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田臣,睡了。
「………………」
他在铺着被褥的木架床上,将薄薄的毛巾布材质的被子胡乱搭在胸口上,被这一天的疲劳所侵蚀,正像死了一样睡着。
周围没有邻居的田间屋子,很安静。
没有灯光的漆黑房间里,寂静得能够听到自己血液的流动,没有半点声音。
————完全不顾这个季节的晚上,潜藏在整片农田中的虫鸣与蛙叫声吵闹。
阿臣只是在这将闷热的黑暗充满的寂静之中,睡了。
尽管从离床头不算太近的墙壁上,透过窗帘敞开的窗户洒进来朦胧夜光照亮了他的脸。然后,尽管同样被这微弱光线照亮的,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桌上的那株百合花,正府视着他。
「………………」
在这死寂之中,唯独百合花朦胧地游离其外。
在阿臣正睡在床上的这个房间里。
夜色之中,好像什么记号一般。
咻嗒——
在窗边。有个影子。
………………
2
苍衣和他————木之崎一真相互见面的这个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喂,一真!你过来一下!」
突然从围墙外面飞来一个紧张的声音。苍衣条件反射地隔着被唤作一真的青年向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运动风貌个子很高的年轻人,目光留在马路的另一头,向这边喊过来。
「啊?怎么了?阿臣!」
一真回过头去。挂在他裤子上的银饰链子发出声响。
眼前的青年的相貌言行,与外面那个看上去像是他朋友的青年那精悍诚实的形象,可谓截然相反。
一真被朋友叫住,朝着门外说道
「我现在才正要讲事情!」
「抱歉!」
对方的回应带着疑惑与紧张。
「不过琴里家的婶婶在。样子很奇怪!」
「啥!?」
听到这句话,一真立刻离开了工房的入口,小跑回去。突然被他搭腔有话要说又被他扔下,苍衣和千惠不由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
「……请问,刚才那是?」
「哎……他是木之崎」
对苍衣的提问,千惠好像也摸不着头脑。
「他是群草先生照顾的……一个……人……」
两人一时间呆呆地听着一真离去时踩着碎石发出的脚步声,但不久之后,千惠有些怀疑,从板之间站了起来。
「我姑且去看看」
说完,千惠离开了。
苍衣也追了上去,立刻追上了她。在那头的门外,阿臣和一真站在一起向路的前面看去,阿臣手一指,一真皱紧了眉头。
「木之歧,你干什么?怎么了?」
千回说道,然后苍衣从门内露出脸来。
在阿臣所指的方向上,似乎是用老旧枕木拼成的木栅,以及宽幅只有一股道而且没有断路闸的平交道口。而那里就是铺着这样一条被用作备用铁道的宁静的单线轨道。
然后在平交道口的那边————有一位女性。
她乍看之下和苍衣的母亲差不多岁数的,穿着裤子与T恤衫,上面披着一件薄上衣,是一位平淡无奇的中年女性。她正站在道口等过铁道的警笛。
只不过,她所站着的是警笛没响的平交道口。
「…………?」
苍衣脸上,也转为看到可疑东西时的表情。
光是远远看去就能知道,女性正心不在焉的对着前方,看上去只觉得她在等待过去。那并不是在过铁路之前以防万一确认安全的样子,至少她从几分钟以前就一直维持着这个样子。
周围是房子、农田、碧绿的原野,然后远方是山林。
在这样的布景之下,她呆呆地一个人站在宁静的铁道的景色之中。
这片乡间景色之中,在警笛没响的平交道口等待的女性的样子,只看一眼也就算了,可是越看就越让人觉得奇怪。
毕竟没有理由一直站在那里。在风儿轻柔的吹拂中,一直心不在焉地站在宁静的平交道口一旁的女性身影,打个比方吧,看上去不像平交道口本来的等待电车驶过的这种用途,反倒像是在等待电车驶来。
等待,电车驶来……?
刚一想到这种可能,苍衣感到当下眼前的情景看上去难以名状的不祥,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心还有皮肤上滑过。
苍衣在困惑的一真和阿臣得出结论之前,迅速从门口冲了出去。
「!?」
「喂……!」
苍衣感到了两人很吃惊,但没有去理会。
因为他们两个认识那位女性,因此得出了“那个”结论却有所犹豫,而苍衣不同,苍衣的“不祥预感”因为客观而非常直接。
换而言之,那名女性准备撞车自杀。
「库……!」
这种助人行为不是苍衣的天性,毕竟戏剧性的事情并不『普通』。
可是现在,苍衣是因为与〈骑士团〉相关的事而来到这里,这样的状况让苍衣行动了起来。这种感觉。这种状况。这种预感。苍衣以前多次看到过,无可挽回的事情在这种时候以最糟糕的形式发生。
然后——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平交道口的警笛响了。
在光是听着就让人害怕、焦虑,仿佛心脏被针扎一般的独特警铃响起后,纯红的警告灯迟了片刻以仿佛刺瞎眼睛一般的强光开始不祥地明灭。
「……!!」
内心的焦虑奔涌而起,甚至轰飞了“预感”的真伪存疑。
心中只有“如果没猜错”的最糟糕的情景。然后,苍衣的行动与鸣响的平交道口让两人总算从困惑的咒缚中挣脱出来,然而为时已晚,苍衣和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
「…………!」
轰隆,传来电车的声音。
电车飞驰。随着电车的逼近,平交道口的声音越来越大。
仿佛殴打鼓膜与神经的尖锐警笛声,眼前明灭的好像血一样红的光线,然后,还有正心不在焉地站在这阵轰鸣与强光之中,丧失表情的女性。
苍衣拼命地想要冲向她的身边,挤出所有力气,全力奔跑。
沉重凶暴的电车的声音,加上与尖锐不祥的道口警笛声,再加上自己激烈的呼吸声以及鞋底撞击柏油路面的声音,乱七八糟的混合在一起响彻脑袋,令人作痛地将听觉淹没。
在这种狂乱的“声音”之中,平交道口的光景不断靠近。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追上去,阻止她。
当当当当当当!!
还差一点、
再快一些!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还差一点、
看到了平交道口的情景,光景飞快地变大。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眼前了,那位女性的脸——————
啪唰!
瞬间,女性的身影在眼前轻盈地踏了出去,顷刻之间被巨大的钢铁之块从正侧方拍烂,伴着惨绝人寰的肉被压扁的声音,被卷进车轮之中,顷刻之间从眼前完全消失不见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衣张大眼睛,发出惨叫。从喉咙迸发出的惨叫,被电车紧急制动发出的仿佛能震坏耳朵的可怕金属制巨大声音完全盖过,犹如被雪崩吞没一般遭到抹消。
红色雾气在视野中弥漫开来,猛烈的血腥味与焦臭的铁的味道从口腔与鼻孔灌了进去。两节车厢组成的短电车完全驶过眼前,停下来,空出的平交道口的景色露了出来,然而这是绝不能展露的一幕。在那里,身体几乎完全被电车粉碎并带走的骇人尸骸的,破裂的皮、肉片以及内脏被电车拖行的痕迹,毫不保留地四散飞洒,浸泡在满满一地蔓延成一大片的,透过柏油路面呈现漆黑色的血海之中。
从破碎的胴体流出来粉色内脏,在眼前又湿又黏地长长拉开,仍挂在电车下面。
割破碎裂却仍然呈现人类之色的皮肤,在被拖行之后铺满铁道。
沾满血和脂肪的手、脚、还有肉片,连着这些几乎被扯断的皮,失去血色变得纯白。
在茫然地杵在原地的苍衣面前,破裂、破碎、飞散,直到刚才还是具有生命的血与肉,让血、脂肪、肉、内容物的,腥臭而令人不快的生命内在之物的气味,如同蒸汽一般猛烈地一齐向空气中升腾。
「……………………呕……!!」
强烈的呕吐感汇集在一起,翻涌而上。
迄今为止,苍衣多次目睹过悲惨而残酷的光景。而且他是有心去看的。
可是如此直接,如此令人不容置喙的明确之死,在光明之下看到人身体被破坏的样子,还从来不曾有过。眼前的一幕不是在迄今为止的〈噩梦〉中,那种源于噩梦而骇人却莫名地缺乏现实感的情景,可谓是“普通”的破坏人类身体的极致。这不容抗拒的“死亡”,
对苍衣的精神带来了与以往形态不同的可怕冲击。
然后————
在眼前的地狱之中,坐着一只大“狗”。
那是一只浓浓的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它就好像电车驶过之后,眼前的视野打开的那一瞬间,和消失掉的女性进行了替换一般,仿佛那名女性变成了狗一般,不知不觉间便存在于那个地方了。
狗或许是在极近的距离目睹了这场事故,身上淋到了大量的血,它的脸和身体超过一半染成了漆黑。然后,安然地坐在血与肉与皮的海洋中的这只狗,看上去就像从碎裂爆散的女性的肉体中出现的一般,拥有难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端坐并存在于此。
「…………………………………………………………………………」
狗直直地盯着苍衣等人。
苍衣察觉到人的气息。只见不知何时赶上苍衣的阿臣,面无血色,茫然地用颤抖的声音低语起来
「……你是…………凯撒……?」
狗用鼻子哼了一声,就这样沿着铁道跑掉了,鼻尖伸向了已经停下的电车车体之下。然后它一时间进行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动作,可马上又停下这个动作,转过身来。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它的嘴里叼着,剧烈地摆动着。
狗,正叼着女性的脑袋。
「…………!!」
苍衣倒抽一口凉气。头发被叼着,无力而沉重地吊着的女性沾满鲜血的脑袋,随着狗头部的动作而大幅摇摆,半睁的眼睛凝视半空。
在噤若寒蝉的两人面前,狗立刻大角度转身,叼着脑袋不知冲向了何方。两人什么也做不到,维持着身体动弹不得的状态,茫然地看着奔跑的狗顷刻之间从视野中消失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之中。
「…………………………」
「…………………………」
沉默。
苍衣,还有站在他身旁的阿臣,相互看了看。
他的白色衬衫上,就像点点水花一般,溅到了红色的血迹。
苍衣就好像才注意到一般,降低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苍衣身上修着校徽的衬衫以及苔绿色的裤子,仿佛被喷到一般,整面染上了比阿臣身上更多的,细细的血迹。
手臂也是。看不到的脸……恐怕也是。
「…………」
苍衣一语不发地转向身后之后,恐怕动身很迟的一真杵在了离现场很远的地方,看着这边,摆着木讷的表情。
在那边,神狩屋和千惠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要赶过来。
骚动飞速扩大。苍衣一时间呆呆地望着这些情景,然而不久后仿佛精疲力竭一般垂下了肩膀,注入不似灰心难以名状的感情,从胸口底部发出沉重地一口长叹。
………………………………………………
3
「………………」
在远方,传来乌鸦聚集的吵闹声音。
眼前发生了一起悲惨的“事故”。在那之后,苍衣接受了赶到现场的警察的调查询问,苍衣等人在下行车站的事务所中东忙西忙,过去了三个小时。
同样被带来的,还有石田臣和木之崎一真两人。
与已故的女性相识的两人与只能讲述事故状况的苍衣不同,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也就那名女性的情况向警方提供了详细的证言。
从那边的席位上传来的词汇是
『自杀』
『妈妈』
『一样』
『消沉……』
等等。
苍衣一边听着那些,一边坐在和学校的办公室很像的乡下车站的事务所的折叠椅上,与脑海中自动地不断浮现的那个冲击性的现场的记忆对峙。
虽然苍衣有时被要求填写文件,一直被迫等待着,怎么也不是能够感到无聊的精神状态。午饭也没吃,胃袋应该空荡荡的才对,可是理所当然的,完全没有向车站事务所端上来的茶点伸手的心情。
苍衣只是一味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装茶点的木制容器,想着那是与在群草的工房里看到的相同种类的工艺品。
胃部周围很重。充满血腥的记忆浸染身心。
苍衣身上的衣服,刚才已经换成了因为备用而带来的衬衫和裤子。
可是裸露出来的,淋到了像雾一般飞洒的血液的脸和双手,只是在群草家用拿到的湿毛巾擦了擦。也许是心理作用,苍衣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好像还有被水稀释过的血黏在身上,心想千惠的洁癖症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发挥着没有意义的想象。
时间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比例很不均匀。
到头来,苍衣听到慰劳的话同时从车站事务所获得解放的时候,中午早就过去,已经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间了。
一真和阿臣两人也跟在一起。试想一下就会发现,在后半部分进行供述的只有他们两个,说不定试着问一声可不可以先回去就能提前走人的,不过在三人凑在一起被送走的时候,苍衣才总算注意到这件事。
「……」
女性的头还没有找到————苍衣一边听着警察和车站工作人员交谈着这种事,一边离开事务所。
他的脚步很沉。他没能从冲击中走出去。
苍衣只是在车站事务所里那段无所作为的时间里,隐约地察觉到自己受到了超出正常范畴的打击。
而且,也察觉到其中的理由。总而言之,苍衣将自己看到的,女性在眼前变成四分五裂不留原形的情景,在无意识间与自己的心灵创伤重合在了一起。也就是说,苍衣动辄就会————联想到叶耶死去的那一幕。
「……啊」
苍衣刚一走出开着冷气的车站大楼,便见到吹拂着温热之风的车站之前,群草的箱型车和神狩屋,还有雪乃正等待着自己。
「雪乃同学……」
「好像完全败下阵来了呢。是不是差不多想不干〈骑士〉了?」
在车站前,只把左手撑在腰上像仁王一样站着的雪乃,用尖刻的话迎接了苍衣。
苍衣听到这句话,有种不像是协助过警察,更像是被警察释放的感觉,露出疲惫的笑容,竭力地调侃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是担心我而过来的么?」
「这话要是认真的,你还是去死一次比较好呢」
雪乃眼神冰冷,毫不留情地粗声说道。
「……那也是」
苍衣并没有感到失落。
他只是极为正常的觉得「不出所料」而已。
「那果真……是〈泡祸〉么?」
「如若不然,我可没理由到这里来」
雪乃断定地说道。神狩屋对她的话补充了一句
「虽然不知到那起事故是不是那么回事……但有这种可能。总之,梦见子的那个预言出现了」
「是这样啊……」
苍衣垂下眼睛。看到他这个样子,雪乃的眉头烦躁地缩紧到一块,直直地盯着苍衣看了看之后,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要是你死了,被预言的〈泡祸〉会不会来我这边呢?」
「咦?」
「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在想,如果能够确信真的是这么回事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掉白野同学吧」
「哈哈……」
雪乃的眼神完全不是在开玩笑。面对雪乃突如其来的愤怒,苍衣只是无力地笑了一下。
苍衣的思维完全没有跟上。
总而言之,此时在疲惫的苍衣脑中,只是联想到之前一直在打照面的警察,产生了「这样一来,雪乃同学要是成了杀人犯就麻烦了呢」这种有些脱线的感想。
……正巧就在此时。
「我说,莫非你,就是那个〈雪之女王〉?」
有人向雪乃搭腔。不知何时,一真离开了刚才还在一块儿的阿臣一个人走近过来,压低声音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人?」
雪乃因为事情慢吞吞地拖延到了现在,向一真投去蜇人的视线。
「啊……」
苍衣连忙准备对雪乃的问题进行解说,刚那个张开嘴,不过被群草抢在了前面。他从旁边的车子的驾驶座的窗子里,直截了当的说道
「他是我照顾的人」
「我叫木之崎一真」
从雪乃美丽的脸庞之上放射的视线,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可一真承受着雪乃这样的视线一步不退,从正面对着雪乃。
「不好意思,事情我有所耳闻。你是〈雪之女王〉?如果是的话有话…………不对,我有一事相求」
一真留意着在背后离得有些远的阿臣的样子,用客气的口吻说道
「什么?」
「阿臣……那边的我朋友,能不能救救他?」
一真对雪乃冷淡的提问,作出回答。此时,一真一边接受着雪乃打量的目光,一边在那张乍看之下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好像再三思量过的认真表情。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那家伙估计被〈泡祸〉给盯上了」
一真说道。
「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能确信。要是弄错了,让我怎么道歉都
可以。所以帮我救救那家伙……」
「……」
苍衣看看雪乃。雪乃一脸不开心地盯着一真,不久终于背了过去,向群草的车子走去。
「喂……!」
「我可不管」
雪乃对一真冷冰冰地放出话。
「我是认为〈泡祸〉有可能在这里出现,才过来狩猎的。其他的事我没兴趣」
雪乃一说完这番话,看也不看一真和苍衣,立刻打开群草的箱型车的后排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即便如此也没关系的话,就随你便吧」
最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然后,立刻响起了粗暴的声音,车门关上了。
†
木之崎一真被〈群草工房〉收留,差不多快五年了。
一真是〈保持者〉但不是〈骑士〉,〈断章〉也没有起名字。
这在〈骑士团〉之中————与怀着有名字的〈断章〉并非〈骑士〉的类型一并————是占据压倒性多数派的成员之一。给〈断章〉起名这种行为并不仅仅是『对〈骑士〉而言的名片』,本来的理由是『抑制〈断章〉』,不过一真哪一种都不需要。
本来给〈断章〉起的名字,是将内心的某些法则无法奏效,有时不接受控制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当做“一团东西”来方便认识的道具。
人类具有即便面对未知而无形的东西,也能通过起名字来勉强进行想象,来安定内心的倾向。
换而言之,将〈断章〉当做“叫这个名字的动作”来认识,能够减轻恐惧,容易控制。
不安与恐惧是最容易唤起〈噩梦〉的诱因之一。因此就算不是〈骑士〉,所怀的〈断章〉若属于〈雪之女王〉那种危险而容易失控的类型的话,从一开始就起名字也是最基本的缓冲错失。
不过一真连这种情况也没有。
换而言之,一真的〈断章〉除了对本人的心灵健康之外影响微不足道,而且弱得不需要担心失控。
这样的一真所拥有的〈断章效果〉为『会看到最近要死的人桌上摆着插了花的花瓶』。只是世间常说的『会看死相』的变种而已,而且并不是必定能够看到,所以一真的〈断章〉在自己所知范畴内的〈保持者〉所拥有的〈断章〉中,公害最轻微的之一。
当然,这不是成为〈骑士〉后能够派上用场的〈效果〉,所以这也不是能够促动他成为〈骑士〉的因素。
一真在上初中时作为〈泡祸〉的〈潜有者〉发作,被〈群草工房支部〉发现后接受了帮助,相对的,他会不时地应群草的要求以打工的名目帮些琐碎的小忙,并与以往的一般生活相协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对于一真来说,攸关性命的〈泡祸〉,是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其他世界的事情。
打个比方吧,就像是被摩托车轧了而进行过简单的康复训练的人,听到别的地方翻斗车扎进房子里撞死好几个人的那种感觉差不多。
……这种认识,在今天早上,被推翻了。
他察觉到这件事,纯属碰巧。碰巧有了临时收入,碰巧一时兴起想分散阿臣的注意力而邀请阿臣到小镇外面,碰巧到阿臣家去邀请阿臣的时候被婶婶招进家中,擅自进入了阿臣的房间,而事情就发生了这个时候。
阿臣家是这一带常见的,一所有白围墙的,原本是农家的民宅。
在这所民宅,一楼用作储物室,从主屋独立出来的二楼用作阿臣的房间。与阿臣踏实的性格不相符,书和CD堆在一起十分杂乱。当一真将脸探进这个房间时,最先是一股异样感闯入一真眼中。
阿臣的房间绝对不算小,即便如此也有无法完全收起来的大量东西,所以十分杂乱。
在这杂乱中就算多了什么少了什么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可是即便如此,阿臣的房间里还是有个让人不忍去看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吸引目光。这个时候,一真才知道。
阿臣的桌子上————放着一件插有一株白色铁炮百合的小花瓶。
书、CD、运动用品之类的东西本来就很多,阿臣没有摆花的习惯。而且令人不解的是,这张除了参考书之外还对了很多其他东西的桌子上,那朵充满着异样静静摆着的花,一真曾经见过。
一真不由冲口问道
「阿臣……喂、这花是……」
「啊,这东西……嗯,是那个。真厉害的,还没有枯萎啊」
听到一真没打招呼先惊呼出来的呢喃,坐在桌前椅子上的阿臣转过头去,一脸冷静的如此回答。
「你说还没,你……」
想忘也忘不掉,这是阿臣从琴里桌上摆的花瓶中抽出来的一株白百合。
可是这很古怪。那件事发生在本月初,在那之后,应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才对。
那花当然没有张根,只是一株剪下的花。
一真家是开花店的。虽然并非本意,但熟知剪下的花的寿命,那朵花从那个花瓶里抽出来的时候,那些花有一部分已经开始枯萎了,一真曾认定,那个花瓶的所有花寿命斗不过三日。
怎么想也不可能过了超过半个月还能维持原样。
岂止如此,眼前小花瓶中的这一株百合,比那个时候还要水嫩,看上去就像活过来了一般。
「喂……你看玩笑吧?这是新买的吧?」
一真说道。
「还是说……你用了什么特别的保存方式呢?你做了什么?」
「不,我能理解你的怀疑,一真。但这千万万却就是那时候的花。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水倒是会换」
阿臣好像很困扰地回答。一真见他不像在说谎或者开玩笑,感觉到自己的表情转为抽搐的半笑。
「这怎么可能……!」
一真不由自主地踩过杂乱无章的地板,向花走进过去。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可是并没有发现异常。但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现就是异常。
他只看,根本不想去碰。
如果这朵花是藉由某种奇迹以一纸之隔的平衡保持形态的话,一真害怕它一碰就会碎掉。
而且,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这是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不想去碰。
一真只能注视着这一株看上去不过是刚买入的堪称健康写照的剪下来的小小百合。一真越想越觉得眼前的白花的存在感更加毛骨悚然,讨厌的感觉飞速地爬上皮肤与背脊。
「…………喂喂喂……」
「一真。我没有摆过花所以不太清楚,这花能保存到现在,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阿臣对好像正在发憷的一真,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觉得,真亏我能把它保存下来呢」
「这哪里是厉害,根本就不正常……说这话实在对不住,不过真的叫人毛骨悚然」
一真坦率地回答。
「是这样么。就算是这样,硬要说的话,我还是很开心」
问出了一真的回答之后,阿臣反倒是一边看着百合花,一边露出温柔的表情这么说道。
「要说这是奇迹的话感觉似乎很蠢,不过,我感觉是琴里替我保存的」
「……」
一真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花店老板的儿子,而且不是〈断章保持者〉的话,说不定也会有相同的感受,为这个奇迹感到开心。
可遗憾的是,一真并非如此,他是知道〈噩梦〉存在的那一边的人。
就算一真在〈保持着〉中属于那种沉浸在安逸生活中非常幸运的人,还是十二分的了解风闻中的〈噩梦〉有么多悲惨。
然后在〈骑士团〉接触的人基本上都很畏惧『奇迹』。
『奇迹』是神的恶作剧,即与〈泡祸〉几乎同义。一真知道,从死亡与恐惧与疯狂之中生还下来的人,基本上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此,一真对阿臣眼中的这个『奇迹』————只觉得那是格外不祥阴森的东西。
一真眼前的,『不会枯萎的花』。
供奉死者的,不会枯萎的花。一真恨不得立刻抓起那朵花扔出窗外,可是在阿臣面前,实在不能那么做。
一真有种讨厌的预感。
感觉这就好像在这五年间的经历中绝不算多的,一真的〈断章〉发现时的那种讨厌感觉。
一真直直地面对着小小的『花』,就好像害怕移开视线一般。
就没有什么立刻就能够辨别出它不正常的东西呢?就找不到能够证明那东西对阿臣不好的证据么?
白色的,水嫩的,桶状的花朵。
直挺的绿色花茎。为了做成花束而去掉过叶子的,叶根的痕迹。
连这些地方都没变色,维持着新鲜,只有一真自己才能明白的阴森感觉,越来越强。但是一真觉得,就算解释也无济于事,怀着这种亟不可待的心情。而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视线一样的东西,抬起了脸。这也是碰巧。
一个油脂的痕迹黏黏地贴在玻璃窗上,正窥视着屋内。
「……!?」
这个痕迹,是有人从外面贴在窗上,死死地盯着房间中的花的痕迹。由于注视着花的一真
碰巧与那个油脂的痕迹眼睛对上了,感觉到了视线一样的东西,条件反射地抬起了眼睛。
一般来说,肯定是不会注意到这种“形状”的。
由于这里是储物室的二楼,没有得到像样的清洁,风雨打在上面的污渍覆盖了整面玻璃窗,那个油脂的痕迹就像混在里面一般存在于玻璃上,为污迹添上了意义。
将脸粘粘地压在窗户上,双手撑在玻璃上,向屋内窥视的身影。
唯独脸总是在相同的地方,可是留下许多种类的手的痕迹的某人的痕迹,表示这种事绝对不止做过一两次。
抓挠窗框以及玻璃的指甲痕迹,留在了窗户的污渍以及自身的油脂的痕迹之上。
然后油脂之中薄薄地混着茶色的油脂的痕迹。看上去是血。
「………………!」
一真控制住动摇,拼命地将眼睛从窗户还有花上移开,转向阿臣的方向。
然后,一真用试着坚持住却仍旧残留下微微的颤抖的声音,对看着花睹物思情一般的阿臣,缓缓地问道
「我、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是不是没睡好?」
「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不,因……因为你最近,脸色有点难看……」
「………………是么?抱歉。好像又让你担心了。不过没问题」
阿臣对自己让一真操心一事向一真道歉。一真不禁想要大叫「问题大了啊」,可是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如果叫起来,似乎要把不必要的事情向他和盘托出。
「哎、哎呀,不是那么回事吧……」
一真拼命地寻找语言。可是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才好,「啊啊」地叫了一声,烦躁地挠起了茶色的头发。
阿臣似乎把一真的这个举动当成了别的意思。
「对不起,一真。我不是想搪塞你」
然后说道。
「我想,我的确还没有从琴里的死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可能是这个缘故,我最近睡觉总是做恶梦然而惊醒,即使早晨早起也没有睡意」
「…………梦?」
令人在意的词汇。
「嗯……我在梦里,梦见了琴里」
阿臣回答。
「我看到在房间窗户上……琴里正在向里面偷看。梦里明明梦见的是琴里,我却害怕得惊醒过。感觉有些失落呢」
「……」
接着,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可能是觉得刚才的话不该说而感到后悔,阿臣整个人的感觉就像变了一般,改变了口气和话题,说
「话说回来,你来这边干嘛的?聊这件事么?」
阿臣在椅子上扭动身体,朝一真看去,再次开口问道。
一真来这里,是想邀请阿臣去转换心情。但在这个时候,一真完全抛开了原本的目的。
一真说道
「阿臣……你不要生气,听我说」
「干嘛?怎么了?」
「如果这朵花,还有你之前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琴里她,怎么说呢……有可能是在迷惘之中来找你了」
「……什么?」
阿臣听到这句话,露出诧异的表情,看向一真的脸,可是一真摆着一张认真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向窗户指去临摹出脸的轮廓————
「我认识很了解这种东西的人。就去见个面,怎么样?你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问题的。不,我还不能够确信……不过,在我打工的地方,那个大爷的副业就是干“这种工作”的。拜托你,让他瞧瞧吧」
一真说道。
此时,阿臣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仿佛冻住一般,凝视着一真所指的自己房间的玻璃窗上的污渍。
†
「……于是,我们来找群草大爷谈事情……于是就遇到那件事了。」
一真说道。
夕暮时分,地点在群草家的客厅里。苍衣等人回来,一真被巡逻车送过来汇合之后,一真在众人面前开始讲解,之后过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事人阿臣不在这里。
他与一真分头行动。阿臣得知了在那之后接到联络的琴里家的叔叔等人赶到了车站的消息。继女儿之后,连妻子也撞车自杀,阿臣担心叔叔承受不了打击,决定留在那边。
于是现在,这里没有〈骑士团〉之外的人。
这样一来就无需顾虑。一真的讲解也好,听者的认识也好,都没有模棱两可的表述,非常直观。
可是,一真似乎原本就很不习惯在这种地方进行解说,他本人比苍衣等人更加无法接受自己所说的话,一次次不甘心地中断之后改口重说。
就算他不这么做,苍衣也能够充分理解他所述的内容,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断地堆叠言语,殷切地传达出想让大伙理解的强烈感情。
一真明白没有证据,不过他在深知这一点的基础上为了挚友,希望说服〈骑士〉出动。他的这番劝导本身绝对算不上好,却因此充满了不拘小节的真挚,苍衣作为听者断然没有感到不快。
本来就不擅长拒绝别人请求的苍衣,大概光是有人让他拒绝,都会让他产生压力。但是一真要说服的对象终归不是苍衣,而是雪乃,只能说可惜。
「……要是没有梦见子〈断章〉的预言,这事基本不会去理会呢」
果不其然,在一真讲解完,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雪乃首先冰冷地扔下了这样一句话。
「雪乃同学,你又说这种话……」
「正因为是不经意间就会发生,所以才称作意外。不过变偶然为必然的,就是〈泡祸〉了」
雪乃不知怎的今天心情很糟。虽说她一直是这样,但有些不同。
不过,尽管雪乃摆出了很不开心的态度,但不会做出让情况更加复杂化的行为。现场的主导权,在于实绩最为丰硕的〈骑士〉雪乃身上。雪乃用不开心的眼神看了一真一会儿,不久后闭上眼睛,尽管语气之中仍旧还有愤懑,但还是静静的说道
「……总之,我想先看看那朵『花』。至于你所担心的判断,以后再说」
「!不好意思,我欠你一次!」
听到雪乃的话,一真探出了身子。
「我这就安排让你看。我会把阿臣也带上,向你说明的」
「只要物证就够了。既然知道有这种东西,听无法确定是不是〈潜有者〉的人说话,从一开始就是在浪费时间」
雪乃把话说死。
「……!」
一真不禁露出懦怯的表情,在他周围,在这个结论得出的同时,众人一齐行动起来。
雪乃仿佛已经对一真丧失兴趣一般站了起来,消失在了里头槅扇的后面。几乎与此同时,之前犹如背景一般静静坐着的神狩屋和群草十分镇定,或者说嫌麻烦似的,分别缓缓地站了起来。
「好了」
神狩屋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苍衣「啊」地叫了声,连忙想去帮忙,站了起来。
「啊……喂……」
在时间与空气动起来的客厅里,唯独一真一个人不能顺应这股流逝,维持着仿佛将手朝着雪乃消失伸出去的动作,呆呆地坐着。
这个时候,群草向一真俯视,说
「……起来。别磨磨蹭蹭的,去打电话准备去」
「咦?」
一真呆呆地仰视群草。
「打电话给你那朋友」
群草拿出车钥匙,发出响声。
「你不是要带小丫头去看什么『花』么?我送你们。就是说,要是你不想擅闯民宅的话,那就快去跟你朋友联系!」
「啊……」
群草挂着深深皱纹嘴角弯成了一个『へ』字,说完之后,因为雪乃冷淡的当机立断而摸不着头脑的一真,这才总算回过神来,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