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槻雪乃对着虚空问道
「姐姐,白野同学〈断章〉没问题么?」
而在下一刻,雪乃立刻就后悔跟风乃说话了。
『呵呵,果然还是想问喜欢的男孩子的情况呢』
「……算了。不问也没什么」
雪乃不悦地皱紧眉头,不再理会亡灵说的话。
雪乃从那个讨厌得要死的〈支部〉出来,来到了乌云密布的夜空下。房门口连玄关灯都没开,显然不是欢迎深夜来客的样子。雪乃静静地盯着眼前横过的漆黑车道,以及在路肩那边铺开的森林。
屋子里进行的讨论,在雪乃看来根本毫无意义。
雪乃不觉得有意义,于是中途离开了。她觉得,风乃应该能够分辨即将爆发的〈断章〉的样子,所以试着问了一下,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怎么可能喜欢。
根本不可能喜欢。
尽管平时根本不会理会苍衣的情况,但苍衣最近才让〈断章〉爆发过一次,搞不好可能会出现危急状况,这是不得不考虑的要素,仅此而已。
「我只是问问多余的累赘是什么情况罢了」
仅此而已。风乃坐在房门口停靠的白色汽车的车顶上,露出嘲弄的微笑,雪乃朝着她不屑地说道。
『是么?』
「没错。我只求他能好好地当他的累赘,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做多余的事情就够了」
雪乃哼了一下。
「要守护的累赘有很多,周围全都是敌人,能战斗的只有我一个。也对,以前就是这样的。这种感觉既单纯又令人怀念,不错不错」
雪乃注视着黑暗说道。没错,以前就是这样的。雪乃刚做〈骑士〉还没多久的时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惨痛时光。
那个时候,雪乃将一切投入到了千辛万苦找到的复仇与憎恨之中,通过残酷的斗争,甚至让〈支部〉都对她畏惧不及。
尽管当时的行动和〈断章〉跟现在比起来,是可怕的不稳定,然而心反倒十分安定。当时实在非常单纯。
憎恨与愤怒。只有这些。〈泡祸〉是敌人。碍事的人是敌人。风乃也是敌人。在那个时候,雪乃就算对训练自己,让自己能够有效控制〈断章〉的神狩屋都觉得愤怒,把身边的一切都当成了猎物,或者烦人的碍事者。
当时,她身心都千疮百孔,没人帮着她,可她觉得很轻松。
现在就难说了。唯独在得知敌人存在时的强烈愤怒在一点点地削磨,了解内情长期陪伴雪乃的人增加,所有人都对雪乃很好,雪乃那攻击性也无处施展了。
风乃一直都在雪乃身边,雪乃早已领教到,跟她一个劲的较真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又说神狩屋,尽管雪乃现在也恨他不完,但雪乃也非常清楚,那实际上不过是想要寻死却被人阻止的那种憎恨。
而最后,苍衣加入了进来。他装得好像十分顾忌,却若无其事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心里,甚至还抢走猎物。
最近这阵子,雪乃做的净是违心之事。
不过现在,由于那个当负责人的饭田的关系,雪乃稍稍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回想起来后,雪乃觉得自己或许深受身边之人的影响,有些随波逐流。这时,她站了起来。
没错,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不去理会就行了。
就像以前那样。善待自己的人变多了,所以差点忘记了。
在以前,身边全是饭田那样的人。当时的雪乃曾化身〈雪之女王〉,让他们闭嘴,默默地与憎恨为友,不断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要保护的没有死的话,算是运气。
雪乃不管那些,一心一意埋头狩猎〈泡祸〉。
单纯的,冷漠的杀伐。这便雪乃曾经所处的世界。
她一直都想回到这里。
现在的话,能够轻易做到。装作好心围着自己转的苍衣,不会再废话连篇,现在身边也完全没有让自己顾虑的人。
这是属于一个人的战争。
现在,唯独现在的状况,只需对偏移航线的自己稍作修正,就能恢复到无限接近原来的自己。
雪乃要进行调整,让自己变回那个一直渴望的,化身杀戮的自己。
黑色的怀念与喜悦涌上心头。
……本该这样才对。雪乃在感到困惑的同时,眉头紧锁。
她对自己变回孤独杀戮者的〈骑士〉,没有任何感触————慢说如此,甚至还产生了几分不安,这让雪乃心魔业生。
「…………」
这一定是空白期太长的关系。
雪乃这样劝说自己,束之高阁,对自己的内心视而不见。
雪乃避开窗帘上透出的会客室里的光,转过身去。她注视着黑暗,就像叮咛自己一般,一度道出诀别之言。
「……碍事的闪一边去,我想怎样就怎样」
雪乃低沉地,自言自语。
「这一路,我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呵呵,对啊』
白色的车子上,黑色萝莉装的身影绽放嘲笑似的微笑。
『不过,没人给你开车,岂不麻烦?』
「……」
被一盆冷水泼过来,雪乃不悦地噤口。她稍稍转向坐在车顶,正欢快地用脚敲着车顶的风乃,瞪了过去。
『而且,你不担心〈爱丽丝〉么?』
风乃说道。
「……没有关系」
『是么?』
雪乃冷淡以对,风乃更深入地问道
『那么,你为什么没留在医院?』
「……」
『你的猎物〈泡祸〉不在这里吧,在医院出现的可能性不是很高么?』
风乃边笑边说,雪乃皱起眉头,背过脸去。
她盯着黑暗的道路,怃然地陷入沉默。
『呵呵……随便怎样了』
风乃通透的笑声一时间在夜色中回荡着,但最后,她撩起头发,带着笑意对雪乃说道
『既然如此,我觉得就更应该快点去医院了哦?』
「……不用你说」
『雪乃。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位父亲撞破脑袋,真的只是单纯的意外吧?』
「用得着你说!」
雪乃心烦气躁地回答后,朝透出光亮的窗帘那边转过去,见里面对话似乎还在继续,厌烦之色浮现在她凛然的脸庞上。
2
湖乃美的身影。
湖乃美的头发。
湖乃美的气息。
「!」
小玲在病房内的气味与昏暗中,忽然间醒过来,睁开眼睛。
视野朦胧,眼部周围阵阵刺痛。
她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干枯的眼泪附着在眼部周围与脸颊上,手指伴随着微痛,只觉沙一般的触感,枯泪从皮肤上被揉掉。
「唔……」
看样子似乎是不知不觉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小玲没想过自己会睡着,感觉梦到了湖乃美。
湖乃美的气息朦胧地残留在自己的脑海中,而这种感受也随着意识的明晰,从脑海中迅速消失。
……这种感觉,让胸口好痛。
小玲紧紧地闭着眼睛,拼命地去感受着在自己脑海中逐渐消失的湖乃美,却还是无能为力。
她体会着绝望的感情,叹着气,张开眼睛。眼睛刚一睁开,便感觉意识靠着短暂的睡眠而变得鲜明起来,可取而代之,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后,全身变得无比沉重。
「……哎」
小玲又叹了口气。
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地面上。
医院白色的地板,被亮度很暗的电灯灯光照亮。微弱的光反而让白地板显得昏暗,照出来就像灰的。
这与她的精神状态十分相宜。
这幕景色,就像她内心那样,暗淡,模糊。
心中的颜色与眼前的颜色,仿佛交混在一起。
这时————当意识极度朦胧之时,小玲突然发现有件事很不对劲,不由惊讶地抬起脸。
这间病房,应该更暗才对。
「……!」
她一抬起脸,就看到了从走廊上透进来的常夜灯的灯光,还有那扇敞开的病房门。
在门外边,能看到被常夜灯的灯光微微照亮的走廊。
她又慌张地向身旁的病床看去,只见床上空空荡荡。
「咦……」
只留下皱皱巴巴被稍稍拖向一侧的床单,还有堆成一团的被子。
本该睡在上面的母亲,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小玲方才小睡了一会儿,母亲就是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离开病房,不见踪影的吧。
只能这么猜测了。
可母亲的眼睛,应该看不见才对,怎么会自行离开。
「咦……?咦……?」
小玲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铁管的椅脚在反作用力下悬了起来,咣地一声砸在地上,空荡的声音划破昏暗病房的寂静,可在这之后,比之前更为浓重的寂静蜂拥而至,空气变得一片死寂,淤滞不动。
「………
…………………」
病房中,弥漫着空洞的寂静。
小玲尽管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却呆呆地杵在了原地,无所作为。
在只剩自己的空荡荡的病房里,她只是呆呆地杵着。病房里,只有被走廊上微光照亮几分的黑暗,以及椅子声音的残响消弭后的空虚寂静,无声地弥漫着。
「咦……妈妈,上哪儿去了……?」
她的自言自语,在寂静中消弭。
充满医院味道的空气跟昏暗混合,充满病房,继而充满敞开的门那头横向延伸的静谧走廊,兀自向远方扩散。
略带生体温度的温热从走廊上灌进来。
小玲呆呆地站在病房里,这股微微的温热渗进她的脸、手、脚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将微微的不安植入她的体内。
唰
空气中充满令人厌恶的寂静。
小玲呆呆地站着,听着自己反复进行的细微呼吸声,心中的不安逐渐变大。
————怎么回事?怎么办?
她在病房里,茫然地心想。
然后
————对、对了,得去找她……!
小玲开动起被现场的静谧侵蚀,似乎部分麻痹的头脑,得到了这个结论。她迈开穿着拖鞋的脚急急忙忙地飞奔出病房,在走廊上左右张望,寻找消失的母亲的身影。
鸦雀无声
黑暗的走廊向两头无尽延伸。
医院的走廊上,安装着小名牌的病房门零星地,规则地并立着,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尽头,在不足以将它们全部照亮的常夜灯的灯光下,显得毛骨悚然。
感觉就像糙面一样布着噪点的阴影,盘踞在离常夜灯较远的部分。在走廊的一头,厕所的入口就像被截取出来的一样,唯独里面放射这强光,这更加突出了其他地方阴影的浓重。
静
医院的走廊上,黑影洒落。
所有病房的门都像死一样安静,就好像那一间间病房里都装了死人一样。
死寂,犹如太平间的死寂。
在广阔的黑影与寂静的正中心,一心寻找母亲冲到走廊上来的小玲,脚不经意间开始发软,眼睛直视呆呆地盯着黑暗的走廊前方,寸步都无法前进。
「呜…………」
这片空间,太让人不舒服了。
小玲其实很想把母亲身受重伤的事,还有眼睛失明的事都当做不存在,很想认定是她自己去了厕所。
现在的小玲好想回病房,根本没办法在这条走廊上前进。
现在的小玲已经明白了,她已经切身的了解到了,这个空间,这股静谧————就跟那个杀死妹妹,逼疯母亲,杀死湖乃美的那个现象发生时的情景是一样的。
「…………………………!」
然后————正因为明白,她才没有直接回到病房。
她真的很想回去。将妹妹拖走摔死的手,身首异处的湖乃美的尸体……这些可怕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她恨不得立刻躲进病房里,关上门,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一步也不离开。
可小玲做不到。如果小玲不去找母亲,她就会落得和母亲同样的下场。
但她不想去。至少她在寂静之中竖起了耳朵,想要在附近接收到走廊上能够立即分辨的声音,然而被袭人的昏暗所吞噬的走廊上,甚至连大量住院者的呼吸声都感觉不到。
「……」
一般来想,这种时候人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厕所,而厕所也是同样的情况。
令人莫名恐惧的灿烂光辉洒在走廊上,寂静达到了无机质的程度。
茫漠地
存在于遥远的那头。
催人不安的无机质的光。
令不安侵蚀皮肤、心以及感觉的,走廊上无机质的寂静。
————妈妈,究竟在哪儿?
搞不明白。也感觉不到迹象。
寂静在耳朵内部化作高频音。
在发白、四方的光彩一般的空间中铺开的,静谧。
仿佛令听觉发生混乱的,深沉的,无声。
……就在此刻。
医院中令人发憷的安静突然被打破,手机的电子音从走廊深处传了过来。
「噫!」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小玲吓得呼吸骤停。在医院中响起显然不正常的这个声音,让她感觉心脏就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恶寒窜上背脊,不禁在走廊的正中央浑身发软。
这个声音,她记得。
这是母亲手机的来电铃声。
是个尖锐的,循环一次很长的来电铃声。
这个声音在走廊顶头没有亮灯的走廊那边更加浓重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
在一片寂静之中,这个声音仿佛响彻着整条走廊。
不喜欢大声音的母亲总把来电铃声的音量调得很小,即便这样,这个声音在医院里仍旧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噪音。
小玲内心焦急。她留意着走廊深处,看了看并立在视野中的病房门。在这夜深人静的住院楼中,患者被噪音吵醒而发出怨言根本不足为奇,可是现实完全游离正常的情况,别说是有人从病房里出来了,甚至根本听不见任何人翻身的动静。
这甚至令小玲怀疑那成排的门就是装饰。令小玲脑中产生幻想,感觉门那边全都是墙壁,从走廊上放眼望见的空间中,真的什么人都没有。
可是,令她产生猜疑的这份寂静,完全不正常。住院的患者没有一个人醒来,然而只有母亲的手机在漆黑的走廊深处,无机质地鸣响着。
「…………………………」
冰冷的汗水从全身猛然喷出。
在没开冷气的走廊上,感觉气温急剧下降,温热潮湿的空气仿佛要在皮肤上凝结出水珠一般。
寂静之中,手机的来电铃声消磨意志般地鸣响。
小玲直直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走廊前方的黑暗,连眨眼都忘记了似的,僵在原地。
——————————————
「………………………………」
来电铃声,若无其事地在寂静中回响着。
时间在异样的氛围中,凝固不动。
可即便她全身冻结,在不知道铃声响起第几段的时候,小玲察觉到已经没有选择留给自己,心头感受着令人绝望的紧张,朝着传出声音来的走廊的黑暗,迈出了穿着拖鞋的脚。
铃声没有停止的迹象,如果母亲在出了什么岔子真的离开了病房,那就表示她现在正处于接不了电话的状态。
不管不祥的预感多么强烈,不管多么害怕。
都必须看看她的情况。
小玲紧紧抱住冒起鸡皮疙瘩的身体,向前迈步,在走廊上前进。
啪嗒。啪嗒。
在响着电子音的,医院走廊上的光与影中,前进。
穿过浓度令人讨厌的昏暗与色调令人讨厌的常夜灯的光线形成的一道道斑纹,呼吸在紧张的作用下愈趋急促,呼吸声变大。
感觉在背后,在周围都有什么东西逼近过来,所以只朝着前方。
即便小玲对视野尽头看到的黑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恐惧意识,却还是拼命地压抑着这种感觉,朝着手机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啪嗒、啪嗒。
一心看着前方。
然后,她穿过了在这片昏暗中亮得催人不安的厕所,不久到达了走廊的顶头。
这个楼梯不在夜间使用,电灯关闭着。楼梯下面溢出的漆黑之暗,仿佛向连通楼梯的走廊尽头溢出,在那里形成一潭死水。
「……」
啪嗒,穿着拖鞋的脚应声踏入了这片黑暗。
从走道向楼梯窥视过去,只见像木炭一样浓黑笼充满楼梯,台阶几乎都完全看不见。
而手机铃声,正从下面传上来。
尖锐的电子音在充满黑暗的楼梯下面回荡着,更加响亮地传进探向楼梯的耳朵里。
然后。
嘶地,短短的一瞬间,在楼梯下面的楼梯间,有个眼睛缠着绷带的女人。
「!」
微乎其微的光线从小玲现在站着的楼梯上面照到下面,她看到了母亲正在下楼的身影。
小玲大吃一惊。
母亲的身影就像幽灵。
最关键的是,最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失明的母亲被什么东西拉着手正往下走。
「妈妈……!」
小玲不由自主地踏进了充满浓密的黑暗与回荡的电音的楼梯中。
可是她的脚一下子没有站稳,慌慌张张地抓住了扶手,靠着扶手急急忙忙地下到黑暗之中。她感觉视野被剥夺,全身被回荡在黑暗中的铃声所侵袭。这样的感觉进一步削磨着她的意志,她尽快快速地走下楼梯,然而即便拐过了楼梯间,还是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等等!」
就算喊过去,也没有回应。
黑暗中,只有铃声不断地响着。
焦虑,然后还有恐惧,在心中迅速膨胀。小玲拼命地想要追上去,危险地飞快冲下漆黑的楼梯。
『手』,正拉着母亲
的手。
在黑暗中看不清的『那东西』,与脑袋里的情景重叠起来。
就是那个————从湖乃美的手机发过来的,在湖乃美死的眺望台上拍到的毛骨悚然图像中的那只『手』。
不安。
害怕。
恐惧。
胸口快要崩裂一般的感觉窜上来,小玲气喘吁吁地下了楼,但不管她有多急,就是追不上母亲。
「妈妈!」
小玲十分焦急,不由从扶手上探出身子。
随即她看到的,是走廊下面铺开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黑暗————
吱
以及仿佛从漆黑的深渊底层仰望小玲的,和在那个瞭望台上看到的看到的一样煞白的——————毫无血色的,已死的湖乃美的脸。
「啊」
恶寒袭来。
但在这一刻,从深渊之下伸出的煞白冰冷的手,就像紧紧搂住一样,缠住了伸出去的脖子。
3
勇路再一次站在了那所医院的前面。
「……」
他向上看去。这所医院恐怕是这个小镇附近最大的建筑,一盏盏窗户全都黑灯瞎火,白色的壁面耸立在漆黑的夜色中。
勇路再度前来袭击。
苍衣就在这所医院的某个地方。
在医院的用地中,勇路让苍衣受到了想瞒也瞒不住的重伤,之后确实被抬进了医院,所以勇路对此深信不疑。
医院里一片死寂。
只有老旧招牌的灯微微闪动着,好像在发出微弱的声音。
医院坐落于这个偏僻小镇中最繁华的地带,可即便这样,夜深之后仍旧没有车辆穿行。只有医院前边的停车场入口和急救入口的招牌,发出着仿佛正被周围的黑暗吞噬掉一般的白色的灯光。
在这片寂寥的黑暗中,勇路把手插进口袋里,再次张望一番。
停车场里泊着大概十几辆车,那些车似乎属于医院的人或者跟患者有关的人,已经完全冷透,感觉至少天亮之前都不会被发动。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双眼睛。
勇路在深深盖过眼睛的帽子下面眯起眼睛,朝急救入口招牌所指示的方向走了过去,别在衣领上的安全别针微微作响。
他并没有制定什么计划。
感觉能入侵就入侵,一边隐藏一边寻找房间,不行的话就放弃。他只是这么打算的。
他的杀意如同微暗的,漫长燃烧的炭火一般。
他怀着这股杀意,凭着那双昏暗的眼睛,行走于黑暗之中。
「……」
于是他绕到后面,在拐角处停下,向急救入口内窥探。
在这个能供救护车进入的巨大空间中,他看到了深处的指示入口的红荧光灯,以及可供担架进入的大型弹簧式双开门。
门的上半部分做成了窗户,刺眼的强烈灯光从里面漏出来。
里面应该是一个简易的服务台,还有一间接待室。
勇路一时间静静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但没有感觉到有人活动的迹象。
感觉现在里面似乎没有正在进行急救的患者。
既然如此,怎么才能躲过服务台入侵进去呢。
思考起来的勇路压低脚步声,离开暗处,靠近急救入口的门以及从从门上透出的光。
就在此时。
「……!?」
此刻,勇路大吃一惊,看到穿过门上窗户的人影后,瞠目结舌地僵住了。
如果只是看到人,应该根本不会令现在的勇路感到吃惊。但刚才,感觉仅在眨眼间看到的那个人影,让勇路在原地完全僵住了。
戴着红色印花大手帕的,小孩的头。
看到之后,勇路的冷静被瞬间完全轰散。
「瑞姬!?」
随即,勇路忘却了一切,扑进了敞开的门里。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的入侵计划,如今完全破坏了,然而在他进到里面的同时,他在急救入口里看到的情境却与当初的想象截然不同。
「!?」
急救入口,空无一人。
完全空无一人。不仅是刚才瞬间看到的很像瑞姬的人影,为了不妨碍进出而靠在一头的沙发上也好,入口两侧的墙壁上开出来的接待窗也好,就连本来该在医院里的人都一个不在。
无人的空间被略微闪动,亮得晃眼的电灯照亮。
宽敞的白墙通道,深茶色的沙发,还有空空荡荡的办事窗口,都在这强烈的灯光中洒下浓得离奇的阴影。
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能够听到荧光灯闪动的声音,完全夺走了此情此景的现实感。别说是入口了,就连里面都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就像是深山里只亮着通明的灯光的废弃医院。
勇路站在这种情景中,过了几秒。
「…………………………啊?」
呆呆杵在原地的勇路,头脑不知不觉间冷却下来,许久之后,他呆呆地嘟哝了一声。
令他丧失冷静,让他鲁莽行事的惊讶与焦虑,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被仿佛现实感微薄的灯光照亮,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现实感微薄的情景中的,脑袋半蒙的自己。
滋、
电灯闪烁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就像虫子在叫似的,充斥着停滞的空气。勇路呆呆地站在这种停滞之中,冰冷的紧张感渐渐涌上心中。
「…………」
他一时间,静静地,将意识向空气集中。
可是就这样过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任何人要过来的迹象,也感觉不到任何人在的气息。
简直就像人都从医院里忽然消失了一般。
被灯光离奇地照亮的通道,原模原样,无机质地连向里面。
通道的顶头近在咫尺,在拐角那边无法看到更多东西,然而就算竖起耳朵,也还是感觉不到有人的声音和气息。
「怎么搞的……?」
勇路在口中小声嘟哝了一下,压低脚步声,向通道前面走去。
他向拐角那头窥视过去,只见里面顶头是一扇连通诊疗室的,与之前一样的双开门,通道沿途是供不需要担架的患者进行诊疗的普通的门,然后过去是连通楼梯的铁门。
通道跟之前并无二致,被无机质的光照着,笼罩在带有些许杂音的寂静中。
里面的诊疗室也是,门那边也是,当然楼梯的铁门也是,全都一片静寂,仍旧不觉得有人。
滋、
只有略微刺耳的杂音。
配合着这个杂音微微闪动光,一直在将映入视网膜上的景色加工成老电影的样子。
医院的味道与外面的味道混在一起。
勇路吸着空气里这样的味道,一动不动地,进一步集中精神,探寻气息,然而从沉寂的空气中别说人的动静,甚至连其存在都感受不到。
医院里,空无一人。
「……………………………………………………」
强烈的讨厌预感油然而生。
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刚才看到的好像瑞姬的人影,怎么回事?
不会,不用想也知道,那只是单纯的幻觉。现在勇路冷静下来,是这么认为的。可即便事实真是如此,他还是对看到那种东西的自己冒出冷汗。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看到那种东西?
自己的心就那么软弱么?
还是说,自己已经开始错乱?
不对,这种空气,这种感觉————难道不是〈泡祸〉么?
异样感。不祥的预感。
可现在的状况,也是机会。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潜入医院内部,这对勇路来说再有利不过呢。
这是〈泡祸〉又怎么样?
和自己的目的没有关系。
就算被卷进去,自己也有能够战斗的力量。而且根本就没必要同与自己无关的〈泡祸〉战斗。
那帮家伙一定是来解决〈泡祸〉的。
只要加以利用就行了。不需要思考复杂的事情。
「……」
在医院中的,被浓重的光和寂静充满的空气中。
勇路坚定意志,从通道的拐角起迈出了脚,靠近通向走廊的铁门,将手放在把手上。
而就在他一边探查气息,一边将铁门推开的瞬间。
令他一瞬间无法呼吸的浓重血腥味,从铁门的缝隙间喷发出来。
「唔……!?」
勇路猛地吸进了一口舌头都能尝到血腥味的浓重臭味,在反胃感觉的侵袭下捂住了嘴。这个时候,从几乎没有进食的空荡荡的胃里,酸性的东西涌到了喉咙里,令他呼吸哽住,眼角浮出泪花。
「…………………………!?」
浓度可怕的血腥味,像热气一样升腾起来。
遭遇突如其来的情况,在浑然不觉中,勇路看到了开到一半的铁门的,充满血腥气味的里边。
在铁门后面,是一片几乎将视野阻绝的黑暗。然后,通道中的强光笔直地射入了黑暗的铁门之中,犹如将黑暗切开一半,将楼梯下面的平台照了出来。
血泊。
折断的手。
碎裂的头
。
破碎的肚子。
鲜红色在台阶上的纯白地面侵染,铺开,数量可怕的沾满血的人类身体一层层地摞在一起。这一幕,被射入的光照了出来。
「怎…………!?」
光线照亮的地方,是成排的凄惨尸山。
勇路下意识让视线循着被光照亮的尸山从脚下向深处扫去,只见尸体连绵不绝,密密麻麻地将楼梯下面完全掩埋。
无一例外穿着睡衣的尸体、尸体、还有尸体。
他们全都是病人,老年人十分显眼,被弯折、破坏,沾满鲜血的人体堆积在一起。
然后,当勇路的视线滑到这幕地狱般的情景几乎中央的位置时。
只见被照亮的『那东西』,正对着这边。
相互纠缠的几只手臂中将大大小小的头部像铜铃一样提着的,就像把尸体揉成一团的东西正站在沉沦于黑暗的尸山中央。
这简直就是一颗由人类身体构造而成的树木。无数根细长的煞白手臂被异样地扭到肩膀上面,犹如分叉的树枝指向上方,人的头颅就像铜铃一样挂在手中,犹如枝杈间生出的果实。
大小不尽相同的那些头上分别长着的长头发相互混合,俨然就是郁郁葱葱的枝叶与果实。造型偷工减料毛骨悚然的那无数颗头,唯独眼睛和嘴巴好似空洞一般张开,一边从那些霍然打开的空洞中流着血泪,一边犹如果实在风中摇摆一般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
唦
发出好似打湿的草摇摆的声音。
瞬间,惊异与恐惧化作恶寒,窜上背脊。
「………………………………!!」
随后,随着爆发的恐惧,做出了在脑中重复过无数次的条件反射的行动。他奋力地从袖口扯下一枚安全别针,将露出的针头猛地刺向手心。
噗叽,断然称不上尖锐的针,贯穿掌心的皮肤,陷进肉里。
只觉强烈的尖锐疼痛,同时脑袋里像点燃了一般,儿时被捆在竖着针的榻榻米中,手心被刺进大量针头的恐怖记忆,在脑中重现。然后————
「〈掠夺自由之人啊,关起来吧〉!!」
为了重复记忆中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勇路放声大喊。随后,心灵受创的记忆像爆炸一样膨胀起来,心脏被可怕的记忆挤碎,过去的恐惧犹如恶寒窜遍全身,这种感觉就像泄漏出来一般,从脚下向地面展开——————
随后
啪哩!!
扯开生肉的可怕至极声音在楼梯上响了起来,无数根金属针从脚下钻入由人的身体构成的树一样的物体体内,最开始像棵植物的那东西从全方位喷出刺来,膨胀到了超过之前两倍的粗细。
『呀啊!!』
无数颗头放出不协和音的临死惨叫。血液爆散,就像阵雨一般飞洒开来,如此同时,惨叫一度中断,体内的针支撑不住的手臂和脑袋的末梢一边痉挛,一边无力地耷拉下去。
从造型扭曲的眼睛和嘴里,大量的血像果实的汁液一般流出来。即便轻轻松松就把那东西收拾掉了,勇路仍旧没有丝毫大意,仍旧摆着架势,可是接下来发生的,是跟他所预想并戒备着的事情完全截然不同的麻烦。
已死的『树木』先前似乎在头上正抓着一名少女,那名少女从楼梯上方的黑暗中头朝下地坠落下来。
「什!?」
身穿睡衣的少女朝着楼梯之下的尸山,朝着被〈断章〉弄的满是尖刺的『死者树木』奋力地坠落下去,将浑身扎满扭曲而不稳定的针的『树』压垮,摔在了病人们的尸体上。
虽说数量数之不尽,但终归不过是由扭曲的针构成的骨架,在坠下的少女所产生的冲击之下轻而易举地折断破碎。『树』发出破裂的声音,在尸山上撞坏,刺穿皮肤的大量针尖继而从表面飞出,对毫无防备的少女的身体造成了巨大伤害。
「呜……啊……!!」
摔下来的少女捂住脸,发出压抑的惨叫。
「!嘁……!」
勇路见状咋舌,连忙想要收住自己的〈断章〉,却因为焦躁没来得及。少女发出痛苦的呻吟。
「喂,你没事吧!?」
勇路一边呼喊,一边急急忙忙地把少女从尸山中拖出来。他把手伸进一侧,硬是从楼梯下面开辟出一条通道。短发少女的衣服上到处渗着血,而她眼部周围就像被深深抓挠过一般受了伤,脸的上半部分出血严重。
「啊……啊……」
「……可恶!」
勇路咒骂。
幸好尸山成为了缓冲物,似乎没有造成骨折,可是脸上的伤不容乐观,无法判断伤情究竟多严重。
快送医院……不,这说的是什么话。这里就是医院。
弄成这幅惨状的,就是这家医院。这里已经不可能还有医院的功能了,就算还保留着功能,想必呼救之后也会立刻演变成不得了的巨大骚乱。
这对勇路来说非常不利。
勇路站在满是鲜血的尸山前面,思考起来。
可是,这个少女怎么办?
只论勇路的目的,把她扔下不管就行了,可人是他弄伤的,他出于本能无法把她抛下。
「……」
本应抛弃一切,化身成为复仇者的勇路,在脑子里短暂地产生了懊恼。
可是在下一刻,勇路摇了摇少女,对她说道
「喂,你知道自己的伤情么?要找医生么?」
「呜……」
睁不开眼的少女把手伸向空中,就像在寻找什么。
「什么?你要什么?」
可是少女用犹如呻吟的声音脱口而出的话语,跟勇路预想的不一样,并不是求救的话语。
「……湖……湖乃美呢……?妈妈呢……?」
「啥?」
勇路皱紧眉头。
她要找人?当他想到这里,眼睛最先去看的,就是在眼前半开的铁门那头,层层堆叠尸横累累的尸山。
至少在这里,除了勇路和少女再没活人。
虽然心情一瞬间转为强烈的绝望,但勇路眼下不愿思考这件事,向少女提出了另一个具体的问题。
「你说你在找谁?」
「湖……」
少女说到一半,不知为何改口了。
「我、我在找妈妈……」
「你妈妈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样子?」
事已至此,勇路打算翻找尸山。
「眼睛上……绷带……」
「眼睛?」
「她眼睛受伤了,失明了。打着绷带……」
「我知道了」
若是照她说的那样,应该很好找。问到这里,勇路站起身来。
可是少女的话还没有说完。
「绷带……」
「啊?」
勇路刚要着手就被阻挠,反问回去。
「绷带的……声音」
「声音?」
她在说什么胡话?勇路皱紧眉头。
但就在勇路产生这种疑问,感到诧异的时候
——————————
突然,吓人一跳的手机来电铃声在通道上响起来,而这个莫名催人恐惧的无机质的电子音,并非来自勇路所想的门那边的尸山里面————
而是来自勇路他们身后————
从勇路如今正背对着的急救入口所在的方向——————那个声音就好像炫耀着自己的存在一般,传了过来。
「…………………………!!」
4
嗙!地一声,急救入口的们打开了。
身着漆黑的哥特萝莉式服装,头上扎着黑色蕾丝缎带,扎成马尾风格的头发飞舞起来,靴子发出声音踏在医院白色的地板上,雪乃踏进医院,站在了急救入口的等候区。
莉香的小轿车停在医院前面。
尽管在雪乃看来,那场负责人之间的对话不具任何成效,雪乃还是等到了他们交谈结束,之后,雪乃让相对比较空闲的莉香把自己送到了这里。
现在来到这里的,是雪乃、飒姬和莉香。
有雪乃和飒姬在场,至少大部分的情况都能应付。
在苍衣加入之前,她们一直都是两人行动。对着这种情况怀着淡淡的怀念之情,雪乃前往此处来保护真守一家不受〈泡祸〉的危害。
可是————
「…………………………」
雪乃仍旧是那副锐利的眼神,在背对接待处的等候区,僵住了。
不久前,雪乃才刚让飒姬用〈断章〉扰乱了接待处,把苍衣带出医院送到〈支部〉。
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可现在,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雪乃扫视急救入口,露出险峻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被强烈的灯光照亮的,白色的等候区与通道。
注视着盯着白色的通道。
注视着本应被扰乱的接待处。
现在,别说是接待的和办事的人了,入口什么人也没有。然后,或许不算太干净,但应该是白色的地板上,如今简直就像打过仗一样,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状况十分凄惨。
地上留着血迹和带血
的足迹,简直就像拖过残忍杀死的尸体。
那些痕迹从急救入口的双开门出来,穿过等候区与通道,消失在了定投的拐角。
不,看那些足迹,实际上是反的才对。
从鞋子的方向可以立刻看出来,那些沾满血的脚印是从医院的里面走向外面时留下的。
「………………」
里面散发着血腥味。
而且还有过于安静的,就如同人去楼空一般的静谧气息。
究竟怎么搞的?雪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医院的及急救入口中,这一幕只能让人联想到发生过猎奇杀人的惨景。
就在前不久和飒姬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所平淡无奇的医院。雪乃摆着严肃的表情,注视着眼前凄惨的光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