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九章 再生

1

斋藤实盛吩咐几人继续监视村落周围后,牵马与草十郎同行。

「来吧,由我介绍美津小姐的父亲和你认识。」

草十郎无暇犹豫了,在得知他们保持警戒的理由时,他不禁忧心忡忡。

「平氏的武士何时攻来?」

「半个月前,对方会下令将美津小姐交给六波罗,进攻是迟早的事。」

草十郎轻跑追着大步前去的实盛,向他问道:

「平氏的武士如果来袭,你们打算决一死战阻止他们?将有多少部下呢?」

「只有我和他们四人。我绝不辜负斋藤党的声誉,率领的都是愿意同生共死的伙伴。」

「这怎么行……」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忽然深切感受到战争其实俞未结束。

不久他们进入村落,穿过几间民家来到一间宅邸。屋内设有高台,还有全村最壮观的茅屋顶,这应是村内的长者之家,前庭显得相当气派。在此遇见几名村人,皆向实盛低首致意,表情却透着惶惑不安。实盛将马托交一人后,带着草十郎进屋。

「平氏可有出动人马?」

出迎的屋主一开口便如此问道,可知事态极为严重。朝日氏气概豪迈,若非劳神憔悴,原本应是威仪堂堂的人物,从外貌即知其性格稳健,喜好广结善缘。

「不,尚无这些消息,倒是凑巧遇上来自坂东的旧识。他曾加入义平大人起义,随侍主公却幸免于难,少主对他十分器重,还望请您能丰盛招待。」

「好说、好说……欢迎莅临寒舍。」

「我是足立十郎远光,这次……」

草十郎垂首示敬,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实盛随即接口道:

「这年轻人会吹笛子,他会听少主亲自提过源氏的横笛已交由美津小姐保管。若有他以笛为件,或许能安慰消沉的美津小姐,不知您意下如何?」

朝日氏正欲开口,一个年轻女子从遮屏后方抢先发出声音,那语气激动万分,高亢且悲痛。

「不,你们错了!这家中没有源氏的笛子,我没见过什么义平大人!跟源氏毫无瓜葛,请别让我们家破人亡。」

她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在场者莫不窘困到无言以对。美津又泣诉道:

「斋藤大人,请您不要无端生事,别再让任何人牺牲了。如果活不成,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都是我不好,与其让家父和村人再受无妄之灾,美津宁可自求了断。」

只听像是她母亲的声音在旁劝慰,不断规劝她别太激动伤到胎气。不久,女子似被带往内室,啜泣声逐渐远去。

朝日氏沉默不语后,幽幽说:

「……小女已近乎崩溃,就算为父的舍命也该保护她,不单如此,还有她即将生下的婴孩。她是我唯一的爱女,义平大人对她倾心时,我是多么引以为傲啊。」

实盛也点点头。

「等美津小姐顺利生产后,应该会了解我的苦心吧。对了,她何时临盆呢?」

「就在最近……我考虑让美津藏在深山里,因此不让她走动。」

接下来,草十郎在设置坑炉的外厅享用米饭配河鱼、炖菜等丰肴招待。然而在用饭时有些难以下咽,因为美津悲凄的叫声,依然残留在他耳底。

(少主曾是那么神采飞扬地谈起她……)

当时的情境,与美津嘶喊义平的模样简直是天坏之别,草十郎为此相当感伤,同时对她声中透露当真寻死的意念,亦感到忧心不已。

草十郎用饭后想和鸟彦王交谈,于是步出户外。由于天色犹亮,在众目睽睽下不方便呼唤它,就试着朝远方走去,村民仍好奇观望,他一直沿溪谷走到村边才得以停步。

鸟彦王出现后,开口便问:

「喂,有吃饱吗?」

「有啊,肚子好胀,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草十郎让乌鸦停在手臂上,告诉它说:

「义平大人的心上人住在这里,而且怀有身孕,平氏似乎想对她不利。」

「那可不妙,所以呢?」

「能不能请你派舍弟去调查事情?比如平氏武士是即将否攻入本村,或是如果来袭会派多少人马。」

「小意思,就算从京城的六波罗到这里的全面调查,也难不倒我。」

鸟彦王一口答应,草十郎又迟疑地说:

「还有……为了预防万一,能请你召集所有的鸟儿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这人还满谨慎的嘛。」

鸟彦王叹服地凑近望着他。

「全部召集就是所谓的壮大声势,即使区区小事,只要你真心期盼,我就能得到感应召集它们喔。」

「是这样吗……?」

「当然罗。那么,我去动员舍弟了。」

鸟彦王飞走后,草十郎返回村落,走在流水于岩间潺湲的溪畔,这时,他忽然动了吹笛念头。

系世在六条河原献舞,以及两人同时追悼义平的情景,仿如遥远的记忆。

当时草十郎单纯顺着系世的引导吹奏,对旋律毫无印象可言。然而,在痛切哀悼义平的此时,涌泉般浮现的旋律或许与当日极为相似。

(……这笛声,能让终日悲叹的美津小姐听见吗?)

草十郎边吹边思忖着。无论再怎么惋惜义平早逝,如今的他终于能接受往者已矣的事实。义平的肉身既朽,总不能永远追随下去。

然而接受义平消失的世界,与遗忘他是不同的。为了不让珍贵的回忆变质,草十郎必须具有踏出阴霾的态度。

他期盼美津也能了解,不要一味逃避、坚持不认识义平,否则必然破坏她对少主的美好回忆。

此时出现了两、三名村人,草十郎不以为意,继续向着河心吹奏;与无浊清流化为一体,澄透的音色潺潺远去。也不知悠扬几时,直到远方人声响起,他方才回过神来。

「喂!不得了、不得了啦——」

转身一看,草十郎差点没吓跳起来,岂止是三两稀疏,竟有十几名村民围着半圈在聆听。草十郎惊讶环顾这些人,忽然与他对目而视的村民也露出尴尬神情。然而,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惊愕回头,注视那名仓皇奔来的老者。

「大事不好了!朝日大人的千金——美津小姐失踪了。稍不留神,她就离开屋子。你们怎么有闲工夫众在这儿?还不快分头去找人,一刻也耽误不得。」

妇女发出惊呼,男众低声呻吟,纷纷慌乱散去。这时草十郎不顾一切叫道:

「鸟彦王!」

「我在这喔。」

即刻会意的乌鸦翩然飞下。

「你晓得有身孕的美津小姐去哪里吗?只要她是步行离去,一定很快就能发现行踪。」

「第一任务是找她?」

「没错。」

「看我的。」

有两只乌鸦赶来又飞去,乌鸦之间的指示用语,似乎超越草十郎的理解能力。接着,鸟彦王又很世故地说:

「这种事我很清楚,其实孵蛋的雌娃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卯起来追着乱啄。」

「美津小姐又不是在下蛋。」

草十郎边跑边忿忿回嘴:

「人类在生产时更危险,有不少妇女在分娩时丧命,家母也是如此。若没有获得旁人的妥善协助,可能会难产。」

鸟彦王霎时噤声,又言归正传说: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那么,她逃走是早就不想活了?那好,我非找到她不可。」

草十郎走到可望见长老宅邸时,途中却遇到朝日氏,他面无人色,正要亲自去搜寻女儿。

「您知道美津小姐会去什么地方?」

草十郎问道,朝日氏只一个劲儿摇头。

「总之多派人手到溪谷边,她应该走不远。」

草十郎忽然灵机一动,又问道:

「这附近有洞穴吗?」

村落长老显然心不在焉,勉强答道:

「此地既称为穴马,当然有洞穴了。传说会有天马从洞中飞出——」

草十郎直觉不妙,询问洞穴所在地后出发寻找。他相信美津和万寿一样深陷绝望,甚至可说是受到万寿召唤。

斜阳在暮空下燃成茜红,此刻幽暗的林荫落影于道上,草十郎喘吁吁奔向上坡,这时乌鸦飞来说:

「已经找到孕妇了,她正在前面踉跄走下坡呢。」

草十郎刚想不出所料,就望见她的身影。那个穿着蓝白重层小袖服(※平安中期的和服样式之一,特征为袖口窄小,自鎌仓时代起将衣袖修改为弧度较圆的形式,服装倾向多层穿着。)的女子,吃力地走向乱岩坡下;即使身躯沉重,毕竟是山野出身,几乎可说健步如飞。女子即将前往的地方,黑暗正张大口等着吞噬她。

「美津小姐,你别去!」

草十郎大声呼喊,美津略回头朝背后一望,又漠然径自向前。然而,她一瞬失足,身躯剧烈摇晃。

草十郎看得心底发凉,卯足了劲直冲下斜坡,差点没滚落到底,总算跌跌撞撞来到她身边。

「不要!别管我!」

美津激烈摇头,拒绝草十郎伸手相助

。那松束的发丝散乱异常,贴在泪湿的面颊上,若非姿态狂乱,原本应是秀美女子。她生长于僻地却气质出众,此时狂乱的模样更教人不忍。

「请让我死吧,这样活下去没有意义了,就算生下孩子,也会造成亲族的困扰。失去少主笑容的地方,让我了无生趣。我想尽快与他相见,你凭什么拦阻?」

反被谴责一顿的草十郎有些挫折,仍坚持道:

「美津小姐,为失去义平大人悲伤的不只你一个,还有许多人都很哀痛。你追随少主轻生,只会让他们更伤叹,你不能这么做。」

「这种话,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几遍了。」

美津反驳道,接着语气恢复平静,然而,这有所觉悟的口吻更加危险。

「……为了大家,我试着苟且偷生,可是平氏有传书来报,再这样下去,家父和村民将被歼灭,连越前的斋藤大人也难逃牵连。既然我毫无指望,以一条命来拯救大家,又有何不对?你这样阻挠,只会逼死更多人。」

「平氏不会来的,你和令尊能在村里安居。」

草十郎断然说道。美津只当是戏言,蹙起柳眉责备道:

「别说一时安慰的空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如今是平氏的天下,他们一旦决心讨伐,谁也阻止不了。」

「我可以阻止。」

草十郎答道。美津失笑地下巴一翘,像是瞧着不服输的弟弟般瞥着他。

「你当自己是何方神圣呀?今天不过刚见面,你没理由管那么多。」

「当然有理由——至少,对我来说是的。」

草十郎望着近在眼前的洞口,周围早已转暗,洞内的黑暗显得更幽阔。他仔细望着洞中,又说:

「自从义平大人辞世后,你就一直注视着亡魂暗渊,对吧?其实直到不久前,我也一样。从这里跨向死亡很容易,一了百了更轻松。可是若在这里被暗渊打败,就会含恨而死,恨世间、恨平氏,对一切充满憎恨。因此我必须阻止,美津小姐,其实你还有——拥有孩子。」

美津轻轻吸气,这才问道:

「……你刚指的理由是什么?」

「就像你有生下这孩子的使命一样,而我,必须让一个女孩返回世间。」

草十郎注视着对方,泛起淡笑说:

「第一次相遇时,我不小心叫她『美津』,误以为是义平大人的心上人,害她心里很呕。」

「糟糕……她叫什么名字呢?」

「系世。」

重新呼唤这名字让他千头万绪——如今对草十郎而言,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两字的余韵更重要。无论今后有千阻万难、无论能否达成对神明的挑战,恐怕唯有她,是永恒不渝的真实。

美津听出他的话中潜含他意,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草十郎腼腆地取出布袋,解开绑绳拿起横笛。

「或许我可以向你表明自己是谁、想采取何种行动。系世虽与亡魂暗渊近在咫尺,却处于完全不同的境地。」

草十郎无法提出确切证明,可是通往地底的洞穴,让他觉得在呼唤死亡的同时,前往系世所在的异界通路也随之敞开。接下来,就看系世是否继续在舞了。

笛声响起,草十郎心涌一丝绝望,系世终究会停下来,当她期待留在异界时,必然不会再舞。不过,这份疑虑旋即消失,因为系世的音律远比在鸟国时更明确。

不知不觉间飞舞起花雨光点,盛开的花朵旋转落下。系世现身其中,如沐晴辉般灿然,那袭红衣映入他眼底,舞袖的身姿轻盈曼妙。她微泛笑容,仿佛与愈增光艳的身影相互呼应,显得更为自信地舞着。

草十郎乍看之下,顿时狂悸到不能自己,舞扇果真在她手中。

那正是自己会经保管的金彩舞扇,系世将它舞得展翅轻翔。他方才发现扇子在气势万千的舞蹈中不可或缺。

他几乎伸手可及,少女足下仍是暗渊,让他无法接近。若想跨越,唯有前往熊野一地。

系世边舞边频频望着他,或许知道无法接近,她神情微露遗憾,动唇喃喃诉着,然后缓缓淡去消失。

一时之间,草十郎没发觉自己停止吹奏。系世想回世上——这个信念让他感动庆幸不已。他恍惚地将横笛置于膝上,方才想起美津在旁。

「……她就是系世。」

美津呆坐在岩上,听他如此说道,这才回神深吸了口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不过我可以肯定,你的笛声连一丝弱息都是为了她,听了真教人心酸。」

她垂下头,低俯的脸庞展露微笑,原本凄绝的紧张气势开始融缓。

「义平大人的笛艺不精,我不忍说破他,总是在旁静静聆听。」

「少主曾说想多加练习。」

草十郎应道。美津破涕为笑,轻轻按着眼角,不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只细长笛箱。

「这是义平大入托我保管的横笛,名叫『青叶』。他希望把笛子送给将出生的孩儿,我正想带它同归于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吹它给我听听吗?」

美津面露迟疑,小声害羞道:

「能为我吹吗?……就像刚才为她一样。那么,我多少觉得留在世间还有意义。」

草十郎紧张地接过义平的横笛,这是第一次尝试,也是初次为系世以外的对象吹它,因此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我可以让你吹它……)

义平提出的承诺,如今终于实现。他取过管形略粗的横笛,眼前浮现义平含笑的表情,不禁百感交集。他朝吹嘴轻轻送息,响起犹如义平的豁朗音色。

草十郎不知义平吹青叶时的感觉,只能凭直觉来表现适合少主的简朴生活,像是喜爱山里的四季和清净溪谷、钟爱在此成长的美津——

美津双手紧握胸前,以祈祷的姿势凝神倾听。吹奏一阵后,他发觉四周已陷幽暗,就放下横笛询问她的感受。

「……你觉得还好听吗?」

「嗯,很好。」

美津仰起脸说道,语气十分僵涩。草十郎知道她是勉强称赞,不禁感到气馁。然而她又说:

「请别误会,不是你吹不好。只是……我开始阵痛,好像快临盆了。」

大惊失色的草十郎赶忙奔走呼救,村民一片喧腾,将美津抬上临时担架,送往朝日氏的宅邱。所幸羊水未破,美津在整备周全的产屋中,得到母亲和助产妇的协助,即时顺利产下健壮的婴儿。草十郎和男众们退避在外厅,听到内庭传来一阵欢呼。

「听说是男孩,太好了!」

实盛对坑炉边的草十郎说道,拍拍他的肩膀。邸内有祝酒招待,大汉将满满一碗酒硬递给年轻人。

「幸亏你及时发现,美津小姐才能母子俱安。」

「我也捏一把冷汗呢。」

草十郎小声说道,对方似乎不解其意。

「如此一来,更不能让平氏有机可乘。你打算如何?要不要留在这里为义平大人的遗孤效力?」

草十郎一时缄默后说:

「我会想办法对付平氏,可是,必须先去一赵熊野才行。」

「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去当圣者?」

实盛惊问道,草十郎知道被误会也只能认了。

「你离开武藏时神情飒爽,怎么居然想要半路出家?我没资格训你,当今源氏武士难见容于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我一定会贯彻武士生涯,不冀求他路,何况平氏现在也不会放过我们。」

「我会并肩作战的,任何生命都必须在斗争下生存。」

草十郎切齿说道,一饮而尽后搁下酒碗。

翌日清晨,鸟彦王来报说:

「平氏的武士团最快三天后抵达,骑手约有三十名。人数不足以作战,不过光凭五人御敌还真是不智之举。」

「我想也是。那么,至少还有三天不能动身……」

草十郎想到拖延时日就意气消沉,他唯盼趁早南行。鸟彦王连连拍翅,又说:

「就算他们没进攻到这里,还是可以先发制人喔。不过,必须设法让对方永远不敢来犯才行。」

然而,确实苦无良策。草十郎只能叹息说:

「目前我不能一走了之,必须留在这里,直到确定村民安全为止。」

「草十,婆婆承认你有权参加祭神仪式,现在你拥有任意驱使鸟的力量。我不希望灾厄发生,但有时必须采取行动。」

鸟彦王又附带说:

「总之人们相信唯我独尊,所以看不清鸟彦王的存在。只要我稍有动静,他们就大惊小怪,以为有瑞兆出现。像是占卜师总是信口乱歌吧?最近在人间,好像盛传有许多异象都是天狗引起的呢。」

「天狗……?」

草十郎想起正藏叫他是「天狗的徒弟」。如此说来,就算自己并非如正藏所取的外号,但也相去不远。一想到此,他不免有些气馁。

「我再想想有什么方法可行。」

乌鸦飞去后,草十郎杵在原地深思。或许鸟彦王在暗示若想反攻平氏,就该彻底击垮对方。只要他愿意,应该能有消灭六波罗一门的力量。

(……可是,我察觉义平大人的仇敌平氏也是遭人利用。平氏一旦失势,必然会有类似者重蹈覆辙吧。京城的皇族贵裔照样恣意挑唆斗争,暗地里不断操控……)

草十郎脑海中浮现的人物,唯有掌控天下的上皇。他战栗地感受到自己具有力量可以将这些化为乌有,还包括当时和系世为了上皇延寿,以致日后可能引发的那场大战。

他忽然回神,发现朝日氏正站在身旁。

「原来你在这里。其实是小女有托,希望你务必来看刚生下的孩子。」

「啊,我很荣幸。」

草十郎忙掩起忧容答道。朝日氏由衷开口道:

「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深深感激不尽。今晨小女说幸亏有你,才使她改变轻生念头,因为有你来此,才顺利产下婴儿。她还说你就像是观音使者。」

内心承受不起的草十郎搔了搔头。

「我只是尽棉薄之力……」

「不,我知道小女情绪相当稳定,已经恢复昔日的笑容。真是太感谢了,只能说是拜少主在天之灵所赐。」

草十郎在不知所措中,随同朝日氏走向邸内深处。美津在最边缘的厅房中,躺在柔软铺床上,以上衣覆着身体。她保持横卧姿势,照应着身旁刚穿出生服的婴儿,面露微笑等候来人。

2

草十郎道贺后,蹲下注视小得令人惊讶的婴儿脸孔。

「怎么样?看起来像谁呢?」

美津问道。草十郎无法回答,因为那模样是肿眼、塌鼻、皱额,眉毛等于没长。

「……我说有点像猴子,你会生气吗?」

「你真不会讨好人,刚出生的娃娃就是这副样子,没多久就不像猴子了。」

「他能健康出生,实在太好了。」

「真想让你听听他的哭声,洪亮得吓人。」

美津一时缄默后,郑重地说:

「我反复思索你所说的,让这孩子来到世上是我的使命……,产下他的瞬间我还在思考,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草十郎注视那身为人母的骄傲灿容。烦恼一空、爽然微笑的美津,此时美得令人暗惊,她本人才更像观音在世。

「今晨我终于不再以痛苦的心情想起他,这个机缘,也是拜你吹笛所赐。我差点不想生这孩子……当我发现错在自己时,才坦然接受家父和众人的祝福。」

美津爱怜地以指尖轻触婴儿的嫩颊,又说: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和你一样。他是义平大人的遗子,少主是在无法摆脱对平氏复仇的念头下离开人间。他有先见之明,将怀有身孕的我留在村里;现在我没有埋怨,却希望要是他能多了解生命的意义就好了。」

听了此话,草十郎感到相当汗颜。

「我也差不多,以前做过许多糊涂事……说不定今后又会伤害人命。」

「可是,你教我认清生存之道,并没有事不关己、只知伪善说教,才让我深受感动,顺利安产。你也想从死亡深渊——协助那仿佛幻影的女孩回到世上吧?」

草十郎听她认真说道,不由得点头承认。

「我不知道系世回到世上会发生什么事、是否能获得幸福,可是我由衷盼望她回来。」

「这孩子也一样,包括我和任何人都不能预测他是否活得幸福。可是就算将来懊悔生下他,我也不会剥夺他的生命,因为你开示我在面临深渊时,仍不轻易放弃的生存方式。」

这番话反让草十郎困惑,他想告诉美津其实自己有多凶煞,却只能张口无言。他没有必要破坏美津的平安现状,而对方投以感谢眼神让他消受不起,则是他个人的问题了。

「……请让令郎完成少主未竟的心愿,让他过着不受征战所苦的平静生活。」

美津以欣喜的表情点头答应。

「是的,这孩子不需要成为名人,希望他没有复仇心,能体会爱人及被爱,安然度过此生。」

美津表示将婴儿取名叫草十郎,让年轻人忍不住逃回厅房。然而,她的话语留在内心,他了解那是出自肺腑之言。

(……这样下去平氏迟早来袭。该如何做才不会破坏美津小姐的心愿?)

草十郎想整理思绪,于是沿溪步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唤住自己。

「喂,借一步说话嘛——」

那语气格外亲昵,不可能是鸟彦王。草十郎不禁蹙眉回头,目光和岩下的金灿狼瞳对个正着,他反射地闪身跃开。

「讨厌,谁要偷袭你啊?不是当鸟王了吗?吓个半死的,好没面子。」

听到一连数落的话,他才留意到停在岩上的乌鸦。

「……清青姬?」

「没错,你很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吧?」

清青姬得意地扬起黑喙说道:

「不为别的事,我偶然听到桃照姬和朝雾姬很照顾你,这样我不就吃亏了?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翻身喔。」

「那么,你也想博取鸟彦王的好感?」

「有些话可别明讲,否则会被当做笨鹅。对了,根据我收集的消息,听说你最近将发动人鸟大战,这是真的?」

「……我还在考虑。」

草十郎暗自纳罕说道,心底不希望有太多能沟通的乌鸦在旁,倒是清青姬不以为意。

「桃照姬自以为很懂人类,其实我更清楚,再怎么说,它的行动范围远不及我能上天下地。说到朝雾姬就更别提了,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你要信它一分就是傻瓜喔。」

(……这三位名媛要争王妃……?)

他实在同情鸟彦王的处境,于是一声不响,清青姬就学起鸟彦王焦躁时的动作,扑了扑翅膀。

「你听我说呀。就算全鸟国上下都承认你是鸟王,要是我心有不服也会不想帮助你。不过你为产妇留在村里的作为,让我对你确实改观不少。看在你很有男子气概的份上,我愿意磨爪擦翅喔。」

「什么意思啊?」

草十郎不解问道,清青姬昂然挺胸。

「我们一族会操纵动物,这只狼是狼族首领,只要我郑重拜托,它可以随时攻击某些特定人物,轻易就让他们吓个半死。」

「你有这种本事?」

清青姬注视眨个不停的草十郎,鸟喙翘得老高。

「我讲过是小事一桩嘛。依我看,对鸟彦王号召鸟军一事,你不是左右为难吗?这样一来也免得它劳师动众,只要有我在,绝不让坏人糟蹋村里。」

草十郎惯重开口道:

「我的确左右为难……鸟比人类更脆弱易死,就算我欣然接受协助,仍然不愿意它们为人牺牲。你的狼群能轻易击退平氏的武士团吗?」

「我们一族原本就是为了御敌,总在最前线喔。」

清青姬夸耀地宣称说:

「人们自古视狼为神圣的动物,一旦它们集体行动就以为是神兆,绝对会吓破胆。」

草十郎仍犹豫不决,清青姬似乎看穿他心事,就说:

「其实你不该在这里待太久,最好直接去熊野,我有预感该是时候了。你对任何雌娃都友善是值得称许,不过也该有个限度。像你这种雄娃,很容易错过真命天女喔。」

「多管闲事。」

草十郎赌气回道,清青姬只扬扬翅膀。

「好了、好了,别再退缩浪费时间,你该了解我是支持者。总之只问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教唆狼群袭击那些武士团,怎么,还想拒绝我的好意?」

感觉像被对方玩弄于股掌间,草十郎终究点头同意。

「如果可以……你就大显身手吧。最重要的,是别让这场冲突有牺牲出现。」

「了解,接下来全包在我身上。」

目送着狼跑远、乌鸦振翅飞去后,草十郎返回朝日氏的宅邸。进门后,只见实盛在外厅专心保养盔甲。

假如实盛的头盔有限,从长箱取出的这顶,应该是在延历寺西塔抛向山僧的旧物。草十郎注视他拱着长身、细心磨亮盔甲的模样,想起了足立家的祖父:心中不禁隐然作痛。

默望了半晌,草十郎开口说:

「我也是武士出身,受过严训必须慷慨赴义,如今却不免认为亟欲成仁并无太大意义,我认为您不该在这种僻地牺牲。」

大汉早已察觉草十郎在旁注视,头也不抬便答道:

「人迟早都会死,我宁可死于自己心服的决斗,其他无意义的牺牲多得是。」

沉默片刻后,实盛又说:

「我若没在此丧命,日后恐怕会以越前斋藤党的身分向平氏效命,奉平氏命令而战吧。如今我只想让义平大人的子嗣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为源氏效命。」

「您想拒绝出仕平氏,觉得在村里牺牲比较值得?」

「不,不是这样,我一旦效命就会全力以赴,也不知这种个性是好是坏。假如主公换作平氏,我想今后也不会对他们嫉恶如仇吧。」

听大汉如此超然说道,草十郎微感一惊。

「您的意思是对平氏不再生恨?」

「问题不在于此,我甘愿为源氏牺牲,今后若留下一命,唯有侍奉平氏才能贯彻武士

生涯。毕竟我是天生的武士啊。」

实盛取起头盔,仔细检查护颈是否偏离后说:

「我是在刀口下求生的人,尽管日后悔不当初,也反对杀害无辜幼子。保元之役时惨绝人寰,连刚满七岁的孩童也照杀不误。而义平大人和我见解一致,在武藏大藏初次上阵时,少主会遇到被讨伐的敌人遗孤,那时还不满三岁。少主知情后,只向尊父秉告搜索结果并未发现男孩,暗中让幼儿逃往木会深山的人正是我,因此我更该守护少主的遗孤。」

他说完,思索片刻,又附带说:

「……不过,平氏终究没有处决右兵卫佐大人,只将他流放而已,或许他们并非罪大恶极。」

草十郎感觉最后的内心纠葛渐能释然,不禁泛起微笑。

「斋藤大人,我一直很尊敬您,至今依然如此。」

「喔,怎么说起这些,真不敢当。」

实盛大感意外,不禁转头注视他。草十郎恳切说道:

「我很欣赏义平大人,刚才您的话让我重新相信这种自觉是对的,也相信自己今后的作为没有错……平氏不会来了,请您收起盔甲。」

「你胡说什么?凭什么这么笃定?」

实盛频眨着眼,最后忍不住发出疑问:

「我瞧你外表好好的,该不会神智不清了?」

草十郎转头望着他,语带保留说:

「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神智不清,可是平氏派的武士确实打退堂鼓,恐怕不会再有传书来了。」

「一派胡言,谁相信你的鬼话啊。」

实盛不觉提高嗓门,此时美津在遮屏后方,以更高声的语气说:

「我相信!」

只见美津穿整上衣走至外厅,实盛惊愕不已。

「美津小姐……没躺下休息不要紧吗?」

「我一切安好。」

女子浮现微笑。草十郎从实盛感叹的模样来看,她似乎近来频频出现人前。

「如果他说平氏不来,美津相信一定没错,或许我们得以安居度日了。我曾亲眼看他展示异界奇象,那是非同小可的力量,简道形同神佛。」

实盛一时怔住,仔细打量草十郎。

「如此说来,昨晚你提过想去熊野当什么圣者……难道真的成了得道高人?」

「我没说要当圣者。」

草十郎纠正道,美津端坐在厅缘,双手支地。

「斋藤大人——我必须对过去的作为向您致歉,以及深表感谢。刚才听到义平大人救助那名幼子的事情,让我十分感动,以后我不会再为怀过少主的孩子而叹悔。过去对您莽撞真是失礼,以后我会坚强抚育这孩子。」

这些话反让实盛不知所措,甚至露出窘迫神情。

「快别这么说,美津小姐,你言重了。我不过任意行事……」

一听此言,朝日氏就回道:

「不,我要代表朝日家族向您致谢,小女产下麟儿,全承蒙你们的关照。」

朝日氏与抱着熟睡婴儿的美津之母在厅房出现,双双端坐厅内,脸上皆流露欢欣之情,旁人亦能深切感受到初获孙儿的喜悦。

「虽然是贫微的山村蔽舍,我们会独力养育这孩子。无论日后再多苦难,多少还有亲族扶持。」

美津注视草十郎,惯重地问道:

「你接着将去熊野,是为了那位舞姬吧?」

草十郎点点头,她就轻喃说道:

「你一定迫不及待,是吗?」

「是的,我希望尽快启程。」

美津探询似的望着父亲,朝日氏开口说:

「熊野不易前往,是连山直逼海岸的地形,无论从本地出发绕经难波或伊势,都将耗上一个月。不过仍有一条捷径可行,就是不绕道东西海岸线,而是从吉野内陆沿中央山脊一口气南进。那是唯有老手才晓得的岭道,而且惊险无比。」

草十郎忽然想起鸦宰相会提到可走山棱道南行。

「不管多险峻,我都想试试看。」

「可是必须有人带路才行,就像我刚说的不是人人可行,而是修验道的行者或山民才有能耐通往的山岭道。」

草十郎正想回答拜托乌鸦指路就能单独前往时,忽然就此住口。正因为鸟儿能自在翱翔,根本没将道路放在眼里,才让他过去在山间尝过不少苦头。

「……您认识能带路的人吗?」

朝日氏点了点头。

「这次亲族听说寒舍面临危机来此聚集,其实他们都是山民。追本溯源的话,我的祖先原本是木匠,全族至今仍以伐木为生。平氏若不来袭,他们将回山里,可以为你带路到熊野。」

实盛仍露出疑惑的神情。

「朝日氏大人,最好多观察一阵情势才好,这种紧要关头,难保敌人不会出现。」

美津即时插嘴说:

「不,没问题的,爹,请让他走吧。」

不顾困惑的朝日氏,美津毅然说道:

「不要紧的,让他去熊野才是我们唯一能报答的方式。愈快动身愈好,不管走任何捷径,熊野都非常遥远。」

草十郎心怀感谢地注视美津。

「多谢美津小姐。」

女子报以微笑。

「我会和孩子活下去的,接下来就看你了。」

鸟彦王回来后得知晚了一步,有些懊恼地说:

「什么嘛,清青姬就只会自作主张,完全无视王法。你也真是的,何必对它言听计从?又不是它调教的狼。」

草十郎对嘀咕不休的鸟彦王说:

「可是,清青姬一心想得到你的认同。」

「它只想出锋头,找机会抢功罢了。」

鸟彦王仍不满地说着,草十郎为它后悔没抢得先机感到好笑。看来鸟彦王在爱显本事方面,可跟清青姬互别苗头。

「坦白说,我该感谢清青姬的提议,幸亏如此,不必等到平氏来袭就直接前往熊野。不知什么原因,女性对这种事很敏锐,清青姬和美津也劝我尽早出发。刚巧过访朝日氏,才让我想起婆婆说的那条到熊野的山棱道……感觉这一切都是我的宿命。」

「那么,你今后决定去熊野了?」

「嗯,明早就出发。」

「那我跟你去。把清青姬留在我离开的地方,让它爱怎么现都行。」

「你还满坏的嘛。」

草十郎调侃道,乌鸦飒地飞到他头上,朝下窥探他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去熊野更要紧,因为我从去京城的家伙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喂,草十,上皇去熊野了,听说他率一大批随从离京。」

草十郎不禁退却,感到一股寒意袭身。

「上皇为何——?」

「他是去熊野参诣,去年据说就是在平清盛参拜时发动战乱。这次上皇当然仍是由清盛随驾同行,平氏主力既不在京内,有清青姬对付就够了。」

鸟彦王又继续报告消息。

「上皇最近虔心向佛,不是造个千手观音堂,就是在东山建个熊野社和日吉社的分祀神社。他成天投入这些……当然都是在疯今样时抽空兴建的。自从战乱以来,内里和上皇一向不合,还有谣言说他对政治心生厌倦。不知上皇此时去熊野有什么用意?说不定跟你的宿命有关呢。」

草十郎没有即时回答,不过愈想愈觉得的确有关。自己和系世相隔两界,就是在上皇面前发生,如今为了重逢远赴最后的地点,而上皇适巧前往同地,实在难以相信是纯属巧合。

「……终究逃不过吧。」

草十郎叹了口气之后才说道,鸟彦王却是信誓旦旦。

「那就必须做个了断。」

「是啊,恐怕我还得再见那人一面。」

咬唇片刻后,草十郎又说:

「看来还有理由必须赶路,山棱道固然危险,顺利的话还能追上队伍,我们锁定目标出发吧。」

3

日满蹲在小茅舍的檐端下,努力将药草根排在铺开的草席上,药草在连日霏雨中始终无法干燥。

熊野是甘霖丰沛之地,夏秋尤其多湿,时有豪雨侵袭。水泽丰盈加上气候和暖,因此森林繁茂,有木国之称。这是一片朝夕萃取清雾、蓊郁漫覆斜坡的微暗树林,有椎木和台树,还有错落其中的杉桧,多是令人望之生敬的参天巨树。

林荫下蔓草恣意牵绕,生长各式苔藓和蕨类、菇种。若能掌握这些多采多姿的植物,在这终年无雪的土地上应该生活无虞。

近迫茅舍的森林在冬季仍不改其暗,隐藏着无意示人、不为人知的生命谜团,是一片横越重峦叠嶂的森海。是个似乎凝聚着浓郁气息,即使悄悄蕴生仙灵也不足为奇之处。

在与系世相遇前,日满已在此居住近十年,熊野可说是他的第二故乡。

山中人迹杳然,下山后仍有相识民户,遇到困难时可求援应急。对修行者面言,陋檐搭成的粗舍只需遮风避雨就行。

(顺利晒干大量药材,就可到更远的地方找买家……)

除了海岸居民,日满无意间想起青墓,就如此思忖着。尤其青墓的众姐妹视他的药粉为珍宝,总是需求不断。

一只乌鸦从附近林间飞来,停在日满身边,好奇窥着他摆药草,但发现偷走这些怪没意思,嘎叫一声便飞走了。

日满微瞥了一眼,正想继续处理药草,忽然惊愕地抬起头。会几何时,身边已站着一名年轻人。那人无声无息出现,犹如乌鸦化身,行者仔细端详后,发现这张脸孔不陌生。

「草十郎,这不是草十郎吗?你何时到熊野的?」

「我刚来。」

年轻人答道,取下蓑衣草帽。他穿戴护手和绑腿、一身厚衣,全身装备完善。背上方箱里装载行囊,所幸看来不会失意潦倒。日满边打量与昔日无异的年轻人,讶异着为何乍见到他时会心生恐惧,仿佛看到森精般不可思议。

「欢迎你,老实说,我没有指望你会来访。你是一路直接来此?真有办法寻到这里啊。」

「我想起你对吉野很熟悉,或许在途中能相遇,因此才到这里。」

「途中……难道你是从吉野走奥趋道(※又称大峰奥趋道,昔日连结吉野至熊野之间的险道,是修验道行者苦修跋涉的路径。)来的?」

草十郎点点头,日满不禁高声说:

「那是连行者都很难克服的险道,何况这个时节还连日下雨。」

「是啊,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滑落丧命,浓雾弥漫难行,幸好有两位山民协助。」

草十郎说着.微露羞怯的笑意。日满才发觉来访的年轻人刚才并无笑容,那不仅是原本不擅取悦于人,而是早已精疲力竭。

「你还真莽撞啊。寒舍简陋,不过可供你歇歇脚,进来吧。」

「多谢,打扰你了。」

放下行囊的草十郎双脚生茧发肿,脱去鞋后,他表示系世备用的那些日满的伤药已经用尽。行者就取出新药,年轻人欢喜收下。

「原来你现在仍在制药。」

「我在这方面有些口碑,想歇手也难啊。」

「那刻佛像呢?」

「那种技艺不是一、两年就能精通,得勤加磨练才行。」

草十郎一时不语,当他沉默后,日满忽然又感应到最初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小茅舍宛如盈满深山气息,又像招来仙灵之类。行者仔细揉眼,眼前仍是熟悉的小伙子,是个因跋山足肿的平凡人。

「你……后来呢?一直留在八条堀川府?」

「不,我在你来访的当日就离开了,后来辗转多处,经历许多事……」

日满等待详细说明,得知他无意谈起「经历」时,又改口问道:

「那么你来的目的,是总算想通要刻佛像了?」

草十郎缓缓摇头。

「我来并非为了此事,只不过想见你一面,然后要去熊野社,并到海边的斋场(※祭祀神佛所设置的清净场所。)。」

「你要去熊野参诣(※意指到熊野三社参拜,三社名称请见第一章注解。)?是好事,不过,你仍不想为系世小姐祈求冥福?」

行者如此说道,草十郎紧抿一下嘴,语带迟疑地说道:

「日满,如果我……万一……做出与供奉系世完全相反的事,不知后果会怎样。」

「什么意思?你该不是想将她唤回人世吧?」

年轻人点点头,日满一时怔住。

「这样怎么能见容于世啊。」

「假如系世已死,这么做或许不被谅解,可是她是到其他空间,我的笛声会追寻到那里。我想借笛声唤她回来,为了找出可行方法,才耗时这么久。」

日满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草十郎那安详的眼瞳流露着笃定。行者发现他昔日未有的这种沉静,与不可思议的气氛大有关系,然而最初的那抹孤寂感,至今依然不变。

「……我了解你思念系世小姐,也盼望御前能含笑回到世上。话虽如此,还是必须设法断念才行。不论对你或对逝者,心生执念都非盆事。」

日满正打算晓以大义,草十郎深深叹息说:

「假如舍弃执念,我会比现在更可怕,快要变成那种……只为毁灭而驱使力量的人,有时我还在想是否变成那样会更好。」

「你究竟在说什么?」

行者惊愕问道。草十郎一时不语,忽然转问道:

「日满,你知道上皇将巡幸熊野吗?从京城出发的百人随侍队伍目前即将抵达本宫(※即熊野本宫大社,熊野三山之一。)了。」

「不,我不知道,因为深居山中,几乎与外界音讯断绝。」

「上皇就算率多少随从、护卫武器有多精良,我都能一举消灭他。如此一来,不知世局会变成什么样子?」

草十郎淡淡说道,日满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这就是你去熊野社的目的——为了袭击上皇?为何要做这种事?」

草十郎微蹙眉心,凝视着彼方,那是日满无从得知的事情。年轻人侧头低声说:

「因为无论去年的战乱还是所有纷争……那人都是罪魁祸首。上次保元之役的遗恨,还有挑起这次战役的祸端,都是那人引起的。而且二十年后发生的战乱,恐怕也是由他而起吧。假使如此,我应该为替他延寿的后果负责。我必须做的,说不定是要断绝曾为他延续的寿命。」

日满感觉冷汗浮上额际,并非因视对方为疯子,而是那语气听来不像丧心病狂。缠绕草十郎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更加强烈,让日满的恐惧油然而生,实在无法一笑作罢。

「你……做得到吗?」

「只要我愿意就行。」

日满想起草十郎在带有神秘气息之前,多少有些危险倾向。

「……这么说来,你会提过想和上皇处于对等立场。」

「是吗?我忘了,现在确实这么想。」

草十郎答道,回头却见日满猛然屏息,他顿时缓和表情。

「我只是偶尔想想而已。若对上皇出手,我将背负众多争乱,陷入漩涡难以自拔。为了系世求取力量,却不能为她效力,结果只成为上皇的取代者罢了。尽管如此,如果失去系世,说不定我会步上这一途。」

大汉挥手揩着脸。只要草十郎还顾虑到自己的反应,表示应该已恢复正常。

「你的意思……不是打倒上皇,就是拯救系世?」

行者战战兢兢地确认,草十郎点了点头。

「我知道选择任何一方都会造成剧变,可是我只能抉择。那么,与其逼人离开世上,我宁可让人返回世间。」

了解草十郎的心意后,日满心下略宽,仍觉得这番话危险万分。

「当然是这样比较好了。那么,你要如何救系世……?」

「我知道方法,那是不容许人挑战的方式。因为挑战后,自己将变得超乎想像。」

草十郎踌躇一会儿,接着说:

「我来访就是为了这件事。万一系世回来,而我有些状况……就算没有发生,而是系世拒绝回我身边……日满,请你像以前一样支持她好吗?系世应该会回熊野。」

日满蹙起眉头。

「你该不是……认为自己将遭遇不测吧。你到底能感应到什么程度?」

「不管事情进展多顺遂,我想不可能平安脱险。」

日满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望着他。草十郎的表情相当无力,言谈间只是就事论事,他已接受自我预感。行者不禁小声问道:

「……尽管如此,你宁愿不为自己,而选择唤回系世?」

「我是为了自己。」

草十郎伏下眼,难为情地继续说:

「我需要系世,因为和她相遇、有她在世上,才有今日的我。能与一位女子邂逅,不惜为她抛弃一切,我实在很幸运。若非认识她,我或许成了只知杀戮、不断衍生新仇的家伙,甚至自恃甚高、只顾着追求权力颠峰吧。可是,如今我能感到自豪……觉得自己的作为能无愧天地。」

年轻人又闲谈片刻,终究不敌疲惫,倒头睡下。一旦入眠后,草十郎只像个少年,露出孩童般的纯挚睡容。

(真搞不懂这小子……从第一次在河滩相遇,就不晓得他在想啥。)

日满细细回想着,注视他沉睡的面容,遥忆起自己曲折离奇的前半生。

由于想法差异造成爱妻死去,日满在逃往熊野后入山隐居。那日,他结束第二次千日修行,正当下山来到海边时,遇见与青墓的大炊夫人一同到熊野参诣、当时年方十三岁的系世御前。

时节正值春日,岩窟前的斋场举行供花祭典,系世在此献舞奉神。那时,日满一眼就深深感觉到——这位舞姬是菩萨化身,因为比凡花更美的光花冉冉落在她头际。

草十郎刚才表示前往的地点.似乎就是那座斋场。莫非他也曾听系世提起过?

(不过,我把他的话信以为真,该不会是三个月来疏于见人,薰染森林的浓郁气息而产生幻觉吧……)

尽管诸多疑问,日满眼看纯真酣睡的草十郎,不忍弃之不顾,决定做热汤等他睡醒饮用,便离开茅舍汲水去了。

就在此时,行者发现自己并非错觉,茅舍四周的梢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乌鸦——熊野权现的使者正聚在一起,连铺草的屋脊也密麻成

排。它们时而互啄、时而展翅,极为安静地守护茅舍。

前往熊野参诣的上皇一行缓缓驾临本宫。

从京城出发的上皇首先在鸟羽殿设置的精进屋(※祭祀或参诣之前,让身心清净的场所。)进行数日斋戒,再从鸟羽的渡口乘坐篷舫下难波。

既来圣地,不问身分高贵皆需降马落轿,唯有步行前往。一袭敬神白衣、凡有行囊者皆背方箱,虔心持杖沿着街岸步行,正是为熊野参诣增添功德。

鲜少踏野巡幸的上皇,可说是挑战一场劳旅,但他了解并非如此而已。祖父白河法皇驾临九次,父皇鸟羽法皇达二十一次,可知熊野参诣深具意义。

在引路前往奥熊野的途中,有九十九王子(※十二至十三世纪,替皇族贵人在熊野古道选择得以奉祷的多处神社,以祈求守护参诣者。王子的称呼,出于神佛化为童子之姿守护修验者,在此是指参诣途中进行祈神活动的场所。)之称的多座神社得以祭祀,不仅是目的地的本宫礼殿,连途中歇宿的王子社,皆纷纷举行祈求活动,以求参诣顺遂。因此巫女艺者云集,夜夜举行的盛宴,比在京时更奢华、几乎可说是放浪无拘。

进行取悦神明的游乐,若能讨神明欢喜就是修功德,如此更需热衷投入。上皇有幸长旅,皆是归于早卸帝衔,以退位身分方能如愿,借着帝父之尊享有的权势和钜富,得以在巡幸途中恣意挥霍。

(为了得到自由,朕不惜及早让位……)

诚然,上皇比先帝抱有更高的期待,姑且不论百人随行,总之打着旅途尊卑不分的名目,由着他去放纵无度胜过在京。既能搜寻珍技和美女,又可自在吟唱最爱的今样,还有妥当理由任那丝竹响彻通宵。

离开难波不久后,上皇在初作休息时提出要求:

「朕在想,是该举行符合参诣的盛典了。」

对近臣而言,这真教人头痛万分。与院对立,期待圣上亲政的内里派系,势必会对上皇的游癖痛加鞑伐。先前建造眺殿的风波刚平息,想要展开有损皇威的游乐,还是离京城远一点为妙。

「层末小民皆在您左右,微臣以为主上的歌声,此辈无福聆赏……」

遭反对的上皇心中呕气,故意向平清盛说:

「那么,有参诣经验的太宰大贰,你有何妙见?朕听说左卫门尉为保等人会梦见王子社的神明要求献歌呢。」

「但凭主上御意。」

官封太宰大贰的平清盛随即应道。

清盛十分清楚自己与谄媚的左卫门尉为保立场一致,只见诸位近臣快快退下,他却顾不得许多。既然是武家跻身贵族,想给藤原氏下马威就得先识时务。

只见上皇回瞋作喜。

「既有大贰这番话,朕命你也唱一段,真是知我者莫若卿啊。朕倾心艺曲,绝非嬉游取乐而已。大贰应是如此,毕竟与朕所见略同,能欣赏系世御前的舞艺啊。」

清盛恭谨垂首,内心其实没当回事,最要紧的是该如何圆融处于院与内里之间。不偏袒任何派系……能够超然中立,正因为武士不同于立场僵化的贵族。

上皇谈起系世御前时,忽然流露感触良多的表情,沉浸在回忆般开口道:

「你错过端午的神隐啊。」

「当日未能面圣,微臣愧悔不已。」

「那舞姬的祥瑞之艺,可说是千载难逢。」

平清盛会为只参与搭置舞台就进宫,以致错过观赏而后悔不已。然而清盛在六波罗召唤她,无非是为了讨好上皇,他不觉得有多么出神入化;固然是赏心悦目,但不过是受少女之美吸引罢了。

上皇缄默片刻后,幽幽说:

「那吹笛的年轻人……你的属下从此不会找到他?」

「正是,自从在贵船山失手后,就不知其去向。」

「朕派的属下追踪更远,至今音讯皆无,恐怕再难与他相见。」

上皇的语气极为沉重,清盛不觉感到诧异。

「微臣听说万万不得让此人接近主上,莫非您还有意接见?是否该让微臣加派属下,重新缉拿他?」

「唔,罢了,朕不知是否该见。若能忘记他,朕也了却心事啊。」

但听主君喃喃道,清盛愈发惊讶不已。

「实不相瞒,微臣对那名吹笛人印象微薄,他看似年少,居然有如此神技?」

上皇倦懒地扇起扇子。

「此事休提,无需劳卿费神。」

上皇目送平清盛错愕退下,轻声喃喃自语道:

「武人终究是鲁夫……从来不解风情。」

事到如今,上皇后悔逐走幸德,他真是个机伶人。

自从听信幸德不忠的进言后,二话不说就免了他当差。原以为多得是取代者,但事实不然,接任的游艺人在秉报即将远赴富士山后,就此断了音讯。

幸德在听到系世御前提出的献舞条件后,立即将那名神笛手带回府邱,这段往事如今让上皇怀念不已。当时,是第一次见到那名年轻人。

(清盛真是有眼无珠,只需见过他一面,便永生难忘……)

原本,这是承认草十郎的神技之余而唤起的绚烂回忆。端午的舞台宛似彩云缭绕,系世的舞艺精绝足以感动天听,但是凌驾其上的,却是草十郎的笛韵。

然而,音色过于殊妙,唯有真正通晓音曲者方能解其奥。

(朕能够了解……)

上皇思忖着,因此才萌生恐惧,在恐惧中不断追求。

各宿处举行空前乐宴,狂欢尽兴一番后,翌晨往往延迟出发,一行人也只能在此情况下继续朝熊野本宫前进。爱好游乐的公卿个个大喜过望,唯有上皇决心认真参诣敬神。

欣赏巫女献舞和唱今样之际,仍能切身感受南纪森林的幽奥,还有耸林间蕴含的特殊灵气。

此地含有熟悉的京郊森林所欠缺的狞猛,以及令人畏惧的气息。倘若虔心接受这股浓息,或许歌声就能上达神明。上皇由衷相信如此,他的歌声具备个人的犀锐感性,正是随意吟唱的贵族所欠缺的特质,他为此颇感自豪。

熊野威神现

入护名草滨

若浦长留待

永保少年郎

「主上的歌声更通彻了。」

「的确,想必深受熊野诸神的垂青。」

上皇抵达熊野川沙洲上的熊野本宫后,随即在社内设置的礼殿举行乐宴。他吟唱最拿手的今样,一千自称弟子的公卿竞相赞扬,连上皇本身都觉得嗓音愈发清越了。

尽管如此,仍有不赞成连夜游乐的近臣在场。

「今后行程尚需徒步,如此恐伤圣体。」

「不,朕精神更抖擞了,真可说愈唱愈入佳境。朕的生命之泉,正是透过艺曲源源不绝。」

上皇回答时,心底响起草十郎的笛声,那是发自体内轻喃的音律,他不禁环顾四方,然而奥熊野夜色已深,眺向高悬板窗的廊柱外,唯见高杉林立。树林彼方是河川,丝竹隐歇之际,水音依然流系不绝。

「请问您怎么了?」

「你们可会听见什么?」

上皇试问道,没有抱存太多期待。果不其然,群臣净回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是风声,今夜刮得真响。」

总之唱罢今样后,接着是和琴对琵琶铮铮纵纵,不久,弹奏演变成一大群巫女和艺人混跳猿乐助兴。这时酒兴方盛,也有抢入乱舞的,也有恣意酣唱的,总之疯到人神皆忘的境界,直到大伙随地躺倒、黎明来迎为止。

然而,唯有这夜上皇畅饮无醉,神智十分清晰。他对两名巫女的美色有些着迷,但精神抖擞反而减了游兴,终究还是作罢。

他忽然意识到渐亮的白曦中,唯独自己仍保持清醒,在敞厅弹起琵琶解闷。至于其他人,不是如那些端坐待命的随从频打瞌睡,就是告退回房就寝。

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常期待什么,分明苦苦等候,清晨终究来临。

(对了……不能再枯等下去,朕必须亲赴一趟。)

不知何故,上皇霎时恍然大悟,在无人拦阻下径自外出。

他仰望高枝,并未选择来时横渡的那条有浅滩的河川,而是朝沙洲走去,仿佛觉得应当如此。杉林的尽头,是比想像更宽广的蒙白河滩。

熊野虽处南方,朝夕寒意甚浓,有川雾浓漫,彼岸可见山坡,森势颇为壮观,此时沉浸在白霭中化为淡影。远山隐约浮现峦峰相衔,上皇伫立林边,环望着朦胧景致。

这时他清楚感觉到响自心底的笛声,与入耳的流川嚣声回然不同。他不得不承认在抱含畏惧、想就此逃离的同时,这正是他倾慕的音色。

(心存思慕是理所当然,因为是那笛声延续朕的性命;当然也有恐惧,毕竟他可以夺走赋予朕的一切……)

眺望一会儿,雾似是淡去。上皇频眨着眼,无心朝身旁一瞥,顿时凝住呼吸。有一名年轻人,正与他并肩而立。

上皇不由得惊慌失措,靠向身后的树干。年轻人静静伫立,一身端午当日的装束,几乎以为他是亡灵现身。那正是上皇赏赐的熟绢衣,年轻人与那日形貌无异,不过,还是有了变化。

最显著的,就是眼神迥异于以往。上皇深深领悟到此时两人处于对等立场,自己居然还是劣势。

上皇幽幽问道:

「是你在吹奏呼唤朕吗?」

「不。」

「朕想听听你的笛声。」

「我不会吹的。」

草十郎毫不妥协地答道。上皇遭到回绝,不禁坦承道:

「朕想见你,始终期盼有重逢之日。」

年轻人吸了口气,问道:

「您想见十指不全的我?」

「不——不是的,朕确实失言下令,为此必须向你深致歉意。然而,朕只想留你在身旁,想由衷关照你。」

原来上皇见年轻人离他远去、就此不知去向,因而出此下策。这时只见草十郎就在面前,上皇与他同样陷入非常情境,这年轻人的身体绝不该有丝毫损伤。

「唯有朕了解你拥有非凡乐才,因此循声而来,可知你我之间牵绊之深。回朕身边吧,别令朕不安,别让已发生的事恢复从前。」

上皇哀求般伸出手,几乎可触及衣衫,草十郎轻身避开了。这些微动作,足以让上皇彻悟永远无法获得对方。

「你……还想为系世而吹……?」

草十郎忽然深深叹息。上皇并不了解他的心境,年轻人像是心意已决,对贵人厌倦说道:

「请听我说,世事一旦发生就无法复原,唯有不断前进一途。不管我想做什么、系世是否回到世上,都无法让您恢复原来的寿命。您大可延年盆寿、为所欲为,这样可满意了?」

只见上皇眨着眼,草十郎又说:

「我不想向您夺走什么,也无意施予,这是最后的妥协,因为您企图阻止系世回到世上,这件事我绝不能原谅。您的其他作为会造成许多人无辜殡命,或许不全是您的错。可是您想牺牲系世以求长生,俨然将她当做献祭品,这实在罪无可恕,我甚至想过展开报复。」

上皇脸转苍白,逐渐微颤起来。更恐怖的是,当风摇雾散之际,只见乌鸦整然列于河滩石上。数百只黑鸟的尖喙全朝着两人,一直观望待命。此处正是熊野圣地,上皇吓得魂飞天外,不禁双膝一软。

「您利用系世、利用我,可说不择手段。只要您活下去,大概又会继续利用别人。何况您日后将引起战争……对我来说,光凭这点取您性命的话,也等于犯下同样错误。不过要除掉您,可是易如反掌。」

草十郎刚说完,鸦群振翅齐飞,势如高张黑幕,全体栘至头顶枝梢。上皇感觉额际和背脊已是冶汗涔涔。

「你……成神了……?」

这次草十郎径自走向对方,步步逼到他鼻前,凑近窥视他的双眼。这次上皇不敢妄想再碰他一根毫发,整个人抖到连袖端都颤晃不已。

「只要您肯发誓,我就既往不咎。请承诺日后不再跟我和系世有任何瓜葛,永远不再搜寻我们,只要做得到,就保证您安然无恙。」

「朕发誓。」

上皇的答声细若蚊蝇,总算得以喘口气。

「……可是,朕对你难以忘怀,该如何是好?」

年轻人脸上浮现一抹怜色。

「您若当我成了神,认为祭祀还聊以堪慰,就请自便吧。」

草十郎抛下这句话便返身离去,毫不犹豫地迈向川畔。

上皇凝望着那充满朝气的步履,一时想追随而去,然而,树上的鸟群已朝年轻人展翅飞离。

震耳欲聋的急促翅响和漆黑闪影,让上皇霎时天旋地转。当他回过神时,年轻人仿佛不会存在似的杳无影踪。

脚下无力的上皇摇晃返回礼殿,此时清醒的众随从正仓皇四处奔走,当他们发现主君时,眼眶几乎泛红。

「您单独去何处呢?属下担心该不是遇上神隐,事情差点闹大起来。」

「神隐?……原来如此。」

犹在失神中的上皇点点头。

「或许正是,朕差点给神迷走了。」

结果,进行熊野参诣的上皇结束为期一个月的首度巡行,若无其事地返回京城府邸。不过,不寻常的事确实发生了。

那就是在翌年,他随即二度前往熊野,接着次年、再次年仍至该地巡幸。

仿佛着魔似的不断前往熊野参拜的上皇,以六十六岁生涯驾崩、受谧号为后白河之际,他已达成历代最多、高达三十四次的熊野巡幸纪录。

4

鸟彦王问道:

「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是啊。」

「你要再强悍点,我们就会收拾他喔。」

草十郎发出叹息。

「我最怕变成这样。那瞬间,一想到他任性妄为,令人无法原谅……我就满肚子火。」

「总之你已经表明心意了。」

「……我无法宽恕上皇,或许和他一样任性吧。」

鸟彦王一时沉默后,继续说道:

「坦白说,我近来不断暗中唆使你……希望草十取代上皇取得天下。这样一来,我俩将大有作为,又可以和你作伴呢。」

「我明白你的用意。」

草十郎望着肩上的乌鸦,微笑说道。垂头丧气的乌鸦又说:

「其实,我知道草十不想那么做,一定会选择系世……所以我才那么欣赏你。可是不忍见你受害……要救出系世必须遭到伤害,我希望你能维持现状。」

草十郎听它说道,心中感慨万千。他了解前往异界不可能安然无事,鸟彦王也心知肚明,即使如此,它仍绝口不提而追随同来。

「……你付出太多了,我真是感激不尽。可是我无以为报,实在很惭愧。到头来,都是自己在率性而为。」

草十郎伏下眼,小声说道:

「能够走到这一步,全是鸟彦王的功劳。如果你需要我的协助——希望维持现状,我可以放弃今后的目标追随你。」

「别这么说啦。我也发过誓要找回系世呢。」

鸟彦王展开双翼一下表示阻止。

「不用了,我原想守护你达成最后目标,鸟彦王正是这种存在——必须守护整个丰苇原,原本就该适时援助你。」

乌鸦梳理翼端长羽,又补充道:

「在我体内多少还存着想成为人的性质,而你是人类,个性却有点像鸟。这样志同道合还真少见喔。不过,你不可能就此生活在鸟界,因此在无意识中便追寻着系世。」

「是吗……?」

草十郎拍着脖颈,在得知自己想舍弃什么时,的确衍生不少迷惘。

「我没打退堂鼓或许非常不智,如今觉得自己只为挑战而挑战,渐渐不知是否在替系世着想……说不定她更想留在异界。」

「就算如此,你也该去达成目标。事到如今,我不能建议你该怎么抉择。」

鸟彦王的态度果决,让草十郎觉得自己迷惘是在逃避责任,于是对乌鸦感到过意不去,不由得一阵难过。

「是啊,你比我更清楚——不该打退堂鼓的。我必须找出答案,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吹笛和拥有这种力量,是我必须做抉择。」

草十郎轻喃道。这时,鸟彦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举动,以黑色的头和鸟喙磨蹭他的面颊,仿佛人类在摩挲脸孔一样。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支持喔。我看草十很对眼,没想到能认识这么中意的人类。好了,光的角度形成罗,祭典开始了。」

草十郎目送它飞去,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高耸的岩窟。

这是远从本宫走向低处的海边,属于浪刷裸岩地形的南纪海岸,唯独此地有平缓的弧状海滩。只见女神的巨岩,正威严耸峙在圆石堆积如天然斋庭的沙滩上。

茂盛的松树和厚叶林几乎延至沙滩,岩窟上方有树丛遮覆,仅在红色岩表显露的山崖周围有拔除草木的痕迹,并构成一处小斋场。这里并无拜殿,岩表浅洼处置有小祭坛和币帛。

秋末的苍空澄展于外海,来波泛着淡碧,作为国生女神沉眠的哀伤地,这景致显然过于明朗。草十郎步下山,眼看海水湛蓝,不禁感到吃惊。他初次看到如此蔚海,有了置身南方的体会,时值十一月,竟连风儿也不带寒意。

草十郎总算来到这里——抵达最后的地点。

此地空荡无人,草十郎伫立许久,只听见潮音和海面的鸟啼。然而,鸟族祭祀此时已拉开序幕。

(这是最后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草十郎早有自觉,因此换上系世为他缝制的衣装。期盼这件在缝线中含着少女情意的衣服能发挥力量,找到那日出现的异界之道—也希望忐忑不安的自己,能前往那日抵达的地方。

他望着鸦群纵横飞舞,将横笛移向唇边,不能再迟疑不决,唯有竭尽所能,在笛声中赌上命运。

海风轻送笛韵升空,融混在鸟翼创生的律动中,在同调、对立之间,出现了系世的旋律。不久,灿烂光花开始纷落,黑碎石般的鸟群穿梭其中,这光景实在太神奇了。

草十郎边凝神思索旋律,边朝祭坛缓缓走去。巨岩近在咫尺,当他微感岩表出现共鸣时,四周景色倏然消失,只看见闪闪发光的花雨,

他已踏入印象中经历的异界。

吹笛的草十郎周围,除了花雨缤纷飘舞,还有不断收缩的盛绽花朵、爆炸般四散的光层洒落。那背后却是吞噬一切的暗渊,光是在此,就可深切感受到无论多灿烂的生命之花,在无际的黑暗前不过是一瞬火灿。

接触到异界火花的肌肤感觉麻颤,他想起以前在这个空间不会找到系世,因此有些不安。他克制着继续吹奏,终于像看到源赖朝的未来般,看见了系世。

如今,连系世跳舞的周围景象都依稀可见,他惊讶的是有端整林木环绕,像是在某个大庭苑,树形整然有致,修短的草地让视野广阔无比。

系世仍穿着那日的红锦衣,不过这次看得更清晰,发现只有最外层的衣衫相同。从前襟显现里层的装束奇特异常,草十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繁复的缀饰和细褶。

少女已换穿异界的装束——成了异界之人。

认清事实后,草十郎不禁心生退却。即使深知吹奏中稍有差池就会丧命、心念动摇势必失败,他还是动摇不已。

草十郎保持镇定以免分心后,再度细观之下,只见系世正奋力想伸手。那流畅的舞姿不容停顿,少女只能在瞬间旋身、挥袖,却朝他伸出空的那只手。

(系世想回来……)

少女发现草十郎在此,想拉住他的手。当察觉她的神情时,草十郎恢复了自信。

然而,要握住系世的手必须停止吹笛。何时停顿正是关键,惊险情况自然不在话下。舞与笛是在不确定的通路上衍生共鸣,只要些微走音,别说要得到系世,恐怕连草十郎也永难脱离这个空间。

对于在林间舞蹈的系世,还有光花中的草十郎而言,无论多想看清对方,仍有绝对的隔阂存在。草十郎感觉自己和少女之间蒙上无形的强膜,没有冲破的力量就无法接近对方。一旦冲破,则有必然的业报相待——

尽管如此,他觉悟必须尝试,姑且闭目聚精会神。就在睁眼时,险些没走音。

深情款款伸出手的少女,竟然是万寿。

草十郎必须尽最大努力,维持笛声不起变化。他不敢置信地凝目细看,依旧是苍白落寞的万寿。然而她翩然转身,红衣的系世又出现了。系世舞身一转时,万寿再度出现——两人宛如以背相倚的存在。

异界形成的奇象实在超乎理解,如今,他不知自己认定的少女系世,是否就是她本人。然而,草十郎唯一能做的——就是孤注一掷。

决心放下横笛的瞬间,他将握住谁的手,那是机率各半的赌注。他不禁在心中向鸟彦王求助。

(请指引我前往鸟族的天空……走向永不堕入亡魂洞穴的地方……)

草十郎的眼中,此时看不见鸟群在空中展开的祭祀仪式。然而,他深信一定正在进行,鸟彦王会由衷关照他的。

吹入最后一声气息,草十郎向前踏出决定的一步,握住眼前那位少女的手。

草十郎感到眼底有强光爆炸,看不见也听不到,感官完全失去作用。他恐惧该不会永远处于这种状态,就在快放弃时,忽然再度恢复感觉。

他仿佛旱鸭子似的,拼命抓住身躯娇小的对方,而少女也尽可能伸手紧紧环抱他。

「……系世?」

「嗯。」

「真的是你?」

「是我喔。」

耳畔传来久违的银铃语声,草十郎想确认面容,反而更紧紧抱住她。于是浑身感受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纤细的骨架,还有对力量反应敏感的血肉之躯。

「好痛,草十郎,放开我一点。」

「我好怕看你的脸……」

「人家长得这么糟吗?」

草十郎正想否认,这才放开对方至手臂距离。少女果然是系世,脸泛微红、眸中噙泪,浓睫点点湿润,正浮现似哭似笑的神情仰望着他。

「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可是好可怕……至今没有人能做到。连忉利天的人都傻眼,不知怎么回事。」

「忉利天(※位于须弥山顶、阎浮提上的天界,帝释天住于其中。)?」

「我只是这么叫自己前往的世界,曾听日满说帝释天降临的地方就是这个名称。我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只需看系世红衣下的衣裳就能一目了然。也不知出自何种材质的薄布,上面有绝不像是织锦的花纹,还有类似贝雕的饰珠和别线编成的镶边。上衣裹着少女的圆柔曲线,腰际以下则有细褶流摆。

「我完全处于隔绝状态,以为从此会在另一个世界生存。不过那是很洁净的地方……处处纤尘不染,整座楼宇好像涤净过一样喔。所以我猜是天界某处,自然称作忉利天了。那里有超乎想像的楼阁,我有独处的闺房,在那里接受『诊察』还是『住院』之类的。她们很亲切地照顾我,虽然有点奇特,膳食和寝床都很妥善。只有一点不中意,就是居所不管是地板或墙壁,几乎全由平滑石片和铜铁建造;连外廊也一样,户外有靠自己移动的驾车,甚至连屋宇也铺上铜铁。还有你一定不相信,灯盏居然是透明石头做的。」

系世滔滔不绝地说着,草十郎简直满头雾水,只听话声传入耳际,至于内容实在太玄,干脆完全忽略。

「……你确实是在庭苑跳舞吧?」

他总算插嘴问道,系世一脸率真地点头。

「因为我一直在哭,照顾的人带我到御苑养心,这才萌生一线希望。比起这里,天界的林木好没生气,不过总归是树。我舞了一段……于是听到你的笛声。」

系世眨着眼眸,泪珠潸潸而落。

「当时我很清楚绝不可能待在那里,必须回来才行,只要继续跳舞,一定会出现奇迹……我连扇子都丢了,是你途中捡回来……」

草十郎再度紧紧拥住她,无论自己多努力,倘若没有系世的坚强意志,终将化为泡影。在陌生的奇人异界中,少女依然奋力而舞,这是多么令人怜爱。

半晌激动不能言语后,系世忽然喃喃说:

「草十郎,你的笛子……」

他循着少女视线望去,发现自己竟忘记横笛,任其滚落于地。而且,有只乌鸦正在看守。

(鸟彦王……)

从乌鸦了解草十郎在注视它,还昂起鸟喙的模样,可知那绝对是鸟彦王。然而,年轻人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乌鸦确实有讲话,望着鸟眼即可知道它想表达心意,可是草十郎完全听不懂。

如今他了解得到系世的代价是什么了。他已丧失独特的神妙听力,若没有这种天赋,势将永远无法吹笛。

乌鸦察觉他愕然不已,似乎想多留片刻,终究还是振翅起飞,依依不舍在他头上大盘旋一圈后,朝森林远方飞去。草十郎目送它远离,感到热泪盈眶。

(鸟彦王能够理解……而我也大概明白。这就是我的抉择……)

「草十郎,怎么了?」

「……没什么。」

听到少女担忧询问,草十郎如此答道,却言不由衷地再度泛泪。他不禁有感而发,鸟彦王在身边时,自己不知受过多少帮助。

「我也许……再也不属于鸟类了,以前你说我很像鸟。」

「嗯,我记得。」

系世弯身捡起横笛,在衣裳频频擦拭尘土后交给他。

「虽然和你见面很喜悦,好期待能回到原来世界,但或许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我不后悔,只是有点……请你忍耐我为它哭泣。」

忙着拭泪的草十郎没接过横笛,系世爱惜地捧着说:

「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作为交换,将来一定会后悔吧。你得到的不过是个普通姑娘喔。自从到异界后,我初次为自己而舞,全心全意地祈求,因此……我的舞蹈也不再具有特别力量,只成了赏心悦目……」

草十郎凝望着少女,想探询她是否为此不安。

「你后悔为自己而舞吗?」

「不,我觉得原本就该如此。」

「如果没听错的话……我能拥有系世了?」

「你不嫌弃吗?」

「原来你在意这个。」

草十郎忽然笑起来,没有接过横笛,而是握住她的手。

「怎么会嫌弃?系世要是不想属于我,那时我只好认了。」

系世不禁哭笑不得。

「现在还说这种话,真受不了你。就算敷衍,也该对淑女表示会为了她不惜赌上一切呀。」

「你明知我会的。」

草十郎忽然领悟世界在眼前豁然开朗,好想向全世界表示他得到系世——从异界找回少女了。首先必须告诉日满,还有美津和斋藤大人。

他真想早日让青墓的孪生姐妹、真鹤、卖发梳的老妇见到神采奕奕的系世。还要自豪地告诉幸德,此外还得向佐吉和彦次说明横笛已充分发挥,以及正藏和弥助等人也该通知一声。草十郎想告诉至今遇到的所有人,相信他们都会赞许自己的表现。

或许并非拓展了世界,而是开阔了他的心胸。与人保持距离、紧紧封闭自我的郁结,在握住系世的手时终告化解。

当然也想告诉赖朝,还有至今不会想起的武藏乡民

——

(既然能活下去……我将不再迷惘。)

如今草十郎知道已经远离万寿的幽魂,自己想争取的是活在这世上。新的苦难或许产生,然而战胜这场赌局,自己应该更能接受挑战。

系世望着他缓泛笑容,小声说:

「你好像有点变了,我不在这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再慢慢说给你听。我认为这样也好,我们今后都将重新开始。」

草十郎认为无论是对系世还是对自己,皆是即将展开的新世界;一旦发生的事绝不可能复原,系世也不同于神隐以前的少女。

「不过,可以先去看日满喔,他也在熊野。」

「我正觉得奇怪,果然这里是熊野。这块岩石是女神的岩窟吧?」

系世惊声说道,这才仔细东张西望起来。就在仰头望见岩窟时,她才领会到自己为何在这个地点返回世上。

「……我有些佩服你了,几乎去了一赵黄泉呢。我们能这样牵着手平安站在这里,应该要深表惊叹才对。」

「或许没错,系世可说是在此脱胎换骨,而我也差不多。」

草十郎说道。系世凝视他牛晌,忽然莞尔一笑。

「那么,必须表达新生的问候,以及对女神的谢意才行。请你吹笛好吗?我想向女神献舞。」

「你已经跳那么久了,还想继续?」

草十郎不禁问道,系世摇了摇头。

「这是第一次,是我新生以来最初的表演。如果你也一样,就请吹吧。」

她将横笛推给草十郎,雀跃地来到斋场中央,站定后一跳转身面向他,取出扇子招手示意「快来」,草十郎不禁笑起来。

他对着吹嘴,感觉新曲驾轻就熟。

只要和满心欢喜的系世同调就行了。

或许天上永不再落光花,那只是看不见,光雨不可能真正消失。同样的,鸟彦王也不会消失,一定还在某处守护、暗中支持两人。

仿佛听见草十郎的笛韵含着笑意,系世边舞边泛起微笑。在海边斋场献舞奉乐的两人,如今朝着新世界翩袖起舞、悠然吹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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