就行了。」
草十郎发现一根易坐的横干后,坐下开始吹奏。
看见系世在月下现身后已过了数日,这次并非第一回尝试。正如鸟彦王所言,假使敌人尾随在后,这种尝试无疑是蓄意泄露行踪。然而他不多想,如何在未知时空与异界的系世维持联系,才是当前问题。
怎样才能更接近系世呢——?
这无法求助于人,唯有凭自己的直觉,以及具备屡仆屡起的耐心和坚毅。无论昼夜还是身陷险境,只要出现任何感应,就必须吹奏。
距日暮时分俞有片刻,薄晖仍照亮他周围,笛声响起不久,几只鹿相偕来此,还包括亲子同行的野鹿。枞枝上出现栗鼠和小鸟,草丛里冒出野兔和野鼠,在群兽围绕下,草十郎相当安心,敏感的动物就算沉醉于笛韵,还是比人类更易察觉危险近身。
然而,遗憾的是系世没有现身,他很清楚问题在于那怀念的旋律不会响起。草十郎感到莫可奈何,只能边吹边探索前进,此时突然听到群鸟展翅离去,野兽们也消失在茂丛间。他正想不出所料,迅速回头一望。
岂料发现的并非黑衣人,而是背着高柴的三个男子,外表像是来砍柴的当地村民。从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目击动物聚集的景象。
草十郎放心之余,为避免对方起疑,就主动问道:
「各位是本地人吗?我有事求教。」
男子们板着脸注视他走近,最年长的男子谨惯问道:
「你来自何方?」
「我只是个旅人。」
草十郎说道,只见对方戒心依旧,因此暗自困惑,知道将是白费唇舌,就径自指着系世指示的方向,试问道:
「去那里会怎么样呢?」
三个男子没有立即回答,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人扯着老者衣袖,悄声说:
「告诉他算了,这人看起来有点古怪,一定是修行者。」
满头华发的男子不太情愿地说:
「莫非你在找富士的风穴?看你年纪轻轻,可是前来修行之人?」
「什么是风穴?」
草十郎不解问道,上了年纪的男子紧盯他片刻后,答道:
「……我听说有修行者将富土山的洞穴视为修行地,还在洞内供奉阿弥陀佛,当地人对风穴则是敬而远之。」
草十郎倾身问道:
「前面有可以容身的洞穴吧?」
「那里想必有许多神秘的洞穴。不过,自先祖以来就严格告诫我们,那是不可擅闯的领域。」
草十郎倒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那是神域?」
「进入那里的人几乎没命哪……只有少数人能历劫归来。」
草十郎暂时陷入沉默,最年轻的男子难忍好奇地说:
「这位修行者,你吹得好极了,而且是好奇妙的曲调,我真想叫全村的人来听呢。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吗?」
「……嗯,是的。」
草十郎含糊答道,只见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两眼生辉,还想问东问西,让他觉得过于熟识反而不妥。佐吉等人的遭遇令他抱憾至今,实在害怕再与村民打交道。
「谢谢你们热心相告,我这就去找风穴。」
草十郎匆匆道谢后逃走似的离开,背柴的村民只能失望地目送背影。
年轻人嘀咕说:
「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简直无法想像同样是吹笛人,能让小鸟欢喜鸣唱,引发整片森林群起应和,害我不好意思在秋天祭典献丑了。」
「怎么能相提并论啊?他的技巧是出神入化,你也看到野兽小鸟都想靠近他。」
中年男子如此说道,白发男子则在深思后说:
「村里的祭典恐怕不能出现那种笛声,应该是说,忌讳吹出那种音色才对,因为太美反而招致祸害。不过……那个人好像很落寞,年纪轻轻就想弃世,真教人心酸哪。」
「你想去叫什么风穴的地方?」
「没错,绝对是那里。」
草十郎边答边加快步伐。
「怪不得觉得似曾相识,你还记得贵船山也有洞穴,还有系世故意将扇子抛在那里吗?」
「我记得,可是……总觉得不该去。」
乌鸦忍不住飞来停在他盾上。
「自从你钻进那个洞穴,我老觉得你被有的没的附身,那个自尽的雌娃幽灵不是想要你的命吗?通往地底的洞穴,其实好危险呢。」
「我没有小看情况,知道这是冒险。」
草十郎切齿说道:
「或许过程很危险,但如果系世前往异界,我遇到危难是理所当然。系世并没在洞底,不过就同样异界来说,通路有些相似,因此万寿小姐才会现身。」
「我认为草十是进退两难,老实说,真不知道你的下场如何。」
鸟彦王感叹地说:
「当初见面时,我不晓得你是危险份子,觉得吹笛就能引起风暴的家伙还真少见。系世会神隐消失已经很夸张了,你想达成的壮举可是在挑衅神明喔。对血肉之躯来说,风险太大了。」
「我会全力以赴。」
草十郎刻意保持轻松说:
「何况我不会再铸成大祸,只想奋力一试各种能唤回系世的方法。等到无计可施,我便会放弃……那时或许不在人世了。」
「草十真的相信还有办法找回系世?」
「是的。你没在竹林看到她,才讲这种泄气话。」
草十郎凝视着前进方向。
「只要我记得系世的舞蹈,只要她继续跳下去,自然有解救之道。」
「我也想信……当然相信了。」
鸟彦王结巴说道,又郑重说:
「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婆婆为何派我跟着草十了。」
此后,草十郎眼前尽是无际的芒草原,高原的秋季来得早,芒草已见抽穗。途中为了解闷试吹,结果冒出好几只小狐,连蹦带跳追着他跑。
不久草十郎发现食粮不足,在村里时取得一袋去壳炒米,连日节省食用仍然见底。群鸦十分担心,时而包围野兔赶到他面前。
兔儿奔向自己固然不忍,却不能视若无睹。
草十郎发现群鸦取食相当草率,原来是为了保卫他。于是拿短刀杀死野兔,一半烤熟自用,另一半留给它们,乌鸦们纷纷喜孜孜地现身。
不久,高原再度变为下坡。展现在前方的低地淡木萧疏,称不上是森林,而是细树歪扭生长的奇异之地。他趋近一看,地面竟有别处从未见过的凹凸状态。
「这是火河流下来形成的土地。」
鸟彦王飞到他耳边说:
「所谓的风穴,大概就是这里。我们是不知道风穴,但身为鸟类,很了解有这种异域存在。渡鸟绝不飞过这种地方的上空,听说会让它们丧失最重要的方向感。」
天空浓云密布,这日从清晨就阳光黯淡。灰云下,老木残延的光景愈发显得不祥。
步下多岩的坡道,草十郎环望着枝条瘠瘦的树木,于是点了点头。
「对,我也感觉……就是这里。」
「你要去吗?」
草十郎放下肩上的鞍袋,取出横笛后,头也不回地说:
「
你们帮我看一下行囊,接下来也许边吹边前进比较好。」
「草十,你……真大胆。在这种怪地方,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喔。」
鸟彦王发出无助的啼叫。
草十郎一瞬住手,微泛起笑容。
「我更怕的是自己就此放弃,现在死心的话,我将一无所有。不能回头——若不找回系世,就等于放弃搜寻,我只能二择其一。」
除了血肉之躯,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故乡、同伴、安分守己的生活、赐予财富地位的天子,至今他抛舍一切,为了只求来此。
倘若从异界带回系世,届时他或许能找到自己的未来。
鸟彦王犹豫片刻后说: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对鸟来说,方向感最要紧,不过我会等的。你一定要回来喔,在这里玩完就太没意思了。」
「我会的。」
草十郎点头答应,不想太过悲观。他忽然想起一事,将系世的舞扇取出揣入怀中,觉得它穿越异界,蕴含着指引寻获少女的力量。
「那么再会了,等我的消息吧。」
他一边步入洼地,一边静静吹笛。当笛声响起,他随即知道音色果然玄妙,此地就连树林和地面都十分特殊。草十郎谨惯前进,只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岩石尽是百孔千疮。
横倒的林木相当多,或许萌芽的树木不易在硬岩上盘根。草十郎从旋律中,感觉这片景象辽阔到超乎想像。
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告知有风穴之称的洞穴距此不远。草十郎凭直觉前进,时而停止吹笛,在踏越惊险的岩地后,又继续迈进。
不久,他掌握到渴望的共鸣,那正是系世的舞、系世的旋律。起初轻渺如远方在滴水漾泉,然而律动愈来愈强,响起远比先前在竹林时更清晰的旋律,让他不由得狂悸莫名。
他绕过野草丛生的巨岩,终于看见跳舞的少女。
系世就在小洼地略敞的地方。天空满覆凝云,唯独此处像有阳光照耀生辉,原来是花雨般的光点,在舞袖的少女周围晶莹闪烁。艳绚的红衣彩此时清晰可见,那正是端午裁制的衣裳,上身搭配的白礼衣,如今似是清透不见。
除了脚踏离地一尺的上空以外——少女仿佛当真在此。
系世优雅旋身,手中没有持扇,她并非专注在舞,而是神情不安,焦急地左右张望。
(系世——)
发现在吹笛时无法出声呼唤,草十郎同样尝到焦躁的滋味。然而,他可以走近少女。在感到花雨般的光点落在身上时,系世终于留意到他了。
究竟系世看得见在世上的他,还是只听到他的笛声,那就不得而知。她仅是边舞边频望着草十郎的所在处,露出担忧神情,微微动着嘴唇。
他完全听不到少女的声音。不可思议的,即使拉近距离,总是无法靠近她。草十郎更向前进,就算踏入她的世界也在所不惜。
然而,系世在留心避免停舞时,拼命作势阻止他前来——她确实如此表示。
草十郎痴痴凝望着空中的系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虚空边缘,足尖正将踏入无底暗渊。
他错愕地凝视黑暗,终于听出万寿的琴声混于其中。那幽韵如此高妙地隐藏在系世的旋律中,就在领悟的瞬间,让他不寒而栗。
(不、不是的……原本这两种旋律就很相似,说不定只是些微之差……)
分毫差异,足以让抵达的境界犹如天坏之别。草十郎忽然不知自己属于何方,他一时心焦,总算稳住不让笛声中断,却恍惚看见万寿在幽暗中抚琴的皙手。
草十郎如被点醒般彻悟了,今后他唯能前往万寿的死域,却无法跨越系世的异界。无论如何吹笛,系世如何起舞,他都无法横越死亡的暗渊。
在此同时,系世与他同样有所领悟,她变得悲戚欲绝,终于停止动作。少女不舞后,花雨光点逐渐消失,她的身影也随之淡去。草十郎再也按捺不住,放下横笛叫道:
「系世!」
即将消失的少女一惊,竖耳聆听,草十郎还无暇思考行动,就从怀中抽出扇子,朝系世抛去。
「快接住,我不会放弃的。」
少女最后留下一抹惊讶表情,倏地消失无踪。然而,舞扇也消失了。草十郎发现抛出的扇子并未落在空地上,不禁愕然屏息。忽然间,地面发出轰鸣,大地开始剧烈摇晃。
站立不稳的草十郎应声趴倒,他身子几乎被震飞,摇撼让他大吃一惊,一时无法起身。岩石发出轰然巨响,四周树木纷纷倾倒,就在以为性命难保、从恐惧中回过神时,周围已恢复宁静。
(刚才……该不会是……我和系世造成的吧。)
他战战兢兢思索着,无法明确否定。异界的门敞开了,发生这种事恐怕不足为奇。
此外,草十郎无法在此求盼接近系世,他了解这属于狂暴神灵的圣域,气脉和地脉激混纷杂。此地的力量异常狂昂,不可能将她顺利带返人世。
草十郎这才发现空地旁有洞穴,隐在树根间的空穴被刚才地震晃落的碎岩掩埋入口。他注视片刻后,终于奋力站起身。
(不该颓丧……这不是前功尽弃,我的确向系世跨近了一步……)
他如此安慰自己,仍不免沮丧,面临异常的情境,让他觉得神魂耗尽。虽然想迈步前进,脚下踉跆不听使唤,地面仿佛摇晃未停。步履蹒跚的他好不容易回到林边,倚着树干环视四周。
然而,他并未看见乌鸦和鞍袋,正怀疑本身是否失去方向感时,发现鞍袋正放在不远处的一块突岩下。
(几只乌鸦居然也能拉这么远……)
草十郎感到意外,并没有深思其由,单纯以为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罢了。他只想先取水筒饮水,就走去蹲在鞍袋前。
这时,他望见有黑影落下。
由于事出突然,在遭到连番殴打到倒地为止,他还感到莫名其妙。原来早有几个男子躲在岩下,一直埋伏等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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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击者有三人,体型皆非魁梧之辈,动作间却显示身手不凡。就算草十郎真能保持最佳状态,也难以招架同时出击。他们一身农民打扮,是为了免招疑惑,便于在附近出没。
手臂被反剪在后,草十郎知道挣扎无用,只仰头问道:
「这怎么回事,跟我有仇吗?」
「没有。」
或许仗着人多势众,男子这才回道:
「我们只是奉命叫你别再吹笛子。至于理由,你该心里有数吧。你曾发誓永远不会再吹。」
「我没发过这种誓,你别胡说八道!」
草十郎激动说道,男子冷然又说:
「不,你有发誓,既然为主上吹奏,就绝不能再为别人吹。」
草十郎脑中浮现池畔的舞台,想起上皇的话语,当时他极度失意到无法再吹。于是他屏住息后,轻声说:
「果然没错……你们是奉上皇的指派来追杀我?是替他当差的游艺人?」
「只要不吹笛子,就放你一马。」
男子并不正面回答,等于承认此事。草十郎气冲冲说:
「我不会再跟上皇相见,也不打算回京。你们想加害于我,真是岂有此理。就算我再吹也没什么大不了,跟上皇毫无瓜葛。」
「少装蒜了,你想借着笛声唤回已经神隐的系世御前,难道不是吗?」
游艺人毫不保留地说道。草十郎一听大惊,不觉紧盯着对方。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那么,上皇也知情?」
「主上认为这是天理难容,因为系世小姐是为了成全上皇延年益寿,才甘愿成为献神的祭品。」
「是他表示不准让系世回来?」
「因为这是有违人常,那位舞姬早已成仙了。」
上皇绝非无故下令袭击,为此更让草十郎怒火中烧。
「难道系世回到世上,为上皇延寿就失去神效?我真受够了这些皇卿国戚的自私自利。系世才不是献祭品,都是他在自作主张!」
「放肆,你才自作主张。不过,这笛声有奇妙的力量,可不能任你嚣张。」
男子抽出腰间武器,虽是一把短刀,却比草十郎拾获的刀身更长。
「告诉你吧,主上慈悲为怀,吩咐不要伤及性命。他推崇佛理,只示意教你不能再吹——只要少几根指头,永远就不能再碰笛子。」
草十郎只感觉血气尽失,他拼命抗拒,但如何挣扎,几个按住他的男子皆不为所动。
「……或是斩断单臂的肌腱也行,只要永远不能再碰笛子就好。要是你日后想回去效命,主上也会恩准喔。」
「住手!」
草十郎无法动弹,手臂手腕被强迫固定在岩石上。亮晃晃的尖刀即在眼前,他不禁嘶喊:
「这样不如杀了我!」
「我再说一次,咱们跟你无怨无仇。」
男子冷漠说完,高高举起尖刀。说时迟那时快,乌鸦朝他飞冲而来。
脸遭黑翼拍击之下,男子愕然后退,另两人也吓一跳,却没让草十郎脱身。持刀男子在被连啄几下后,这才惹恼起来。
「可恶
,混帐东西!」
短刃一闪,黑鸟鲜血飞溅着坠落在草地,微拍两下翅膀后,就不再动弹了。
「鸟彦王、鸟彦王!」
草十郎悲痛望着威猛的乌鸦变成一团黑尸,不禁挣扎着发出叫唤。
「我在这里喔。」
一个声音静静响起。草十郎愕然望去,只见鸟彦王正停在他被控制住的那块岩上。
「这几个人胆敢对本王的亲信做出罪大恶极的事,现在我以鸟王之名,命你们惩治这些家伙。」
鸟彦王发出命令,声音威沉回异于平时,天空顿时被轰然巨响包围。
这些男子发出惊叫松手,草十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无数鸟翼发出震响,犹如一场暴风雨。
空中的庞大鸟群是以鹅鸟、老鹰、鸢鸟、乌鸦为主力,还有无数娇小的鸟儿。他首次见到群鸟满布整片视野,振翅的声浪让感官为之错乱。三人纷纷落荒而逃,在鸟群袭击下霎时消失在草丛间。
鸟群像是暴风雨,从草十郎身边迅速退离。震耳欲聋的噪响歇止后,他才询问留在身旁的鸟彦王:
「……那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大概剩一堆白骨吧。」
若无其事的鸟王信口说道。
草十郎有些同情奉命行事的游艺人,不过这种牺牲就像是听命主公的武士。他茫然思索着,认为他们可能视此为天灾,就对鸟彦王应了一句「是吗」,走到黑色的小遗骸旁蹲下。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你遇害了……我不希望有任何乌鸦牺牲。」
「它替我完成心愿,比我更早察觉这种心意。」
鸟彦王也飞到气绝的舍弟身旁,低头表示敬意。
「这是光荣牺牲、代主效命,今后就算亲信交替,我都不会忘记它。」
默默无言的草十郎凝视片刻后,小声说:
「它是为我而死……我从没为它做什么。直到刚才,我还相信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真是千错万错。」
草十郎在打击中无法起身,身上微微发抖,声音剧烈震颤。他住口不语后,又说:
「我以为自己孤独一身,真是蠢到极点。你……你们总陪着我,明明不求回报,而我三番两次身受救命之恩。正因为有你,我才能任性去找系世。当我以为失去你时,才恍然大悟,人类真自以为是啊……」
鸟彦王昂起鸟喙,望着草十郎。
「草十,你为我哭了?」
「才怪。要是你死了,我就会放声大哭。」
「可是你有哭啊。」
「那是为你的舍弟伤感。」
「还不都一样,它跟我心连心嘛。」
乌鸦飞到他肩上,草十郎忙拭去颊上湿痕。
「草十在哭,掉眼泪罗。」
「少强词夺理了,笨蛋,害我本来感激得要命。」
草十郎板起脸,鸟彦王一个劲儿摄翅。
「我非这么说不可。草十,还记得吗?我曾说为了向人类学习哭泣,才外出修行的。这趟修行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身为鸟王的资格——必须找到为我哭泣的人。」
「什么?」
草十郎听得一头雾水,正揩着眼睛时,鸟彦王更起劲地说:
「草十是不中用没错,不过我保证你是个好小子。」
「……这算是夸奖?」
「我修行到此为止,可以毫无遗憾地回去见婆婆了。」
「回去是指……」
鸟王忽然提起此事,草十郎不禁困惑,倒是肩上的乌鸦喜不自禁。
「我刚才不是滥用鸟王的特权吗?老实说自己还不够资格,正在烦恼该如何向婆婆解释,幸好有你哭才解决,我总有办法应付老人家的。」
「那么,你要回鸟国了?」
要说不失望是假,对草十郎而言,他才深深体会鸟彦王至为重要。不过就算表明也无济于事,应该由衷祝福它才对。
「太好了,你总算修成正果,以后可以随心所欲了。」
「是啊,没错。」
鸟彦王鼓起胸膛羽毛,满怀憧憬地说着,又窥探草十郎的表情。
「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你去鸟国。你知道这里不能待太久,刚才的地震让富士山浓烟直冒,说不定会落火山灰。」
「地震……果然是我引起的?」
「大概吧,你这人总是杠上狠角色。」
草十郎不禁泄气,鸟彦王拍了拍翅膀。
「我原想更早提议,以你的处境,还是暂时远离人群才聪明。那么,没有比到我的国度更恰当了。」
「你的国度究竟在哪里?」
「只能说在群岛中央,从人类的地理来看,或许是与飞驿或美浓重叠的地方。」
草十郎思索片刻,喃喃说道:
「我听传说中有麻雀屋(※出自麻雀报恩的故事,老翁疼爱的麻雀被坏心眼的老妇剪断舌头后赶走。老翁千辛万苦找到竹丛里的麻雀屋,麻雀赠老翁一箱金银财宝作为谢礼。老妇随后也去找麻雀,得到箱子后半路打开偷看,不料竟跑出一群妖怪。),从没听过乌鸦也有……」
「你讲什么好难懂,反正跟我来就是了,接待人类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喔。」
鸟彦王愈说愈兴奋,草十郎迟疑不决,嗫嚅后说:
「……谢谢你邀请,如果就此离别,我真的很不舍。可是我必须先考虑找回系世才行……幸亏有你,现在还能吹笛子。」
草十郎凝视着完好无缺的手指,又说:
「还是有美中不足……不过,系世的扇子消失了。那枝扇子若回到她手中,或许有希望找到解救之途。就算现在不能带她回来,只要再接再厉,还是有希望。」
「我知道。」
乌鸦翩然飞到他头上啼道。
「好傻,你以为我还要听解说才懂?说来说去,我带你去鸟国也是为了系世着想。虽然你只是人类,表现却很优异——连鸟族都刮目相看呢。不过这次实在惊险万分,简直在鬼门关走一遭。既然事情有此发展,唯有靠了解神域者的建言,才能助你通过试炼。」
草十郎眨了眨眼。
「鸟国有可以给我忠告的智者?」
「当然有啦,就是婆婆。」
草十郎总算了解情况了,那只派鸟彦王来找他的百岁乌鸦,就算通晓人所未知的事也不足为奇。正在感佩之际,只听鸟彦王说道:
「从飞禽的立场来看,我认为要通往系世的地方,应该要打开天界之门,而不是地底之门。丰苇原中最了解天门奥秘的,应该就是我的婆婆了。」
草十郎吟味这番话语。
「我明白了。这就接受你的邀请,我想和你的婆婆见面。」
「好,一言为定。」
草十郎答应后,忽然问乌鸦:
「我还没详细提过上次和系世相遇的事,你怎么很清楚?」
「因为我也亲眼看到她了。」
鸟彦王忙一缩头。
「结果我还是担心你,一道跟到树林间。后来被地震吓飞,一看不知身在何方,舍弟拼命把我带回来。所以当你差点被人暗算时,来不及赶去救援。」
草十郎即刻出发,呼吸时侧腹疼痛异常,走不了多远就坐倒在地。看来像是肋骨有了裂痕或折断,或许在游艺人突袭时遭到猛力踢中,还是地震时在某处碰撞,总之没什么印象。
鸟彦王发现情况有异,于是飞下来。
「草十,你受伤了?」
「没什么……区区小伤。既然有带日满的伤药,还是趁现在涂吧。」
草十郎故作轻松地答道,敞开衣衫一看,比想像更严重,浑身尽是打扑伤。这是被对方扭住按倒所致,望见红肿的伤势,似乎更添几分痛意。
鸟彦王不安地注视在涂药的草十郎,说:
「我觉得你动不动就受伤,不要紧吗?」
「以前我会断过肋骨,虽然有点疼和发烧,不过跟手脚情况不同,还不致于走不动路。只要避免激烈动作,不需费太多工夫治疗也能痊愈。」
草十郎无意为这点伤势拖延旅程,内心频频提醒时刻宝贵。如今系世仍在跳舞,若是自己一直苦无良策,恐怕她真会放弃。
鸟彦王默望他片刻后,才说:
「人类真是比鸟族还爱逞强,你们若是鸟的话,早不知赔上几次命了。我从很多方面得到感触,其实人类并不是那么所向无敌。」
草十郎暂时只能备尝艰辛、强撑忍痛着继续在险山中赶路,终于来至街道。只要前往旅店,就能获取食粮、更换破衣,总算得以轻便西行了。
这条穿越信浓国的通路称为东山道,是草十郎在途中打听得知的,不禁让他想起源义平若在人世,必然循此道而来,还会去牧场挑选骏马。
由于使力呼吸就疼痛,草十郎多日来疏于吹笛,就算不吹,周围仍有鸟群聚集。自从踏入街道后,鸟群之多,甚至引起众人侧目。
说来说去,原因就在于乌鸦和鸢鸟忙着叼礼物送他。果实类固然可喜,不过青蛙或蜥蜴等弄错对象的玩意,或从邻家偷来的东西,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下指示喔,它们是从鸟联络网得知我带人回乡。」
鸟彦王辩解道,并不想解决礼物的问题。
「大家当然对你好奇嘛。舍弟们为你送饭的事早成了话题,你别放在心上,选择能吃的尽量享用吧。」
「别说得那么轻松,我会良心不安呢。」
草十郎盯着握饭团,心想八成抢自别人饭盒,丢掉也未免可惜,结果用来果腹。
从信浓路过美浓之际,群鸟送来的物资相当派得上用场。他近乎囊空,在途中的村落工作筹资固然可行,却需耗上一整日。与其求财,不如赶路为先,他决心继续迈向山岭。
越过山道中最难行的国境山岭,就是美浓地方了。草十郎望着森坡彼方,平原在烟云中映入眼底,于是喃喃说:
「美浓……这里离青墓不远,我又回到原处了。」
「是啊,不过鸟国比青墓更北方,还要溯河而上喔。」
草十郎思考这番话,稍后问道:
「不管是美浓或飞驿,鸟国还不至于在无人深山吧。」
「没错,我们的生活圈原本和人类很相似。也就是说,我们都喜欢村里,和那些住在深山的鸟类不一样。」
「那么,为何几百年来你们不想接近人群?」
「反正你去就知道了。」
鸟彦王展翅飞翔说:
「啊,好期待喔,很久没回故乡了。你这样慢吞吞的,真急死我了。」
「只怪我没翅膀,你先去好了。」
这番话显然忘记他行动不便,草十郎不悦地前进着,乌鸦稍后返来,带着一抹反省之色。
「不会飞不是你的错,反正我习惯人类的脚速,带你回去最要紧。门会变特别大好让你通过,必须有我在旁关照才行。」
草十郎吃了一惊,不禁望着乌鸦。
「门?鸟国有门吗?」
「有啊,这样你总该了解我们为何知道有天门吧。」
「原来如此……」
草十郎低喃道,鸟彦王又郑重说:
「这些事原本不能告诉人类,但也不是从未告诉过人。为了救出系世,我认为草十应该知道这些知识,就算让你见识鸟族得天独厚的力量也没关系。所以,我想以鸟王的身分接待你。」
「那太好了。」
草十郎充满惊讶说:
「没想到竟有这种奥秘,原以为能和你交谈已经很不寻常,就算再有任何情况也不稀奇了。」
鸟彦王踌躇一番后说:
「……其实还有些事没告诉你,就是有关鸟王向人类学习的事情。根据大概只有王族记得的古老誓约,身为鸟彦王必须学习人心,才能完全获得鸟王的资格。在此同时,让鸟彦王获得人心的那位人士,也一样得到鸟王封号。」
「难道我成了鸟王?」
草十郎不敢置信地反问道,鸟彦王嘀咕一句:「不然还有谁」。
「鸟带贡物给你,就是懂得这个道理。与其说获得资格,应该是举国皆知我有多依赖你。真没辙,因为我跟你共享泪水了。」
草十郎默默前进,半晌才说: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真的是少主。」
「我也不想张扬……所以无所谓了。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祭神仪式的奥秘,目前仍由身为宰相的婆婆主宰喔。」
鸟彦王大叹了口气说:
「它还没有全权委任给我,不管我怎么想,这方面是抵不过祭司的经验老道。」
开始登向北道后,出现更多鸟群来进贡,尤其当他能吹笛后更聚集不断,因此不需担心断粮。然而想接近人里也难,连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感觉自己快成了世外人。
终于抵达离民家不远的小山,背后可见连峰山棱耸峙,比起峻岭,这座小山看似极易攀登。鸟彦王说明此山平凡无奇,当地人称之为「丧山」,还视为圣地并禁止伐树。
「我的故乡就是这里。现在到达门了,先等等看吧。」
草十郎以为它讲错,又确认一遍。
「你刚不是说到门了吗?」
「不是啦,门会视情况出现。」
鸟彦王拍拍翅膀。
「我应该提过鸟的祭祀方式吧?重点不在地点,而是太阳高度和飞行角度,是随季节和时刻改变,不可能恒久不变。对了……系世的舞也有点类似喔。至于鸟,则是由只数决定情况。」
凡事惊奇也无用,草十郎只会意点头。四周万籁俱寂,风拂遍山麓原野,他伫立在此,感受袭袭嫩凉,如今暑热已褪,正是访秋时节。
土堤草丛间绽着薄紫的兰草和桔梗、白野菊,无际的宁景毫无异兆,简直不像有鸟国存在。
「我可以边等边吹吗?」
草十郎忽然很想知道在此的笛声如何,于是取出横笛。从富士来此的途中,已有两、三次感应到系世的旋律,但还不会强烈到让少女现身。他认为是气脉或地脉不顺畅导致阻隔很深。恐怕从丧山也无法通往异界,不过,或许有什么发现——
草十郎开始吹奏,不多时,土堤的茂丛一阵微摇,似乎有野兽动静。这是司空见惯,池起先不以为意,岂料,那感觉却朝他直冲而来。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放下横笛,没被草丛中跃出的野兽扑倒,腾空扑来的野兽着地后,再次向他袭来。
不知是爪是牙掠过,划破衣肩,他不禁愕然望去,原来袭击者是一只巨狼,有黑灰毛和金眼瞳,颈上刚毛倒竖,正发出低吼,显然来势汹汹。
(这怎么回事……?)
然而不容细想,狼又再度扑来,草十郎奋力避过,对方的热喘和利牙掠过脖颈,瞄准了他的喉头。由不得迟疑,他压低姿势,从怀中取出短刀紧握在手。
然而这次,他难以避开野兽的猛袭,揪住欲扑噬的狼首,在地上滚成一团。激斗正酣时,鸟彦王气冲冲地说:
「别捣蛋了。清青姬,你搞什么鬼啊?」
突袭的狼顿时阖嘴,草十郎见隙挥刀,对方抢先一步轻盈跃开。他一时躺倒在地,仰起半身,只见那只狼已在数步之外,没事似的忙着搔痒。
(清青姬……?)
原以为鸟彦王是呼唤那只狼,回答却来自别处。那是与鸟王极相似,但更尖锐的嗓音。
「先让鸟眷们瞧瞧你带来的人有几两重,这才够意思。你以为我没有试探的权利?」
「当然没有!你敢再偷袭草十,瞧我不啄瞎你的眼珠子。」
鸟彦王当真火冒三丈,对方倒是理直气壮。
「没良心的,我只是小试一番,要是他比不上我的野兽勇猛,怎么配当鸟王啊?还有,听你那幼稚口气,哪像是对贵妇说话?就是这副德行,我很怀疑你带来的人选有多大本事。」
草十郎循声朝枝梢望去,对方隐在叶间看不清模样。他惊叹除了鸟彦王,竟然还有其他鸟族能伶俐说话,于是肋骨疼也没当回事,当然连气恼都忘了。
「只有你在怀疑,还敢出言不逊,我真替你丢脸。你要是收敛点,我还客气几分,居然给我下马威,谁敢领教啊。」
鸟彦王气势汹汹地说道,只听对方立刻回嘴:
「别以为只有我吃味,几个月下来,你只顾这个人,趁这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过,我承认他不是弱者,自古冠上鸟王之名的人就该是英雄豪杰。」
只见林间飞出一只乌鸦,接着有几只追随而去,金眼狼趁草十郎不注意时,忽然一溜烟不见了。
鸟彦王和草十郎目送着群鸦飞远后,就说:
「清青姬在我族中是属于操纵野兽的家系,被它驯服的狼会变得神智昏乱。所以你别放在心上,它只想成为众鸟瞩目的焦点,总是爱出锋头。」
「它……该不会是你妻子?」
草十郎心有余悸地问道,乌鸦答说是未婚妻。
「其实当我出生时,阴错阳差跑出三位未婚妻,就是清青姬、朝雾姬、桃照姬。个个系出名门,伶嘴俐舌全得自本族真传,它们为了成为正妃,一直在玩争夺战。」
鸟彦王语气中顿时带着沮丧,双翼一缩收拢。
「我都忘了正式成为鸟王后,反而让争宠白热化。这阵子我全忘了这件讨厌事……应该说是刻意遗忘吧。」
「你们鸦族的名媛想一致围攻你?」
草十郎觉得刚才那只雌鸦居上风,因此试问道。但听鸟彦王有气没力的答覆,更让他坚信如此。
「不,清青姬爱恨分明,反而容易懂。雌鸦间在争宠时多半更加勾心斗角,而且各自延揽有实权的外戚。是啊,等我成为鸟王后,就不能逃避这些问题了。」
3
隔了片刻,五、六只乌鸦出现在天际,随即从反侧又来一群。原以为直线飞行后彼此有交集,不料在空中划了大圈后,又再度彼此对立。此后,从另一方向加入一群,接着又有其他鸦群陆续飞来。
「祭神仪式开始了,一只鸟穿越门并不稀奇,要让大型野兽或人类进去,就必须举行这种仪式。」
停在草十郎肩上的鸟彦王做了说明:
「人们将阻隔鸟国的屏障称为『结界』,地上生息的动
物即使接触结界也没有感觉,只是在不知不觉绕着外围,为了找不到出路而百思不解。」
群鸟在空中穿梭飞翔的模样,草十郎也为之着迷,那轨迹蕴含着反复和乱拍节奏,十分艳丽而华美,不断衍生明确的律动。比喻来说,其实与舞蹈极为相似。
「……那么,鸟国的所在地也算是一种异界?」
「你这样想并没有错,其实没有不同,只能说比丰苇原的其他地方保存得更完整。」
鸟彦王说着,等待片刻后,向草十郎打个信号。
「好,可以了,你朝那里的大杉树直接走过去。」
草十郎肩上载着乌鸦,朝树林走去,周遭并无特别变化,只见尽是微暗森林。前行片刻后,终于来到一片小空地。
听到鸟彦王说声「称等」之后,草十郎停下脚步。一只乌鸦飞来停在他头顶的横枝上。那只乌鸦现身后折拢羽翼,发出清亮的语音说:
「鸟彦王,欢迎回乡,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还有这位草十郎,欢迎莅临鸟国。」
这语调和清青姬一样悦耳,态度却郑重到完全呈对比,反让草十郎不知所措,鸟彦王就在他耳边说:
「这是桃照姬,美人胚子,比较丰腴吧?」
草十郎根本看不出差异,总之先向对方行礼,又觉得这种举动满怪异,于是桃照姬又说:
「长旅劳顿,你一定很累了。这里是鸟国,没有可供人宿的地方,不过我们鸦族已尽心准备一切,请随我来。」
跟着在枝间飞越的桃照姬前进,只见东侧斜坡有片洼地,小河流淌其间,小崖上方有一处浅洼,既有树根撑顶,犹如形成遮檐。
「这的确是野宿的好地方。」
站在小河畔的草十郎相当感动,更惊讶的是进入洼洞中,筒有供人使用的物品,比如饭碗、食盘、筷子、杓子,连同小锅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怎么收集来的?」
他忍不住询问,桃照姬昂然说道:
「我们不会炊煮,不过凡是了解人类的鸟儿,都知道该准备哪些必需品。不介意的话,请你自行生火,不要紧的,只需留心别烧了森林就行。」
不仅是用品,还张罗了许多食物,细心以朴叶铺衬着栗子和松子、山葡萄、草菇。放有三尾小鳝鱼的叶面尚留漉湿,他不禁纳闷它们是如何捕捉到的。旁边还有一只麻袋,里面放有杂谷,试着提起重量不轻,无论取自何处,都令人难以相信光凭鸟力也能搬动这些物品。
「你们为我准备这么丰盛?」
「你是鸟彦王款待的贵宾,必须符合身分招待才行。」
草十郎有点受宠若惊,确实也由衷庆幸。好些日子不会生火煮食,一想到能够如愿就跃跃欲试。
鸟彦王也环望着诸多用品一应俱全,露出满意神色。
「桃照姬是系出大内里的鸦族,很了解人们的生活。有时反而弄巧成拙,只有这次机伶得很。」
(……该不会送礼也分大小箱吧(※麻雀报恩的故事里,麻雀取出大小两箱礼物任老翁挑选,无欲的老翁选择轻巧的小箱,最后获得财富。萌生贪念的老妇选择笨重的大箱,反而吃足了苦头。))
草十郎暗地想起那则传说故事。这时,有个声音响起,却非发自桃照姬。
「唉唷,成何体统呀,奉承人类来替自己博取好感,你的企图未免太明显了。有矜持的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清青姬都比你强多了。」
听到这火辣语气,桃照姬飞跳起来。
「你说什么?不甘心的话,你也去下工夫讨好人家呀。你们全族啊,只晓得摆架子。」
刚现身的乌鸦尖喙一扬。
「爱怎么奉承随你便,不过他来的目的是为了参见婆婆。打理老夫人身边一切的,可是我们一族喔,是否带这人去见婆婆,决定权还在我呢。」
停在草十郎肩上的鸟彦王厌烦地说道:
「我想你该猜到了……这是朝雾姬,出身祭司世家。」
朝雾姬锐利地望着鸟彦王,然后说:
「本来想说些贺喜归乡的客套话,没想到你带这种荒唐人回来,宫廷高层还闹出轩然大波呢。让一个企图闯进异界的人当鸟王,简直是破天荒嘛。」
「是婆婆选我去跟草十修行的喔。要说破天荒,婆婆也该负责。」
「话是没错,不过你带他回来又另当别论。有能力打开异界的人若登基为王,将对鸟国存续造成危害。这点道理,连无知小鸦也懂。」
鸟彦王一时无言反驳,稍后才回嘴:
「我才不想跟你说明呢,反正迟早会在婆婆面前正式解释清楚,免得我浪费口舌。我可不准你拒绝带草十去见老夫人,这是为你好喔。」
朝雾姬霎时收起羽翅。
「你又想拿啄眼珠来吓我?我知道他笛艺高超,才不会学清青姬去试探呢。你用不着火大,明天我带他去见婆婆就是了。」
雌鸦朝草十郎望去,尖喙一转向他,端起十足威严说:
「明天黎明会来接你,婆婆日落就安歇了。今晚得要彻底沐浴休息,做好参见准备。」
随后它悠然飞去,气呼呼抱怨的桃照姬也离开了。眼看雌鸦尽散后,草十郎悄然询问鸟彦王:
「那么……你的真命天女是谁?」
鸟彦王垂下头。
「……我真想找只不多话的雌鸦,共筑平静的爱巢。」
草十郎收集枯枝生火,架起锅后,来到小河浴身。他想起朝雾姬的提醒,就将身上的衣服在河中洗净。等内衫全干时,虽然寒冷,幸而火堆暖旺,明日上衣应可煨干。
除了桃照姬和朝雾姬出现之外,鸟群并没来打扰他,原来鸟彦王已严正声明不准骚扰。然而,它们在保持静默以免引起注意时,草十郎仍感觉头顶枝上有众头钻动。他边洗边感到别扭,总觉得备受监视。
由于不知鸟彦王去向,草十郎独自吃完锅中的杂烩粥后,愈发感到寂寞。至今他总是单独作息,有这种落寞感还是头一遭。
(……或许这是鸟国的缘故。)
高林间充满鸟禽的气息,地面却仅有虫鸣微响,不会有野兽出没。在此,唯有草十郎是异类。
无论是生火还是以锅煮食,一想到这种行径被视为怪举,就不禁承认确实如此。他注视着手掌,心想人类这种动物真是奇妙。
于是,他无心吹笛了,群鸟刻意保持安静,让他更不能轻率而为。既然意兴阑珊,闲来无事时只能席地而眠。在洼地里侧铺妥寝铺后,他抱头好让自己及早进入梦乡。
朝雾姬果然依约在黎明第一道曙光时现身。
「好了,既然清醒了,就随我来吧。」
草十郎时睡时醒,并非一觉好眠,但至少腿酸减轻。他一骨碌起身,穿上尚未全干的衣衫,然后整好装束。
「鸟彦王呢?」
草十郎不见它身影,便问道。朝雾姬回答:
「它昨晚和婆婆会见,好像挨了不少训呢。今晨它很忙,一旦正式登基,将有许多事情必须处理。」
「你不是说婆婆夜里很早歇息吗?」
「我是说有本事到得了树上寝宫参见的话,这又另当别论了。你上得去吗?」
草十郎只好闭嘴,急急迫着飞在枝间的乌鸦。
朝雾姬一径飞向小山顶,在此附近,有一棵绿云缭绕的巨楠树。雌鸦停在粗枝上,望着草十郎说:
「你会爬树吧?爬不上去就别想见婆婆了。宰相君近来足不出户,整日栖居在树宫呢。」
草十郎仰望着抬头也看不到顶的巨树,总不能这样傻眼下去;他快速游移视线,搜寻可抓攀的树干凹处和细枝蔓草。脑中盘算一阵后,将草鞋脱了一丢。
「那当然,既然来到这里,岂能无功而返?」
他喜欢爬树,手脚比别人敏捷,然而,这是无论怎么往上都到不了终点、可说是挑战极限的试炼。过程中,他手酸脚软地频频打颤,愈来愈难将躯体推向树上。
生有羽翼的朝雾姬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对他的慢动作极为不耐。
「听说你身手轻巧,怎么这点就体力不支了?」
半途稍作休息却遭数落,然而他不想就此放弃;盘算也无济于事,因为枝干变得愈来愈细,难以判断是否能承受体重。下方有树枝遮挡看不见地面,无法判断高度如何。
朝雾姬终于表示到此为止,这时几乎来到最后一根橙杈。草十郎惯重跨坐在树枝上,想努力忘记正在高处,然而微风稍起就引得树枝摇动,遥远脚下传来飒飒叶响,令人想忘记居高临下也难。
「老夫人,他来参见了,就在前端枝上恭候。」
只听见朝雾姬语气忽转温婉,他仰起头,不远枝上除了雌鸦,还栖着一只羽色较黯浊的乌鸦,活脱脱像一团煤块。年逾百旬的老鸦缩首匍匐着,语气倒是颇为尖亮,唤起草十郎依稀的记忆。
「吹笛小子,我们终于再会了。上次见到你时,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鬼哪。」
草十郎有些惊讶。
「我记得当时没哭啊。」
「当然有罗,满脸湿
答答的,唤着不能死而复生的娘。直到现在,你这老毛病还是没改。」
「您是指我在找系世吗?」
草十郎发现自己气恼之余忘记问候,踌躇片刻后,他郑重向老鸦说道:
「那么,婆婆……」
老鸦毫不客气地回道:
「谁是婆婆?这哪是你该叫的?还不称呼宰相君。」
「……宰相君……夫人。」
草十郎重新整理思绪,简单扼要地说明:
「我来贵国的目的是为了救出系世,因此必须知道鸟界的奥秘,这是鸟彦王告诉我的,我只想带系世重回世间。」
鸦宰相依然不改犀利的语气:
「无论在这世上还是在异界,万物是无法恢复原状的;一旦发生,唯有重新向前迈进。就算乍看恢复原状,其中必然产生差异。」
草十郎坚决重复道:
「不管以后怎样,反正我想唤回系世。」
「她接触过异界,已经不同于往昔,就像你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万一真的唤她回世上,一定会发生无法想像的事情。首先,你凭什么肯定那女孩想回你身边?」
草十郎霎时无言以对。然而,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也想过系世或许在异界过得很幸福,不过她一直在跳舞……真的有听见我的笛声而起舞。」
鸦宰相继续说:
「芸芸苍生唯能依照定数而存,尽管矢志另谋他道,到头来还是无法违逆自成的格局。从另一角度来看,到异界的女孩或许在冥冥中期望有这种将来。而你也一样,拥有不凡的艺曲天赋,因此卷入京城执权者的是非,做出违反天道的事。这是既成事实,你只是不断抗拒而已。」
草十郎缄默片刻后,觉得言之有理。
「没错,我一直在抗拒,如今仍不能原谅自己轻举妄动,逼使系世走投无路。我好想恢复从前……如果得以实现,就算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是再违抗宿命,将难逃死亡深渊。你该有切身体会吧?这么做只会引火自焚,老身有话在先,这样下去不能持久,肉体是无法久处神域的。」
草十郎紧握支撑自己的树枝,怒嚷说:
「这就是鸟国祭司给的忠告?你想叫我别做白日梦,就明讲好了,不必拐弯抹角!」
「一个活着的女孩从世上消失,值得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鸦宰相并不答覆他,只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没发觉还有其他之道可行吗?笛声已经将你和鸟彦王维系在一起。我们几乎不会让人类得知鸟王拥有多强的力量,不过你应该很了解,只要善于驱使此力,连京城天子都会甘拜下风。」
草十郎心想与我何干,便无力问道:
「就算我成了天子,那又如何?」
「你再坚持下去,不是难见容于世?何况只顾着追寻异界的女孩,老身请问你,今后该如何生计哪?」
草十郎默然不语,风撼着树枝,他一时拼命攀紧,感觉楠叶的喧飒犹在嘲笑自己。
老鸦又开口道:
「原本说来,当今天子的先祖,会在远古受到鸟彦王的协助。我们在人所不知的地方观察世局,有时施以制裁……鸟彦王可说是丰苇原的真正支配者。刚登基的鸟彦王雏气未脱,还毛毛燥燥的,再过五十年,应该已成气候。」
草十郎不难想像,昨夜鸟彦王大概被这老鸦训到昏头,因为自己也毫无招架之力。
「只要借助鸟彦王的力量……你可以发挥音律才能,另谋生存之道。只要你适合当鸟王,对鸟国是一大幸事,甚至关系整个丰苇原的幸福。不过,前提就是必须放弃在异界的女孩。假如你坚持非打开异界不可,就必须将到手的一切幸福,填注在四分五裂的世间,何况还不能担保是否获得代偿。」
草十郎终于察觉这只老练乌鸦在试探自己。他寻思片刻,知道光凭口说无法让对方诚服,而论及博学辩才,他远非老鸦对手。
「我可以吹笛吗?」
他突然问道,鸦宰相面露讶异之色。
「这么高你也能吹?」
「是的。」
每当风起,树枝随之摇曳,感觉像是骑马射箭,他只需双足使劲夹住枝身,好好挺直背脊即可。在与乌鸦交谈中,他已对高处适应不少。
笛声响起不久,草十郎发觉自己攀爬的这棵楠树,甚至是整座小山树林,都不会发生平时该有的共鸣,原来此地的树木忠实守护着鸟群交织的另一种律动。这里尽是参天古木,或许耗时数百年来保存这种律动,方可形成鸟国结界。
草十郎于是改变旋律,共鸣若与平时相异,那么由他来配合也无妨。不久,笛声和周围产生共鸣,穿越结界流泻而出。
(我只能这样吹奏……)
当他得知笛声在搜求系世之际,不禁如此思忖。末吉的横笛奏出的乐曲仅能呼唤在异界的系世,草十郎的生存意义也仅在于此,倘若失去这目标,他等于踏上亡命之途。
「哼,拿你没辙……才华洋溢的人还真棘手。」
鸦宰相发牢骚说:
「这样够了,你会把整个鸟国结界都毁了。」
草十郎停止吹奏,慎重地将横笛收回怀里。
「系世不会在鸟国出现的,笛声能穿越结界,因此我很清楚;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老鸦叹了口气。
「看来老身讲什么都是枉费口舌,难道你非达到目的不可?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草十郎略微迟疑后答道:
「我想继续西行,虽然不太有把握……总觉得从这里可以通往异界。」
「那也行啊,你真想找回那女孩的话,是该越过山棱道朝南方半岛出发。」
听到这意外消息,草十郎愕然瞪着煤块似的老鸦,对方不悦地啼道:
「别一脸大惊小怪,鸟祭司只是在传授奥秘而已。南方半岛的海边有丰苇原中最有可能通往异界之处,那就是远赴黄泉国的国生女神(※根据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神话,女神伊邪那美命与男神伊邪那岐命结合后,创造了日本国土。)之长眠地,人们称为纪伊国,又叫作熊野。」
「熊野……」
那正是日满归隐之地,草十郎初次看见系世跳的正是熊野巫女的舞蹈。他甚至依稀想起源义朝举兵时,平氏一族会离京前往熊野参拜,以及义平为此大肆抨击的情景。
「在熊野的女神墓是由千引之岩封阻,每逢春秋雨季,鸟群会在岩石上空举行祭祀,它们知道何处有最大的门。」
「我真的能找回系世?」
草十郎忘情之下倾身问道,差点失去平衡,鸦宰相没好气地瞅着他慌手慌脚的模样。
「你的笛声若能借助群鸟的力量,或许还有机会。可是你已经闯入不可侵犯的神域,若想再度尝试,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要紧,抱一线希望也好。我能向它们求助吗?」
老鸦缩起脖根,以疲惫的语气说:
「鸟彦王跟你都太嫩……这种奋不顾身并非勇敢,只是反映无知及幼稚罢了。不过这世间要是缺乏冲劲,或许不易成功;你们这对敢做敢闯的搭档究竟要闹出多少乱子,我这把老骨头只能静观其变。只要符合最后一项条件,就承认你是鸟王,授予你参加鸟族祭祀仪式的资格。」
「条件是什么?」
草十郎暗想怎么还有要求,就如此问道。只听对方爽快地说:
「也没什么,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样还毫发未伤的话,鸟王就非你莫属了。」
「什么?」
即使大胆如草十郎,也不免望之却步。吹笛时,他深知这枝头之高遥,足以媲美寺院的五重塔。
「……万一有个闪失呢?」
「如果不够格,你就当不成鸟王,更别提找回异界的女孩,所以死而无憾。」
听到老鸦悠然的答覆,草十郎觉得荒谬透顶,又窥向不远处的朝雾姬,只见雌鸦也懒得搭腔。
(当我会飞啊……?)
正研判八成不会骨折了事时,只听老鸦怒道:
「要说办不到,你就已经——」
不等它说完,草十郎也猜到内容,便一咬牙纵身跃下。
楠叶扫在身上发出噪响,落下的速度不会稍缓,途中简直来不及抓住枝干。当他觉悟铁定摔得七荤八素时,感觉一种极为奇妙之物碰到身体。
那是从未体验的感触,草十郎完全不明所以,是一种纷然蠢动、不具弹性,却可感受反弹的力量。他双足被抄起般仰面朝天,发觉自己尚未坠落,就在得知蠢动之物竟是无数的黑翅膀时,他震惊到了极点。
不计其数的乌鸦紧密聚在一起飞翔,从空中撑起他的身体,纵然摔落于地,也仅感受到臀部着地时的冲击。唯一受波及的,是着地时纷纷飞避的乌鸦落羽四散,让他喷嚏连连。
草十郎双脚大开着环望头顶,只见丛聚在树梢上的乌鸦发出大功告成的啼叫,这一切教他不敢置信。
鸟彦王翩然飞下,快活说道:
「恭喜!从今天起你也是公认的鸟王
了。」
草十郎返回小河畔,如今禁令取消,群鸦在他歇宿的洼地进进出出,其中还有一批年轻乌鸦总是流连不去。
它们充满好奇心,四处啄着草十郎的用具。他用锅煮杂烩粥时,还来纠缠要求分享,最后停到他肩膀头上,衔起头发玩耍。
「真是的,一群不懂节制的家伙。阁下可不能任它们胡来喔,这样岂不有失风范?」
只听一个严厉声音说道,原来正是朝雾姬,年轻的鸦群见状就仓皇飞走了。
「看来我的称呼升格,不再是『你』了。」
草十郎说道,朝雾姬模仿老鸦哼了一声。
「既然婆婆承认,我只好尊重决定。不过,别指望我给好脸色看喔。到头来,阁下还不是想带走我那冤家?」
听雌鸦负气说道,草十郎顿时过意不去。
「是的,它答应和我一起去熊野,不过我会尽早结束一切。」
「我真不懂有人宁可牺牲幸福去冒险,婆婆不是说说吓唬人就算了,它说的全是事实。」
草十郎欣然同意。
「是啊,我也相信。」
今后无论失去什么,都不能保证是否求得代偿,包括苦心寻觅的系世也一样。自以为明了情况,其实一无所知,然而已不容他反悔。
「就算如此……也只能孤注一掷。」
朝雾姬沉默片刻后说:
「阁下可说是旷世奇人,神明事迹中也有这类传说,像是女神墓就是有来历的地点。很久以前,婆婆会提过人类是想向众神挑战的动物。如此说来,阁下是值得鸟彦王深受吸引的族类,我就算不服气,还是必须承认这点。」
4
「不管说什么,我相信婆婆对你的印象不错喔。它嘴上不饶人,花椒一样辣劲十足,那就是婆婆的脾气。连我都被念得不敢吭声,不过,到头来还是让我跟你同行。」
鸟彦王停在他肩上说道。
他们已离开丧山,前行不远即可望见田圃。
草十郎感觉鞍袋相当沉重,临行时被桃照姬唤住,随它到一棵有窟窿的树下。雌鸦示意后,他接过鞍袋,只见里面装有金币、水晶、珍珠、玛瑙、小圆翡翠、金银小饰品等满满一袋。
「全部拿去吧,这里堆积如山。我们只要看到发光的东西,就忍不住去衔来。」
当然不可能悉数收下,只不过行囊仍是沉甸甸的。传说故事里的箱子没出现,但多少也有些类似。
「鸟彦王,你不是有许多朝政要处理吗?」
草十郎问道,乌鸦摇摇尾羽。
「没事、没事,只有初次和幕僚相见时最忙。等到按部就班处理完毕,其余只要参与重大国事就行,担任实务者已委派各岗位处理了。」
「是吗?」
「放心啦。对了、对了,随行的舍弟数量将增加一倍。这也是顾虑到有你同行,当然有必要这么做,而且是随传随到的组织喔。」
略经思索后,草十郎又问道:
「鸟无论接受任何命令,都绝对服从鸟王吗?即使鸟王没有魄力,也不会有家伙对它信心渐失、愈来愈反感,甚至发动叛变?」
「没错,人类总是做这种事,鸟在观察后说不定会群起仿效。不过,草十还不知道鸟彦王的存在是多么与众不同。」
乌鸦继续起劲地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神的一部分,你该知道鸟有迅速传达的能力吧。鸟彦王透过鸟族掌握丰苇原各角落的消息,是维系联络的存在。如此说来,应该是耳目满天下。只要有心,甚至可以介入任何生物……就算闯入人间也行,不过这样做没意义,所以很少尝试。像这次它们难得对你关心不已,就会变得跃跃欲试,这样一来,暂时有得热闹了。」
「神也会毛毛燥燥啊?」
草十郎忍不住问道,脸被黑翅扑了一下。
「那还用说,当然会啦。反正趁年轻,我当然想有作为嘛。」
草十郎不觉一笑,深深庆幸结识这位稀世至交,还能获得它诚心相助。
「……左马头大人因不满上皇乱政而举兵叛变,我曾加入其中,听说天子是神裔,却不能让天下百姓心悦诚服,导致引发战乱。如果人们有鸟彦王这样可与神相联系的王者,是不是能避免流血冲突呢?」
「连鸟都会争地盘、为求偶争风吃醋呢,任何生命都必须在斗争下生存。不过,你们找个优秀点的家伙登上皇位,说不定能让世局好转。」
鸟彦王拍动双翅,不经意地说:
「草十,你登上皇位的话,众鸟会辅佐你喔。不但能操控鸟联络网来治理国家,还可以事前彻底杜绝战乱。人们应该很尊崇神明化身的君主吧,自古一向如此。」
草十郎一时默默前进,宰相君会暗示过此事,不过前提是他必须放弃在异界的系世。
「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深受庇佑。」
他有感而发地说:
「有你这么爽快承诺,真是难得。尤其像我毫无作为,被抬举反而难为情。京城的上皇就算不成器,我觉得自己也没比他强。」
「可是,那家伙不是很卑劣吗?还想剁你的手指呢。今后只要他逮到机会,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这样任他去好吗?」
「你说得没错……」
草十郎含糊喃喃道,这并非犹豫不敢报复,而是一旦与上皇相见,他不知自己会有什么冲动之举。这不同于当初蒙冤受刑而既往不究,自己不可能再扮滥好人,因此态度有所保留。
试想之下,只要上皇继续掌权并企图对他不利,那么草十郎将难以立足世间。至于系世也一样,即使回来也是惶恐度日,或许她宁可选择留在异界。
黑鸟凑近窥望他的面孔。
「首先该怎么办?」
「先往西走吧。」
此刻无意浪费心思的草十郎说道:
「凡是前往熊野都必须西行,似乎在该地有与异界气脉相通的地方。」
暂时不能与系世的旋律起共鸣了……草十郎深盼能见到她的面容。相见后,若能更确认她的心意,相信自己将坚定不摇。
来到山势险峭的地点,不觉感到晨昏寒意袭人,筒未落霜,低木和蔓草已开始变色。不久,草十郎来到山间往返频繁的道路,询问路人后,始知这正是连结飞驿和美浓、近江的街道,于是决定继续前进。
如今群鸟不会恣意来献物,也不会动辄出没,他总算可以安心赶路。只要有任何需求,相信它们会不择手段全部取来。
正因为了解它们的习性,草十郎在粮尽后思考对策,并不想派鸟去盗取旁人之物。他有桃照姬赠的那笔金银财宝,为数十分可观,但在偏僻道上使用恐遭起疑,因此迟迟未曾与人交易。
草十郎寻找山芋和百合根充饥,行经越过飞驿岭的山路,途中惊险超乎想像,气温也格外寒冷。就在辛苦翻越山岭,窥探着前方的开阔谷地时,他考虑先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草十郎发现溪谷畔有小村落,决心无论如何先换取衣粮再说。
步往村落不久,草十郎发现前方路上有三、四个男子骑马而来,他一望即知这几人惯于骑乘。久未驰骋的他有些怀念,眼光追循那几匹栗毛马和鹿毛马。
(要是有一匹就好了……)
还有工夫寻思这些,全是久未与人相处、脑筋变糊涂之故。一般发现深山出现武人,必然认定是山贼。当他正暗感不妙时,已被对方察觉。
平时身无分文还不致于慌张,此时偏偏身怀钜宝,教人不懊恨也难。
草十郎忙想折返已措手不及,男子们策马朝他奔来。
若被追上就不妙,他捡着利于踏足点快奔,不料背后飞来数箭,全避开命中目标,似乎仅是威吓作用。
「快站住!再跑就射你后心。」
草十郎停步后,转身严正以待,他感觉鸦群飞落在身旁枝梢上。鸟彦王从树上向他唤道:
「要对付吗?」
「不,还不需要,等我打暗号再出来。」
就在回答时,几名骑马男子随后而至,其中一人纵马绕到他背后阻绝去路。
「为何一个人在此徘徊?这小子装扮好怪,依我看根本不像当地人。你来此有何目的?」
中央的男子盛气凌人地盘问道。他头戴武士帽,麻料的直垂裤袴十分粗糙,就连腰刀之类也唯有此人身系长刀,其余皆配着短山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属危险份子,散发着武士团特有的霸气。
「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路经贵地,想换取食粮而已。」
草十郎答道,男子又问:
「你路过此地,想去哪里?」
「熊野。」
「熊野——?」
对方眉头紧蹙,语尾拉高了半阶,表情显然不信。
「少胡说了,休想敷衍我们。你是来打探消息的吧?看到我们便想逃走,就是最好证据。」
草十郎也不禁蹙起眉头。
「这种深山,有什么好打探的?」
配长刀的男子毫不客气地走近他,刷地抽出白刀,草十郎轻身避过,朝后翩然飞跃。
「你怎么伤人
?」
「瞧你身手泄了底,还敢假冒来自飞驒,其实是京城派来的探子吧?」
草十郎只能哭笑不得,又想自己被视为可疑人物也在所难免,即使以实情相告,对方也视为无稽之谈。
「既然你一口咬定,那我不想去村落,绕道总可以吧?」
「不成,行动可疑的家伙非捉起来不可。」
几人逐渐围拢,草十郎一时穷于应付,唤乌鸦来协助是很容易,但他们并非匪徒,沦为下手不知轻重的乌鸦饵食,未免太过残忍。
就在双方俞未出手之际,又有一人骑马来到众人面前。
草十郎乍看便知此人是首领,坐骑是骏逸的连钱苇毛马(※马之一种,毛色在栗毛或鹿毛色中掺有白苇毛,并混有圆形灰斑。)。
「发现什么人?」
「这小伙子来意不善,身手倒有两下子。」
这匹苇毛马背上的男子高大而魁梧,嗓音相当沉厚,戴着一顶涂漆斗笠,因此看不清五官。草十郎抬眼窥视着斗笠下的面容,这时男子突然惊呼道:
「唉呀,你不是武藏出身的那位足立远元的胞弟吗?」
他语气充满惊愕,草十郎心底一惊,作梦也没想到在深山遇到能叫出自己本姓的人。
男子摘下笠帽,露出蓄浓胡的国字脸。
「是我啊,小伙子。没想到你还活着,真让我欣喜极了。」
「……您是斋藤大人?」
不敢确定的草十郎小声问道。此人正是长井斋藤别当实盛,蓄着小络腮胡的相貌,如同当时在比敬山西塔为义朝大胆率领源氏余众的模样。
草十郎又惊又叹,望着下马走向自己的人物。实盛是义平最能坦诚以对、毫无顾己坐父谈的武将,逃难过程中也一向如此,他是草十郎由衷尊敬的坂东武士。
「你怎么不回坂东?与源氏共进退还能安然活下来,如今却在此地徘徊,这又是何缘故?」
草十郎听他询问,只反问道:
「您为什么也没回武藏的长井庄呢?」
「咦?怎么你忘了?」
实盛捻扯一阵胡须后,说:
「渡河到势多之后,就在我和一行人分道扬镖时,你没听见左马头大人命我在越前的源氏据点待命吗?我原本出生于越前,长井是叔父的家乡,我只是养子。」
「啊——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他忙着寻找记忆,却毫无印象。精疲力竭地抵达势多之际,只记得一行人接二连三殡命,其他细节早已全忘。如此说来,在最后的山里中与义平离别时,并不会看见实盛的踪影。
「这么说,那日您是从势多朝北出发?万万没想到能在此巧遇,这里该不会是您的故乡……?」
「当然不是,我在此是另有缘故。」
实盛蹙眉望着草十郎。
「你是在何处离开保护源氏主公一行的?我记得义平大人曾对你赞誉有加,难道你没随少主患难到最后一刻?」
苦涩的回忆再度苏醒,草十郎眼光落向足畔碧草。
「……后来右兵卫佐大人在山中走失,我折返原路去寻找,最后将坐骑留给他,从此没回去跟一行人会合。再见到左马头大人和义平大人时,已经在京城狱门……」
实盛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专程赴京去确认啊……」
草十郎点点头,不忍谈起回忆里的惨况,唯有低头不语。实盛伸出厚掌抓住他肩头摇撼着,让人感觉豪迈中充满同情。
「我和你处境相同,义平大人在前往飞驿途中,原本该与我在越前会合,当时我正召集有志之士,这是在离别前说定的。我尽力完成任务,在越前等候少主,他始终没有来。目前我们所在之处,正是少主获悉其父遭遇不测后,火速赶回京城的出发地。」
草十郎深吸了口气。
「就是这里……义平大人曾经来此?」
「难道你不知情?那么,为何想来这种山野地方?」
实盛讶异问道,其他几人也紧盯着年轻人。草十郎困惑地支吾道: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真的是刚巧路过。」
草十郎惊讶万分,猛然忆起那日义平在雪夜道上的那番话,甚至鲜明地想起他的语气。
(……奥美浓有家母娘家的村里,幼时我曾在那里玩耍。我即将前往飞驿,在这次进京前,其实先去过一趟了。只要到那里,就会看到我的横笛,我可以让你吹它。那枝横笛,交给一个叫美津的姑娘保管。)
「美津——小姐。」
草十郎不禁念著名字,抬头仰望实盛。
「美津小姐住在这里对吧?少主会委托她保管横笛。」
「没错,果然你也听说了。义平大人和美津的恋情,在嫌仓几乎是个秘密,恐怕连其父左马头大人也不知情。」
实盛痛切地说道。
「不过两人很熟识,可说是青梅竹马。义平大人的尊母是越前人氏,我也是当地出身,昔日只有我随侍少主到越前国出游,也会来这座村里。我来探望,正是为了这缘故。」
草十郎望着环抱在山麓溪谷中的村落。
「她仍在伤叹吧……毕竟不能到少主墓前哀悼。」
「是啊,而且美津小姐还有孕在身。」
草十郎眨眼回望对方,实盛又语气沉痛地说:
「平氏不知透过何种管道,似乎洞悉此事。就连越前的斋藤党(※由越前地方的斋藤一族所组成的武士团。)也献上同党名单,不再公然反抗。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美津小姐落入平氏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