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全身疼痛难忍,亮介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像个老人一样摇摇晃晃,手撑着墙壁走进自家的饭厅。
饭厅的桌子上准备好了早餐,马上要去文化学校的母亲慌慌张张地将揉成团似的围裙随手一扔,忙碌地走来走去。
「啊,亮介,妈妈要出去了,餐具你自己收拾……」
上个月刚刚迎来四十六岁生日的母亲朝亮介转过身去,嘱咐道。
当她看到动作就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的亮介,一下子笑喷了出来,吃惊似地笑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啊」
「肌肉酸痛……啊、痛痛痛痛痛!!」
亮介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桌旁,万分痛苦地坐了下来。
「你都做了什么啊,弄成这样」
「好久没见到贤治了,跟他在外面疯了一天……」
「要怪你缺乏运动哦。年纪轻轻的,多运动啊」
母亲笑着说道,没有起疑,拿起了包。
「那我走咯」
说完,她慌慌张张地准备出门。
贤治是亮介撒谎时提到的朋友,当时说的是在他家留宿。尽管事先拜托对方对了口风,但母亲完全放任亮介的自由,甚至都没这么做的必要。
亮介的父亲是名医生。
而哥哥前些年平安地考入了医大,所以亮介表明的对艺术方面的志愿,甚至就连生活上的事情,家人都基本没有过问。
换做以前,像现在这样怕是不行的。
亮介一个人坐在餐桌旁,首先喝光了味增汤,然后拿起装着米饭的碗和装荷包蛋的盘子,艰难走向厨房。
†
由于亮介的家曾经住的是两代人,所以虽然房子是一所建筑,但紧挨在大的两层楼主屋隔壁,还建着一个小的二层楼房子。
在亮介还小的时候,祖父与祖母相继过世。,这座附属房便有一半被当成了储藏室,但亮介表示要学习雕刻,以美大为目标后,就把二楼的一间房当做了美术室来用。
平时谁都不会往附属房那边去,取代美术室的那间房的钥匙,也一直在亮介手里。
因为连着内线电话,家人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叫他。
而且只要有心,还可以从别的入口出入,不用经过主屋。
「……抱歉,让你久等了,肚子饿了么?」
亮介双手分别拿着装了饭团和荷包蛋的盘子,端到了属于自己的圣域中,一边强忍着肌肉的酸痛,一边准备用身体开门进去。
房间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整个空间空荡荡的,在角落里有一个画架和一把椅子,一本大开本的素描本放在画架上。地上很乱,只有亮介清楚那些东西的位置,很多绘画用具被堆放在那里。
然后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小桌上,是皱起来的桌布和放在容器里的水果。还有素描的模型。可只见这些水果里面,少了整整一串香蕉。
「啊……」
「……」
而在房间角落散乱的香蕉皮中,有一位小动物一般的少女。
「我才画到一半呢。不过也没办法了」
亮介苦笑之后,一边叫着「痛痛」一边在安奈的跟前坐下来,将手里的两个盘子放了下去。
然后分别撕掉保鲜膜。
虽然不知道香蕉是什么时候被吃掉的,但安奈一看到饭团,就立刻朝着盘子伸出手去。
「怎么办呢……」
亮介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这个样子,小声自语道。
亮介冲动之下将她带出来并藏了起来,可他完全没有今后的计划。
他不后悔,只是不知道该今后该何去何从。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这种事情完全不能和悄悄把猫猫狗狗捡回来那种事相提并论。
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可是亮介没有做这种天真的梦。
但话说回来,不论是被家人、警察、还是“那伙人”发现,亮介都完了。
虽然按漫画里的做法应该抓着她的手逃跑,但这样无法生活下去。这样只会让寻人启事贴出来,更早地被发现。
亮介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做过什么?
只能说她太可怜了。亮介知道她迄今为止的境遇,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所以看着她这个样子,一股不像同情不像悲伤也不像愤怒的,炽热的感情涌了上来,根本控制不住。
为什么会有如此残酷,如此不讲天理的事情。
她是必须得到幸福的人。
她的幸福与尊严被霸凌夺走了。不久的将来,她必定要取回被夺走的那些东西。她有这个资格。
「……」
亮介设身处地地为她感到不甘。
她会回到从前么?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生活,还有未来,都能回到从前么?
完全看不到希望。她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也不知道复原的方法。既然回不去,那么未来也不复存在。
……过去某一天,稍稍和她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将来,想要成为雕刻家」
「是这样么。好厉害啊」
「浅井同学呢?」
「……我不清楚」
「是么……」
「准确的说,我没有理想」
「完全没有么?」
「我觉得大家好就好……我不太明白自己的事情。因为,我没什么才能……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对不起。难得你告诉我梦想」
「……」
这是开始与她说话以后没多久聊到的话题。
当时亮介并不是很明白那番话的含义。
但这段时间的观察,让亮介隐约地感觉自己明白了。周围的人一直嫉妒她的善良,践踏她的尊严,或强行夺走或暗地盗取她的幸福。今天有的不一定明天就有,为了自己的将来能够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吗,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明明将希望寄托在了将来。
明明想要成为她将来取回幸福的助力。
亮介无力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口嚼着饭团的安奈。然后,亮介看到一团饭黏在了她的下巴上,便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悄悄地给她拿掉了。
随即,安奈张开大口,吃掉了亮介拿下的饭粒。
「!」
亮介的手指碰到了安奈的嘴唇,这让他吓了一跳,而按奈则是灿烂地对他一笑。
这个反应很接近被喂食的幼儿,可那个笑容非常天真,非常耀眼。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她在亮介眼中的笑容,被泪水模糊了。
「呜……」
这是他一直以来想看到的,她的笑容。
也是曾经,他想要用自己的手描绘下来的笑容。
不曾想竟然会以这样的形式看到。老天实在太残酷了。此前在心中避而不见忍耐下来的感伤,在目睹她这张笑容的瞬间,随着泪水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
想到她的事情,便稀里哗啦地哭出来。
「呜——?」
亮介看到,安奈就像安慰亮介一样,也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一样,微微地歪起脑袋。
亮介觉得,她这是在为亮介担心。她自己都变成了这种状态,还在为流泪的亮介担心。
「…………我……」
————要战斗。
亮介心想。
我要为她战斗。虽然曾经希望她得到的那份幸福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他要在这悲惨的境遇中寻找最好的答案,拼命挣扎,战斗下去。
在目标完成之前,将她藏起来,不被警察找到————也不被“那伙人”找到。
亮介稀里哗啦地哭着,可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与他软弱的哭脸截然相反的,钢铁的决意。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该怎么做才好?
首先需要怎么做?
首先需要时间。在找到最好的答案之前。
需要不被发现。有没有在什么环节上,落下了暴露自己藏身之所与身份的线索?
什么环节上……
「………………」
终于,亮介想了起来。
想起了自己留下过线索。
没错,必须将那个回收……
为了保护她,亮介拼命地一次又一次擦掉不住流下的泪水。
2
「……嗨,不好意思。竟然连着给神狩屋先生添麻烦,就算是我莉绪小姐也没想到哦?」
第二天白天,苍衣等人到达了那所房子,在玄关前等候着的,是莉香。
黑色长发,戴着眼镜,乍看上去很朴实。可是她的脸上挂着非常亲切的笑容,散发着某种摸不清底细的存在感,既像高个子的初中生又像身材娇小的女性上班族,是一位年龄感模糊的女性,同时也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
她性格扭曲,就连神狩屋都会少有地表露出厌恶。
神狩屋摆着一张难看的脸,对相迎的莉香说道
「我也不曾想到竟
然在这种地方也得和你碰面」
「说得真过分」
莉香煞有介事地耸耸肩,答道
「我也是取消行程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的,所以是受害者哦?
负责日本全境的〈网络支部〉也搞砸了,像这种时候,希望你能同情一下我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莉香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希望得到别人理解的态度。
「既然只是会同到场的话,没必要负责人专程出场吧」
「这可不行呢」
神狩屋直接地表示不想见到莉香,而莉香不以为然。
「负责这一带的人,有对人恐惧症哦」
「……」
莉绪的〈支部〉果然存在诸多问题。
「算了,就让我们快点完成人任务吧」
莉香这样说道,然后就像要哼起歌来似的轻快地转过身去,朝玄关走去。她拉动杆式门柄,打开没上锁的门,将玄关露了出来,「好啦,请进请进」便催促大家进屋。
站在前面的神狩屋,和跟在后面身穿制服的雪乃戒备地看了看彼此的脸。
可是当苍衣走上前去,准备跨过玄关前的台阶,却因疼痛而止步。直到这个时候,神狩屋才慌慌张张地动了起来。
「白野……我想,你最好还是休息」
神狩屋扶住苍衣,这样对他说道。在另一侧雪乃下意识地伸出手,可是手伸到一半突然注意到,又把收手了回去,将脸别向一边。
「不……这是我提出来的……我怎么能不看……」
苍衣强行挤出笑容,说道
过了一天,感觉好多了。之所以摇摇晃晃,虽然也是因为伤口还在痛,但主要原因,还是没怎么睡。
身穿丧服的可南子在后面说道
「笔直往里走是厨房和饭厅。饭厅的入口旁边,似乎是兼作母亲卧室的居室,三个人就是在那里」
「……」
苍衣按照可南子所说,向玄关里头窥视过去,只见里头的走廊与阳光灿烂的室外形成鲜明的对照,非常昏暗,顶头是门帘,然后在那旁边有一扇半开的,设计单调的门,那应该就是可南子所说的居室。
要在这所房子里寻找线索。
如果能找到联系工具或者名册的话,就能进一步追踪下去了。
「……我没事的」
苍衣对神狩屋说着,脱离了神狩屋的支撑,走进玄关。不管是走廊上,还是据说发生过惨剧的房间里,都没有留下痕迹。只有无人的空洞。空荡荡地充斥其中。
接下来苍衣要做的,就是在这所房子中进行搜寻。
苍衣、神狩屋、雪乃,然后还有估计会来帮忙的莉香,四个人一起对这个无人的家中进行搜寻。
可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浊黑的警惕心涌上来。毕竟『预言』已经出现,没人知道这件事会以何种形式扩大。
就算现在,都有可能被什么东西袭击。
「……打扰了」
苍衣在玄关脱下鞋子,进入房子,一边作出有些不合时宜的问候,一边慎重地迈向走廊。
就算除开采光不好这一点,感觉房子里还是特别暗。
可能是心理作用,就好像惨绝人寰的记忆还残留在空间之中一般,感觉普通的影子、空气都特别沉重。
吱、
脚踩在微微咯吱作响的地板上,在走廊上前进。
不同于自己家的气味穿过鼻腔流入肺中,让苍衣愈发地无法镇定下来。
神狩屋和雪乃跟在他身后。可就连他们两人的气息,苍衣都无法当做依靠,反倒感到了压迫感。踏入别人的领地,目睹别人家中走廊上的样子,让苍衣倍感不安。
「………………」
吱、
迈出一步。
影子充斥着走廊,像是从居室的门里头还有门帘那边漏到走廊里来的。
在由于睡眠不足与疲劳而受到影响的知觉中,感觉这些影子就像有气息一样。
不过是门而已,不过是门帘而已,都好像在拦住去路一般,让苍衣犹豫,不敢前进。
但是
吱、
苍衣继续前进。视野向前推进,向门、门帘,又近了一步。
门的后面十分昏暗,可以窥见这间带有家庭气息的和室内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令苍衣非常不安,意识渐渐绷紧。
然后,是阻塞视野的门帘。
里面飘散出有些油味的厨房的味道,从门帘下面透出来的淡淡影子,然后是被一层布隔开的寂静。
吱、
继续靠近。
朝门帘伸出手。
手指伸进缝隙中。然后在瞬间的犹豫之后,苍衣一边感受着自己紊乱的呼吸,一边坚定意志,轻轻地将帘子掀起。
「………………………………」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杂乱的厨房景色,它沉浸在仿佛笼罩着一层烟幕般的,昏暗的影子里。
发出淡淡异臭的餐具被随意地放在水槽里。碗柜上上下下都塞满了东西,调味料林立在餐桌上,就算恭维也称不上干净,但即便这样,门帘那边所展现出来的,仍旧是随处可见的家中餐厅的景象。
苍衣在房子深处特有的昏暗中,缓缓地扫视这里的样子。
厨房被笼罩在一片看上去微微发蓝的影子里,这样的的光景,令苍衣心生不安,但所见之处没有任何异样。
……不,有一个地方不对劲。
在正对面的地面上,掉落着一件与这个厨房完全不搭调的东西。
就在侧门上来的地板上,横放着一个很大的包。然后从那个扁扁的包的开口处,有一本露出一半的素描本。
「……那是什么」
苍衣扒开门帘钻过,走进厨房里。
吱、
踩在房间的地板上,发出的响声比走廊更大。苍衣来到了敞开的厨房。
吱、吱、苍衣就这样走过去,在昏暗之中捡起从包里掉出来的素描本。
滋溜,包滑落下去,只有素描本留在了手中。苍衣双手拿着素描本,观察后发现,封面上用油性笔写着『R·Tajiro』这个名字。
「……多代?」
苍衣听到过少年喊少女的名字,而且这也不是门牌上写的『浅井』。
这些是很重要的线索。已经明确当时那个少年认识死者少女,而且从少年遗留在包中的东西可以看出他似乎会画画。
少年的包里面没有关于他身份的线索,但包里面有个笔盒,里面收入了几十支铅笔。有6B,有F,很多铅笔都是苍衣迄今为止都没见过的笔芯种类,还有非常讲究的橡皮。神狩屋告诉苍衣,这些是用来画铅笔素描的。
「……」
苍衣解开了素描本的绳子,将它翻开。
里面是用铅笔画的石膏像与佛像之类的东西,笔法非常细致,在苍衣看来只能用精湛一词来形容。
苍衣快速地翻过素描本。
而就在苍衣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凝视着那幅画。
「……!」
素描本上之前画的都是细腻的“物”。可是唯独这一页不是“物”,而是笔风更加细致的“人物”画。
这是以从学校的窗户向校庭俯览的角度描绘的,远景的少女姿态。
上面那位身着制服的少女,一眼就能看出来。无疑就是那个死者少女。
就是那个被喊作“浅井同学”的少女。就是那个住在这所房子里,死在这所房子里,在这所房子里被肢解,继而复活的少女。
这是从远处,将少女身影出现的瞬间捕捉到的风景。
虽然这份技术表现得能让任何人都一眼看出来画中是谁,但最为关键的是连那种温柔的视线都能表现出的笔触,这种近似刻骨铭心的感觉,甚至让苍衣要冒鸡皮疙瘩。
少女的侧脸,带着忧伤。
然后苍衣还感觉到,从这些淡淡的线条中流露出来的,绘者思念、关心这名少女的视线,从之前那些细腻的画中所感受不到的鲜明感情,跃然纸上。
「这是……」
苍衣盯着素描本,呆呆地呢喃起来。
神狩屋从走廊上问道
「发现什么了?」
「呃、这个……」
苍衣拿着素描本转过身去。
于是————就在此刻。
他看到门帘之下露出一双小小少女的腿。
「!?」
就在那一刹那,全身、心脏、呼吸,全都剧烈地一跳。
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视野瞬间清晰,门帘之下的缝隙间,有刚才向自己说话的神狩屋的脚,还有一双疑似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纤细的脚。
纤细的脚,白色的袜子,白色的靴子。
毫无疑问,这俨然就是从苍衣的噩梦中跑出来的,梦中叶耶的那双脚。
鸦雀无声
周围的空气清澈得令人发憷。
这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进入梦境中。
周围的景色、空气,明明如此清晰,但就是感觉离自己好远。
那双能够清楚看到的少女的脚,完全不像幻觉,反而是感受着这个房间以及这个世界的自己的五感非常像幻觉。
「……白野?」
神狩屋从门帘中探出脸来,问道。
可是,他本人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双脚,而从门帘下面露出的那两只脚就像灵异照片一样,看上去完全没有要消失的迹象。
「白野!?」
「………………!!」
苍衣觉得,血气正在从脸上,从脑袋里慢慢流走。
他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张大双眼————可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自己的视野渐渐变暗。
3
————太迟了……!!
这时,亮介正慌忙地躲在那条能看到安奈家的小巷里,心中这样呻吟起来。
一切开始的,那最初的一天。亮介在准备追赶驶离的灵车的时候,将自己的素描本落在了安奈家中。
如果那东西被“那伙人”发现的话,亮介身份暴露的风险将骤然攀升。
应该早点想到的。虽然在注意到后,他就急忙赶了过来,可这时那辆灵车已经停在了玄关前面,亮介边咬牙,边背靠在民宅的土墙上躲了起来。
在他身旁,是表情呆滞的安奈。
虽然有风险,但亮介还是把她带了过来。毕竟若是母亲在亮介外出的时候回来,听到动静而觉得可疑,然后发现安奈的可能性不低。
安奈现在身上,穿着亮介的衬衫和裤子。
虽然比昨天那身比起来好一些,但尺寸还是太大了,如果情况允许,亮介也想从她家里拿些衣服出来,但旅行包看来也是白带来了。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他还花光了身上的钱坐出租车过来,现在看来也是白费了。
事已至此,还是应该尽早离开此处。
要不然,还是等“那伙人”离开她的家,至少把她的衣物带回去比较好么?
亮介犹豫了。
他犹豫了一阵子。
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状况有了改变。不知出了什么乱子,站在外面身穿丧服的女性样子突然变得慌张起来,“那伙人”中其他的人也纷纷进入房子里,外面没人了。
「……」
这让亮介下定决心。
「……走吧」
亮介抓起身旁安奈的手,半奔跑地在巷子里绕了一大圈,走向了安奈家侧门所在的那条巷子。
亮介已经将地图记在了脑子里,毫不犹豫地在难以辨认的住宅区内穿梭。
他用使命感与紧张感,强行将侵袭全身的肌肉痛按捺下去,大步前进,最后走进了那条黑暗潮湿的窄巷。
虽然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这可能是次机会。
说不定他们不会注意那本素描本。而且现在的话,不对,趁现在立刻动手,说不定能够趁虚而入,回收素描本。
没必要走到里面去。素描本就掉在了侧门不远的地方。
加上出了某种状况,“那伙人”说不定不用多久就会离开这所房子。
踩在小巷中潮湿的泥土与石块上,小腿肚子、大腿、髋关节,都在作痛。
亮介忍耐着酸痛在小巷中前进,不久和安奈来到了安奈家的那个脏兮兮的后门。
「……」
然后亮介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告诉安奈要安静,自己也屏气慑息。
就这样,巷道里只有空调室外机运转的低沉吼声,周围陷入沉默中。身在其中的亮介竖起耳朵,窥伺房子里的气息。
「…………………………」
这里非常寂静,只有某种嗡……的声音一直震动着。
在这寂静之中,隔着一扇门,可除非里面发出动静,否则根本感觉不到人在动的迹象。
门的那头,只有沉默。
就算抬头向装设了铝格栅的厨房窗户看去,磨砂玻璃上同样因光线变化什么都看不出来。
即便这样,亮介还是难以下决心,继续静静地屏住呼吸。
而在这期间,周围的沉默消磨着他的精神,让他渐渐紧张起来,但沉默却仍在持续。
周围充斥着停滞的气氛。
与他的紧张相反,小巷沉浸在一种安静的,混杂着些许生活音色的氛围之中。
可亮介仍旧耐心地忍耐着时间流逝,一声不吭,屏气慑息。他专注地观察着情况,可这也让他感觉时间变得更加漫长。究竟是过了几十分钟,还是只过了几分钟,他已经无法凭自己的感觉来判断。
「………………」
最后,亮介他。
喀嚓
就像那时候一样,轻轻地握住了门柄,发出微弱的声响。
从发出微弱声音的那一刻开始,紧张的意识就集中在门那头。他隔着一扇门,一边确认到家中没有任何动静,一边怀着与那时候所不同的沉重感觉,缓缓转动门柄。
吱
光是拧动门柄的这个动作,就充满了极度的紧张与恐惧。
亮介一边听着从自己鼻子里漏出的安静的呼吸声,一边就像压抑住快要抖起来的手一样,一点一点地转动门柄,渐渐将门打开。
吱吱
门柄,一点点转动。
终于
吱
停了下来,无法继续转下去。
「………………」
呼、呼,呼吸声听上去异样的大。
亮介听着这个声音,将意识集中在们那边。
房子里鸦雀无声。“那些伙人”已经离开了么?会不会正屏住呼吸,埋伏在哪里?
「………………」
恐惧就像乌云一样,涌上心头,手快颤抖起来。
但是,手一旦放松下来,门柄会因为弹簧的反作用力而发出很大的声音。在恐惧的驱使下,亮介保持着手臂用力。
房子里,什么情况?
不要紧么?握住门柄的手试着悄悄向前推门。
吱
门发出砂和铁锈摩擦的声音,微微打开。
从打开的细缝中,充满厨房的含着淡淡异臭的温热空气流了出来。
家中温热,而安静。
亮介竖起耳朵。虽然身旁的安奈一无所知的样子,但可能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屏住呼吸乖乖地呆着。
「………………」
亮介注意到,里面……没有气息。
确认到这件事,他缓缓地、缓缓地拉动门柄。侧门的门发出微弱的磨合声,打开了。
侧门渐渐地显露出来。
然后,门口的部分与厨房的地板终于进入视野,在胸口,心脏的鸣动渐渐激烈起来。
————在哪儿?
他立刻窥探其中,并向四周环视。
视线剧烈地起伏,搜索厨房的地面。
素描本在哪里?
不,应该说它们还在么?
「!」
就在此时,彷徨于厨房地板上的视线,在厨房入口的门帘之下,捕捉到了装素描本的包的一角。
还在,太好了。
亮介全身放松下来。
总而言之,必须先将那个回收。在这种紧要关头下,亮介根本无心脱鞋,却对直接登上去有所抵触,最后跪坐着挪进了厨房里,然后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帘的方向靠过去。
奇怪的姿势一用力,浑身肌肉就痛起来。
膝盖每动一下,体重压在地板上就会发出微微的吱吱声。
亮介在昏暗的厨房中,一点一点地前进。门帘下方的空隙中微微漏出淡淡的光,他静静地朝门帘前面移去。
「…………」
他回想起上次这样站在门帘前面的场景,心脏一缩。
那是一段血淋淋的记忆。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可思议地没有飘来血的味道。
只有微微的臭味,以及厨房的味道。在这样的空气中,亮介咽下因紧张而积蓄在口中的唾液,窥视着门帘下方,俯视包的角。
————包有掉到这种地方来么?
他忽然心生疑问。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遇到什么,都必须回收素描本。
悄悄地朝着包伸出手去,拈起包的角,偷偷地让包在地上滑动,拖到跟前————他是这么盘算的。
悄悄地
一片沉静。
朝着门帘下面露出来的,包的角。
悄悄地
伸出手去。
在极度的紧张中,颤抖的指尖颤颤巍巍地朝着门帘,朝着包靠过去,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嘎巴
这一刻,从门帘那头飞出一只手,抓住了亮介的手臂。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亮介发出惨叫。这一刻,意识与充满胸腔内的紧张感化作恐惧爆发,几乎将自己的耳膜都要震碎的可怕惨叫,从自己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强烈挣扎,想要让被抓住的手臂挣脱束缚,可是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自己
被渐渐地吊了起来。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被抓到发痛的手臂被被拽了起来。亮介的视野也跟着一同转向上方,随后与门帘中央缝隙中露出的一只眼睛对上了。
「!!」
身着丧服的女性正摆着冷漠到可怕地步的表情,俯视着亮介。
「…………………………」
身着丧服的女性将亮介的手臂拽起来,俯视亮介。上次只是在外面远远地偷看,分不出来,但她无疑就是那个在山中用柴刀砍下安奈脑袋的女性。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从布的缝隙间露出半张脸,亮介与她对视着,惨叫起来。他在手被提着,无力挣扎的状态中,二话不说地让心中爆炸般膨胀起来的汹涌恐惧化作惨叫,从口中满溢而出。
被抓住的胳膊,骨头和肌肉咯吱作响,非常痛。
身着丧服的女性就这样俯视着亮介,但不久,她将与丧服违和感强烈,挂在粗大皮带上的柴刀从刀鞘中抽出。
然后,女性。
将抽出来的柴刀,无力地提在手上。
眼睛依旧俯视着亮介,看着亮介的眼睛。
呵
忽然,她的嘴上浮现出一抹空泛可怕的微笑。
「!!」
孕育死亡的,微笑。
亮介的本能、感情、触感,都从眼前的存在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死亡”气息。
皮肤上竖起鸡皮疙瘩,全身发软。眼中浮出泪花。女性手中的柴刀那厚重凶恶的刀尖,在亮介眼前缓缓地长来。
「噫……!?」
就在这一刻。
咚!!
之前一直老实呆着的安奈突然奋力地将丧服女性撞飞了。
「!!」
女性悄无声息地,如同被吹飞一般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亮介被女性抓住的手臂被一下子扯向了门帘那头,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手撑在地上,被抓住的部分留下了被抓伤一般的疼痛,女性的手在反作用力之下松脱了。
「哇!!」
与此同时,亮介回过神来。
然后,他刚抬起脸,倒下的女性就缓缓站了起来,正要用空出来的手从皮带上抽出另一把柴刀。
只见女性刚才提着的柴刀,掉在了眼前。
亮介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抓住了那柄柴刀,然而还等不到他拿起来或是站起来,女性已经将另一把柴刀高高地举至天花板。
呼
只问一声呼啸。
「啊————」
亮介绝望地张大双眼。
瞬间。在眼前,
啪
安奈跳了出来,张开双臂保护亮介,将身体暴露在了挥下来的凶残刀刃之下,拦住攻击。
「!!」
随后
嘎啦嘎啦嘎啦
柴刀深深地陷入了安奈的胴体。内脏随着几根肋骨一并被砍断,不应从身体中发出来的坚硬、沉重、低哑、湿润的可怕声音,响彻走廊中空泛的空间。在充满暴力的力量之下从肩膀到腰骨被一刀两断,与此同时少女纤细的身体中倾倒出大量鲜血,噗唰,瞬间将抬头看着少女的亮介视野染成一片鲜红。血从头淋了下来。脸、肩膀、手,被温热的铁锈味液体所浸染。在鲜血模糊的眼前,少女失去一切支撑的上半身抵抗不住自身的重量,发出骨头折断,以及血与生肉相互摩擦的骇人声音,从断面大幅地滑脱了。
咕唰,血肉崩解发出声音,少女双膝落地,继而倒下。
沾满血的破裂衬衣和勉强连着皮的上半身,霍然裂开大口露出鲜红断面,从包裹砍断的白色肋骨的空间中中,流出大量粉色与乌红色的内脏以及黄色的脂肪块。
和血混在一起的柔软的粉色肠子,化作粘稠的血海,流到走廊的地上。
几乎能用舌头尝到味道的猛烈血腥味,以及腥臭的内脏味道,从血泊之中犹如水蒸气一般浓密地散发到狭窄走廊的空气里。
「啊……」
这一幕摆在眼前,不对,置身此情此景,亮介茫然地瘫坐在地上。
「啊…………啊……」
他说不出话来。虽然这是第二次看到她死,但凄惨程度根本不是第一次所能比较的。他浑身无力,除了惊恐万状地张大眼睛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啊……」
他想要喊一声「浅井同学」,但就连这样都做不到。
在无与伦比的血与肉与暴力面前完全怔住,无能为力。
在女性身后,玄关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这是……!?」
来人一脸慌张地问道,从玄关进来的,也是亮介在山里见过的,一位貌美的少女。
穿着某学校制服的这名少女,刚一进门就「唔……!!」地呻吟起来,面对屋内的情景和臭味短暂地露出怯色。丧服女性朝少女稍稍转过身去
「似乎省了找人的功夫」
她若无其事地简单说道。
「这里就交给我啊。去把泷叫来」
「……」
听到女性说的话,少女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转过身去。
这是要去叫同伴。他们的同伴一旦被叫来,就真的完了。希望就彻底断掉了。
可是亮介什么也做不到。
在压倒性的力量与异常性的面前,他只能选择茫然以对。
「………………!!」
亮介呆呆地想到。
我的觉悟都哪儿去了。我决定要为她而战的觉悟,究竟都到哪儿去了。
岂止如此,我还被心灵坏掉,变得就像幼儿一样的她挺身而出保护了。可我却不争气地瘫坐在上,这究竟要怎样?
她保护了亮介,然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就像被解体的动物一样,肋骨和里面的东西露在外面,沉没在血海之中。
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么?而且,我竟然还在害怕变得这么凄惨的她?竟然害怕喜欢的女孩,而且是恩人的,那具被残忍杀害的尸体?
————不对。
不会。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样的。
亮介拥有觉悟。那是弱小的自己的觉悟。
这份觉悟,没有颠覆这种状况的力量。但即便如此,觉悟确实存在。
对,不是那样的。
所以说————
亮介并不是在怕她。
不论她漂不漂亮,不论她变成怎样的状态,都喜欢她么?
亮介和那些向她示好的男生不一样————至少亮介是这么认为的,这一点,如今以明明白白的形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心爱之人变成了肉片,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就算对她受到伤害感到吃惊,受到打击,也不可能讨厌、不可能害怕她的模样。
这是亮介的觉悟的起始点。
亮介回想起来了。此刻,亮介从打击中振作起来,恢复了清醒。
亮介————
朝眼前的血与肉与内脏的汪洋中伸出手,从里面捞起了她的头和心脏。
「…………………………!?」
丧服女性瞠目结舌。在她面前,亮介双手深深地伸进了就像被解体的食用肉一样能够看到内侧的肋骨里面,从还在搏动的温热内脏中找到了搏动更加强烈的心脏,掏了出来,奋力地扯了下来。
只闻卟唧卟唧卟唧的声音,内脏和粗血管被扯断,血飞洒出来。用力将手中火热鼓动着的,蠕动的心脏奋力地扯开后,与其他组织相互接合的肉以及像被拉薄的塑料一样的膜被撕断,脂肪与体液一起附着在抓住心脏的手上。
裸露的手在如同冒着热气的蠕动的肉中搅动,撕扯。
心脏比想象中的要大,要有力,要热,而且要沉重。
她的心脏就算从她的体内被扯出来,仍旧强有力地活动着,从被扯断的血管中喷出几注鲜血。可是,在这样不断的出血中它很快失血变空,取而代之吸入空气,混着血泡的空气发出噗咻噗咻的声音,从血管的断面吹出来。
「……你在……做什么?」
丧服女性努力以冷静的语调,问道。
亮介不作任何回答,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将她的心脏放在了里面。
然后他又准备拿起她的头。
可是她的身体是从肩头被砍下,所以脑袋仍通过脖子结结实实地与胴体连在一起,只用手虽然可以搬动,但要连着半截身体一起。
「……」
亮介用他沾满血与脂的湿滑的手,抓住刚才那把柴刀。
他没有将其举起的握力,只是将刀刃用力按在她脖子周围感觉肉比较薄的部分上,像锯东西一般割起来。
他拼了命地割。
他没有任何打算,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想到,无力的自己要想将她从这里带出去,最多也只有带走头和心脏了。
力量绝对不算大的亮介,无法带着她的全身逃走。
所以他只是觉得,要尽可能选择重要的部位带走。
他的脸上,已容不下认真之外的表情,他不断地进行着解体工作。肺从胸腔中滑出来,她的头虽然已经
发不出声音。可流着血的嘴,看上去就像在对默默完成工作的亮介笑一样。
「………………」
面对这阴森可怕的情景,丧服女性似乎是觉得应该阻止亮介的行为,于是她朝着亮介,在化为血海的走廊上迈出了一步。
亮介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边听着她的脚步声,一边为不得不中断作业感到烦躁。
至少要把心脏带回去。可是凭这幅疲惫不堪的身体,能够逃出这名女性以及她同伴的追击么?
「……可恶」
亮介低沉地咒骂了一声,抬起脸。
他瞪向靠近的女性。亮介在等待,决定一有破绽,就立刻拿起装了她心脏的旅行包纵身逃走。
只要有那万中无一的破绽。
虽然没有放弃,但如今要让这位丧服女性路出破绽,亮介实在没有信心。
————可恶。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一直都是被掠夺的一方。她不断地被掠夺,就连她的存在都要终结了。
亮介希望能从她一味被要求,一味被掠夺的人生中拯救她。她这样的人,应该得到拯救。
她的温柔,不可能是苍白的。
根本不会有人生活在她那样的境遇中,却还能将那份温柔保持下去。因为亮介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明白。
如果这样还得不到回报,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神。
而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也明白这世界上确实没有神。
————可恶。
要是早一点注意到就好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所以也根本不会有时间留给自己。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应该是更加不同的。到了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这是最令亮介后悔的。
噗唰
丧服女性踩进血泊,靠近过来。
「…………」
亮介抬头看去,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狠狠地瞪过去。
女性面无表情,根本不去了解亮介这番举动的意义,径直逼近。
然后她无言地朝着亮介,伸出了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
刹那间。
唰啪
突然,被砍成两断的安奈,上半身从血海中弹起来一般升了起来。
安奈胡乱摆动着吸了大量鲜血的头发,洒出血滴,被破坏、变成空洞的上半身以诡异的动作扑向丧服女性。
「!?」
丧服女性以可怕的反应力把手抽回,摆开架势。但与此同时,亮介抓起了沾满血的旅行包,猛力地站起来,转身夺门而出。
「……库!」
女性的注意力在瞬息间被亮介分散,被安奈抱住了下半身。
女性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右手提着的柴刀。
可之后的事亮介已经看不到了。就这样亮介将旅行包抱在胸前,驱策着疼痛的身体,头也不回,全力以赴地逃走了。
「……站住!!」
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
但这个时候,声音已经很远,亮介根本没有去听,飞奔出小巷。
亮介在那一刻明白了,安奈想让亮介逃走。
既然是这样,亮介就就必须把握这次机会。她是如此期盼的,如果连这种心愿都不能回应她,那就只能算作亵渎了。
这是她想要的。所以要逃。
亮介一心只想实现她的心愿。
亮介一心一意地逃走。就在逃出小巷的时候,沾满血的衬衫和裤子,以及包上的血色,都慢慢地褪回,在大马路上向计程车招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留血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