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st. Episode : Notice

刚进大学不久,辽一在初次参加的聚餐上认识了大一届的学姊泽田杏子。

一开始是因为辽一踢到她的包包,把包包打翻了。

「啊!对不起。」

「不会,我才对不起,把东西放在走道上。」

辽一跪在榻榻米上,捡起从包包中掉出来的书本交给对方。《催眠疗法与脑科学》这个艰涩的标题映入眼帘。

「你是心理系的吗?」

「嗯,我对这方面有点兴趣。」

粉色系的布包里装著厚重的精装专门书,辽一因为两者间的落差心里「喔!」了一声,惊讶多少也源自于对方的长相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辽一就这样坐在杏子身边聊了起来,在大家乾杯前的自我介绍时,确认了对方没有男朋友。

谈话中,发现彼此是同一个职棒球队的球迷后,辽一又更加兴奋了。

(啊……怎么说,或许不错喔。)

谈起话来也不觉得累人。

不论欣赏运动比赛或喜欢的电影,两人各方面兴趣都很契合,辽一单纯地感到很开心。

在聚餐上遇见可爱的学姊后培养感情,简直是自己心目中描绘的大学生生活。

辽一是因为拒绝不了邀请才出席聚餐的,原本觉得都是学长姊的场合得费心应对又很闷,但现在觉得有来真是太好了。辽一对邀请自己来的朋友送上感激的眼神。

然而──

「啊、抱歉,我得走了。」

一直不停注意时钟的杏子在聚餐开始大约一个小时后起身。

「我只是来露个脸而已,抱歉。」

面对席间「咦~~」的声浪,杏子不好意思地举起手摆出抱歉的姿势。

辽一期待她会说:「那就再待一下下。」然而,杏子却在将千圆钞票递给应该是友人的女生后,真的就这样回去了。

辽一半傻眼地目送杏子离开。

喂喂喂,就算有门禁也太早了吧?才刚过八点耶,八点。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的表情似乎清楚地表露出来。

「她不是因为讨厌吉森你啦,杏子每次都这样。」

其他学长姊这么告诉他。

「杏子本来就不太参加聚餐,就算参加也会马上离开,今天算待得久的了。」

或许是看出辽一还想再跟杏子多聊聊的心情,大家安慰他:「真可惜啊。」

辽一虽然笑著回说没关系,但其实真的觉得很可惜,后悔自己要是有先和对方交换E-mail就好了。

之后虽然还有好几次聚餐,杏子却都没有来。

即使没参加聚餐,由于同属一个学院,辽一当然还是有在校内看到杏子。

他们上同一门选修,说过几次话,在第三次谈话时,辽一试著邀请杏子去学生餐厅吃午餐,杏子意外乾脆地答应了。

由于杏子在午餐前想先去一趟图书馆,辽一也陪她一同前往,等待杏子办理借阅一本厚重的《心理治疗基础》。

「看起来很难的样子。」

「很有趣喔。你呢?都选了什么课?」

「嗯,沟通概论之类的……老师会说一些谣言的传播过程、都市传说的传播等,很有趣。」

「什么啊?啊、我知道了,像是裂嘴女这种恐怖故事吗?我也很喜欢这类东西。」

「网路上还有统整的网站,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喔。」

「哦~我也来看看好了。」

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感觉一样,杏子给人的印象和配合度绝对不差,不如说会觉得她很活泼,很有社交性。至少,她不是怕生的类型。看样子,不太参加聚会并不是因为不擅长与人相处。

在学生餐厅的窗边,辽一与杏子各自将A套餐和肉片乌龙面的托盘放到桌上,相对而坐。

「泽田学姊家门禁很严吗?」

「咦?」

「啊、不是,我听说学姊去聚餐或唱歌都不会待太晚。」

如果不是因为杏子自己讨厌人多的地方,就只想得到是因为家里很严格这种理由了。

辽一说完后,杏子苦笑犹豫地说:「也不是这样……」

「啊,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不用……」

「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啦,反而是不需要特别说明的理由……」

杏子的视线游移著,烦恼地沉默一会后,小声地说:

「我怕走夜路。」

正准备拆开免洗筷的辽一因为意外的答案而停下动作。

杏子看到辽一的反应,马上提高声调说:

「这是自我意识过剩对吧!我自己也知道……」

「不……不会,大部分女生……不是都会这样吗?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案子。」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尽管如此,辽一也觉得一到八点就马上回家,执行得这么彻底的人十分少见。虽然这么想,却无法说出口,他知道对方应该也有什么原因。

辽一拆开免洗筷后,杏子也拿起叉子开始用餐,两人有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地进食。

辽一像是旁观者般,看著自己碗中的肉片乌龙面渐渐减少,一边想:

(吃完这个后,接著就会说:「拜拜。」)

这么一来,两人就会在尴尬的状态下分开。难得杏子答应了自己的邀请,辽一却问了难以回答的问题让对方不自在。

发现这件事、察觉不能这样以后,辽一停下筷子。

「如果是八点以前就没关系对吧?」

辽一从碗里抬起脸来说道。当他意识到时,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在这股气势下,杏子也惊讶地看著自己。

「上次聚餐时我们说的电影,学姊说过想看好莱坞重拍的那部西班牙电影对吧?」

辽一没头没尾地一个人滔滔不绝。

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快,辽一先阖上嘴巴,吞了一口口水。

「可……可以的话,我们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看?」

杏子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

两人互相凝视大约五秒的时间,接著,杏子缓缓眨了眨眼。

她将叉子放在盘子上说:

「……抱歉,我今天有事。」

「那下周呢?我星期一中午之后都没课。」

「星期一都不行,对不起。」

连续回绝之后,杏子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毛。

看著她的表情,辽一终于泄气地说:

「这样啊……抱歉,这么突然。」

回神之后,辽一便觉得丢脸。

想和交谈过几次的对象一口气缩短距离,结果是白费力气。他应该做得再巧妙一点才对。

辽一刚才没想那么多,不过,现在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个奋力提出约会邀请后惨败的男人,这样只是让双方更尴尬而已。

人家都这样拒绝了,辽一应该要当作没希望地放弃了。

然而,在辽一丧气前,杏子开口说:

「不过,谢谢。你邀我我很开心喔。」

接著,杏子像是有些困扰又有些害羞,但是看起来很开心似地笑了。

她的笑容非常可爱。

明明才刚刚被拒绝邀请,辽一低落的心却再次浮上水面。

(你说这些话,会让我期待的……)

自己应该不是容易心动的人。

就算是喜欢的长相和外形,就算兴趣相符仍然不够,辽一还没有了解杏子到喜欢她的地步。

现在,他才刚开始想了解她。

星期一午后,和大学朋友们吃过午餐分开后,辽一一个人去了书店。回程的路上,他看到了杏子。

杏子刚从医院出来。

辽一只觉得好巧,心想杏子可能是去探病;然而在四目相交的瞬间,杏子的表情明显僵硬,辽一因此想到──

今天是星期一。杏子说过,星期一她都有事。

「……你还好吗?」

辽一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光是这句话就看得出杏子的动摇。

或许打声招呼就离开才合乎礼仪,但辽一觉得自己若是现在不问,以后就永远问不出口了。

所以,在应该退后的地方,他鼓起勇气往前踏了一步。

「你要回家了吗?能不能陪我喝杯咖啡呢?」

杏子一脸无计可施的表情,跟在辽一身后。

两人走入医院正对面的连锁咖啡店。

虽然杏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辽一一说要请客,她便毫不客气地在柜台点了中杯的期间限定咖啡,还加点了枫糖浆,并且恨恨地看著忍俊不住的辽一。比想像中有精神的杏子令辽一稍微放下心来,但那个样子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表现出来的。

先来到座位的杏子有些无所适从。

辽一将吸管插入透明塑胶杯中,放到杏子面前。

「我以为你说每个星期一都有事,可能是打工之类的。」

「……嗯。」

「还好那不是拒绝我的藉口,我放心了。」

辽一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后说。杏子微微笑了一下。

接著,杏子道谢

后将杯子移向自己,用双手包住杯子。

「精神科。我每周一去一次,虽然医生说如果状况好转,可以改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去一次……可是现在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杏子看著堆得高高的鲜奶油说,然后她暂时沉默,抬起眼睛观察辽一的反应。

「扣分了吗?」

「为什么要扣分?」

毫不顾虑地深入这么私人的事情,该被扣分的人是自己吧?

听见辽一的回答,杏子又垂下眉笑了。

「我说过我害怕走夜路对吧?」

杏子将左手放在杯子上,右手拿著吸管,没有喝饮料只是来回旋转。

「很怪吧?都这个年纪了,我自己也知道。」

「我……不会觉得很怪。」

虽然觉得杏子很谨慎,但辽一能理解,在这么乱的社会中,女生大概就是会这样。而他自己也没有结交过那么多女性朋友可以比较。

他只是觉得这不符合杏子给人的坚强形象。

「谢谢。不过,都这么大了,晚上还不敢一个人出去实在很伤脑筋,所以我去谘商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善。」

杏子微微歪著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看样子,虽然只是一句「害怕走夜路」,但杏子的症状比辽一想像得还要严重。

「治好的话,就可以做更多事……也可以参加聚餐了。这样一来,你再找我说话的话我会很开心吧。」

杏子胆怯地说,那种小心翼翼的笑法不适合她。

害怕走夜路不是杏子的错,因不方便而痛苦的是她自己,她没有必要对擅自邀她而被拒绝的对象感到抱歉。

如果想和杏子出去,应该努力的是自己。

(如果想看她没有勉强的笑容,我就必须让她笑才对。)

辽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情报网页页面。

他搜寻了附近的电影院和上映的片子。在这间店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外有家电影院,有上映他邀杏子一起去看却被拒绝的那部悬疑片。

好。

「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等一下去,应该有一场六点的场次。」

「你看。」辽一将手机画面拿给杏子看。

杏子困惑地来回看著手机画面和辽一。

「咦……可是……」

如果是六点开始的电影,回家时一定会超过八点。

辽一知道。

彷佛阻挡杏子逃跑的路线般,辽一一句话一句话地逼近,继续说:

「我会送你回家,好好地将你送到家门前,也就是正门口……不管是公车或电车都陪你一起搭,绝对会安全地把你送抵家门。」

就算笑他拚过头了辽一也无话可说;不如说,只要杏子愿意笑他就无所谓。

如果他能稍微期待的话……

如果杏子不讨厌和自己出去的话……

「要不要去看电影呢?」

杏子眨了两次眼睛,嘴角紧抿成一条线,她的眼神游移著,但并没有落泪。

她吸吸鼻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来。

接著她左手抓著杯子,打开塑胶盖,将盖子和吸管一起放在铺著纸巾的托盘上,直接以嘴对著杯子灌起调味咖啡。那副模样就像泡完澡后喝咖啡牛奶一样,该怎么说呢?是很男人的喝法。

杏子将几乎空了的杯子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噗哈」地吐了一口气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要我陪你去也可以喔。」

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抬起下巴,挺胸说道。

「为什么是用上对下的语气啊?」

「因为我是学姊啊!」

辽一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强迫杏子了,所以看到对方以开玩笑的方式答应后松了一口气,便故意讲来闹杏子,杏子也以玩笑话回应。

就算觉得有些刻意,但彼此都不提起。

两个人还在小心地相互摸索。尽管如此,往前靠近一步仍然令人开心不已。

离开咖啡店时,辽一装作没有听见杏子悄声说的那句「谢谢」。

电影结束后,他们到连锁义大利面店吃晚餐,离开时已经接近十点。

杏子家距离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分钟左右。

他们并肩走在车站外的道路上。辽一是第一次送女孩子回家,稍微有些紧张。

「啊……这条路的确有点暗……」

虽然道路两旁有店面,白天应该是热闹的街道,但这个时间点店家的铁门当然都已拉下,也完全没有人。

辽一说出「一个人走会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感想后,杏子指著旁边的小路说:

「白天赶时间的时候,我会走这条……小路,但晚上那里真的是一片黑。」

辽一看向杏子指的小路,跟算是有路灯(虽然没用)、比较大的路相比,那里几乎看不到类似灯光的东西。

「女生一个人走这条路的确很不容易。」

「嗯……」

杏子自从下公车后,便将挂在包包提把上类似钥匙圈的东西拿下来放在手中。

似乎是注意到辽一看著自己的手猜想那是什么的视线,杏子慌慌张张地摊开手掌说:

「啊……抱歉,这是我的习惯。」

「什么?」

「携带式防狼警报器。」

「咦?还有这种东西?」

「声音很大喔,一压这边就会响。然后,这个是──」

杏子翻著包包,喀啦喀啦地拖出一堆塑胶制品。圆盘、筒状……有各种形状,看起来似乎都是防狼道具。

「这个一拉绳子就会响,这种可是专业用的。」

「你还带两个吗?那种更厉害、不只是发出声音,像是可以击退对方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你是说防狼喷雾的话,我有喔。辣椒催泪喷雾。」

「哇呜,好厉害!」

他们走在夜晚的路上,开起防狼道具说明会。虽然一路互相笑闹,但快到杏子家时,她突然低下头说:

「……我这样很不正常吧?」

由于杏子站著不动,辽一也停下脚步看著她。

「一过九点就害怕得不敢一个人出门,就算带好几个防狼道具也无法放心。一个人不管在电车里还是公车上,不握著防狼喷雾就会害怕……就算握著也还是怕……」

辽一将身体转向杏子,杏子却将视线落在水泥路上,不打算看辽一。她握著塑胶制的防狼警报器,食指勾著炼子前端的金属环,把玩著看起来很廉价的安全锁说:

「我以前碰过色狼。虽然那时有人路过救了我,但真的很可怕。我明明对自己的体能很有自信,个性也很强,当时却怕得发不出声音。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害怕,可能是心理创伤吧。」

杏子越说越快。对她而言,不愿回想的事也不愿说出口吧。然而,她还是告诉了辽一。

辽一虽然无法看见杏子的眼睛,仍然安静认真地聆听。

「我看了很多书,跟很多人讨论过,也开始去医院治疗,但都没用。明明理智知道根本不用这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哽咽的声音像是无计可施般地沙哑,然后消失。

语毕,杏子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抬头。

辽一思索著回答的话语。

虽然不认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就解答杏子一直烦恼的问题,但他也不想只是听听就结束。

如果杏子愿意稍微相信自己的话,辽一希望至少他们相处时杏子能够放心。他不希望杏子因为觉得自己不正常而对辽一感到抱歉。

然而,他始终想不到能让杏子安心的话。辽一以窝囊的心情开口:

「……虽然我没碰过色狼不懂你的心情……」

杏子垂著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会很受打击,我觉得学姊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

「但还是很奇怪喔,遇过色狼的女生不计其数,那些女生并没有都变成我这样。」

「这……会变成这样不是学姊你的错吧?」

杏子抬起头,笑著说了声谢谢。辽一并不是想听杏子道谢,心情很复杂。

接著,两人慢步前行,来到挂著「泽田」门牌的屋子前。看著杏子拿出钥匙,确认她打开门,就在辽一准备说:「那我就送到这里」时──

「……啊,对了,你说你们课堂上在调查都市传说的事情吧?」

杏子像是突然想起似地,一只手放在门上回头问道:

「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咦?」

辽一的心脏缩了一下。

会一瞬间感到措手不及并非因为那是从没听过的单字。

(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却仍然记得的某个单字在脑袋里苏醒。

记忆使者,是那个记忆使者吗?

「不知道吧?抱歉,没事!」

在辽一回答前,杏子快一步在胸前挥挥手取消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将半边身体钻进开启的大门里,双手合十表达感谢。

「真的很谢谢你

。学校见。」

「啊……晚安。」

大门阖上。

在写沟通概论的报告时,辽一有个参考网站。那个网站虽然像是个人网站,但全面性地整理了都市传说的内容,有依日文五十音、种类统整全国都市传说并附检索功能的事典、管理员做的各种都市传说考察,甚至还有十分了解都市传说的管理员常驻的聊天室,资讯量非常充沛。

由于很介意分开时杏子说的话,辽一打开了一直放在我的最爱标签里的那个网站。如同预料,他在都市传说事典里「K」开头的索引中,找到了「记忆使者」(注1:「K」开头的索引 日文记忆使者写成「记忆屋」,发音是Kiokuya。)这个名字。

「记忆使者」似乎是个冷门的都市传说,跟其他故事相比,资讯非常少,不过仍然放了几行说明文字。

所谓记忆使者,就是能消除记忆的怪人。虽然有几种召唤记忆使者的方法,但基本上他会出现在想跟自己见面的人面前。其实,日本流行的都市传说有不少是从国外传入的,但记忆使者的传闻只在日本,而且只有东京附近才有人听过。这是以女高中生为中心,最近才开始流行的传说。要分类的话,属于「奇异、怪人类都市传说」的一种,日本这类怪谈以「红斗篷怪人」和「裂嘴女」为代表。

辽一小时候也听奶奶说过记忆使者,内容和网站上写的资讯大致相同。但是这个网站上说「最近才开始流行」。

意思是过去只限定在极特定区域的都市传说,因为某种理由而开始广泛散播开来了吗?

(但总觉得好单调啊。)

记忆使者的传说既没有那种结尾令人不寒而栗的情节,说是怪人,跟裂嘴女和人面犬相比也缺乏冲击性。或许是因为这样才那么冷门吧,在为数众多的都市传说中,实在不让人觉得有趣。

(无论如何,都只是谣传罢了。)

辽一只是因为杏子一脸认真地提起才会介意而已。

(学姊为什么突然提起记忆使者呢?)

能帮人消除记忆的怪人之类的,这种编出来骗小孩的故事。

辽一伸展脖子的肌肉活动筋骨,愣愣地想著。

(她是想说如果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吗?这样便能消去造成自己心理创伤的记忆了吗?)

在她说了接受心理谘商也没有效、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之后。

如果杏子用那么认真的表情是想说:「明知道不可能存在,但如果有的话就好了。」──那种「如果」也太空虚、太悲哀了。

在禁不起辽一缠人的邀请之下,杏子参加了好几次大学聚餐。

每次回家时,辽一都会将她送到家里,这种成为骑士的心情,辽一也很乐在其中,杏子却觉得很抱歉。

杏子自己也很努力想治疗「恐惧症」,但看来仍然没有什么成效。

辽一也提出各式各样的方法,像是每次将回家时间延后十分钟,慢慢习惯如何?或是乾脆试著晚上走出门一次,当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后就不怕了等等。但杏子每次都会摇著头说,每一种方法她以前都试过了。

「从高中开始我就试了很多种方法,这也是第二个心理医生了,但好像行不通。就算理智上了解,但并不是头脑的问题,而是心情、身体……」

至少她和辽一在一起时可以走夜路。

这样的话,实际累积晚上外出、持续不停走同一条路的经验是最踏实稳健的方法。只要持续下去,总有一天就不会怕了吧?

在送杏子回家的任务反覆几次后,辽一和杏子参加了一场时机来得恰好的聚餐。她差不多习惯了吧?一思及此,辽一在聚餐接近尾声时故意说有无法推掉的事情,起身离开。

虽然他没有和杏子提过,但下猛药或许有用。由于不能让过程发生任何问题,所以辽一打算让人以为他先回家了,再保持距离跟在杏子身后。

杏子和其他人道别后,在店门前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她最后终于像下定决心般开始奔跑。彷佛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跑法,令辽一跟得很辛苦。杏子不同于平常的样子,战战兢兢地注意四周,不过车站距离餐厅并没有那么远,加上一路上也很热闹,她总算抵达车站。

看著杏子平安搭上电车,抵达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辽一才放下心。但一切就到此为止。

脸色发白、紧握防狼道具的杏子无法再从那里移动一步。跟有居酒屋的站前道路相比,杏子家附近的车站周边十分冷清。虽然车站旁也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还算明亮,但她似乎还是很抗拒走向比较黑的方向。

虽然她数次尝试迈出步伐,但走没几步就又回到原点,远远看也感受得出杏子使劲地朝身体施力。

看著杏子打算奔跑却突然猛踩剎车般双脚动弹不得的样子,辽一明白──

现在还太早了。

杏子恐惧症的根源比辽一所想的还要深许多。

处于这个状态大概三十分钟后,杏子终于泄气,她握紧警报器,冲向车站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发现杏子似乎打算在那里过夜后,辽一急忙追上前。

辽一在餐厅前出声叫住杏子,看著上气不接下气的辽一,杏子似乎马上就明白他的意图。

「对不起。」

杏子以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她不是说她害怕也没有说她不安,甚至没有责备欺骗自己的辽一。那是对没用的自己感到抱歉的神情。

辽一并不想让杏子露出这种表情。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我才该说对不起。」

虽然想握住杏子的手,但她的手上握著防狼警报器。

结果那天,辽一像往常一样将杏子送到家门前。

无法碰触到她的手。

杏子自己也知道大量的防狼道具和异常的警戒心是没有必要的。尽管头脑能理解,但恐惧仍不会消失。

辽一无能为力。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都被杏子婉拒,就像在说她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似的。

「据说,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想遗忘某些事的人面前,只让对方遗忘想忘记的事。遗忘的人会连记忆使者帮自己消除记忆这件事也全部忘掉,等于不好的回忆全都会消失。」

自从那件事过后,杏子变得经常提起记忆使者的事。

想要治疗恐惧症,除了消除过去成为病因的记忆外,已经别无他法。似乎是在尝试各种治疗后,杏子才有了这种想法。

一开始辽一以为杏子在开玩笑,但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他甚至无法笑著带过这个话题。

「这个啊,不代表我对传闻照单全收喔。不过,会出现这种传闻,代表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像是技术高超的催眠师之类的……我看了研究都市传说的网站,似乎也有种说法是,记忆使者跟尚在研究阶段的大脑手术相关。所以,我是在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杏子虽然这么说,但辽一知道,她并不是期待能见到优秀的催眠师或大脑外科医生才寻找记忆使者的,杏子追求的,是传闻中彷佛用魔法消除人们记忆的存在。

那个应该不存在的、都市传说里的怪人。

辽一很介意这件事,浏览了有关都市传说的网站,试著搜集关于记忆使者的资料。

然而,不论哪个网站都没有写什么重要的内容。裂嘴女的故事有各式各样的版本,但记忆使者的故事连结尾都没有。只有「出现在希望消除记忆的人面前的怪人」这个设定。

看样子,「记忆使者传说」在都市传说中可谓别具一格,这点辽一能理解。记忆使者的传说没有基本情节,给人的恐惧感也不上不下的。虽然裂嘴女和红斗篷怪人的故事也是如此,但通常都市传说里都会有故事、被害者、「搞不好自己也有可能碰到」的恐惧感才会让传闻扩散开来,人们对此再追加应对方法、背景等细节,进而形成都市传说。

虽说只限于固定区域,但辽一实在不明白这种几乎只有设定的都市传说为何会流行。

辽一偷看了一下都市传说网站的聊天室。由于里面有人在,他便下定决心进去瞧瞧。

聊天室里的人似乎是网站管理员,就算有不认识的人进来也只是淡然地对辽一打了招呼。该说不愧是习惯网路聊天的人吗?对方以十分迅速的节奏增加发言数量。虽然有点烦人,但想到自己是为了找资料而来,可说是求之不得。辽一边和对方交谈边评估提问的时间点。

Doctor:『RYO对哪种都市传说有兴趣呢?最近好像很流行从美国引进的情境式怪谈。』

RYO:『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像记忆使者的故事之类的。』

Doctor:『你攻了个冷门的东西啊(笑)。』

辽一还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虽然觉得别扭,还是忍耐著继续下去。

RYO:『这是在讲只会帮人消除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对吧?』

Doctor:『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啊,不过应该是吃掉喔,不是消除。』

打键盘的手指停下。

吃掉?

Doctor:『他不是自愿帮忙消除记忆的……记忆使者是不是自己想要记忆呢?虽然叫记忆使者,但实际上是吃食记忆什么,因为他跟裂嘴女都属于怪人类的都市传说。他会不会是像妖怪一样的东西呢?所以才不在大庭广众下现身。』

感觉像鬼故事了。虽然记忆使者一开始就是没有可信度的传闻,但照他那样说,连叫传闻都显得愚蠢了。

即使如此,杏子还是依赖著这个传闻吗?

RYO:『我小时候曾听过这个故事。』

Doctor:『咦?真的吗?我以为这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传闻,原来如此,原来以前有原型啊。』

照「Doctor」的说法,都市传说似乎很少有全新编出来的内容,大都是以民间故事或国外的小说、实际发生过的案件等当作原型。以实际的绑架案为原型,发展出掳人的怪人怪谈;或是民间故事中村子里最美的美女实际上是嘴巴裂到耳朵的妖怪,追逐知道其真实身分的村民,变成乍看之下很美丽的女子拿掉口罩后嘴巴会裂开,一边说著:「你看见了啊。」一边追著小孩子跑的裂嘴女传闻。这么一来,就像杏子所说,天才催眠师或大脑外科医生被传成记忆使者,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

Doctor:『这一类传闻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变形或是被加油添醋,将现在流行的版本和你以前听过的版本比较看看,或许也很有趣喔。』

RYO:『我觉得并没有不同到有版本差异什么的……只是如果有谁忘记了什么事,说:「咦?是这样吗?」的时候,我奶奶会说:「记忆使者出现了。」之类的话。』

Doctor:『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将健忘、平常不应该忘记的事彻底忘记的这种现象创造出「记忆使者」这个原因并命名。从这点来看,感觉似乎看到传闻根源了呢。举例来说,你知道「涂壁」这种妖怪吗?「涂壁」原本是形容山路上突然无法往前进的现象,后来才被当成一种妖怪……』

虽然「Doctor」提供了许多有趣的知识,但似乎无法再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有用的情报了。辽一中途便因为懒得打回覆而放著聊天室不管,但他(应该是男性)的发言却一时之间停不下来。辽一在一个差不多的时间点道谢后退出了聊天室。

在常用的Mac面前,辽一就这样静止了一会儿。

他想起了一件事。

将不该忘记的事忘记的现象,无法解释的状况。

(小辽怎么了?)

很久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问对方说不记得了吗?结果对方回答:「咦?记得什么?」

明明是不可能忘记的事,她却忘了。那不是演出来的,那不是装出来想要打马虎眼。

(……我妈妈怎么了吗?你在说什么?)

(小辽好奇怪喔,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脑袋、仰望自己的那双眼睛没有说谎。

他在想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在作梦?当时辽一还是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不安、害怕。

他当时无法再进一步确认。

不对,应该不是那样的。

记忆使者什么的都只是传闻,只是人们帮现象取的名字罢了。

手机响起,辽一回过神。

是真希传来的简讯:『你有录昨天的足球赛的话借我。』辽一回覆:『过来拿。』

不到五分钟真希便过来了。辽一将DVD拿给她后,她一脸开心地收下道谢。

辽一不经意地看了眼时钟,发现已经超过十一点了。虽然觉得高中女生一个人在这种时间到男生房间里借DVD不太对,但这也代表他这个儿时玩伴受到信任吧。

(十一点……是泽田学姊无法走出门的时间啊。)

是真希太不介意,还是杏子以外的女生都是这样呢?

看著像是顺便物色架上CD的真希,辽一怔怔地想著。

「……我说,记忆使者……」

「咦?」

在接著说:「你知道吗?」前,辽一看见回头的真希而吃了一惊。糟了,发呆发过头,太不小心了。

「……没事,什么都没有。」

辽一含糊带过,打开杂志。他正打算再度开口说:「你选好CD就快点回去啦,很晚了。」

「记忆使者?会帮人消除记忆的那个?」

真希乾脆地回答,令辽一不自觉地抬起头。

「你知道吗?」

「只要是高中女生不是每个人都听过吗?大家都喜欢这种故事。」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事?」真希一副惊讶的样子。

辽一阖上杂志。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嗯……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吧。啊,不过以前奶奶他们有说过类似的故事对吧?是不是又重新开始流行了?」

「你有听说什么故事吗?」

「咦……记忆使者本身不就是怪谈了吗?我不知道故事。啊,不过好像有听说如果开玩笑地把记忆使者叫出来的话,记忆会被消掉。」

「被害者」登场了,但受害形象还是很模糊。

「还有呢?」

「像是在车站的留言板上写下讯息记忆使者就会来啦,或是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就会遇见之类的,听过很多种说法。」

果然,即使增加了细节,还是没有中心的故事情节,感受不到害怕自己成为被害者的那种危机感。

「没有那种说自己曾经遇过记忆使者的人吗?」

「没有啦。毕竟见到记忆使者后,连遇过他的记忆也会被消除啊,怎么可能记得?」

「……那传闻怎么会传开来?」

「因为它是都市传说……所以?」

「这根本无法构成理由……」

虽然都市传说本来就是不确定的东西,认真验证的人很蠢就是了。

辽一将暂时阖上的杂志再次摊开,放在交叠的膝盖上。此时,真希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提高音量说:

「啊!不过我好像有听过西高的女生有朋友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对方好像是因为失恋想忘掉前男友所以在找记忆使者。虽然大家都没有很认真看待这件事,但结果那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完全忘了前男友,连自己曾经在找记忆使者这件事也不记得了。」

「……这不是有故事吗?早点说啊。」

「咦?」

「不用理我。」

不过如果是这样,所谓记忆使者的传说,果然不是目击到「记忆使者这个怪人」的经验,而只是将「有人突然忘记不该忘记的事物」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强加上「记忆使者」这个原因罢了。虽然「Doctor」说记忆使者是「怪人类」的都市传说,但从理应是主角的怪人形象不明这点来看──虽然或许就记忆使者的性质而言是无可奈何的事──记忆使者或许真的很特别。

「真意外,这些口耳相传的内容比网路上还要多元。我有点兴趣,刚刚虽然看了一下网站,但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喔。」

「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口耳相传吧?」

话虽如此,但在这个网路社会里,口耳相传的情报反而最多最快这点很令人介意。也就是说,记忆使者或许果然是一种局部流传、非常在地的都市传说吧。

「保险起见我确认一下,没有人知道那个西高的女生是谁吧?」

「嗯。不过,大家都说是真实发生的事。」

「不是真实的吧?根本不知道是谁啊。」

在某个地方听说的、见到了某个人。若真是如此,应该无论如何都能循线回溯才对,却不知为何找不到传闻的源头。这就是都市传说的定律。

如果先不论自己十多年前曾听附近老人家说过,在杏子询问以前,辽一从来没听过记忆使者的传闻;不过,记忆使者似乎广为女高中生所知的样子。辽一不懂,明明是没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有什么有趣的部分可以传开来呢?或许有什么辽一所不明白的东西打动她们的心吧。

「小辽你觉得呢?你认为记忆使者存在吗?」

真希发现平常对高中女生间的传闻都嗤之以鼻、不加理会的辽一,难得对自己熟悉的话题有兴趣的样子,所以很开心地询问。她把手撑在地上,探出身子抬头看向坐在电脑椅上的辽一。

「这不到讨论存在与否的等级吧?根本不可能存在。」

「咦~真不梦幻。你没有那种『如果有的话就好了~』的想法吗?」

消除记忆的怪人哪里梦幻啦?高中女生真的是谜样的生物。

「从现实角度思考,记忆不是想消除就能简简单单消除的东西,也不是消除就好了吧?」

「或许是这样啦……」

看样子无法再得到更多情报了,而且辽一隐隐约约也不太喜欢真希对记忆使者的事情有兴趣。为了表示话题到此结束的态度,他故意冷淡地说。

看著似乎不太满意的真希,辽一半背对著她,转向书桌。

「你也该回去了,年轻女生不应该

半夜在男人房里待那么久。」

「唔……好~」

真希悻悻然地起身,一只手将DVD抱在胸前走出去了。

辽一听见母亲和真希相互说著:『小心喔。』『打扰了。』

打开窗户,辽一稍微确认真希平安进到斜对面的家中。在打开家门时,真希注意到辽一的视线,转过来挥了挥手。

关上窗,顺手拉上窗帘后,辽一再次面对Mac。

他看了一下有关都市传说的讨论区,却找不到关于记忆使者的文章。

「冷门又地方性的都市传说吗……」

只在一部分人之间流传的故事,有著让人觉得或许是真实的可信度。尽管故事本身蠢得像是编出来的一样,不知为何却令人在意得不得了。

杏子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对记忆使者这种骗小孩的都市传说有某些感触吗?

在一片漆黑的回家路上,变得无法动弹的杏子。

传闻中的怪人就像一道曙光吗──即使那道光芒比浮在溺水者眼前的稻草还不可靠。

其实杏子自己应该知道记忆使者并不存在,而问题就在于她明知这个事实,却只能依赖这样的东西。

「……话是这样说,但是『依赖我吧』这种话……」

辽一单手拨乱自己的浏海。

对于自己比虚构的怪人还不可靠的现实,他多少感到有些消沉。

由于那看起来是个根深柢固的问题,要依赖才认识几个星期的自己或许很困难。一思及此便觉得,或许杏子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算是这样,如果杏子抱著病急乱投医的心情,那不也可以依靠自己吗?

(虽然我不是天才脑外科医生也不是催眠师或谘商师……)

辽一希望,比起一直寻找明知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事物,杏子可以看看位于她眼前的自己。尽管辽一只能陪她一起烦恼,还是希望她多少能依靠自己。

辽一心里清楚,或许乾脆就让杏子找到甘心为止比较好,他只要等杏子找不存在的记忆使者找到累了,然后发现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改变就好了。或许杏子只不过是藉由形式上的寻找,来让自己接受世界上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法罢了。

反正不可能找到。辽一知道,或许杏子自己也知道。

然而,胸口又为何盘据著一股难受的焦躁呢?

杏子变得不太常出现在学生大厅和餐厅里,加上他们一起修的课停课的关系,辽一已经三天没看到她了。由于实在太过担心,辽一问了杏子的朋友。

据说杏子最近关在图书馆里查资料的样子。午餐时间前往图书馆一看,辽一在最深处的座位里,发现了把书本堆成小山似地在作笔记的杏子。

「你不吃饭吗?」

听到辽一的询问,杏子抱歉地以「已经吃过了」拒绝辽一。

杏子似乎瘦了一些。辽一装作没看到书堆后面营养饼乾的空盒。

「学姊等一下有课吗?我已经没课了。」

「啊、嗯……我今天也没课了,不过等一下有事。」

辽一偷偷看了一眼书堆的书背,上面并排著统一的标题:《现代都市传说》、《消失的搭便车旅人》、《都市恐怖传说》。

杏子将那些书收好,避开辽一的视线,站起身。

「有事?」

「我得趁天亮的时候去,毕竟天色变暗之后我就没办法出去了。」

苦笑著这么说的杏子令人感到心痛,辽一的胸口深处泛起一阵苦涩。

从叠在书上的活页笔记里,辽一只看得懂「留言」、「绿色长椅」、「公园」、「避开人群?」等几道潦草的字迹。

「……你要去哪里吗?如果可能得晚回家的话我陪你去。」

「不用,我会在天黑前回家,谢谢。而且如果不是一个人可能碰不到面。」

和谁?辽一还没问出口,杏子就抱著书本走向借阅柜台了。

辽一站在原地目送杏子离开。

突然间,一股恐惧感缓缓爬上他的背脊。

(怎么回事?)

辽一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追出图书馆,却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辽一觉得杏子打算做某些事,所以刚刚才会和自己保持距离,他也猜想得到,那个「某些事」是关于什么。

再三烦恼后,辽一试著拨了杏子的手机,但不知道杏子是关机还是所在地收不到讯号,一直联络不上。

每隔一段时间,辽一便再打一次电话,第六次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听到杏子『喂』的声音后,辽一松了一口气。

「学姊……你是认真在找记忆使者吗?」

没有问候或是其他话,辽一劈头问道。

杏子沉默不语。

「学姊,我会帮你。一点一点慢慢习惯不好吗?虽然之前失败了,但下次可能会成功不是吗?」

电话那端传来杏子吸气的声音,辽一焦躁不已。

彷佛想系住什么般,辽一自然而然加快了语速。

「我会在后面跟著学姊,你只要一害怕就可以回头确认,这样的话或许……」

『吉森。』

尽管杏子以平静的声音呼唤自己,辽一还是没有停止地继续说下去。他的脑袋某处想著「我在焦躁什么啊?」却又毫无根据地仓皇失措。

「如果还是会害怕,在学姊想开始这种练习前,我都会一直送你回家。」

『没用的,吉森。』

第二次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出来了,辽一不自觉地沉默。

喉咙深处的空气发出咻地一声,那些该说的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用的。杏子的声音再次说道。

没用的。

『因为就算跟你在一起我还是会害怕啊。』

透过电话,杏子的声音冰冷地抚上辽一的背。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当听到意想不到刺进胸口的话语时,背脊发冷的感觉。

对不起。震动空气的声音几乎化为哭声。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明明知道,但单独相处时我就是会莫名地紧张。身体某个地方……会防备。对不起,吉森,真的对不起。』

辽一把行动电话压得太用力,耳朵很痛。

他说不出话来。

『我很高兴你送我回家。我很高兴你替我担心,对我那么温柔,但我就是没有办法。身体如反射动作般地变得僵硬,即使跟你在一起也会僵硬喔。这跟我脑袋怎么想没有关系。』

够了、这不是学姊的错、不要道歉、不要哭……辽一的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现在不是受打击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对杏子说……

『但我想成为能和你好好相处的人。』

他明明应该有、曾经有必须和杏子说的话。

因为杏子最后说的那句话,辽一的脑袋又再度变得一片空白。

『这样下去我无法面对你。不是依赖、不是接受你的帮助,而是确实地、能够好好地相处……』

像是对哽咽声感到很丢脸似地,杏子的话越说越快。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吉森,对不起,谢谢你。』

「学姊……」

在辽一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时,电话单方面地挂断了。

辽一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我……)

做了什么事能够接受学姊那样的道歉及感谢吗?我有认真到值得她信任吗?

辽一以为一起回家、听杏子坦承的烦恼,已经稍微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在那之后自己恐怕做错了。因此才会逼迫杏子,虽然他想帮助杏子,但若变成杏子的负担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被依赖而感到高兴,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结果,他什么都不懂。

他到现在才后悔自己没神经地假装成骑士的举止。

对于想要面对自己的杏子,他什么都做不到吗?

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总之必须谈谈才行,辽一操作著手机。

找出杏子的手机号码后,辽一却无法立即按下通话键。

他发现就连道歉也像是一种自我满足。

电话挂断后,辽一烦恼不已,虽然又试著拨了一次电话却没有接通。打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看来杏子关机了。结果,那通电话后,辽一就没有再和杏子说过话了。

辽一在教室前等待,想在上课前抓住杏子,杏子却没有出现。课堂结束后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辽一找了校园一圈,她不在餐厅也不在图书馆,手机也不通。

当注意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辽一找了一整天却毫无头绪。

辽一看过所有学校附近学生聚集的店家,却徒劳无功。杏子天黑后无法走在室外,因此她很有可能已经回家了。辽一再打一次电话,确认电话不通后,前往杏子家。

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该跟杏子说什么才好。尽管如此,不见面就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是想逼她。

辽一想为擅自以为对杏子好、将自己的心情强加在杏子身上,令她痛苦的事道歉。

杏子说想面对辽一,只要这句话就够了。辽一想告诉杏子,她完全不需要对自己感到愧疚。

(我只是个笨蛋。)

只能在八点前出门也无所谓,其实,杏子只要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了。想要帮上忙,希望杏子可以依赖自己,这都只是辽一自己任性妄为罢了。

即使如此,如果杏子现在仍然觉得就算害怕也想改变,辽一希望她能允许自己陪在她身旁。

就算不能消掉讨厌的记忆,应该也可以一起创造新的快乐回忆。如果杏子如此希望的话。

虽然没有自信能好好传达这份心情,但不论花多少时间,不管有多窝囊,他都要传达出去。

辽一奔跑在好几次送杏子回家经过的道路上。

抵达杏子家,他稍稍犹豫后,按下玄关的门铃。因为杏子说过,由于父亲调职、母亲跟著一起离开的缘故,去年开始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辽一不担心会碰到杏子的家人。而且杏子无法外出的时间本来也不是前去拜访会被责怪不懂事的时间。

然而,屋内却没有反应。

窗内也没有透出灯光。

杏子还没回来吗?可能吗?若是这样,如果不是有谁送她回家,杏子今晚应该就无法回来了。虽然试著打她的手机,但果然还是没有接通。

辽一心想或许有谁会陪杏子一起回家,便在杏子家门前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想到杏子可能像之前一样到了车站却无法前进,急急忙忙回到车站。

辽一绕了车站四周一圈,探头察看附近的餐厅,却没有看到杏子。

时间来到即使不是杏子,女生单独出门也会害怕的时刻。

辽一走出最后寻找的便利商店,回到车站。今天或许先放弃比较好。

辽一打算明天再过来看看,他甩开消沉的心情抬起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正穿过马路。

他心想怎么可能?

这个时间杏子不可能一个人在外头。但他没有认错,那件小花图案的针织衫他也曾看过。辽一急忙追上那毫不迟疑行走著的背影。

杏子克服夜路恐惧症了吗?还是那不是杏子?

辽一追上前,但在平常送杏子回家的路上却看不到像是杏子的身影。路灯隐约照亮夜路,铁门都拉下,静悄悄的道路视野并不差。然而,别说是杏子了,这里连个路人都没有,杏子应该不可能已经走到辽一看不到的地方。辽一稍微思考了一下怎么回事,想到了一个可能。

全黑的岔路。

辽一看了看那条即使不是杏子也会犹豫要不要走进去,没有路灯、什么都没有的小路。

杏子曾说过走这条路回家比较快。但辽一不认为杏子一个人会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不过,既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无论如何,只要走到杏子家,也可以确认刚才见到的到底是不是杏子。

辽一跑进岔路。

或许是没有人的缘故,小路上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路上一片漆黑,不仔细看,连几公尺外都看不太清楚。当辽一看到不远处的光线正松一口气时,在小路的尽头看见一道背影。

那果然是杏子。

「泽田学姊。」

辽一追上前叫唤。

听到呼唤的杏子回过头,一脸诧异。

「你怎么了?没有来学校……手机也不通……而且还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路上……」

「请问……」

杏子困惑地打断辽一。

「你是……哪位?」

一瞬间,辽一不知道杏子在说什么。

「……学姊?」

这里应该没有黑到看不清长相。就算听声音不知道是谁,但这样面对面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我是吉森……」

辽一心想杏子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眼前站的是个长得像杏子的陌生人。

可是,她是听到「泽田学姊」之后回头的。

「我是大一的……我们修同一堂课……日本文化研究概论,一开始是在聚餐上认识……」

「对不起,我不太会记别人长相……这样啊,你是学弟?有修高田老师的课啊。你家在这附近吗?因为担心我一个人走所以才叫我吗?」

她是杏子,没有错。不管声音还是笑的方式都一样。

虽然真的是杏子,但她的口气简直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不记得了吗?

心跳加速。冷静点,辽一对自己说。

「……你还好吗?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路上。已经很晚了。」

辽一以克制的声音询问,不让自己显得不自然。

「咦?啊啊,嗯。不过这里是住宅区,有什么事的话只要大叫就好了。」

没关系喔。杏子露出开朗的笑脸说。

「嗯,也不是那么危险吧?我在这方面运气很好,对自己的力气也很有自信,就算遇到色狼也可以赶跑对方。」

(不对。)

她不是杏子。

杏子不可能这样说。

至少,眼前的女生不是自己认识的杏子。

辽一感到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间持续著沉默,杏子再度换上怀疑的表情。

冷静。辽一再次调整呼吸。

「……学姊,我曾经送你回家过,你还记得吗?」

「咦?骗人,真的吗?但是我却忘了吗?咦……你没有弄错?」

「学姊家在前面,是两层楼的房子对吧?门前有薄荷和罗勒的盆栽。」

「真的假的,糟糕。我超没礼貌的!对不起,但我可能真的不记得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有喝得那么醉吗?」

有一件事很肯定,杏子真的不记得自己了。辽一慢慢吸了一口气,再确认一件事。

「你走夜路时没有遇过危险之类的吗?」

或许是辽一的表情太过认真了。

杏子一脸吃惊,像在说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一样。

「没有喔。我说过了吧?我运气很好。」

辽一深深吐气。

她忘了。

杏子想忘记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看来连防备心也和她讨厌的记忆一起消失了,甚至让人觉得这不是同一个泽田杏子。

为什么?

「……咦?怎么了吗?呃……你说你叫吉森?」

辽一无法抬头面对杏子困惑的声音。

你以前走夜路时曾经遇过危险所以得了夜路恐惧症你想要治好恐惧症我和你彼此认识我送你回家不只一次我们昨天才讲过电话但这些事你全都忘了。

怎么可能说出口?

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怪人。

就算他说奇怪的人是学姊,她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也是零。

可能是因为混乱感比被遗忘的打击,以及对发生这种诡异事情的恐惧更早出现的关系,辽一没有什么情绪。脑袋某处神奇地有块冷静的地方,他似乎只靠那里在思考行动,其他地方或许都拉下了铁门。

虽然只有几公尺的距离,辽一还是送杏子回到家中,然后就此道别,什么都问不出口。

辽一走那条比较宽的路回到车站,独自思考,脑袋终于开始运转了。

怎么回事?

刚才那不是在演戏,杏子一个人能走夜路就是证据。不管是过去的遭遇还是辽一,杏子都忘记了。因为忘不了而备感痛苦的记忆已经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

(记忆使者。)

辽一消掉脑海中浮现的名字。不可能。只是因为时机太过凑巧,才会马上想到这个名字。

传闻中的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存在的事物不会是原因。

不要跳向简单的结论!辽一责骂自己。

好好思考!

杏子钻牛角尖到陷入寻找虚构的怪人的地步,是她逼迫自己的强烈心情将讨厌的记忆关起来了吗?这不是不可能,至少比认为是记忆使者消除记忆要来得好。

会发生这样的事啊。虽然难以置信,但会发生,辽一只能这么想。人的大脑还有很多尚未研究出来的部分,很可能会发生自己一介普通人所想像不到的事。一定是这样,大概是这样。

──过去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小辽怎么了?)

对方跟今晚的杏子一样,以吃惊的表情抬头看著自己……那是还是小学生的真希。

(什么事?)

那是真希在辽一面前哭到眼皮肿得一片红的隔天。辽一至今依然记得真希不懂辽一在说什么,天真无邪抬头看著自己的表情。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孩子的辽一非常困惑,当时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你是……哪位?)

真希……杏子……

光是自己身边就有两个人失去记忆,就像啪地一声,只有部分记忆脱落一样。

不想记得的现实就这么刚好地忘记了。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他无法接受,但

只能接受。是她们自己消掉了自己的记忆。

原来人类会发生这种现象。

辽一无意识地搭上电车,摇摇晃晃两站之后换车,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在路上。比起自己家,辽一先看见了对面的真希家。真希房间的电灯还亮著。

背对真希家,辽一取出家里的钥匙。钥匙前端撞进钥匙孔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感觉背上冷冰冰的,现在会发抖一定也是因为觉得冷吧。

(什么消除记忆的怪人……)

蠢毙了。辽一对自己说。

什么记忆使者,只是传闻罢了。

辽一再次见到杏子,是在两天后课堂的座位上。

开朗和朋友说笑的杏子,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似地。但其实杏子以前就是个开朗的人,辽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感觉杏子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消失了,所以她本身好像也改变了。辽一无法向她搭话。

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了几天后──

「你要去听演讲吗?」

「是找毕业学长来谈话的那个吧?之前专栏作家来的时候我不是有去听吗?很精采喔。这次是找谁啊?律师?」

课堂结束,杏子边收包包边和朋友说话。辽一想起了公布栏上贴的演讲公告。他曾听杏子说过,学校会不定期邀请各行各业的毕业生举行演讲。虽然辽一从来没有参加过,但杏子说她从大一起每次都会参加。

「我会去喔。听说这次的来宾是又帅又年轻的律师。」

「那我也去好了!单身吗?」

「谁知道啊!」

她们笑闹地离开教室。演讲似乎不是在讲堂而是在大教室举行,所以应该不是那么大规模的活动吧。杏子以前说过,这个活动比起演讲,其实更类似交流会。辽一虽然对律师这个职业没兴趣,但这或许可以成为和杏子说话的契机。他迅速收拾好包包,跟在杏子她们身后。

辽一有种预感,这样下去,他和杏子就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没有任何交集就毕业,不了了之。就算这样追著杏子,他最后也总是无法向她搭话。其中也是因为自己很害怕重新面对被遗忘的现实。不过,不只如此。明明就算自己逼问杏子:「你怎么了?」「快想起我啊!」也不奇怪,他却不想这么做。辽一留恋地在杏子身边徘徊,却无法踏出决定性的一步。

走入举行演讲的教室,和课堂上一样,辽一坐在杏子斜后方的座位上。

这所大学没有法学院,因此,毕业生成为律师是很稀奇的事。或许是这个缘故,演讲开始时,大教室几乎坐满人。

在掌声中出场的律师看起来十分年轻,顶多三十出头吧,而且长相都可以去当模特儿了。辽一能理解为什么教室里一半以上是女生。

「大家好,我是高原智秋。哇,大家都好年轻喔。」

虽然外表让人觉得和律师的形象多少有些差距,开口也给人某种轻浮的印象。但不愧是口齿伶俐的律师,他从学生时期的故事到工作经验,幽默地侃侃而谈,现场没有一个学生感到无聊。

辽一呆呆地听著高原律师的男高音,眼睛望著杏子。

辽一心想,原来自己被杏子吸引,喜欢上她了。然而,为什么自己可以这么冷静呢?

简直就像脑袋里某个地方设下了安全装置一样。

明明至今只要想起耳边传来﹑电话那端杏子泫然欲泣的声音,胸口就会发疼。

「我不知道学生会想从我这样的律师身上听到什么内容,所以我想现在开始接受提问好了。就算跟律师无关也没关系,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杏子和身旁的朋友像是不知该怎么办似地相视而笑,教室里虽然闹哄哄的,却没有学生马上举手。

最后,一位坐在靠边位置上的棕发学生举手。

「我可以问法律问题吗?」

「关于实际的案例我不能随意回答,但若是一般性的问题请说。」

「有个朋友一直不还我借给他的脚踏车,我自己去他家拿回来应该没关系吧?」

「嗯……擅自去取回不太好喔。如果是取回被偷走的东西还另当别论……嗯,那也不是没有问题就是了,但如果以强硬的手段取回正常借出的物品,可能会构成窃盗罪喔。」

咦?窃盗?自己的东西也会那样吗?教室里一阵骚动。

「你可能觉得脚踏车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不算窃盗,但那个人现在拥有并掌握那样物品,而你危及到这个状态了……这样讲懂吗?所谓的法律,令人意外地,是保护权利的东西喔。」

教室中响起「咦~」「喔喔!」的感叹声,辽一也将看著杏子的目光转向高原。

他提起了兴趣。

「如果对方是朋友的话,还是两个人先谈谈比较好吧?」

提问的男学生坦率地点头道谢。

高原重新看向教室中央,但或许是一开头就突然出现法律相关问题的缘故,其他学生都不好意思举手。一位坐在最前排的女生说著:「他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喔!」气势十足地举起手。

「来,请说。」

「请问律师结婚了吗?」

「有女朋友吗?」

女生身旁又一个人立即追问,教室内响起笑声。高原不为所动地笑著回答:

「很遗憾,我现在单身。」

现场「呀~」地欢声雷动,气氛已经不像是毕业生的演讲了。接著,大家继续问著西装的品牌和年薪等庸俗的问题。

大概是觉得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高原也隐藏不住苦笑的样子抬起手说:

「好~关于私人问题差不多就此打住啰。还有其他问题吗?女生们的问题很踊跃呢。男生呢?」

高原环视教室一圈,视线扫过辽一。

辽一瞥了杏子一眼,她正开心地和朋友窃窃私语。她没有回头,没有看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记得自己了。

辽一再次抬起视线看著高原。

如果诚如他所言,即使不是自己的东西,但拥有那东西的状态都是法律保护的对象……

(如果失去的记忆,是因为被某人消除的话……)

这是不可能的事。辽一明知不可能,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虽然不明白,虽然光想或许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他只是想让杏子回头罢了,他想只要有一点点能吸引她的东西就好了。或许他是对自己一个人这么烦恼,忘记一切的杏子却笑著生活而感到不甘。

辽一右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举起左手。

「好,请说。」

辽一和高原对上视线。

「记忆也是法律的保护对象吗?」

高原的眼睛瞬间睁大,但马上又恢复原本的笑容。

「你指的是资料情报是否受到法律保护吗?」

「我指的不是资料的价值,而是人的记忆。举例来说,有个可以消除人类记忆的人,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件事,这个行为会构成犯罪吗?」

不懂辽一问题意义的学生们再次骚动起来,高原兴致盎然地缩起下巴看著辽一。

「如果能做到这种事,在本人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消除记忆就可能构成犯罪。不过,就日本的法律而言,刑法没有规定的行为就无法判刑,所以我无法论断这会构成什么罪。此外,只要不能证明记忆是那个人消除的,也无法问罪喔。」

高原仔细地回答这个会被人觉得很蠢的问题。托此之福,辽一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他做了无意义的事,对不存在的怪人兴师问罪又能如何?

「举例来说,如果打了一个人的头而那个人丧失记忆,应该就可以起诉为伤害罪。但因为动手的人不是为了让对方消失记忆才打人的,所以很难认定遭攻击的人记忆受到侵害。根据假设案例不同,判断也会不一样就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谈到法律内容的关系,高原以比刚才更像律师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了,谢谢律师。」辽一道谢,想让话题就此结束,然而──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呢?我很有兴趣,可以请教一下吗?」

高原露出温和的笑容问。

辽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前方的杏子。追著明知不会回头的背影,几乎跟刚刚的问题一样没有意义。虽然这样想,但似乎是脑袋以外的部分在驱动著身体。

「……有则都市传说说,有个怪人会消除人类的记忆,最近偶尔和朋友聊这个话题聊得很热烈才突然想到。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

「不会不会,那个话题好像很有趣耶,之后请私底下再跟我说。」

高原亲切地笑著,再度开始募集下一个问题。

即使听到「消除记忆的怪人」,杏子的表情依旧无动于衷。

结果,辽一再也没有好好地跟杏子说上话,就这样心怀芥蒂地升上了二年级。

升上大三的杏子似乎开始进行就职活动,几乎不太能在校园里看到她的身影。

在离开图书馆的路

上,辽一因看到了好久不见的杏子而停下脚步。然而,他却不想开口叫她。

辽一转身背对杏子离开。

看吧。

就是像这样渐渐遗忘。

辽一扯起嘴角,泛起一股自嘲的心情。

什么记忆使者、都市传说里的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即使不情愿,记忆也会变得淡薄;只要强烈希望,或许甚至可以消除记忆──这比记忆被记忆使者消除这样的想法要来得更实际。

明明头脑能理解,但又是为什么?

辽一忘不了那晚杏子以看著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自己时,背脊发冷的感觉。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熟悉的笑声,辽一起身,撑著窗框看向下方的街道,不出所料,辽一看见真希和朋友走在一起的身影。

真希就像她那个年纪的女生一样,变得会打扮自己,发型也稍微改变了,但是笑起来的样子依旧跟从前一样。辽一怔怔地从斜上方望著她们逐渐走近。

真希过去是个很爱笑的孩子,这点现在也一样,她经常笑容满面。只要冷落她或是捉弄她一下,真希马上会鼓起脸生气,但又会因为想不到的小事马上恢复笑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然而,辽一偶尔想起的幼年的真希,为什么脸上总是快哭出来的表情呢?

当时……

(记忆使者。)

十多年前,在真希大哭到眼睛肿起来的隔天,辽一对连曾经哭过都忘得一乾二净的真希感到愕然。

那是碰巧吗?

人类真的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忘掉想遗忘的事吗?如果真的可以,又有多大的机率会发生呢?

突然间消失记忆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就算可以用医学和科学来解释,但在自己的周遭竟然就发生过两次,这是天文学界的机率了吧?

辽一之前就明白,只要跳进脑海里浮现的假设中,一切就轻松多了。但那个假设太过荒唐。

(都市传说的怪人。)

辽一边想著不可能,但内心某处却似乎在怀疑。

辽一像是要甩开愚蠢的想法般摇摇头,当他发现时,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每次思考时他都会这么做。

发现到自己的真希开心地挥了挥手。在旁边像是朋友的少女听真希说了些什么,也抬头看向窗户。

「小辽!」

虽然有预感,但没想到真希真的大声喊了自己的名字,偏偏还是在家门前的路上。

「白痴,会吵到邻居。」

辽一喃喃自语地离开窗边。

「什么嘛~」虽然听到真希抱怨的声音,但辽一不予理会,拉上了窗帘。

桌上设定为静音模式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发出震动,通知来电。

辽一拿起手机一瞧,来电画面显示不认识的号码。

如果是恶作剧电话应该马上会挂断吧?辽一等了一会儿,手机还是不断震动,因此他按下通话键将电话拿到耳边。

「……喂?」

『啊啊,吉森学弟吗?我是高原。』

是男人的声音,但辽一却毫无头绪。不过,从对方喊出自己正确的名字以及优雅有礼的说话方式来看,他知道这并非恶作剧。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段沉默,重新报上姓名:

『我是高原法律事务所的高原智秋……上次谢谢你。』

高原……高原律师。来学校演讲的那个毕业生,辽一终于想起来了。

「啊、不会!那个……欸?」

辽一不明白对方跟自己道谢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不记得有跟对方说过自己的电话号码。

正当他一头雾水之际──

『记忆使者的事,真的帮了我很多喔。我想道谢,下次让我请客吧。』

辽一全身「唰──」地寒毛直竖。

(咦?)

身体发冷,是因为冒出的汗水,抑或是血液逆流的关系呢?

(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

「……不、不会。没什么。」

口乾舌燥,不太能动的舌头在思考前便先回答了,辽一的头脑和身体似乎分开行动了。

『你家好像是在立川吧?如果你到我这附近来就打给我,我如果知道什么也可以跟你说。』

「好……」

声音在颤抖。辽一有种不能被发现的感觉。发现什么?不、现在不行,别思考,思考的话就……

就无法含糊带过,会被发现了。

可是,是被什么发现?

『真的很谢谢你……啊、我之前也有说过,这些事请对我们家的外村保密,因为他很爱操心……那就这样啦,再见。』

高原的声音果然有不同于同龄朋友的稳重,不过口气却比辽一记忆中演讲时的样子更轻快。语毕,高原挂掉电话。

辽一放下贴在耳朵旁的手机。

他思考这通电话的意义。为了接受、面对自己恐怕已经明白的事而思考。

高原是律师、学校毕业的学长,似乎对记忆使者的事情很感兴趣。辽一记得这些,他也记得自己在演讲会场上提出了记忆使者的话题。

他没有告诉高原手机号码的记忆。他没有印象自己做了什么事要让高原道谢,也没有两人熟悉到可以约吃饭的记忆。然而,这些事似乎都是事实……而从高原的口气来看,这一切都跟记忆使者的话题有关。

(我之前调查过记忆使者的事情吗?然后和高原律师说了这些事?)

自己不可能忘记这种事。

他不记得。

(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

知道记忆使者的传说,然后某天突然失去记忆的第三个人。

手掌心不断冒汗,快要拿不住手机了,辽一将手机紧紧压在桌上。

迟来的恐惧袭来。

迎面而来的现实钻进脑袋,窜过后背,留下一股恶寒。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内心祈求遗忘的力量?不,不是那回事。

辽一伸手压住嘴巴。

想起来,快思考。面对它,接受它。

一切指向的结论只有一个──

记忆使者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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