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并不是所谓的『疼痛』。
啪哩!
仿佛打湿了的厚实布料被奋力撕碎一般的声音在耳朵与身体里面沉重地响起来,这一瞬间,无数根尖锐的铁针贯穿鞋底没入右脚的肉里,瞬息之间刺入到接近膝盖的部位,爆炸性地在肉里面的增值。
「————————————————————!!」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无数根针将小腿的肌肉、血管、韧带搅成碎渣。针咯吱咯吱地削割骨头表面,金属一边顶起皮肤,撕碎神经,一边在肉里向上钻————可怕的剧痛从脚部直贯头顶,眼前闪过令人视觉丧失的耀光。
「啊————」
眼泪流了出来,意识一下子变得朦胧。
埋入肉中针无限增殖分杈,腿部的肉变得如同绞肉一样发生了内出血,鞋子和裤腿因此鼓了起来,几乎崩裂。
膝部以下只留下灼热的痛苦感觉,神经被完全烧毁。然后烧毁神经的剧痛如同耀光一般灼烧意识,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令激烈颤抖的全身瞬间冷汗如注。
「唔……」
「……哎呀,别躺下去啊」
膝盖跪下去一半的白野苍衣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胸口被奋力地拽住了。
「咕」
「你以为跳开就能躲掉?〈刀山剑树〉可不是那种小儿科。就算你在半空中也休想逃得掉」
在那一刻,苍衣只是出于纯粹的害怕而条件反射地往后跳开,然而此举没有任何意义,踩在医院地面阴暗处的脚被〈断章〉钉住,就这样被拽着胸口起来,按向建筑物的死角。仿佛从下往上挖一般抓住胸口的那只手臂中,蕴含着无法抵御的力量。
苍衣的身体被强行支撑住,抬起的帽檐下露出的双眼正窥视着他因双腿被扯紧的剧痛而扭曲的面孔。
「驰……」
「你好烦啊」
「!」
脖子被勒住了。
总算看到了,充满攻击性却莫名残留着几分稚气的少年的脸上露出的,可怕的冷漠表情。
在帽檐下面,那张好像撒着影子的能乐面具一般无表情的面庞上,唯独那双仰视苍衣的眼睛绽放着憎恨的凶光。然后,那张嘴微微动起来,含着压抑过却又无法完全藏起来的强烈感情的声音,传进喘不过气的苍衣耳朵。
「……〈保持者〉这东西还真方便啊」
驰尾勇路这样说道。
「在折磨人的时候真方便啊。对普通人用的话,大概一下就能弄成一团肉泥吧」
「……!」
勇路一边犹如恫吓般低语,一边更用力地摁住苍衣的胸口。
苍衣的背部以被动的姿势被按在了医院的外壁,被钉在地上的脚被进一步扯紧。咬牙压抑过的好像腿部的肉从内侧被扯断的哀鸣从喉咙里漏出来,汗流涔涔的脸在剧烈的痛苦下严重扭曲。
「呀……!」
「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弄得这么惨么?」
勇路向死死拽住苍衣的手臂中注入浑身的力气与憎恶,说道。
尽管苍衣的身体被牢牢的按在医院的外墙上,这个状态根本无法回答,但勇路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他的回答,把苍衣勒紧吊起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你来说说,我要让你受多大的痛苦,才够弥补那家伙的不幸?」
勇路说道。
「我要让你尝到那家伙所受的同等的痛苦,把你折磨致死。喂,你告诉我,怎么折磨你才能扯平?」
「………………!」
在这仿佛在说悄悄话一般的声音里,每一句每个字里面都像压缩一般灌注了强烈的憎恨之情,都勒紧着苍衣的心,比脖子勒得更紧。
「瑞姬那家伙,死了两次啊」
勇路的声音,非常的,非常的低沉。
「不可饶恕。你……还有我也是……」
勇路说着,仍在用无比的力量勒紧苍衣的胸口,把布料弄得咯吱作响,死死握住衬衫的那双手,正瑟瑟发抖。
「我要杀了你……还有我也是」
那双手攥紧,咯吱作响。
「我也会死。我要用死来给那家伙赔罪。我只有这么做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杀了你」
「………………!!」
在苍衣痛苦的时候,勇路就像念咒一样沉沉地说道,达到膝盖一带的针尖呼应他的憎恶,在肉里慢慢地向上爬。
苍衣听着他说的话,拼命地维系住被剧痛侵蚀的意识,视线转向下方。
胸口被抓紧,呼吸困难。耳鸣作响,视野与意识渐渐被一层白膜罩上。
在这样的感受中,眼睛拼命地看向勇路。
苍衣一边感受这全身喷出油汗的感觉,以及死亡摆在眼前却仍要挣扎似的,自己心脏的鼓动,一边看着下方。在苍衣的视野中,勇路正死死拽住苍衣。
「…………………………」
强烈的憎恶,与那双愤怒的眼睛,向上看着。
要被杀了?被他?在这种地方?
要死了吗?今天?现在?
好痛。
好难受。
但是,无可奈何。
要被制裁了?杀人就得偿命。
对不起。
对不起。
我、
我————
在即将消失的视野中,苍衣忽然感觉到了。
苍衣看到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站在勇路身后,这一刻,苍衣在内心之中发出惨叫。
「————————————————————!!」
不知不觉间,那东西出现在了视野中。
在无法呼吸,逐渐远去,布满噪点的世界中,那个身影是那么的鲜明,却又异常的缺乏真实感,悄无声息地存在于此。
少女的脚在意识渐渐消失的世界中,就好像从别处剪下的影像一般。从纯白连衣裙的裙裾之下伸出来的两只纤细的脚,正静静地,却又散发着异样的存在感,伫立在全身充满杀气勒住苍衣的少年身后。
「唔……!」
滋哗
皮肤战栗起来。
可是勇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只是勒紧苍衣的胸口,瞪着苍衣。一身纯白的少女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死死瞪着苍衣。
少女的脸,看不见。
勇路的身体挡住了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腰以下的部分,和一只手。
可苍衣不知为何,清楚地明白少女正深深地垂着头。她垂着头,垂下的黑发遮住她的表情,就像那个时候一样伫立在那里。这一切,苍衣就算不用看也明白。
叶耶。
曾经被苍衣毁灭,如今要来毁灭苍衣的,已故的少女。
就像那个时候隐约看到的,再次重现。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能看到一道血就像预示毁灭的沙漏一般,顺着她那耷拉着的白色的手流向指尖——————
不要————!
苍衣喊到一半,这一刻,勇路的手就像被弹开一样松开了,整个人闪身退开。
「嘁……!」
勇路咋舌。下一刻,勇路头也不回地奋力冲向了医院后面,立刻消失在了拐角。
随后,插进腿中几乎将腿中的肉完全塞满的无数根针,滋噜,在肉里动起来。铁针与最开始相反,朝着下方切削肉、韧带、骨头、神经,伴随着可怕的剧痛,就像将长在肉里的钢铁根系连根拔出来一般,缩回到地面,消失不见了。
「啊……!!咕……!!」
苍衣抱住伤被挖开,变得像碎肉一样血肉模糊而难以支撑的脚,倒在了地上。他身体瑟瑟发抖,疼得无法呼吸。苍衣一边用因萎缩而痉挛起来的肺脏吞着氧气,一边放任口腔内溢出的大量无法下咽的温热唾液从嘴角流到地上。
在眼前,是与灌木丛连接的裸土地面。
在那里,已经找不到那双白色连衣裙之下的脚————取而代之,是从苍衣手中掉落的手机,以及冲过来的另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那双脚的主人停在了苍衣身旁,仅仅抓住撑着膝盖的苍衣的肩膀。
「……白野同学!!」
听到很少能听到的迫切呼喊,苍衣想要回应,声音却发不出来。
雪乃同学……
时槻雪乃在苍衣朦胧的视野中,朝着勇路逃窜的方向狠狠一瞪,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放弃追赶,露出后悔的表情重新转向了倒下的苍衣。
然后,她将自己的膝盖伸到苍衣的腿中间,取出并扯开绷带,绑住他的脚跟为他止血。她在用美工刀割断绑好的绷带,用力系紧的时候,仍旧不忘留意在医院院地内不醒目的暗处走来的人,这时,一个陌生的女性喊了过来。
「怎么了?要不要紧?」
「……!」
雪乃看也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像要咋舌的表情。
苍衣一心忍着疼痛,什么也做不了,这个时候,女性注意到了苍衣血肉模糊的脚,惊慌失措地大声喊了起来。
「天哪,这可不得了!我这就去叫医院的人来!」
然
后女性立刻一边叫嚷着「有人在么!」一边冲向了医院的正门。
「……一个接一个……!」
雪乃烦躁地呻吟起来,却不能拖着苍衣逃走,只好一边继续止血工作,一边将似乎一直处于通话状态的手机用耳朵夹在肩膀上,开始向电话那头等待着的对象进行报告。
「神狩屋先生?被摆了一道。不过还活着」
雪乃的呼吸有些急促。
「……嗯,看到了。不过一下子就给他跑了。多半就是他」
雪乃应该是通过电话从直到刚才还在跟苍衣通话的神狩屋口中得知了事态的紧急,才赶来这里的。
「………………」
脚部碎成肉酱的疼痛,让苍衣感觉身体和意识都像是被高烧侵蚀着一样,好不容易才推测出这些。
与此同时
太好了……
他在心底,些许地如此心想。
这并不是对自己没被杀掉所产生的感想。
而是苍衣对直至刚才一直看到的叶耶的幻影消失掉,以及勇路活着逃离了这里这两件事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心。
2
「………………」
神狩屋带着田上飒姬赶到这家医院的时候,夜已过半了。
他开着挪作私用的白色运货车,一边用车头灯驱散乡间特有的黑暗,一边慢慢驶入被正门的招牌以及用作急救入口的侧门亮起的光电指示牌的光照亮的医院院地中。
车停在了离正门稍有一段距离的急救通道前的车位上。
然后神狩屋和飒姬两人面色紧张地下了车,刚关上车门,时槻雪乃便仿佛从附近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一般走上前去,与神狩屋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一语不发地点了一下头。
「……白野呢?」
神狩屋问道。
雪乃用平静,却又混着些微烦躁的语气短促地给出回答。
「在三楼。从急救通道进去吧」
「嗯,好的」
神狩屋回应后,抬头看了看耸立在漆黑之中的医院的墙壁。
「……说真的,要是能把白野人在这里的痕迹,那些诊查记录之类的全都消除掉就好了……」
「在这个时代,这是不可能的。顶多只能把白野同学最近几天的记忆消除,祈祷能把他弄糊涂吧?」
神狩屋嘟哝起来,而雪乃粗鲁地做出回应。雪乃对着飒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催促她开始执行暗中将苍衣带出医院的计划。
………………
†
「都说了,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啊!」
「这是必要的措施。你要是不理解,我们会很难办的」
「我经营这么久,这么乱来的情况一次都没过啊!」
「〈支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吧?我们彼此都是『负责人』,我认为前提就是应该把这种事情当做职责,这样才说得过去」
「都、都说不行了……!」
大半夜一大群人涌进来,这个小小的乡下〈支部〉一时间化为无法调和的战场。
虽然不到一个小时,但现在还很难说。从医院被带出来的苍衣被送到这里,被放在了会客室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在会客室外面,这里的负责人——饭田大发雷霆,神狩屋也显露出对抗精神,两人无休止地进行着名义上为磋商的争吵,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
「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啊!」
饭田歇斯底里。
「把我们叫来的是你们」
神狩屋放出话来,他们两个根本就是站在两条平行线上争吵。
苍衣用一丝意识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想起这种情况和小时候的记忆中,自己睡在被窝里听在熟人的婚礼上喝得烂醉大半夜回到家里的父亲在走廊上和母亲相互争吵时的感觉十分相似。
「唔……」
就在苍衣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钝重的疼痛在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扩散开来,苍衣微微发出呻吟,表情扭曲。
被勇路的〈断章〉弄得稀碎,在医院里进行了初步治疗与缝合的脚,现在通过神狩屋〈断章〉的治疗,基本上已经不痛了。
取而代之,是口中残留的血的味道,还有好似晕车的不适。
脑袋很沉,总是伴着微微的疼痛,不时还会有令人怀疑是不是脑子在头骨内撞过几次的剧烈疼痛,根本不能正常地进行思考,意识仿佛被浓雾笼罩着。苍衣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
「……坦白说,情况很危险,我会用我的〈断章〉」
神狩屋在开始治疗之前,曾语气强硬地这样说道。
听到「保持清醒」「但还是要放轻松」这些有几分矛盾的忠告,大致喝日本酒的小酒碟半碟分量的血灌进嘴里,之后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苍衣感受着胃里仿佛有团东西的不适,以及脑袋里仿佛有团东西的疼痛,躺在沙发上,在全身变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沉重感觉中,只能倾听大伙的对话。
另外,雪乃和飒姬也在接待室里。
飒姬将刚刚借到的毛巾在接满水的洗脸池里打湿,一遍遍地把湿毛巾拧干再急匆匆地到苍衣跟前敷在他的额头上。
「请用……」
「嗯……谢谢……」
看到飒姬非常担心,有所顾虑的样子,苍衣想要强行挤出笑容。但苍衣对这种状况产生了即视感————以前被可南子小姐一样这么照顾的即视感,连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自己脸上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
雪乃靠墙而立,要说在那之后,她一直不开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美工刀。由于为了给苍衣止血充当过夹板,所以刀柄似乎有些松动,雪乃对此似乎有些在意。
在里面能听到外面还是老样子进行着针锋相对的对话。
在这样一个莫名地充斥着剑拔弩张气氛的房间里,最后一个人感觉若无其事一般,小题大做地叹了口气。
「哎呀,事情弄成这样,不好意思呢」
不知为何,莉香也在房间里。
莉香还是老样子,外表不像初中生也不像女性上班族,那双不像一本正经也不像在开玩笑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眯了起来。
苍衣从医院里被运到这里时,莉香就像算好的一样把小汽车开到了这里。所以凭她的态度和言行,实在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真心来探望遇到麻烦的苍衣等人,不过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个人是勇路的负责人,此行前来显然是为了勇路的事。
「果真勇路的事情……不如说是瑞姬的事情,还是应该先跟你讲讲比较好吧?」
莉香说道。
「其实呢,前些时去神狩屋送点心的时候,我就想把瑞姬的事情告诉你的」
「咦……」
苍衣茫然地看向莉香的脸。说起来,在杀死〈丧葬屋〉的事情过后,苍衣与莉香见过面,就算莉香当时就已经知道瑞姬的情况,的确也不足为奇。
「那……那么,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的脸色,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听这种消息的样子啊」
莉香一派轻松地回答了苍衣的问题。
「诶……」
「你自己没感觉?还说是,你觉得自己瞒得很不错?太天真了。我可是在百万人生中死过的女人哦?更是看了几百倍的人啊」
莉香抢先回答了苍衣的疑问。而且莉香说得没错,苍衣哑口无言。
但是靠在墙边,目光不离美工刀的雪乃说道
「……也就是说,你那引以为豪的看人能力也没搞清驰尾勇路的想法?」
「妮嘻嘻。嘴真毒呢,姐姐要迷上你了」
莉香眯起眼睛,像漫画里那样笑起来。
「你说的一点不错,就是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才要瞒着白野的事情呢。他究竟从哪儿听到风声的啊」
莉香耸耸肩。
「不是你透露的?」
雪乃辛辣地说道。
「这种情况很有意思吧」
「唔呵呵」
对雪乃的追问,莉香暧昧地一笑,没有回答。
雪乃稍稍抬起眼睛,向莉香瞪过去。莉香对此用挑衅一般的笑容回应,两人只见微微飘荡着紧张的气氛。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交谈完毕的神狩屋走了进来。
「真是的……」
神狩屋一进门就挠了挠有些少白的头发,烦躁地粗声说道。
与其说是交谈完毕,不如说是以决裂告终的样子,对方的负责人怒气冲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到头来脸都没在会客室露一下。不过苍衣从她的样子可以感觉到,自己一行人并不会被立刻扫地出门,没准这样也不错。
「要抱怨的应该是我们啊。不过〈支部〉间的意识差距,还真是司空见惯的问题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神狩屋皱紧眉头,抱怨起来。
本来神狩屋就不打算接这次委托,而苍衣响应了请求,最后受了伤,可委托方的负责人却是这个态度,这让神狩屋相当愤慨。
对方也没有身为负责人的常识,在不会完全求助他人的苍衣看来,光是大半夜被一大批人闯进门来就够麻烦了,
硬要说的话,倒是能够正常理解被添麻烦的人。话虽如此,如今正在实际受苦的是自己,所以对双方的态度都无法苟同。
「把人叫过来,主人却消极协助,确实让人头疼呢。不过倒也是常有的事」
莉香没有去管苍衣内心的想法,若无其事地赞同神狩屋,雪乃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视线放回到下面。关系绝对不算好的三个人达成一致意见。只有飒姬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大伙。
「我本来就反对提供这次的支援。不过麻烦竟然是勇路造成的,这一点实在没有料到」
神狩屋愤慨地说道。
不过他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向苍衣望去,摆出认真的样子询问苍衣的状况。
「这件事先不提好了……白野,你感觉怎样?」
「啊……是……算不上好」
苍衣用他那就像发烧时那样昏昏沉沉的脑子思考,这么回答。
头和眼皮很重。光是发出声音,胃就会跟着受到影响,里面的东西要翻涌上来的感觉淤滞在胸口。
搭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感觉非常舒服。这个感觉也让他回忆起了以前的场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仿佛有一团像墨一样漆黑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心中,淡淡地扩散开。
「不……比当初预计的,要稳定多了」
听到苍衣的回答,神狩屋一脸怀疑地观察苍衣的样子。
「怎么样?内心的……〈断章〉的……有什么迹象么」
「不,虽然很难受……不过并没有那种情况」
神狩屋推敲着用语进行问诊,苍衣则是这么回答。不过,神狩屋扶正眼镜,怀疑的表情依旧不改。
「是么……情况没有恶化就好,不过……」
他虽然听取了苍衣的回答,但脸上仍旧挂着怀疑与困惑混杂的表情
「根据我的印象,大概你现在的状况就像是要从玻璃杯中溢出来的水一样,是靠表面张力维持着的……啊,不对,让你太过不安也不怎么好呢。话虽如此,你要是麻痹大意就麻烦了……这么说也不对……」
神狩屋不知该如何决断,也不知该怎么提建议,说着说着沉吟起来。他说的话确实会让人产生不必要的不安,可是苍衣现在放任脑袋维持着昏昏沉沉的状态,不愿深入思考。
虽然上一次肚子被刺伤的时候被灌的血似乎更多,但这一次是苍衣在意识尚存的状态中喝血喝得最多的一次。
尽管无法接受散发着铁锈味的腥臭的血的味道一要灌进喉咙里,但强行咽下去之后,脚上的疼痛被渐渐被发烧的感觉所取代,正常的汗水从全身流出来,等回过神来,脚里面的疼痛已经如化作热量挥发掉了一般,缓和下来。
取而代之,感觉到头痛在伴随着出汗的热量的作用下被推升向脑袋里。
在之前『治疗』的时候,醒来的同时出现了强烈的恶劣影响,苍衣如今仍在继续受着这个影响的折磨。在苍衣看来,所受的影响并没有他准备承受的那么强烈,说实在的,他感觉有些沮丧。
「哎呀……嗯。不过在这种时候,光顾着担心也不是办法。总之,就当暂时还不错好了」
尽管神狩屋之前一直都在思考的样子,不过想着想着可能就改变了想法,觉得只顾着怀疑也不是办法,于是用这样的一句话摒除了疑惑。
「因为几乎没有过在〈断章〉如此不稳定的状态下又施加如此强力的『治疗』,所以我不太放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出现了致命性的症状,也确实会很麻烦。毕竟治疗才刚刚开始,还得连续进行好几次治疗呢」
「……是」
「因为在医院里进行了一部分的缝合,伤口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堵住了,所以必须取线呢。取完线之后,患处会再次堵住……我是想尽量避免情况被你父母发现的,不过实在是有些黔驴技穷。实际如何不太好说」
「……」
神狩屋再一次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苍衣呆呆地思考着回家之后要蒙混过关的那些日子。在烦恼的两人中间,雪乃插嘴了
「先别管这些了,驰尾勇路要怎么办?」
雪乃耷拉着拿着美工刀的手,头微低,眼睛微扬地看过去,说道
「你们要为『治疗』烦恼随你们便,但不想想办法对付那家伙的话,怕是要老伤未愈又添新伤呢」
「啊……」
尽管这个问题更加迫切,苍衣却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苍衣心中,如今对勇路仍有几分同情。而且勇路这么做的原因出在苍衣自己身上,苍衣想要负起责任,所以说实在的,无论勇路要伺机夺取他的性命也好,还是他自己感到愧疚也好,苍衣心中都没有一点愤怒、憎恨和不安。
「虽说我是来带他回去的,不过没制定计划呢」
雪乃用一如既往的那个口气,对莉香说道
「……丑话说在前头,下次要让我遇见,我就杀了他」
「要是那样也没办法呢」
对雪乃危险的发言,莉香也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表示同意。
「莉香小姐我时刻都怀着一颗想让背负着惨痛过去的年轻人过上灿烂人生的心,这份心对白野和雪乃你也是一样的哦。既然勇路他那么乱来,丢了性命我也只能认了。这也是人生啊」
莉香说得一派轻松。这反而让苍衣慌了起来。
「等……等一下,下杀手也……」
苍衣下意识想要起身,说道。
见状,雪乃立刻轻轻咋了下舌,莉香把手插在腰上,眯起那双猫咪一样的眼睛,俯视着苍衣说道
「……嗯,可爱的〈爱丽丝〉啊,我就先把话说清楚了。或许你觉得你只要忍一时之苦也保勇路平安无事,但这可不对哦?」
「咦……」
「太太明明在遭受家暴却要袒护丈夫,你就是太太的那种思维方式哦。不管被害者要怎么说,如果眼前有人被杀了,〈骑士〉还是会击毙行凶者的哦?〈保持者〉基本上都是带着刀带着炸弹的危险人物,〈骑士〉就像警察一样呢。要是个性情温和的小男孩也就罢了,不过干得太过火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哦?」
「可、可是……」
苍衣想不到什么话去反驳,却不由自主地,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不过莉香用奉劝一般的口吻,完全否定了苍衣的借口。
「呃……不,那种事……」
「刚才也说了,你这就像对搞家暴的丈夫共同依存的太太一样……」
莉香想要拿苍衣打比方,可是说到这里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变得吞吞吐吐,伤脑筋似的歪起嘴角。
「……说起来,你的〈断章〉好像就是那种东西吧」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
「那……那种东西?」
「共同依存。准确地说也不对,不过这算是词语的微妙诧异吧」
「……」
被莉香一本正经地这么说,苍衣噤若寒蝉。莉香一时之间看着苍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跟神狩屋他们讲道
「……于是怎么办?我是要带勇路回去的,要是收拾得了他固然最好呢。不过你们应该不会就这么作罢的吧,我真难做啊」
「没错……」
听到莉香的话,神狩屋对于他讨厌的人所指出的问题,勉为其难地表示了同意,还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事情变得麻烦了。我们必须解决这边的〈泡祸〉,然而勇路既然盯上了白野,势必会对我们下手吧」
神狩屋皱紧眉头。
「如果情况允许,我希望可以把这视为你们的内部问题来解决,不过……」
「真是对不住。像勇路那种认真又能干的〈骑士〉,我没办法立刻调动,就只有我这个脚程最快的负责人十万火急地赶到现场了。要是他能听我的劝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根本不能作你的指望」
神狩屋冷言相向。莉香只是打诨,没有否认。
「说真的,这边的〈泡祸〉正在趋于严重。这个时候,勇路偷偷跑来袭击,我们实在应付不了」
这是神狩屋的看法。
听到这个看法,雪乃淡然地进行反驳
「……无所谓。直接把他给收拾了不就得了?」
神狩屋叹了口气。
「雪乃……」
「我不会逃的。被人小看到了这个份上,却因为抽不开手就要打道回府,我的憎恨可容忍不了这种行为」
雪乃对发愁的神狩屋,淡然地,却又明确地一口咬定。
「哎……我的心声都让你给说出来了,我是想立刻把白野带回去的呢」
神狩屋随便挠了挠头。
「带着诱饵逃跑?引火烧身我可不管」
「事情不摆平就不得安宁么……」
「做好觉悟就够了。仅此而已」
雪乃抬起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睛,宣布战斗继续。
莉香对此做出回应,说道
「那我也想办法努力增派人手吧」
不过雪乃冰冷地放出话来
「不需要」
「哎呀,这么说实在是……」
「……随你便。我只
是说,不需要」
雪乃话音刚落便咻地离开背靠着的墙,走出了房间。在目送她离开之后,神狩屋在房门关上的房间里的叹息声,听上去又变大了。
之后,心情没有完全转换过来的神狩屋,无奈地说道
「……那么,有劳你们鼎力相助来对付勇路了。而我们要是遭到了勇路的袭击,将不会顾及后果。就是这样」
「嗯。就这样吧」
关系恶劣的两位负责人达成共识。
「究竟要怎么样啊……」
苍衣听着神狩屋的抱怨,呆呆地思考着莉香所说的话。
感觉没听懂刚才那翻对话的飒姬,关怀地将那条搭在苍衣额头上已经完全变温的毛巾取了下来,又用面盆泡了水,发出微微的水声,拧干。
3
……杀掉。
心中仅怀着这一个念头,驰尾勇路注视着黑暗。
从小镇往山区的方向去,光照锐减,看上去无人入住或几乎未被使用的建筑物零星散布,开始变得醒目。
驰尾勇路,就在这些被弃置的建筑物中的一所推定为废弃餐饮店的混凝土构造的建筑物中。这所建筑物完全被弃置,入口的玻璃门早就被打碎了,就连喷雾器在墙上画的涂鸦都老化了。在这所建筑物的一楼部分的正中央,勇路灯也不开,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滚落在那里的混凝土砌块,就是他的椅子。
视线的前方应该是入口的那扇碎掉的玻璃门,然而由于外面完全没有灯光的关系,室内几乎漆黑一片,在黑暗中无法辨别。
在外面,是在崎岖荒地中的唯一一条车道。
这里完全没有人住,因此勇路选择呆在这里,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车灯扫过的次数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这里没有光亮。
没有人的存在,也没有人的气息。
这里,只是一所充斥着黑暗的空洞的混凝土废屋里面。
能够听到的,只有山里的小动物发出的几重啼叫。远离都会喧嚣的乡间,夜晚一片死寂。
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
虫鸣声,很刺耳。
在密度如此异常的黑暗中,勇路一个人,一动不动。
静不下来的时期,已经过去。脚趾中那持续了好几天的,令他怀疑趾头断掉的剧痛,与因大量挫伤和擦伤结满痂的双手手指以及手背的疼痛争先恐后的地冒出来。
这是他放纵激情,乱打东西,乱踹东西所留下的痕迹。
他破坏东西,继而破坏自己的身体,即便这样却得不到任何解脱,到头来还是像一具空壳一样,只知道一动不动。
他在避免蚊虫骚扰而从头搭下来的毛毯中,一动不动。
只是从缝隙间凝视着外面的黑暗。
荒凉的内心之中,只寄宿着唯一的一句话。
杀掉。
勇路将无用武之地的激情与绝望凝缩进这唯一的念头里,听说白野苍衣来到这个小镇,为了亲手杀了他而一直呆在这里。
要把杀死瑞姬的那家伙,杀了。
那天夜里,瘫坐在房间角落里的瑞姬,突然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堆颜色斑驳的灰。
勇路自从被网络支部的负责人莉香收留之后,就一直和瑞姬一起住在莉香给的一所像铅笔楼一样狭窄的高级公寓的一间房里,一边照顾瑞姬,一边过着赎罪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在那一天,在那一刻,忽然之间,以不可挽回的形式,宣告结束了。
忽然间。
忽然间,在目光离开的短短几秒间,那里就只剩一堆灰了。
在那完全不觉得现实的瞬间,勇路的心一时间没有把那当做现实。
然后,他认识到了。
然后,他惨叫起来了。
他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几乎毫无记忆地过去了两天,手脚被绑住,被扔在原来的公寓的房间里。
那里还有莉香的〈支部〉的一名男性成员监视着勇路。
勇路记得跟他只有一面之缘,叫不出名字,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性。那个时候,那名男性蹲在房间的角落,监视着勇路。
身体在倾轧。心在倾轧。
身体在作痛。心在作痛。
而且,房间角落的“瑞姬”,不在了。
男人说,他已经处理掉了。并且,他还告知了〈丧葬屋〉的死讯。
就这样,勇路的拘束被解开了。
男人离开了。
这一回,勇路带着记忆闹了一场。男人走掉之后,勇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用要把拳头砸烂的势头用力殴打墙面,不知打了多少下,手渐渐地沾满鲜血,即便这样,仍旧把墙壁弄得鲜血淋漓,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事情。
在胸口下面,仿佛变成了一锅沸腾了的煤焦油一般的,不痛快的激烈情绪。
愤怒、
悲叹、
憎恶、
厌恶、
杀意、
丧失感……
这些东西在心头江翻海沸,可怕的感情沸腾,仿佛将心脏和肺脏渐渐烧毁一般。
勇路本以为,他在瑞姬死去的时候已经体验到了绝望与自我厌恶的极致。
然而,他从那些感情之中艰难地寻找着名为“赎罪之路”的希望,他知道,眼下的那一线曙光,真的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死胡同。他明知是这样却拼命地依靠着它,如今勇路被不由分说地推落到真真正正真真正正的绝望之中。
这种自我厌恶,就像要从口里把被感情的热量所融化的心脏吐出来一般。
如暴风般疯狂肆虐的感情最终完全耗尽,平息下来之后,又是近乎令灵魂崩溃的悲伤与空虚感向他袭来。
本想为了瑞姬,为了向瑞姬道歉,寻找承担起责任的方法,献上一切的。
而他奉献的对象,在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完全全,体无完肤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不活了。
勇路曾这么想到。
把自己的手脚还有墙壁弄得破破烂烂之后,他一个人在一片狼藉煞风景的房间中坐着,想到了轻生。
他心想,自己被给予了选择死亡的全力,那个叫莉香的负责人对寻死之人很宽容。承受不了袭击自己的名为〈泡祸〉的悲剧的话,选择死亡也未尝不可。
当他恢复了一部分神智,能够思考理所当然之事的时候,他的束缚被解开了,看守他的人离开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个房间里。
『死』。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在茫然中,一天过去。
瑞姬盖过的毛毯被留在了房间的角落。曾是瑞姬的那堆尘埃就直接清除掉了,最后搭在她身上的毛毯被留在了地上。
勇路凝视着那张毛毯。
勇路曾打算选择去死。
直到那一天,得知了〈丧葬屋〉之死的真相——
勇路,曾想过选择死亡。
「…………………………杀掉」
他在黑暗中低喃。
杀了他。杀了把无辜的瑞姬彻底杀死的苍衣。
既然知道了,就非杀了他不可。让他尝尽痛苦,最后让他在痛苦中死去。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勇路只能想到这一件。
要让肉体饱受摧残,让精神万劫不复,在痛苦中杀掉。
要施加与瑞姬所承受的悲剧相应的痛苦,在痛苦中杀掉。
将苍衣。然后,当然还要将自己。
「……杀掉」
勇路凝视着黑暗,呢喃起来。他将瑞姬盖过的,散发着好似腐臭的微微尘埃味道的毛巾搭在头上,用充满绝望杀意的昏黑双眸,凝视着同样昏黑的夜色,一边呼吸着黑暗与腐臭,一动不动地坐着。
……只是,空虚地——
抱着。抱着那颗被空虚的绝望和自暴自弃燃烧殆尽,最后化作一片冒着黑烟的荒野的心。
心中没有一丝希望,是故眼中映不出任何东西。
漆黑一片。然而他根本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这失明一般的黑暗,毋宁正好适合他,正好让他比较舒服。
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
虫子吵闹着,营造出山中特有的死寂。
包括这份死寂在内营造并弥漫开来的浓密黑暗,甚至能够感受到它的质量,令人难以呼吸。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
什么也不想看到。勇路仅仅为了那唯一留下的名为『杀意』的绝望残渣,活在这黑暗之中,坐着。
这片黑暗就像自己的心口一般,空无一物。
勇路凝视着这份黑暗。
凝视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
凝视着瑞姬已经不存在的,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
「……………………………………………………」
时间的感觉,已经完全分不出来了。
不过
「!」
忽然这个时候,勇路感觉听到了虫鸣之外的微弱声音,就像警觉的野生动物一样,蓦地扬起了不知不觉间垂下的视野。
视线缓缓扫过周围。可是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尘不变的幽深黑暗。被混凝土的冰冷感觉笼罩着的黑暗,一尘不变地一面铺开,虫子的声音和气息从外侧的自然之暗中灌进来。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勇路只是在这黑暗中,一瞬间感觉微弱地听到了声音,条件反射地扬起了视线。
『…………勇路』
他听到了,瑞姬的呼喊。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探寻了几秒钟,但有又立刻认为那是诞生于自己的懦弱与依恋的幻听,对这样的自己狠狠地啧了下舌,在黑暗中站了起来。
为了再度袭击苍衣。
他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扔掉了毛毯。
………………
4
爸爸用头在妈妈病房的窗户护栏上撞了好几下,受了重伤。
现在仍旧不省人事。
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一头雾水……
「……」
在充满了死寂的黑暗的午夜的病房里,真守玲坐在病房里配备的没有靠背的椅子上,直直地注视着地板。
这里是母亲入住的独间。脸上缠满绷带的母亲躺在床上,正发出微弱的鼾声,地上铺着供陪护的家人使用的,很矮的简易床。
办完留宿许可的同时,院方将床借给了小玲。这样固然是好,可小玲非但一下都没有睡,甚至连躺都没躺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过惨痛,让她的心都没法完全装下。身体明明正感受着疲劳,绷紧的脑袋却没有一丝睡意,甚至根本没想过躺下去。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早已超出她的心能够进行整理的范畴,超出她的心能够容许的范畴。
在母亲后面,又是父亲身受重伤。
还有挚友的异常死亡。
围绕着妹妹之死的诸多事情,小玲此前都拼命地想要接受,然而那些异常而恐怖的现象,却像是讽刺小玲的努力一般。而且,据说是为了解决这些事情而赶来的那对少年少女也说是遭遇了事故,突然消失无踪了。
……所有的一切都莫名其妙,然而只有无法忍受的事情接连发生,弄得心快要碎掉。
光是阖上眼,恐惧、悲伤还有令人绝望的记忆便会在眼皮下面冒出来。
心跟不上了。人快要死掉了。
倒头痛哭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之后,只剩一具空壳。
可就算要完全变成空壳,不安又太过强烈,记挂又太过深沉,而且现实又太过目不暇接。小玲被现实绊住,无法完全变成一具空壳,她的心房,就像一具塞满乌黑泥水的空壳一般。
湖乃美,然后还有父亲。他们是支撑小玲的精神及生活的仅有的两根支柱,而这两根支柱忽然间一起丧失了。支撑小玲的东西如今已是摇摇欲坠,实际上,小玲也想干脆放弃。可是,支柱已经丧失了,所以根本无从放弃,这让她非常矛盾。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深夜的住院部中弥漫着的,仿佛能将人压垮的寂静之中,小玲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么想到。
医院的寂静仿佛能透进全身,整间病房在这种寂静的笼罩之下,只能勉强看到走廊上常夜灯的昏暗灯光微微从门缝中透进来。
在眼前,是沉沦在黑暗中的病床,还有躺在上面的母亲发出的鼾声。
床头侧旁是已经拉上的窗帘,后面被遮住的是安装着铝制护栏的窗户。
父亲大辅就是撞了这扇窗户的护栏,因伤也住进了这家医院,但在另一间病房里。这不是意外。他反复地用脑袋用力去磕护栏,造成头骨开裂,听说护栏还有地上全都是血。
主治医生说,从情况上来,可能是他自残所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当时应该同在这间房中的母亲一直沉睡着,根本无法问她,连她对此是否知情都不得而知。
父亲躺在床上,头上被渗血的纱布包着的样子,跟从家中窗户跳下去被送往医院的母亲非常相似。
当她看到父亲的瞬间,是种快要错乱的感受。
但她觉得,自己要是在这里倒下的话,感觉自己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会完蛋,于是她拼命地支撑了下来。自己要是不努力支撑的话,就没有任何人能挽救这个家了。
没有能够依靠的人。没有亲戚。
那个叫做〈支部〉的团体,也根本不想去指望。
请求行政支援?不行。这样一来,妹妹已死的事情就会败露。她已经不知道该依靠谁了。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
就只凭着这样的想法,小玲才能够像这样呆在这里。
不然的话,小玲肯定早就大哭、大喊、哀叹起来,无法保持正常了。
光是挚友的死,本来就足以令她痛苦欲绝抛开一切了。小玲放在腿上的这只手上,如今仍旧能够鲜明感觉到,残留在上面的秋山湖乃美的重量。
那是湖乃美的————头发,和头的重量。
在那个瞭望台上发生的事情,深深地烙在了小玲的手和眼皮下面。
缠在指头上的头发仅在短短瞬间咻地绷紧的那份触感,还有随后挂在头发根部的重量,咕噜一下从胴体上滚落到石砖上的那份触感,都随着那幕场景一并在小玲的五感中复苏。
「………………唔……」
在小玲心中,是悲伤。愤怒。
同时还有恐惧与怯弱。
然后,她还对害怕挚友之死的自己,感到了绝望。湖乃美是自己的挚友,然而自己竟然对她的死害怕成那样。而且在那个时候,自己什么也没表示。
湖乃美的尸体明明都被丢进山里了。
她明明都死了,尸体都被藏起来了。
她的家人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吧。
而且湖乃美的手机就在父亲大辅的持有物中,那部手机里有湖乃美家里的来电,以及电话留言。在最后看到的时候,已经来过三通电话了。
小玲,无视了来电。
留言也没有听。
说不定现在的来电数量更多了。可是,小玲别说是与湖乃美的父母冷静对话了,就连冷静去听湖乃美的父母留下的电话录音的信心都没有。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与她的父母对话,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亲眼看到她的尸体,亲手感受过那份重量的自己,根本不可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和她的家人对话。
湖乃美。
湖乃美。
湖乃美。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样下去,我会被怀疑吧?
肯定会被怀疑的。湖乃美说不定在出门前跟家里人说过是来见我的,这样的话我会被怀疑的。警察来之后,家里的情况就会被看到,妹妹不在的事情就会露馅……这样的话,这个家就都…………
不行。不行啊。
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啊?
「…………………………!」
小玲坐在黑暗中垂着头,脑袋在悲伤、不安、负罪感的用作下乱作一团。
然后……
心乱如麻的小玲没有注意到。在她俯下的视野之外,在跟前沉沦于黑暗之中的床上的那团隆起,上半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直了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到了离奇的地步——
倏地、
——眼睛被绷带紧紧盖住的那张脸,转向了小玲。
然后,那张因伤而痉挛的嘴,完成了灿烂的笑的形状。在令人发憷的寂静与黑暗之中——————
哗地、
空气,开始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