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要喉糖。昨天去卡拉OK唱太多歌了。」
立野真躺在铺有地毯的亚麻地板上,伸出右手。美冴坐在附有滚轮的椅子上俯视立野真,然后将目光从她只有在撒娇时才会露出的可爱笑容移开。
「不行,罐子里的喉糖有一半都是被你吃掉的。」
美冴打开笔记型电脑,边打这周的「保健通讯」边冷淡地说:
「不要躺在地上,制服会变得皱巴巴的。」
「哼~~」真不满地叫嚷,在地上滚来滚去。短发变得凌乱,百褶裙也压出斜线,但真似乎不以为意。
「我的喉咙真的很痛,给我一颗喉糖有什么关系?快给我嘛。」
「快要上课了吧?下一堂是什么课?」
「呃……社会。但是我的喉咙很痛,所以我要翘课。」
「不可以!」
话才说完,上课铃声便响起。
交情很好的同班同学大崎夏生来迎接真,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
休息时间真都在保健室度过。就算不是休息时间,真也会说手指被纸割伤、头很痛、全身无力,找各式各样的藉口来保健室。
除了保健老师──美冴之外,其他老师都说真很叛逆,将她视为问题人物,但是,在保健室的真只是一名与年龄相符的活泼少女。
不过,身为教师的美冴也认为真不应该老是待在保健室,她听说在班上很受欢迎的夏生与真的交情很好,所以曾经拜托夏生说服真,夏生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
「真不在的话会很无聊,所以休息时间一起到外面玩,或是在教室聊天嘛。」
夏生用美冴提点的说辞说服真,然而……
「夏生也一起来保健室不就好了?」
真反而如此提议。
「啊,有道理。」夏生不疑有他地接受了真的提议,演变成去抓木乃伊的人反而变成木乃伊的结果。
夏生有很多朋友,在教室似乎也不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但陪伴真一段时间后好像也喜欢上保健室。虽然她不像真一样到了休息时间就会跑来保健室,但现在三次里就有一次会和真一起来。
「喉糖只能吃一个,你要乖乖去上课喔。」
「太好了!谢谢老师!」
「好好喔。朝香老师,我也要。」
「……不可以被其他人知道喔。只有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
真和夏生自己打开圆型喉糖罐,一人拿起一颗放进嘴巴里。
两人把盖紧的喉糖罐放回柜子上的固定位置。
「我要去上课了!」
「谢谢你的喉糖。」
她们边说边离开保健室。
美冴无奈地目送她们离开时,冷不防听见翻书的声音,这才想起保健室里还有一名学生。
这名来保健室的频率和真一样的常客因为太安静,让美冴时常忘记她的存在。
「……西川,你不去上课吗?」
「下一堂是体育课,反正我去了也只是在旁边看而已。」
对方听到美冴的询问也没有把脸从书中抬起来。西川夕的情况是虽然来学校上学,却几乎没有去上课,在学校的时候不是在图书室就是在保健室。基本上她比较常待在图书室,不过,有班级因上课必须使用图书室,或是低年级学生在休息时间聚集在图书室时,她就会跑来保健室避难(因为无法专心看书)。
夕的父亲是知名作家,所以就算她的个性稍微古怪,周围的人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再加上她的成绩很优秀,所以也不曾被严厉斥责过。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间学校的校风比较宽松吧?虽然导师和训导主任起初也曾经循循善诱,希望她可以去教室上课,但她的态度依然故我,现在他们对她似乎已经半死心了。
夕在保健室里也没有和美冴说话,只是一直看书。美冴曾经问她,学校有很多空教室,为什么要特地跑来保健室?她回答:「因为我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美冴的保健室变成「有点古怪的学生」聚集之地。
「打扰了……」
一个细如蚊子的声音响起,保健室的门被人轻轻打开。
美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名过意不去似地低著头的少女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接,女孩便低头道歉。
「对不起。」
「还是不行吗?」
「……是的。」
美冴轻轻叹了口气,但为了让少女安心,还是对她露出微笑,然后向她招手邀她进入保健室。少女拘谨地关上门。
她也是保健室的常客──一年三班的中野纱惠。
纱惠的烦恼是来了学校却不敢进入教室。
「也有成功的时候吧?状况时好时坏,不过你不用勉强,下一堂课再挑战一次,再不行就回来保健室吧。」
「……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美冴心想,纱惠真的是个很纤细的孩子。
自己和这间保健室必须成为能让她歇口气的地方。只是以保护为目的的庇护所很容易让纱惠封闭自己,所以美冴认为在纱惠迷惘时推她一把,也是她和这间保健室的工作。
过了一个小时,铃声再次响起。美冴想著,真应该快要回来了,同时把写到一半的「保健通讯」存档,关上电脑。现在是午休时间,这间学校没有提供营养午餐的制度,保健室组的少女们大部分都是带面包或便当来保健室吃。
「打扰了。」
门扉随著一个爽朗的声音被人打开,夏生走了进来。
跟在夏生身后的是她的挚友──上仓芽衣子,芽衣子也向美冴轻轻点头,进入保健室。她歪著头打量保健室,两条及腰的辫子随著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短发、身材高挑的夏生和纤瘦柔弱的芽衣子站在一起,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可以理解这两人组为什么拥有超高人气。很受欢迎却大剌剌、有点孩子气的夏生,以及低调但可靠的芽衣子,两人是在个性上互补的好搭档。
「咦?立野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真大概去厕所吧?我们先来了!啊,纱惠,早安。」
「早安。」
「大崎,早安……上仓,早安。」
纱惠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内向且不引人注目的纱惠似乎很憧憬这两个人。
美冴记得纱惠以前好像说过,如果自己和她们同班就好了。她不知道纱惠不敢进入教室的理由和经过,但也想过,如果纱惠和夏生与芽衣子同班,或许就不会发生她不敢进教室的事了。
「我今天要吃面包。纱惠,你有带便当来吗?」
「嗯,我有带便当。」
「是吗?那我去买面包,芽衣子,我们走吧……啊,真!」
夏生带著芽衣子走出去时,一脸困倦的真刚好走过来。
在入口擦身而过时,夏生叫住她。
「我和芽衣子要去角面包,你要一起去吗?」
就美冴所知,真从来没有从家里带便当来学校过。果不其然,真现在两手空空的。
然而,真却搔了搔头说:
「嗯,还是算了。」
真看向斜下方,回绝夏生的邀约。
「不然我帮你买回来好了,你要吃什么?」
「啊,那帮我买炒面面包和咖啡牛奶。」
「好。」
真从裙子口袋掏出几个一百元硬币给夏生,夏生接过硬币后比出OK的手势。
听著两人的对话,美冴不禁叹了口气。
「居然在午休时间跑到学校外面买面包,当我还是国中生时,做出这种行为的人被叫做『坏学生』喔。」
「老师,时代不一样了,而且角面包是特别的吧?它离学校那么近,跟福利社没两样。」
「角面包」是一间位于校门口的面包店,它真正的名称是「面包店TAKA」,但学生们说:「因为它位于角落,所以叫做『角面包』。」于是「角面包」这个称呼就这样固定下来了。角面包不止卖面包,不知为何还兼卖古早味零食,所以成了孩子们上学和放学最常绕道而去的地方。角面包是从学生的父母还在学时便已经存在的面包店,所以教师和家长也默认这些行为。
「我们走啰。」
夏生和芽衣子朝气十足地挥手,这次真的迈步离去。目送她们离开后,美冴看向室内,三个少女默默地坐在地板上,夕和纱惠沉默是常有的事,但真变得这么安静就很罕见。
夕靠著床脚看书,真在她身旁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美冴纳闷地看著她,与她对上眼神。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没精神。」
「我很好啊。」
真在地上伸直双腿──她又变回平时的她了。
「肚子好饿喔!」然后笑著说道。
*
在那一个月后的六月中旬,中野纱惠开始没有来上学。
她本来只是有时不敢进教室,但还会来上学,现在却突然连学校都不来了。
虽然不同班,夏生和芽衣子
也担心地去找过她几次,但似乎没有效果。连那两个人都说服不了的话,不管谁去都会无功而返吧?
纱惠的导师也来问美冴原因,美冴当然无法回答,因为对她来说一样事出突然。
真好像也很担心纱惠,但什么也没有说。
只有夕一如往常。
*
「真的很不好意思,还让您特地来一趟。」
放学后,美冴用递送新「保健通讯」的名义来到纱惠家探望她,迎接美冴的是和纱惠长得很像的母亲。纱惠的母亲过意不去地向她鞠躬致意。
「纱惠、纱惠,老师来看你了。」
纱惠的母亲请美冴进门喝茶,美冴有礼地拒绝了。从二楼房间下楼的纱惠看起来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有精神。
「给你,这是新的保健通讯。」
「……谢谢老师。」
美冴把A4大的再生纸递给低著头的纱惠。
「大家都很担心你。」
「……」
说太多会造成反效果吧?而且就算她不说,该说的话,夏生她们和导师也一定都说过了。
「你不用心急,等你觉得可以上学了再来学校吧,我会等你。」
美冴向忧心忡忡看著她们的纱惠母亲点头致意说:「我先告辞了。」
当她正要迈出步伐时……
「老师。」
纱惠忽然叫住她。
「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咦?记忆使者?」
美冴回头反问。
「没什么。」
纱惠说。然后抬起脸,露出拘谨的笑容。大概是从美冴的反应察觉到她没听过记忆使者吧?
「谢谢老师来看我,我想再过一阵子我就能去学校了。」
「啊……好。」
「请老师先帮我向大崎道谢,之后我也会亲自去跟她说谢谢。」
「我知道了,我会等你的。」
记忆使者是什么?美冴想追问,但顾虑到纱惠的母亲也在场而作罢。反倒是纱惠似乎看穿美冴的心思。
「学校见。」
她对美冴说,然后轻轻挥手。
*
美冴探望纱惠的两天后,纱惠来到学校,到保健室露脸。
「好久不见!」夏生高兴地打招呼,真和夕则是毫无反应。保健室组的少女若无其事地接受纱惠,没有追问她拒绝上学的理由。美冴心想,或许保健室成为这样的地方也不错。
「听说记忆使者是可以消除讨厌记忆的人。」
好久没有全员到齐的午休时间。美冴听见直接坐在地上打开便当的纱惠如此说。
「听说有那样的人……记忆使者真的存在吗?」
「那是什么?电影吗?」真边挟起炸鸡边问。
「我也不太清楚。」纱惠先说完这句话才继续说明:
「是图书室的老师告诉我的,所以可能是书本上写的故事。听说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有事情想要遗忘的人面前,让他忘却想要忘记的事。忘记记忆的人会连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事都忘记,等于讨厌的事全都消失了,所以会变得很轻松。」
「图书室的老师」指的是图书室的顾问老师吗?这间学校的图书室没有聘雇常驻的图书馆员,书籍的管理和借还由图书室顾问和图书股长们负责。美冴记得现在的顾问应该是一名年轻的新进老师。
美冴边整理一年级学生的健康检查病历表,边侧耳倾听少女们的对话。
「『消除记忆』是什么?像魔法一样?还是用超能力?我很喜欢听这一类的话题。」
夏生边用筷子挟断高汤煎蛋卷,边转头看向没有加入聊天的夕。
「是图书室里的书吗?西川,你经常去图书室吧?你知道那本书吗?」
「不知道。」
夕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不过,她很难得地把脸从书本中抬起来,大概是被对话的内容引起兴趣吧。
「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别人的记忆,可以说天下无敌吧?这么一来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不是操控记忆吧?根据中野的说法,记忆使者只能消除当事人的记忆。」
「那样还是很无敌呀!犯了再多错都可以一笔勾消吧?」
「呃……或许吧。」
看到夏生因虚构的怪人而略微兴奋,芽衣子不由得苦笑。她忽然想起夏生最喜欢像UFO、不明生物和鬼故事之类的话题,以前也看过夏生阅读从图书室借来、专为少女撰写的鬼故事书。如果连夏生都没听过,记忆使者大概是很冷门的话题吧?
「真,你有什么看法?」
夏生吞下高汤煎蛋卷,询问百般无聊似地吃著咖哩面包的真。
「什么?」
「你对纱惠说的事情没有兴趣吗?」
「没兴趣。故事的情节写得再天花乱坠都无所谓,但是,以现实来说……记忆不是说消除就能轻易消除,也是不应该消除的东西吧?」
真冷淡地回答后,将剩下的咖哩面包塞进嘴里,把塑胶袋揉成一团。
「任谁都有想要忘记的事吧?『帮我消除记忆』就能消除记忆──用说的很简单,但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吧?」
「咦?真,你想忘记什么事?之前考试的分数吗?」
「你觉得我是笨蛋对不对?」
「我没有、我没有!」
「或许是像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吧?像裂嘴女和花子一样。」
纱惠笑著看真和夏生唇枪舌战,芽衣子看向她说:
「说的也是,那果然是虚构的。」
纱惠接受了这个说法,将吸管插入铝箔包苹果汁中。
「不过……要是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
她喃喃说道。
她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吗?──直到最后,美冴和其他人都没有问出这句话。
*
美冴前往图书室的途中,遇到图书室顾问──西川老师抱著纸箱走在走廊上。西川老师说他正要把寄赠的书搬去图书室。美冴说要帮他搬一半的书,但他笑著婉拒了。
「图书室现在可以用吗?我想要找一些书。」
「可以,请用。要不要我来帮你找?你知道书名吗?」
「不,我不知道书名……只是听学生说了一些事。」
美冴跟著西川走到图书室,帮腾不出手的他开门,他道谢后把纸箱放在柜台的角落。
戴有「图书股长」臂章的女学生在还书柜台处理工作。
「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碌的时候还麻烦你帮忙。」
「快别这么说。借书手续交给学生负责,现在也有实习老师帮忙,所以人手很充足。」
循西川的目光望去,一名约二十出头的实习老师推著载有书本的推车在书架间绕来绕去。
女学生抱著几本似乎完成返还手续的书站起来,跑向实习老师推的推车:「阿真老师,还有这些书。」
柜台附近只剩下美冴和西川。
「你在找什么书?」
「有没有描写……记忆使者的书?」
「记忆使者?」
「有一个学生说是你告诉她的……所以我想是不是图书室里的书写的。」
「哦……」
西川点头说道。
「那不是书中描写的故事,应该是我告诉她的……」
「不是故事?」
「是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所谓的都市传说吗?在某一座公园……坐在绿色的长椅上等待,对方就会出现;在某个车站的留言板留下讯息,对方就会主动联络……好像还有这些说法。这一类传闻的特徵就是有各式各样的版本。」
两个低年级学生把漫画版日本史放在还书柜台,有礼貌地说:「谢谢。」西川笑著回答:「不客气。」
「记忆使者是只消除当事人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对不对?」
「是的,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啊,不过,我记得是吃掉记忆,而不是消除。」
「咦?」
瞬间变得很像鬼故事。
「听说记忆使者并不是免费帮人消除记忆……或许他是想要人们的记忆吧?嗯,我记得是这样没错。他虽然被称为记忆使者,实际上是吞噬人们的记忆。哈哈,听起来好像妖怪一样,所以记忆使者不会公然现身……不过,这一类传闻传开后,开始有人说记忆使者会变形,或是长有尾鳍,原本的传闻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从某人口中听来的,某人见过记忆使者。有了这些线索就应该可以找出散播传闻的人,却偏偏不得其门而入──这就是都市传说的理论。但纱惠告诉自己之前,美冴从来没有听说过记忆使者的传闻。如果不是记载在书本上,而是口耳相传的故事,应该更广为人知才对。
只有在少数人之间流传的故事具有让人相信的说服力。故事本身明明被捏造得很荒谬,却让人莫名地在意。
「西川老师,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想应该是来图书室的学生,呃,是谁呢……」
西川令人心急地歪著头,闭上眼睛思考。
图书
室有许多学生进进出出,也怪不得西川无法立刻回想起来。
美冴想说「不用再想了」,但在她开口之前,图书室的门冷不防被人打开,又有人走进来。
抱著书本的少女拥有一头及肩的亮丽直发,是夕。
一看到美冴,夕便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
「抱歉,我好像还是想不起来,故事的内容明明记得很清楚……」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兴趣而已,请不要在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夕进入图书室后,换美冴来到走廊。
美冴忽然想到,连比纱惠频繁进出图书室的夕,在纱惠提起之前都不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
不是喜欢鬼故事、不可思议的事件和杂谈的夏生,也不是常泡在图书室的夕──美冴不禁在意起乖巧的纱惠和西川究竟在什么情况下聊起记忆使者的话题。但以西川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我告诉她的」态度来看,美冴不认为他会记得前因后果。
回到保健室后,美冴用笔记型电脑检索「记忆使者」,出现比她想像还要多的页面,看起来几乎都是在大型论坛上的投稿。
美冴点进显示在第一页的一个收集都市传说的网站,飞快地浏览文章。
网站上将记忆使者介绍为和人面犬和裂嘴女一样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上面写的内容和纱惠说的一样,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拥有想消除的记忆的人面前,听从当事人的心愿。
不过,那个网页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好几年前,文章本身的关注度也不高,且内容与西川所说的大致雷同。
看来记忆使者是在很久以前在某个地区流行一时,但随即式微的地区性都市传说。
美冴在意的是,时至今日,西川究竟是何时、从谁的口中听来那么久以前的冷门话题?至于传闻本身,她倒是没那么在意,因为那只是某人觉得有趣才随口提起的传闻。让她耿耿于怀的是,纱惠现在对那个可以消除记忆的怪人显示出兴趣。
美冴关闭检索画面,重新开始中断的工作。
她打开文书处理软体,心不在焉地想起把便当盒放在膝盖上低著头的纱惠。
纱惠想向记忆使者央求什么事呢?
*
美冴把新的保健通讯送到教职员室后走回保健室,看到纱惠弯过转角,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她又不敢进入教室了吗?不过,跟不敢来上学的时期相比已经有进步了。
美冴主动朝她走去,纱惠察觉到有人接近自己而抬起头。
「要不要喝茶?不过是用茶包泡的。」
纱惠对美冴的询问轻轻点头。其他学生和老师都在上课,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看见而被说闲话。美冴不禁再次心想,对像纱惠这样的学生来说,保健室就是一种「安全地带」。
「你先坐下,我去泡茶。」
保健室的角落备有小型电热水壶。
美冴用马克杯泡了两人份的红茶,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纱惠,纱惠小声说:「谢谢。」
美冴朝纱惠的方向坐下,同时啜了一口自己的红茶。
「我也很在意记忆使者的事,所以去了一趟图书室。那不是记载在书本里的故事,西川老师也说想不起来是谁告诉他的。」
纱惠用双手捧住杯子,缓缓喝了几口红茶,点头说道:
「我也想知道细节而去问了好几次……但是,西川老师都说他想不起来。」
「是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的确让人很想见他一面吧?」
「……」
纱惠又将杯子凑近嘴巴,没有回答。
美冴也发现纱惠「想见记忆使者」不只是出自于好奇心,而是真的想要见记忆使者。她不知道理由,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可以过问。
两人沉默了半晌。
「老师,我从以前就不敢进教室。」
纱惠突然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没有明确的理由,有时候敢进去,一旦进去后就不会害怕……所以我才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只要去保健室,立野和其他人都在,休息时间大崎和上仓也会来,朝香老师很温柔,保健室让我觉得很舒服,所以我才会来学校。」
「……嗯。」
纱惠说到这又陷入沉默,彷佛在搜寻适当的语言。
「但是,你之前又开始不上学了。」
「我……」
美冴鼓励纱惠继续说下去,纱惠低下头,目光在地板上游移。
「原因不是学校。」
她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声音微微颤抖。
接著,她彷佛下定决心般轻启紧闭的双唇。
「因为我不想经过面包店。」
她的语尾显得沙哑。
美冴将拿到嘴边的杯子放到桌子上。
她不明白纱惠这句话的意思。
听到「面包店」,美冴立刻想到的是「角面包」。那是一间从美冴小时候就一直位于上学路上的面包店。学生们都很喜欢角面包的老婆婆,她是一名满头白发、身材娇小的老妇人,烘焙古早味面包贩卖。美冴也去买过几次面包当午餐,在店里帮忙的店员也是一名感觉很和善的青年,她记得那名青年是老婆婆的孙子。
「面包店……你是说『角面包』吗?」
低著头的纱惠轻轻点头。
「『角面包』的老婆婆总是笑咪咪的,我很喜欢她……不只是我,学校的大家一定都很喜欢她,在『角面包』买零食和面包时真的很开心,但是……」
纱惠忽然用力握住杯子,肩膀颤抖,硬挤出来的声音彷佛再也承受不住似地化为呜咽。
「但是,我好害怕,我怕那个人。」
她用右手捂住嘴巴,泪水从湿润的眼眸溃堤而出。
美冴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个人……你是说店员吗?」
纱惠用手掌覆盖半个脸,轻轻点头。
泪水从她的指间滑落,沿著下颚流下。
学生们都很喜欢的面包店、年轻的店员、眼泪、恐惧、想要消除的记忆。
美冴做了令人厌恶的想像。从纱惠的样子来看,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中野。」
美冴靠近纱惠,弯下膝盖,从下方打量坐在圆椅子上的她,然后轻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
她没有抗拒。
这让美冴松了口气。她从白袍口袋拿出手帕递给纱惠,轻轻点头,鼓励她收下。纱惠用手帕擦拭泪湿的脸颊。
「我本来以为他是很温柔的人,真的吓了我一跳……我很害怕,但又不敢跟任何人说,每次都会不小心回想起来,我……」
手被碰触的感觉很恶心,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很可怕。她无法出声,只能逃跑。纱惠断断续续地自白,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美冴只是静静聆听。
「我从面包店冲出来时,刚好在面包店前的路上遇到大崎和上仓……所以她们都知道这件事。上仓问我怎么了,当时我感到一片混乱,拜托她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们也答应为我保密……」
美冴忽然想起,纱惠拒绝上学时,平常总是很开朗的夏生就会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闭口不语。芽衣子也和夏生一起造访纱惠家很多次,对美冴彻底隐瞒。
「去报警……」美冴话说到一半,纱惠便激烈地摇头。
「我绝对不敢说,也不想说……我不想被妈妈知道,『角面包』的老婆婆也会变得很可怜。老师,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纱惠说完,便用拿著手帕的手遮住脸。
所以她才要寻找记忆使者。
因为她只能忘记,因为她想忘却忘不掉。
美冴跪在哭得柔肠寸断的纱惠身旁,默默地轻抚她的头。
好不容易情绪才平复下来的纱惠说,眼睛这么红会让夏生等人为她操心,所以今天在下课铃声响之前便先回家了。
在只剩下自己的保健室里,美冴怔忡地凝视著杯底。夏生和芽衣子早就知道,但她们却三缄其口,因为她们是纱惠的朋友,身为同年龄的少女,她们可以理解纱惠的心情吧?
美冴认为还是应该去报警,但最正确的事不等于最好的选择,首先必须考虑的是纱惠接下来的生活。
她无法原谅那个面包店的男人。身为教师、大人和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让他逍遥法外。或许还有其他被害者,今后也可能有更多人惨遭毒手。
但是,她必须把纱惠的心情摆在第一顺位,不能让她受到更多伤害。
美冴思考著该怎么做?自己能为纱惠做什么?热红茶已然冷却。
下课铃声即将响起。她看向时钟,心想真和其他人可能会来保健室,此时,冷不防响起「沙沙」的声音,隔开床铺角落的白色隔帘被人拉开。
美冴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手上拿著绿色书本站著的夕。
那个角落并排放了两张真有时会用来睡午觉的床铺,拉上隔帘就看不见,所以她没有察觉到夕的存在。刚才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
在美冴感到不知所措时,夕一脸若无其事地将书本收进书包,然
后向前走去。
「……打扰了。」
她走过美冴面前时说了这句话,然后轻轻点头,乌黑的直发随之摇曳。
夕不可能没听见美冴跟纱惠的对话,但美冴无法从她的表情读取任何情绪。
美冴连忙唤住正要离开保健室的夕。
「等一下,刚才的话……」
「我什么也没听见。」
夕把手搭在出口的门扉上,回过头来,面不改色地断然说道。
她的背影一溜烟似地穿过门口后,保健室的门旋即关上。
*
纱惠又拒绝上学了。
美冴不知道理由,不过,恐怕跟那起事件有关吧?
内向又纤细的纱惠遭遇那种事情后还来上学,即使时间短暂,想必她已经很勉强自己了。压抑心中的恐惧和隐藏自己的秘密来过日常生活,她的精神濒临极限也不足为奇。
回家时再去探望她好了。美冴边思考边用左手重新抱好影印纸,右手伸向保健室的门。
「因为最近都是那个店员在顾店的关系吧?」
她的手因门内传出的声音而停在半空中。
是真的声音,似乎已经有几个人先来保健室了。
「『角面包』的婆婆好像去旅行了,一定是因为那家伙在顾店,所以她才不想经过店门口。」
察觉到她们聊天的内容,美冴放下原本要开门的手。
她一直以为真不知情,芽衣子似乎也一样。
「……立野,你早就知道了吗?是中野告诉你的吗?」
「纱惠没有说,但她再也没去『角面包』了不是吗?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了。」
「只是这样就知道了……」
「因为我也有被『角面包』的那个店员摸过。」
美冴不禁倒抽一口气。
她在一瞬间听不见保健室里的人接下来的对话。
有芽衣子和夏生的声音,真好像又说了些什么。美冴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在小五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反正说了也没有人相信。」
「没有那回事!」
「不过,遇到那种事还是不希望被人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恨不得早一刻忘记那一切。」
「……」
美冴想起不管夏生和芽衣子怎么邀约,真就是不肯一起去「角面包」。
「毕竟那不是想忘就能立刻忘记的事……思考了很多可能性,最后还是觉得只能忘记它。纱惠也一样吧?她应该也思考过是否该告诉学校和父母,然后做出最后的决定吧?所以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等纱惠来学校时,再一如往常地跟她聊天。」
「或许吧……但是……」
「太过分了!我绝对不原谅这种事!」
美冴听见夏生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以及芽衣子不甘心地表示赞同的声音。
「我们只能静静等待吗……」
「身为她的朋友……」芽衣子蓦地说道。
她的话似乎让夏生再也忍不住眼泪,开始嘤嘤啜泣。
「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
这次喃喃说道的是谁的声音?
美冴悄然离开门口。
*
「早安,朝香老师。」
「早安。」
「早安……」
美冴在走廊上遇到来上学的芽衣子、夏生和纱惠。
两人总是神采奕奕地向美冴打招呼。虽然声音很小,躲在她们身后的纱惠也向美冴道了早安。这阵子纱惠一直没有来上学,所以她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纱惠了。
美冴也向她们说了声「早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三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很自然,她似乎不需要特别留心。
从纱惠没有来上学已经过了十天,美冴在保健室听见夏生等人的对话则是过了一周。少女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抑郁。
她们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起来了。
或许她们远比大人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美冴虽然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些许落寞,但心中的喜悦更胜于此。
不过,如果她们是在勉强自己,她必须准备好让她们能够随时躲避的场所,或许那就是她的职责所在。
美冴拿著新买的盒装茶包走向保健室,以备纱惠不敢进入教室时之用。
纱惠一脸过意不去地来到保健室,说她还是不敢进入教室。美冴为她泡了红茶,过了不久,真也来了。
真又吵著要吃喉糖,美冴在两人的手心各放了一颗喉糖。夕抱著两本图书室的书,在接近午休时现身。
真、纱惠和夕都一如往常。第四节课结束后,夏生和芽衣子也来到保健室。两人和早上一样──用与平常无异的态度来对待纱惠。她们发著老师的牢骚,天南地北闲聊,说说笑笑。
「肚子好饿,今天大家都要吃面包吗?还是吃便当?」
夏生率先说道,拿著钱包站起来,其他三人也各自打开书包,拿出钱包。
「我要吃面包。」
「我也是……」
「我也是,要去『角面包』吗?」
听到芽衣子的提议,美冴不禁转过头去。
然而,少女们却神色自若,附和芽衣子的提议。
「大家要一起去吗?还是两个人去帮忙买回来也行。」
「自己挑选比较好吧?大家一起去吧!西川,你要去吗?」
「我不去。」
除了夕以外的四个人说「我们去买面包」,然后挥著手离开保健室。是因为美冴在场,所以她们才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避免被她察觉吗?但国中少女有办法假装得如此完美吗?
美冴回过神来,发现夕也看向离去的四人,但随即又将目光移回手上的书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美冴不禁感到一头雾水。
「『角面包』的老婆婆好可怜。」
从买完面包回来的少女们口中听到「角面包」三个字,美冴下意识抬起头。
边撕著波萝面包边说的是纱惠,其他少女也都一脸严肃的表情。
「怎么了吗?」美冴问道。
「在『角面包』烤面包的店员好像发生意外了,听说是撞到头,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芽衣子为她说明。
听说店员的祖母发现他倒卧在住家楼梯下,他立刻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现在还在住院,记忆和意识都很混沌,今后能否正常生活令人担忧。
以应该全盘知道整起事件的芽衣子为首的少女们──包括身为当事人的纱惠脸上都浮现心痛的表情。
「我们也尽可能去探望老婆婆吧?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
「说的也是。」
夏生附和了芽衣子的提议,其他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听到芽衣子喃喃说:「那个店员感觉是好人啊。」美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彷佛要寻求救赎般望向在保健室角落看书的夕,但她始终面无表情,无法从她脸上窥知任何情报。
午休结束,芽衣子等人便回到教室(真也被夏生拉出去),夕为了去图书室借新的书而离开,保健室只剩下纱惠和美冴。美冴不著痕迹地提起「角面包」的话题。
「没事吧?」她婉转地询问,没想到纱惠却惊讶地反问:「什么事?」
「『角面包』的……」
「老婆婆的情况真的很令人担心。」
就美冴所知,纱惠并不是能高明地撒谎或欺瞒的少女。
最后,她迟疑地直捣核心:「我想说的是那个年轻的店员……」
「我不太清楚那个店员的事……但是,听说他是老婆婆的孙子。他真可怜……」
纱惠低下头,打从心底同情那名店员的遭遇。
美冴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只能选择沉默。
纱惠不记得了吗?或者是在装模作样?还是在暗示她,她想要当作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倘若如此,自己是否应该配合她演下去?
然而,纱惠的声音和表情都太过自然,看起来完全不像在逞强。
她该不会真的全都忘记了吧?
(明明只过了几周……)
人类遭遇巨大的打击,有时会封闭记忆,忘记发生过的事──心因性失忆症──保护心理免于压力折磨的自我防卫手段。
她知晓诱因为何──纱惠受到的心理压力,有充分的理由足以让她封闭自己的记忆。
纱惠在桌子上摊开教科书,开始写习题。
她看起来对面包店店员失去记忆的话题没有太大的兴趣。
如果记得店员对自己做过的事,她一定无法像这样镇定吧?
知道他失去记忆是造成她忘记一切的原因吗?心想只要自己也忘记,那件事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她的本能选择了封闭记忆吗?
纱惠很认真在写习题,似乎没有察觉到美冴的目光。她从布制的笔袋拿出看起来还很新的橡皮擦,擦掉写错的地方,然后放在桌子的角落。
「好可爱的橡皮擦。」
「啊,这是……大崎送我的。她买了三个一组的橡皮擦,所以分我一个。」
美冴不经意地称赞纱惠的东西,她便高兴地抬起头。
「车站附近开了一间杂货店,我今天跟大崎和上仓约好要一起去。那里有卖很多可爱的笔记本和笔,她们说使用喜欢的文具,讨厌的课也会稍微变得有趣,所以邀我一起去。」
她说话时的表情变得比以前开朗许多。
「是呀。」美冴也笑著回答。
即使不敢进教室,但只要来学校就能见到朋友,那对纱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世界没有封闭就有其意义。
发生那起事件后,纱惠几乎要自我封闭时,美冴真的很为她担心,不过,今后她会逐渐前进吧?她可以感觉到纱惠自己也想要这么做。
(或许能够忘记那件事……反而是好事吧?因为纱惠可以像这样笑得开怀,也敢来上学了。)
美冴同时想,倘若纱惠的心最终需要遗忘,或许她不要再介入比较好。然而,失去记忆的不只是纱惠,夏生、芽衣子和真的样子也不太对劲。虽然她们有可能和她一样察觉到纱惠失去记忆而配合她演戏,但若是如此,她们不会特地邀请纱惠一起去面包店吧?况且以串通好的演技来说,她们表现得太自然了。她不认为国中女生有如此高明的演技。
她是否应该认为她们和纱惠一样都遗忘那起事件了──有可能好几个人同时失去记忆吗?
(而且忘记的只有那个店员和中野的事件,就像刻意的一样……)
美冴冷不防想起一件事。
但她觉得想起那件事的自己很荒谬。即使如此,她还是把心中的话说出口。
「中野……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记忆使者?」
纱惠因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而不解地歪著头,思考了片刻。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好像是图书室的老师说的?那是都市传说吧?记忆使者怎么了吗?」
「你有希望记忆使者为你消除的记忆吗?」
「咦?呃……我想不到……老师,你怎么了?」
纱惠一脸困惑,而且看起来不像在演戏。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纱惠把面包店员对她做过的事、她把那起事件告诉美冴的事、说如果有记忆使者就好了、哭著说想忘却忘不掉的事,全都忘得一乾二净。
简直让人不敢置信。虽然那是荒谬的假说,但美冴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夏生、芽衣子和真,恐怕知道那起事件的人都失去了记忆──说不定那个据说是撞到头的面包店员也一样?
(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
不可能吧?
然而,她害怕去询问所有相关人员做进一步调查。
她不明白知道原委的人之中,为什么只有自己的记忆没有被消除。
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极度不安定。
放学后,纱惠便和来接她的夏生和芽衣子一起回家了。
她们离开后,夕便回到保健室拿书包。
把似乎是从图书室借来的书收进书包的她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她自始至终都和其他少女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对于纱惠等人的变化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和态度,像平常一样平淡地过著她的生活。
不过,如果不是美冴多心,那时候──芽衣子若无其事地说要去买面包时,夕应该也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
「中野……好像不记得那个面包店员的事,应该听她哭诉过的人也都不记得了。」
美冴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西川,你记得吗?」
夕没有回答。
她对于纱惠的隐私本来就一贯采取「不知道、不积极干涉」的态度,今后也不会改变。然而,她的沉默就像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美冴换个问法。
「你记得中野提过记忆使者吗?」
纱惠在保健室提起记忆使者时夕也在场。连纱惠都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恐怕夏生等人也一样吧?但若是和纱惠的交情没有其他少女深厚的夕,美冴期待她或许记得些什么。
「记得,但是我不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
果不其然,夕没有忘记。不过,她依然面不改色。
听过那起事件的几个人当中,除了美冴和夕之外,所有人都失去了记忆,但夕似乎对眼前的异样不以为意。
「假使中野佯装忘记一切,其他人配合她演戏,我也无权置喙,就算她真的遗忘了也一样,因为那些事都与我无关。」
夕的态度冷静得令人搞不清楚谁才是老师了。
夕毫不迟疑地说完这些让人觉得冷淡的话后拿起书包──然后忽然看向地板。
继续说道:
「但是,不管是谁的所作所为,如果可以忘记厌恶的记忆不是很好吗?」
她向前走去,把手搭在保健室的门上,稍微回头。
「中野看起来比以前快乐多了。」
或许夕说的没错。
或许所有少女都是为了朋友而演戏,美冴也无法知晓纱惠是否真的不记得,或者只是自认不曾发生、自我催眠,还是在演戏?假如纱惠失去记忆真的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的所作所为,她更无从确认真伪。不过,如论如何,纱惠现在活得比以前还要轻松。
虽然她还是一样不敢进入教室,为了改变,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吧?
不过,至少她已经从必须把自己关在家里、路过面包店前就会怕得发抖的恐惧解放,今后将逐渐往好的方向转变。
不论是谁的所作所为都不重要了。
目送夕离开后,美冴最后也做出这个结论。
在那之后,美冴才知道夕和图书室顾问的西川老师有血缘关系。
她好像知道夕经常留在图书室的理由了。她猜想夕应该是对西川老师抱持好感,不过,夕不是会向朋友或老师聊恋爱话题的少女,所以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跟夕聊过这件事。
少女们直到毕业都没有再提起过记忆使者。
纱惠和真就读外县市的高中,夕因为父亲将工作据点移往海外,所以国中毕业后就离开日本,夏生和芽衣子则是就读位于同一座城镇的高中,所以有时会回国中找她叙旧。
美冴思考过很多次为什么她们会失去记忆,明明知道很荒谬,最后仍然忍不住想起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
如果记忆使者真的存在,会不会是他消除了纱惠等人的记忆?
有可能是纱惠自己,或担心纱惠的某个人在网路上接触了记忆使者,委托他消除面包店员和纱惠本身的记忆;也有可能记忆使者近在咫尺,看不过去纱惠为此郁郁寡欢,所以才消除了她的记忆。美冴和夕的记忆没有被消除,或许是因为记忆使者不知道她们也听过纱惠的自白吧?美冴思考了这些可能性,但都只是她的想像。
记忆使者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记忆使者,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又是如何消除面包店员和纱惠等人的记忆呢?
时至今日已无人知晓。
这个谜团将没有揭晓的一天吧?
*
「听起来很有趣,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猪濑关掉放在桌上的录音笔,向美冴点头致谢。美冴以「不能直接采访被害的少女们」为条件,向猪濑说明四年前发生的事件。
面包店员因不明原因突然失去记忆。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也传进就读面包店对面学校的少女们,以及她们家长的耳里。
那间面包店的历史悠久,少女们的家长从小就在那里买面包,所以大家都对面包店的老妇人充满同情。
然而,倘若只是这层关系,大家只会同情她很可怜、很不幸而已吧?
镇上引起骚动,是因为在面包店员住院之后,几名就读那所国中的少女们,家人和朋友发现她们不自然地缺少某部分的记忆。
她们完全想不起来特定日期和时间的行动,也彻底遗忘几天前跟别人说过的话──起初他们以为少女们只是比较健忘,但是越想越不对劲,家长之间彼此联络,发现其他少女也出现同样的症状,因此可以理解他们把原因归咎于外部因素。
有家长质疑学校周围是否有影响脑部的有毒气体外泄、学校的水质遭到污染,甚至怀疑面包里含有有毒物质。
一方面是因为失去记忆的都是经常去那间面包店买面包的少女吧?
这一则篇幅不大的报导也被刊载在地区性的报纸上。
结果原因始终不明,店员和少女们最后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不过,少女们只有失去一小部分的记忆,对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之后也没有再发生失去记忆的症状,所以家长们的慌乱和担忧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这起骚动就此平息。
这起事件也逐渐被人遗忘。
虽然知道大致上的经过,但可以访问到当年失去记忆的少女身旁的人,可说大有斩获。
因此──先不论她们的记忆如何被消除──他知道面包店员和少女们的记忆为何被消除了。
「
你为什么要调查那么久以前的事?那起事件不足以写成报导吧?」
美冴不解地说道。猪濑停下记笔记的动作,回答:
「是的,我无意写成报导,这是我私人的调查。」
美冴的眼神彷佛在说:「真是个怪人,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猪濑见状不禁苦笑,然后收起笔和记事本。
「在面包店事件的好几年前,也发生过有人突然失去记忆的事件……或者该说现象。当时就有人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干的好事……虽然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一直很在意。之后又发生面包店事件,我从别人口中听说后就充满好奇,只是当年没办法问到详细的内容……在一些因缘际会之下,我现在才会重新展开调查。」
即使亲眼目睹身旁的人失去记忆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美冴仍然无法笃定记忆使者的存在。
所以她对以「都市传说中的怪人确实存在」为前提来进行谈话的猪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我很喜欢这一类的话题。我不知道记忆使者用的是催眠术还是什么,但如果有人可以用某种方法让人失去记忆──光想像就让我有点兴奋。」
猪濑笑著说。
「不过,在网路论坛上有专文讨论记忆使者,可见还是有人相信他的存在,我自己也曾经想过或许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美冴也放松了表情。
「那么,你在四年前也调查过这起事件吗?」
「是的,我做过一些调查,不过只是访问周围的人而已。」
他在四年前还抱持许多怀疑,但现在听了美冴的话之后,怀疑已经转为笃定。
这起事件果然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
记忆使者在接受被害少女的委托后,消除了店员和少女本身的记忆,连知道整起事件的朋友的记忆也一并消除。
「不过,我一直得不到线索。」
猪濑垂下眉毛,一脸束手无策地搔头。
「因为事件本身就是『失去记忆』,当事人早已把遗忘的经过和内容全部都忘得一乾二净。」
说没有线索是骗人的。
他有些话没对美冴说。
事件发生后,他也去访问了面包店的老妇人。失去了几年记忆的孙子变得判若两人,让她很沮丧,当然,她不知道记忆使者的事。当事人也说自己最近变得很健忘,忽然想起自己从大约两周前就很容易忘东忘西,本来还怀疑是不是脑部患了疾病而去做了检查,但没有异状。老妇人说,孙子虽然从楼梯摔下来撞到头,但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男人有对儿童强制猥亵和公然猥亵的前科,但老妇人长年与孙子分居,对他的过去全然不知情。倘若她事先知道,就不会让他在女校前的面包店工作吧?
猪濑没有多事地告诉黯然神伤的老妇人关于孙子的过去。
那起事件──她认为是意外──发生时,据说她出去买东西,让孙子独自顾店。
从男人单独顾店到他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被人发现只有一个多小时。如果这起事件真的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那么他应该是利用这一个多小时消除了男人的记忆。
他无从得知这段时间有多少人进出面包店,但会在关店前来面包店的客人应该不多。刻意挑客人少的时段,为了买面包以外的目的来到店里的人应该很引人注目。
根据探听的结果,有两个目击证人指出,当天有人在那个时段进入或离开面包店。
两个目击证人都说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不过他们都表示看到的是穿制服的少女。
一个人说从面包店离开的少女是短发,另一个人则说是长发。
可能是其中一个人看错,但猪濑认为短发少女和长发少女应该是先后来到面包店。
如果她们进入面包店时店员已经晕倒在地,她们应该会大声叫嚷,所以记忆使者应该是在少女们离开后来到面包店。
然而,如果在一个多小时的短暂时间里有三个人进出,她们在店里或店外遇见彼此的可能性极高。
两名少女的其中一名,或是她们两个人都目击了什么。
或许因为这个理由,她们的记忆才会被消除。
猪濑当时询问过学生有没有人在那个时段去了面包店,但都没有人承认。或许可能只是猪濑没有找到人,也有可能当事人就在他询问的少女之中,只是失去了当天的记忆。
结果,到最后他都无法得知被目击的两名少女是谁。
虽然美冴在访谈中隐瞒了学生的名字,不过,他大致上都调查清楚了。
听完美冴的话,他可以锁定被目击的两名少女的候补人选,但他不知道就算现在接触忘却一切的她们,是否能得到新的情报。
「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寻找记忆使者?你也有希望他帮你消除的记忆吗?」
「没有……这只是我个人的兴趣。」
猪濑阖上背包的盖子,向坐著的美冴低头致谢。
「你的话提供我许多有力的情报,非常感谢你。」
「是吗?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这些话无法成为任何线索,因为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消除了她们的记忆吧。」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已有迹可寻,也能确认记忆使者确实存在。那么,我先告辞了。」
猪濑把手搭在门把上,回过头来想再次点头致谢时……
「你认为记忆使者和这间学校的人有关吗?」
美冴忽然叫住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看美冴。
他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至今他没有找到任何当时纱惠利用网路呼唤记忆使者,或试图与记忆使者接触的迹象。与记忆使者接触有许多方法,如果记忆使者用网路以外的方法回应她的呼唤,可以推测出记忆使者从一开始就在她的身边。
他也对当时究竟是谁把早已无人闻问的记忆使者告诉纱惠一事充满疑问。
「跟学校相关的人多不胜数,光我刚才告诉你的内容就有不少人,有人搬到外县市,也有人移居海外,你打算一个一个去问吗?我不认为真正的记忆使者会那么轻易向你自首,因为每个人都有嫌疑。」
美冴坐在附有滚轮的椅子上,以连同身体转向门口的姿势,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她看向猪濑,对他说这些话,语气却像个教师,令人觉得有点可笑。
接著,猪濑不经意想到某个可能性而说:
「……比方说,也有可能是你,对吧?」
美冴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