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3rd. Episode:Curse Breaker

小学五年级时,他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儿童料理比赛。

优胜者的额外奖励是以来宾身分参加以美食为主题的综艺节目,那个节目当年具有超高人气,参赛者超过两千人。其中,通过预赛的参赛者可以进入摄影棚的厨房制作料理,让评审试吃评分。

综合料理的味道、外观和创意评价,由评审和观众投票,合计票数来决定冠军。

他记得很清楚。

自己做了什么料理、砥上做了什么料理、在试吃时品尝的味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以及砥上的表情。

比赛的结果是球谷第一名,砥上第二名。

砥上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接下第二名的奖牌与额外奖品的旅行礼券的砥上,表情没有显露出太多喜悦,也没有一丝不甘心。

彷佛一切都对他无所谓。

从那一天起,球谷就被诅咒了。时至今日,诅咒仍然没有被化解。

和砥上重逢是夏天的事。

距离那场比赛已经过了十五年。

友人带他去一间餐厅,砥上就在那里工作。

那是一间等级颇高的日式料理店,他的朋友似乎是常客。不知道吃到第几道菜时端来一道海鲜什锦炸物。

那是将苦瓜切成薄片,以昆布高汤和盐巴调味后,与海鲜拌在一起油炸的炸物。做出这道料理的人也将苦瓜的种子和白膜一起油炸,让人享受外酥内软的不同口感。

球谷吃一口就知道,这道料理与目前端上桌的所有料理是不同人做的。

「苦瓜什锦炸物吗?很有夏天的感觉。」

「是啊。苦瓜、虾子、贝柱……还有这个茄子,软软的口感,真的好好吃!」

与球谷同行的女记者欢呼著说。

(那不是茄子,是苦瓜的白膜。)

吃不出味道的女人给我闭嘴,球谷心里这样想著,边咀嚼什锦炸物。

高汤渗入切成薄片的苦瓜中,形成绝妙的风味,连火候都掌握得无可挑剔。

球谷忘我地品尝这道料理的滋味时,主厨不知何时来到他们的桌前向他们打招呼。

设宴招待他们的友人似乎认识主厨。

「主厨,这道料理真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种料理。」

球谷欣喜地指著吃到一半的什锦炸物说。

将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主厨笑容满面地行礼,然后看向后方高呼:「征一!」

「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主厨,接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厨师来到他们面前。

「这道料理就是他做的。九月他要从这里独立,在K町开店,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年轻厨师在主厨的指示下双膝跪地,姿势端正地向他们行礼。看到年轻厨师五官端正、棱线刚毅的脸庞,女记者扭动著身体说:「真的吗?我一定会去捧场!」

年轻厨师向她行礼后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球谷错愕得无法动弹。

他很庆幸自己有先放下筷子,如果拿在手上,可能会拿不稳而让筷子掉在地上吧。

不用他报上姓名,球谷早已将他的长相和名字铭记在心。

(砥上征一。)

是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砥上应该也有看见球谷却面不改色。

毕竟他们只在十五年前见过一次面,也难怪砥上不记得他,而且小学时的长相和现在多少有些不同吧?

球谷在那场比赛出了洋相,没有美好的回忆,所以他还巴不得砥上忘记他。

(但至少他应该认得「球谷柊」的脸吧?)

他认为自己身为厨师应该小有名气。

即使他将目光投注在砥上身上,砥上也无动于衷。涌上心头的不甘心和莫名的羞耻让球谷下意识低著头。

他拿起酒杯将啤酒一口饮尽,洗去残留在舌头上的味道。

(无所谓。)

他才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心想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砥上看起来似乎不太看电视,而且那么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刚好只有他记得。

就是这样而已。

见到他的一瞬间,十五年前的记忆悄然复苏,彷佛无助孩童般的局促不安让他目光游移。

幸福滋味的回忆与首次品尝的失望和自我厌恶并存著。

在那之后,砥上似乎在K町开了一间餐厅。

那一间餐厅很小,只有在里侧摆一张餐桌与吧台的座位而已。球谷获得了这个情报,但始终没有去光顾。

在那么狭小的店用餐,不可能不被砥上发现。

倘若他真的去光顾,砥上一定会认出他来。

(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就算真的去了,他也不会发现是我。)

乔装去光顾又好像自我意识过剩,如果在乔装的情况下被揭穿反而更丢脸。最好的方法是让某人邀请他,他佯装不知那是砥上开的餐厅去用餐。为了让这个计画顺利实行,他必须先做好万全的安排才行。

球谷反覆思量。

他知道意识过剩的人只有自己。第二次见面时砥上或许根本不记得他,即使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用餐也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不过,球谷还是觉得去砥上的餐厅吃他做的料理好像认输了一样,让他的心里产生一种彷佛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承认这一点的疙瘩。

即使如此,在他心里还是没有「不去」这个选项。

那一道苦瓜什锦炸物外皮酥脆,里面松软滑嫩,真的很好吃。

将夏季蔬菜做成如此美味料理的砥上,会根据不同季节利用当令的食材做出什么样的料理?一旦开始想像,便让球谷兴奋得无法静下心来。

即使他对砥上的印象极差,但不得不说砥上做的料理真的很对他的胃口。

虽然他可以做出自己喜欢吃的料理,但砥上的料理中蕴含了他所没有的创意。

他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厨师创作的料理大为感动,但他并不嫉妒,也无意做为参考,只是受到刺激后想做料理想得不得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管是对品尝的人还是创作的人来说,都是无上的幸福。

姑且不论他一看到砥上,十五年前的苦涩记忆就会在脑海中自动涌现这件事,砥上的料理对他来说非常出色,具有极大的魅力。

(如果是我会想做成什么样的料理?比如说……把苦瓜切得更薄炸成脆片,活用它的苦味,像佐料一样……搭配白肉鱼排……)

「苦瓜吗……」

「苦瓜?我记得苦瓜含有丰富的维他命,是很有营养的蔬菜。」

球谷下意识将心里想的事脱口而出,听到对方重复他说的话,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想起自己正在开会。

因接电话而离席的记者刚好讲完电话回来。

「不过,下一期将在秋季出版……苦瓜食谱好像有点不合时节,而且也很难买。」

「说的也是。」

今年他开始在时尚杂志连载。

连载的内容是年轻女性读者群会喜欢的,时髦、简单又健康的料理,将食谱和照片刊载在杂志上。不只是料理的照片,每一期杂志上也会刊载调理中的球谷特写。这个企划让部分同行不以为然,不过在读者之间似乎广受好评。他们刚才讨论到这次要刊载对皮肤很好的食谱。

「秋季号还是以菇类……」

他的话说到一半,这时……

后方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欸,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记忆使者」这个单字很自然地滑入他的耳朵。

这四个字具有不可思议的声响──记忆使者?

球谷回过头去,看到一名曾经看过几次──他们好像还有一起拍摄过的──女模特儿,她正在和女造型师聊天。

她穿著大衣,手上拿著包包,不知道是拍摄结束要回家,还是刚刚抵达。

女孩似乎发现球谷在看她,便向他行礼打招呼:「啊,球谷先生。」

「你们在聊什么?」

「咦?」

「我听到『记忆使者』。」

那是在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漫画之类的东西吗?

女孩惊讶得张大双眼,他记得那名女孩的名字叫做「莉奈」。

「球谷先生,您知道记忆使者吗?」

「不,我没有听说过……怎么了吗?」

她露出略微苦恼的样子,好像在犹豫该怎么跟他说明才好。

「呃……」

她目光游移,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一个都市传说。据说名为『记忆使者』的怪人会出现在有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面前,帮他消除那段记忆。」

「消除记忆……?」

「啊,呃,我只是听到这个传闻觉得很有趣而已。」

她在脸前挥动双手,含糊其辞地笑著说,似乎对自己提起这个孩子气的话题感到很难为情。

「抱歉,打扰你们开会。我先失陪了。」

莉奈说完,再次向他行礼后便迈步离开。

她似

乎想要相关情报,但不愿被人追问细节。

球谷重新面向记者,为中断讨论道歉,然后打开线圈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写下「菇类」、「美肌」、「香草?」。

他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却萦绕在他的耳畔。

那明明不是什么新奇的传闻,在和记者讨论时,记忆使者的事却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下一期专栏上刊载的食谱是,菇类和罗勃的沙拉佐红酒醋沙拉酱。

(记忆使者。)

球谷在等待经纪人把车开过来时,用智慧型手机搜索记忆使者。

搜索结果出现几个网站和论坛。它不像漫画或电影一样有所依据,似乎是像很久以前流行的裂嘴女和人面犬一样,是传闻里的怪人。

只要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他就会出现;在车站的留言板写下联络方式,他就会主动联络;在网路上召唤成功的机率最高──球谷在网路上找到几个可以接触记忆使者的方法。

然而,具体的经验谈──谁在何时何地见过记忆使者、发生过什么事──却没有记载在任何一处。这就是都市传说最重要的地方,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既然见过记忆使者的人的记忆会被消除,流传出经验谈也很不自然吧?)

无论如何,那都是捏造出来的谣言。

没有任何要素让人相信记忆使者可能真的存在。可以消除人们记忆的怪人──只有设定而没有充实的内容,让球谷无法感受到记忆使者的真实性。就像整容失败的裂嘴女戴著口罩,到处问人:「我长得美吗?」一样荒诞无稽。

球谷漫不经心地卷动论坛的页面,看到某一则以「RINA」的名字投稿的文章。

那不是很稀奇的笔名,不过球谷心想,这个人应该是莉奈吧?

(哦?原来她真的相信。)

她应该已经过了相信都市传说的怪人实际存在的年龄。

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很傻。

只是在心中暗想,她也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吗?

(除了自己之外早已没有任何人记得,却迟迟无法遗忘而成为精神枷锁的失败记忆。)

明知道在意的只有自己,却无法不去在意。那个记忆是无聊的失败。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明明可以一笑置之,却因为当初还年幼,因此在心里留下很深的创伤──那起事件是造成他长大后个性扭曲最初始的肇因。一切只发生在他的心里。既然全都只残留在他心中,那么只要他忘记那件事,一切就能顺利发展。

为了跨出那一步,只要能够消除那段记忆……

(……我在想什么啊?)

太愚蠢了。球谷摇了摇头,把手机收起来。

仰赖虚构的怪人,想再多都没有意义。假使记忆使者真的存在,他也不能那么做。他不能向记忆使者许下消除自己记忆的愿望。

从那一天起,球谷便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然而,品尝到那个味道也是在同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从那天起开始矢志认真做料理。

即使以苦涩的记忆做为交换,他也不想遗忘那个味道。

他在应酬的招待会上发现砥上。

砥上带了一名看起来年纪与大学生相仿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是他的师弟吗?可能是在他的餐厅工作的学徒吧?

球谷在心中慌乱地思考,为什么砥上会出现在这里?然后随即想到发送邀请函给他的,是吃那道苦瓜什锦炸物时同行的男人。

男人和那间餐厅的老板似乎交情匪浅,所以才会发送邀请函给他吧?砥上可能是被老板带来的,或者是老板无法亲自前来,由砥上代理?

球谷在意得时不时偷瞄砥上,但砥上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砥上的反应让球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就算砥上察觉到他的存在,也会让他很尴尬(而且尴尬的只有他),所以他选择转过身,没有上前攀谈。

他到现在都还没能去光顾砥上的餐厅。一想到自己错过多少道料理,球谷便不由得心急。他心想,不如乾脆装作偶然路过,趁客人少的时候直接进去用餐吧?

(咦?这个方法好像可行?)

对了,只要装作忘记十五年前的事去跟砥上攀谈就行了。以普通客人的身分──对他说:「我们在你之前工作的餐厅见过一面,当时听说你要自己开店,原来这里就是你开的餐厅啊?」这个方法应该行得通,因为砥上完全不记得他。

(没错,就这么做吧。为什么我没有在更早之前想到这个方法?)

仔细想想,砥上不记得他反而是好事。

如果砥上还记得他,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球谷便害怕得瑟缩,不过仍然有一赌砥上不会回想起来的价值。至少只要他装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偶然进入砥上的餐厅,即使砥上回想起来,也能把打击降到最低。

(如果直接去他的餐厅却预约客满,感觉会很丢脸。对了,我只要用假名预约,在接近预约时间时打电话去取消,然后凑巧路过的我直接进入餐厅说:「我没有预约,有位子吗?」……像这样就很自然。嗯,很好,这种作法很自然。)

既然砥上什么也不记得,他只要经常去砥上的餐厅吃饭,变成常客就行了。上电视多年让他练就在人前扮演好人的演技,他有自信可以演出完美先生。以好客人的形象让砥上记住他,等他们开始变得熟稔,往后即使砥上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他也能用「当年自己年纪还小不懂事」来一语带过。

品尝到砥上的料理,会让他想起吃到美味食物的纯粹感动和兴奋,以及单纯喜欢料理的心情,彷佛一点一滴取回某种被消磨一空的东西。

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如果他能让砥上也认可他身为厨师的实力──在那一刻,他们一定可以成为对等的关系。

「球谷先生,好久不见。」

球谷面向墙壁,压抑高亢的心情,后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名穿西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男人打了一条品味不佳的领带。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男人,却想不起来。对方没有递给他名片,表示他们以前见过面,但至少不是最近在工作上有所往来的人。

「今天你父母没有来吗?」

球谷的父亲是拥有米其林星等餐厅的经营者,现在已经几乎没有在电视或餐厅露脸。不过,他以前是名气更胜球谷的厨师,现在在各界都很吃得开,富有,也具有影响力。

球谷心想,自己大概是在和父亲相关的某个活动上与这个男人打过照面吧。

其实男人根本不在乎年轻厨师,他只是想要跟他父亲攀关系而已。

球谷内心感到厌烦,但表面上还是笑容可掬地应对。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球谷虽然不悦,但也早已习以为常。

小时候……在十五年前获奖,开始上电视之后,这种事就成为家常便饭。

时至今日,球谷本身的名气越来越大,别人当他的面提起父亲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对他的料理不感兴趣的人别有居心地接近他的现象仍然没有改变,只是目的不一,有的是为了他父亲的名气,有的是为了他的知名度和收视率。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为此感到失望。

即使做出美味的料理也不一定会得到认可,要说居心叵测,球谷本身也不例外。

还没有品尝就说可以写出好报导的记者,没有吃过他的料理就邀请他上节目的制作人──球谷一直在利用他们,所以彼此只是在互相利用。

(从小我身边就围绕著这样的人,害我长大后个性变得越来越扭曲。)

他早已习惯用表面的笑容来回应表面的赞美,只要接受这一点,就不会感到气愤,也不会一再受伤。

只是,相对的,他可能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公开批评他是轻浮年轻人的知名厨师,实际来到他的餐厅品尝料理后对他赞不绝口时,让他心中充满喜悦。然而,一想到对方可能是顾忌父亲才言不由衷,他就无法真心感到欣喜。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只要相信自己身为厨师的实力跟舌头就行了。只要自信满满地创作自己的料理,就不需在意周遭人对他的评价,也无关相信或不相信。

他明明知道却做不到。

他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却无法打从心底相信任何对他的赞美。

那是十五年前的比赛会场上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

然而,对那个宛如小种子的肇因洒水培育的,毫无疑问地就是他自己。

球谷和来攀谈的男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口敷衍他,然后佯装在宾客里发现认识的人。

在脱身时,他找到宴会的主办人,所以顺便和主办人寒暄。

如此一来,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一想到随时都可以离开,他的心情便轻松不少。

他不讨厌盛大的筵席,也很擅长摆出虚伪的笑容,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对此

感到疲惫,当自己不是主角时尤其疲累。

(还是不要待太久,早点回去好了。)

球谷从侍者手中接过白酒的酒杯,吃著开胃小菜,不著痕迹地伸展脖子外侧的肌肉。

饭店自助餐的料理只能说差强人意,他本来就没有抱持太多期待,不过酒的味道还不赖,所以他对这场宴会的餐饮还算满意。

话说回来,砥上怎么不见了?

砥上看起来似乎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所以可能早就打道回府了吧?

「啊,是球谷柊。」

球谷在喝第二口酒时,听见有人直呼他的全名。

那个声音听起来不怀好意,感觉上不是对著球谷呼喊,而是在宾客之中偶然发现他而忍不住叫出口。

(连先生都不加!)

他在路上经常遇到直呼他全名的路人,但在这种宴会的场合倒是很少遇到。球谷心想,自己大可不必理会对方,不过既然对方都叫他了,他就用灿烂的笑容来回敬对方吧。他在心中做好盘算,转过身去──拿在左手的高脚杯顺势撞到站在他后方的某人的胸口。

(啊!)

白酒溅洒出来。

球谷想重新拿好快要从手中滑落的酒杯,却因为手上戴的戒指而没有接稳。

酒杯倾斜,里面的酒不是溅洒,而是几乎全泼在对方西装的右侧腹上。

(不会吧?)

太丢脸了!沉稳潇洒的厨房贵公子居然出这种洋相。

球谷抬起头来想向对方道歉,却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全身冻结。

他和一脸惊讶的砥上征一四目相交。

(偏偏是他!)

球谷觉得彷佛听见自己血液被抽乾的声音。

「……唔!」

「征一先生!您没事吧?」

砥上带来的年轻男子连忙从餐桌拿来餐巾递给他。

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球谷忽然发现刚才就是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只是被泼到一点酒,没什么大不了。」

「不,您的衣服都湿透了!」

男子又拿来一条餐巾与第一条重叠按在砥上身上,同时怒瞪著呆立在原地的球谷。

「在那场比赛的时候也一样,你对征一先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健二,别大呼小叫的,会给主办人和其他宾客添麻烦。」

砥上按住餐巾说。

「再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砥上的制止下,被称为「健二」的男人才不满地闭上嘴。

然而,比起健二的指责,砥上这句话更让球谷惊愕得全身冻结。

(他说「比赛的时候」是指……)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十五年前他和砥上都有出场的料理比赛。

球谷忽然想到,这名像柴犬一样的青年那时好像也在会场。他应该不是参赛者,不过,在颁奖典礼后,球谷记得好像有一个小孩一直跟在砥上身边。

(他记得?)

那名青年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问题在于砥上。

他不知道砥上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他,还是在事后回想起来?

不过,从砥上的语气听来,他似乎也记得在十五年前的比赛时发生过什么事,而且知道对方就是球谷。

(糟透了。)

「若无其事地向砥上攀谈」的作战计画已经不能实行,在实行前察觉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这个脸真的丢大了。

(虽然我已经够丢脸了。)

不要记得比较好。

十五年前,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一直出洋相,砥上对他的印象应该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现在他又做出令砥上对自己的印象更差劲的事。

他好想哭,好想回家。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不然他不只更新了自己在砥上心中印象最差劲的纪录,还会让「球谷柊」沉稳潇洒的公众形象荡然无存。

球谷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他不可以自乱阵脚,冷静下来。他已经是大人了,所以要从容应对。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就跟平常一样,维持自己的形象。

球谷抿紧双唇,然后扬起下颚。

他做出一个表情,从外套拿出钱包,取出一万日圆纸钞放到桌上。

「这是清洁费。」

他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冷静。

健二大叫:「你说什么?」

身为当事人的砥上却几乎面不改色。

只是微微眯起双眼。

球谷觉得砥上对他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轻蔑。一思及此,便让他的心脏为之冻结。

砥上把吸了白酒而变得湿答答的餐巾一并放到餐桌边缘,用冰冷的声音说:

「不需要。」

然后转身迈步离去。健二喊著「请等一下」,追在他身后。

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

他的心脏明明鼓噪得很剧烈,脚趾尖却变得冰冷,彷佛全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一样。

他已经看不见砥上和健二。

球谷呆立在原地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标榜「料理综艺」的人气电视节目。

那个节目在几年前已经结束制作,不过直到现在,到了暑假或是年底,就会以特别节目的形式重播,球谷也上过几次。那是一个人气长久不坠的节目。

在十五年前是拥有超高收视率的电视台招牌节目。

当年十一岁的球谷参加了节目企划中由电视台举办的料理比赛,他不记得出场的契机是什么,大概是他主动说想要参赛的吧?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从那时候起就很喜欢听大人对他的赞美和奉承。

他的父亲在当时已经是老板兼主厨,拥有一间刊载在米其林杂志上的餐厅,现在是设计师的母亲当时仍然从事模特儿的工作。

简单来说,球谷是知名人士的儿子。

他轻轻松松就过关斩将通过预赛,一进入摄影棚内决赛用的厨房,便可以听到「听说他是球谷主厨的儿子」或「他的眼角与母亲神似」等旁人的纷纷议论,也感觉得到周围的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主持人在介绍参赛者的时候,也理所当然似地加了「继承父亲才能的天才少年厨师」和「遗传自母亲的美感也备受瞩目」等,这一类煽动的词句。

不过,球谷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受人瞩目并不是坏事,而且他的神经也没有纤细到为此感到紧张或产生心理压力。

他有自信做出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料理。

在有限的时间之内,球谷做出三道料理。

以低温煮熟的虾子加上综合生菜叶做成前菜,主菜是烤鸭肉佐以葡萄酒与红酒醋调合而成的酱汁,甜点则是以酥派挟冰淇淋与焦糖苹果。

他也很重视呈现的方式,以蔬菜慕斯搭配料理,在甜点的盘子上先抹上一层酱料,再以不同颜色的酱料画出图案点缀。

以视觉上的华丽感来说,应该无人能出其右吧?

比赛的流程是,参赛者必须先完成所有的料理并装盘展示,评审先依据料理的视觉呈现做审查,然后再品尝盛装来试吃用的料理审查味道。

评审和观众各自依据料理的外观评判优劣,将票投给自己认为比较好的参赛者,接著进入试吃时间,试吃完的人再依据味道的好坏投票,最后发表综合审查的结果。

除了分别盛装给评审的份之外,每一道料理都会在小碟子里盛装一口大小的分量,让观众和参赛者都能试吃。

球谷做的料理排的队伍最长。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球谷感到非常满意。

他早就可以猜出比赛的结果,不过他想还是去试吃一下其他人做的料理好了,于是绕了每张摆放参赛者料理的桌子。

摆放砥上料理的桌子前方排队的人不多。

展示用的料理旁摆著盛装在小碟子中的料理。

一名排在球谷前的老妇人拿起一个小碟子,用牙签插起一小块芋头放进嘴里,惊呼「真好吃」,让球谷好奇得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这是什么?看起来好朴素。)

砥上做的是单调的日式定食。

高汤蛋卷、煎油豆腐、味噌汤和卤小芋头。

微焦的油豆腐搭配切成一口大小的葱,佐磨成粗泥的白萝卜,看起来非常清爽;高汤蛋卷的色泽鲜艳,煎得很均匀。

(比起其他做出毫无统一性创意料理的参赛者,看来他似乎有两把刷子。)

整体而言很朴素。小芋头上只洒上柴鱼粉,盛装在不使用釉药烧制的陶器中;长得奇形怪状的小芋头没有切,而是直接盛装在器皿里。

(不过,闻起来好香。)

他也很在意高汤蛋卷的味道,不过还是先拿起装有小芋头的小碟子。

如果是他,就会统一形状,将小芋头切成六角形,如此一来,不仅能让味道均匀渗入芋头中,也可以展现刀工。然而,砥上似乎不是用菜刀削皮,而是用抹布或其他东西去除外皮,以尽可能留下可食用部分的方式来调理

因此,外皮颜色较深的部分仍留在小芋头上,会让小芋头的颜色变得不均匀。球谷想,这么做在视觉审查上会被扣分吧,边用牙签将小芋头送进嘴里──扩散在口中的味道与香气让他惊讶地瞪大双眼。

外观看起来明明很朴素,味道却很丰富。淡淡的泥土香气、高汤的风味、让人可直接品尝到小芋头本身浓郁和强烈的味道。

(外皮和小芋头本身的味道不一样。)

球谷也知道外皮和小芋头之间的味道最浓郁,但得实际吃了像这样只是去除外皮表面的炖煮料理才能真正体会。

即使知道这个知识,球谷也会因为在意料理的外观,而无法将残留外皮的小芋头直接盛装到器皿里。

砥上征一和他是类型截然不同的厨师。

不只是类型,他们对料理的想法也南辕北辙。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砥上征一是超群出众的厨师。

在解说每一道料理的主持人刚好提到砥上做的料理。

球谷听到主持人评论砥上这道料理的巧思是不需使用菜刀,小朋友也能安心做料理,根本不了解这道料理的精髓。

他是笨蛋吗?难道他不瞭解这道料理的价值吗?

(好好吃……)

现场还摆放了其他参赛者的料理,但球谷却拿著小碟子伫立在砥上做的卤小芋头前方。

他不应该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

他没有察觉到两个跑过来排队试吃的低年级男孩在自己后方嬉闹。

一个人开玩笑地推了另一个人,被推的人撞到球谷。受到撞击的球谷身体向前倾,手撞上摆放料理的桌子。

他刚好撞上盛装卤小芋头的器皿。

(啊!)

盛装小芋头的器皿开始倾斜。球谷连忙伸出没有拿小碟子的手,虽然他在器皿翻倒前成功扶住器皿,但卤汁溅洒出来,叠在最上方的小芋头滚到桌上。

(怎么办?)

那是接受审查中的料理。

「对不……」

「啊!你做什么?」

某个人大叫,球谷不禁吓一跳。

他回过头去看,发现出声的人不是砥上。

那个人应该不是参赛者,不过他也不记得所有参赛者的长相。

那名看起来比球谷年长一、两岁的少年指著球谷。

球谷差点就要开始唱「糟糕了,糟糕了」(注2),不过现在不是唱歌的时候。他看到砥上征一走过来。

砥上不发一语地走向桌子,把滚到桌上的小芋头捡起来放到空的小碟子里。

球谷想自己必须向他道歉,却挤不出一个字。

他迟迟无法开口,试吃时间结束了。

会场广播投票时间结束,请所有人回到座位,球谷被请回参赛者的座位。砥上也一样。观众们回到观众席。

他和砥上始终没有正视对方。

审查结果揭晓,第一名是球谷。

砥上获得第二名。

(为什么?)

他能理解观众在投票时会把票投给看起来很华丽的料理,吃完口味较重的料理后,再吃活用食材本身味道的料理时,有时也会觉得味道不够浓吧?然而,评审是料理专家、艺人和老饕。

他们在看到盛装得朴素的小芋头时,不可能直接跳过离开餐桌,没有品尝它的味道。

即使看起来一点也不精致,也应该明白那道料理才是真正的料理。

(他们觉得我的料理赢过那道小芋头?)

球谷觉得莫名其妙,心里一团混乱,彷佛自己作弊似的罪恶感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对他的料理充满赞赏的评语大半左耳进右耳出,这时候,他不经意看到一脸百般无聊站著的砥上。

瞬间,他冷静下来。

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他恍然大悟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

因为真正的厨师很少。

理解的人也不多。

「──非常出色的料理。接下来,我们请荣获第一名的球谷柊告诉我们他现在的心情。」

虚伪的赞美,鼓掌和快门声。

他正位于这些虚伪声音的中心。

砥上没有看他。他应该也没有兴趣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自己也是赝品,或者该说是伪造的?

然而,砥上的料理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球谷对摄影机和麦克风展现笑容。

他笑得很完美。

就这样,他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被诅咒了。

球谷收拾厨房,换好衣服,等父亲从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的时候,一名身材高大、看似参赛者的少年站在他附近,故意看著别的方向说:

「唉,知名人士的儿子真吃香。」

球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对方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著他。

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嫉妒,他实在受够了。

如果说这些话的人是砥上征一就算了,但他实在没理由被一个做的料理和长相都没有让人留下印象的人说这些闲言闲语。

(至少我的实力和品味都在你之上,应该说你根本没有任何一点赢过我。)

要反驳对方很简单,但他不是自己想要花费力气说话的对象,跟他认真也只是浪费时间。球谷把目光转回前方,然而对方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是故意推倒别的参赛者的料理吧?」

他纠缠著球谷。

还擅自解读了球谷的沉默不语。

「你想要得到第一名,所以才使出卑鄙的手段对付你的对手吧?」

对方得寸进尺的语气激怒了球谷。

他明明知道置若罔闻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话说出口。

「你是白痴吗?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无聊的事?丧家之犬的乱吠实在很难看。」

球谷将原本看著入口的脸朝向对方,再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看著他。

对方错愕得张口结舌,似乎没有预料到球谷居然会反驳自己。

「我才不在乎在这种不起眼比赛上的输赢,会说那种话,看来你也成不了什么大器。我是知名人士的儿子又怎么样?难道你想说如果我不是知名人士的儿子,你就能得到第一名吗?」

对方已被他驳斥得说不出话,或许他应该适可而止,但他正在气头上,所以忍不住继续炮轰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自己被说了什么的少年。

「你连自己的水准也不知道吗?有时间说闲话,还不如去磨练自己的厨艺。」

少年大概是心想年纪比他小的球谷只是身材矮小的小少爷吧?因为球谷总是在大人面前扮演优等生,所以难怪少年对他产生这种印象。不过,他要误会是他家的事。

预料之外的反击让少年陷入沉默,他的脸逐渐涨红。

少年会哭?还是愤怒?球谷冷眼观察他。如果被反驳就哭,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招惹他。

看到对方战意全失,球谷便将目光转回前方。

自动门的玻璃上朦胧地映照著他,他看见自己后方重叠著两名少年的身影而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走近他的砥上,和另一名看起来年纪较小的少年,站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们听见刚才他跟那名少年的对话了吗?那名理著小平头、他不认识的少年用彷佛在看待危险物品的眼神看著他。

砥上仍然一贯面无表情。

「……什么事?」

「没什么。」

球谷彷佛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似地故意用冷淡的声音说话,对方也同样冷淡地回应他。

刚才那名纠缠著球谷的少年不断擦拭渗出的泪水,从自动门离开。

擅自来找他的碴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困扰。

刻意向他们说明「是那名少年先来找碴的」,听起来很像在为自己找藉口,所以球谷闭口不语。不过,这么一来,彷佛他是欺负弱者的坏人一样。

砥上保持沉默,他的双眼不带任何责备的目光,但球谷觉得他好像在苛责自己而忍不住别开目光。

「你的……」

球谷再也忍受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而开口。

他有话想对砥上说。

「……你的料理太朴素了,缺乏魅力,所以……」

所以在外观上很吃亏。那道料理那样就够了,那么做才是正确的,但是理解其价值的评审和观众都太少了。

味道一定是所有参赛者的料理之中最好吃的,虽然看起来很单纯,但其实是一道非常费功夫和细心制作的料理。

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理解这一点,所以认为砥上的料理输给他是不恰当的评价。

「所以你只能获得第二名,本来第一名应该是你。」

球谷说,没有正视砥上的脸。

他不记得砥上回答什么,或许砥上什么也没有说。

他记得来迎接自己的汽车停在建筑物前方,而自己逃也似地离开了电视台。

搭上车后,他才发现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傲慢,不过为时

已晚。

球谷坐在后座反覆思考自己说的话,不禁脸色发青。

你的料理太朴素,没有魅力,所以只能得到第二名?

(听起来全是在贬低他啊!)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说的不是这些话啊。

球谷想到还没有为自己毁掉他精心制作的料理而道歉。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十五年后与砥上重逢,所以只能不断为无法挽回的事懊悔。

他们邂逅的方式错了,他对砥上说的第一句话就错了。

因此,他错失了和砥上结交为朋友的机会。

事隔十五年,他们好不容易重逢,他又犯了错,为了弥补所犯的错,结果却犯下另一个错。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好想一切重来。

当作没有发生过料理比赛的事和宴会上的对话,从邂逅之初从头来过。

(希望能忘掉一切。)

如此一来,这次一定可以顺利。

顺利地告诉砥上,自己很喜欢他的料理,很想和他畅谈料理的事。

(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他一直很想和砥上成为朋友。

「咦,球谷先生,您有黑眼圈。幸好今天不用拍摄,所以没关系。」

经纪人朝井担心地说。

球谷揉了揉眼睛下方,回答他自己只是有点睡眠不足。

因为他回想起之前听过关于记忆使者的事,整个晚上都在看论坛上的留言和网站上的情报。

他本来只是利用工作的空档转换心情而开始调查,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天亮了。

(我居然熬夜上网……)

如果不是自己,他大概会耻笑做这种事的人吧。

他的确希望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但还没有天真到认真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在网路上收集再多情报也没有意义。他明明知道,然而……

(我太不长进了……)

他忍不住笑著想,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笑完后,一股自我厌恶感却向他席卷而来。

他在心中反省不要再做无谓的事,然后面对开会迟到的记者。

编辑部好像还是一样忙得人仰马翻。

讨论到一半时,女记者接到一通电话而离席。球谷对一脸过意不去的她说:「没关系。」笑著目送她离开。食谱不是大眼瞪小眼就能想出来的东西,比起一直跟她讨论,他反而很庆幸得到自由思考的时间。

今天是每个月定期的流行杂志会议,下一期杂志的主题好像是「拉大与竞争对手之间的差距」。球谷心不在焉地思考,这个主题是不是指「如何在宴会上以自己做的料理引人注目」或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慰劳品」,边翻阅女记者说供他参考、预定刊载在同一期杂志上的其他报导──「在群芳之中脱颖而出的穿搭术」或是「史上最强香水让你抓住他的心」。他不禁佩服起杂志编辑,每一期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却能做出不同的特辑,真亏他们不会腻。

「能成为您的参考吗?」

办完事回来的记者看到球谷拿在手中的报导,边拉开椅子边问。

「球谷先生,您有竞争对手吗?」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如果是尊敬的厨师,我倒是想到很多人。」

不过,对方大概没把他放在眼里吧?

球谷心里浮现某个人的脸,然后自嘲地笑了。

「嗯……拉大与竞争对手间差距的料理……先决定场合我可能比较容易想像。比方说便当、带自己做的料理去参加宴会,或是慰劳品的甜点……」

重新打起精神的球谷把话说到一半时,记者的智慧型手机再次响起。

记者过意不去地站起来,球谷笑著对她挥手。

「我边思考边等你。总之,我先以宴会为主线来思考。」

记者离开会议室后,球谷对经纪人朝井说自己也去外面走一走,然后站起来。他打算只在这一层楼绕一绕,以便会议可以立刻重新开始。

模特儿和发型师在这一层楼进进出出,看到与杂志读者层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或许也可以询问她们的意见。只要在外面走动,应该会遇到认识的人。

「莉奈,你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吧?那已经超过健忘的程度了。」

球谷听到那句话而停下脚步。

两个女孩子站在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聊天。

黑色短发的女孩担心地对另一名留著微卷褐色长发的女孩说。

「你失去的只有关于那两个人的记忆,这种情况太诡异了,还是去做一下检查比较好啦!」

「唔……但是,医院好可怕。我应该不要紧啦,你担心过头了。」

气氛柔和、笑著说话的长发女孩看起来很眼熟。

是跟他提过记忆使者的模特儿──莉奈。

(她的记忆消失了?)

球谷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没想到是真的!但是,如果记忆使者真的存在……

「对不起,球谷先生,让您久等了!」

球谷想要叫住莉奈,偏偏电梯门刚好在这时候开启,中途离席的记者走出电梯。

莉奈和她的朋友在记者走出来后搭上电梯。

记者不断道歉,球谷看向她的后方,眼睁睁看著两人离开的背影。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女孩似乎看见他,他向她们点头致意。

「紧急的事已经处理完,可以专心讨论了……很抱歉,今天一直很匆忙。」

「不,没关系。」

两人并肩走回会议室。

一路上,球谷小心翼翼地不让喜悦渗入自己的声音中。

他错过询问莉奈的机会,不过没有向她搭话或许是正确的。他差点就要跟她搭话,如果他当场问她:「那是记忆使者做的吧?」一定会被彻底当成奇怪的人,球谷柊的形象会就此瓦解。假如要问她,一定要事先做好更多准备才行。

再者,即使询问似乎失去记忆的莉奈关于记忆使者的事,她也只会回答什么也不记得吧?

根据他在网路上收集的情报,见过记忆使者的人甚至会忘记自己寻找过记忆使者的事。所以他当然无法期待莉奈帮他引见记忆使者,或得到任何有关记忆使者的情报。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激动。

现在最重要的是,记忆使者可能真的存在。

十五年前的比赛和去年在宴会上的插曲,都是他不愿再回忆起的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忘记一切。但是,只有他忘记并没有意义。

(再说,「消除自己的记忆」──这么恐怖的事,我怎么能做?)

光想像就让他忍不住打寒颤。

消除讨厌的记忆的确会变得很轻松,但也会让自己变得毫无防备。

如此一来,不就无法应付和对抗形成讨厌记忆的原因吗?

「记忆」是情报,活在世上,拥有较多情报的人具有压倒性的益处,「没有记忆」将使自己变得脆弱。

(即使如此,还是想要忘记──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心愿如此痛切,所以记忆使者才会接下委托吧?)

他完全无法忍受。

就算自己忘记羞耻的过去,只要对方还记得就没有意义。在没有记忆的状态下与讨厌自己的人打照面,对方明明记得一清二楚,却只有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被讨厌──光想像就让他几乎要恐惧得发抖。

球谷申请了免费信箱的免洗帐号,在论坛上留言给记忆使者。

他想要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砥上的。

他不知道记忆使者使用的是催眠术还是什么,实际上莉奈的记忆已经消失,证明记忆使者能使用某种方法消除他人的记忆。

只要能消除砥上征一的记忆,十五年前对他的恶劣印象以及他在宴会上出的洋相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能从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砥上,不必再畏畏缩缩,也不需对他抱持自卑感。他在十五年前失败了,但现在一定会成功。

球谷在论坛上投稿好几次,也在车站的留言板写下电邮地址和留言;另一个情报是只要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就会出现,所以他只要看到绿色长椅就会坐下来,不久之后便发现这么做实在没意义而结束了这个行为,记忆使者不可能确认全国的绿色长椅。在网路上召唤记忆使者是最实际的方法。

不管睡觉还是醒著,球谷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记忆使者的事,日复一日,当他开始逐渐冷静下来时,他收到一封电子信件。

那封电子信件夹杂在无聊的诈骗信、色情网站和恶作剧的电子信件之中,寄到毫无防备的免洗帐号信箱中,标题是「我是记忆使者」。

一开始他以为是恶作剧。

不过,在他确认防毒软体已更新成最新版本之后,小心翼翼地点开电子邮件,直觉那封邮件不是假的。

(成功了!)

球谷全身颤抖。

他一字不漏地反覆仔细阅读邮件的内容。

邮件上写著,如果球谷真的有想要消除的记忆,

就删除这封邮件,然后一个人到指定的时间和地点。

上面同时还写著,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即将与记忆使者见面的事,也必须删除电子邮件,消除所有痕迹──记忆使者会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删除电子邮件。

球谷回信表示自己一定会赴约。

记忆使者没有回覆他。

他一切依照记忆使者的指示行动,记得自己去了记忆使者指定的时间和地方,也记得记忆使者现身在他们约定的地方。

然而,他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

球谷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也记得自己向她许下什么愿望。

网路上写著,见过记忆使者的人会被消除所有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但似乎不全然如此。

他只见过记忆使者一次,寄给他的电子邮件也只有一封。

他已经依照记忆使者的指示,在赴约之前把记忆使者寄给他的邮件删除。不过,就算没有删除,他也不记得信箱的帐号了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地不断在论坛上留言。他想再见记忆使者一面,有话想跟她说。他担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所以没有写「再一次」,不过,他使用的昵称和电子信箱都和之前的一样,所以记忆使者应该知道投稿的人就是他。

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当他开始心灰意冷的时候,从一个陌生的电子信箱地址传来一封邮件给他,说想跟他聊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那是他见到记忆使者约莫四个月后的事。

「我在调查记忆使者,能否和您聊一聊?」

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是一名叫做猪濑的新闻记者。猪濑还带著一个女高中生。

球谷知道他们似乎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但猪濑并不是记忆使者。

比起失望,结果在他预料之中的心情更强烈。

记忆使者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吧?即使找出记忆使者,再见到他一次,他也不认为记忆使者会接受自己的委托。

他总算明白自己在论坛上不断留言的行为有多么白费力气。

「我只是好奇,不是想要麻烦您为我做些什么。我很喜欢都市传说这一类的话题。」

球谷挑起眉毛,笑著说:「什么?你们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

他没有义务告诉他们实话。他似乎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情报。

眼前的女高中生好像也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猪濑的友人也是,所以球谷可以确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并非自己在作白日梦或是妄想。他唯一的收获只有这个。

他早就知道记忆使者确实存在。

不过,如果记忆使者不愿意接受他的委托,就算存在也没有意义。

「您想要委托记忆使者帮您消除的,该不会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他人的记忆吧?」

啰嗦死了!

球谷强忍住咂舌的冲动,别开目光。

(不是「想要」,而是「已经」,虽然我被拒绝了。)

球谷见过记忆使者。然而,记忆使者不愿意帮他消除砥上的记忆。

「不管是你还是别人的记忆,『消除记忆』是一件比你想像得还要无法挽回的事。消除构成那个人的一部分,那个人可能会永远变成另一个人。」

这些事他也明白,用不著猪濑来说。

其实根本不需要借助记忆使者的力量,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那不是只能靠记忆使者来解决的烦恼。或许记忆使者就是做出这样的判断,所以才会拒绝他的委托。

如果想要消除的是自己的记忆那倒也罢,为了让自己出洋相的事没发生过而消除他人记忆,他的委托未免太自私了。

到头来,他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即使如此,假如记忆使者改变心意,愿意接受他的委托,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拜托记忆使者吧?

「……只是好奇?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怎么可能相信这世界上有消除人类记忆的怪人?」

球谷不屑地拋下这句话,然后站起来。

他不禁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抱持著游戏的心态无端召唤记忆使者,会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做为惩罚……某个论坛上有写喔。」

球谷身后传来猪濑的声音。

既然如此,至少记忆使者明白他的委托是认真的吧?因为他的记忆并没有被消除。

然而,即使这么想,他的心里也没有比较好过。

最后,他自嘲地笑著回答:「我会小心。」

球谷想不起来记忆使者的长相和姓名,却记得自己被拒绝的事。

他不死心地继续在论坛上留言,但记忆使者始终没有回应。这时候,他明白记忆使者不可能再理会他了。

记忆使者只会消除当事人真的想要消除的记忆,如果没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却无端召唤记忆使者,就会被消除无关的记忆做为惩罚。

球谷看过无数次的都市传说网路上的说明如此写著。

难道那不是他真正想要消除的记忆吗?记忆使者似乎认同他想要消除记忆的心情并非虚假,所以他才没有受到惩罚吧?

(那个女高中生明明没有委托,记忆却被消除了。)

猪濑带来的女高中生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但她似乎没有向记忆使者提出任何委托。

换句话说,记忆使者也会消除委托人以外的人的记忆。

并不是他想要消除的是别人的记忆所以才被拒绝。

单纯是自己的心愿并没有获得记忆使者的青睐而已。

公寓的厨房不若餐厅的宽敞,设备也不充足,但好歹也是他砸下重金特别打造的厨房。球谷在自家厨房舀起锅子里的食物。

他尝了一口用鱼骨熬的汤头,然后歪著头,觉得不是他理想中的味道。

自己紊乱的心情似乎影响了味道。

球谷心不在焉地想著,这时,热汤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关掉瓦斯。好险,差点就煮到滚沸了。

他觉得自己从小个性就有点傲慢。在富裕的环境下成长,再加上学习能力很好,所以──或许正因为这样,他的个性有点惹人厌。不过,他对料理的态度再认真不过。自己竭心尽力从事的工作受人称赞,让他很高兴,他也喜欢看吃著他的料理说很好吃的人的表情。

料理不是他唯一的优点,而是最大的长处。无庸置疑的是,料理总是在他的世界中心。

在比赛上获奖,二十出头就拥有自己的餐厅,也受到电视和杂志接连报导──他对自己的料理充满自信。

他对现状很满意。然而──明明应该如此,有时心中却会涌起一抹令他束手无策的不安。

从十五年前的比赛中他获得第一名的那一刻开始。

每次受到他人的褒扬时,他的内心会不由自主地怀疑对方说的是真心话吗?

有时他甚至无法相信别人的评价、自己的舌头与心情。他也知道对那么久以前的事耿耿于怀的行为很愚蠢。

他本来就是自私又利己的人,也有所自觉。开始上电视和杂志后,摆笑脸和说言不由衷的话变得越来越厉害。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改变自己了,这样的他也是自己。

不过,他决定只有面对料理时一定要诚恳。

球谷一直在思考,他明明想用无忧无虑的心情来面对自己唯一的核心,为什么偏偏办不到?

直到再次见到砥上之后,他才回想起原因早在十五年前就刻划在自己身上──第一次品尝砥上料理的感动,以及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别人听到前因后果,会觉得那些事根本微不足道。

没有人诅咒他,是他向自己下了诅咒。

所以没有人能拯救他。

(但是,如果可以解开这道诅咒……)

球谷的脑海中浮现砥上的脸庞。

砥上做的是货真价实的料理,他是名副其实的厨师。

球谷并非想做出像砥上一样的料理,也没有这种打算,他和砥上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但是,砥上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理想。

他想要吃砥上做的料理,也想要让砥上吃自己做的料理。就像自己为他的料理深深感动一样,即使自己的料理和他的料理风格迥异,他也希望砥上能够认同他的料理。

他想要得到砥上的认同。

砥上是一名对料理诚恳、名副其实的厨师,如果可以得到砥上的认同,他觉得自己也能打从心底认同自己。

即使和砥上不同类型,但自己也是拥有真材实料的厨师。

然而,照这个情况下去,他的心愿永远不会实现。

他应该试做新菜单,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厨房居然变得一团乱。

看样子他今天似乎无法再动脑思考工作的事了。球谷将弄脏的锅碗瓢盆用力放进洗碗机,自暴自弃地大口喝原本要用来做料理的葡萄酒,然后走到客厅。

电脑和写著食谱的笔记本摊放在客厅的玻璃桌子上。

这些东西明天再收拾,他今天什么事都不想做。等洗碗

机洗完他就去淋浴,然后睡觉吧。

球谷趴在很喜欢的沙发上,吐出一口气。小睡一下好了。他心想,在洗碗机还在运作的这段时间稍微休息一下,然后闭上双眼。

距离在饭店大厅和那名叫做猪濑的记者见面已经过了几天。他告诉自己早该死了这条心,结果还是忍不住在论坛上投稿,想再见记忆使者一面。

他知道记忆使者不会回覆他。

所以这是他最后一次召唤记忆使者了。

记忆使者确实存在,而且也具有消除人们记忆的能力。

不过,他大概再也见不到记忆使者了吧?他没能让记忆使者帮他消除砥上的记忆。

糟透的第一印象和在宴会上更新最差劲的坏印象的丑态,永远不会从砥上的记忆消失。

如果想要再吃一次砥上做的料理,他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不要搞这些小把戏,直接以客人的身分去光顾砥上的餐厅就行了。即使砥上讨厌他,也不会赶跑来店里用餐的客人吧?

然后,就算砥上没有给他好脸色,觉得他脸皮很厚,也要抱持著对方不会宽恕自己的觉悟,为自己至今的无礼道歉,告诉砥上自己很喜欢他做的料理……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只要开口,他一定又会失言。

更何况,自己很景仰对方,但对方讨厌他──他无法忍受在这种自己很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向对方低头说出真心话。他讨厌这样,那会让他想哭,而且也很丢脸。

(又不是小学生在谈恋爱!)

球谷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接受协助人面对心灵脆弱的心理谘商。

不过,他也不想告诉心理谘商师自己的心事。他心想,早知道就不要上电视了。倘若被人知道球谷柊为了这种事烦恼,他会身败名裂。

球谷躺在沙发上微微张开眼睛,反覆阅读自己投稿在都市传说网站留言板上的内容。

接著,他伸出手关闭视窗,仰躺著闭上双眼。

在梦里,球谷变回小学生。

小学生的他坦率地为自己推倒器皿的事向砥上道歉,拚命对他说:「你做的料理很好吃喔,你是很棒的厨师!」

小学生的砥上也笑了,腼腆地说谢谢。

别说十五年前,即使是更小的时候,他的个性也没有这么坦率。然而,梦中的小球谷却一直红著脸。

我想跟你当朋友。

(啊啊,这是梦。)

球谷在想著自己实在太娘娘腔的时候睁开双眼。

「球谷先生!球谷先生!你振作一点!」

他的意识彷佛从雾中浮现般逐渐清晰。

他在极近的距离听见朝井的声音。

微微睁张双眼,他看见朝井一脸忧心忡忡地看著他。

「啊啊,太好了,您没事吧?吓了我一跳……您一定是过度劳累了。您又工作到深夜吧?」

朝井似乎叫了他很久,但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他有睡得那么沉吗?或许他太疲惫了吧。

「……」

球谷想要回答自己只是喝醉睡著了,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作罢。

大概是睡姿不正,他觉得全身酸痛。

当球谷沉浸在梦境的余韵时……

「球谷先生,您还好吧?知道我是谁吗?」

跪在沙发旁的朝井一脸认真地问道。

「……朝井,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球谷苦笑地说。

朝井安心地吁出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球谷心想,自己看起来有那么精神恍惚吗?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立刻回应,所以朝井才会担心吧。

他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忘记昨天才见过的经纪人,不禁觉得可笑。

(等等,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他猛然想到一件事。

在现实生活中有某一天忽然失去记忆的病例。除了因生病或意外而造成脑部损伤的情况,也有因为遭受巨大的打击而封闭记忆的例子──不仅如此,原因不明的失忆事件多不胜数。不只是全日本,甚至是全世界,这种案例比比皆是。

在都市传说的网站上成立了「有些案例并非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的假说──即使经过MRI和脑波检查也找不到任何异常,也确实存在著「心因性失忆」。

记忆障碍,解离性失忆症,为了在强大的压力下保护心理的自我防御反应。

这些病患的人数远远多过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数吧?一般来说也比较容易被理解。

(如果记忆使者当时真的消除了我的记忆,现在我会变得怎么样?)

他一定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某处邂逅砥上做的料理并且深受感动吧?那时候,如果砥上在附近,他应该可以告诉砥上自己的感想,说他做的料理很好吃。如果没有任何心里芥蒂,在那个时候──在去年的夏天吃到那一道苦瓜什锦炸物的时候,他就会对砥上说出他的感想了。

如果他不记得十五年前和之前的丑态,他应该就能那么做了。

朝井拉开窗帘,晨光射入室内。

「对了,T饭店宴会的邀请函寄来了。去年办得很盛大,今年也会举办耶。」

朝井将看似从邮箱拿来的邮件放在玻璃桌上,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只以金色贴纸封缄的上等白色信封。

「……什么宴会?我怎么不记得了?」

「您去年不是也有出席吗?就是每年在T饭店举办的宴会啊!去年的照片我一直没有整理,所以前阵子不是才汇整在网路相簿上给您看过吗?您看。」

朝井操作智慧型手机,找出相簿给球谷看。

萤幕上显示了他将白酒泼洒在砥上身上那天的照片。

啊啊,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吗?他在宴会上丑态毕露的记忆清晰得恍如昨日。

「我有出席这场宴会吗?」

「真是的,您振作一点啊!您一定是工作过度了。」

球谷坐起来,背靠著沙发,从朝井手中接过手机,看著液晶萤幕。

有些照片只有照到一半的砥上。

他觉得胃部上方一带一阵紧缩。

他想要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些事,让一切重新来过。

因为自尊心作祟,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当年真的很对不起」这句话,即使说了,恐怕也为时已晚。他害怕看到砥上的反应,所以连试都不敢轻易尝试。

回到一无所知的时候的自己,重新与砥上相遇。

「……我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了。

回过神来,球谷才发现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这个人是谁?」

他要让一切重头来过。

「……球谷先生?」

朝井一脸不敢置信地看著球谷。

这一周以来,传闻扩散得比球谷想像的还要快。

询问和慰问他的身体状况的电话接连不断,他向大家说明自己只有失去一小部分的记忆,不会对工作产生影响。应对时的球谷与平常无异,让担心得来探望他的人们似乎也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其中,也有广播作家半开玩笑地说:「他那么做是为了引人注目吧?」不过,看到大部分的人都不疑有他,让球谷不禁感到些许内疚。

坦白说,他反而很意外自己的知名度原来这么高。

杂志甚至撰文报导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么一来对他的计画也比较有利。砥上大概不会看杂志,但某个看过杂志报导的人可能会告诉他,所以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实际见到砥上时,就算砥上不知道他「丧失记忆」,只要知情的某个人在场,应该会当场帮他向砥上说明。

球谷恨不得早一刻前往「一里」,不过他想,还是等传闻彻底传开后再去而等了一段时间。

他诱导了好几次美食家朋友们,说自己想要开拓K町的餐厅,问他们知不知道评价不错的日式料理店。最后,他成功诱导父亲的友人、以前曾共事过一次的料理评论家说出「一里」的店名。他摆出后生晚辈的姿态央求对方,说自己想去品尝,对方很乾脆地说当天晚上要带他去。

他暗地里握拳叫好。

那位美食评论家应该也知道他失去记忆,所以很适合当他与砥上「初次见面」的同行者。

电视节目的录影结束后,球谷雀跃地走出摄影棚,在一楼的大厅遇到猪濑和那名女高中生。

他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找他。「球谷失去记忆」的情报扩散得越广越好,但直接与他们对话,被他们询问细节的话恐怕会露出马脚,所以随口打发他们后就让朝井来应付他们。

接著,他回到自己的餐厅,站在厨房里。

一想到晚一点可以吃到砥上做的料理,球谷便感到很兴奋。

做料理的人的心境似乎也会反映在料理上,那天来餐厅用餐的客人都给予高度的评价,说用完餐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球谷心情愉悦地做完工作后,在评论家的带领下来到「一里」,在店门前又巧遇猪濑和那名女高中生。

看到他们从餐厅走

出来,球谷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他没有想到一天会遇到他们两次。

在一瞬间,他很纳闷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不过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这不是偶然。因为他们在调查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他们大概是听朝井说他不记得去年的宴会和关于砥上的事,所以才会来这里向砥上打听情报吧?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应该也已经告诉砥上他不记得砥上的事,这种情况正中他下怀。

球谷向两人点头致意,与他们擦身而过,进入第一次踏进的「一里」。

同行的评论家似乎来过很多次,那名叫做「健二」的青年在他们报上姓名之前便引领他们来到预约的餐桌。

「我今天有带客人来喔。」

走过吧台前方的时候,评论家向砥上示意球谷的存在。

坐在吧台座位的客人忽然向球谷打招呼:「啊啊,球谷。」球谷看向他,认出他是一起共事过几次的广播作家。

「晚安。」

「真巧,说曹操,曹操到。」

「咦?你们在聊关于我的事吗?伤脑筋,你们说了些什么?」

心情很好的男人似乎喝了酒,球谷笑著对满脸通红的男人说。这个男人很大嘴巴,所以他失去记忆的事应该会是他们聊天的话题。他非常乐见这种发展。

球谷和喝得醉醺醺而心情愉悦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准时机抬起目光,看向吧台后方──用很自然的方式。

佯装表情和声音,他早就驾轻就熟。

我不认识他。我是第一次来这间餐厅,第一次吃他做的料理的客人。

「初次见面,我是球谷柊。」

球谷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砥上不发一语地向他点头致意。

这一次,球谷单独预约了吧台的座位。

「我后来才听别人说,原来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抱歉,其实我的记忆有一点混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球谷说道,让对方相信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然后以一名高雅的客人的姿态享受美食以及和砥上的对话,用完餐便离去,绝不久留。

判若两人的球谷似乎让砥上有一点困惑,但没有向球谷摆脸色。

砥上的态度给了球谷勇气,他开始每周去一次砥上的餐厅,有时会去两次。

球谷不是每次都会事先预约,有时候也会佯装刚好路过的样子踏进一里。

他大多挑刚开店或快要打烊,客人较少的时间去。

一开始他很客气,贯彻初次见面的客人态度来接触砥上。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他开始亲近砥上,小心翼翼,以不失礼节的方式拉近与砥上之间的距离。

他在追求女人时也没有这么用心过。

大约一个月后,砥上也开始与他轻松地聊天。

「晚安,今天好冷啊,大概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那是球谷彻底成为常客的一月底的星期三晚上。

把脸埋进围巾的球谷走进一里,在他点菜之前,砥上便端出用小巧容器盛装的热腾腾茶碗蒸给他。茶碗蒸散发出高汤的高雅香气,球谷用容器旁的小漆器汤匙舀起滑嫩的蛋送进嘴里。

球谷心想,茶碗蒸里怎么都没有其他材料,这时,汤匙正好抵到大约位于容器一半高度的百合根。

「海鳗高汤吗?好好吃,让人的身体瞬间暖和起来。」

这道茶碗蒸好吃得彷佛要渗入寒冷的身体。

今天球谷在工作结束后打电话给砥上,问现在去一里来不来得及后才过来。因为今天特别冷,所以砥上才会第一道菜就帮他端上可以温暖身体的料理吧?

「简单帮你做几道料理好吗?」

「好,交给你决定。啊,不过,我想吃小芋头。」

「我知道了。」

昆布渍棘黑角鱼、白烤西太公鱼、风吕吹白萝卜(注3)──每一道都令人食指大动。

大部分料理都是设定两人享用的分量和价钱,但球谷总是单独前来,所以砥上最近开始为他准备一人份的料理一道一道慢慢上。

卤小芋头是他每次必点的料理。当令的小芋头没有韧筋,口感滑嫩,和十六年前一样美味。

(啊啊,我真幸福……可以一直吃这么好吃的料理,我怎么会这么幸福呢?)

球谷品尝著幸福的滋味。

烤螃蟹的盘子里摆放的小菜是生白萝卜,切成条状薄片的白萝卜挟了乌鱼子。乌鱼子似乎有浸过日本酒,吃起来很柔软,咸度适中。

「日式料理真好吃,跟日本酒很对味……螃蟹的味道很浓,很甘甜,口感很松软。」

球谷发表对料理的感想时,砥上总是淡然地点头而已,不过看起来好像有一点高兴。当别人称赞自己做的料理时,没有厨师不会感到喜悦。球谷心想,自己只是说出发自内心的感想而已,不过看到自己说的话让砥上感到欣喜,他也觉得很开心。至少知道砥上似乎不讨厌现在的他,让他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啊,还有饭团,我想吃饭团。」

「你吃好多。」

「因为你做得很好吃。还有,因为你有帮我减少每一道料理的分量,所以我才能吃下很多道料理。」

这间餐厅为客人上的最后一道米饭料理是人间美味。球谷第一次来的那天吃到的秋刀鱼棒寿司很美味,上周吃的鲷鱼茶泡饭也好吃得令人觉得像在作梦一样。

砥上使用的似乎是认识的农家栽培的米。砥上将刚煮好的饭盛成一字形,球谷先品尝米饭原本的滋味,然后吃砥上腌渍的腌鲷鱼,最后将鲷鱼置放在米饭上,注入用鲷鱼骨头熬的高汤,做成高汤茶泡饭。

那时候,球谷吃不完用一人份的陶锅煮的米饭。他为自己吃不完这么好吃的米饭感到苦恼,所以看不过去的砥上这次才帮他做成饭团。

「用这个当作最后一道料理好吗?」

「嗯。哇,看起来好好吃。」

砥上端出来的是味噌汤和饭团,虽然只有一个饭团,但是分量十足。

球谷用手巾擦拭手掌后,直接用手拿起饭团掰成两半,饭团冒出蒸腾的热气。里面还加了切成细丝的紫苏叶和剥碎的鲑鱼肉。

绝妙的咸度,白饭是鱼沼生产的米。

「哇,白饭好甘甜……好好吃……」

球谷闭上双眼品尝饭团的美味。

搭配的腌山药和腌黄萝卜是砥上自制的吧?这些腌菜也很好吃。味噌汤的料是紫菜,还带有淡淡的柚子香味。

球谷细细品尝米饭和幸福的滋味,这时候……

「跟之前的气氛很不一样。」

砥上从吧台后方看著球谷说。

虽然砥上省略了主词,但球谷知道砥上是在说他。

「是吗?可是没有人说我的个性有改变。」

因为球谷向砥上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在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时,砥上也开始像朋友一样跟他聊天。不过,他几乎是被动地回答球谷的询问,除了说明料理以外,他很难得主动开口,像这样谈论球谷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因为球谷是今天最后的客人,饭团和味噌汤是最后一道料理,所以砥上也放松心情。

「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人?」

砥上对他抱持著什么样的印象?

球谷佯装一无所知,天真无邪地询问。

砥上边擦拭砧板边回答。

「我以前和你没有说过几句话,对你只有从电视上看到的印象。」

砥上没有说他给人的感觉很差劲。仅仅如此,还是让球谷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球谷知道砥上不可能对他抱持良好的印象,但是,至少砥上没有把话说出口──他会顾虑「现在的球谷」,表示他也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关系可有可无。即使砥上把他当作是很大方的常客,但以「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这一点来看,表示砥上也有点在乎他。

现在这样就够了。他应该已经一步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接近可以称为「朋友」的关系。至少他没有踏错第一步。

「下次你也来我的餐厅吧,我请你吃饭。啊,健二,你也一起来吧。」

「咦?」

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本来在擦拭桌子的健二回过头来。砥上的反应很薄弱,但健二的反应很大。

球谷对上健二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健二尴尬地向他点头致意。

毕竟球谷是常客,所以健二似乎很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对他失礼。不过直到现在,每次球谷来光顾的时候,健二仍然会露出复杂的表情。

一开始健二总是用警戒的眼神看著球谷,怀疑他是否别有居心,现在则是似乎对本来被自己视为敌人的人突然变成无害又亲近的客人感到困惑。只能让健二逐渐习惯这件事了。

「啊,还是你不喜欢吃义大利料理?」

「不。」

听到球谷的询问,砥上停下手边的动作看向他。

「你以前不是做法国料理吗?」

「咦?是啊……你居然知道。」

球谷在十几岁的时

候学的是法国料理,也有在法式餐厅修行过,现在经营的是创意义大利料理餐厅。

没想到砥上知道这些情报,这让球谷感到很意外。

「以前……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吧?在比赛上,你做了法式料理吧?啊啊……你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也有参加那场比赛。」

砥上收拾碗盘,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不只接受了球谷失去记忆的事实,还如此轻易地说出球谷恨不得一忘了之的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

(我还记得。)

也知道你还记得的事。不过,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做的料理。

球谷隐藏内心的动摇,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经常有人说我做的义式料理很像法式料理,我也会使用日式的食材,或许我做的料理不够正统吧。」

他做的料理经常以「义式法国菜」或「法式义大利菜」的形式受到介绍,其实他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不过,他知道有些像砥上这样做出正统派料理的厨师对他的料理方式颇有微辞。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自称正统派的顽固厨师怎么评论他,但是很在意砥上的反应。

「好吃的料理不分正统或旁门左道。」

砥上果然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道。

很像他会说的话。球谷不自觉扬起嘴角。

「太好了!那么,你一定要来吃吃看我做的料理。你每次都做很好吃的料理给我吃,这次换我大展身手来做为回礼吧。」

球谷故意用郑重的方式说道,让砥上难以拒绝。

他一直很希望砥上也能品尝他做的料理。

起初,只要能在想吃的时候吃到砥上做的料理,他就已经感到无上的幸福,但经常光顾「一里」后,他便开始为只有自己喜欢砥上的料理感到不公平。他们之间并没有取得平衡。

客人与厨师间的关系无法满足他。为了成为对等的关系,他们必须以厨师身分认同彼此。

只要让砥上品尝他的料理,他就有自信达成这个目的。

砥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从吧台后方向整理餐桌的健二说:「我们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健二虽然点头同意,但仍然一副狐疑的表情。考量球谷至今的一言一行,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是砥上神经太大条了。

他只是失去记忆,不代表个性也会跟著改变。球谷反省自己是否装友善过头了。

佯装友善过头也会被怀疑,分寸真难拿捏。

隔周,在「一里」的公休日那天,球谷招待砥上和健二来到他经营的餐厅。

从第一道料理到最后的甜点,都是球谷亲手调理摆盘。

两道前菜是苏格兰鲑鱼及冬季松露起司盅;海鲜料理是将捣碎的开心果和虾膏置于虾肉上烧烤;以香槟和玫瑰冰沙换换口味,接著上桌的肉类料理是煎腓力牛肉佐香浓黑胡椒酱;义大利面料理是炖沙丁鱼生义大利面;甜点是稍微在盘底淋上焦糖酱的和三盆糖香草慕斯;以油封小芋头做为海鲜料理的配菜是他的玩心。

球谷向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而经过两人的座位时……

「真好吃。」

「好好吃啊!」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用手掩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回到厨房。

球谷买到上等的橄榄油,想要分一瓶给砥上,所以没有预约就直接前往「一里」。明明时间尚早,店门口却挂著打烊的牌子。

他看店里的灯还亮著,便不客气地打开门直接走进去。

砥上在吧台里,但球谷没看到健二,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

「咦?你要打烊了吗?今天不是公休日吧?」

「健二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今天只有一组预约的客人,他们用完餐后我就先打烊了。」

「原来如此。」

砥上似乎刚收拾完毕。

球谷觉得很遗憾,但还是决定把橄榄油给他后,今天先打道回府。当球谷死心时,砥上却拿出菜刀,用纯白的毛巾擦手。

「今天没办法做很丰富的料理,你不介意吧?」

「真的可以吗?太好了!」

这是特别待遇。他已经从常客向前迈近一步,感觉更接近朋友的关系了。

球谷兴高采烈地拉出吧台的椅子。

「你今天带了好大的行李。」

「我想在家里继续做试作的新菜单,所以带了一部分食材过来。啊,还有,这个有多,分一些给你。」

球谷从纸袋里拿出橄榄油的瓶子放到吧台上。

砥上一脸稀奇地看著法文的标签说:「真不好意思。」

「可以做高汤煎蛋卷给我吃吗?」

「可以。店里有腌菜,还有米,也可以煮饭,不过会花一些时间。」

砥上边说边打开冰箱,确认里面的东西。

「有酱油腌的鲑鱼卵。剩下的量又不够做成丼饭……要不要拿来当下酒菜?」

「啊,对了。我有一些在思考中的新菜单。」

听到「鲑鱼卵」,球谷忽然想起来。

而且这里有米和调理用的器具。

更重要的是,这是让砥上试吃,问他感想的大好机会。

「可以跟你借厨房来用一下吗?我会帮你收拾乾净……啊,还是你不喜欢自己的厨房被别人使用?」

「不,我不会介意。你来做吗?」

「你允许的话。」

球谷站起来,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拿下双手手指上的戒指放在吧台的角落。

「一里」的厨房是砥上的城堡。得到砥上的许可后,球谷走进厨房,仔细地洗手。

「那道新菜单还在试作的阶段,不介意的话,想请你试味道。啊,我可以用鲑鱼卵吗?我等一下再还你材料费。」

球谷从纸袋取出水壶拿到吧台后方,水壶里装的是用他餐厅厨房的锅子熬煮的鲷鱼骨高汤。

球谷向砥上借用「一里」的陶锅,用鲷鱼高汤来煮饭,加入少许盐巴。到这一个步骤为止几乎是日式料理的调味。球谷用营业瓦斯炉的大火加热,等陶锅开始发出滚沸的声响后转为中火加热五分钟,之后以文火加热四分钟,最后再加强火力加热几秒钟,然后熄火闷蒸。

米饭煮熟后,球谷打开陶锅盖,瞬间,高汤的香气四溢。最后,他洒上些许橄榄油后,将以酱油腌渍的鲑鱼卵置于饭上,再盖上陶锅盖。

等鲑鱼卵被加热至微温后,球谷向砥上借来一个锅垫,把陶锅放在砥上面前,重新打开陶锅盖展现他的成品。

「好,完成了,这是鲑鱼卵炖饭。本来在做炖饭的时候不会盖上锅盖,不过这次是义式日本料理,所以没关系。」

略带奶油色的米饭因橄榄油而带有光泽,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球谷用饭杓将鲑鱼卵与米饭混合后添了两碗饭。

两人都站在吧台后方,砥上将筷子递给球谷。

「给你。」

「……我要开动了。」

球谷将砥上的碗递给他。

砥上张大嘴巴吃了第一口。

「……好好吃!」

然后睁大眼睛说道。

「对吧?」

球谷也试吃自己的料理,为成品感到很满意。鲷鱼高汤的味道浓郁,鲑鱼卵的咸味也恰到好处;锅巴也很香,最后转为大火的几秒似乎发挥了功效。

「高汤用的是鲷鱼吗?」

「对。日式料理的高汤很简单,深奥、纯粹,感觉去除了多余的东西。经常来这里吃饭后,就受到了你的料理影响。」

球谷接著说,以义式料理来说,这道料理的日式风味色彩似乎太浓了,砥上用以木头直接削成的褐色筷子将一大口饭送进嘴里,说道:「只要料理好吃就行了。」

碗里的炖饭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看来砥上不是在说客套话,这道料理真的很合他胃口。

「说的也是。」球谷笑著说道,也接著吃了第二口。

砥上很直率地接受任何事物。

即使球谷说自己失去记忆,突然以客人的身分出现在他的餐厅亲近他,他也不疑有他地接纳这一切,乾脆得令人错愕。

虽然砥上是正统派的日式料理厨师,但他的思维很有弹性,心胸很宽敞。

然而,自己却在向他撒谎。

不要佯装失去记忆,好好向砥上道歉,或许砥上会愿意原谅他。坦白告诉砥上,自己其实很喜欢他的料理,很想和他当朋友,砥上一定不会拒绝他吧?

只是他做不到而已。

他无法拋弃除了自己以外不在乎任何人的自我形象和自尊。

「不过,这道炖饭还需要改良。想要做得更像义式炖饭,米饭还要煮得再硬一点,不然就跟日式的炊饭没有两样。」

「但加了橄榄油很有义式料理的感觉。橄榄油为这道料理增色不少。」

砥上不一会儿便将碗里的炖饭吃个精光,拿著空碗走到陶锅前,自己添了第二碗。

看到他添第二碗饭让球谷喜出望外。任何客人喜欢吃他做的料理,他都很高兴,不过,这道料理好吃得让厨艺精湛的砥上征一再添一

碗的事实,让球谷心中洋溢著幸福。

他的脸上自然地漾起真正的笑容,没有半点虚假。

「你的料理很适合做这样的结合。之前在你餐厅吃的套餐,最后端上桌的的香草慕斯也用了和三盆糖吧?那道甜点很好吃。」

「不只是日式,我也使用了各式各样的食材。」

「对了,增加风味使用的酒是法国酒吗?」

「对,是干邑白兰地。你真清楚。」

他好高兴,好愉快,连声音也变得很兴奋。

他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这么做。

吃砥上做的料理,发表自己的感想。从中获得灵感,活用在自己的料理上,再请砥上品尝,听他说他的感想。和他聊彼此的料理。

现在做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啊,我之前在这里吃醋渍鲭鱼时得到的灵感,就是用红酒醋来腌鲭鱼……」

他是卑鄙小人,胆小的骗子。

他有自觉,但绝不后悔。

球谷坐在吧台的角落喝著酒,以烤真牡蛎当下酒菜,这时候,他偶然听见坐在餐桌座位的两位女客人的对话。

「这道卤菜好好吃!我本来还想,小芋头的皮怎么没有削乾净,没想到味道却这么浓郁!」

「听说主厨没有用菜刀削皮,而是用布之类的东西去皮后直接卤,虽然外观看起来不讨喜,不过这种做法可以让人彻底品尝到小芋头的味道。」

看到卤小芋头被端到餐桌,球谷已经预料到会传来一阵欢呼。

对吧?

明明不是自己做的料理,球谷却用得意的心情喝著酒。

然而……

「我在泰瑞的部落格上看到他说,六本木有一间叫做『初藏』的高级料亭,那间餐厅好像就是像这样调理小芋头让客人享用,这里的主厨大概也是受到『初藏』的影响吧?『初藏』太高级了,不是可以轻易进去用餐的地方,不过来这间餐厅的话就可以吃到了。」

女性客人接下来所说的话让球谷下意识停下筷子,无法置若罔闻。

(什么?)

泰瑞是美食部落客,最近也在许多杂志上写专栏。球谷跟他有在同一本杂志上连载,所以也认识他。

球谷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女性客人所说的部落格,上头确实写了关于「一里」的文章。

泰瑞写的文章给予「一里」高度评价,其中也有几处提及卤小芋头。

(「说到卤小芋头,前阵子我也在『初藏』吃过。上菜时我还心想高级料亭却端出卤小芋头吗?没想到意外地好吃,让我完全吃上瘾了。那道料理应该说是乡村风吧?后来,我来『一里』时也点了这道料理,『一里』让我忍不住想起『初藏』的卤小芋头」……)

球谷读著泰瑞写的文章,眉宇皱得越来越紧。

泰瑞提起砥上以前修行过的餐厅名字,还写著那间餐厅的主厨和「初藏」的主厨是师兄弟,所以「一里」的卤小芋头是参考「初藏」来调理的。

(「『一里』的器皿和盛装的方式比较朴素,不过,我认为没有完全剥皮的调理手法应该是受到『初藏』的影响……」啊?你在说什么蠢话?根本完全相反好不好?)

球谷上个月也吃过「初藏」的卤小芋头。跟「一里」的相比,「初藏」的鲣鱼高汤味道比较重,而且应该还放了切细的柚子皮。

「初藏」是高级料亭,不可能将卤小芋头做为一道料理端给客人享用,所以说「初藏」的卤小芋头是受到「一里」的影响还比较符合逻辑。其实无所谓,他们并没有盗用彼此的食谱,从其他餐厅的料理得到灵感也是常有的事,球谷自己也从砥上的料理得到许多灵感。

然而,姑且不论灵感的问题,自己在十六年前品尝后受到冲击的料理,居然被认为只有「很像高级料理的卤小芋头,可以便宜享用」的价值,却让球谷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他知道她们在实际吃过之后觉得很好吃,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忍受。

电话铃声响起,砥上走进餐厅的后方接电话。球谷见机不可失,立刻转身看向餐桌的方向。

健二似乎在客人看不见的清洗处洗碗盘,球谷听见水声。健二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在球谷出声攀谈之前,坐在面对吧台座位的女性先注意到球谷,与他四目相接。球谷微微一笑,对方忍不住惊呼。

「咦?啊,是球谷柊?」

「你们好。」

太好了,她好像认得他。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另一位女性也转过头来,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巴。

「咦?不会吧?为什么?」

「我只是客人,是这间餐厅的忠实顾客。」

球谷用百分之百的业务用笑容和声音对她们说﹕

「尤其是这道卤小芋头,我完全吃上瘾了。这里的主厨小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年前了吧?他在料理比赛上做出这道卤小芋头,我也试吃了,当时的我受到非常大的冲击。没想到长大后可以像这样在餐厅里吃到这道料理,我真的很高兴。」

球谷不著痕迹──还是有刻意──让她们留下「砥上至少在十五年前就做出这道卤小芋头」的印象。

「来这里可以得到刺激,所以我经常来用餐,好像有很多厨师也像我一样。先失陪了。」

球谷拿著智慧型手机站起来。明明没有来电,他却一副有紧急联络电话的样子走到外面。

他关上门,因寒冷的空气而缩著肩膀,然后找出泰瑞的电话号码。

他们在很久以前交换过电话号码,不过这是球谷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大约两个月前,他们在杂志的编辑部巧遇,当时还约好之后找时间一起去喝酒,所以现在忽然打电话给他,他应该不会起疑心才对。

「喂,是泰瑞吗?晚安,我是球谷。」

幸好电话立刻接通了。忽然接到球谷的电话似乎让泰瑞很惊讶,不过球谷可以从他的声音得知他并没有任何不悦。

「前几天真的很谢谢你。我有看你写的新专栏……」

球谷先随口说几句社交辞令后才进入正题。

「不瞒你说,我刚才看了你的部落格上最新的文章,我也很喜欢吃卤小芋头。」

球谷没有穿大衣就走出来,所以吹在身上的风让他感到格外寒冷。他用右手摩擦拿著手机的左手,慎选言词后说﹕

「我也有吃过你写的『初藏』的卤小芋头,那里的卤小芋头带有柚子香气,说它是乡村风,风味却很高雅。『一里』则是可以直接品尝到卤小芋头的味道,我比较偏好『一里』的卤小芋头……你感到很意外吗?或许是很久以前吃过,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对那道料理有特别的情感吧……是啊,就是那样。大概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一里』的主厨小时候在料理比赛上做的卤小芋头我也试吃过,那时的卤小芋头还有加鲣鱼粉,现在的味道变得更简朴了。」

球谷没有正面指出泰瑞写的部落格内容有误,不过,泰瑞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幸好泰瑞不是以为他在指桑骂槐而恼羞成怒的人。

他本来想,如果自己的话惹对方不快,就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说完想要传达的情报就停止谈论这件事,但看来似乎不需要操这个心,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一里』的料理很好吃,身为厨师,我也受到不少刺激,最近成为『一里』的常客。除了我以外,好像也有很多厨师来用餐,我听说前阵子『初藏』的主厨也有来『一里』吃饭。哈哈哈,就是说啊。」

球谷再次强调料理手法受到影响的是「初藏」,电话另一端的泰瑞则是发出有点伤脑筋的声音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真伤脑筋。』看样子他似乎愿意订正部落格的内容。球谷也不忘说「你的部落格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来取悦他。

「不好意思,因为刚好聊到这个话题……不,我只是很想告诉你,我也吃过而已。很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等你有空的时候,请务必再来我的餐厅用餐。」

泰瑞非但没有生气,还很郑重地说:『谢谢你告诉我。』

球谷和平地结束这个话题,顺利达成目的。

真不愧是我,简直太完美了。

球谷陶醉于自己的话术,挂断电话。

他拿著智慧型手机,打算回到温暖的餐厅,一转身却发现砥上站在自己身后。

笑容僵在球谷的脸上。

「……我接完电话,回到吧台后发现你不在……」

砥上用一如往常没有情绪起伏的说话方式说道。

「啊……这、这样啊……嗯,我出来讲电话。」

球谷回答。他有自觉自己的表情很僵硬。

(被他听到了吗?他从哪里开始听的?)

从砥上的表情无法读取任何情绪,所以他无法判断。

「可以上下一道料理了吗?」

「嗯……我讲完电话了。」

球谷跟砥上一起回到店里,坐在吧台的座位。

今天推荐的油炸料理好像是裹上薄面衣的炸蛤蜊。炸蛤蜊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蛤蜊煮太熟会变硬,而这道炸蛤

蜊的口感柔软得绝妙,一入口,贝类的高汤随即溢出。

遗憾的是,球谷无法静下心来享用,不过砥上做的料理味道依然无可挑剔。

砥上说要在水分渗入面衣之前吃完比较好,不需要砥上提醒,球谷一下就吃个精光。

砥上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料理一道一道端上桌,没有说是否听见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不过,球谷好像感受到他的目光。

「在米饭料理之前,还有一道料理。」

「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好尴尬。

有其他客人在场,他不敢问砥上是否有听见刚才的对话。

球谷的背部冷汗直流。他吃完炸蛤蜊配菜的海苔炸根菜后,放下筷子。

「抱歉,今天我先回去了。帮我结帐。」

球谷对洗完碗盘的健二说。健二似乎没有察觉到异状,一如往常地将手写的帐单拿给他。

(怎么办?怎么办?不……不要紧,冷静一点。)

他强压下想要拔腿就逃的冲动,等待健二找零钱给他时对自己说道。

砥上不一定有听到电话的内容,即使他真的听到了,他也有方法可以蒙混过去。行为举止越可疑,越容易引起砥上的疑心,只要冷静沉著地应对就不会有问题。

现在他的思绪停摆,总之必须先离开这里,重新振作才行。只要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定可以帮自己找到藉口。

从健二手中接过找零后,球谷穿上大衣──尽可能缓慢,看起来不像心急如焚。

球谷也向餐桌座位的两名女性客人点头致意。他本来打算像平常一样潇洒地向健二和砥上打招呼后便离开,偏偏今天砥上却从吧台走出来帮他开门。

之前客人不多时,砥上有时也会送他到餐厅外面,但今天砥上这么做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恨不得早一刻回去,在这个时间点跟砥上独处,不知道砥上会对自己说什么而心怀警戒。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有吗?跟平常一样啊。啊,不过,我有点累了,所以今天想早一点回去休息。」

他讲话的速度不自觉变快。

外面很冷。没有穿外套的砥上应该更冷吧?球谷想跟砥上说不用送了,催促他回去店里的时候,砥上思索了半晌,目光游移,然后开口说﹕

「……刚才那通电话……」

光听到这里,球谷便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果然被他听见了。他发现了吗?自己必须蒙混过去才行。

球谷越思考,越焦急得说不出话,也无法装出表情。

「那么,我……谢谢你的款待!」

砥上的话才说到一半,球谷便打断他,说完立刻转身。他好像有听到砥上在叫他,但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上一次像这样全力冲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断向前跑,直到弯过转角之前都没有回头。

(我完蛋了……)

他逃跑了。

在任何人眼中看来,他都像是「落荒而逃」吧?

人不会没有理由就逃跑,他的逃跑彷佛在说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球谷一路跑到从「一里」看不见自己的地方,才在路旁蹲下来,抱著头。

(糟透了。)

砥上一定会对他起疑心了。好不容易顺利进行到这一步,一切都白费了。

球谷维持蹲在路旁的姿势好一会儿,但他总不能一辈子蹲在这里。

他缓缓站起来,砥上当然没有追过来。他的餐厅还在营业,球谷知道即使砥上觉得他的行动很可疑而想要质问他,也不可能追上前来。

照这样下去,只要他不去砥上的餐厅,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彼此了吧?

即使知道球谷对自己撒谎,砥上也没有机会责备他,随著时间流逝,砥上迟早会淡忘这一切。他们之间的羁绊只有这点程度而已。

球谷因寒冷而流鼻水,他吸了一下鼻子,开始迈步走去。他环顾四周,想要招一辆计程车,这时候,他看到马路对面有酒吧的招牌。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酒吧,点了较烈的酒。他觉得自己不买醉就无法面对这一切。

他坐在有别于「一里」的昏暗吧台角落的位置,拿著威士忌杯,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下次该用什么脸去面对砥上。

只要他不主动去砥上的餐厅,就不会见到砥上,但他也不想再也见不到砥上。

他不惜撒谎说自己失去记忆,好不容易才能随时吃到砥上做的料理。

他好想趁天寒地冻的时节再吃一次卤小芋头和烤海老芋,接下来时序进入春季,当令的食材也会改变。白鱼和蜂斗菜的花茎等,都是时令之初正好要上市的食材。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圆这个谎,蒙混过去,维持常客的立场。

即使砥上对他抱持些许不信任感,只要不是决定性的不信任,砥上应该会允许他以顾客的身分继续光顾他的餐厅。之后再一步一步逐渐接近他就行了。

虽然这么做会从好不容易接近的距离向后退三步,但是他绝对不要全面撤退。现在他必须思考该如何善后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

(啊……我搞砸了这一切……)

球谷双手手肘抵在吧台,脸压在手上。

本来只要以客人的身分吃砥上做的料理,他便心满意足,但现在他无法这么想。

吃砥上做的料理,让砥上吃自己做的料理,彼此交换意见──一想到只差一步他跟砥上就能成为对等的关系,就让球谷懊恼无比。在交往之前被对方发现自己一直在装乖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球谷边吸著鼻子,不断骂自己,明明只差一点点了,自己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接近砥上,这一切都是出自于自己的意志,所以他一点也不为自己撒谎的事感到懊悔。然而,他却在可能被砥上听见的店门口打电话,他很后悔自己的轻忽大意。

如果砥上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他觉得即使自己坦白回答,也得不到砥上的谅解。正因如此,所以砥上才一点也没有怀疑他吧?

他希望自己尊敬的人也尊敬自己。他相信只要接近对方,认识彼此,就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为了接近砥上,为了认识他,他撒了谎。或许有人会觉得他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但对他来说是必须的行为。

(这在恋爱上是常有的事吧?女孩子谎报年龄和装乖巧都是家常便饭吧?女孩子总是会对单恋的对象撒一点小谎或是加油添醋,相反的,这种行为反而有点可爱。等到两情相悦之后东窗事发,只要笑著道歉就没事了。)

如果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球谷思考著这些无意义的事,摇晃著威士忌酒杯。

倘若他是具备即使被厌恶和轻蔑也无法被忽视的才能和实力的厨师,如果只要厨艺够精湛就能够被原谅、被砥上认同就好了──就像砥上之于自己一样。

即使说他是骗子、卑鄙小人、人格扫地也无所谓,只要自己尊敬的人能够敬他为一名厨师,他就心满意足了。

球谷一口饮尽原本只是小口啜饮的威士忌,喉咙也随之发热。

在酒吧的角落独自饮酒哭泣,要是被写在杂志上,他就没脸见人了,所以他强忍住泪水,大口喝著酒。

哭泣也无济于事,他必须想办法蒙混过去才行。他一定做得到。为了圆谎,他必须撒更多谎,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即使会受到良心的苛责,也好过甚至再也不能去「一里」用餐。

他只能准备好合理的藉口,等自己可以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之后去见砥上,再视情况一点一点缩短与砥上之间的距离。

球谷在酒吧里待了约莫两小时,喝到不至于醉倒的程度后才离开酒吧。

今天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他决定回家倒头就睡。

如果他无法顺利蒙混过去,如果砥上为了他撒谎而责备他、轻视他,如果他再也无法进入那间让人心旷神怡的餐厅──一旦开始思考,会让他恐惧得睡不著觉和忍不住哭泣,所以他尽可能不要去思考。他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回家睡觉吧。过了一晚,等自己冷静下来,或许可以想到很好的藉口。

球谷搭计程车回到公寓,搭电梯来到自己的公寓所在的楼层。

他走出电梯到走廊上,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公寓前方站了一个男人。

倚靠在公寓房门边站著的男人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而转过头来,球谷与他四目相接。

是砥上。

球谷立刻酒醒。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的态度让人很难不在意吧?」

砥上淡然地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这似乎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餐厅……」

「我在打烊后才来的。」

球谷本来想问砥上怎么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然后随即想起自己以前有给过他名片。那张名片不是给媒体用的,上面写著他的地址和电话。

他知道砥上为什么知道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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