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夜幕快要将临的山中。
亮介一只手牵着“她”的手,脚下发出噶唦噶唦的声音,在树林中逃跑。
他叫苦不已,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在抽筋,像是快要痉挛一般。这份疼痛与感觉令他面容扭曲,但他仍旧拼命地扒开杂草,又继续在这从昨天开始就已经吃尽苦头的林子里遁逃。
身体状况比起上一次要差多了。
脚疼得像是快要断掉一样,全身重得就像石头,脑袋里拼命地想着前进,然而身体却行动迟缓。
这样的情况令他很焦躁,便更加想要不断地前进。可是发僵的脚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因此他每走一步,都会被树根或杂草以及地面的坑洼绊住。
「……!」
虽然每走一步都几乎是在向前栽,但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在山中前进。
他一直逃。噶唦作响的脚步声在山野中回荡。
「哈……哈……!」
在疲劳与痛苦之下,吐出紊乱的呼吸。
亮介拼尽了全力。但其实,亮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现在牵着的,是浅井安奈。
她,是怪物。
她在亮介眼前被柴刀劈开脑袋,砍下头部,却完成了可怕的复活。整个过程,亮介都亲眼看到了。
恐惧令他颤抖起来。
如果胃里有东西的话,肯定会当场倾泻一空。
冲击与恐惧接踵而来。先是直到刚才还一直牵着的那只温暖的手,它的主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残忍杀害,而紧接着真相却是眼前这个被杀掉的暗恋之人竟然是个不正常的怪物,双重的打击令自己的理智与世界观一度崩溃。
当时的亮介确实,一时间丧失了理智。
他介胡乱地挣扎起来。他无法接受刚刚目睹的情景,他想要否定这一切,想要拼命守护她————也就是迄今为止自己所相信的世界,为此他像疯了一般胡乱挣扎。
他当时觉得,只要能带着眼前的她,逃之夭夭的话,刚才目睹的事情一定会变成不曾发生过。只要将除她之外的东西从身边排除,他就能从自己目睹的事实中逃脱出去。
但是……
亮介立刻就被制伏,关进了那所建筑物中。
当时亮介在恐惧与混乱之中胡乱用口袋里的小刀刺伤了一个人。那是一名感觉上与亮介年纪相仿的少年。而剩下的人,在告诉他他们并不想伤害他后,就拼了命去救那名少年了。
然后亮介没有被绑起来,直接被扔进一个房间软禁了起来。
她也一起被关在里面,他们给了一些点心面包和喝的东西。被软禁的亮介在疑似陶艺工房的建筑物里,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地————慢慢地,他放松下来,恢复了冷静。
「…………!」
而刚才因激动变得古怪的脑袋也一下子冷却下来。
但同时,自己想要拯救的女孩其实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件事,以及自己捅了人的事,全都转为可怕的事实深深地侵蚀内心。
一边是身上没有一丝血迹的她,一边是沾着少年鲜血的自己的手。
自己捅了“人类”的这种真切感觉,时至此刻才在心中像一团沉闷的烟,涌上胸口。
「唔……!!」
他当时精神错乱,为了保护化作她模样的怪物。
竟然刺杀了一名普通的少年。
那个样子,一定活不成了。他把削铅笔用的小刀,使尽浑身力气捅了进去,深深没入根部。
虽然除了贯穿衣服的那种「噗滋」的感觉之外,只有一种刺进豆腐一般若有若无的手感,但是深度没入根部,却仍拼命往前推进的刀柄被肚子的弹力顶了回来。如果没有那种明确的触感,亮介可能现在都不会真切地觉得自己捅了人。
但是,手感留在了自己的手中。
回顶刀柄的肉。握住小刀的大拇指碰到的,活人身体的触感。
隔着疑似某所学校的制服衬衣传来的,体温。不厚实的肉的触感,以及由于被利器刺入的冲击而腹肌收缩的手感。
少年那,呆滞的表情。
那张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怎么样了似的,吃惊的脸孔,以及顷刻间倒下去的,少年瘦弱的身体。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少年是当时唯一不怀敌意,对自己说话的人。
他言明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向,手里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凶器,打扮也不特别,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可是他把他。
捅了。
杀掉了。
亮介被这件事折磨着,蹲在工房的角落瑟瑟发抖。
当时亮介喊他们「杀人凶手」。可是杀人的却是自己。愧疚,与更胜愧疚的恐惧,令他颤抖不已。眼泪快要流出来。
杀了人的恐惧。
然后是对成为杀人犯的自己今后将要面临的处境所感到的那种恐惧。
这样下去,会被警察逮捕么?如果事情演变成这样,爸爸会说什么?妈妈呢?哥哥?爷爷呢?他们会说什么?
然后,自己将会过上怎样的人生呢?
不,人被亮介杀死了,他的那些同伴说不定会为了报仇,就像当时对待安奈那样,砍掉自己的脑袋。
「…………!!」
那可怕的一幕,鲜明地回忆起来。
讨厌的想象与不安,将心脏周围紧紧勒住。
好可怕。但心里还是觉得,那是出于无奈。
因为,自己杀了人。
被自己捅死的那名少年的表情,残留在手上的触感,都无法从脑海中消失,无法从手中消失。虽然可怕得要死,但自己应该接受惩罚。
————绝望感,弥漫开来。
好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呢?
明明亲眼看到了她是怪物,目睹了她那可怕的样子。
当时只要还有一丝冷静,那种事就————
「…………」
张大眼睛向“她”看去,只见她就像年幼的孩子硬是被人套上了过大的衣服一般,正无力地瘫坐在素土地面上,用那双不聚焦的眼睛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
她的嘴微微张开。一副呆滞的表情。
这份可爱,虽然与亮介希望她能够得到的笑容所有不同,但仍旧可爱得摄人心魂。
一看到她的这个样子,亮介立刻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后悔。
刚才的想法并不正确。当时自己确实精神错乱了,但不容怀疑的是,自己就算还有神智也会去救她。
泪水流了出来。为什么她要遇到这种残酷的事情。
可是,当初看到她那诡异形态时所产生的恐惧感以及厌恶感,根本无法凭着同情彻底拂去。
她,变成了怪物。
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她化作怪物,心灵也坏掉了,恐怕家人也死了。在这种情况下,亮介长久以来期盼她能得到的幸福,再也不可能降临到她的身上了。
「我们,就是清除这种东西的」
这是亮介捅死的少年所说过的话。
尽管难以置信,但他们似乎就是漫画中出场的那种,暗中清除怪物的人。
换而言之,就是清除“她”的。
怎么办才好?如果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自己或许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家。
但前提是,对“她”视而不见的话。
再加上————杀死他们同伴的事情,能既往不咎的话。
「………………!」
亮介苦恼不已。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占据他内心的,是恐惧,是不安。他想要抛下一切,逃离这里,回到家里,将这群人,将她,将一切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能够,逃得出去么?
门口有人正在看守。虽然可能是出于对亮介的顾虑,没有监视里面,但中间只隔着一扇磨砂玻璃做的薄门。在这寂静的山里,一旦在里面做些什么,声音和气息都会传出去,被看守的人察觉到。
而且身体也动弹不得。
从昨天开始一直在山中行走,对体力并不自信的亮介感到极度的疲劳,身体沉重得让他怀疑这样下去全身的肌肉会变成石头。
好想就这么将身体和意识交给睡魔。
可如果要逃的话,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这个样子只要睡上个五分钟,紧张感肯定会从身心之中散除,变得无法动弹。
有必要逃走么?
不过是受到牵连的自己。杀了人的自己。
救这种状态的“她”,有意义么?
就这么让她迎来结束,难道不是对她的仁慈么?
「……………………………!!」
亮介蹲在铺着榻榻米的工房角落,抱着脑袋,苦恼不已。
不论是装作视而不见将她抛弃,还是从这里逃出去以逃避刺死少年的罪责,在感情上都有很大抵触。
强烈的纠葛恨不得将他的身体撕碎。
心要被撕碎了。胸口下面的脏腑,连同灵魂像是一起被扯得粉碎,全都要从口吐出来一般,充满绝望的苦恼让他怀疑自己或许就会这样死于非命。
而就在此刻。
「……啊?」
突然听到好像婴儿一样的声音,与此同时,抱着头坐在地上的亮介,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脑袋。
「!?」
亮介大吃一惊,几乎惨叫起来,又连忙将声音压下去。他无法呼吸,并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退,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向后翻倒在榻榻米上,样子十分狼狈。
「诶……啊……?」
只见安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榻榻米上爬了过来,正向亮介伸着手。
亮介和她四目交汇。然后她微微歪起脑袋。
她这个样子,就像想要安慰正在苦恼的亮介一样。
一看到“她”的那个表情,一种寒战与感动交织在一起的强烈感觉,就宛如一股莫名其妙的浊流,从心底涌了上来,伴着鸡皮疙瘩,从脚尖一直到头顶,在全身放射开。
「………………!!」
亮介维持着瘫软的姿势,伸出手,触碰了安奈伸出的手。
两人的指尖相连。她那纤细而柔软的手指的触感,对因疲劳与营养不足而体温大幅下降的亮介的指头来说,非常温软。
————逃吧。
亮介一时冲动地这么想到。
拉起她的手,逃吧。尽管完全不明白这么做是否正确,但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让亮介抛弃眼前的手,忘掉一切,他根本就做不到。
「……哈……哈……」
于是亮介现在正拉着她的手,在山中逃跑。
在那之后,亮介好不容易才抓住最后的机会,他顽强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静静地窥伺时机,然后幸运地盼到了外面发生骚动,趁机破坏了后门的门锁,逃到了这里。
尽管和之前的逃亡剧相比,身体状况要差得多,但惟独一件事相较先前有了改善。现在的亮介和来时不同,再不是没有任何线索,没头没脑地在山中乱逃了。
虽然只是粗略地知道,但这一回,亮介掌握了道路的方位。
不仅如此,现在他还是基本是沿着路在山林中前进。
直接跑到路上去,很有可能被发现。因此,亮介鞭笞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身体,继续在林中逃跑。
拉着她的手。
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这个样子的林中跋涉之后,树林就像被伐掉一般突然中断,出现了一段为防滑坡加固过的斜坡,沿着斜坡走了一阵子,来到能够下到车道的地方。
虽然对走在路上心存不安,但他的各个方面都已无力继续支撑他在林中前进了。
亮介执起她的手,谨慎地走下台阶,刚来到车道上,碰巧就驶来了一辆小汽车。亮介对着车灯的灯光,大幅地招起手。
2
「我想……那两个人……会不会认识」
苍衣在被褥上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
所有人齐刷刷地朝苍衣看过去。此时的神狩屋等人集中在房间里,就被关着的死者和少年从工房里逃脱的事情进行商量,然后因苦于没有对策,正陷入沉默中。
究竟怎么搞的?然后,究竟要怎么找?
在这理不清任何头绪的状态中,关于两人的商议完全停滞,而且雪乃也言明过「风乃不想帮忙」,这让任务完全陷入僵局。
而在沉默之中,苍衣发言了。
围坐在桌旁的众人面面相觑。被放在相连两间和室中另一间的苍衣,因为伤口会痛所以尽量不动腹肌,用伴着微弱呼吸的典型的病人式声音,朝着隔壁的房间说道。
「…………」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在这深深的沉默中,显得尤为清晰。
在一瞬间震惊般的沉默与注目之后,不禁转向苍衣的神狩屋,顺势向苍衣提问
「……此话怎讲?」
「在发现……那两个的、时候……我听到、男孩喊了、女孩的名字」
苍衣回答。
然后接着问道
「……复活之后、心灵损坏的人、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此时苍衣勉强倾斜了脑袋,眼睛转向隔壁的房间。
和神狩屋与飒姬一起围坐在桌旁的〈丧葬屋〉与可南子,无言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可南子视线放回苍衣身上。
「并非不可能。不过迄今为止不到十例」
这是可南子的回答。
「不对,可能不到五例」
「既然如此……相互认识的可能性……果真是、有的啊」
苍衣说道。
「他叫那女孩的方式……感觉就是那种……」
实际上,所有人应该都在场,都应该听到少年大叫过一声「浅井同学!?」。
可是,大家在旁听着对话,却没有任何人发言,于是苍衣又进行了补充。
看样子,除了苍衣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完全当做了耳旁风。
雪乃就如同旁证一般,冷冷地说道
「……你还记得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啊」
雪乃还是老样子,没有跟大家坐在一起,独自一人靠在角落坐着,看也不看苍衣。苍衣想要苦笑,可是他现在的身心都很脆弱,只好作罢。苍衣笑不出来。
可南子呢喃起来。
「这是极端的偶然……?不,还是说,我们被人跟踪了?怎么会」
可南子像是感到无法理解般将手指放在额头上。
神狩屋说道
「可是以前也并非完全没有被局外人撞见过吧?」
「这话……倒也没错。我们又不是隐形人」
可南子叹着气说道。
「如果……那两个人、相互认识的话……说不定、有线索」
苍衣这样说道。
「我看他们年龄相近、大概是同学……如果是这样、只要调查那男孩的家就……」
「言之有理」
神狩屋点头。
「调查名簿或通讯录的话,或许能找到线索」
「嗯……」
苍衣侧着脸,微微颔首。
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似乎都会给腹肌造成某种负担,伤口被挤压,疼得苍衣微微呻吟着呼了口气,面庞扭曲起来。
和神狩屋坐在一起,正照顾着梦见子的飒姬,担心地说道
「白野……」
「嗯……我没事」
苍衣回答。苍衣还想要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只是没把握自己能够做到。
伤口非常烫。身体越来越难受。
感觉油汗要冒出来,但话还没有说完。
「另外……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苍衣说的事情,非常重要。
「我觉得,我们肯定能找到那两个人……虽然雪乃同学那么说了……呃,如果让雪乃不开心的话,我道歉。不过,我想……风乃小姐应该愿意帮助我们」
「!」
不出所料,看雪乃的反应,似乎很不痛快。
「……你有什么根据?」
雪乃用冰冷至极的声音说道。
苍衣觉得不出所料,虽然有些退缩的想法,但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也只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预言”宣告了」
「……!」
「所以,我们一定会遇到他们……而且我觉得,风乃小姐不可能不对这种事感兴趣」
苍衣道出了心中所想。
这不是根据,而是确信。
「……………………………………………………」
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弥漫开来。
在这个气氛下,苍衣的视野忽然被完全盖住,出现了一个俯视自己的黑影。
风乃那令人目眐心骇的美丽面容上,浮现着极其不祥的灿烂笑容,她俯视着苍衣。
『………………』
她两手在背后交扣,像是为了仔细观察一般站在苍衣的枕边,发自内心感到愉悦地眯起眼睛,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苍衣。
†
《幸福王子(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的像在一根高圆柱上面,高高地耸立在城市的上空。
他满身贴着薄薄的纯金叶子,一对蓝宝石做成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红宝石嵌在他的剑柄上,灿烂地发着红光。
王子的塑像,得到万众的称赞。
一个市参议员为了表示自己有艺术的欣赏力,说过
「他像风信标那样漂亮」
不过他又害怕别人会把他看作一个不务实际的人其实他并不是不务实际的,便加上一句
「不过也没多大用处」
「为什么你不能像快乐王子那样呢」
一位聪明的母亲对她那个哭着要月亮的孩子说
「快乐王子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哭着要东西」
一个失意的人望着这座非常出色的像喃喃地说
「我真高兴世界上究竟还有一个人是很快乐的」
孤儿院的孩子们说披着光亮夺目的猩红色斗篷说
「他很像一个天使」
然后数学老师说
「你们从没有见过一位天使,怎么知道」
老师皱起眉头。他听到孩子们说在梦里见过,但不赞成孩子们做梦。
某一个夜晚一只小燕子飞过城市的上空。
他的朋友们都已经去了南方,但只有他还留在后面。
因为他恋着那根最美丽的芦苇。他还是在早春遇见她的,那时他正沿着河顺流飞去,追一只黄色飞蛾,她的细腰很引起他的注意,他便站住同她谈起话来。
燕子时值初春遇到了一只腰很细很细,非常美丽的芦苇,并爱上了她。生性快人快语的燕子说
「我可以爱你么?」
芦苇对他深深地弯一下腰。他便在她的身边不停地飞来飞去,用他的翅子点水,做出许多银色的涟漪。这便是他求爱的表示,他就这样地过了一整个夏天。
「这样的恋爱太可笑了,芦苇没有钱,而且亲戚太多」
别的燕子这样说了,而且河边确实到处都是她的亲戚。
后来秋天来了,燕子落单了,也讨厌起他的爱人来了。
「又不跟我说话,又总是跟风调情,不太老实的样子。我相信她是惯于家居的,可是我喜欢旅行,那么我的妻子也应该喜欢旅行才成」
燕子最后忍不住问她
「你愿意跟我走吗」
然而芦苇摇摇头。于是燕子叫了起来
「原来你从前是跟我寻开心的!我要去埃及了,再会!」
飞走了。
于是落单的燕子追逐同伴们飞了一整天。晚上,他到了这个城市。
「我要在哪儿过夜呢?」
燕子左顾右盼,最后他看见了立在高圆柱上面的那座像。
「就选那个金的睡房吧」
于是燕子来到了快乐王子的脚下,正做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大大的一滴水落到他的身上来。
燕子叫了起来
「多么奇怪的事!天上没有一片云,可竟然下雨了。北欧的气候人叫人头痛。虽然芦苇喜欢下雨,不过那只是她的自私」
接着又落下了一滴。
「要是一座像不能够遮雨,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
燕子抬起一看————啊,他看到了。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泪珠沿着他的黄金的脸颊流下来。
他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叫小燕子的心里也充满了怜悯。
「你是谁?」
「我是快乐王子」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瞧,把我全身都淋湿了」
「从前我活着,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我那个时候住在无愁宫里,悲哀是不能够进去的。花园的四周围着一道高墙,白天有人陪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又在大厅里领头跳舞。我的臣子都称我做幸福王子,我也确实快乐过。如果快乐就是幸福,那就是那样吧。在我死后,他们就把我放在这儿,而且立得这么高,让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城市的丑恶和穷苦。所以,我的心虽然是铅做的,却也忍不住哭了。
在远远的一条小街上有一所穷人住的房子,我看见窗内有一个妇人坐在桌子旁边。她的脸很瘦,又带病容,她的一双手粗糙、发红,指头上满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一件缎子衣服上绣花,绣的是西番莲,预备给皇后的最可爱的宫女在下一次宫中舞会里穿的。在这屋子的角落里,她的小孩躺在床上生病。孩子发着烧,嚷着要橙子吃。穷苦的母亲没有别的东西给他,只有河水。我的脚钉牢在这个像座上,动不了,你肯替我把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给她送去吗?」
「朋友们在埃及等我,他们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晚上要在燻了香料,五彩冰粉的国王的坟墓里去睡觉。而且男孩子会丢石头打我,非常讨厌,可是我们燕子的敏捷伸手可是出了名了,他们打不中我」
可是快乐王子的面容显得那样地忧愁,小燕子的心也软下来了,便说
「这里很冷。那就仅限今晚陪你过一夜,我愿意做你的信差」
「小燕子,谢谢你」
燕子从王子的剑柄上啄下了那块大红宝石,衔着它飞到了男孩子的家里。
他中途飞过宫殿,里面正在举办误会,一个美貌的少女同她的情人正走到露台上来。
「我希望我的衣服早点送来,赶得上大跳舞会。我叫人在上面绣了西番莲花,可是那些女裁缝太懒了」
燕子最后到了那所穷人的屋子。
他朝里面看去,看到做针线活的母亲筋疲力竭,睡着了,于是就把红宝石悄悄地在桌上,和顶针放在了一起。过后他又轻轻地绕着床飞了一阵,用翅子扇着小孩的前额。
「啊,好凉啊」
男孩子说着。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是甜甜地睡着了。
燕子回到幸福王子身边,把他做过的事讲给王子听,又说
「这倒是很奇怪的事,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却觉得很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
小燕子开始想起来,过后他睡着了。他有这样的习惯,只要一用思想,就会打瞌睡的。
天亮以后他飞下河去洗了一个澡。
一位禽学教授走过桥上,看见了,便说
「真稀奇,冬天里竟然能看到燕子!」
教授写了一封讲这件事的长信送给本地报纸发表。每个人都引用这封信。说白了,信里有多是他们不能了解的句子。
燕子对王子说
「今天晚上我要到埃及去」
他把城里所有的公共纪念物都参观过了,并且还在教堂的尖顶上坐了好一阵。不管他到什么地方,麻雀们都吱吱叫着,玩得非常开心。
月亮上升的时候,他飞回到快乐王子那里,问道
「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我就要动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不肯陪我再过一夜么?」
「朋友们在埃及等我,明天他们便要飞往尼罗河上第二大瀑布去。那儿有河马,门浪神坐在花岗石宝座上面。河边有狮子,他们的叫吼比瀑布的吼声还要响亮」
「远远的,在城的那一边,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住在顶楼里面。他埋着头在一张堆满稿纸的书桌上写字,手边一个大玻璃杯里放着一束枯萎的紫罗兰。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乱蓬蓬的,他的嘴唇像石榴一样地红,他还有一对矇眬的大眼睛。他在写一个戏,预备写成给戏院经理送去,可是他太冷了,不能够再写一个字。炉子里没有火,他又饿得头昏眼花了」
「就一夜,我就再帮你一晚好了」
燕子有一副好心肠,就答应了王子。
「你要我也给他送一块红宝石去吗?」
「我就只剩下一对眼睛。它们是用珍奇的蓝宝石做成的,这对蓝宝石还是一千年前在印度出产的,请你取出一颗来给他送去。他会把它卖给珠宝商,换钱来买食物、买木柴,好写完他的戏」
燕子哭了起来,对王子说
「我亲爱的王子,我不能够这样做」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就照我吩咐你的做吧」
燕子无奈之下取出王子的一只眼睛,飞往了年轻人那边。
屋顶上破了一个洞,燕子从洞里飞进了阁楼。年轻人抱着脑袋,没有听到燕子的扑翅声。燕子将蓝宝石放在了枯萎的紫罗兰上面。
「现在开始有人赏识我了,这肯定是某一个钦佩我的人送来的。我现在可以写完我的戏了」
年轻人幸福的放声大喊。
第二天,燕子在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又回到快乐王子那里去。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不肯陪我再过一夜么?」
「冬天就快来了。寒冷的雪就快要到这儿来了。这时候在埃及,太阳照在浓绿的棕榈树上,很暖和。朋友们正在巴伯克的太阳神庙里筑巢吧。亲爱的王子,我必须离开你了。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到了春天,我会带来比玫瑰还红的红宝石,还有比海还蓝的蓝宝石给你的」
「就在这下面的广场上,站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把她的火柴都掉在水沟里,不能用了。她没有鞋、没有袜,小小的头上没有一顶帽子。要是她不带点钱回家,她的父亲会打她的,她现在正哭着。你把我另一只眼睛也取下来,拿去给她」
「亲爱的王子,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但我不能拿掉你的眼睛。我要是取下了你的眼睛,你就要变成瞎子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就照我吩咐你的话做吧」
燕子取下王子的另一只眼睛,带着它飞到卖火柴女孩的面前。
女孩手心里捧着宝石,大叫起来
「好漂亮的一块玻璃珠啊!」
她一面笑着跑回家去。
然后燕子来到王子的身边,对王子说
「你现在眼睛瞎了,我要永远跟你在一块儿」
可怜的王子对燕子说
「这可不行,小燕子,你得到南方的国家去」
燕子说
「我要永远陪伴你」
说完,他就在王子的脚下睡了。从第二天开始,他整天坐在王子的肩上,给王
子讲起他在那些奇怪的国土上见到的种种事情。
王子对燕子说
「亲爱的小燕子,你给我讲了种种奇特的事情,可是最奇特的还是那许多男男女女的苦难。再没有比贫穷更不可思议的了。小燕子,你能在我这个城的上空飞一圈,告诉我你在这个城里见到事情么?」
燕子在城市里飞来飞去,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讲给王子听。
有钱人在他们的漂亮的住宅里作乐,乞丐们坐在大门外挨冻。在一道桥的桥洞下面躺着两个小男孩,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想使身体得到一点温暖。然后又被夜巡的警察怒吼着「你们不要躺在这儿!」赶了出去。
王子说
「我满身贴着纯金,你给我把它一片一片地拿掉,拿去送给那些穷人,活着的人总以为金子能够使他们幸福」
燕子从王子身上把纯金一片一片地啄了下来。
最后,幸福王子变成了一尊灰暗难看的像。燕子将金箔送给孩子们之后,孩子的脸像玫瑰一样红润起来,开开心心地在路上玩耍。
孩子们大叫起来
「我们不愁没面包吃了!」
随后雪来了,霜来了,冰柱从一个个屋檐上垂下来。要外出的人们都穿上了皮衣。
可怜小燕子却一天比一天地更觉得冷了,但他还是不想离开王子。燕子由衷地爱上了王子。
可是燕子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只够再飞到王子的肩上去一趟。
燕子对王子说
「亲爱的王子,再见了,你肯让我亲你的手吗」
「啊,你终于要去南方的国家了啊。我好开心,你在这儿住得太久了。还是亲吻我的嘴唇吧。因为我爱着你」
「不,我现在不是到南方的国家去,我是到死亡之家去。听说死是睡的兄弟,不是吗?」
然后,燕子吻了幸福王子的嘴唇,跌在王子的脚下,死了。
那个时候,在这座像的内部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似的。事实是王子的那颗铅心已经裂成两半了。
第二天大清早,市参议员们陪着市长在下面广场上散步。
当他们走到圆柱的时候,市长仰起头看幸福王子的像,说道
「啊,幸福王子的像怎么这么难看!」
议员们也跟着说
「简直太难看了!」
他们平日总是附和市长的意见。
「宝石也没了,金叶子也没了,比一个讨饭的好不了多少!」
「好不了多少!」
「而且脚下还有只死鸟!我们的确应该发一个布告,禁止鸟死在这个地方」
书记员立刻把这个建议记录下来。
大学的美术教授说
「他既然不再是美丽的,那么不再是有用的了」
城里的人一起将王子的像卸了下来,将像粉碎,扔进炉里熔掉了。然后市长和议员们便召集一个会来决定金属的用途,他们纷纷争论要立自己的像。
铸造厂的监工说
「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这块破裂的铅做的心脏,扔进炉子里也熔不掉。我们只能把它扔掉了」
于是他们便把把燕子的尸体和心脏,一起找个垃圾堆扔掉了。
上帝对他的一个天使说
「把这个城里两件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拿来」
天使便把铅心和死鸟带到上帝面前。
「你选得不错」
上帝说
「就让这只小鸟永远在我天堂的园子里歌唱吧。然后让王子住在我的金城里赞美我吧」
………………
†
「作者为奥斯卡·王尔德。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也执笔包括社会讽刺等题材的童话,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职业作家」
神狩屋说道
「他的全名好像非常长,不太记得了」
「呃,上面写的是……奥斯卡……芬葛……欧佛雷泰·威尔斯·王尔德……」
苍衣翻开纸张变色,散发着旧纸味道的文库本,将写在卷末解说开头的名字结结巴巴地念了出来。
「嗯,对对,就是这个。我记得他出身爱尔兰,代表作是戏曲《莎乐美》。他以服装惹眼和招人讨厌的言行而广为人知,作为唯美主义的先锋而驰名,但他因为同性恋的罪而被下狱,之后在失意中病死」
「…………这样啊」
苍衣眼睛扫过解说,看到上面写的和神狩屋所说的基本一致。
不过苍衣倒是对里面描述的,王尔德的母亲热切地想要女儿,在他五岁以前都是当作女孩在养的小插曲更感兴趣。只是他没有体力去说这种多余的事情,因此也就没有说。刚才苍衣就因为要喝水,结果把胃里聚积的大量黑色血块吐了出来。
「他是个拥有出色的文学素养,以及敏锐纤细的感性的人呢」
神狩屋道出自己的见解。
「至少那部作品,足以影响到后世之人的心灵原型」
「……」
苍衣因为手使不上力气,翻了好几次才把手里的文库本翻回到刚刚读完的《幸福王子》的那一页。
这本文库本是可南子凭着印象,从房子里拿出来的。神狩屋刚刚拥有〈断章〉时,曾有一段时期在这个工房里住过,听说他当时留下的将近一整个柜子的藏书,至今还是像原来那样摆着。
这本书,是以《幸福王子》为题的,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集。
苍衣小时候也在绘本上看过《幸福王子》的童话。
话虽如此,具体的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对于苍衣来说,这篇童话完全无法给自己留下印象,尽管看过,可在平时的生活中是肯定想不起来的。
但是————在读了梦见子拿来的绘本之后,苍衣明确地想起了过去读过的这篇童话里的一个片段。
这篇童话在知名度与普及度之上,不如格林童话与安徒生童话。
所以童话本身虽然忘记了,但对场景的印象很深刻。因此,在小时候曾经读过的片断,鲜明的留在了记忆底层。它就是这样一篇童话。
然后,像这样再次将原作的翻译版读过之后发现,又和印象中稍有不同。
「有很多细微之处显然是对社会进行了讽刺呢。不过这些在绘本中被删减掉了」
苍衣说道。
「没错。感觉绘本版作为童话来说是完整的,但或许有些人能够感觉到被删减掉的那部分的魅力。我————大概二者各居一半吧。讽刺的部分暗示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与主流思想,这样的讽刺和挖苦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的,一种引人发笑的娱乐手段」
神狩屋说完,可能想要当做参考,他表现出想要展示梦见子的绘本的样子,可是见梦见子死死地抱着绘本,只好作罢,伸到一半的手随着一声叹息放了下去。
屋内正飘荡着咖啡的味道。
因为这里喜欢咖啡的就只有〈丧葬屋〉,所以房间桌上摆着的茶杯中,全都是红茶。
〈丧葬屋〉坐在置于宽敞的素土之上的沙发上,喝着用放在小桌上的咖啡机制做出来的咖啡。就在刚才,他准备直接用咖啡机上附带的带柄容器代替马克杯来喝,却受到了可南子的责备,然后可南子刚刚给他重新倒上了咖啡。
「……」
关于逃出去的死者少女的家现在所处的情况,现已和当地的〈支部〉取得了联系,正在等待答复。
苍衣决定在这段空挡里,预习在梦见子的预言中出现的童话。
虽然神狩屋跟苍衣说,还是去睡比较好,但苍衣坚定回绝了。苍衣的身体确实很难受,但他害怕睡觉。因为感觉会做梦。
就这样,苍衣躺在被子里,一边读《幸福王子》,一边与神狩屋交谈。
起初神狩屋实在有些担心,但谈过理由之后也接受了,特别是一讲起童话的事,当初的担心就完全抛在了脑后,完全专注于谈话与思考之中。
虽然他的学者毛病让人不得不露出苦笑,但苍衣也很庆幸他能这样。
苍衣也有意地去思考,并提出神狩屋可能会感兴趣的问题。
「……这个故事从象征的角度来看是什么情况?以前讲到伊索寓言的时候,讲到过讽刺并不属于原始意象呢」
「嗯,我确实说过」
神狩屋答道。
「但我还记得,我在安徒生童话的“预言”出现的时候说过,感性敏锐的童话作家,拥有象征概念及原始意象所对应的素养及洞察。不过,这终归只是我从已经发生的事象中所做出的推论。既然被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了,哪怕对象是国语辞典,我们也必须进行分析」
哈哈,神狩屋笑了一声。这是神狩屋独特的玩笑。
苍衣也回应般地笑了一笑,问道
「那么……神狩屋先生站在象征学的角度读过之后……有何感想呢?」
「嗯,这个嘛……我最先想到的,是耶稣被绑在柱子上受到鞭笞的这段记载,圆柱在基督教的观点中是基督受难的象征,就是所谓的『受难刑具』。因为
幸福王子站在圆柱之上,所以要永远看着镇上发生的不幸,这成为了他的受难。相传,奥斯卡·王尔德是个颓废且尊崇唯美主义的人,同时好像也对基督教的东西非常拿手。幸福王子本来就是基督的象征,也有分析认为燕子就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真有意思……」
听到神狩屋说明,苍衣半是佩服半是疑惑地出言附和。据说因同性恋而被下狱的那个人竟然是这样的,这让苍衣没有料到。
「我的第一印象,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总之这是象征层面的解释…………对了,就从王子的外表开始讲起吧。先说『蓝宝石的眼睛』,原本蓝宝石就是和眼睛渊源颇深的宝石」
这么说着,神狩屋开始解释
「相传过去蓝宝石能治眼病,能够明目,因此被研成粉末当做眼药来用。也被当做软膏的调和材料」
「拿宝石,入药、么……?」
「对。人们认为宝石拥有神秘的力量,所以似乎不只是蓝宝石,所有宝石都几乎会被拿来入药。比如红宝石是用作止血剂或是精力促进剂」
神狩屋对有些吃惊的苍衣,接着说道
「说到蓝宝石的颜色——蓝,从过去就被当做纯粹而透明的神秘颜色。也有将贵族的血统称作『蓝血(Blue Blood)』的说法。而作为这种蓝色的代表性宝石——蓝宝石在基督教中,也被视为纯洁,以及神之王国的光辉之力的象征。似乎有段时期,将蓝宝石视为圣职者最适合佩戴在身上的宝石。
接下来说镶红宝石的剑,红宝石是活力与血的象征,人们相信红宝石作为幸运符拥有强大的力量,就像刚才说过的,会被当做治疗血液疾病的药。然后人们还相信,将红宝石置于黑暗中,它会像炭火一样发出光芒。所以红宝石也和火扯上了关系,在拉丁语中代指红宝石的carbuncle,是炭火carbo的语源。也是碳元素carbon的语源。
顺带说一下剑,剑刃的光辉,被视为闪电或是火的象征。而剑是勇气、力量、战斗、王、权利的象征,剑的形状也被当做闪耀的十字架。有很多天使和神明拥有火焰之剑。顺带一提,在炼金术的隐语中,『哲学家的剑』指熬煮原料的大锅的火」
神狩屋一边屈指计数,一边将记忆中的知识陈述出来
「……真想要一本笔记本呢」
苍衣闭上眼睛,轻轻一笑。
神狩屋也过意不去地苦笑起来。
「不好意思,宝石作为象征来说也很重要,所以代表的东西太多了。为了之后白野你能看到,我就边记边说吧」
说罢,神狩屋把搁在旁边的包拉到跟前,取出了厚厚的笔记本和自来水笔,然后随意地撕下一张纸放在桌上,用自来水笔的笔尖在上面点了一下。
「那么,接下来要说贴了金箔的皮肤是吧?」
于是,再次开讲。
「黄金其实在古代信仰中因被联想到太阳而受到崇拜,可是在基督教中,它却处在一个有些微妙的位置」
「是……这样的么?可是十字架什么的就有种黄金的感觉……」
「嗯,黄金因为它的美丽,而成为宗教美术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但由于它是最具代表性的贵重金属,所以也是堕落的象征。贴上金箔的王子像让我想到的,就是旧约圣经里摩西五书中的一段插曲呢。身为引导者的摩西在外出时,人们完全不顾禁止开始崇拜偶像。而那个偶像,是一只黄金雄牛。回来的摩西对此非常愤怒,打坏了金牛。
因此对于读圣经的人来说,只要提到金像,就会认定那是偶像崇拜的象征。金光闪闪时被人尊崇的塑像,一旦失去光辉,就会被人们强行拆下破坏,这不是非常讽刺的事情么?」
「确实……」
「我觉得,王尔德无疑是有意在讽刺这种事儿。还有说到黄金的皮肤,我想起了在哪里读过的阿兹特克的事例。
在阿兹特克信仰中,似乎认为植物生长前的素地面,就是大地的新皮。然后,他们用黄金来比喻那大地的颜色。因此,早春瑞雨之神西佩·托堤克被称做『剥皮之主』,是重生之神,然后也是金匠的守护神。人们用剥了皮的动物祭拜这尊神,而神官会穿上感觉像金箔皮肤的黄色衣服来举行仪式」」
「金箔皮肤……剥皮之主……还真是惊人的一致呢……」
「是啊。不过就算不提剥肉身之皮的神,说起身体就是黄金的神,还真不少。比方说,埃及将黄金视为与太阳有关的神圣之物,那里的人认为神的肉体是由黄金构成的。然后,法老被视为与神同等的活神,其肉体也被认为是黄金」
「法老,就是埃及的……国王吧」
「虽然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不过就当是那样吧。所以法老的面具是黄金打制的,木乃伊也用黄金装饰过。死后被人用黄金装饰,这不也很像快乐王子么?」
「是啊……」
苍衣有些感叹地叹了口气。
那个故事与各种各样的神话相符合,非常有意思。然后苍衣心里也一般吃惊一半佩服地思考着,神狩屋究竟从哪儿获得的这种知识。
他明明总在牢骚,平时因为工作没工夫读书。
苍衣又问
「那么……剩下的重要登场人物,就是燕子了呢」
「是啊」
神狩屋点点头。
「呃……在原作中,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呢。该说有点呆呆的么……」
「嗯,说的没错。不过从全世界整体的观点来看,燕子多被视为纯洁的鸟。在伊斯兰世界中,燕子是禁欲,以及良好伴侣的象征,所以被称为天堂之鸟。然后记得非洲某处的传说中提到,燕子不会碰到地面,所以被视为不会沾染污秽的动物。
另外燕子也是“重生”的象征。就拿刚才提到的埃及来说,在他们的神话中,相传伊西斯化成一只燕子,找到了被弟弟赛特暗杀的欧西里斯神顺尼罗河飘下去的棺材,然后将其复活了。另外在中国————说来日本也很相似就是了,燕子被视为春天的使者,这也代表着冬天的结束,换而言之,就是重生的象征。在中国流传着一个民间传说,里面说燕子到了晚上会变成贝壳呆在水里不出来,随着旭日东升会再次变成燕子,所表现的也是死亡与重生的主题呢」
「哈哈……」
苍衣插嘴道
「在《幸福王子》里……得到燕子送来的宝石和金箔的人,确实也象征着重生呢」
「啊,原来如此……你连这方面都考虑到了呢。确实是这样」
神狩屋将视线从桌上的笔记纸上移开,再次转向苍衣,扶正眼镜。
「而且燕子和王子,也都重生了呢。不过在天国重生该不该算重生,凭我们这些非基督教徒者的感觉来做定论,还是有些微妙就是了」
于是说到这里,神狩屋忽然露出发愁似的苦笑————
「然后,现在的我们,也不缺“重生”的主题」
「!」
苍衣也同样心情忧郁起来。
令伤再生的〈断章〉持有者神狩屋。通过神狩屋的〈断章〉正在得到再生的苍衣自己。然后是砍过的尸体会复活的〈断章〉持有者〈丧葬屋〉。以及被他的〈断章〉复活的,现在正在逃亡的,似乎将成为事件中心的,不知名的少女尸体。这些全都是。
「被伊西斯带回去的棺材被赛特一度发现,欧西里斯的身体被碎成十四段,扔进了尼罗河」
神狩屋叹着气说道
「切碎的碎片被收集起来,欧西里斯复活了。感觉完全就是在暗示着修司的〈断章〉,让人心情沉重呢」
「……」
苍衣实在无话可说。
话题中心的〈丧葬屋〉应该能听到苍衣和神狩屋的对话,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仍就坐在置于素土之上的沙发上,单手拿着反折的大学笔记本,用胡乱削过的铅笔正画着什么平面图。
那似乎是记录陶器构思的笔记本。
那个泰然的高大身躯之中竟然怀着恐惧,苍衣无法相信。
「我可以……提个问题么?」
苍衣向神狩屋说到。
「什么问题?」
「那个、〈丧葬屋〉先生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里屋的可南子过来,从敞开的门那头探出脸,喊了〈丧葬屋〉与神狩屋。
「……泷。神狩屋先生。那边回邮件了」
是委托丧葬屋处理那位少女的尸体的〈支部〉发来的联络。听到这句话,〈丧葬屋〉无言地扬起视线,神狩屋也半站起来转过身去,问道
「怎么样了?」
就这样,苍衣提到一半的问题不了了之。
在听到那个〈支部〉的名字之后,神狩屋脸上露出赤裸裸的厌恶。毕竟一听到那个名字,就连苍衣都觉得自己要提的问题根本就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