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糖果屋 四章 火炉与面包

1

苍衣和雪乃与遥火道别之后不久,一个被设定为默认铃声的枯燥电子音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雪乃放在提包口袋里的手机。

“……怎么了?”

这么说着接起电话的雪乃沉默了片刻,倾听着对方的话。

接着——

“…………是吗,我知道了。”

雪乃只是给出这样一句冷淡的回答,就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她那彻底的冷淡显得刚才像是关系很僵的家人打来的电话。

然而,走在她身旁的苍衣听到了话筒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那是遥火的声音。

苍衣有些在意电话内容,而挂掉电话的雪乃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

“媛泽同学说什么?”

苍衣提问。既然打来电话的人是媛泽同学,他很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

雪乃有些顾虑地停下脚步。

苍衣也停下脚步,等待着雪乃的回答。但是,雪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改变了行走的方向,拐入了侧面的小路。

“……怎、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麻烦的人物追过来了。”

苍衣慌忙小跑着跟了上去。雪乃对他的问题给出的回答依然不算回答。

“咦?追上来……?”

“正好。反正我也没打算就这样回去,那就暂时不去‘神狩屋’了。”

雪乃说。本来苍衣和雪乃准备再回一次“神狩屋”,然后回到遥火家附近,尽可能在遥火周围监视一段时间。

既然苍衣受到了“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他们在遥火周围游荡就一定会遭遇“泡祸”。为了预防这种事态的发生,雪乃才打算回“神狩屋”替换衣服。而这就是她的首要目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闪回的心灵伤口——“断章”只要苏醒就会伤及性命。

为此大部分“保持者”都有用于安抚自己的物品和衣服,将其作为精神的依托。此外,有很多自发利用“断章”的“骑士”只在活动时使用跟精神创伤有关的道具和服装,这样可以更容易发现“断章”,同时也可以用作抑制平时发作的道具。

雪乃在学校期间,这种用途的衣服通常存放在“神狩屋”。

不过,雪乃走去的方向是与“神狩屋”所在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回家一趟。家里也有衣服。”

雪乃说着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慢了一拍的苍衣大步追在雪乃身后,他慌慌张张地对雪乃说。

“咦……家……是指雪乃同学的家吗?”

“没错。”

不然还能是什么——雪乃这样想到,声音也随之尖锐起来。

“等一下,雪乃同学家可以从一高徒步走到?你每次都是从那边来我家接我的吗!?”

“是啊。所以呢?”

雪乃干脆地回答。距离一高和典岭最近的车站是同一个车站,而苍衣都是坐电车上学。这样的话,雪乃那样做就不仅仅是绕远路那么轻松了,想象到整个过程的苍衣一瞬间惊呆了————

“……你在干什么?”

雪乃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

苍衣慌忙迈起停下的脚步,走在讶异的雪乃身旁。

如果说苍衣从来没有在意过雪乃的家,那一定是撒谎。

但是苍衣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触碰过这个话题,这是因为他从神狩屋等人那里听说过一点雪乃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不认为那是可以轻松交谈的话题。

雪乃干脆地将畏惧和好奇参半的苍衣带向自己的家。这里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区,房子比苍衣的家还要大出一倍。挂有“时槻”名牌的住宅绝对算不上是大院或豪宅,但是房子精美的造型还是可以让人感觉到里面的居民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

西洋风格的玄关大门是苍衣家的1.5倍,苍衣不由得有些退缩。

身穿学校制服的雪乃若无其事地推开大门,走进了自己的家。

雪乃的态度和外貌十分般配,不管怎么看都是这个家的大小姐。不过,由于三年前发生的“泡祸”,雪乃失去了家人,房子也被烧毁。后来她被这个家的主人,即她的伯父收养,现在的境遇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

雪乃打开了门,把钥匙放回口袋,没有打招呼就进入了玄关。

玄关十分宽敞。因为是第一次来到雪乃的家,苍衣无谓地紧张起来,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打扰了”,便跟在雪乃的身后走了进去。

“……”

“家里没人吗?”

雪乃沉默着脱掉鞋子,苍衣向她发问。

如果家里有人的话,那么雪乃至少应该说一句“我回来了”吧。就在苍衣这样想时,他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常识的预想被房内传来的拖鞋声和一位女性完全打破了。

“欢迎回来,雪乃。”

这是一位刚刚迈入老年的的优雅女性,她以符合外形的沉稳声线说道。雪乃则冷淡地小声回以“我回来了”。此时,女性的视线正投向伫立在玄关的苍衣。

“哎呀哎呀。”

女性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她注视着苍衣,说出仿佛有些脱离世俗的感叹词。她不知为何露出了十分开心的微笑。

“是雪乃的朋友吗?”

女性微微歪起脑袋,询问苍衣。

“嗯……啊啊。是的。”

“哎呀哎呀。”

女性听到苍衣肯定的回答,口气越来越高兴。

雪乃面无表情地解释“这是我的伯母”。听到她的话,苍衣慌忙行礼,而女性也点头回礼。

“还是第一次有男孩子来呢。多留一会吧。”

“哈……哈啊。”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苍衣挠着头给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雪乃已经脱掉鞋子走到家中。她干脆地向伯母说道。

“我只是回来换衣服的。很快就走了。”

“咦,是这样吗?”

“白野君到这边来。我的房间在二楼。我们上去。”

“哎?”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惊讶的苍衣不由得仰视着雪乃的面庞。

“没、没关系的,我可以在这里等……”

“快点。”

雪乃瞪着他表示催促,苍衣慌忙脱掉了鞋子。

雪乃的伯母再次微笑着向苍衣点头,然后就回到了房内。

“走这边。”

在雪乃的引导下,苍衣穿过擦得闪亮的走廊,爬上扶手上饰有雕像的木制楼梯。苍衣还是很紧张。只是第一次到雪乃家就让他很紧张了,再加上自从小学以来,他就没有进过女生的家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进房间的。”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他的想法,雪乃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道。

“咦?啊……是吗?”

“当然啊。我让你跟过来只是因为不想让你等在玄关,听伯母谈论我的事情。”

“啊啊……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苍衣总算有些认同,也有些放心了。但是同时,他也感到了些许遗憾。

雪乃走上二楼,打开一排房门中的一扇。

从门缝中可以看到雪乃雅致的房间配色。虽然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但苍衣至少没有在房内看到任何女生房间特有的可爱颜色。

“在这等一会。”

雪乃向站在走廊的苍衣说完这句话,就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里面响起锁门的声音。虽然苍衣本来就没有贸然开门的意图,但雪乃这样做还是让他有些寂寞。

“…………”

苍衣靠在走廊的墙上等待雪乃。细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家中变得响亮起来,在走廊里就能听到雪乃在房内活动的声音。脚步声,物体移动的声音。如果竖起耳朵,还能听到衣服摩擦的微弱声音。

苍衣不由得有些尴尬,他试着向房内的雪乃搭话。

“你的伯母有点奇怪呢。”

雪乃似乎隔着门听到了苍衣的话,房内传来了她有些模糊的说话声。

“……似乎是出身很好的大小姐。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是这样啊。嗯。可以理解。”

走廊里的苍衣独自点着头。

那位伯母确实给人以这种感觉。不过,要是由苍衣来评论的话,雪乃那种凌然的刚烈气质从别的角度来看,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典型大小姐形象。

“她是个好人呢。”

“是啊。”

在谈论学校和关于自己的事时,雪乃总是会变得很不高兴。

苍衣本以为谈起这些会让她不爽,但是没想到雪乃干脆地同意了苍衣的话。

“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很好。从很久以前就是。”

“是吗。”

苍衣很少听到雪乃坦率地感谢别人。

接下来,苍衣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失去一切的雪乃通过那位伯母的善意获得了相对而言比较自由的生活,而且她恐怕也意识到了那份善意,为了生活在

非日常中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也因此感到了负罪感。

“他们都是好人呢。”

“是好人。”

雪乃说。

“正因为如此——————姐姐说他们该杀。”

苍衣语塞了。

他们的话题就此中断。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有人走上来的声音。察觉到这一点的苍衣看向楼梯方向,只见雪乃的伯母端着呈有果汁的玻璃杯托盘走了过来。

“哎呀哎呀,怎么待在这里呀?”

伯母看到走廊里的苍衣,有些惊讶地说。

房间里的雪乃依然保持着沉默,苍衣只好苦笑着回答“她在换衣服”。伯母点头认同,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哎呀呀,不过还是不要站在这里了吧,到下面来比较好哦。”

她接着说。

“我端一些点心出来吧?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哦。”

“啊……不用了……”

面对她的盛情邀请,苍衣有些为难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我留在这里就行了。应该会很快。”

“是吗?”

“啊,有需要的话,您把这些交给我就行了。”

苍衣考虑到雪乃和伯母双方的感受,便伸出手来打算接过托盘。

雪乃的伯母表情十分为难,但她还是说了一句“是吗?”,就无可奈何地把托盘递给了苍衣。她一定是对雪乃带来的朋友苍衣很感兴趣吧。

她把托盘交给苍衣之后,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

“请、请问……?”

“哎呀,是我失礼了。”

听到苍衣为难的声音,雪乃的伯母像是在恶作剧般地笑了。

“你叫什么?”

“……咦?呃,我叫白野。”

雪乃的伯母听到苍衣的回答连连点头。接着,她忽然直视着苍衣的眼睛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白野同学。”

“有什么事呢?”

“今后雪乃也拜托你了哦?”

“哎……啊……好的。”

苍衣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而大惊失色,不禁这样回答。

雪乃的伯母温柔地笑着。就在苍衣陷入窘迫的时候,背后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雪乃从房内走了出来。

“哇,雪乃!”

苍衣慌忙回头。

雪乃皱着眉头嘴角紧绷,脸上的表情俨然一副临战的态势。

苍衣还以为他与雪乃伯母的对话触怒了她,但实情似乎并非如此。

“似乎接近了。走吧。”

“……!”

在雪乃伯母的面前,她简洁地说道。

即便如此,苍衣还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也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2

………………

当横川麻智睁开眼时,她正站在昏暗的厨房里。

阴影覆盖了如同黑白照片一般黑暗的厨房。厨房内狭窄而污秽,洗碗池中的餐具堆成了山。厨房中充斥着某种强烈的腐烂恶臭味,而麻智不知不觉间已经呆呆地站在了冰箱前方。

“…………………………”

她刚刚醒过来的大脑有些沉重,视野也不怎么清晰。麻智一动不动地想着这究竟是哪里。

不是思考,而是想。她的大脑和视野一样蒙着一层灰色,已经迟钝到无法做出思考了。

她只是站在昏暗凌乱而又腐烂的厨房中。

在像是用泥浆擦拭过的肮脏冰箱上方,一个生锈的微波炉盘踞在麻智眼前。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麻智茫然地审视着那个冰箱,又茫然地这样想到。

虽然几乎无法辨别厨房内的颜色,但还是可以勉勉强强看清楚这里有些什么。

一道光从麻智的背后射来。朦胧的光线从背后照在面前的冰箱门上,投射出麻智的巨大影子。

呆然的人形影子。

不……不对。那个影子不是麻智的影子。

那个影子是从站在麻智身后一步半的人那里一直延伸到麻智这里。接着,影子抵达麻智的脚边,像是要覆盖掉她的整个背部般向上蔓延,最后投映在麻智面前的冰箱门上。

“…………………………………………”

强烈、浓密、坏掉的气息让麻智知道在她的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女性”。

沉默的……不,是可能已经无法用话语沟通的疯狂气息与对方的视线刺向麻智的背部。

思考和视野一片模糊,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缓缓摇头的麻智于半梦半醒之间感到了背后传来的气息。麻智不在睡眠也未曾清醒的精神只对这一点有着清醒的认识——烙印在背后那个存在的气息中的异常“意图”正向她的皮肤渗透。

————啊啊,不那样做不行啊……

麻智在麻木的世界里进行着麻木的思考,她把手向前方伸去。

正确地说,这不是她自己的意图。而是与强烈的恶臭一同充溢整个空间的“女性”气息促使她这么做的。仅此而已。

麻智茫然而又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打开了没有关好的微波炉炉门。当她缓缓地打开了生锈的炉门,望向里面被切割为方块的黑暗时,一股混合着腐臭、铁锈和烧焦的味道静静地飘了出来。

————必须这样做……

于是,麻智茫然而又理所当然地——

缓缓地将右手伸入微波炉中的黑暗。

她一边感受着内部金属板触碰肌肤的寒气,一边让右手完全没入黑暗之中。接下来是手掌,然后她的指尖发出“滋”的轻微声响,碰到了最深处沾满烧焦污渍的金属板。

碰到了。戳在了上面。

但是,麻智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样,她继续做出缓缓伸手的动作。

她的手指渐渐弯曲,手腕也随之弯曲。手掌,手指,最终连指甲都随着冰冷的触感贴在了金属板上。即使如此,她还是继续将手笔直地、缓缓地送向更深的地方。

————必须……这样做。

麻智想到。站在她背后的“气息”还在催促着她,而她也按照对方的吩咐去做。

让她的大脑和视野变得更加朦胧的沉默“气息”像是在推挤她的背部一般催促着她,而她也遵照对方的指示去做。

理所当然地做着。

————必须进入——这里——

麻智想。充溢周围黑暗和空气的“意图”仿佛浸透了自己的大脑,理所当然的话语浮现在她茫然的头脑中。

……叽。

正在用力的手背关节发出了声音。

“好痛!”

在感觉到强烈疼痛穿越手骨的瞬间,积淀在她的头脑中的黑色薄雾一下子散开了,她的意识和视野都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麻智立刻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让她已经无法发出惨叫的混乱支配了她的大脑。疼痛,混乱,恐怖,还有不知为何产生的麻痹感触与感情在自己的脑内爆发,强烈的恐慌侵袭了麻智。

“…………………………!!”

在恐慌状态下,麻智慌忙抽出伸入锈迹斑斑的微波炉中的右手。

不,应该说她打算抽出来。脑内明明想的是抽出手臂,但她的意图却好像没能传达到脖子以下的部位,右手继续自发地送入微波炉之中。

麻智的手臂像是机械一般毫不停顿地向内推挤,手骨也随之受到碾压,而她本人因为这个事实陷入了强烈的恐慌状态。右半身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虽然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出右手,但意图却无法传达给右半身,不如说抽手的动作反而让推送的力量变得更强了。

她的右手淡然地执行着任务。

“……不!不要啊!”

麻智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撑在微波炉上试图抵抗,但是她的动作没有发挥丝毫作用。她的右半身僵硬地如同不属于自己的石像,正在以强大的力量破坏自己的身体。由于用力过度,她的右臂猛烈地颤抖着,而贴在微波炉内部的手上的肉已经溃烂,关节扭曲到了极限,骨头随时都会折断的痛楚也越变越强。

“啪嚓”的骨头破裂声从右手那里响起。

接下来的瞬间,微波炉的金属板发出“嘭咔”的巨响,剧烈的疼痛灼烧着麻智的手,超越极限的右手关节被扭曲到可怕的角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麻智停止了呼吸,紧接着她的口中迸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由于疼痛她的左手失去了力气,流泪的麻智差点就此瘫倒在地,但失去控制的右半身还支撑着自己,让她连瘫倒都无法做到。

她的身体用更加可怕的力量推送着手腕已经扭曲的右手。

折断的手臂在沉重而强烈的疼痛中继续用力,她的小臂骨和肘关节都因为过度的负担而发出了悲鸣。

“啊……啊唔……”

因为痛楚而几乎无法合拢的嘴巴漏出苦闷的喘息和涎液。

麻智紧贴在微波炉和冰箱上低头流泪,不断被剧痛侵蚀的头脑却还在乞求着别人的原谅和拯救。

站在背后的疯狂女性的气息

以冰冻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这样的她。

在这期间,她的右半身还在自发地挤向微波炉,右臂也以惊人的力量不断向前推进。

“…………………………”

背后冷漠而疯狂的“气息”沉默着加强了行动。

手臂中机械般的力量不断变强。被按在板上的皮肤于溃烂之后渗出血渍,她的手臂仿佛被当成了杠杆,不断碾压的骨头无比疼痛。

啪嚓——

宛如干枯树枝被折断的恐怖声音响了起来,麻智的右臂肘部之前的部位从里面翻转过来,折成了く字形。

“……!!啊……”

刹那间,她的身体大幅痉挛。仅此而已。她已经连惨叫都喊不出声了。她大大张开的嘴巴被喉咙深处涌起的呕吐感堵住了嗓子眼,声音和气息都被阻挡的严严实实。

可怕的剧痛伴随着裹在肉块中的骨头被折断的讨厌触感一同涌现。

而她被折断的手臂依然在向微波炉内推送,骨头折断的部分传来肉块不断撕裂扭曲,让人几近发狂的感觉。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

血色从麻智的全身褪去,感受着几乎让人失去意识的疼痛,她仍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件事。自己会被杀!必须逃跑。但是要逃去哪里?怎么逃?

她流着泪睁圆双眼。

超越极限的痛苦和恐惧使得她的眼睑已经无法合拢。

泪水和阴影,还有仿佛将一切变成空白的痛苦让她的视野变得扭曲。通过这样的视野,因为怕死而精神错乱的麻智在差不多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把手伸向了冰箱旁堆满餐具的洗碗池————

3

“————“燃烧吧”!”

爆炸的火焰一瞬间吞噬了阳台的窗户,填满窗框的窗玻璃立即被炸成了碎块。

“!”

在被红色照亮的阴暗房间内,碎玻璃如同下雨一般纷纷从天而降。薄薄的窗帘瞬间燃烧起来,卷着火焰飘向房内。一个身穿黑衣的纤细人影从只剩下窗框的窗户踏入房内。

她黑色的靴子践踏着散落于榻榻米地板的碎玻璃片。

和火焰一同被吹入窗户的爆风让她缝有蕾丝边的黑色长裙和用蕾丝发带绑起来的黑发马尾大幅度地晃动着。

那是一位身穿哥特萝莉装,并且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女。

少女身上缠绕着破坏与死神般的死亡气息,窗帘熊熊燃烧的火焰色彩摇晃着映照在她晶莹雪白的肌肤上。

“………………”

时槻雪乃。

当她踏入外观几乎已是废墟的古老公寓,她的眼睛由于敌意和戒备而眯了起来。

紧跟在雪乃身后进入房间的是白野苍衣。

苍衣躲过燃烧的窗帘走进房间,被充斥在房内的炽热火焰不停搅动的恶臭味扑面而来。那股味道像是来源于腐烂的肉块与血浆,让他的胸口感到严重不适。

“……唔咕!?”

吸入这股气息的瞬间,苍衣胃里的东西差点逆流。他只好用制服的袖子捂住嘴巴。

雪乃的背部近在眼前。在他们伫立的房间之中,到处都散落着垃圾和纸箱,凌乱的景象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人类居住的房间。

而雪乃直视的视线前方——

那里是和铺满榻榻米的房间连在一起的木地板厨房。由于大量的血液四处飞溅,那个铺着木地板的房间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一位身穿普通短裙和运动长袖,不知为何在室内穿着粉色高跟鞋的女性背对他们站在那里。

“………………”

“………………”

苍衣和雪乃沉默着面对这幅场景。

现场的氛围一触即发。女性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始终保持着背对们的姿势,没有丝毫回头的迹象。

然而,那位女性身上的氛围的确支配着周围的空间。从正常人类身绝对无法感受到的浓密恶意和疯狂似乎从女性体内渗透到了空气之中,挤压感官的强烈不协调感充斥了整个房间。

“………………………………………………”

单纯的沉默由于令人战栗的寒冷与沉重增强了它的浓度。

伴随着空气从脚边缓缓冻结的感受,雪乃的呼吸也紧张起来。

苍衣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汗毛倒竖,连冷汗都憋在了体内。走进这间房间之后,苍衣和雪乃都没有说过话。但是,这位女性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们已经心知肚明了。

“‘泡祸’……”

苍衣轻声低语。

《好啦,跳起葬送的圆舞曲吧。》

风乃的亡灵愉快地呢喃。听到她的呢喃,雪乃的嘴角同时绷了起来,她将握在右手中的红柄小刀举到面前,双臂交叉。

她去掉绷带而暴露在外的左臂上划有刻度般密密麻麻的伤痕,其中还有一道是流着鲜血的新伤。那是刚才雪乃打破窗户时,为了使用将疼痛转化为火焰的“断章”,自己划下的代价之伤。

接着,雪乃喊道。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在她低声呐喊的同时,雪乃手中的小刀向左臂一闪。

“!”

薄薄的锋利刀刃滑过雪白肌肤,这一瞬间,雪乃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开始抽搐。就在此时,“女性”像是弹簧般回头迅速转向雪乃,但“女性”的身体很快就像浇灌了汽油一样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有如人形蜡烛般发出爆裂的声响熊熊燃烧。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可怕的惨叫声从女性口中迸发,苍衣的身体也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充溢房内的腐臭味随着燃烧的火焰四处飘荡,热量与毛发燃烧的强烈臭味一道向房内扩散。

卷入火焰漩涡的“女性”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不断发出惨叫。“女性”那对充血的双眼异常通红,她仿佛要猛扑过来一般睁圆了眼睛,在火焰之中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但是,她的眼球也在火焰和热量的炙烤下,像是倒在平底锅上的煎蛋一样迅速变白并萎缩,最终被烧成了炭块。

“女性”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惨叫声就逐渐变得几不可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最终,被火焰缠绕的女性跪在了地上。在她的衣服和皮肤被烧焦之时,女性终于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雪乃的额头浮起了汗珠,她面带苍白的脸色一直守望着“女性”被燃死这个恐怖而又单调的过程。如果她途中放松,火焰就会消失。虽说“断章”是心灵伤口的劣化再现,由“断章”引发的场景本来应当是雪乃恐惧到无法正视的景象。

“…………………………!”

从雪乃的左臂滚落的血滴浸透了腐朽的榻榻米。

但是雪乃毫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咬着牙紧盯着那个“曾经是女性的东西”不停燃烧。

“雪……雪乃同学?”

“!!”

感觉到她的异常,苍衣抓住了雪乃的手臂。雪乃的身体微微一颤,点燃“女性”的火焰瞬间消失不见。雪乃露出有些畏惧又有点惊讶的表情瞥了苍衣一眼,但数秒之后,她怒视着苍衣,最后又侧脸看向一旁,将视线从苍衣身上移开。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被人看到不想被看到的样子了。

“你、你没事吧?”

“……啰嗦。因为过程太过简单,我有些戒备过度而已。真是愚蠢。”

雪乃恶狠狠地说着,但此时她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褪去。雪乃伸手遮住额头浮起的汗水,肩膀随着喘气微微晃动。

正如雪乃所说,一动不动的“女性”手指已经完全炭化,被火轻而易举地烧掉了前半截。苍衣皱着眉头移开视线。她已经彻底死掉了。明明在几分钟之前还保持着普通人类的姿态,现在却变成了没有头发和衣服,只有人体形状的可怕炭块。

苍衣注视着引发惨剧的元凶——雪乃。

按住左臂自残伤口的雪乃正靠在壁纸脱落的房间墙壁上微微喘息。

“雪乃同学……这里的空气不好,我们到外面去吧。”

“………………”

听完苍衣的提议,雪乃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坦率地听从了他。苍衣走到厨房旁边的狭小玄关打开大门,又撑着雪乃的肩膀,把她带到了室外。

房内惊人的恶臭向玄关处的空气扩散。在苍衣的支撑下,雪乃走出了玄关,靠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痛苦地呼吸着,但她还是坚持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我会……联系神狩屋先生。”

接着,雪乃断断续续地对苍衣说。

“你在这里放哨,看看‘那个’会不会再次活动。”

“啊……嗯,我知道了。”

苍衣虽然担心雪乃的情况,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苍衣还是忍不住向雪乃确认。

“刚才的……惨叫声会不会把人群吸引过来?”

雪乃浮满汗珠的脸疲惫地转向苍衣,她开口回答他的提问。

“大概没事吧。‘噩

梦’中发生的事基本上都不会外泄。除非是外界的反应对于它本身具有意义……”

“啊,是这样吗。”

通过自己遭遇“泡祸”的为数不多的经验,苍衣也觉察到了当时世界仿佛已被封闭的感觉,那不是比喻或者错觉,而是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最为真实的感受。

雪乃结束了对苍衣的解释,费力地把手机举到了胸前。

她以迟缓的动作操作手机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乏力。

“如果雪乃同学太过难受,就由我来联系好了。”

“你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吧?”

雪乃脱口而出。

于是,苍衣无可奈何地按照最初商量的那样,回到了布满恶臭味的房间,站在横躺着烧死尸体的厨房里放哨。

“……”

在这阴暗的房间内,垃圾、破烂、还有乱七八糟的衣物散落一地。

因为窗户已经碎掉,玄关大门也被打开,房内的恶臭味稍微减弱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不捂住嘴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吐。

烧死的尸体蜷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与苍衣共处一室。在玄关外打电话的雪乃疲惫地说着话,她微弱的声音传入被夕阳染红的房中。

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

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光亮,只有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四周。

在这样的房间内,一直凝视着烧死的尸体会很恶心,所以苍衣将视线投向房内的布置。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厨房内的地板上溅有大量的血渍,堆满餐具的洗碗池那里飘来刺激的腐臭味。苍衣又仔细审视了一番,只见洗碗池旁边的冰箱也涂满了血污。

“…………………………”

虽然把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开了,但是诡异的气息反而变得更强。

话说回来,这里的惨状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今为止苍衣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此时,苍衣的脑内不断浮现起种种联想。

这次的“泡祸”是《汉赛尔与葛丽特》。那么被烧死的“女性”应该就是居住在森林里的配角魔女。

被烧死的“魔女”。

被烧死在面包烤炉里的“魔女”和被烧死在厨房里的“女性”。

这里是“魔女”的厨房。既然“魔女”已被葛丽特烧死,那她的恶行应该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出现在《汉赛尔和葛丽特》中的魔女,会在自己的厨房里做些什么?

没错,那位童话中的食人魔女会做什么呢。

“…………………………”

想着想着,摆在冰箱上方的微波炉映入苍衣的眼帘。

像是从别处捡回来的肮脏微波炉静静地盘踞于黑暗之中。炉门紧闭,镶嵌在正面的耐热玻璃被阴影和污渍覆盖,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苍衣很在意这个微波炉。

讨厌的恶寒感缓缓爬上背部,不断扩散。

虽然他拼命要求自己不要多想,但是这个厨房里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发生过流血事件。而且摆着微波炉的冰箱上还有刚刚溅出的血迹。

微波炉的炉门上也有血迹。

生涩的铁锈味和新鲜的血腥味与在胃里不断翻腾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这股让他的胸口极度不适的味道在凌乱不堪的厨房内静静扩散。

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有什么?

苍衣注视着肮脏的微波炉。接着,他缓缓地迈出步子,接近到炉前。

“………………”

即使靠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苍衣还是无法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情况。

不要看里面就可以了。只要没有了解一切,苍衣的“断章”就无法发动。

当苍衣的“断章”理解了别人的“噩梦”,就可以与其共有。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苍衣拒绝了对方,那个“噩梦”就无法继续维持,会全部归还原主,将其彻底消灭。

在清醒之时毁灭梦的世界——苍衣的“断章”因此被取名为“梦醒的爱丽丝”。

因为被苍衣弃之不顾而无法成为任何人,最终化作异形融化至死的青梅竹马——沟口叶耶就是他的“断章”的由来。

将自己理解的“噩梦”毁灭掉的“噩梦”。

不理解对方的“噩梦”,他的“断章”就无法发动。

如果事有万一,苍衣的“断章”也许会变得不可或缺。

因此苍衣不得不去看、去听、去知晓这个“噩梦”的一切。

一开始他就下定了决心。从他为了不要再次舍弃叶耶,为了不让拥有叶耶轮廓的雪乃死去,决定成为“骑士”的那一刻起。

他无法不看。

不管出现任何东西,他都不得不看。

“………………”

他必须搞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苍衣轻轻咽下口中的唾沫,沉默着将手缓缓接近腐朽的微波炉。

他的手指碰到了炉门,又抓住了把手。

接下来,他静静地——向握住把手的那只手灌注力量。

咔嚓——

手上传来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触感,锁住炉门的挂钩松脱了。

这时,他的手停止了动作。这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紧张和恐惧让他无意识地停下了开门的手。

肃穆的寂静笼罩四周。夕阳与沉默一同沉淀。

雪乃在房外讲电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

苍衣的手抓在打开一条缝隙的微波炉炉门上——有一个人正注视着这幅场景。

房内充满了腐臭味。那是从背后已经彻底炭化的女性死尸那里飘来的气息。

“……”

苍衣咽下一口气,做好了觉悟。

接着,他抓在炉门上的手开始用力。

叽——

里面是空的。

“…………………………呼……”

他吐出藏在肺部深处的气息。在释放掉过度的紧张之后,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注视着空空荡荡,内外一样肮脏的微波炉,苍衣怀着混有安心和沮丧的心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关上炉门……

在关门的冲击轻轻碰触冰箱的瞬间,冰箱的门像是无法承受内部的压力一般猛然弹开,如同瀑布的大量血污和一只人手随之涌出。下一个瞬间,将人类面部手脚毛发内脏勉强压缩在一起,远远超出了冰箱容积的恐怖肉块散发着比刚才更为强烈的腐臭味,从冰箱内不断涌出————

苍衣的惨叫声回荡于阴暗的房内。

4

媛泽遥火的手机突然开始播放流行歌曲的旋律。

“啊……”

在家门口送走雪乃、苍衣还有麻智之后,遥火满怀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听到铃声她慌忙拿起手机,而显示屏上出现了让她心神不宁的根源——横川麻智的名字。

“……喂,喂喂,麻智!?”

因为一直很在意后来的状况,接到电话的遥火有些焦急。

但是,话筒那头麻智的声音跟刚才分别时她激动的语气完全不同,听上去十分冷静。

“啊…………遥火……”

“麻智?真是的啦,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遥火轻轻吐了一口气,对电话那头的麻智说。

“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你见到时槻同学了吗?”

接着,她问起自己一直无法放下心来的问题。可是,麻智用模模糊糊的声音否定了遥火的疑问。

“没有……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有别的事情。”

“咦?什么事?”

“拜托了。我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想要跟你商量。请到我家来。最好现在就过来……”

“哎……?”

遥火大吃一惊。话筒那头的麻智声音十分憔悴,与平时的她很有落差。对麻智的担忧和不安的心情渐渐涌上遥火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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