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之罪妃与紫之宠妃 第二章 月之忧愁

天子寝殿,仙嘉殿。又名龙巢,为妃嫔侍妾初次陪侍龙床之所。屋脊饰瓦强劲弯翘,圆柱朱漆,八角宫灯垂明黄流苏,斗栱画梁五彩斑斓,大门外镶金边,闪闪发光。映入眼帘之一切均有五爪祥龙装饰,威风堂堂。

——没关系,不会大意的。

敬事房太监在前引路,徐氏跨入大门,咽了口唾沫。

徐氏入宫乃三年前,十七岁春天。赐位令姬。为五职最下位。

此身份与侍妾最低位之御女相差无几,故入宫后许久,全无召见,岂止如此,甚至不得出席后宫之宴。多方贿赂,终于等到敬事房来人,此时已是秋天。初次侍寝令其欢欣雀跃,精心擦亮玉肌,施点夕妆,一切就绪之时。皇帝掌事宦官易太监部下匆忙前来。

「皇上今夜不去仙嘉殿。」

「这……」徐氏满面发青,逼近正欲速速离去的宦官。

「又是……去芳仙宫歇息?」

当时芳仙宫之主为丁黛玉。三千宠爱在一身,姿容姣好,以善妒闻名。若有其他妃嫔侍妾被指名侍寝,定如娼妓一般,甜言蜜语、千方百计招引皇帝,想方设法令龙辇停在芳仙宫门前。因后宫第一妒妇之奸计,彤记夜夜留皇贵妃之名,无数美人含恨泣泪泪自干。

正当其啮咬双唇,怨恨恶之宠妃强夺龙床,宦官一言,却出人意料。

「皇上今夜留居恒春宫。」

恒春宫为皇后尹氏居所。尹氏恭谨贞淑,宽容大度,颇有后宫之主风范,从未阻挠妃嫔侍妾侍寝。又因出身豪门,皇上也让她三分,身为国母,倍受尊敬,但不如丁氏那般得宠。

「为何去恒春宫?皇后娘娘……把皇上留下了?」

「皇上自己说,今夜要陪在皇后娘娘身边。」

「……莫非,是皇后娘娘身体有恙?」

「不,是太子殿下卧病在床。」

翌日清晨,丧钟响彻皇宫。皇太子奕信薨。

皇帝哀思如潮,龙床失却后妃侍妾柔肌之温,一晃便是半年。其后,敬事房宦官四处报喜,再度造访,然徐氏犹被遗忘。风传,可恨丁黛玉与人私通,打入冷宫,徐氏闻此,心中暗自畅快,但每日单是遥拜龙辇,不安渐积。虽尝试巴结有力妃嫔,求取宠爱零星,但其生来鲁钝,受此所害,大曝丑态,遭人讥嘲,笑为拙笨乡下姑娘。

入宫三年,一度未曾赤身横卧龙床,徐氏年已二十。

花命短暂。为故乡之人赞如仙娥之美貌,转瞬枯萎殆尽。纳贿银钱用光,徐氏甚至开始谋划鲁莽办法,干脆冲去龙辇之前,吸引皇帝注意。与其无所事事,浪费花之盛时,不如孤注一掷。后宫之中,一味等待,只会一无所获。

如此这般盘算的徐氏,终于等来了敬事房花鸟使。

「恭喜徐令姬。今夜,皇上召您。」

不知是持续赠贿奏效,还是上天听得她祈祷,抑或是皇帝记起了这无缘受宠的可怜姑娘。无论如何,福运也转到了徐氏身上。

「徐令姬,这边请。」

朱赤长廊由八角灯笼映亮,左向弯曲,敬事房太监将徐氏领去耳房。

侍妾在此脱得精赤,由众女官检查身体。背上散搭未结髻之黑发,亦受仔细验查,查明未藏凶器后,赤身钻入绯金锦被褥,由宦官抬去天子寝室。

于寝室穿上备好的寝衣,等待皇帝。妃嫔于自家宫殿迎接皇帝时,亦要严守此规矩。为保护天下第一尊贵男子之性命。

——啊啊,终于……

钻入被褥之中,嗅着龙涎香气,徐氏只觉胸膛满胀。螺钿方格天井沾湿月灯,宛若银汉。其光辉将迄今为止所历艰难一扫而空。终于能面见天子。终于得了身怀皇胤之机。或许能得皇帝中意。或许会诞下皇子——

将徐氏连带被褥放上寝榻,众宦官退下。室内独留落地罩对侧侍候之彤史,与徐氏。徐氏爬出被褥,借彤史帮忙,穿上艳红寝衣。胸膛因期待膨胀,跪地等候皇上驾临。

心跳喧嚣得吵闹,纷杂之中,长廊处足音渐近。门开,衣装摩擦声闯入房来。听闻皇帝乃二十八岁堂堂伟丈夫。此夜定将美幻如梦。能与九州万乘之君同衾。

「……什么啊?」

玉音倾落昏暗,发觉声向自己,徐氏抬起头来。

跃入眼帘之人,为身着寝衣之皇帝,与身边一细瘦宦官。那人身穿高级宦官蟒服,故一眼便知是宦官。可奇怪的是,宦官抓着皇帝衣袖。仿佛向心爱男子撒娇的女子一般。

皇帝令宦官陪侍枕席,并非无此先例,但从未听闻今上有断袖之癖。何况将龙阳之属带入仙嘉殿……

此时,皇帝探询般俯视拉扯衣袖的宦官。

「你还没发现吗?」

那位宦官的声音清澈高昂。那美声绝非男人所有,丝毫不掩娇妩媚态。

「……莫非,你是。」

皇帝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你真过分。全然不来见我。」

宦官本略垂首,如今扬起面庞,艳笑若妖花。

「我一直想见你,隆青。」

胆敢含情脉脉,唤出今上之字的宦官——不,是穿蟒服的女人。

「……黛玉」

天子唇间零落者,为理应幽闭于冷宫的,奸妇之名。

四月为樱桃时节。禁园成熟樱桃将供奉宗庙,由皇帝下赐群臣。恩宠延及后宫,后妃侍妾亦可咬啄自己朱唇一般果实。

但今年樱桃收成不佳。收获前夜狂风暴雨侵袭禁园。宗庙贡品仅需少量,但分与群臣妃嫔上上下下,到底不够。究竟该如何分配,管理禁园的司苑局为此大伤脑筋,便请示紫莲。

「您看该如何处置,皇贵妃娘娘。」

「自然是以群臣为先。」

听了司苑局太监发问,紫莲毫不犹豫作答。

「群臣为天下粉身碎骨,必要遍泽圣恩。还照往年份例。视情况,减少些后宫配额也无妨。」

不顾群臣,优先后宫女人,有伤皇上体面。

「奴明白了……但,后宫这边如何?若循先例,是以后妃娘娘为先,削减侍妾娘娘恩赐。」

「不可。本来,侍妾便不如妃嫔那般受宠。若此时亦减削恩赐,侍妾恐将怨恨皇上。」

紫莲下命,侍妾赏赐照常。

「太上皇陛下、太后娘娘二位,直接献上宗庙贡品即可,但皇后娘娘份额可否保证?」

「当然可以。自然,皇贵妃娘娘的份亦可。但无法照顾全部妃嫔……」

「将妃嫔恩赐一齐送去恒春宫。包括我的。」

「但这样,岂非会惹怒蔡贵妃娘娘许丽妃娘娘?」

「无妨。我会妥善补偿。」

目送疑惑重重的司苑局太监离去,又过了数日。

后宫之中,尹皇后举办茶会。茶会设于苍翠园,青枫与凉风相戏。

茶席之上,横列红玉一般樱桃,与甜食房拿手宫廷糕点。前者为皇帝赐予尹皇后之物,后者出于尹皇后一片盛情。

各宫未获赠樱桃,众妃嫔满腹牢骚,但见尹皇后慷慨招待,不满也无法表现出来。以蔡贵妃、许丽妃为首,众妃嫔大半和颜悦色,欢享铭茶樱桃。

「说起来,您可曾听说?丁氏溜出冷宫,闯入仙嘉殿去了。」

「嗯,是有所耳闻。说是扮作宦官,向皇上献媚。」

「听说皇上大发雷霆,马上将她赶回去了。」

「那是当然。蒙受那等宠爱,却背叛皇上,与人私通。」

「真是不知羞耻。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闯去御前。」

「怕是一副泰然自若嘴脸?丁氏本就目中无人。定是若无其事,想诱惑皇上。」

「终归是个客商丫头。教养不好,行事才像个娼妓。」

「哎呀,或许比起丁氏,娼妓还更贞洁呢?」

遍布棘刺的笑声包裹茶席。

「不顾危险,逃出冷宫,不惧触逆,谒见皇上,说明丁氏如今,仍未断了复宠念想啊。」

蔡贵妃以白鱼般手指,捏起颗樱桃。

「真是无耻。侍奉皇上,却怀上奸夫孩子,还图谋复宠。」

「竟与人私通,终于怀了孕,简直是禽兽之行。」

「若非丁氏流产,下贱之血怕是要流进宗室。」

「肮脏匹夫之子,称皇胤之名,简直令人不堪设想。」

「荡妇遭了天谴吧。这是世间常理。」

「话虽如此,怎会有丁氏这般不知感恩的女子?」

许丽妃拿起一柑橘千层糕,送入口中。

「本来该死罪,多亏皇上开恩,送去冷宫,却以此等轻率之举扰乱后宫,真是厚颜无耻,能令古时候的恶女羞惭。」

「说的极是。丁氏正是,背叛夫君,恩将仇报的希代毒妇。天地神明竟还让那女狐活在世上,真令人诧异。」

贵妃派妃嫔丽妃派妃嫔平日不和,此时却如遇知音,相互颔首。仅说到丁氏之类,能令二者意气相投。

「黛玉姐姐不是会私通的人。」

凌宁妃高声说道,众妃嫔听此,视线齐齐向她扎去。

「黛玉姐姐比任何人都爱慕皇上,也是后宫第一烈

妇。即便遭不逞之徒袭击,也宁死不会背叛夫君。姐姐将一切献与皇上,绝不会做什么私通之事。」

「妹妹当然这么说。毕竟与丁氏亲近。」

蔡贵妃玩弄着丝绸团扇,哧哧笑道。

「但妹妹怕是忘了?丁氏私通之事,是东厂揭发。东厂为皇上手足,称霸天下,还会冤枉丁氏?」

「不是不可能吧。东厂之长为宦官。刑余之人因缘为市。难说不是有人憎恨黛玉姐姐,设下阴谋。」

「纵令真是阴谋,也是她自作自受。丁氏傲岸不逊,多有失言,早受大家怨恨。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确是金玉良言。」

「闲话就到这儿吧。皇上送了东西,要分给大家。」

凌宁妃正欲还口,却被紫莲目光押住,紫莲摆出笑颜。

「送了东西?妾等全部有份?」

「没错。樱桃之事令妃嫔受了屈,作为补偿,皇上赐了好东西——虚兽。」

虚兽恭敬点头,轻轻拍手,几名宦官捧来一描金方盒。开盖,将带樱桃色扇套的扇子,逐一摆上长桌。

「这是矕国的扇子。大家一个一个,选把自己喜欢的。」

「真是没情致的分法。一把把分了不就好了。」

许丽妃轻蔑一声嗤笑。

「这其中有些奥妙。我一把把分给你们,才叫没情致。」

「奥妙?」

「这其中一把,仅这一把,绘有合欢花图案。谁幸运选中这把,今夜,去碧落池的鸳瓦楼。皇上将移驾此处。」

茶席登时喧闹。妃嫔目皆变色,望向长桌。

「先约法三章。一,在我许可之前,不得摘下扇套。选时自不必说,回坐席后亦莫摘,稍等。二,一度碰过,不可放回。只要指尖稍稍触碰,那便是你的天运。三,无论谁被选中,都不可抱怨。一起为那人的幸运祝福。可好?」

「简直像拿皇上当彩头。」

「其实这就是皇上提议。说偶尔换些出奇花样,也颇有趣。」

「有意思。但可惜。本宫无法参加。」

尹皇后失望般叹气,紫莲见此,微微一笑。

「皇后娘娘也请参加。那边长桌,备了无合欢花图案扇子。个个是雅致逸品,戴翡翠戒指及金戒指者,也请一起选择。」

紫莲说着,惜香已于另一长桌排开扇子。有孕之人,与来月事者无法侍寝,于是为其安排,不令其抽中合欢花扇。

「不过,不可抽下扇套。毕竟是碰运气。」

「甚好。不知会抽出什么,真令人期待。无法陪侍龙床者随本宫来。快来选吧。」

尹皇后站起,安柔妃、素贤妃纷纷仿效。

「这碰运气,岂非对皇贵妃娘娘太有利?」

蔡贵妃发问,和悦花颜依旧。

「您做了这诸多准备,定知道哪把扇子有合欢花吧?」

「确实。皇贵妃娘娘同选,实在不公。」

「那,从低位者开始,依次选择吧。我在蔡贵妃之后,只能选最后剩下的。这样可好?」

众妃嫔点头。

「那,先是楼充华。开始吧。」

尹皇后等挑选扇子之时,戴银戒指的妃嫔逐一站起。有人烦恼良久,遭人催促,有人爽快抉择,有人简单卜筮,选法五花八门。紫莲待蔡贵妃选罢,拿起最后的扇套,回去坐席。

「大家都分到了吧。那么,摘下扇套。还不能展开扇子。待琵琶音响,大家一同开扇。」

确认全员已取出扇套中扇,紫莲目语众宫妓。琵琶歌声化入凉风,开扇声响若蝴蝶振翅,回荡与琴音和。

「啊,可惜。看来运气没眷顾我。」

紫莲张开如意莲花扇,环视茶席。

「谁得了好运?」

「妾!」

许丽妃得意扬声。扑动展开之扇,仿佛向众人炫耀。与鲜艳翡翠共绘者,为胭脂刷一般的合欢花。

「真令人羡慕。看来许丽妃很得玉皇之爱啊。」

蔡贵妃轻摇宝相花扇。眼角潜藏锐利之棘。

「看许丽妃蔡贵妃,都各自满足。奴婢也暂且放心了。」

樱桃茶会三日后之夜。紫莲身着寝衣,令惜香梳头。

「听司苑局说樱桃数不足,我还想着会因樱桃多寡,闹场争执,但总算安稳收场,真是太好了。」

许丽妃抽中合欢花扇,并非偶然。

各扇套之上,有鸟纹刺绣。其中亦有孔雀。许丽妃喜爱孔雀,后宫人尽皆知。下位妃嫔自会避开孔雀。若先选走孔雀花纹扇套,传入许丽妃耳中,定会招其记恨。

令许丽妃选去合欢花,是因茶会后日为蔡贵妃诞辰。后妃之中,可为诞辰设宴者只有皇后,但上位妃嫔视宠爱多少,可举办内部庆宴。蔡首辅揭发贪官污吏,做出一定成果,今年隆青本想亲自为蔡贵妃诞辰庆贺,但如此不免催燃许丽妃妒心。因此托名樱桃茶会,给许丽妃荣光。此外,矕国扇并非为茶会新备,实乃早就定下,要分与后妃的赏赐。

「蔡贵妃许丽妃各自得福,今夜就该皇贵妃娘娘了。」

「总觉得过意不去。皇上连日公务劳累,夜晚便想他好好歇息啊。」

被指定侍寝之时,内疚甚至胜于欢喜。虽知是为演出皇贵妃之受宠,但仿佛令隆青多费心机,甚是不安。

「奴婢家拙夫曰,见爱妻之笑颜,千百疲劳瞬间烟消云散。」

「真是恩爱啊。可否讨教讨教夫妻和睦秘诀?」

「那自然是,骑在丈夫头上。」

「啊呀。」二人相对而笑之时,虚兽进了化妆殿。

「这么快。皇上已经来了?」

「不,说太监求见。」

「让他进来。」紫莲下命,敬事房太监说太监走入房来。

「皇上今夜不来了,还请皇贵妃娘娘歇息。」

「是吗。皇上去哪儿了?得准备凤戏牡丹。」

凤戏牡丹为侍寝通知书。通常捺皇后印玺,但如今凭皇贵妃印玺发放。无此,妃嫔不得拜迎皇帝。

自然,这不过场面之举,皇帝何时均可去心仪妃嫔住地,侍寝突然变更之时,亦发放凤戏牡丹,聊具形式。

「凤戏牡丹就不必了。」

「那是要召见侍妾吧。召谁?」

皇帝召见侍妾之时,无需凤戏牡丹。侍妾无法于自家宫殿迎请皇帝,陪侍龙床无需皇后许可。

「皇上今夜不召任何人。处理公务后身子不适,就在晓和殿歇下了。」

「啊,晓和殿?不是金鸟殿?」

不与妃嫔同衾之夜,皇帝总歇在金鸟殿。

「皇上高烧病倒。太医来瞧,说是夏季感冒。病虽不重,但将皇上挪去金鸟殿,有伤龙体,于是暂时在晓和殿疗养。」

「皇上身边谁伺候呢?」

谁,之中不含奴婢。是问皇上身边可有后妃。

「不,无人伺候。」

「那我过去。惜香,准备一下。」

必要上妆结髻,重整衣装。身穿寝衣无法前往中朝。

下了玉辇,穿过晓和门,便逢一白髯老太医。此乃为皇上看诊的盛太医。

「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服了汤药,现在正躺着。」

「烧退了吗?」

「此时尚未。待药饵起效,该有所缓解。」

说是汤药需数刻服用一次。为煎煮下副药饵,盛太医退去别室。紫莲进去卧室套间,小声询问铜迷。

「皇上刚睡着。」

「可是前些日子侍寝成了负担?」

「皇上男子汉大丈夫,侍寝不成负担。该是公务繁重,疲劳累积。」

「可有报告太后娘娘?」

「方才,已派人去锦河宫了。」

进了卧室,走去放下床帷的寝榻前,默默行一万福礼。因无往常那般「起来」命令,片刻之后,紫莲自行平身。

拨开夕霭般床帷,便见隆青仰面朝天。精悍面庞因高热红赤似火烧,男子气魄之双眉痛苦缩绞。

寝榻旁小桌之上,洗脸盆内水已温暾,紫莲命人更换。以布沾湿冷水,拧得干硬,轻轻擦拭发汗额头及颈项四周。

——您逞强了。

后宫不得干政,她对政治诸问题一无所知,但想来定烦恼不断。至少希望他身处内朝之时,能舒缓心神,但后宫有后宫麻烦,此亦难行之举。

侍奉御前之后,痛感皇上劳心不绝。九重华宫居起卧,锦衣绸罗傍身着,肥肉厚酒润唇舌,三千美姬供耽乐。人人想象之天子生活并非实情。

他们不知隆青从早至晚为国事煞费苦心,不知其总为侍奉身边者挂虑。不知终日有人在身边记他言行,稍有失言便存留史册。不知他无人跟随便无处能去。不知他从无独处之机。不知他与妃嫔度夜之数,牵缠政治思虑,枕边私语之时,亦不可脱去龙衣。

天子并不如万民幻梦那般,贪享安逸。千锤百炼之双肩再刚毅,始终挑负天下之担,亦将鲂鱼赪尾。更甚者,他不得放下。一旦登上玉座,便无法回头。

——我是无能为力……

紫莲为皇贵妃。并非皇后。因此,不可与垂

峰并立。又非隆青所爱之女。无法以男欢女爱将其治愈。紫莲力所能及者,仅有尽可能减轻隆青负担,仅此而已。为他争取片刻喘息之时,为他能多一日与心爱女子安稳度夜。

「皇上,您醒了?」

见隆青翻身,口中嘟哝,紫莲轻声搭话。忽然被他抓住手。力道强劲,仿佛不让她逃脱。

「……抱歉。」

习武之手掌滚烫。

「服侍皇上是妾的职责,您不必在意。您喝些水吗?看您出了许多汗——」

「我错了……我不该,娶你。」

低沉沙哑之声贯穿胸膛,紫莲动弹不得。

「……不,不对……我错在……」

宫灯悄然。液滴垂落,濡湿沉痛眼帘。

「我,错在爱你——黛玉。」

未等鸡人击梆宣告黎明,紫莲拜辞御前。皇贵妃之身,不可于晓和殿度整夜。

「丁氏那时相当受皇上宠爱啊。」

走入芳仙宫自家屋内,紫莲叹了口气,若无其事般低语。

「是啊,董月嫣也不过如此啊。」

惜香举出古时霸王宠姬之名,随之点头。

「皇上还是太子时,丁氏受太上皇陛下敕命,随皇后娘娘嫁去东宫。自然并非正妃,而是侧妃。」

「虽说不过中流,但丁家是官宦世家吧?妃嫔们怎说是客商丫头……」

「丁氏本姓房。是茶商女。嫁去东宫之时,收作丁家养女。」

「皇上如此渴望这新娘啊。」

此桩婚姻毫无政略意义。其中定有个人缘由。

「听说皇上立太子前,与其在市井相遇。二人坠入热恋。」

王世子与茶商千金。均是十五岁少年少女。

「让皇上坠入热恋……定是极有魅力的女人吧。」

「她确有绝世美貌。」

「确有?」

「但为人有些……不,大有瑕疵。性情极暴躁。傲慢固执、喜怒无常、任性妄为、拈酸吃醋。或许在男子眼中,这般女子才惹人爱怜,但奴婢不敢苟同。丁氏总顶撞太后娘娘,态度不逊。」

「她与太后娘娘有过争执?」

「没有。丁氏出身卑贱,而得太后娘娘温厚相待。可丁氏她,蒙受过分恩情却毫不感激,区区妃嫔之身,胆敢总伤太后娘娘颜面。恃宠轻侮皇后娘娘,还对皇上母君洪列王妃倨傲无礼。」

义母李太后,生母洪列王妃。嫁与隆青便要侍奉二位阿姑。身为侧妃,亦该尊敬正妃尹氏,但丁氏对其不屑一顾。

「本来,尚未诞下皇子,却随皇上即位册封皇贵妃,这便是错之开端。入主芳仙宫,一副后宫之主做派。那般威势,绝非今之蔡贵妃许丽妃可比。非但时常将皇上留至黎明,还怠慢朝礼,出外散步游舟。妃嫔侍妾谋求宠爱残羹,积极巴结丁氏,恒春宫日渐冷清。相反,妃嫔侍妾携礼勤去芳仙宫,终于在此开起了朝礼。受皇后娘娘责备,亦充耳不闻,遭太后娘娘处罚,即虐待奴婢撒气。若未得召陪侍龙床,便醋意大发,妨碍侍寝,甚至对皇上破口大骂,简直岂有此理。奴婢在宫中侍奉多年,从未见过那般旁若无人的皇贵妃。」

得了太上皇申斥,隆青适当雨露均沾,但丁氏自入宫至废妃,随心所欲尽享天宠,从无哪位妃嫔,可与之比肩。

「宠爱无人能及,于后宫为所欲为、随性弄权,竟会与人私通……原本便是水性杨花之人吗……确曾听闻有这般女人。」

又或许,是她未能诞下子嗣?丁氏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并无皇子。虽有一度怀胎记录,但不幸流产。

「总之,是个恶妇。送去冷宫之后,亦频繁假作自害,竭力引皇上注意。」

「皇上去看过她吗?」

「没有。皇上从未踏足冷宫。岂止如此,皇上绝口不提丁氏之名。毕竟她蒙赐过分宠爱,却辜负皇恩,罪孽深重,怕是想起她都心生不快。」

怕是……并非如此。恐怕,并非因想起不快。而是害怕想起。埋于胸间灰烬之残存炭火,恐将复燃。

中朝为盛凉园。历代皇帝纳凉之水榭浮于芙蓉池上。垂柳戏水,入目清凉,玉片悬檐,奏音盛昌,令人暂忘憋闷暑气。

遮蔽烈日之屋檐下,有四名客人。

循例寒暄后,隆青劝各位入座。随即女官奉上冷茶。出作茶点者,为冰水冷过的水晶葡萄。

「前段日子让各位担心了,父王,母妃,皇兄,皇嫂。」

洪列王高元炯,洪列王妃祝彩媚。隆青立作义昌帝太子后,唤二人父王母妃之机骤减。公开场合中,太上皇李太后为其父母,故仅这般私下见面,才可如此称呼二人。

「已经能下床了?」

父亲那磐石般手,取一粒水晶葡萄,投入口中。

「不妨事,父王。已休息好了。」

「你总逞能,说什么『不妨事』,简直无法相信。」

「看来儿子很不得信任啊。」

「那是自然。你总爱勉强。这事那事一人承受,任着性子背负辛劳。懂得放松些多好。」

「儿子铭记在心。」

隆青笑道,父亲见此,怀疑般看向儿子双肩。

「肩膀单薄了些啊。懈怠锻炼了?」

「还和做王世子时一样,每朝不欠。」

「可你这筋肉少了。好,今后跟着我练。走,出去。」

「快别了吧,夫君。」

父亲正欲站起,却被母亲拉住袖。

「这大热天练武,对身子不好。何况隆青病刚好。」

「害感冒就是因为筋肉弱了。强身健体是第一良药。」

「你这春天,不也因感冒病倒了吗?」

「我练剑治好了。」

「哎呀,是吗。烧退了却不起床,来回使唤我,没这回事?粥也是,我不喂不吃,睡前还说什么要听我唱歌。」

「……彩媚啊,不是约定过,这话仅作为我俩的秘密吗。」

「啊,抱歉。我一时糊涂,忘了。」

听父亲悄声耳语,母亲慌忙以丝绸团扇掩住嘴角。

「原来如此,母妃才是治愈父王的灵丹妙药啊。」

想及父亲年逾花甲,犹筋骨健硕,却在病床上向母亲撒娇,不禁笑出声来。双亲一直琴瑟和鸣。父亲未娶侧妃,独宠母亲一人,诞下三儿四女。偕老同穴恰是二人之相。

——我也曾想成为父王这样。

若犹为王世子,则亦无后宫。或许将如父王那般,娶心爱女子作正妃,相敬如宾,毫不思量纳侧妃之事。

「……总之,万幸没出什么大事。」

父亲郑重其事,一声干咳。

「听说你病倒,真是吓得我心惊胆寒。」

「哪里值得心惊胆寒。元炯殿下也真是,从早到晚念叨『担心,担心』。我说『担心也无济于事啊,还是等续报吧』,他便安生一时,可马上又吵闹开。半夜说要进宫面圣,我拦他可是费了力气。」

「彩媚太不着急了。听说隆青病倒,还不慌不忙沐浴。」

「是你在我沐浴时闯进来吧。我泡在浴盆里,你扛起我就要出去。真是,真让人目瞪口呆,闹得我都笑了。」

「我那是惊慌失措。怕贼龙案重演……」

不吉事件之名脱口而出,许是出口即悔,父亲话音戛然而止。

「听人前来报信,我心中也闪过那事件。」

巴享王高秀麒坐父亲对侧,倾杯饮茶。秀麒为睿德王高垂峰异母弟。年幼于垂峰。本为隆青再从兄,如今亲缘为兄弟。父亲与秀麒来往甚密,故隆青幼时即与其亲近。

「前些天,我借与你一本书吧?我怕是那书坏了事。」

「坏了事?」

「毕竟能在书页书脊涂毒。虽说我自然是不会做那种事,但可能是谁人计策。贼龙案中,透雅皇兄受了东厂鞫讯,我可是战战兢兢,怕终究要轮到自己进鬼狱。」

「战战兢兢?可不能说谎啊,秀麒殿下。」

巴享王妃念玉兔伸手取一水晶葡萄,责难目光投向夫君。

「明明是欢欣雀跃,期待着没准能一游鬼狱内部。我再三告诫,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殿下这么做也太不谨慎,他却收拾行李等待锦衣卫,说什么以防万一。」

「进鬼狱可是机会难得。当然要准备准备吧。」

「若时常有机会进那种地方,任您几条命也不够。」

「我也不愿以罪人之身入狱。若能让我参观最好,但色太监不许我,我也无可奈何。」

「不许您是理所当然。以防逃狱方法传去巷间,色太监此言万分在理。」

秀麒无封地。不必奔赴封国,亦无需处理政务,故闲暇之余,奋运文笔。以前,为写一男逃出鬼狱之小说,提请东厂,准其前去取材,但遭断然拒绝。秀麒不甘放弃,数次尝试闯狱,但每每遭人发现,丢出狱去,令其牢骚不已。

「色太监冥顽不灵。虽为宦官,却不知通融。」

「皇兄你影响力巨大,色太监危惧于此。望你理解。」

隆青苦笑,转向母亲。

「父王皇兄皇嫂皆担心朕,但看母

妃似乎不怎么挂念。真叫儿子有些寂寞啊。」

「哎呀,没必要担心吧?毕竟你身边有李皇贵妃。」

「是啊。未出大事,估计也是李皇贵妃功劳。可得好好犒劳人家。治病的灵丹妙药,必须珍重。」

父母相视之时,紫莲走入水榭。

「正说你呢。」

「啊,妾吗?别是什么坏话。」

「说你是朕的灵丹妙药。」

片刻谈笑之后,紫莲邀请众人泛舟。

「日头也弱了。几位不介意,到水上散步可好?正是夕照芙蓉初绽时节,该能走近些赏望?」

紫莲领父母及玉兔出了水榭。秀麒说晕船,婉言谢绝,隆青陪其留下。

「听说丁氏闯了侍寝。」

「……已经传到你耳中了吗。」

「坏事传千里。逃出冷宫闯入仙嘉殿,如此废妃是前所未闻。市井也传开了。」

「真是汗颜无地。」

「恕我多嘴,皇上岂非对丁氏施恩过重?」

轩檐饰垂斜阳漫碎,圆柱丹涂光炎散飞。

「丁氏……房氏犯下大罪。本来,该将房氏一门灭族。得圣恩,免极刑,却毫无反省之色,耍弄奸计,数欲将皇上叫去冷宫,又妨碍侍寝,向龙颜涂泥。事到如今仍不严罚,恐将对您无益。」

隆青无言以对,遥望行向夕照中之小舟。

「我母亲……荣氏也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致使荣氏一门被自天下抹消。无辜之血横流,故此结果难称万全。但也只会如此结局。荣氏之罪堪处极刑,毫无疑义。」

秀麒所言,为崇成帝高游宵妃嫔荣玉环欲杀害亲生之子——即秀麒之案——月燕案。

「父皇曾说,天子必要无情。即便曾为宠爱之人,犯罪便应毫不留情处罚。虽无必要过分残虐,但该冷酷之时,犹豫踌躇,反而毒辣。」

你是男人,是夫君,是父亲,但首先是天子。舍灭人心吧。舍灭人情吧。舍灭人伦吧。高登玉座,此三者便成侵蚀身心之毒。

践祚前夜父皇下赐之言成利刃,撕裂犹疑胸膛。

「……话虽如此,若能简简单单、断然抉择,也无需这般辛劳。我一介亲王,能随心所欲,但皇上又不可如此。」

秀麒长叹,展开折扇。

「或许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但我感谢亡母。」

「这是……为何?」

荣玉环被杀之时,秀麒年仅五岁。生身之母遭刀剑之袭,自己又成大罪人之子。藏怒宿怨是人之常情。

「若无月燕之案,皇上的苦恼或许将加诸我身。说来惭愧,我对此恐惧万分。我到底无能。无能担负何人性命。」

塘池方向,传来玉兔笑声。

「生杀予夺,几度为选择所迫。选择结果招致悲欢离合,必一人承担咎责。无人代替。不可中途捐弃……我绝对无法忍受。或许是我生来,便无为政之器吧。我虽不认此为厄运,但万一有失,令我莅祚,我定溺于悲惨之池……迅即破灭吧。」

扇面之上云母镶散,残照折转。辉辉烁烁,宛若泪痕。

「能有如今之我,只因母亲。母亲助我远离帝位。自不配为君之天子手中,救下万民。母亲于凯之青史,定为大逆之人,但于我于万民,或许堪称恩人。若非如此,将是不堪玉座重负之君身毁,或天下尽灭,抑或二者皆有之。」

夕风穿拂,慵懒把玩吊饰。

天篷之下,黄浅绿绢帛随风飘荡。

「哇啊,是草原的颜色!」

凌宁妃欢呼雀跃。帽子上粒玛瑙垂饰沙沙清鸣。

「以靛青染再以黄蘖染,便成了这般颜色,好似那青空下广袤草原。明明未用绿色染料,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听着有些意外,但并无单一染料能染出绿色。」

紫莲手伸向凌宁妃发髻,扶正欲落的帽子。

「不能用青叶?青叶那般艳绿,像鸭跖草那样摺染,不就能染出漂亮绿色?」

「可惜草木之叶颜色无比脆弱。遇水即褪,光阴流逝,亦将变色。所以染绿色之时,以青黄套染。一般先以靛蓝染,其上覆黄蘖、青茅、栀子等黄染料。更改靛蓝浓淡、黄染料种类、浸泡回数,可染出各式绿色。以及靛蓝与黄蘖制出之绿,为妹妹所言之草原色,但靛蓝与青茅套染,色更浓重。比方来说,便是你双瞳之色。」

「是吗。」凌宁妃碧眼生辉,轻触黄浅绿绢帛。

「可惜。还湿着。我说,为何晾在天蓬下?日光这般强,晒晒便很快能干吧?」

「黄蘖怕阳光。若不阴干,将致颜色暗淡。」

经猗夫人一事,凌宁妃似乎对染布生了兴趣。频繁到访芳仙宫,帮紫莲作活。作活之后,定有惜香端出手制甜点心,或许她是看中这点。

无论如何,能见她明朗笑容,是个好兆头。

「活也做完了,去河上游舟如何?该比这里凉快。」

「河上游舟?去皇宫外面?」

「不,不出后宫。去含景沟。」

后宫东侧有一处名叫含景沟的人工溪谷。相传乃仿大名鼎鼎的风流天子圣乐帝,与其宠爱之忧妃邂逅之地而建。忧妃含冤处死之后,长期荒置,隆定帝在位之时,再度整修,如今成一盛夏乘凉之地。

「也带上甜点心?」

「嗯,多带些。但先去更衣吧。」

「更衣?真麻烦,就这样又何妨。」

凌宁妃身着染布用工作服。单单发髻上帽为鬼渊风格,有些许不调,但浑身上下皆与紫莲同样,一副奴婢装束。

「不行。这打扮可出不了大门。」

「这打扮又凉快又轻松,我挺喜欢的。」

「轻松是好,但出门还是装扮装扮吧。」

「要装扮,我也没带替换衣物啊。」

「没关系。我借你。」

「你借我,是借襦裙吧?我才不穿什么襦裙。」

「你现在穿的也是襦裙啊。」

「……这无所谓,穿来毫不费力。但寻常襦裙繁琐的很。我可不想穿错了落人笑柄。」

听人教了错误结带方法,当众出丑,她似乎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那,我和你穿同样衣服,用同样穿法。你我着装一模一样,闹笑话也是二人同闹。」

连哄带骗拉她进了化妆殿,命众女官为其更衣。

「啊,真美。和你极配。」

凌宁妃自屏风后走出,紫莲将其细细端详。

健康肢体活力四射,其上包裹之物,并非立领胡服,而是齐胸襦裙,裙提至胸前,高高结带。

筒袖上襦之上,印染跃舞之橘色花喰鸟,裙以晕繝染法,交互染缥色与夏虫色,自右至左,排出鲜明条纹。瓮覗色披帛搭于臂,上浮绞缬波纹,宛若涌泉牵缠。

「尺寸恰好……莫非,是专为我做的?」

「没错。我计划着,何时也让你穿穿襦裙。穿着如何?」

「还不错。比胡服凉快,裙像云一般松软。」

凌宁妃巧捷转身。似是步履轻快。

「得配合襦裙,换个发型啊。」

「不用,这样就好。反正也没什么我能用的假发。」

「不戴假发,也能梳些发型。来,过来。我给你梳。」

推凌宁妃于化妆台椅子就坐,摘下帽子。解开复杂编结之白金秀发,以栉梳顺,涂抹发油,结狐耳般双螺髻。髻根扎细彩带,插翡翠发饰及茜染绢花,与发色相得益彰。

「……不是黑发,不奇怪吗?」

菱花镜中,凌宁妃不安般端详。

「特别美。仿佛生丝一样。」

「蔡贵妃许丽妃笑话说像白发。」

「白是珍贵颜色。象征阳、善、纯洁,乃祥瑞之色。白鹿、白虎、白乌、白狼、白驹,皆为瑞兽。而且,人说染色始于白。上古之人穿麻葛织就的衣服,渐渐学会以水浸泡,或曝于日光,或加以柴灰,将布染白。无白,亦无红无蓝无黑无绿无紫。白可谓一切颜色之生身父母。」

「也就是说,很厉害?」

「是很特别。是你独有的颜色。」

唤她转向自己,紫莲执胭脂,为凌宁妃额头描上花钿。

「既有异于他人之物,那便是你的珍宝。得好好珍惜。」

鲜艳红荷于额间绽开,令玉颜越发光辉增彩。

「真好!像凯国女子一样!」

凌宁妃望向镜中自己,欢声喧闹,紫莲见此,微微一笑。

「啊!你和我发型不一样。为何不梳一样的?」

「双螺髻是年轻姑娘梳的。我这年岁,梳这个才合适。」

紫莲发盘卷高结,扭作一髷,成单螺髻。

「不行!你说要和我穿一样的,发型也得一样。」

「我可没说发型也一样。」

「行啦,快弄成一样的!一样的才好!」

见凌宁妃撒娇,紫莲无可奈何,命惜香重新盘发。

「哎呀,您二位真像亲姐妹一样。」

「快别恭维了。这年岁还扎双螺髻,丢死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我看很合适。彩带发饰都一样

,除了发色,全是一样!」

担忧自己这打扮像是装嫩,紫莲心中难安,但凌宁妃满面春风。

「那咱出去吧,姐姐。」

凌宁妃握住紫莲之手,接连拉拽。紫莲苦笑着,任她拉去。

肩舆并行至含景沟,便听得潺潺水声,濯洗双耳。坦缓溪谷之中,清水逼岸,若翡翠跌碎,拥叶隙之阳,熠熠生辉。

「哎呀,已先有客人了。」

龙爪槐之下,见得一人影。或许是位侍妾,正专心读书。

「皇贵妃娘娘。」

紫莲走近,欲与其搭声,对方却先站起,行万福礼。

「正想着是谁,原来是你啊,素贤妃。」

那人身穿朴素襦裙,不似妃嫔打扮,令紫莲看错了。

「孕吐好些了?」

「好些了。皇贵妃娘娘赐的药十分有效。」

拘谨微笑的素贤妃妙龄廿四。六年前,随今上即位入宫。

这位佳人姿容楚楚,一对柳叶细眉清爽明净,却不知为何,给人印象不深。许是过于文雅。平日少言寡语,朝礼之时,不指她名姓,便闭口不言。娘家于官族之间处中流,略略偏上,并无蔡家许家那般权势。她也不为争宠煞费苦心,是位沉静淑女。以色作比,该为象牙色。虽有高雅之美,但于五彩争艳之后宫,并不引人注目。

「太医说总闷在屋子里不好,妾便出来纳凉,也算是散散心。」

「那挺好。天虽热,但总在屋中,也憋闷的慌。」

「您二位也正散步?一模一样的装束真别致。」

「我姑且不论,凌宁妃很是可爱吧?像不像白狐精?」

凌宁妃未接话。躲在紫莲身后。

「这里真凉快,仿佛身处世外桃源。水声真令人惬意。」

「确实。拜此所赐,书也读得顺畅。」

「你读什么呢?」

「上个月,束梦堂刚出的双飞龙新作。」

看了书名,紫莲点头。

「这个啊。我也一直想看看。虽说与皇后娘娘约了借我,但皇后娘娘尚未读完,我正等着。」

「妾快读完了。读完借您看看吗?」

「那自是极好。真期待啊。对了对了,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也一起如何?」

「可以吗?但凌宁妃……」

凌宁妃怄气般鼓起面颊。

「妹妹不想与素贤妃一起吃甜点心?」

「这人是蔡贵妃的跟班。我讨厌她。」

她虽并非那般热心谄媚,与蔡贵妃形影不离,但其叔父为蔡首辅下属,许是因了这层关系,素贤妃与蔡贵妃往来甚密。素贤妃聪明颖慧,精通经书,蔡贵妃对其颇为中意,视其如妹,多方照顾。

「别说坏话。大家一起吃甜点心吧。」

紫莲安抚过生闷气的凌宁妃,几人于树荫之下,各自铺席就坐。惜香取出食盒中银器,分好甜点心,逐一摆上筵席。

「素贤妃喜欢读书吧。都读什么书?」

「小说,史书,诗赋、词集、戏曲……一切读物我都会读。」

「喜欢的呢?」

「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双飞龙的小说不喜欢吗?」

「若出新作,便买来一读,但并非特别喜欢。」

「你这后宫第一读书家,并无喜欢的作品?」

「是的。」蔡贵妃为难般歪头。

「这可奇怪。见你总在读书,还以为定是喜欢小说诗赋。」

「倒也不讨厌,只是一切读物均是虚构之物。」

「史籍呢?历史不是虚构的吧。」

「有形之古老文物确为历史本身,但史籍不过史官所记文章。并非真正历史,而是史官讲述之故事。该说是历史遗骸吧。」

「对史官真是苛刻啊。」

「妾对史官并无恶意。对文士诗人同样。」

素贤妃端起冰冷绿豆茶,啜饮一口。

「无论何种事件,何种感情,经人下笔,便新鲜大失。纸面残存之物,无论有何等美辞丽句加饰,无论以何等戏剧性表现编缀,到底失了那时那刻的光辉。」

「比如这风景?」

「清朗水声,水面光芒,翠鸟鸣音……个个生机勃勃。欲令其流传后世,吟诗诵词,能与如今我等体验之物一模一样吗。无论如何搜尽言辞,亦不能将我等目中映照之物、耳中听闻之声、风捎送之气息完好无损呈现纸上。因为此乃有生之物,言语并无将其原封保存之力。真实之美绝非笔墨可传达。闭入言语瞬间,体验便开始褪色。」

「原来如此,这意见值得玩味。」

「抱歉。说这些很无聊吧。」

「很有意思。还让我知道了,你竟也会如此饶舌。」

「我觉得好无聊。又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凌宁妃厌倦般捏起一蜜枣凉糕,塞入口中。

「不是什么难东西。素贤妃想说,即便可以记录现在,亦不可能完完全全存留纸上。此瞬乃贵重之物,无法再度品尝,必要珍惜。是吧,素贤妃?」

「是。比起创作之物仿拟叙述之赝造事实,烧灼般滚烫之活生生的事实更有价值。」

「哼,无聊。谁在乎这些破事。」

「你话中净刺啊,妹妹。」

「因为这都很无聊啊。姐姐们喜欢谈些繁琐东西吧。什么诗赋如何,史书如何。好想丁姐姐啊。丁姐姐从不说难懂的话。总找些愉快话题,逗我开心,教我各种有趣的游戏……」

凌宁妃环抱双膝,蜷缩一团。

「丁姐姐,你现在做什么呢。被关进冷宫,孤身一人,或许会寂寞得哭泣吧……我好想去看你,但门卫不给开门……也不许我送吃食,不许与你通信。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丁姐姐可是无辜的啊?什么私通,明明定是何人阴谋。」

「妹妹与丁氏过去甚是要好啊。」

「我自鬼渊前来,只有丁姐姐一人,对我温柔相待。若无丁姐姐,我或许已厌恶此处生活,闯出后宫。」

「姐姐啊。」凌宁妃仰头凝视紫莲。

「愿不愿和我一起去冷宫?只我一人,定会被轰走,但若有姐姐陪同,该能进去。毕竟,姐姐是皇贵妃娘娘啊?门卫该不会违抗皇贵妃娘娘命令。我也想向丁姐姐介绍姐姐……」

「不行,凌宁妃。」

断言之人并非紫莲,而是素贤妃。

「和丁姐姐见个面,怎么就那么不行呢?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太奇怪了吧!」

「说这些我也无可奈何啊。皇命难违。」

凌宁妃怒容满面,叩击筵席,出口反驳之时。蔡贵妃身边内监走近前来。

「蔡贵妃娘娘召素贤妃娘娘过去。请娘娘移步瑞明宫。」

「定是编纂之事吧。近来正以蔡贵妃娘娘尊名,编闺秀诗人诗文集,妾也在尽绵薄之力。」

「啊,真好。编成之后,也请让我拜读一番。」

目送素贤妃走后,凌宁妃偎依紫莲手臂。

「姐姐,求你了。让我见见丁姐姐吧。」

「丁氏之事,还是去求皇上吧。求我,我也为难啊。」

「皇上对丁姐姐误解颇深。我早多次求他,可莫说答应,总是将我一番叱责,不许我提丁姐姐名姓。近来怕皇上发怒,我在御前,都无法提丁姐姐的话题。」

「那便只能放弃吧。」

「丁姐姐是我的恩人。见恩人受苦,却视而不见,那是忘恩负义。至少让我看她一眼,也算放了心……只一下就好。真想和丁姐姐见面,听听她的声音,与她说说话。若她身边缺什么,便将我的给她,还想给丁姐姐带她喜欢的猗夫人。区区这些,全然称不上报恩,但要我袖手旁观,心中实在难受……」

木叶之间,日光垂露,凌宁妃双颊,玉泪结珠。

许是居于异国后宫,心无所恃,凌宁妃比真实年岁还要幼小些许。她敬慕丁氏,如敬慕婀朵王姬,却与之分离,定是不堪寂寞,身心欲碎吧。

——她与婀朵王姬,怕是无缘再见……

与最爱之异母姊生离,于天子庭院盆景之中,与第二位姐姐相遇,却又被生生拆散,这草原美姬的不幸命运,不禁令人恻隐。

「好吧。我去求求皇上。」

「真的?」

「只是求求试试。别太期待。」

「谢谢!我超喜欢姐姐!」

绿荫之下,少女笑颜盛放,唤醒紫莲胸中几分感伤。

如凌宁妃这般十六岁之时,紫莲已忘却何为爽朗欢笑。夫家众人劈头盖脸之冷骂,令少女色彩日日削剥。

她不愿凌宁妃成为自己这样。

就结论而言,与丁氏会面遭驳回。隆青单听丁氏之名,即艴然不悦,令紫莲深感其对那废妃怒气之深。

「丁氏乃大罪人。无需与她有何瓜葛。」

遭最爱之宠妃背叛,如今仍未消气,亦是理所当然。

「不可见面,至少许她送个信吧。在凌宁妃眼中,丁氏乃她另一位姐姐。就算只能送送信,也可得些慰藉吧。」

隆青态度冷淡,不愿多谈,紫莲坚持不懈,再三恳求,其结果,

允许凌宁妃每月一次,向丁氏送信。不过,不可收取回信。

听了紫莲传话,凌宁妃大失所望。想想迄今为止甚至无法送信,便觉得聊胜于无。凌宁妃重振精神,提笔写信。她本不会写凯语,便由紫莲代笔。所用信笺为猗夫人花瓣所染之物。因未得到送去猗夫人的许可,便想至少将颜色传去她的身边。

「丁氏之罪……真的只是私通吗?」

粗略过目之后,紫莲合上账本,自言自语般嘟哝。

「不是犯了更大的罪吗?比如,左右政局之类……」

「您为何会这么想?」

虚兽侍立身旁,于满满冰桶之上,轻摇团扇。绮窗大敞,暑气一拥而入,却被微弱冷风徐徐压退。

「我是觉着奇怪,为何连与丁氏会面,都严令禁止。奸通确为大罪。但,真大到需禁止一切接触吗?看记录上说,义昌年间以前,亦有后妃到访冷宫。不过,需先得宫正司许可。」

冷宫由宫正司管理。

「或许是因皇上对丁氏怒不可遏?」

「若真如此,丁氏早被赐死。允许其废妃了事,定是皇上施恩。」

想来隆青对她念念不忘,甚至于梦中呼唤丁氏之名。

「顾念旧情,免其赐死,与彻底令凌宁妃远离丁氏,总觉着有些矛盾。」

若对丁氏有情,许可其通信,该亦无妨。

「丁氏流产是何时之事?」

「距今三年前,宣佑四年。」

「怎么个来龙去脉?」

「说是并非异常之事。有孕三月之时,丁氏突然说腹痛,昏倒在地,经太医诊察,得知已流产。」

「有被人下毒的可能吗?」

「宫正司展开搜查,但并未发现下毒痕迹。」

但丁氏并不认可,倔强申诉,说定是有人下毒。

「以皇后娘娘为始,蔡贵妃、许丽妃诸人,个个遭其胡乱猜疑,擅闯各宫,破口大骂。与其亲如姊妹的凌宁妃亦难逃见疑,还有记录称,丁氏曾痛打凌宁妃,简直是杯弓蛇影。最后闯入锦河宫,闹了场乱子。」

丁氏认定李太后为幕后主使,竟挥刀大闹。

「有传言称,丁氏发了疯。欲弑杀太后娘娘,精神错乱至如此地步,不配为皇贵妃。蔡贵妃、许丽妃等诸多妃嫔忧虑事态,联名上书,奏请皇上,该将丁氏废妃。」

丁氏废妃问题,亦令朝廷一时骚然。蔡贵妃之父担任首辅的内阁进言废妃,但隆青宣布,处丁氏无期限禁足。

「即是说那时,丁氏不贞之事,尚未暴露吧。」

「不贞事实浮出水面,是在同年秋天。」

「对方是谁?」

「当时一敬事房太监,屋太监。二人不时私会,据宫正司调查,丁氏流产者,为屋太监之子。」

「与宦官私通,有了身孕?这不可能吧。」

「并非不可能。再度生长,是常有之事。」

「……是吗?」

「着实不可思议。」虚兽秀长双目纹丝不动,点头应道。

「宦官净身三年将受检查。此即验势。验势由司礼监主管,合格者称私白,不合格者称私黑。私黑必要再受切除,二度净身。毕竟后宫容不得任何差错。如此说来,奴约莫十年前也成了私黑,再次净身。如今经过良好,但您若觉得奴可疑,可命司礼监,让奴接受临时验势。后妃侍妾,有权利确认身边所侍宦官私白与否。」

虚兽说时若无其事,但不难想象,验势于宦官乃屈辱。更何况因女主人命令,接受验势,只会是奇耻大辱。

「你没什么可疑的,虚兽。我相信你。」

紫莲微微苦笑。

「屋太监未接受验势吗?」

「似乎没有。他贿赂司礼监太监,蒙混过关。很遗憾,确会有这般疏漏。自然,并非频繁,但……」

虚兽含糊其辞之时,惜香端来甜点心。

「凌宁妃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十万火急之事?什么事?」

「她说要当面告诉皇贵妃娘娘……看她很是着急。」

紫莲满腹疑惑,但命她进来。

「……姐姐!」

凌宁妃冲入书房,满面发青。

「出大事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冷静些。我听你说。」

安慰着惊慌失措的凌宁妃,令其上榻就坐。先劝其饮睡莲茶。凌宁妃饮下一口,却总不发语,频频在意惜香虚兽。

「此二人都可信赖。安心说吧。」

凌宁妃打开带上悬垂荷包,取出一纸,小心翼翼递与紫莲。

「……姐姐看这个。」

那是张信笺。淡淡染作柔和水红色——异国玫瑰之色。

「这是给丁氏送信用的信笺吧。什么意思?我看这正面写了文字。」

其上文字并非紫莲手迹。亦非凯语。或许是胡语?

「正面是我写的。写的鬼渊语……其实,这个是我偷偷塞入给丁姐姐的信中的。丁姐姐会读鬼渊语……」

「这写的什么?」

「……在这信笺背面写回复,放入自冷宫运出的垃圾中。」

冷宫垃圾不在冷宫焚烧,而是运至后宫焚烧场,与各宫废物一同处置。连垃圾都禁止带出后宫。

「那你得到丁氏回信了吧。明明几番强调,说不可如此。」

「……对不起。但是,我想着若与姐姐商量,姐姐定不许我。」

「她回了什么?」

「……姐姐读读。这用凯语写的。」

斜瞟一眼垂头丧气的凌宁妃,紫莲展开信笺。笺上字迹流丽,而微微向右下偏斜,紫莲逐行看去,面上血色渐失。

「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丁姐姐写着,要我为她洗雪冤屈,但若她所言为真,这事,定无法轻易办到……」

「这事,你和谁说过了?」

凌宁妃拼力摇头。

「今后也要守口如瓶。不要告诉任何人。」

「可是,丁姐姐她……」

「你未收到丁氏任何东西。懂了吗?」

「此事是真是假,你知道吧?」

送出凌宁妃后,紫莲将水红色信笺递与惜香。

『我并未私通。被废是因我杀害皇太子。』

为隐蔽杀害太子一事,丁氏受私通之冤,打入冷宫。一切为李太后指示,并非隆青意思。丁氏不愿听此摆布,捺上奸妇烙印,终其一生,便希求为其申雪,将其救出冷宫。

奔流般墨迹,述说可怕事实。

「……此事并非太后娘娘指示。丁氏废妃,是皇上下命。」

惜香折起信笺,视线低垂。

「事件发生于宣佑四年,恰是贼龙案十一年后。那时皇上朝廷亦初现安定之兆,可怖惨剧之记忆正欲淡去。」

丁氏将时年六岁的皇太子奕信毒杀。

「不是说,太子殿下死于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吗?」

「不,那放坚果的甜点心,正是杀害太子殿下之毒。」

事发于丁氏解除禁足数日后。奕信突发急病。太医诊出,是吃了坚果,引发症状。此前片刻,奕信拜访丁氏,二人于芳仙宫内院玩耍。

「避开侍从耳目,丁氏令太子殿下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

「不是意外吗?或许丁氏不明太子殿下体质……」

恐为人利用毒杀,奕信的体质,该是秘而不宣。仅有极亲密者知情,丁氏不知亦不足为奇。

「不,她是故意的。不是别人,正是丁氏本人亲口承认。」

太医院举全院之力,为其治疗,但奕信未及沐浴朝阳,便短命夭殇。

「事件并未公开……是因于皇上治世有碍?」

天下正当迎接新时代之时,却发生皇贵妃毒杀皇太子的可厌之事。若将此事公之于众,恐将令人记起贼龙一案。想起几位皇帝短命而终。难说不会自单单不幸过去之记忆,扩大为对宣佑帝治世之不信。更甚者,残忍杀害六岁孩童之人,正是后宫第一宠妃,此乃最坏事态。若审视带些恶意,甚至可说是隆青的过分宠爱,取了皇太子性命。

「此事乃太上皇陛下裁决。」

为避免统治混乱,太上皇宣布,奕信薨殁乃事故。

「话虽如此,皇上下了圣断,杀害年仅六岁孩童的残忍女人不能留在后宫……于是发生了丁氏私通之事。」

被算作奸夫的屋太监为私黑,且拒绝再度净身,此乃事实。因优先将丁氏送去龙床,屋太监收了她不少贿赂,此亦事实,众所周知。另有官职买卖、违法赌博、与贪污高官勾结等等诸罪,但此程度罪行,大半上级宦官皆染指,并非决定性因由。

「屋太监被选作丁氏私通对象的最大理由,是他持有阿芙蓉。」

看虚兽这淡漠口吻,他亦知丁氏废妃之真相。

「此事虽愚蠢……宦官之中,有人服用一切秘药,希图“再生”。阿芙蓉亦被视作秘药之一……」

做着“再生”大梦的屋太监,被指作与宠妃情通的奸夫,处凌迟之刑。单是持有阿芙蓉,便该处极刑,故无论如何,他下场已定。

「丁

氏因私通之罪废妃,打入冷宫,但批判之声四起,质疑如此处置,可否惩办过宽。特别是众妃嫔,畏惧丁氏复宠,交口言说,该将奸妇处决。」

丁氏未被赐死,而是废作庶人。囚于冷宫,与外界联系悉数断绝,仅被给予时间,面对己之罪孽。

得知真相,有了诸多理解,然萦怀之苦却愈发强烈。儿子被杀,隆青仍无法割舍丁氏。废妃丁氏——茶商之女黛玉,抓住天子之心不放,甚至竟到了如此地步。

此后未过十日,便出了事。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夜,隆青到访芳仙宫,屏退左右,将竹纸丢在紫莲面前。

「……万分抱歉。」

「朕不是想听你道歉。朕在问你,是谁走漏了消息。」

冰冷帝言若鞭笞,紫莲瘫倒般跪下。

「妾已命宫正司调查……但如今尚无结果。」

后宫之中,传开了奇怪文书。言皇太子奕信之死并非事故,而是谋杀,是丁氏令其吃下放坚果的甜点心,致其薨殁。

「妾千般叮嘱过凌宁妃,决不可泄露消息,故应非翠清宫口风不紧。凌宁妃为得丁氏回信,联络的那名处理垃圾的宦官,如今下落不明。或许,是那人……」

「追根溯源,全因你监督不周。」

隆青断言,怒气昭然,将文书摔在地下。

「朕反对给丁氏送信,但你百般恳求,朕只得答应。朕是信任你,才托付于你。可你却辜负朕的信任,未看出凌宁妃在信中动了手脚。未能阻止凌宁妃愚蠢之行。朕给你一切权限,给你最高位宠妃之待遇。都是为了将此般事态防于未然,安定后宫。不是让你纵容凌宁妃,闹出乱子。」

紫莲无言申辩,默默叩首。

「流言正在外廷传开。宫中人皆传言,是凌宁妃所收丁氏之信外流。你岂止放纵凌宁妃,还动摇了朝廷。你要如何担这责任?」

即便并非如此,亦给了冰炭不投的蔡家许家争执火种。恐致蔡氏一门将非难矛头指向隆青,要求将丁氏处决,许氏一门支持隆青,欲卖恩情。朝廷一分为二,以此为开端,激化政争。

「妾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恕罪。」

她自知没有乞赦的资格,但只能拜伏在地。

「朕对你很失望,皇贵妃。早知如此,朕就不该许可什么送信。朕信任你,却招来恶果。还偏偏,是奕信之死真相泄露。」

「……妾冒昧,皇上。可否听妾一言。」

「什么。」隆青粗暴问道。紫莲抬起头来。

「您为何让丁氏活着?」

她深知此问危险。或许会触君逆鳞。战战兢兢却未止住话语脱口而出,是因胸中牵萦之苦涩感情吗。

「妾听闻丁氏未受公开裁断,但仅是打入冷宫,岂非处分过轻?便是以虚假私通之罪,亦该处死。或许鉴于旧情,将其拉去刑场,实在无情。但死罪亦有赐死一法。赐死可不伤其妃嫔之体面,处罚丁氏。若丁氏被赐死,凌宁妃便不会违抗圣命,私收丁氏回信,太子殿下之事真相亦不会以此方式大白于天下——」

「你是想说,此次骚乱是朕招来的吗。」

玉音冰冷彻骨,叩击紫莲双耳。

「你是要无视己之过失,责备主君啊。若朕早杀了丁氏,你也不会受凌宁妃欺瞒,犯下如此失态?」

「绝非如此……只是,看皇上对丁氏念念不忘,便想着您可是对公正裁断丁氏犹豫不决。」

受了他满眼责备,紫莲竭力仰望龙颜。

「妾知道,在皇上眼中,丁氏是特殊女人。但丁氏所犯之罪,于冷宫费其一生,亦不足为偿。丁氏弑杀下一代天子。伤损大凯之未来。如此大逆不道、该诛九族之行径,皇上却不予正当惩罚,又该以何颜面,睥睨天下?」

房黛玉乃毒物。魅惑苍生期待之新帝的毒花。

「此次之事,确是妾之过失。妾对凌宁妃留心不足。但,这是时间问题,此亦事实。丁氏今犹存活,之前亦以擅闯仙嘉殿之轻举,扰乱后宫。蒙赐过分圣恩,却毫无改悔之兆。如此仍不将其处死,到底是何缘由?这缘由,还重于天下万民吗?」

正因重,才无法割舍。她对此心知肚明。

「您乃一国之君。大业当前,不应怜惜一女人性命。望您切莫弄错该同情之人。不知悔改的罪人乃腐坏天下之毒。罚不称罪,难为兆民之表。」

一触即发般沉默,横于二人之间。

「……原来如此,朕算是懂了。」

隆青一声冷笑。

「难怪杨侍讲会休了你。」

丢下哑口无言的紫莲,夫之足音渐远。仿佛永恒诀别。

「看见你这自作聪明模样便想吐。」

过去的丈夫、杨忠杰此番言语如毒棘,扎在紫莲胸膛。

紫莲以自己嫁妆,还尽忠杰寻花问柳所借资财之时;以正妻风范,宽容对待新纳姬妾之时;不眠不休,照顾烂醉如泥的忠杰之时。每当紫莲行动为夫着想,必令忠杰眉头紧锁,一脸不快。

她不知自己有何过错。她总在尽职尽责。即便不受感谢,即便不得褒扬,即便遭人中伤,即便被人嘲笑,亦毫无怨言,言行合乎本分,处处谨慎。

然而,却不得夫君理解。便是受一切人恶骂,只要能得夫君理解,她便满足,可是。

她不会开口索爱。毕竟情发于自然。强取豪夺亦将一无所获。若他有心爱女人,那宠爱她便好。疼惜宠溺,夜夜拥其入眠便好。将绝不为紫莲所见之神情,展现于她,以紫莲从未听闻之温柔,低语枕边私话,耽溺于专属二人之蜜月便好。

紫莲希求之物,并非夫君之爱,而是理解。并非宠爱,而是评价。希望作为妻子,作为伴侣,作为共步人生之盟友,能得他之认可。

连这都是痴心妄想。紫莲岂止不得夫君之爱,甚至不许并立夫君身旁。

——而且这,并非过去之事。

她本以为第二次不同。这次不会失败。结果,到了今之地步。紫莲再遭夫君转身相背。未穷追不舍、苦苦乞赦,并非因皇贵妃之矜持。而是她根本无此想法。

「你犯了两项罪过,皇贵妃。」

李太后撒下饵食,便见鲜艳锦鲤争相探口出水。池面若金红锦缎铺展,舞荡飘扬,夕照之折辉如水晶散碎,闪闪发光。

「这第一罪,你可知是何?」

「妾监督不力不周,令丁氏之信外流。」

后宫黄昏园。紫莲由李太后相携,前来散步。自然,散步不过口实,叫她出来,是为谴责申斥。

「你疏忽大意,过信凌宁妃。说不定,这是那孩子为陷害你,设下的陷阱。」

「这倒……」

「凌宁妃亲近你。每日与你有说有笑,和和气气。怎就能断定,这不是做戏?这儿可是后宫。」

紫莲无言以对。疏忽大意确为事实。纵容凌宁妃亦是。

「后宫之中,微笑接近者,才必要警戒。恶人不会以恶人之相靠近。往往煞有介事,作出一副善人面孔,和颜悦色与人寒暄。温和言语,温暖笑颜,都不过隐藏敌意之道具。姐妹相称之姊妹游戏背侧,各欲构陷彼此,研磨卑劣奸计之爪。」

不合时节之夕风吹抚脊梁。紫莲觉出寒意,将臂上披帛拉至肩膀。

「忘记自己身处后宫,让凌宁妃有隙可乘。这是你第一条罪过。另一条是何,你说。」

「……妾不该议论丁氏之事。」

「没错。」李太后叹息道。

「妃嫔侍妾性命乃皇上掌中之物。活之杀之,决于宸襟。况且丁氏已受裁决,得其惩处。你一刚入宫之人,事到如今,不该旧事重提。」

紫莲犹垂首,凝望凄惨破碎之落霞红水面。

「皇贵妃为妃嫔最高位,但也不过一介妃嫔。忘记自己妃嫔之身,摆出皇后姿态,规劝宸断。这是你第二条罪。」

李太后眯细双眼,遥望浸染视野之落阳。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明辨是非。看来我是期望错了。」

紫莲沉默不语。干脆被怒吼一通,还好受些。平静失望带来之痛,仿佛锈刀慢剜肉。

「人皆传言,说你进言处死丁氏,触着皇上逆鳞。其中定有暗自赞同者。毕竟丁氏大受怨恨。于胸中喝彩、赞你言其所想者,有之亦不足为奇。不过,无人会因此一事,同情于你。至少表面如此。」

因为,若袒护紫莲,便是盼求丁氏之死,将触怒隆青。

「你失宠了。那天本该你侍寝,皇上却未沾龙床,径直出去。这便是绝佳证据。或许你会觉得,区区小事,不至于此,但这“小事”,当真会令你失宠。」

「失宠妃嫔很凄惨啊。」李太后说着,向水面抛洒饵食。

「波将退,人将离。迄今为止拼命讨你欢心者,将毫不遮掩,对你嗤之以鼻,你平日理所当然消受之物,将跃你而去,送至他人身边。后宫即如此地方。宠爱多寡,即成你之价值。与你自身能力人品毫无关系。得皇上宠爱与否,单凭这点,决定一切人敬你,抑或轻你。」

锦鲤相互压踏,争抢饵食。激越水声与无

数色彩掺杂交错,便是拿有生万物之宿命——生存下注之大战缩影。

「此次之事是个好教训。虽会暂遭冷遇,但都是你“自作孽“,只能甘心忍受。」

贴身太监奉上水盆,李太后在盆中洗手。

「当务之急,是尽早夺回天宠。后宫不容不得宠女子挥弄权力。欲统率妃嫔侍妾、保障后宫安宁,天宠不可或缺。你要明白,若无皇上宠爱,皇贵妃之宝冠金玺,一文不值。」

「您可千万别泄气。」

独自用过晚膳,正在内厅发呆,便见惜香奉上茶来。

「太后娘娘没怎么生气。」

「是吗……但我看娘娘气得厉害。」

盖碗之上,青花之莲盛放,紫莲接过盖碗,轻轻掀盖。飘然蒸腾之香气乃罗汉果。亦混有酸橙之香。

「不不,太后娘娘若真动了大气,只会说一句话。」

「哪句话?」

「『拖出去砍了。』三年前,即对奴婢说过。」

责其未能防范皇太子奕信之死,李太后下令处死惜香。

「幸运的是,太上皇陛下从中说和,免奴婢死罪,改处杖刑五十,送去浣衣局。此后一年左右,奴婢在浣衣局清洗马桶。」

其夫东厂督主色亡炎因别事立功,令惜香复归女官之位。

「很辛苦吧。」

「不,一点不辛苦。与做营妓时相比,根本不算辛苦。」

「诶?你做过营妓?」

「啊,奴婢没说过?」

营妓即隶属军营的妓女。以美色技艺供将兵军吏玩乐。

「其实奴婢,是月燕案的幸存者。」

月燕案乃崇成十一年之血案。因当时之皇上——高游宵之成妃荣玉环所犯谋杀皇族之罪,荣氏一门诛灭九族。

「罪妃荣氏乃奴婢姨母。月燕案之时,奴婢年仅两岁。父兄皆处死,母亲流放。荣家十五岁以上男子一个不落,全部处决,未满十五岁男子及妇女没为奴婢。奴婢当时年幼,便交由一奴婢夫妇养育。」

惜香十五岁之时,以营妓之身,开始接客。

「军营是豺狼巢窟。净是以虐待女人为乐,甚至过于艳事的粗暴客人,众营妓新伤不断。」

听闻,妓女最忌避之客,乃武官及宦官。前者好暴力之行,后者喜猎奇之举。

「做了两年营妓后……奴婢被最坏的男人看上了。」

那男人为远征西域、立下军功之武官,但性嗜虐凶残,已将数名营妓折磨至死,且以其残虐杀法为傲。

「那男人听说奴婢是荣家幸存者,便提出与奴婢赌上一局。若奴婢服侍他半年亦无身孕,便算奴婢赌胜。他为奴婢落籍,再给奴婢五十两白银。但若奴婢有孕,便算那男人胜利……」

他要剖开惜香肚子,扯出胎儿。武官以禽兽之声,大笑道。

「自然无法拒绝。营妓乃官身——隶属于官府的贱女。」

虽小心谨慎,以防怀上豺狼之种,可努力终成徒劳,惜香有了身孕。

「必须尽快堕胎,可那男人从早至晚命奴婢陪侍身侧,又命另一营妓监视奴婢,查看可有身孕征兆。那营妓与奴婢自小相识,亲如姐妹。」

她可怜沦为恶汉玩物的惜香,对其多方照顾。

「但奴婢并未向其和盘托出。常年奴婢生活,令奴婢深有所感,世上最不可信者,莫过于他人。奴婢欲独自想方设法,搜寻出路,却数次错失良机。恐惧秘密暴露,焦躁日积……虽自觉可鄙,却终究灰心丧气,去寻那营妓商谈。」

因自小相识之人告密,惜香有孕传至禽兽不如之恶鬼耳里。

「那东西欢欢喜喜,就要来剖奴婢肚子。就连食人之鬼,也不会露出那般可恶神情。奴婢拼死抵抗,勉强保下一命,却因过于恐惧,失足落下水渠。」

那夜,恰逢鹅毛大雪,得幸于此,武官放弃追迹。

「身处冰冷水中,意识远去,奴婢便想,或许自己将丧命于此。干脆死了更好,早该如此。活着,也不过悲惨度日,甚于地狱亡灵,奴婢心中无一丝牵挂。」

惜香顺水前流,而后获救。将其救起者,即日后头戴皇太后凤冠之李皇贵太妃。

「水渠错杂分叉,其中之一流过张女郎庙。恰逢皇贵太妃娘娘晨起于神庙附近散步,是娘娘救了奴婢。得娘娘悉心照料,奴婢于温暖床铺上醒来。谁承想,枕边所坐妇人,竟是皇贵太妃娘娘。」

李皇贵太妃与太上皇陛下,正同去参拜张女郎庙。

「奴婢半迷糊着,问『您是王母娘娘吗』,皇贵太妃娘娘听此,微微一笑。那微笑之美,奴婢至死难忘。」

惜香流产。经大夫诊断,子宫严重受损,今后难有身孕。

「李皇贵太妃娘娘是太上皇陛下最爱之宠妃。是奴婢连隔帘拜谒都不配的云上贵人,却在逗留期间,时常探望奴婢这一介营妓。起初,奴婢畏缩拘谨,甚至说不成话,但皇贵太妃娘娘和蔼可亲,与奴婢攀谈,奴婢便照着娘娘询问,讲出了身世境遇。」

李皇贵太妃怜悯惜香,为其落籍。

「娘娘说,奴婢身子康复之前,便住在张女郎庙,此后留下削发为尼亦可;若有想嫁之人,出嫁亦可;若想在何处作工,作工亦可。无论如何,娘娘会从中斡旋,叫奴婢不必担心。」

「你说想服侍皇贵太妃娘娘?」

「此外,奴婢毫无想法。奴婢说,做何差事都心甘情愿,求娘娘将奴婢留在身边。但奴婢并无做女官之经验,于是起初,从最下级宫女做起,洗衣洒扫。如此亦幸福至极,但数年后,奴婢荣升女官,服侍太后娘娘身侧。」

「于是,成了最受娘娘信赖的女官啊。」

「最受信赖与否奴婢不知道,但大约,也能算个数三数四。」

惜香自豪般微笑。

「太后娘娘说,后宫安稳无事,只在义昌年间。」

「义昌帝在位之时,后宫空缺吧?」

「并非空缺。还有李皇后娘娘。」

太上皇高游宵重祚,册立皇太后李氏为皇后。义昌帝以高龄为由,未迎娶妃嫔侍妾。恒春宫之外他宫,七年无主,但此即表明,主君不期望新皇子诞生。义昌帝重祚,是为填补宣佑帝即位前之空白,故规避可能混乱皇位继承之事态。

「数女共侍一夫,争执不可避。无论如何留意,如何用心,亦难免有人陷害他人。」

「……你也觉得是凌宁妃害我?」

「奴婢无法断言。因为并无证据。但,此事出于凌宁妃任性,确为事实。望娘娘莫忘慈悲招致恶果,今后行动,需加倍谨慎。」

「嗯,你说的是。得先向皇上谢罪。将宠爱——」

「皇贵妃娘娘,」围屏对侧,虚兽插声。

「鲁院使求见。」

「这时间求见?到底何事?」

院使为太医院之长。定期请安之外,多见主治之太医,及太医院次官院判,院使特意前来,定非小事。

「坏消息。素贤妃遭人投毒,流产了。」

紫莲迈入素贤妃居所——黎云宫厅堂之时,伎人已悉数聚齐。

隆青与尹皇后并坐榻上,想来二人正共用晚膳。蔡贵妃、许丽妃及其拍马者亦各自居席,凌宁妃坐月洞窗旁侧。紫莲耐着困窘,向隆青及尹皇后行万福礼。隆青说声「起来」,她便谢恩,坐上尹皇后身边之椅。

——这是最后才通知我……

若在以前,鲁院使定先到芳仙宫。但如今,紫莲已失宠。将其推后实乃后宫作风。

「素贤妃情况如何?」

「安稳些了。刚喂她喝过药,让她歇下了。」

尹皇后安慰般轻抚高高隆起之腹部,答道。

「听说,是遭人下毒……」

「说是晚膳前喝的汤药,被人掺了红花。」

红花乃活血通经、散瘀止痛之良药,但可致人流产,绝不可为孕妇所用。

「如何知道是红花?」

「今日汤药比平时味苦,素贤妃剩了一些。女官尚未收拾,便交与太医验查,查明其中含大量红花。」

晚膳后,素贤妃说腹痛,传太医。太医赶来之时,素贤妃已大量出血,欲保大,只得放弃孩子。

「那沉着冷静的素贤妃一反常态,惊慌失措,哭着说自己『没有家人,孤苦伶仃』。真是可怜。」

「真是……太可怜了。」

素贤妃幼时,家人遭惨杀。

犯人与素氏之父有怨,装作熟人,走入素家宅邸,半夜持刀,残杀素氏父母兄弟姊妹。单单素氏,因母亲灵机一动,藏入棚架之中,因此得救,然恶汉贪享亡骸肚肠之时,素氏一直于旁屏息。

——幼丧亲人,如今竟又丧子。

素贤妃之悲伤,该是何等深重。紫莲胸中作痛,痛若切肤。

「说到红花,不法之徒自芳仙宫盗出的染料中也有吧。」

蔡贵妃轻摇宝相花纹扇子,歪头思索。

「芳仙宫失盗的是红花,素贤妃被下的也是红花。偶然一致,也真奇妙。」

「若是偶然还好……」

安柔妃笑藏深意。

「素贤

妃与贵妃娘娘亲善,或许皇贵妃娘娘看着碍眼。若素贤妃诞下皇子,定成皇贵妃娘娘麻烦。」

「啊呀,那你也危险了,妹妹。可千万当心啊。」

「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吧,蔡贵妃。我代皇后娘娘执掌后宫。皇子诞生乃喜事。无论谁得身孕,都盼着孩子平安降生。」

「您这说得可真温和。转口却去进言处死丁氏。」

紫莲哑口无言,蔡贵妃见此,蹙起柳眉,叹息道。

「她曾是皇上宠妃,您却要将她处死。亲切言语背后,藏着何等冷酷的真心,想想都觉得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丁氏与您素未谋面,却受您敌视,那妾等每日与您照面,还不知被怎么想呢。」

许丽妃故意颤动峨眉,以合欢花扇掩面。其他妃嫔亦窃窃私语,不看紫莲。

——这就是太后娘娘说的“自作孽”啊……

失宠后,众妃嫔不加掩饰,轻贱紫莲。接连有人朝礼缺席迟到,于路上园中与其擦肩而过时,亦故意不向其问好。宠爱有无之影响鲜明,竟至如此地步。浅见代价之高,超乎紫莲想象。

「凌宁妃也该小心些。」

蔡贵妃看向噤口不言的凌宁妃。

「你曾与丁氏亲密。皇贵妃娘娘欲排除丁氏,你在娘娘眼中,等同仇敌。她定盘算着以甜言蜜语笼络你,之后再将你除去。」

凌宁妃一言不发。轻轻一瞥,锐利目光投向紫莲,言藏转盼之间。因进言处死丁氏,紫莲已被凌宁妃视作敌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紫莲不加反驳,单还一微微苦笑。

「那么,是谁向药汤中下了红花?」

「宫正司正在查。」

隆青生硬答道。他斜倚凭几,看也不看紫莲。

她与隆青,已十日未见。入宫以来,从未间隔如此之长。七日之内,必定见上一面。为表演皇贵妃之受宠。

——是我得意忘形了。

不知何时,习惯了受宠。觉得隆青对她理解、尊重,是顺理成章。以为与他,已是结发十年之伴侣。

自负之可怕,如今覆水难收。紫莲既非隆青伴侣,又不得其爱慕。不过是因后宫风波迭起,受雇登皇贵妃之位,安定后宫。就好比更高贵之仆役、间或侍席之婢女。不得其所爱,亦非赢得长年信赖,却不自量力,做出僭越之举。错认自己为真正宠妃,自以为是,深信任何言论,都可得其容许。活该遭隆青唾弃。活该受李太后叱责。不辨己之立场者,只是愚不可及。

「皇上,找到下手之人了。」

厅堂正陷于沉默之渊,冒宫正忽然奔入。隆青下命,将其带来,冒宫正听此,向部下宦官使个眼色,带上一年轻婢女。

「这婢女说在汤药中掺了红花。」

「……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婢女跪地叩首,双颊红肿。想来是鞫讯之时,挨了狠打。发髻凌乱,唇端渗血。

「谁指使你的?」

帝言飞降,有如箭矢,婢女双肩一颤。

「不招,就送你去东厂。」

「招、奴婢招!奴婢什么都做,只求别送奴婢去东厂……!」

婢女披头散发,死命摇头。

「那就快说。幕后主使是谁?」

「是、是……」

婢女视线在众妃嫔花颜上游移。妃嫔皆别过脸,以扇或袖口遮掩面庞,仿佛这目光亦是脏污东西。

「……为何看我?」

遭充血双目之视线贯穿,紫莲大惑不解。

「奴婢不是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吗!娘娘要奴婢让贤妃娘娘流产!」

婢女仰头,望向上座之隆青。

「奴婢只是遵从皇贵妃娘娘之命!奴婢本不想做这般罪孽深重之事,但娘娘威胁奴婢,说奴婢若不从命,便会波及奴婢家人,奴婢迫不得已……奴婢犯下滔天大罪,千真万确,但奴婢不过皇贵妃娘娘爪牙!绝非自发自愿犯下此事!」

「哎呀竟是如此。」蔡贵妃微微一颤,仿佛受雪风吹袭。

「皇贵妃娘娘下毒……到底为何做此等残酷之事?」

「娘娘说,若素贤妃娘娘诞下皇子,将再增蔡贵妃娘娘势力,危及皇贵妃娘娘地位,于是娘娘命奴婢,趁现在做掉皇子。」

「好生可厌!真叫安柔妃说中了!」

蔡贵妃面色苍白,望望安柔妃,又做出惊惧模样,看向紫莲。

「能说出处死丁氏,妾等已约莫猜出,您是位冷酷之人,可没想到,您连尚未诞生的皇子都不放过……」

「还是别妄下定论吧。我从未向这婢女下任何命令。更何况命其向妊妇汤药中下红花,我怎会如此。」

「那这人为何直截指认皇贵妃娘娘?」

「是受何人指使吧。想冤枉于我。」

紫莲重新转向跪伏于地的婢女。

「说谎对你没好处。老实说,是谁指使你?」

「皇贵妃娘娘才该别撒谎了吧!您可是对奴婢说,顾惜家人性命,就照您说的做啊!」

「我不知你家人,也从未胁迫于你。」

「您也差不多该认了吧,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咔嚓一声合上折扇。

「婢女放弃挣扎,供认不讳,您再佯装不知,也无济于事。该坦白认罪,求皇上饶恕。」

「真是可耻。事到如今,还想托辞塞责,真不体面。」

「染坊姑娘不自量力,入主芳仙宫,怕是妄自尊大了吧。」

「肯定起初便胸怀野心,诱惑皇上。不让其他妃嫔诞下皇子,怕是自己想做国母吧?」

「没准,她还盯上了皇后娘娘……」

「天哪太可怕了!冷血无情之恶女,恰是说皇贵妃娘娘啊!」

贵妃派丽妃派看准机会,交口非难紫莲。无人愿为紫莲侧耳,听之一言。单凭一婢女证词,便断定紫莲为幕后主使。

若事发于失宠之前,或许有人站在紫莲这边。卖人情于宠妃,定有所得。但帮助失宠妃嫔,一无所获。无利,无人助人。后宫众人敏于利害,更是如此。

「……都别说了。」

鹪鹩围屏对侧,素贤妃身着寝服,肩披外衣,拖足般走上殿来。形容憔悴,若无女官支撑,几乎无法站立。花颜青白若蜡,发髻松散,黑发如雨,束束披垂。

「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赐座。」

素贤妃正欲屈膝,行万福礼,隆青将其止住,命铜迷搬来椅子。

「怎么下床了?你得好好休息吧。」

「万分抱歉。妾听说药汤中验出了红花,便想着怕是要怀疑到皇贵妃娘娘头上,于是违抗休息之圣命,速速赶来。」

「为何说怀疑皇贵妃娘娘?」

「约莫两月前,芳仙宫红花饼失窃,妾便想,或许会将此次之事与那事相联结,怀疑皇贵妃娘娘……」

「不管什么联结不联结,你的婢女可作了证,说是奉皇贵妃娘娘之命。」

蔡贵妃斜倾盖碗,举止优雅。

「岂可单听婢女一面之词,判定犯人。皇贵妃娘娘日日为我等妃嫔思虑。这般心善之人会向妾下毒……实在难以置信。或许娘娘是遭人冤枉,该再细细调查。」

「谁有那个胆子,敢冤枉皇贵妃?」

许丽妃一声嘲笑,展开折扇。

「岂非是失了皇上宠爱,狼狈周章?若你诞下皇子,将令她更无立锥之地,她担忧于此,轻举妄动。」

「若皇贵妃娘娘为幕后主使,怎会使用红花?娘娘身边红花饼失盗,定将遭疑。」

「或许这正是她目的。」

安柔妃玩弄着指甲套,慵懒说道。

「岂非是特意使用红花,装作受人冤枉?皇贵妃娘娘下手,定会用红花之外毒物——她怕是利用此番臆想,谋图脱罪吧。」

「定是如此。皇贵妃娘娘可是很狡猾。」

「红花饼失窃,没准也是她自编自演。」

「化妆盒事件本身,岂非也是皇贵妃娘娘计谋?」

「不愧是染坊千金。就是与我们这些掌上明珠不同,懂得什么人世世人,所以长于奸智啊。」

「毕竟是伺候过两位夫君的奸妇。何等无耻之事,做来也满不在乎。」

「闭嘴。」

尹皇后厉声断喝。

「皇上面前,多不体面。注意你的言辞。」

「大家只是希求罪人受公正裁决。」

「幕后之人杀害皇子,冷血无情,必要受相应惩罚,否则妾等不服。」

「嗯,没错。残忍罪行,必要严罚。」

尹皇后重新转向隆青,端庄而坐。

「此事妾来处理。命宫正司搜查,查明真相,消除大家心中怨怼。皇上您看如何?」

「那就交给皇后。无论真犯人是谁,一律诛其九族。」

隆青离席,走近素贤妃。

「你走路费劲吧。朕抱你。」

「这、妾不胜惶恐……」

「没什么可惶恐的。朕是你夫君。你痛苦时,依靠朕便好。」

他将不知所措的素贤妃轻轻抱起,走出客厅。

「幕后之人,怕是要过几个不眠之夜啊。」

「服了刑可就能尽情休息了。在地狱的床铺上。」

天子退席之房中,充斥众妃嫔嗤笑。

「昨夜真是场灾难啊,李皇贵妃。」

事件过去一夜。朝礼之后,紫莲被尹皇后叫住。

跟随皇后的女官端来冰凉甜汤。群青玻璃器中,浸沉龙眼莲子。鲜红枸杞若红玉击碎,散映银耳羹中,岂止味道佳美,亦可赏心悦目,但那愉悦唇舌之清爽甘味,亦无法令紫莲悦然于心。

「蔡贵妃她们随便乱说,你莫要放在心上。本宫相信你。本宫知道,你不会做残忍之事。」

尹皇后愿支持紫莲,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只是不知她这话,可否真出于善意。

如此考量虽卑鄙,但此乃后宫之地。除了自己,无一人可交付信任。

「妾对皇后娘娘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明明丁氏之事,妾也给娘娘添了麻烦。」

隆青向群臣断言,奕信之死见于公表,犹为意外事故,所谓谋杀乃丁氏妄言。然流言未绝,传得煞有介事。紫莲进言处死丁氏,反而从旁佐证。想来将本事定作流言蜚语,收场结局,已是困难重重。己之轻举,令紫莲后悔不已。

「真相定将大白。不过是早晚的事。」

尹皇后以白玉羹匙舀起莲子,花唇轻启。

「本宫一直担心,只要丁氏活着,迟早会出这般之事。那位可是……为了引人注目,不择手段。」

她将群青之器放于茶几,轻轻叹息。

「说实话,本宫赞同你的进言……事件当时,本宫相信丁氏必将赐死,对此毫不怀疑。杀害太子乃灭族之罪。罚虽残虐,但此乃大凯之法。可皇上,将丁氏打入冷宫。并未执行正义……自然,以皇上立场考虑,此乃最善之举,本宫对此一清二楚。安定朝廷,远比揭发真相重要……」

茶几之上,苍白双手紧握,似欲遏制颤抖。

「……但本宫,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事到如今,丁氏仍活着,无法原谅她甚至毫无悔改之意,策划夺回圣宠……至少丁氏有所忏悔,或许还能稍减奕信之恨。但那女子……丁氏全无反省。甚至觉得杀了奕信,是她的功绩。」

丁氏善与孩童往来,奕信与她极亲近。尤其她为蹴鞠高手,奕信常欢欢喜喜,与丁氏四处追鞠。

「那日,奕信欲见解除禁足的丁氏,前往芳仙宫。拿着丁氏禁足之时,他手制的新鞠球。本宫该和他同去的,你不知本宫有多后悔。再后悔,也后悔不尽。本宫究竟为何,送了那孩子出去……」

尹皇后正有身孕,恐中残暑,身子不适,太医嘱其莫要外出。恶运相逢。于丁氏,实乃千载一遇之机。

「回至恒春宫时,奕信已不省人事。瘫软无力,身上发疹。女官说,他出芳仙宫前,就有些不对劲。似是忍着恶心……但那孩子说没事,乘上肩舆,离开了芳仙宫。紧接着,奕信便吐了。」

女官机灵,跑去叫太医,故搭载奕信之肩舆穿过恒春宫大门不久,太医便匆忙赶到。

「本宫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他该没吃什么坚果……奕信一向听话。本宫吩咐,必定遵从。虽被皇上暂时禁食甜点心,十分可怜,但他一直努力,克制想吃之心。」

丁氏正是抓住这点。对奕信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避开奴婢眼目,悄悄拿出甜点心,与之分食。那是掺入粉碎胡桃的红豆糕。不过一份甜点。但奕信食之,无异于剧毒。

「半夜,奕信终于苏醒。那时他坦白,自己偷偷吃了丁氏给的甜点心。说丁氏给他点心,只是出于好意,叫我们不要怪她。他不断道歉,说父皇、母后,对不起,不断道歉……」

奕信以为,自己是因打破与双亲之约定,遭了天罚。

「那孩子咽气之时,本宫以为,一切都是场梦。是场马上就会醒的噩梦。可这都是事实。奕信再没……醒来。」

七日七夜,尹皇后未离子之亡骸。第八日晨朝,听从隆青劝告,哭着为奕信沐浴,换上寿衣,收入棺中。

「本宫那时,还几乎全无责难丁氏之意。本宫以为,丁氏不知奕信吃不得坚果。本宫不想怀疑。想说服自己,此事定是事故。丁氏怜悯被禁食喜爱之物的奕信,纯粹出于好心,给他吃甜食……但,本宫想错了。」

某妃嫔向尹皇后告密,说听见芳仙宫传出音乐之声。天下正为年幼太子服丧。国中演奏音乐,已成禁忌。

「派女官一查,发现确为事实。本宫传唤丁氏,欲谴责之。可丁氏称病不往。如此之事,并不稀奇。丁氏一向轻侮本宫。本宫无奈,前往芳仙宫,的确听得音乐。」

丁氏正在内院练舞。彩鸾鸟舞衣翻飞,爽朗玉颜之上,娇艳欢笑浮现。

「本宫告诫她,说服丧中不可奏乐,丁氏一听,竟满不在乎,说……」

——皇太子殿下薨逝,对妾来说是喜事。

「丁氏说,自己故意给奕信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那神情举止,仿佛在讲得意之事。说自己之子未能平安生下,皇太子却活着,也太不公平……」

尹皇后愕然而惊,一反常态,失了理智,上前扭住丁氏。

「本宫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失了意识……本宫打出生起,从未那般怒火中烧……苏醒之时,已睡在自己房中榻上。」

尹皇后胎中第二子,追随兄长而去。

「本宫也像你先日那般,诘问皇上,要求赐丁氏一死。皇上龙颜沉痛,说『时机未到』。若那事发生不久,便赐死丁氏,则无异于明言,奕信乃丁氏所杀……」

宠妃杀害太子。若此事实流布天下,将撼动宣佑朝之支柱。

「丁氏打入冷宫,亦无法令本宫宽心。废妃岂可了其大罪。丁氏夺去本宫两名爱子。可那女子却不受惩罚。如今仍逍遥自在,做着重回宠妃之位的美梦。」

「明明奕信他,再也吃不到吃甜点心了。」尹皇后喃喃自语,语挟啜泣。

「本宫肯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丁氏……明知自己身为国母,不可为怨憎所囚,但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这也是自然。母丧子之悲,永世难消。」

这感情,紫莲亦经历过。丧失之感寄寓空虚体内,有如烈火焚身。

「本宫想要丁氏遭报。想要她用命赎罪……每每记起奕信,这些便充斥本宫头脑。很奇怪吧。就算丁氏受死,也无法改变什么。那两个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皇后娘娘……」

「抱歉,李皇贵妃。你此时有难,本宫不该哭哭啼啼……一听丁氏名字,便记起这些往事,情不自禁就……」

尹皇后以手巾擦拭眼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丁氏终将遭报,陷害你的犯人,也难逃天诛。」

是啊——正当紫莲颔首赞同之时。跟随皇后的太监走上殿来。太监先向紫莲行礼,随即对尹皇后耳语。只见尹皇后颜色大变。

「……宫正司传来消息。说正受审的黎云宫婢女自尽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古老嘉言空荡回响。

七月七日为乞巧节。中朝园林之中,举办七夕之宴。

宴席设于穿针楼,百种色绢加饰,席上身穿华丽衣装之后妃齐聚,亦有头戴梁冠之皇族及文武高官群集。

琉璃杯中之明星酒宛若天汉之水,花形油炸之巧果散漾糖蜜甜香。玉箫清歌奏曲意,凤首箜篌和悠扬,霓裳羽衣翻飞起,髻间金栉拨星光。银盘载佳馔,笑声若滚铃,词咏前朝婧,谈对富机明。

宴之欢乐无穷无尽。仿若绵延至永恒。

皇贵妃之席离玉座极近,但隆青丝毫不看这边。仿佛揶揄于此,蔡贵妃及许丽妃与其中意的妹妹们频频相视。

终于到了杂剧时间。几乎年年受聘前来的煌京第一老字号剧班,聚齐得意红角儿,开演七夕传说题材之恋爱故事。

年轻男女命运般初遇,相互倾慕之时,紫莲离席。打发虚兽前去玉座,禀告身子不适,中途退席。

隆青无甚挽留之举,她便背离宴之喧嚣,走向园林大门。正欲登上门前等待之玉辇,忽被虚兽止住。

「辕与座席接合处裂了。十分危险,娘娘莫坐。」

「这可怪了……来时还好好的。」

紫莲蹙眉片刻,微微苦笑。

并非自然开裂。乃是有人故意损毁。宴席之时,几名轿夫宦官亦候在玉辇旁侧,故定是其中某人——或是全部,收了某后妃银子,动了手脚。若紫莲并未发觉,乘辇跌下,那便有了意思。皇贵妃摔下玉辇,定连浣衣局宫女,都会嘲笑三分。

此乃失宠妃嫔之日常。受众人轻侮,受众人笑弄。

虚兽安排替换肩舆之时,紫莲四处散步,打发时光。借着惜香手中彩灯,走在方砖小径上。道旁锦木似染胭脂之色。夜风轻抚颈项,紫莲仰望金天。

星之大河流于夜空。光辉若银砂纷散,令紫莲望得出神。

想来此时,牵牛织女相别一年,正欣享幽会一刻。虽试想二人之私话是何种模样,却全然想象不出。这世界,与紫莲

无缘。沸腾般爱情,灼身般幽会,甘美温柔之枕边低语。

仰望天汉之时,女子该会驰思于己之牵牛。于丁氏,便是隆青。渡过鹊桥,便见他等待于此,伸出手来。

那,紫莲呢?天汉对岸,何人相待?

如此想法,令紫莲失笑。喜鹊亦不会为紫莲搭桥。毕竟川岸之上,无一人为紫莲等待。

不得爱情,令其有些寂寞,但并不觉得不幸。定是无缘吧。毕竟人生,并非给予人一切。

紫莲必需之物,并非爱情,而是天子宠爱。虚有其表即可。有名为宠爱之匣即可。便是其中空无一物,形备,即可。

「宠爱这词,真是空虚。」

一声长叹,为黑夜吞没,消失殆尽。

「虽有爱字,却离『爱』最为遥远。」

缀饰绮罗之空匣。开盖,便见镶嵌翡翠之空虚,堆积如山。

「娘娘莫灰心。皇上怒气,很快会消。」

「是啊,」紫莲答道,暗自微微苦笑。

失宠应不会长。毕竟隆青需要紫莲。并非要她这个女人,而是要她这个皇贵妃。不宠爱紫莲,便无法让紫莲维护后宫安宁。因此宸怒不日将消,紫莲再将受宠。

紫莲只需创造契机。只需事先准备,令隆青再度穿过芳仙宫大门。复宠于紫莲,是这般轻而易举。

——正因无爱,所以简单。

隆青与丁氏关系那般扭曲,只因二人之间有爱。因为彼此相爱,才对彼此犯下过错。正因爱,才不能不恨。

复宠易如反掌,即是说,紫莲成不了第二个房黛玉。

「一到这时候,我便想起来。」

「您对七夕有特殊的回忆?」

「不,不是七夕。我曾在中元节数日前……流产了。」

离婚二月后,紫莲查出有了身孕。定是前夫之子。她前去杨家商谈,对方却说夫妻之缘早断,厉然拒绝。

「你是借口身孕,想重修旧好吧。」

不过二月之前,犹为夫君的男人,浑身漾荡出脂粉香气,对紫莲奚弄嗤笑,身旁众姬妾满怀恶意,摆出造作笑颜。

「肯定是撒谎。三年怀不上孩子的女人,怎会突然怀孕。」

「真不体面。压根怀不上孩子,却假作孕妇。」

「哎呀,没准是真的呢。没准她背着老爷,私藏男人。」

「这女人如此没魅力,溜进她的卧房,世上还真有好事者?」

她早料到会如此。但她也实在愚蠢,竟抱有一丝期待。

夫家说她,怀不上孩子一文不值。那即是说,她能怀上,便有价值。她心中暗自期待,自己能被认可,是他家儿媳,他家妻子。

「被杨家轰出之后,走在回家路上,我便想着投河。」

离婚之后诞子,亦不会被认作前夫之子。会遭人风言风语,说她是与人私通,有了身孕,故被休弃。或说她品行不端,被休后立刻与男人狎昵。无论如何,紫莲将被烙上淫妇之印,遭娘家决裂。

世道并未温厚到,能容许有孕女子独活。

便是做染师为生,女子薪资亦不如男子,且遭肆意驱使。没有活路便只能再嫁,或是卖春——或是与孩子一同投河,选择少之又少。再嫁或许遇人不淑,卖春或许染上花柳病,母子共投河,与今之赴死有何区别。

「莫非,您真投河了……?」

「没有。」

做不到,或许更恰当。

「我无法随随便便杀死终于寄寓在我体内的生命。」

紫莲向伯父挑明真相,恳请伯父将生下的孩子收作养子。伯父爽快答应,又为其能秘密生产筹措安排。

「此事必要对父亲保密。他绝不会允许我将孩子生下。也不可告诉继母。继母不会撒谎,若受父亲盘问,定无法隐藏。」

计划是她在腹部凸显之前罹病,至伯父之母家调养。已事先与对方打下招呼,生产前准备皆已齐全。

「伯父说是女孩子,我却相信是个男孩。因为,我做过养育男孩的梦。他约莫六岁,个子这么高,在内院放风筝,生龙活虎,跑来跑去……」

童子那红润面庞,及含笑之唇色,鲜明若灼烙眼底。

「我与素贤妃一样。喝了汤药之后,突然不适,于是直接……」

「……是谁做的?」

「我父亲。」

似是认定她与伯父有背德之交,怀上了不义之子。

「我说是前夫孩子,他也不愿信我。想来是我曾仰慕伯父,招致误解。伯父在彩霞染坊待不下去,回了母家染坊。」

紫莲之短见,害死了本该诞生的生命,夺去了伯父的立足之地。

「仔细想想,我真是愚不可及。我总以为自己一切做得精明,得意忘形……终于失败,失去重要之物。」

到底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她仍不甚了了。那时那刻,她以为如此处置,最为妥当。可就结果来看,似乎并非正确方法。

「正是中元节二日前。我哭了两晚,中元节那日烧了件纸袍,为他祭奠。那纸袍很小,特别小。转眼间,就烧得一干二净……」

青烟攀天而去,凝望之时,视野没入泪之深渊。

「我常常,梦见那孩子。听着很奇怪吧。虽不知是男是女,但很有精神。欢快笑着,用那小手,拉着我的手……」

毫无意义。丧失之物,一去不复返。

「这是吉梦。暗示不久,您的孩子就会回到娘娘身边。」

「……我也希望如此。」

陪侍龙床近半年,却毫无征兆。那孩子于紫莲,或许是最初亦是最后的亲生之子。

「女官大人说得对。这是吉梦。」

一长身男子破黑夜之薄冰而出。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花袍,上缀鹊桥补子,合乎七夕之意。此即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忠杰殷勤作揖。做派圆滑得可憎。看似彬彬有礼,真心诚意。若是初次相见,或许会令紫莲心生好感。

「不必多礼。未来的内阁大学士向我行礼,我可是不胜惶恐。」

「您这是哪里话。向您行礼那是理所当然。您可是集皇上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娘娘。」

装模作样说下几句,忠杰扬起那为女子所喜之面庞,接映星光。

「恭喜娘娘做了吉梦。」

「没必要祝贺我。就当是怨女的戏言,听个耳旁风吧。」

紫莲道句失陪,正欲离去,耳中忽而刺入忠杰叹息。

「再怎么做吉梦,皇贵妃娘娘也是独守空闺。如此可得不了皇胤。啊呀,真是可怜。」

背后响起忠杰挥展折扇之声。

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却恨含情掩秋扇

空悬明月待君王

他故意高吟宫怨诗,一步一步,走近前来。

「皇贵妃娘娘也想学汪婕妤,退居长信宫?」

汪婕妤为服侍燎王朝恭帝之妃嫔。因美貌才气受恭帝所爱,却被曾为歌妓的雪姐妹夺宠,侍奉皇太后所居之长信宫,寂寞度余生。

「我进退,与你何干?」

「难说无干。微臣与皇贵妃娘娘,可曾是共温枕席的关系。」

忠杰那端整眼角,刻上邪媚微笑。

「做我妻子时,你也从无身孕。」

「……有过一次。」

受了紫莲瞪视,忠杰一拍大腿,道句是啊,极尽造作。

「不过,也就那一次。巷间也有女人,像家畜那般产子,但微臣看皇贵妃娘娘并非如此。」

「不得无礼,杨侍讲。竟敢侮辱皇贵妃娘娘。」

「微臣可无意侮辱,女官大人。微臣只是说,皇贵妃娘娘身份尊贵,与终年有孕的下贱女人,该是不同。」

忠杰啪地合上折扇,夸耀般摆出愁眉苦脸。

「但在后宫,畜生肚子才受看重。真是可怜皇贵妃娘娘。」

「感谢你同情,杨侍讲。我可以失陪了吗?我说身子不适退席,若被人看见与你站着说话,定会招致不必要误会。还是说,你与我搭话,正是有此目的?」

「哪里哪里。微臣前来拜见,是想帮助皇贵妃娘娘。」

「受你帮助,大可不——」

必——正将出口,却见忠杰递上一小小彩漆盒子。

「这是西域秘药。每日一匙,连服七日以上,可停止月事,现出身孕征兆。但若连续七日不服,将恢复原状,还望注意。」

「……这是何意?」

「失宠妃嫔欲夺回宠爱,最有效手段便是身孕。若说得了皇子,定能让皇上再临芳仙宫,伺机称流产,亦可得其哀怜。无论如何,天宠将成皇贵妃娘娘囊中之物。」

「你可真温柔。还给弃若敝履的前妻忠告。」

「不是忠告,是献策,皇贵妃娘娘。」

仿佛惊觉黑暗之中,有人向这边窥视,忠杰压低声音。

「据微臣所知,丁氏在皇上心中,是极特殊的女人。下旨将其打入冷宫后,圣心犹未改易。进言处死丁氏,真是下策中的下策。皇上并非只是疏远你,定甚至觉出憎恶。此般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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