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石竹花·上 三章 阴气沉沉的童话

1

……石田臣,睁开了眼睛。

「………………」

他在房间的床上。仰望着昏暗的木制天花板。

在视野的一头,是电灯的灯罩。

后脑,是坚硬的被压烂的枕头的触感。

「………………」

时值午夜。屋内鸦雀无声。

夜色昏沉。充斥着屋内得到空气潮湿而瘀滞,湿淋淋地贴在微微出汗的皮肤上。

肌肉仿佛吸收了湿气一般,身体沉重。

可是眼睛全睁开仰望着天花板,皮肤感觉着屋内的空气,意识奇妙的清晰,如同夜色中洒落的月光般分外清澈。

眼睛,十分清晰。

阿臣用清晰的双眼,无所事事地仰望着盘踞在天花板上的黑暗。

虽然看到黑暗意识变得清晰,但是刚刚苏醒的头脑却是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去想。只是躺在床上向上望着。连自己为什么醒了过来都不知道。

「………………」

只是,让视线动起来。

在仿佛被尘埃覆盖一般的颜色的,被黑暗所吞噬的自己的房间里扫过。

只用视线,犹如缓缓地从天花板下移一般张望。化作黑白剪影,早已看惯的房间的景色,缓缓地随着视线,犹如立体全景画一般动起来。

这时————眼睛忽然被视线的中央,『黑』与『灰』之外的色彩所吸引。

孤零零的。

鲜明的『白』,在这被黑暗所吞噬的景色中,格外突出。

那是仿佛颜色本身正在放光般显眼的,白色百合的花瓣。它被透过窗户微微洒进来的夜光照亮,在黑暗中正朦胧地发着光。

「………………」

阿臣无所事事地注视着它。

仿佛不明白那是何物一般,空空澄澈的头脑只是无所事事地注视着这一幕。

桌子。窗户。小花瓶。

在那里,白色的百合花,孤零零的,一朵。

「………………」

沉浸在黑暗中,无比澄澈的,光景。

不知为何,视线一直锁定这幕光景,无法移开。

感觉,在脑袋的某个角落有这种预感。仿佛内心从内侧被人抚摸一般,隐隐约约的讨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脑中弥漫开。

「………………」

一片寂静的,深夜的房间里的,黑暗。

连呼吸都停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唯有窗户透入的微光照亮的,深夜里的自己的房间。

此时,忽然嗖地,有什么从那扇窗户闪了过去。

「!」

就在惊觉地转动视线的这一瞬间,察觉到从二楼的窗外,已死的少女的脑袋的上半部分探了出来,正向这边窥视——————

「………………!?」

阿臣蘧然梦醒,从床上直了起来。

房间里已经亮了。朝阳正从外面投射进来,阿臣一时间头脑混乱,听着自己猛烈地心跳声,但不久后,察觉到这是自己的一场梦。

………………

2

格林童话《石竹花》

从前有个王后。

王后没有孩子,她每天早上都会向上帝祈祷。后来有一天,上帝派来一个天使告诉她说「赐给你个男孩吧,他拥有实现一切愿望的能力」

王后将这则神谕告诉了国王,不久月满,王后产下了一个儿子。国王喜出望外。

王后每天早上都带着王子到庭园里去,在一条清澈的泉水里沐浴。

孩子渐渐长大了。一天,王子躺在王后的腿上,有个老厨师知道王子拥有将希望变成现实的能力,趁王后睡着的时候把他偷走了,并杀了只鸡,将鸡血洒在王后的围裙上。

接着老厨师跑到国王那里向国王告状,说王后让王子被野兽夺走了。国王看到王后身上的血迹后信以为真并勃然大怒,将王后关进了一座不见天日的高塔并切断了与外界的来往。

王后没有食物只能等着活活饿死,可是上帝派了两个天使变成两只白鸽为王后送去了食物,一送就是七年。

然后,等王子长到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厨师对王子说「说,『我想要个一切设施一应俱全的宫殿』」王子话音刚落,一切便已经在他眼前了。

接着厨师又对他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好。说,『我想要个漂亮姑娘陪我作伴』」。王子刚刚许愿,一位美得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描画的姑娘便出现了。

在那之后,老厨师打扮得像国王一样出门打猎,而王子和姑娘一起做游戏,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可是这个时候,厨师害怕王子眼下会说出想要回到真正的爸爸和妈妈身边,便将姑娘带到外面,对她说

「今晚你趁这孩子睡着,用这把匕首插进他胸口,把他的舌头和心脏取出来给我。如果不照做,我就要你的命」

厨师第二天回来,姑娘没有照他的吩咐去做。

「为什么不照我吩咐的去做」

「我不能杀一个无辜的人」

「你要是不照做,我就要你的命」

厨师反复地说道。于是姑娘让人抓来一只小鹿杀了,取出心脏和舌头放在盘子里,对王子说「快藏进床里」。然后厨师进门就问「孩子的心和舌头呢?」,姑娘端着盘子递给了老厨师。

随后,可王子一把掀开被子,说

「你这个坏蛋!为什么要杀我?我现在就定你的罪:变成一只黑卷毛狗,脖子上套着金项圈,你得吃烧红的炭,直到你喉咙里冒火为止」

王子刚说完,厨师就变成了一只脖子上套着金项圈的黑狗。宫殿里的厨师们乖乖地拿来烧红的炭火,往黑狗嘴里塞,直吃得喉咙里往外冒火苗。

王子对姑娘说

「我要回到自己故乡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姑娘为难地回答王子说

「路那么远,又是陌生的国家,谁都不认识我,我去干什么呢」

姑娘虽然这么说,但两人不论如何也不愿分手,所以王子许了个愿,希望姑娘变成一株美丽的石竹花,将这朵花形影不离地带在身上。

王子不容分说地带上了狗,踏上了旅途,不久来到了自己出生的国家。王子一回国就去了囚禁母亲的那座塔楼,祈祷,并唤出了能够够到上面的长梯。

王子蹬上梯子,窥视着塔内大声呼喊

「亲爱的王后陛下,您还活着么?」

王后还以为是天使来了,回答说

「我刚吃完饭,这会儿还饱着呢」

王子又说

「我是您的儿子。我这就救您出来」

话音刚落,王子爬下塔楼后直接去了他父亲,也就是国王那里,通报说

「我是来自邻国的猎人,能否允许我为国王陛下效力?」

国王说只要他能捕获可以吃的野兽就雇佣他。

其实国王的领地没有野兽,已经好几年餐桌上没有肉了。

王子约好,把猎手们都召集到森林里,围成一个大圈,然后许愿了他想要的东西。没多久,大约两百只野兽闯进了猎手们的大圈里。猎手们捕获了大量的猎物,装满了六十辆的大车,送到了王宫。

国王喜出望外,还在整个王宫大摆宴席。

国王将王宫上下召集起来,让这个机灵能干的猎人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王子入席后,许愿资格最老的家臣向国王询问,王后是否还活着。

王子刚一许愿,侍从长便问国王

「陛下,我们在此欢庆,不知塔楼里的王后现在怎么样了?是生还是死?」国王听到这话,回答说

「别提起她。谁叫她让野兽撕碎了我亲爱的儿子」

这个时候,王子站起来说

「尊敬的父王陛下,王后陛下还活着,我就是王后陛下的儿子。我也没有被野兽夺走。这是那个老厨师搞的鬼。这就是那个恶棍」

王子说着就将那只黑狗牵上前来,让黑狗吃炭火,黑狗直吃得火苗从喉咙里往外窜。

「来看看这只狗的真面目吧」

王子说完,许愿让狗变回厨师的原貌。

随即,厨师穿着白围裙,手里拿着餐刀,出现在那里。国王盛怒之下将厨师下了狱。

王子接着说

「父王,您是否愿意见见那位将我精心扶养长大的姑娘?厨师威胁她杀死我,可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救了我」

国王回答

「我愿意见她」

「那就先让她以朵美丽的鲜花的姿态来请您过目吧」

王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枝漂亮的石竹花,立到了国王面前。许愿让花变成姑娘之后,鲜花马上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世界上哪个画家都无法画出她的美貌来。

「父王,王后陛下还活着」

王子说道。国王立刻派属下去塔楼,将王后迎接到餐桌这里来。

但是得救的王后什么也不吃。只说

「当我在塔楼里时,仁慈的上帝一直关照我,他很快就会将我从这个苦难的世界里解救出来了」

三天之后,王后被召到了天堂。

那两只曾为王后

运送过食物的白鸽,停落在王后的陵墓上。

年迈的国王下令将厨师处以分尸的极刑,可悲伤仍使他的心灵倍受折磨,他不久也去世了。

王子和被他变成石竹花带回来的美丽姑娘结了婚。

这位王子现在怎么样了呢?问题的答案清清楚楚地记在神手边的笔记本上。

………………

「…………」

雪乃有时会怀疑自己烂好人的情结发挥得无可救药,而感到讨厌。

现在正是如此。在群草家客厅的餐桌上,翻开着《格林童话》的大开本。雪乃一边望着两个男人对雪乃专程从神狩屋家中拿过来的『这个』面面相觑陷入沉思的样子,一边被自己再三质疑过的针对苍衣和神狩屋这种估计百分之二百浪费时间的行为的疑问,以及对于自己明明没有任何义务却还是把书带来这件事并非本愿的疑问,烦得头昏脑涨。

至少对于雪乃来说,解开并解释出现在〈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中的童话这个冗长走弯路愚蠢透顶的作业,在要同〈泡祸〉作战的层面上没有任何意义。

硬要说的话,这是苍衣的〈断章〉的相关工序。尽管心不甘情不愿,雪乃也还是对苍衣所拥有的特异〈断章〉对〈泡祸〉造成致命性的打击伤害,半是嫉妒的给与了承认,可是从整体上来看苍衣的〈断章〉,很难认为那是绝对有效的〈效果〉。

要是没有雪乃,苍衣应该早就卷入〈泡祸〉中死过两三回了。

最关键的是,他在性格上也不适合做这个。如今〈泡祸〉正在进行之中,他竟然一边看着童话书一边进行着卖弄学问似的讨论,这对于将敌意作为身为〈骑士〉的原动力的雪乃来说,只能是令人烦躁的行为,再无其他。

总而言之,眼下正在进行这种事。

雪乃不听也被迫在听。不对,她单纯的只是在等那个叫做一真的吊儿郎当的男人安排前往去见『花』所在的现场而已。

如今只有等正在窗外讲电话的一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雪乃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站在客厅的套廊上,将手指伸进风中摇摆的窗帘的缝隙,摆着一张不开心的表情,隔着纱窗望着屋外已经完全暗下来而里面正点着灯的、千惠正在看守的工房里的灯光,以及在灯光中正在说话的一真手中的手机正发出的绿色的光。

「……『石竹花』么。这个标题,就算听到也实在想不起来啊。不过读了之后就想起来了」

「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在雪乃身后,神狩屋和苍衣正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他们正在说的,是梦见子预言中出现的童话。标题为《石竹花》。

这个童话,雪乃也不知道。于是雪乃在来这里的路上,也粗略的看扫了一遍。因此,雪乃对相应了解话题的自己火往上冒,感觉好像自己被这两人给毒害了。

「就是《格林童话精选》的意思么?」

神狩屋当然没有去管雪乃心中所想,说道

「不过,那篇童话或许在格林兄弟的调查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尽管这本书里没有写,不过那篇童话就像《小红帽》一样,在原稿中有两种故事」

「是这样么?」

苍衣回应。

「嗯,话虽如此,因为是类似同类故事的东西,和故事发展截然不同《小红帽》的第二篇不一样,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故事。不同的是在细节上是更为朴实的处理……比方说,这个故事里的王子许愿创造出的女主角少女,只是王子被抚养长大的地方的守林人的女儿,然后,王妃不是被囚禁在塔楼,而是被普通地关进了牢房,最后也没有死,而是被救出来了」

神狩屋手托下巴,一边回忆一边讲述。

「确实很朴实呢……」

苍衣点头。

然后接着说道

「……啊,不对,是正好相反吧?是现在的故事变夸张了」

「嗯,这见解不错。我也这么觉得。民间故事被添枝加叶也并不少见,格林兄弟也在不断改版的过程中,修改成了夸张的表现手法。就结果而论,《石竹花》也用了更为夸张的这篇故事作为定稿,第二个故事被删掉了呢」

神狩屋也同意苍衣所述的见解。

「先不管这些,如果一真所言属实,那么必须当做问题来研究的,就是怎样结合『石竹花』来了。眼下还没办法确定就是〈泡祸〉……不过光听那个『花』的事情,感觉可能性高。实在遗憾」

「是啊……」

苍衣又点点头。然后,苍衣此时瞥了眼雪乃,正好和目光完全对着苍衣这边的雪乃四目相交。

「雪乃同学,呃……姐姐是,怎么看的?」

苍衣吞吞吐吐地说道。

在这种时候话锋转了过来,让雪乃很心烦。可是既然视线对上了,也不好拒绝,而且雪乃有着身为〈骑士〉的使命感,勉为其难地张开嘴

「姐姐……」

『真见外呢。我就在这里,直接问不就好了』

雪乃话音刚落,风乃立刻从背后越过肩膀窥探一般探出身子,浅浅笑道

「……!」

一阵恶寒隐约在皮肤上弥漫开来。这股恶寒触碰雪乃的左手手腕,缓慢地令上面的旧伤微微作痛。

苍衣的脸上,骤然笼罩上了一层惧意与歉意。

雪乃虽然微微颦眉,但没有理会这亡灵的声音以及存在。

「总之,姐姐似乎也感觉到类似气息的东西了呢」

雪乃意识着,淡然地说道

「至少那起在平交道口发生的事故,似乎某种程度上可认为是〈泡祸〉的一部分」

『暧昧是允许的。噩梦是梦。虽然做梦时十分的清晰明了甚至会留下伤痕,可是一旦醒来就会立刻变得稀薄,要追寻它,可是比抓雾更麻烦哦』

风乃嫣然微笑。听不到风乃声音的神狩屋听到雪乃的话,认同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也就表示目前白野看到的就是全部情况了」

「呃……事情就是这样」

「你看到了一条狗。而且那条狗叼起了遭遇事故的女性的脑袋,逃走了」

「是……」

苍衣的态度虽然也莫名地缺乏自信,但还是给了肯定。

逃掉的那只狗还没有被找到,但是身份已经清楚了。苍衣在事故现场,听到阿臣似乎嘟嚷了一声『凯撒』。那就是那只狗的名字。那只狗是死去的女性家养的狗,跟一真和阿臣很亲。

「『狗』,然后是『花』。很吻合呢」

神狩屋思忖地说道。

苍衣也跟着苦思冥想,然后向神狩屋问道

「请问……『石竹花』的故事,作为象征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很复杂。这是个设定非常多的故事,要看从哪里解释才好」

神狩屋回答。

「这个嘛……先从『狗』和『花』来吧。花是石竹属的花…………格林童话是德国的,应该不是所谓的大和抚子。麝香石竹,也就是康乃馨,我觉得指这一类比较自然」

「康乃馨么?」

苍衣惊讶似的说道。

「康乃馨和抚子花很接近么?因为抚子花被称作大和抚子,所以是日本的花,说到康乃馨,我只知道是母亲节送的……」

「嗯,植物学方面我不是很懂,日语中的『抚子』所指英文为『pink』,所以是抚子花和康乃馨的总称」

神狩屋轻轻地把手肘搁在桌上,撑着脸说道

「然后就是母亲节,在母亲节送母亲康乃馨,是发祥于美国的很新潮的风俗。据说,本来母亲节,也就是『Mother's Day』,是宗教改革时的英国教会举行的节日,因地区不同时间也不确定,为五月中的某一天。这一天被定为信徒在母教会进行礼拜,结果似乎变成了外出工作的孩子回家探望母亲的日子。在这一天,教会似乎会制作并配发赠给母亲的花束」

「原来母亲节的起源是这样的么?」

「不,现在日本的母亲节,其实与那个不一样。我们的母亲节起源于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的时候,某位女性政治活动家以『不要送丈夫和孩子上战场』为主要内容进行的『母亲节宣言』。这次活动在女性死后才获得成果,她的女儿追忆亡母,在教堂里进行的纪念会上献上了母亲喜欢的康乃馨,于是将康乃馨作为象征的母亲节活动盛行起来。而后来,这成为了美国的节日,传入了日本」

「哈哈」

苍衣很钦佩。而雪乃嗤之以鼻。

「……真是听了段悠长又没用的东西」

「我这个喜欢古老事物的人,也要在不同的层面上同意雪乃的看法呢」

神狩屋苦笑。

「其实刚才说的东西,也是我更先了解以前的『Mother's Day』,认定母亲节就是这样的由来,所以我想调查花为什么是康乃馨,于是就查清楚了呢……」

然后神狩屋「哈哈哈」有些难为情似的地笑了起来。

苍衣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说

「哎,那么母亲

节基本不像是能用在『石竹花』故事里的象征呢」

「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除了母亲节,康乃馨还有什么象征么?」

「当然有。作为象征,那是很有意思的花。大致上,相传康乃馨在以前就是幸运与爱的象征」

神狩屋稍稍危坐,开始对苍衣的问题进行解说

「比方说和我的工作相关的方面,在画中是用来象征结婚的吧?西洋的古肖像画中的人物如果拿着康乃馨,这幅画就很有可能是描绘结婚纪念的画。另外,由于花蕾的形状像钉子的形状,让人联想到耶稣所受的砾刑(注2)中所用到的钉子,所以也被当做了象征耶稣受难的花。再之后可能是派生出来的,也相传康乃馨盛开的鲜红花朵代表耶稣的血」

「『爱』与『受难』么……漂亮的符合『石竹花』的故事呢」

「不,『耶稣受难』与普通人受难不一样,由于带有宗教上的含义,也不尽然符合。即便如此,『爱』的象征还是非常符合的呢。不仅仅是石竹花,所有的花在欧洲圈都分别被当做表现各种灵魂美得的象征,比方说百合就是纯洁与高洁的证明。于是,在这些象征意义的基础上,人们选择性的进行馈赠呀,作画或者制作纹章图案什么的。

虽然花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有寓意,不过用花来象征美德可能是特别具有欧洲风格的文化。另外是与灵魂的关联,花在全世界都与人之死很有渊源。并不只是说会用在葬礼上的意思。花靠坟墓与尸体滴下的鲜血滋养而盛开,这一类的俗语和传说遍布全世界。著名的有中国的虞美人草,还有希腊神话中从阿多尼斯流出的血中盛开的秋牡丹这类传说。在中世纪的欧洲的民间信仰中也称,从被处刑的罪人身上滴下的血迹之上长出的花拥有魔力。

接下来要说的应该就和『石竹花』有些关系了……人类变成花的神话传说,或者童话和民间故事中,其实在全世界都大量存在。希腊神话中的,对水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看得太入迷而变成水仙花的纳西瑟斯就是代表呢」

「是自我陶醉者(narcissis)的语源呢」

「没错。从古至今,人们都喜欢用花来假托人」

苍衣将手置于嘴边,神狩屋有些开心地说说道。

雪乃向自己身边瞥了一眼,用充满着讽刺意味的冰冷声音轻轻讲道

「这不是姐姐喜欢的话题么?」

风乃开心地眯起眼睛,对雪乃的话作出回答

『是啊,我不讨厌纳西瑟斯。虽然滑稽,但起码很美』

然后,风乃流眄一般看向雪乃,说

『……或者你是说,我是自我陶醉者?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我和你就是仿佛在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一般。我怀着爱意与哀伤一直注视着你,你带着的憎恶与憧憬一直注视着我,你觉得谁是纳西瑟斯,谁是镜像?不过有身体的是雪乃就是了』

「…………」

风乃呵呵窃笑。雪乃怃然作怒,将视线转回房间之中。

从降生于世直到现在,雪乃和风乃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上争吵过,但从来没有胜过风乃。

生前是败在强烈的抗拒与断定之下。然后现在则是败在犹如纠缠一般编织而出,充满例子、修饰、讽刺,犹如蜘蛛网一般话之下。

虽然雪乃不觉得自己聪明得可以战胜这些,但连同畏惧意识在内,讨厌但凡有什么不说说就不舒服的风乃。只不过,像这样自讨苦吃而生气,对自己是有意义的。像这样永不忘却不断加强憎恶与愤怒,能够成为自己〈断章〉的食粮。

「……」

苍衣大概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当他看到雪乃的表情后,向她投去担心的眼神。

雪乃无视苍衣的视线。这件事与被普通所束缚、甚至以此为志向的苍衣无关。

苍衣如今露出困惑的表情死了心,随着一声微微叹息,移开视线。

坐在空中的风乃,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手指交扣撑着下巴,开心地眯起眼睛。唯独与此无关的神狩屋,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另外是『狗』呢。狗从古至今就是人类的朋友,所以在任何文化圈中都被当成某种特定的象征,不过在很多情况下,黑狗在里面会被摆在特别的位置」

神狩屋又接着说

「在中世纪欧洲,黑狗被当成了追随魔女的恶魔或恶灵。也有流传说,黑狗是魔女的使魔,或者魔女自己用魔法变成的。在魔女狩猎中被告发的人如果有养狗,必定二话不说就会被当做有罪的证据。然后众所周知,黑狗就是恶德的象征,尤其是贪欲和性欲以及堕落的象征」

然后,神狩屋停顿了一下,说

「想到这里之后————在『石竹花』中因为贪念而被王子制裁的厨师被变成了黑狗,也很有象征意义」

「啊……这……完全一致呢」

听到这个见解,苍衣也作出回应。

「然后就被变成狗,被喂炭火呢……」

「嗯,火作为制裁,是能够净化的东西。而且炭火经常被用于作为净化仪式光着脚在炭火上行走的『踩火』,以及根据是否被烫伤来定罪的『神判』。因为当时人们认为,魔女会被火烧伤,是因为魔女无法承受火的净化作用。

而且狗也经常作为象征与火联系在一起。在尼罗河流域有一则神话中讲到,狗为了没有火种的人类祖先,将自己的尾巴点燃从天界将火种带到了大地。不仅在非洲是这样,狗将火种传递给人类的神话,遍布世界各地。新几内亚和美国原住民的神话中也有相似的东西。然后南美的神话中,也有狗本身就是火的主人的神话。

然后……『黑狗』和『火』,其实在英格兰是个非常不吉利的组合。在英格兰流传着一段非常著名的传说,传说中有只叫作『黑魔鬼(Black Shuck)』的大黑犬,长着一对仿佛在燃烧的眼睛,遇到它必死无疑。在十六世纪还有它出现的记录,根据该记录描述,『黑魔鬼』袭击了教堂,造成三人死亡。据说,这个恶魔黑犬将教堂糟蹋得一塌糊涂扬长而去之后有两个人窒息而死,第三具尸体就像把皮革放在火上烤过那样缩小了」

「哇……真的么?」

「不知道,先不论真伪,记录是确实存在的。然后,即便没有如此不祥的东西,狗也是与死亡存在联系的动物。狗在很多文化圈中的神话中,被描写成为负责看守死者的国度,引导死者的动物。比方说著名的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在埃及制裁死者的,是狗头神『阿努比斯』。冥月女神『赫卡忒』被描绘成狗的形象。在古墨西哥,为了让死者的灵魂获得引导而养狗,在人死去的时候有时在墓中殉葬,有时当做生祭」

「……」

听到最后的话,苍衣忽然叉起手陷入思考。

「如果花是灵魂,狗负责引导灵魂的话……那么在『石竹花』中被变成花和狗的两个人,从象征的角度来看都代表着死亡呢」

「……哈哈」

神狩屋对苍衣的提案点点头。

「也有这种思维的见解呢」

「其实姑娘和厨师,都有被王子杀死的暗喻……然后带着两人踏上旅途的王子,最终还是死了。这样的解释……可不可以呢」

「嗯,我觉得这个解释很有意思。经你这么一说,感觉『石竹花』中的设定,有很多与死亡和灵魂一类存在关联。比方说『塔』和『椅子』也都是升天的象征,『心脏』是灵魂的象征。在『鸡』中,母鸡和狗一样被当做引导灵魂的角色,『天使』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借用荣格的象征判断,『泉水』也是灵魂的象征……」

神狩屋也深思起来。

雪乃烦躁地把视线从开始沉思的两人移开,再次看向套廊那边的窗外,呢喃了一声

「……愚蠢透顶」

可雪乃心里虽然这么想,除了等待还是别无他法。

没有目标意识的等待令人讨厌。至少不合雪乃的秉性。

「……」

雪乃看向外面的灯光。

起步很快算是侥幸,可是只能等待事态推进,这让雪乃十分痛苦。

一真的电话还没有完。感觉像是一度挂断电话之后,又在等对方回电。

雪乃很烦躁。在眼中的窗外,铺在院子里的灰色碎石,围起院子的白围墙,然后还有在那头满满铺开的天空与山峦的景色,全都在一分一秒地沉没于渐渐完全西沉的太阳的色彩中。

………………

※注2:砾刑为耶稣曾受的,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长枪穿刺的刑罚。

3

仿佛渗出淡墨般一片微暗的夕暮之下,一真在敞开的工房入口溢出的灯光中,等待着。

他打了阿臣的手机,可是在惊慌的氛围中得到了「现在正巧在忙」的回音,于是正在等待回电。一真一只手拿着手机,无所事事地注视脚下,无言地用脚尖搅动碎石。

从工房入口透出的光线也照亮了一真脚下,自己的脚的影子在碎石之上漆黑地延伸。

因为有风在吹,不觉得很热。在傍晚可闻风声的寂静中,只能听到〈雪之女王〉的〈支部〉的人正在谈话

的声音从关着窗帘的主屋的灯光中微微传来,以及人在工房的群草时不时发出的沉重响动。

「哎……见鬼」

在这片情境中,一真微微咋舌,抱怨了一声。

一真静不下来。虽然必须尽快安排让〈雪之女王〉去见那朵『花』,这让一真很焦急,但是对说出「正巧在忙」的阿臣那边的情况,一真也关心得不得了。

阿臣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和他说的一样,正在忙着别的事情脱不开身。

然后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听起来还带着某种焦躁。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一真用脚尖将刨出的洞踩掉,嘟哝了一声。

这个时候,猛然间脚下从工房里透出的光中伸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木之崎,你在这地方弄得啪唦啪唦响,让人很心烦啊」

传来这声抗议的同时,千惠把手插在腰上的影子出现在了工房门口。头戴鸭舌帽,浑身缠满绷带的她,像是带着几丝挑衅般眯起仅露半边的右眼,撇着嘴角看向一真。

一真此时的表情就像抽烟头一次被老爸老妈看到一样,尴尬地答道

「噢。抱歉……」

别看从小就和性格就像失控列车一样的琴里打交道的一真这个样子,其实没办法违抗强势的女性。

一真别开眼睛,挠了挠脑袋。

千惠可能是看他这样的动作不讲卫生,有些不开心地皱紧眉头,然后带着几分像是已经无语了似的口吻,用下巴指了指工房的贩售区,说

「要是心烦的话,就去掸掸柜子如何?」

「我哪儿还有那个心情啊」

一真正经地回答了千惠俏皮的话。

在最近才接受这个〈支部〉保护的千惠,是一真所知的被害者中受伤最严重的。

因此最初是顾虑————不如坦白的说,在最开始见到千惠的时候一真主动去避开她,不过可能因为千惠意志力很强,她在〈泡祸〉受害者之中性格算得上相当率直。因为这样,再加上年龄和自己也差不多,所以对于一真来说,在性格多为忧郁乖僻的〈支部〉成员中,千惠是相处很短就成了朋友人之一。

一真借着这份开放,说道

「再说了,这本来是我打工的活,可你来了之后我不就失业了么?」

「嗯?」

千惠近一半被绷带盖住的脸上,摆出装傻的表情。

「哎,是这样啊。抱歉」

「就这样而已么!」

千惠用不怎么带歉意的轻快语调,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嗯。话说,你去家里帮忙怎样?」

「才不要,逊毙了。我现在可是这个样子哦?给花店帮忙什么的,不是被笑话死就是会吓跑客人啊」

一真有一半是认真的,还有一半是讲到这个话题时用的固定台词。

「两种情况占全了吧」

「你嘴真毒。算了……理由不止这些。毕竟我的〈断章〉,就是花」

「!哎,是这样啊,我给忘了。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别往心里去。要是让你过意不去,倒是我要头疼了」

一真家孤儿寡母,一真以前也会去帮忙,不过到了上初中的时候为了耍帅就不帮忙了,而现在则是碍于心灵创伤想帮也帮不了忙了。

千惠说道

「啊,嗯……你头疼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然后,她边用手指隔着手套挠脸上的绷带,边说

「那我就不道歉了。这个话题到此打住」

「多谢了。不过,也不用那么拼命的不去在意」

对这么说道的千惠,一真也这么来回应。

被人介意反而会头痛的,千惠自己伤恐怕也是一样。毋宁说,千惠的问题更加迫切才对。因此,即便一真没想过太罗嗦,却还是对千惠爽快的态度感到十分舒坦。

「……」

此时,一真忽然想起了琴里在的日子。

一真连忙将念想从脑中打消,转变话题。

「……不过,我这种小小的心灵创伤就闹得这么凶了,那些一直面对那玩意的〈骑士〉可真厉害啊」

一真说道。

「话说,真叫人不敢相信。而且爆发之后会有性命之危的〈断章〉也有很多吧?海部野的就是这种呢」

「嗯,毕竟一次就被弄成这副样子了呢。可能不会再有下次了」

千惠抚摸脸上的绷带。一真心想,她有时会说出这种万念俱灰的话,要是没有洁癖症就好了。不过这也在所难免。

「……别说这种话啊,小心点就是了」

「谢谢。不过我觉得,反正难逃一死,我也去当〈骑士〉帮帮别人忙再死比较好」

「哎呀……别说了」

千惠混着叹息呢喃起来,一真颦蹙起脸。

「做那种事又可怕又会很痛,真的会死啊。再说了,那帮家伙都是特别的啊。我认识了群草大爷之后,遇到过5个不像大爷那样担当着负责人的〈骑士〉,他们基本上所有人,光是见面就让人感到不安。有的是目光,有的是给人的感觉,有的是打扮……总之净是些不好惹的家伙」

一真一边说一边向主屋看去。

「这么说可能太好————那个〈雪之女王〉也是」

与此同时,一真在漏出光线的套廊窗帘上,发现了一道细缝。

「啊」

然后,从那里露出了一只锐利的眼睛。一真连忙钳口,移开了眼睛。

同时————

「唔喔!」

手中的手机忽然间「嗡」地震了起来,吓得一真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注意力完全转移的时候来了突然袭击。一真连忙确认屏幕,看到上面显示着阿臣的名字,急忙按下了通话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同时开始讲话

「阿臣?搞定了么?」

一真的口气仿佛在说再也等不下去了一般。可是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一真所期待的回答,阿臣焦躁的声音,盖过了一真发问的声势。

『一真么?我现在在去你们这边!没有看到姐姐?』

「啊?」

一真只有反问。

「姐姐?」

『梢枝姐啊!她有没有去你那边?』

「……啥?你说什么!?」

一真不由反问道。梢枝,一边做兼职一边帮做家务的,琴里的姐姐。

外人说不太好,这是琴里家的家庭问题,那个徒有其形的家凑到一块并正常化的状态,是最近才开始的。这段时间里,大琴里八岁的姐姐在各种层面上代替了琴里的母亲。那个姐姐就是梢枝。

一真和阿臣在家中都是独子,梢枝也像亲姐姐一样照顾他们,与琴里正好相反,是个很居家的姐姐。

她是如今只剩她与琴里父亲的金森家的一份子,这个时候出现她的名字,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说她来这边,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梢枝姐?什么意思啊!?」

『姐姐从做兼职的地方来了我们这边,然后承受不了打击倒下了!』

阿臣也像怒吼一般回答一真的诘问。他应该是正在赶路,电话里交杂着啪嗒啪嗒的慌乱声音。

『后来我让她在车站的椅子上躺下来,可是不知不觉的就不见了!她醒来之后似乎马上问了发生事故案的平交道口的位置。你现在人在那个工艺馆对吧?我们现在赶去那边!』

「我、我明白了!我去看看!」

『拜托了!』

一真依旧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留下了露出诧异表情的千惠,急忙向大门冲了过去。

焦躁在心中同时扩散,皮肤上冒起鸡皮疙瘩。

不祥的预感与恐惧。今天刚刚发生的冲击性的死亡让挥之不去的紧张一直残留在一真心脏的核心一带,而刚才那通电话成为了诱因,就像开始生产一般,讨厌的想象与感觉席卷全身上下。

一真被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焦躁所桎梏,跑起来,手扶门柱,朝马路上探出身子,眺望平交道口所在的远方。

天空已经完全染成薄墨之色,山峦在这片天空下色彩一片深沉。在这以天与山为布景的景色之中,大量的乌鸦飞过————当看到正好位于下方的小小平交道口之时,只见一个白色的背影正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

「…………!!」

恶寒窜上背后。白色的衣服,长长的黑发。

错不了,就是梢枝。她正向下蜷身,头低得几乎亲到几面,周围大量的乌鸦远远地围着她,仿佛在威慑入侵者一般,用吵闹的叫声发出不祥的躁动。

这一幕非常阴郁,就像一张描绘正要自杀之前时的水墨画。

「…………!!」

在看到的瞬间,心脏被“恐惧”勒紧。不祥的即视感猛烈闪现,瞬息之间塞满大脑。

「……找到了!是梢枝姐!」

一真朝着手机大叫了一声之后,不等回音立刻奋力地冲了出去。

只感觉今天中午,那个时候,那个瞬间,那个不禁让人脚下一颤的情景,又要在眼前重复一次了。

「梢枝姐!!」

一真撕扯喉咙大叫起来,全力以赴地跑了过去。

风在耳边呼啸。视野震动,景色飞卷。

可是这次警报没响,一真到达了她所在的平交道口。在这个寂静的,夜幕即将降临的小小平交道口,一真刚一冲过去,被脚步声惊扰的鸦群闹出很大的动静齐刷刷地飞走了,之后乌鸦飞走后的空气,以及被水冲洗过一次的却仍然招来乌鸦的血与肉开始腐败所散发出的生腥异臭,久久不散地残留着。

这时————

此刻,一真停下了脚步。

「………………!!」

梢枝,正在眼前。可是她背对着一真,在发白的铁道上爬行的情景,阴森而异样,甚至到了为她担心拼死跑到这里来的一真都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这里的,是在升腾的令人不快的腥臭味之中,仍被黑黢黢湿漉漉泡在水中的平交道口的上,正紧贴地面爬行的身穿白衣的女性身影。乱掉的黑色长发。亡灵一般的白色连衣裙。

“它”,双手两膝贴在异臭升腾的路面上。

被膝盖压在下面,垂到地上的裙子,吸收了铁道与周围混了血的水,一点点地染成薄薄的红色。

在这里发生的惨剧,以及红黑血海的记忆,瞬间复苏。

这个身影犹如惨剧的余韵,从血海中出现亡灵一般,令人感觉到仿佛连一眼都不敢从她身上移开一般的疯狂,甚至一真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此处的理由,尤为异常。

「…………………………!!」

一真汗水发冷。

战栗地,只喊出她的名字。

「梢……梢枝姐……」

没有回答。

可是取代回答,在铁道上爬行的女性缓缓拧动身体,以感觉不到意识的动作,缓缓地朝着一真转了过来。

然后女性的嘴,动了起来

「……啊……小一……」

尽管表情就像灵魂出窍一般,但总之听到了回答,一真这才回过神来,朝梢枝冲了过去。

「梢、梢枝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真双手伸向梢枝的两腋,将她的上半身拖起来。

她的身体被托起,血色几乎在她裙子前面染到了腰际,任凭一真支撑起来的身体,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

「喂,振作一点!怎么了啊!」

「唔……嗯,对不起。我坚持来到了这里……但身子又不舒服了」

一真回想起来,梢枝从前就容易贫血,是状态会频繁恶化的体质。

一真应该是知道这种事的,也应该首先就该想到才对,可是现在置身的状况异常,让他无法以常规思维去思考。

听到这话,一真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开始正常地担心起她。

要是刚才电车冲来的话,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呢。总而言之,一真准备先把梢枝的身体带出平交道口,拉紧了已经支撑住的上半身,可是一整个人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一真手臂上,反而令一真无法站稳。

「喂……振、振作一点啊,留在这里很危险啊……!」

「唔、嗯,我知道……」

「再说了,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啊。你刚不在车站么?」

「在车站……我听说,凯撒带走了妈妈的头,然后渐渐失去了意识……心想,这样下去的话凯撒很可能会被警察之类的人杀死的……醒来之后,我就想必须找到凯撒,就……」

梢枝用呓语般无力的声音回答一真的疑问

是这么回事么?一真想明白了。梢枝和她的母亲处得并不好,想象不出她会为了母亲跑到这里来。

「笨蛋。有没有袭击人,怎么会随便杀掉别人家的狗啊」

「是、是么……?」

「用脑子想想就明白了吧。竟然就为了这种事跑到这里来……梢枝姐,你在琴里那时候也倒下了吧。你身子很弱,别那么乱来啊」

「对不起……」

梢枝空泛的声音,在感情的作用下湿润地开裂了。

「琴里遇到了那种事……就连凯撒也……一想到这些,我就……」

「啊,受不了了,求你了快站起来啊……」

困窘至极,一真说道。

说完后,一真使出全身力气勉强一点点地拖动梢枝,可是手臂很痛。说实话,其实一真才想哭。

梢枝很重感情,是那种不论对人对物都都非常用情的类型。

但同时,她也是如果没有这种联系自己也会活不下去的类型。

迄今为止,梢枝在不幸的家庭中,一直都把保护琴里当做自己的使命,藉此支撑自己挺到了现在。然后她想要保护的家人,只有妹妹琴里,然后就是凯撒。

母亲因为出轨离家出走,父亲非常凶,直到最近回来为止的这十几年里,一直如此。

这个巨大连系的对象,已经一个不剩了。

事情在这种时候堆叠在了一起。

一真也不是不理解她会这么做的心情。但是,现在不是去管这种事的时候。

「好了,振作一点……」

一真说道。然后————正好就在这时。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刺痛鼓膜的尖锐警报声突然而然地响了起来,隔了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被黑暗所笼罩视野被明灭的纯红光线所取代。

「慨」

一真的心脏猛烈地一跳。焦虑顿时从胸口涌了上来。

就算平时正在过平交道口时警报响起来都很让人焦虑。但是眼下的情况所催生的恐惧与焦躁,绝非那种焦虑所能比拟。一真连忙挣扎着试图再次将梢枝从铁道上拖出去,可是使不上力的梢枝的腿,以奇怪的状态被绊住,没办法顺利的动起来。只能以脚为支点身体悬起,越焦躁越动不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见、见鬼!该死……!」

那一幕惨剧在一真头脑中重现。

被卷入巨大的车体粉身碎骨的身体。像雾一样飞洒的血液。

塞满视野的警告灯的红光明灭,不祥地照亮了平交道口的景色。血腐败的臭味充斥鼻腔,凶暴的钟声灌入耳朵,对着此情此景嘎嘎大叫的乌鸦的叫声和振翅声想起来,无数乌鸦的影子在红光中乱舞。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周围的这一切将知觉搅得一团乱,冷静从内心中被吹飞。

「…………………………!!」

恐惧与焦躁不断加速。而这个时候,凶暴惨剧的重现也正在逐渐逼近。

于是最终,电车头灯的光线开始横扫过来,照亮两人所在的地方。然后,沉重的声音、震动,经由空气与路面,传至两人所在平交道口…………

「一真!!姐姐!!」

此时,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扑了过来。

「阿臣!!」

一真回应。然后,阿臣朝着摆出拼死的表情求救的一真,立刻用他敏捷的脚步转瞬之间冲到了两人跟前,连同弄成恶心颜色的脏裙子将梢枝的脚抱了起来。

既然如此已经不用喊什么口号了。一真不去多想,配合阿臣的动作。

「……!」

两人就这样将梢枝抬了起来,万分紧急地朝铁道外面逃出去。

轰隆

在三人从平交道口离开之后,比在直至方才为止的疯狂喧闹中所感觉到的还要长的时间之后,电车才随着呼啸的巨响驶过平交道口。

状况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迫切。一真依旧抱着梢枝的上半身,茫然地目送发出轰鸣的电车驶过,而且又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从内心深处深深长叹了一口气。

「急、急死我了……」

一真说道。发自内心地说道。

其实他很想就这样瘫坐在地上,不过还有个脚使不上力的梢枝,没办法这么做。一真只感到身心俱疲,浑身无力。

「……」

阿臣站在了精疲力竭的视野中。

阿臣举起手,于是一真也举起手。只听到啪地一声,两人击掌。

这只是相互确认成功,相互慰劳彼此,两人脸上并没有笑容。

这不算是为平安无事而开心的状况。阿臣立刻在一真脚边瘫坐着的梢枝面前跪坐下来,开始端详她的状况。

「梢枝姐,你要不要紧?」

「……」

梢枝的脸色很难看,仰对着天空,把脑袋放在一真的脚上,疲乏无力地将手放在了额头附近。

「小臣……嗯……我没事。对不起」

她回答的样子,完全不像没事。

阿臣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刚才一真也问过这个问题。一真代替连话都很难说出来的梢枝回答阿臣

「梢枝姐听说凯撒带着婶婶的头逃走了,心想它一定会被杀掉,所以来找它了」

「……」

一真本来想说得俏皮一些,但完全做不到。

「姐姐……」

阿臣当然完全没笑,摆出就像想要发火却克制不去发火的表情,看向梢枝。

一真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移开。事情走到这步,终于稍微放下心来,有余力能够观察周围了。

平交道口两侧路上,是似乎送阿臣过来的巡逻车和警官的身影,他们正在劝服那些从附近的民宅里出来凑热闹的人不要靠近。这群围观人群中,还有群草,以及〈雪之女王〉的身影。围观人群的数量没有多到能围起来,不过看上去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在警察围起的人墙之中,只有一真等人。

不……准确的说,还少数了一些。还有在巡逻车中正在与某处联络的警官,以及在这辆巡逻车的后排座位,就好像贴在窗户上一般正看着一真那边的,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上面配着皱皱巴巴的领带,戴眼镜的,无精打采的男性。

看到他的一真,产生一股就不该去看他的沉重心情,垂下视线。

那个甚至不从车里出来的丢人男人,就是梢枝的,然后也是琴里的,那个借酒浇愁还对梢枝诉诸暴力的,父亲。

「……」

阿臣察觉到了一真视线的移动,把脸抬了起来。

然后他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也转为一张无话可说的表情,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阿臣露出在犹豫什么的表情,就好像瞪过去一般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地面,非常迟疑。然后,阿臣难以抉择,抬起脸,向一真身边走去,把脸凑了过去。

「……一真,现在出了点麻烦」

「怎么了?」

一真不让其他任何人听到,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是叔叔么?」

「不是。虽然叔叔也很那个……不过是更麻烦的事」

阿臣迅速地瞥了眼一真脚边的梢枝,对小声回应的一真,用更小的声音说出了这个问题

「凯撒,死了」

「……!!」

一定到这句话,一真忘记了呼吸。仿佛心脏要停跳一般。

「凯撒……在国道被翻斗车轧到,死了。婶婶的头……也跟着一起」

「…………………………!」

一真听着这番话噤若寒蝉,只是移动着视线,茫然地俯视压在自己脚上的这份体重和体温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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