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该诞生」
年幼的叶耶这样说道。
「咦?」
「苍衣。你明白的。生命,是罪业哦」
感觉仿佛遍布噪点的黑暗之中,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年幼少女,动起肿大淤血的脸颊,垂着眼睛,静静地说道。
「你注意到了。不管是动物,虫子,还是草木,没有什么东西是善良的,它们全都自私、冷酷……伤害其他的东西,只想着自己活下去,只想着自己繁荣,只想着自己舒服」
「咦……」
「人类是最丑恶的生物,但毕竟人类是生物之王,当然会自命不凡。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生命,一旦成了王,都会变得和人类一样。生命只会创造自私与悲剧。所以生命,不该诞生」
叶耶静静地说道。作为从一个五岁少女口中编织出的话语,这实在太晦涩,太令人绝望了。
「……这种事,不会的」
苍衣答道
「保育所的修女说过,神会保佑大家的」
这话虽然出自自己之口,但苍衣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实感,也没有现实感。
即便这样,台词还是就像事先就定好的一样,不明所以地,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苍衣上的保育属基督教系,所以比如在午餐时间之前,修女一有机会将会对孩子们『讲述』。
「温柔,保佑」
听到这些,苍衣只是单纯的感到漠然,总感觉这话听上去,感觉人正被看不见的人激励着。所以,苍衣也对叶耶这么说了,然而坐在水泥袋上的叶耶仍旧没有抬起落在地上的视线,向苍衣问道
「……一直都在,看这么?」
「嗯」
「昨天也是?前天也是?今天早上也是?」
「是……是啊」
苍衣点头。
「修女,这么说过么?」
「嗯」
虽然接连不断的问题让苍衣感到困惑,但还是做出了肯定。
可是,苍衣刚回答完,叶耶就稍微地扬起了脸————然后当她的视线与苍衣对上的那一刻,苍衣感受到了这个年幼少女的眼睛寄宿着冷彻的黑暗,就像意识被塞进冰魄中一般,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气。
「!!」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饶不了神」
叶耶的声音很低。
「如果那些时候他都一直在嘲笑着我,冷眼旁观的话…………我绝饶不了他」
「…………!!」
年幼的叶耶眼中,声音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憎恶。
叶耶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腕。
上面仍残留着血红的鲜艳痕迹,好几道全新的割伤在她的握力之下,弯曲变形。
「对、对不起,叶耶……!」
苍衣连忙道歉。
可苍衣刚一道歉,叶耶之前绷得几乎破裂的强烈憎恶,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云消雾散,用温柔声音对苍衣说道
「……不,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叶耶仍旧坐在水泥袋的玉座之上,身体向前倾。叶耶的重量压在了苍衣的肚子上,她的体温和呼吸,透过衣服,微微地接触皮肤。
「苍衣,你真善良」
叶耶幸福地将额头顶在苍衣的肚子上,说道。
「就算有神,但他也创造出来了苍衣,唯独此刻,我就饶恕他好了。没错,唯独此刻」
「叶耶……」
苍衣无言以对。
「………………」
就这样,一时间沉默降临。
在黑暗的沉默中,苍衣总觉得叶耶的体温和脑袋的重量渗进肚子的感觉非常遥远,十分模糊。
可是怎么说呢。光是这样而已,不明理由的不祥预感令腹底躁动不已。
这与明知结局令人厌恶却被迫重读故事的讨厌感觉无限相似,贴在肚子上的少女的体温非常不稳定,心脏周围很堵,内心十分沉重。
「……苍衣」
苍衣感受着这些,不久,叶耶呼喊了他。
「什、什么?」
「神,根本就不存在哦」
叶耶依旧将自己的额头埋在苍衣的肚子上,对回答之中掺杂了动摇的苍衣淡然地说道
「神只是大伙在自己心中,擅自创造出来的」
「咦……」
「人类只愿意自己去伤害别的东西,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存在,于是在心中创造了神」
苍衣感到苦恼。
「可……可是,好的多人相信神哦」
「嗯。大家都信神」
叶耶对苍衣质朴之极的反驳,温柔地答道
「有许许多多的神哦。『上帝』、『佛陀』、起了人名的『某种东西』,另外还有『世间』、『大伙』、『利己』」
「……!?」
「不过,即便名字相同,那也并不是相信,而是创造。就算聚集好多好多人,向同一个神祈祷,所有人心中的神也都是各自创造出来了,都不一样。
因此,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信奉的神才是正确的。因为是正确的,于是伤害别的人也不要紧。伤害我也不要紧。我伤害别人也不要紧。不管是我还是其他的所有人,都是一边让实际不存在的,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宠着自己,一边永无休止地相互伤害。这样的世界,就是地狱」
「………………!?」
「对苍衣你来说,可能这道理还很难懂吧……」
叶耶爱怜地阖上眼,对混乱的苍衣说道。
叶耶所说的话,苍衣————当时的苍衣,没能理解。
苍衣不得甚解,只觉得非常不祥。
叶耶对无法理解的苍衣,只是单纯地讲述。
「有朝一日,苍衣的神也会伤害我么……」
「咦……」
这个问题,狠狠地挖开了苍衣的心脏。
忽然间,心脏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不、不会的……」
「呐、苍衣」
不知怎的,叶耶毫无顾虑地对拼命想要辩解的苍衣,说道
「为什么——————要抛弃我呢?」
「…………………………!!」
滋滋,这一刻,顶在腹部的触感突然变成了剧烈的疼痛,苍衣变得无法呼吸,就这么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喘息着,痛苦着,意识渐渐模糊——————
†
「……邀人看电影,结果自己睡着了,真拿你没辙」
佐和野弓彦摆着一张与他那张少年风貌不搭调的装模作样的表情,一边往冰红茶里加奶精,一边说了这么一句话。
「谁让敷岛只会聊色色的镜头,也没办法和白野聊电影的话题,我该找谁说内容的事啊」
「啊……嗯,抱歉」
白野苍衣听到这句话,只露出惶恐而发愁一般的表情,道了声歉。
现在是高一暑假的后半。苍衣邀请自己的朋友佐和野与敷岛,三人离开了各自所居住的小镇,来到稍远的一个更加热闹的车站,到百货店上层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而刚才的,就是看完电影后的闲扯。
三人来到车站附近一所建筑物中的家庭餐厅,正在休息。
和朋友一起去玩的时候,就算是苍衣也会换上便装,然后坐在苍衣对面的是佐和野,他自然穿的是便装。今天还是头一次看到彼此穿上便装。敷岛不在场,他在饮品专柜很开心地混着饮料玩。
「……就当不认识他好了。要是真能不认识他,我会得乐死」
「哈哈……」
佐和野一脸严肃地说道,苍衣暧昧地笑起来。
苍衣感觉笑也不太好,于是露出了暧昧的表情,不过在他内心,由衷地感到安心。
苍衣被他们两个一如既往的样子治愈着。苍衣这阵子精神压力过大,晚上一直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很少主动邀请别人的苍衣之所以主动把朋友邀来玩,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苍衣想要稍稍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个目的本身超乎预想的得到了成功,苍衣也久违地得到了开心的感觉。
可是说到刚才看的电影,可谓是双重意义上的失败。尽管随便选了个时下热议的动作电影,对电影本身并没有任何意见,然而因为睡眠不足而在放映中途睡着了——————而且,他还做了这几天一直困扰自己的噩梦,冒出一身冷汗并醒了过来。
苍衣梦到了叶耶。
苍衣梦到了那个被自己抛弃,然后死去的,青梅竹马的少女。
醒来的时候,电影里的主人公正在打电话,只有英文台词淡然地播放出来。在坐着许多客人的宽敞的黑暗空间之中,回过神来,苍衣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感觉浑身冒汗,全身僵硬地坐在座位上。
「………………!!」
不管有多少人在场,就算朋友就在身边,在黑暗中,还是孤身一人。
苍衣被强烈的孤独感挤压着,发不出声音,无法动弹,气喘吁吁。
苍衣感觉,自己就像刚从水里被拖上来一般呼吸紊乱,而且身体的感觉就像从梦境中抽取出来了一般,
肚子上残留着隐隐约约的疼痛。
初醒之际,苍衣一下子没能理解自己身处的地方。
体内酸涨、紧张、疲劳。最近每天一睡着就会做的噩梦,就连苍衣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的中途,都没有放过苍衣。
这种事,每天都在继续。一睡觉就会梦见叶耶。
内容和结局并不相同,不过大部分都是苍衣已经忘却在记忆彼岸的曾经与叶耶进行的对话,就好像亡灵在强迫将藏起的一切回想起来一般,一点点地侵蚀睡梦中苍衣的精神。
苍衣很害怕。
想起叶耶让他很难受,很害怕、
所以他害怕睡觉,一直都没有好好睡觉。而且在败给疲劳睡着的时候,叶耶的梦必然强行将苍衣唤醒。
睡不着。
不想睡。
可是疲劳度越高,陷入睡梦的频率也就越高。
苍衣被叶耶确确实实地逼得走投无路。而精神疲惫的苍衣渴望转换一下心情,邀了佐和野与敷岛一起玩,于是结果就是这样。
「……看、看!这货超难喝哦!」
而现在。
敷岛让拿着不知将什么东西如何混合而成的,不像绿色也不像茶色,颜色诡异的饮料,异常开心地从饮品区回来了。
「小学生么你。丢死人了,别过来」
「诶诶!?」
佐和野划清界限,敷岛灰心丧气。
「大家一起来吧!白野也来吧?」
「不……这实在是……」
「诶诶!?」
体格高大,戴黑框眼镜的敷岛,由于那引人注目的体格加上那引人注目的夸张动作,可以说心态完全就像个小学生。
「那、那好歹尝尝看啊!很难喝的!」
「哪儿有白痴明明说了难喝还会去喝的」
「什么啊,真不配合」
「……祈祷这白痴被自己弄的奇葩饮料灌死」
佐和野向神祈祷。
「好过分。竟然咒我死。我只用了普通的饮料啊」
说罢,敷岛用吸管吸了口那个液体。
「……我去!不愧是我的自信之作!再说了,我根本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我跟没有挑战精神的佐和野可不一样,光辉灿烂的未来,正等着挑战精神旺盛的我呢」
敷岛手里拿着看上去成分渐渐分离似乎开始沉淀的混合溶液,昂首挺胸地吹起牛来。
「……是啊,光辉灿烂的末路正等着你哦」
「末路!?是未来啊!你搞错了啊!」
「你就像电影里那样,随着光辉灿烂的闪光炸死就对了。请务必这么做」
「炸死!?」
听到佐和野的要求,令敷岛哭喊着央求起来
「白、白野……如果我死了,肯定是佐和野这个没人性的干的,给我向警方作证……」
「啊……嗯……」
苍衣一边苦笑,一边点头。
「白野,到那时候我就给你三十万日元」
「啊,那我替你瞒着」
「别给这种挺那么回事的数字啊!我会不安的!」
「啊哈哈」
苍衣的心情,久违地拨云见日。
苍衣再次觉得,普通的生活真好。
2
傍晚,苍衣来到了『神狩屋』。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还是那块用庄重字体写的,已经见惯的招牌。
在这暑假期间,早晨能看到这块招牌,属稀松平常。可是今天去和佐和野他们看了电影,所以苍衣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日暮迟迟。
不过,苍衣今天其实不需要过来。
他没有参加〈支部〉每日必行的巡视,出去看了场电影。
准确的说,是身为负责人的神狩屋不忍看到疲惫的苍衣,劝苍衣不要巡视,所以苍衣无奈之下才和朋友们一起去看电影的。他也告诉过母亲,说要和朋友一起看电影,会晚些回来,不过他们实际散得更早。于是苍衣就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并非有事。
反倒是让自己休息自己却还要来,说不定还会被骂。
神狩屋担心最近苍衣的情况,让苍衣暂时休息。苍衣也很感激神狩屋的挂虑,但说实在的,不管是参加〈支部〉的活动还是休息,对苍衣来说没有区别。
……睡不了觉的话,休息再久也得不到休息。
苍衣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因为每天睡不了觉,不想睡觉的关系,暑假作业也已经全部解决了,也不太想太多提高成绩排名,所以也没有勉强自己过多的去学习。
他想过读读书,可是内容没选好的话反而让人更困。
玩玩游戏说不定能够分散注意力,但对于苍衣来说,游戏基本上只是为了迎合身边的人跟上话题所用到的工具,现在也不是特别需要,所以有点提不起劲来。
「…………哎」
情况就是这样,苍衣只能到这里来了。
苍衣昨天遵照神狩屋的话,没有去『神狩屋』,可结果一天就受不了了。
在白昼的热气稍稍开始退去的空气中,苍衣呼出带着轻微暑热与疲劳的叹息,站在了由老照相馆改造而成的旧货店门前。姑且不是来参加活动的,只是和朋友看完电影回来,顺道来看看情况……苍衣一边在脑中模拟这样的说辞,一边怀着几分紧张,将手放在门上。
「……下午好」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向内窥探。
外面太才阳刚刚开始西沉,然而由于不向阳的缘故,店内已经开始散发出夜晚的气氛,从里面飘出的尘埃一般的旧货味道,以及开了冷气的空气流了出来,从脸上拂过。
昏暗的店内摆放着卖旧货的商品柜,店里头的光亮从那边透过来。
苍衣的脚踩在木地板上,一边发出微弱的咯吱声,一边在货柜之间穿行前进,随后,一位修着短发,头发上插着许多彩色发卡,脖子上用绳子挂着一本可爱的笔记本,看上小学生年级的女孩在一边用抹布擦柜子,一边转过头来。
「啊、欢迎光临…………咦?」
然后她确认到苍衣的身影,一下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好,飒姬」
「啊、是,你好!呃、呃……」
田上飒姬神采奕奕地回礼之后,露出好像在发愁的,缺乏自信的表情,支支吾吾起来。
「嗯?怎么了?」
苍衣感到不解。
「呃、呃……那个、白野你今天,不是休息么……?」
,飒姬缺乏自信,又有些过意不去地问道。
听完,苍衣表示理解,微笑着回答了她
「嗯,我今天休息。因为正好到附近来了,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啊,是这样啊!太好了!」
话音刚落,飒姬笑逐颜开。
「我还以为我又忘记了呢!啊,洋装和平时不一样呢!」
飒姬说道。记忆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噩梦〉所蚕食的她,乍看之下活泼开朗,实际上总是怀疑自己会不会忘记什么,一直被不安所折磨着。
当记忆与现实出现龃龉,她最先会怀疑的,就是自己的记忆。
疑念涣然冰释的飒姬挂着灿烂的笑容,将抹布放在了柜子的固定位置,飞快地开始准备茶具。
「我去沏茶!」
「啊、嗯。谢谢」
苍衣答道。
「呃……神狩屋先生,还有雪乃同学呢?」
然后苍衣环顾了一下再无其他人的店内,问道。
可是几乎在他问出来的同时,他察觉到从柜台那边的门后面有说话的声音漏出来。看来是神狩屋正在打电话。苍衣站在柜台旁边的会客用的古董圆桌旁,就像偷看情况的一样,偷偷地竖起耳朵听神狩屋讲电话的声音。
「店长在里面打电话。雪乃大概还在巡逻,没有回来」
「这样啊」
苍衣简短地回答了飒姬,听着门那头的声音。
不顾让自己休息的劝阻跑到这里来,苍衣对此有些过意不去,想要通过讲电话的声音推测神狩屋心情如何。
而且,还有其他令苍衣感到在意的事情。
店里的电话在这边的柜台,所以苍衣觉得,神狩屋现在正在通话的对象,不是私下有来往的人,就有可能是其他〈支部〉的人。
『…………都说了……就算对我这么说…………的理由,我也没法赞同』
「!」
然后苍衣听到的,是温和的神狩屋很少会用有的————可是最近变得不时能够听到的,固执而不痛快的声音。
「……」
苍衣眉头微微皱紧。虽然因为一下子听不出来的部分有很多,不太明白对话的内容,即便这样,但光是听到的那些话中,就能发现神狩屋口中说出了从未有过的明确而大量的拒绝之言。
『……你们也有…………而…………也有…………的难处』
神狩屋非常强硬的语气,还在继续。
苍衣余光看了看正在沏茶的飒姬,蹑手蹑脚地朝柜台后面的门靠过去,进一步竖起耳朵。
「…………
」
『……说到底,你们对责任的理解方式,我无法苟同』
在门那头走廊上的神狩屋正对电话那头的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断章〉属于意外。悲剧已经铸成,我也理解你们的立场,然而让我们为此负责,我无法苟同。包括我在内,有哪一位〈保持者〉能够保证不会和他一样?』
「!」
总算听清楚了,那句话。
当苍衣听到的那一刻,已经大致的预想到了电话的内容。随后,一股掺杂了惊讶、紧张、负罪感的接近冲击的感情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让我怎么赔礼道歉都可以,可是要我派他前去支援,恕难从命』
神狩屋说道
『他需要休息,在肉体上需要休息,精神上更需要休息。因此,我也无法同意让他前去谢罪。他被这件事逼得很紧,我身为负责人,不能再刻意让他的精神更加不稳定』
「…………」
电话中谈论的是苍衣。至少苍衣觉得肯定是这样。
在几天前,由于苍衣所怀的〈噩梦〉失控,导致对于全关东所有〈支部〉都很重要的〈骑士〉死亡。
大家失去了尸体处理人,〈丧葬屋〉泷修司。在〈神之噩梦〉这种异常现象之下,难免不会出现牺牲者,而当遇到那些牺牲者死状异常不能进入公众视线的情况,便要将牺牲者的尸体不留痕迹地处理掉。而〈丧葬屋〉便是一名接受各处发出的这类委托的自由〈骑士〉。
委托他的〈支部〉非常多。
不,准确的说,关东圈大半的〈支部〉要是没了〈丧葬屋〉,都将丧失处理受害者尸体的能力。
虽然神狩屋基本没有提及,但看这样子就能知道,他已经接到了不少来自其他〈支部〉的抗议电话。
前些时只有一次透漏了这个话题,当时神狩屋愤慨地说「不需要为闪回负责任」,照理说也确实如此,但苍衣也很正常的能够理解抗议的那些人的感受。
本来苍衣自己就对这件事非常自责。
苍衣在那个医院屋顶,将一切抹消之后,几乎处于万念俱灰的状态。他被带回来之后,很难说已经重新振作起来。
虽然苍衣对〈丧葬屋〉的印象一直接近于恐惧,由此也理解他的职责有多么可怕。所以,苍衣也十分深刻地理解承担这份职责的〈丧葬屋〉的重要性。
而且————虽说苍衣没想过要那样,但终归是苍衣自己,是自己内心的东西下的手。这个事实,令苍衣懊悔不已。苍衣并不是完全活在理性之中,没办法一口咬定这件事无可奈何,而且苍衣并非不负责任也并非没有良心,内心无法完全消除负罪感。
苍衣很善良。
是个善良的,杀人犯。
正因如此,苍衣受伤了。他觉得,如果能够偿还,他想去偿还,因此,现在这种让他疏远〈支部〉的活动这个状态尽管才只持续了不到一天,他还是像被紧紧勒住一般苦不堪言。
「………………」
「白野?」
飒姬不解地朝一声不吭呆呆地站在柜台里头的苍衣喊过去
「………………」
苍衣没有回答。电话里的对话,仍在继续。
他听着争吵一般的电话声,一时间无言地纠结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他脑袋里完全搞不清自己想说什么,搞不清想做什么,然而此时的苍衣,没法只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回到了桌旁,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
于是,在片刻的逡巡之后。
噶嗒
苍衣下定决心,将手放在了门上。
他手一用力,将老化的门打开一半。
之前隔着一扇门的讲电话的声音变大,在洋房风格狭窄走廊那头,在电话台前,一个身穿马甲戴着眼镜,正将接话筒放在耳朵上说话的身影出现了。
「……」
然后在他脚下,还有一个坐在走廊上,打开着绘本的年幼少女的身影。
穿着好像古董娃娃的衣服的少女——夏木梦见子,以及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加上古风马甲的神狩屋——鹿狩雅孝。
正在打电话的神狩屋感觉到了有人开门,短暂地瞟了过来。
然后,他似乎觉得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又把眼睛放了回去,但随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慌慌张张地张大眼睛,再次朝苍衣的方向看了过去。
「!白野……!」
「抱歉。那个……」
神狩屋见苍衣要说什么,连忙用手捂住了受话器。
「……对不起,有客人来了,待会儿我再打回去」
然后,神狩屋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完,不由分说地将接话筒放回到了话机上,单方面地切断了通话。
「啊……」
「白野……你怎么来这里了?」
神狩屋朝困惑的苍衣一边走过去,一边用好像很头痛又好像责备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苍衣,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勉强提取了脑中已经准备好的那个借口,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
「今天我和朋友去看了电影……回来就想,顺路看看大家……」
「……」
他没有说谎。
站在门前的神狩屋叹了口气,然后又对苍衣问了一句
「……刚才的,你听到了?」
「嗯……算是吧……」
虽然并不准确,不过苍衣姑且还是这么回答。苍衣不确定神狩屋会怎么理解自己的回答,不过神狩屋胡乱地挠了挠有些少白的头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受不了,来得太不凑巧了……」
「……对不起」
苍衣急忙道歉。
「可是,那个,没关系么?」
「不行」
于是苍衣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内容还没说上一句,神狩屋就立刻反对了他。
「……呃……呃……」
「之前也说过,那是无可奈何的情况」
神狩屋叉着手,俯视着话被打断钳口不语的苍衣,说道
「恐怕我没办法让你不去内疚,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负责人」
然后,虽然苍衣实际上并没有对通话的内容听到多少,但神狩屋以苍衣全部听到了为前提,嘱咐苍衣
「听好了,大家一点点地相互拿出力量,合力面对〈噩梦〉这种不可抵挡的灾害所引发的一切悲剧,这才是〈骑士团〉的应有的存在方式」
「啊……是……」
「修司的事确实是一次沉痛的打击,我也很悲伤,但因此而受苦的你同样是受害者,所以你也必须得到保护。毕竟〈断章〉总归只是一种仅存在于人的内在的自然灾害,所以你没有责任,如果是为了让你承担责任而让你前往支援的话,那这想法就大错特错了」
「……」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用做。不管他们,他们自己就会冷静下来」
虽然神狩屋说得很肯定,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就连苍衣没有听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苍衣这才准确掌握了电话的内容。
总之,因为〈丧葬屋〉的死引发了某些问题,而对方认为苍衣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打了那通电话。
苍衣了解情况之后,应了声「是这样啊……」,但他既然知道了实情,就不可能再作出其他回答。
「……不过,我想去」
「白野……」
神狩屋露骨地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我可不希望你变成雪乃那样,反而想要和你一起努力,让雪乃同学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对不起。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真的不需要为修司的事自责。〈骑士〉的职责中,不包括义务和责任。那些终归是不得不去履行职责的,或者心灵不敌伤痛想要一死了之的那一类人,为了弥补所必须加在自己身上东西。
不属于这类人的〈保持者〉才占绝大多数。那样的〈保持者〉有的退隐,拼命地想要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与〈支部〉保持距离,所以就算作为〈骑士〉东奔西走,我觉得基本也不会和他们打照面。总之我想说的就是,你根本没理由去迎合那些只会接受〈支部〉支援的〈保持者〉的那些歪理。我认为,你现在需要休息」
「或许您说得对」
听着神狩屋的劝说,苍衣低着头,回答
「可我————也想普通地,负起责任」
「……」
「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责任。我也理解要我去负起责任的那些人的感受」
「伤脑筋了啊……」
神狩屋发出了今天最大的一声叹息。
「老实说,我不想让你去。让精神不稳定的你执行〈骑士〉的任务,我担心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
「……」
面对这样的指摘,苍衣只能深深地低下头。
苍衣也明白其中的危险性,而且他其实也很恐惧。
可是就算让苍衣什么都不做,苍衣每天还是会受到叶耶的噩梦的威胁
。苍衣无法否定,就算什么也不做,长此以往被梦境逼迫下去,也可能演变成同样的事情。
要问苍衣更受不了那种结局,苍衣会选择后者。浑浑噩噩的空白,会将〈噩梦〉更加鲜明地呈现在苍衣面前。
〈噩梦〉会将一天无限延长,久久地逼迫苍衣。
苍衣想做些什么,越困难就越好。
可是他也明白,这个主张就是把身边的人暴露在危险中,是自杀性质的逃避。因此,苍衣实在无法说出更加强硬的话。
但是————
「让他去有什么不好」
沉默的苍衣和神狩屋之间,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
苍衣转过身去,神狩屋抬起脸。一直担心地看着两人对话的飒姬,叫出了插话的人的名字,迎了上去。
「啊。雪乃,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不知何时,时槻雪乃一边简短地说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将挂在肩上的运动包重重地放在了椅子上,正值暑假却仍穿着长袖水手服的雪乃,将那头用黑色蕾丝缎带扎成马尾风格的头发随手一拢,手插在腰上,朝苍衣他们看去。
「雪乃……」
神狩屋的态度从之前的『伤脑筋』,转变成『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开始听的,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的案件,我实在无法赞成白野前去」
「对,我没有听。不过,总之白野同学想负起杀掉〈丧葬屋〉先生的责任对吧?什么都不做的家伙总是这样的」
雪乃听到了神狩屋说的话,可在她凛冽的美丽脸庞上,双眼锐利地眯了起来,冷得无以复加地放出话来。
神狩屋没法继续往下说了。
苍衣半是佩服,半是苦笑地说道
「真厉害。这都能知道」
「我当然明白」
不过,雪乃对此的回答,非常单纯。
「毕竟我有遇到过」
「咦?」
「我最开始杀掉别的〈骑士团〉相关者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是单纯,而沉重的回答。
「啊……」
「光会受伤也是白搭。软弱之人才这么做」
雪乃放出话来。隐约可以看出雪乃在以前有过不开心的回忆,这么说对她不太好,但苍衣对她能说的那么肯定,感到很可怜。
「一般都是这样。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强啊」
因为这么觉得,所以苍衣才有这种见解。
「我也能够理解,让我负责人的那些人的感受」
「真善良呢」
雪乃不屑地哼了一下。
这是雪乃平时那种严苛而冰冷的态度。然而,雪乃后面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苍衣的预料,苍衣吃了一惊。
「不过————也对。我也可以赞成你甘愿接受这件事」
「咦?」
苍衣不由得呆住了。
「……干嘛啊,你这表情。平心而论,不把问题归咎于他人头上,我也无法接受的自己的不幸,所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雪乃不开心地皱紧眉头,答道
「即便这样,我也不会发泄怨气,把责任归咎到参与过的〈骑士〉身上。不过,恨我的人,就随他们去恨好了。
如果这样能让人心里舒服,那么被人憎恨也是〈骑士〉的职责。这种问题,我不会往心里去,所以不成问题。如果憎恨能够支撑人活下去,那就去恨吧。就像我靠着对〈泡祸〉的憎恨来支撑自己活下去一样,把那当成一样的就对了」
「……」
「只要不碍着我就够了。他们要怀着毫无意义选错对象的憎恨,要情非得已地活着,要无所作为地死去,都是他们的事」
如此说道的雪乃,不知是对苍衣还是对自己过去不开心的记忆产生敌意,摆着严肃的表情。
苍衣无话可说。尽管听到了雪乃悲壮而崇高的钢铁觉悟,可苍衣更多的感觉到的,是雪乃那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一直将自己置于充满敌意与紧张的死敌这种,自残性质的愿望。
雪乃为了时刻将自己当做利刃,磨砺自己,不希望给自己制造得以安身的居所。
为了维持那个孤高的自己,而想要尽可能地减少身边对自己好的人。
神狩屋摆出极度为难的样子,开口说道
「这不对,可是……」
可是在他继续往下说之前,被雪乃打断了。
「很危险么?如今还提这个?」
「这个……算是吧……」
「我迄今为止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而且,白野同学杀了〈丧葬屋〉先生,这是不争的事实对吧?他当然要被全关东的〈支部〉所憎恨」
雪乃斩钉截铁地说道。
「早几天也好晚几天也罢,事实不会改变。只要稍有空闲,外出支援,必定会有恨他的人冒出来吧。还是说,白野同学不干〈骑士〉了?如果有这个打算,还是趁早为好」
「……」
神狩屋看了看苍衣,苍衣也看了看神狩屋。
「……拜托了」
「我服了……真拿你们没辙……」
神狩屋在两人的攻势之下,屈服了。
他露出死了心的神情,胡乱地挠了挠少白的头发,朝店面那边走下去。
「非、非常感谢!」
「不过有言在先,这次的案件,真的不推荐你参与」
神狩屋在圆桌上落座,看到神狩屋坐下,飒姬连忙开始给神狩屋准备茶杯。
「其实,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
然后,神狩屋一边等红茶端上来,一边发自内心感到厌恶,说出了就连已经下定决心的苍衣都一下子不安起来的不祥的开场白。
…………
3
「我就不多说了,你到了之后真的得要多加小心」
「是」
在第二天早晨的店门前。
神狩屋脸上挂着有些不安的表情,正在给准备好行装,穿上学校制服的苍衣和雪乃送行。
苍衣提着学校指定的包,雪乃提着皮箱。
苍衣与学生手册上校规中的『到远方旅行须着制服』这条款项,符合得无以复加。
神狩屋与飒姬在店门口,一起给两人送行。
神狩屋拗不过他们两人,最终答应了他们前往援助。
其实神狩屋也想一起过去,一起为苍衣分担,然而不巧的是,事先约好的商谈眼看就要到了,既然还要维持生计,这种事自然不可放下。
「那我们出发了。飒姬,再见」
「是!一路顺风!」
苍衣和飒姬没有去管愁眉苦脸的神狩屋,笑着相互道别。
「要小心啊!」
神狩屋接着飒姬的话,嘱托道
「真的没关系么?」
「……是。应该吧」
对这个问题,苍衣答得好像没什么自信,不过他干脆地点了点头。
气氛看上去挺沉重的。这也难怪。毕竟神狩屋多次劝说苍衣,不要响应这次的支援请求。
当苍衣听到这次支援的内容时,也实在不由得脸色大变。
即便这样,苍衣到头来还是没有改变要去的意志。在神狩屋看来,这是一次充满不安的启程,如今便是在这样的感情中为他们送行。
「……出发了」
雪乃根本没去理会神狩屋的内心活动,也没有理会临别之际的苍衣和飒姬,冷冰冰地催促苍衣。
「啊、嗯。那我走了」
「是!要加油哦!」
雪乃迅速地朝车站走去,苍衣连忙跟了上去,而精神满满的飒姬向他们送行。
「……要是感觉到危险,要马上逃跑哦」
神狩屋也在最后依依不舍地喊过去,然而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听到了。
他看着苍衣穿过店门前,路过饱经沧桑而显得庄重的围墙和庭院,在古老的住宅区的路那边,好不容易跟上了雪乃。
怀着这种不安的感情目送他的背影,还是头一次吧。
在夏日刺眼的朝阳之下,神狩屋注视着两人渐渐消失的方向,一时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察觉到身旁的飒姬正抬头看着自己,总算回过神来,脚上的竹皮屐一边踩出声音,一边回到店里。
飒姬一边小跑着跟在后面,一边问道
「很危险么?」
「嗯?不……没那种事」
神狩屋担心的与其说是危险,倒不如说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不过不好对飒姬解释,于是支吾起来。
他一边思考如何解释,一边从货柜之间穿过,回到店里。
神狩屋在因为太阳光的关系,虽然同样开着灯却感觉比夜里更加昏暗的店内,深深地叹了口气。
「……」
在客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身上穿着古董娃娃一般轻飘飘的衣服,怀中抱着《爱丽丝梦游奇幻记》中出现兔子布偶的梦见子,就像一只等身大的人偶一样坐在上面。
由于必须迎合神狩屋的工作安排,梦见子不得不很早就被叫起来。是苍衣和雪乃在出发前不久,苍衣帮她坐在
椅子上的。
苍衣来到这个〈支部〉之后,这位心灵坏掉的少女,状态非常不错。
从这一点来考虑,神狩屋也不希望苍衣像雪乃一样踏上修罗之路。
不对,他也不希望雪乃那个样子。
可是,那个怀着危险而具有毁灭性的〈断章〉的美丽少女,完全不顾神狩屋的一番苦心,自愿奔赴战场。
不能任其发展。
雪乃也是,苍衣也是。
泷修司的事情也是。
曾经的自己的事也是。自己的————已故的未婚妻的事也是。
「…………」
苦厄的感情久违地从心之盖的缝隙间律出,神狩屋在店内的昏暗之中,嘴角不悦地弯了起来。
「……店长?」
飒姬用神狩屋嘱咐过在店里尽量要用的叫法,叫了神狩屋。
「啊、嗯,没关系」
神狩屋强作笑容,回应道。
然后
「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必须得加把劲呢。做好工作的准备,借辆卡车,然后送飒姬你去进行别的支援,把梦见子交给三木目先生照料……哎,可真忙啊」
神狩屋边说边屈指细数要做的事情,苦笑起来,然后催促飒姬到里面去,轻轻敲了下肩膀。
「接下来,首先……」
就这样,神狩屋正要对梦见子说「就在这里乖乖的哦」的时候。
视线对上了。
坐在椅子上的梦见子,明确地仰视着神狩屋,眼睛张得大大的。
「!」
这一刻,神狩屋大吃一惊。梦见子绝大多数时间会非常自闭,连眼睛都很少扬起来,更徨论与人四目相汇了。
神狩屋顿时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梦见……子……?」
神狩屋,呢喃起来。
梦见子面无表情地张大了眼睛。
可是她没有神色的瞳孔中,却能看到明显的畏惧之色。
「该不会」
神狩屋的视线在桌上泅泳。
有一本厚厚的童话书,打开着放在桌上。
然后————没有任何支撑,直到刚才还自主地漂浮在半空中一般的一页,轻轻地落了下来。
————《莴苣姑娘》
在打开的书页上,和蜡笔风格绘出的一座石塔以及一位金发公主的插画在一起,写着这样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