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土方真琴吩咐计程车司机将车子停在一栋四层楼的住商混合大楼前方,一块小小的「Snake」电子招牌映入眼帘。
真琴付妥车资,匆匆冲向通往地下的阶梯。
她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了,下班后有聚会时,工作总是特别难抽身。真琴焦躁地推开厚重的木纹门扉,进入店内。
里头有四张桌子,以及可容纳五人的吧台。店内播放着爵士乐,设置着以蓝色为基调的间接照明。
虽然不算宽敞,却是一家气氛不错的店。
真琴环顾四周,一下子就找到了约定在此见面的朋友——麻美。她坐在门口的桌旁,抽着细烟。
「抱歉,我来迟了……」
真琴拍拍麻美的肩膀。
「太慢了!」
麻美噘起丰厚的双唇,语露不满。
好久不见的麻美,似乎和印象中的她大不相同。大学时代的麻美从不抽烟,而且感觉也更健康、阳光。或许多少和化妆有关吧?今天的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阴郁。
不过,她仍然是个美女。
「真的很对不起!」真琴双手合十,恳请麻美原谅。
「算了!假如你是因为男人而迟到,我绝对饶不了你,不过我想是因为工作吧?」
「嗯,算是吧。」
「毕竟在报社工作,一直是你的目标嘛。」
真琴不自觉地对麻美露出笑容,然而其实笑不太出来。虽说进了报社,录取的理由却是因为她父亲是警察署长,实在很难将之归功于自己的实力。
「不谈这个了。我们真的好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真琴转移了话题。
「嗯——好像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见面了。」
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真是如此。大学毕业后,麻美回到长野县的老家,尽管两人会互通电子邮件与贺年卡,却不曾像这样面对面地聊天。
也就是说,两人已暌违了三年。
「那么,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毕业典礼吧?」
「我没有出席毕业典礼……」
麻美的表情略显僵硬。真琴仔细回想,这才想起麻美在毕业前由于身体不适而休学了一个月,然后就这么毕业了。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对喔,抱歉。」
「别放在心上。」
麻美满不在乎地说着,将手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中。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上个月,调职。」
「这样呀?那今后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去喝酒了。」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啰!」
麻美扬起嘴角浅笑。从前的麻美总是放声大笑,三年的岁月,或许真的在各方面改变了一个人。
「总而言之,你先坐下吧!」
真琴依言坐下,发现对侧坐着两名陌生男子。
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驼色外套以及牛仔裤,打扮轻便;而另一人则打扮成嘻哈风格,年纪约二十出头。这两个人看起来真是格格不入。
「你好。」
身穿驼色外套的男子拘谨地低头行礼,而嘻哈青年也随之轻轻点头致意。
真琴坐在麻美身旁,用手肘顶了顶她,要求她解释清楚。
「啊,对喔。」
麻美开始一一介绍。
穿着驼色外套的男子叫做伸一,在活动企划公司上班;另一名年轻人叫做裕也,与伸一情同兄弟,目前是大学三年级生,在伸一的活动企划公司打工。
真琴简短地向两人打了招呼。
「我在等你时和他们俩混熟了,让他们一起加入没关系吧?」
「好吁。」尽管真琴感到不知所措,仍然应允了。
大学时代的麻美,绝对不是会在酒吧中答应陌生男子的邀约,与他们一同喝酒的女生。
但是,现在的她也不是清纯的国中生了,或许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请问要点什么呢?」
系着黑色围裙的长发老板见话题告一段落,赶紧拿着菜单前来询问。
他是个面无表情,斯斯文文的老板。
真琴大略看了菜单一遍,最后还是点了常喝的琴酒。
这时的真琴,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2
后藤仰靠在车椅背上,边吐着烟圈边拉松领带。
而副驾驶席上的石井则一脸悠哉地啃着汉堡,搞得车内全是汉堡的味道。
后藤本想念他几句,后来还是放弃了。对石井讲道理,就跟对八云讲道理一样累人。
「那就全交给你啰。」
耳上的无线电耳机发出了声音。
发话者是岛村惠理子;明明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却低沉得有如从腹部底部发出来一般。
将车停在公园前方路上的后藤往对角线一望,看到公园后方那一大片树林中有个人蹲在那儿。
论身高、体重、态度,她都是重量级的;躲在那儿根本跟没躲一样嘛。
「你在对谁说话?」
「废话,当然是你啊。」
岛村马上反驳后藤。
——为什么我周遭尽是这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后藤「啧」了一声。
「『啧』什么『啧』?我才想『啧』呢!拜托你振作点啦。你这个人总是少根筋,连对待敦子也是这样。」
「闭嘴啦!这两件事没关系吧!」后藤忍不住大声怒吼。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事提到我老婆干嘛?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以为是谁介绍你们俩认识的?」
「我可是悔不当初哩!」
后藤和妻子敦子的邂逅,起因于从警校起一路同梯的岛村的撮合。
岛村既是后藤妻子的好友,也是他的同事;多亏她这个大嗓门,他在警界等于没有私生活可言,不光如此,连八云都透过畠老爷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说什么呀?后悔的人是我才对吧!」
「什么?」
「我是说,早知道就不把她介绍给你了!」
「什么意思?」
「每次她跟你吵架,一定会跑来我家赖着不走,也不想想我有多头痛。这件案子结束后,你可得来把她好好接走啊。」
耳机中传来其他调查小组成员的失笑声。
——岛村这王八蛋,根本是特意拿我寻开心嘛!后藤咬紧下唇,敲石井的头出气。
「后、后、后藤刑警!您干什么呀?」
一片番茄从石井的汉堡中掉落。
「闭嘴啦!」
他狠狠地瞪视石井,逼得他把到口的话吞回去。
真是前途多难啊。
「说到底,这件事又不是归我管,为什么我非得被拖下水?」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们也没有其他工作要做嘛。出来支援一下没关系的。」
石井正经八百地回答了后藤的嘀咕。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石井说得没错,后藤所隶属的「特别悬案搜查室」表面上的名目是处理悬案,事实上只是负责整理资料、收烂摊子罢了。
不仅如此,其他部门还认为他们很闲,因此常常要他们出来支援东支援西的(比如埋伏),尽其所能地利用他们。
像现在,他们也被要求出来支援住宅区一隅的公园所发生的连续女性伤害案——其实凶嫌只不过是个用剪刀剪开女生裙子的色情狂,而他们正被迫在此埋伏。
这下子不是跟被打人冷宫没两样吗——
后藤在心中嘀咕着,冷笑一声。
再说,各人员的配置地点根本有问题,没有考虑到嫌犯逃跑时所有的可能路径。我管他是菁英还是什么鬼,凭什么要我听一个年纪比我轻的小鬼指挥东指挥西的?真是够了。
「发现嫌疑犯……嫌犯身高约一百六十公分,穿戴绿色休闲外套以及黑色毛帽……与被害人的描述一致。」
耳机传来一阵紧张的声音。
「嫌犯目前在公厕旁边。」后藤依言将视线移过去。
有了!前方有个可疑人物背靠着面向道路的公厕墙上,频频地观察路上行人的动静。
「岛村,你从旁边绕过去盘问他。」
「收到。」
「后藤、石井,你们在车上待命。」
「待什么命啊!岛村过去后,后面不就没人看守了吗?」
后藤边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中边脱口而出,开门冲向车外。
「后藤刑警,上面要我们在这里待命啊!」
石井拿着汉堡唤住后藤。
「啰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么……」
「你没听过『随机应变』这四个字吗?」
「听过。根据广辞苑(注1)的解释,是指叼临事能妥善变通处置』。」
「那就是指现在!」
后藤边说边奔向公园后方的树林。指挥官派岛村过去真是糗大了,难道他以为嫌犯会乖乖地顺着马路逃走吗?
「后藤刑警,这样不好啦。」石井怯怯地像只小狗
般跟来。
「觉得不好就给我回车上!」
「可、可是……」
——受不了,真没用。
「不准过来!」后藤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他望向公共厕所,方才那名男子正激动地挥舞着剪刀,大吵大闹着。
专案人员朝着他步步逼近,左右夹攻。
男子朝左右各瞥了一眼,接着转身朝着和马路反方向的树林拔腿狂奔。
「站住!」一名专案人员大叫。
——看吧,我没说错吧。
「石井,我们上!」后藤赶紧追向男子。
「好痛!」石井跌倒了。
——那个白痴!后藤丢下压着膝盖在地上打滚的石井,朝着男子紧追过去。
「站住!不然我宰了你!」
男子听见后藤的怒吼,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地惨叫道:
「别、别过来!」
他是那种尖峰时段的电车上常见的胆小怕事、微胖的中年男子。搞什么,你也太窝囊了吧?怎么搞得好像我在袭击你一样?
「不要闹了!」后藤伸手揪住男子的衣领,就这样将他压倒在地。
男子仰躺在地上,背部的冲击使他呛了一下;后藤跨坐在男子身上,高高地抡起右拳。
此时,男子似乎瞬闻丧失了逃跑的意志,双手捣脸反覆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潸然泪下。
「王八蛋!」后藤啐了一口,将满怀躁怒的拳头槌向地面。
——哭什么哭,这么爱哭,当初别干坏事不就得了?
姗姗来迟的小毛头现场指挥官,对后藤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为什么擅离职守?」
——我受够了,这些人全都一个样!
※注1,日本最有名的日文辞典之一。
3
真琴抵达酒吧,已经将近一小时了。
由于与麻美暌违已久,加上多了伸一和裕也这两个陌生人,起初大伙儿只能尴尬地一问一答,但现在气氛也变得自然多了。
伸一这名男子口才很好,或许他就是很会套话的那种人吧,真琴总忍不住对他无所不谈。
至于裕也,他并不会积极地找话题炒热气氛,只是静静地听别人说话,时而微笑,时而接腔;说不定他的本性与他的外表相反,是名正经的青年。
「我去一下洗手间。」
话题暂告一段落时,麻美拎起包包离席了。
「真琴小姐,目前你有对象吗?」
待麻美消失在洗手间的另一头,伸一随即笔直地望着真琴的眼眸询问。
「没有。」
「真的吗?」伸一刻意以怀疑的语气问道。
「真的啦。我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满了,根本抽不出时间谈恋爱;况且我一向没有男人缘。」
真琴耸了耸肩。
虽然没有男朋友,心上人倒是有一个;不过,真琴并没有说出来。
他是一个认真得近乎死脑筋的刑警,尽管真琴试着找理由接近他、拐弯抹角地展开攻势,对方却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心意(但是也没有被拒绝就是了)。
就这样,她越来越找不到藉口接近他,两人也变得渐行渐远。
「是这样吗?换成了我,绝对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性的。」
伸一若无其事地对真琴甜言蜜语道。
「你对每个女生都这样说吧?」
「怎么会呢?我才不会这样呢!你说对吧,老板。」
真琴半开玩笑地答腔,而伸一则将话锋转到前来收杯子的老板头上。
只见老板不置可否地说了声:「这我就不清楚了……」接着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裕也,你也觉得真琴小姐很漂亮吧?」
伸一戳了一下裕也的肩膀。
裕也一边啜饮杯中的威士忌,一边傻笑,然而并没有回答。或许是觉得尴尬吧?「麻美小姐好慢喔。」他如此说道,然后瞥了手表一眼。
就在下一个瞬间——
「啊!」酒吧后方的洗手间,传出麻美的哀号声。
「麻美?」真琴猛然起身,冲向洗手间。
「怎么了?」
她朝着洗手间的门扉呼喊,但是无人应声。伸一和裕也放不下心,赶紧跟过来察看。
「麻美,你怎么了?」真琴仍不死心,边呼喊边敲打门扉。
不过,里头却静悄悄地,彷佛里面空无一人。
真琴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的动静,然而仍旧没有声响。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老板边说边钻到门前,迅速地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接着说道:「我要开门啰。」一面将门打开。
洗手间中没有灯光,一片黑暗。
只见麻美瘫坐在磁砖地板上,双手抱肩,浑身发抖。
「麻美,你没事吧?」
真琴冲到麻美身边,双手摇晃她的肩膀。
截至方才还在酒精的助兴下显得兴高采烈的麻美,如今竟变得一脸苍白。
「欸,你到底怎么了嘛?」
经真琴这么一问,麻美才颤抖着手,指向正面的镜子。
在场的所有人也随着麻美的手指,将视线移向黯然无光的镜子。
在此同时——
镜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她垂着一头黑色长发,左半边脸沾满鲜血。
那名女子抽搐着身子,缓缓地挪动龟裂的紫色嘴唇说道:
——去死吧。
她的低吟,震动了空气。
在场的所有人无一幸免,全都疯狂地发出凄厉的哀号。
4
上完一天课的晴香,朝着B栋后方的两层楼组合屋迈进。
这栋建筑物的一、二楼各有十问两坪大的小房间,校方平常是将这些房间借给学生做为社团活动或练团之用。
此行是为了去见那个全日本最别扭的人——齐藤八云。
这回晴香并非去找他解决问题,只是单纯去跟他见面。
她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不,不能说是进步,是以前的状况太奇怪了。每当她去找八云,身上总有一、两件麻烦事,然后八云一见面就是挖苦她,弄得她每次都变得垂头丧气。
——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
晴香在一楼尽头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上头的牌子写着「电影研究同好会」。
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幌子。八云向校方骗来这间房间,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
「嗨!」
晴香边说边打开房门,一股闷热的空气同时朝晴香迎面扑来。她忍着不被呛到,窥向房内。
「怎么又是你啊。」
八云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他仰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说道。
他衬衫上的钮扣开到了领口数来第三颗,摇手扇着圆扇;八云的额头到脖子之间,冒着豆大的汗珠。
「话先说在前头,这儿可不是给你打发时间的地方。」
「我才没有你想像中那么闲呢!我还有报告要写,而且也有打工,此外也有很多人约我……」
话才说到一半,晴香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没在听。只见他边伸懒腰边打呵欠,搔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跟猫没两样。
晴香走进房内,从角落的冰箱中取出一瓶冰茶,就口喝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偷藏的?」八云面露不悦地说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有巧克力呢,你想吃吗?」
她从冰箱中拿出一盒杏仁巧克力,亮给八云看。
「这里可是我的房间,你不要随便当成自己家。」
「这儿明明是电影研究同好会的社办。」
「你又不是同好会的人。」
——我早就料到这句话了!晴香得意地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
「很遗憾,我也是电影研究同好会的一员喔。」
「啥?」
「昨天啊,我已经去学务处写好登记名单了。」
伶牙俐齿的八云,这会儿也登时哑口无言了。
——怎么样,认输了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自作主张……」
「好啦好啦。」晴香打断八云的话,在椅子上坐定。
她觉得自己将了八云一军。
「话说回来,你怎么有办法待在这么热的房间里?这儿没有冷气吗?」
晴香从包包取出手帕,抵着自己的额头。才刚进来这房间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冒汗了。
待在这儿一整天,不中暑才怪呢。
「电风扇坏掉啦。」
八云以圆扇指向天花板的一隅,一台布满蜘蛛网的电风扇正悬挂在那儿。
「去买新的不就得了?」
「我哪有钱买啊。」
「那你要怎么度过这个夏天?天气还会越来越热喔。」
晴香也效法八云,从包包中取出笔记本,用来取代扇子。
「嫌热就给我滚回去。」
「什么嘛,人家难得来找你玩耶!」
「我又没叫你来。」
「对对对,你
说的都对。」晴香扮鬼脸表达抗议。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敲门声。「是后藤刑警吗?」晴香起先如此怀疑,但后藤刑警这人绝对不会敲门,只会说声「打扰啦」就猛然闯进来。
「请进,门没锁。」八云搔着头发,一边对着房门扬声喊道。
「打扰了。」
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一名身穿深蓝色套装的长发美女——
「请问你哪位?」
「我是这所学校的四年级生,叫做饭田瑞穗。」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八云的问题,有一种与大学生回然不同的成熟韵味。
晴香将自己的座位让给瑞穗,摊开房间一隅的折叠椅,坐在八云身旁。
「请问你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贸然来打扰您。不瞒您说,我有件事想找您帮忙,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客套话就免了,直接说重点吧。」
八云没好气地打断了小心翼翼试探的瑞穗。
——啊,我最初也跟她一样。晴香忆起数个月前,刚造访这间房间时发生的事。
「啊,好。不瞒您说,某种灵异现象一直困扰着我——」
「灵异现象啊——」八云拨起浏海,锁起眉头。
「您能听我谈谈这件事吗?」
「只是听的话是无所谓啦。」
见八云有兴趣听下去,瑞穗的表情顿时明亮了起来。
接下来,瑞穗所道出的,是一桩大楼闹鬼的灵异现象。
——为什么我死不了?
那名女鬼一边呢喃着这句话,一边从大楼的屋顶上一跃而下。片刻之后,她又站了起来,拖着身子消失在大楼中,然后——
再度从屋顶跳下。
这是一名不断尝试自杀的女鬼——
为什么她这么想死呢?晴香怎么想都想不通。
瑞穗倾诉着打从撞鬼以来,她就害怕得夜不成眠,恳求八云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依照八云的个性,他肯定会冷冷地撂下「关我什么事?」、「那你自己撑着点吧」这类事不关己的话语。
唉,这个人真可怜。晴香怜悯地望向瑞穗。
岂料,从八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大大跌破了晴香的眼镜。
「这想必很令您伤脑筋吧?我明白了,我接受这桩委托。」
咦?慢着,这是怎么回事?这跟你当初面对我的态度也差太多了吧——晴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您愿意帮助我吗?」
瑞穗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转换为卸下重担的欣喜之色。
——我比你还觉得吃惊呢!
「不过,我也不能免费帮你办事。」
「请问要多少费用呢?」瑞穗对八云投向探询的目光。
「基本费用是两万圆,事成时再加上实际费用,你觉得如何?」
——怎么比我那时还便宜!什么意思嘛!
「那么就拜托您了。」瑞穗深深地点头致意。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呢?好歹也怀疑一下吧?追根究柢,他根本就是个专找人弱点的江湖术士嘛。
很可惜,瑞穗是听不见晴香的心声的:她写下撞鬼那栋大楼的地址以及自己的联络方式,接着再度郑重地低头致意,走出屋外。
「你这回答应得可真干脆呀。」
一关上房门,晴香便托着腮帮子说道。她方才所隐忍的不满,全都表现在尖酸的语气上了。
「因为我想要新电扇啊。」八云一边大大地打着呵欠,一边说道。
也是啦,在没有冷气的组合屋中度过夏日确实是有些辛苦,不过——
「价钱也比我当初找你时还便宜。」
「因为现在是特惠期间。」
「是美女专属的特惠吗?反正我就是……」
「你干嘛从刚才就一副吃炸药的样子?」
八云说得没错,我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呀?尽管晴香心里明白,还是忍不住连珠炮地说个没完。
「而且她的胸部还不小呢。」
「怎么,原来你想标榜自己的小胸部啊?」
「哪里小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C呢!」
「你在开什么玩笑?」八云挑起单眉。
「我才没有开玩笑呢!你又没看过!」
「我光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没胸部。」
难道你的字典里没有「委婉」两字吗!真的很令人火大耶!
八云完全无视暗自怒吼的晴香,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5
「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刑事课长井手内的怒吼声,刺穿了石井的耳膜。
他的激动使得自己发线越来越高的额头一片通红,看起来跟水煮章鱼没两样。
打从被叫到会议室那一刻起,石井便预料到自己会被臭骂一顿,然而井手内的愤怒仍然超乎他的想像。
没错,他们确实违反了现场的指示,但是反正嫌犯也落网了,他觉得井手内实在没必要这么生气。
「谁教指挥官那么逊。」
后藤完全不畏惧井手内的怒火,反唇相讥道。
「注意你的语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逊就是逊嘛。」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井手内和后藤的对峙,越来越白热化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后藤无论对谁都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不过石井认为,后藤对井手内的态度与他面对别人所采取的态度,可请天差地别。
没办法,他跟井手内就是合不来。
「你连一点反省之心都没有吗!」
「对不起,我为逮捕嫌犯这点感到抱歉!」
后藤极尽挖苦之能事边说边低头致歉,接着又别过头去,简直跟叛逆期的小孩没两样。
尽管石井好几次都想开口缓颊,却震慑于这两人的气势,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所应该反省的,是自己没有遵从现场的指挥!」
「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听逊咖指挥官的话在车上傻傻地待命,然后眼睁睁看着嫌犯逃走吗?」
虽然后藤的理由很极端,套用在这次行动中却一点也没错。现场所讲求的是随机应变,有时也需要采取高调的行动。
石井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就暂且不谈,至少他心里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你身在警界,就不要做出一些会惹上头不爽的事。我说这话也是为了你好。」
「警察的本分是维护治安,而不是拍上司马屁。」
「为了维持组织的运作,有时是需要这么做的。」
「不要把你的歪理强加到我头上!」
后藤大吼一声,震得窗户嘎嘎作响。
井手内顿时哑口无言,以一种看待珍禽异兽的目光望向后藤。
不夸张,这两人的想法就是如此迥然不同——石井心想。
「算了,回去工作吧。」
一阵矩暂的沉默后,井手内死心地摇摇头说道。
「居然为了这种无聊事浪费我的时间。」
后藤嘀咕着站起身来。
「你啊,假如你不改改这种态度,就别想出人头地了。」
井手内朝着走出门外的后藤喃喃说道。
「我一开始就没有妄想过出人头地!」后藤撂下这句话.快步离去。
「你也真是衰到家了。」井手内一脸怜悯地望向石井。
——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的同情啊?
「我不觉得……」
「假如你想换单位,我可以考虑帮你安排调动。」
石井还来不及反驳,井手内便开口说道。
「调动?为什么?」石井皱起眉头,以指尖推了推银框眼镜。
「你没必要留在后藤底下做事,毁掉自己的大好将来。」
他完全不明白井手内的话中含意。在后藤底下做事,他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我不需要调动。」
石井直截了当地答覆,接着起立道声「失陪」,鞠躬后便追着后藤跑出去——
然后跌倒。
* * *
后藤一离开会议室,便朝着墙壁踢了一脚。
——他觉得一肚子火。
对谁一肚子火?井手内?不,不只是他。
他也对自己感到火大。刚进入警界时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幼稚吧,当时的他充满了正义感与使命感,而且也像石井一样整天沉醉在幻想中,深信自己能拯救绝大多数的人。
然而,他在短短几年间就幻灭了。
不,不应该说是幻灭,是他自己太天真了。人怎么可能像卡通里的英雄一样帅气地解决所有问题呢?
假如所有的罪犯都是人神共愤的恶徒,那该有多么轻松啊——
现实世界并不吃惩恶扬善这一套。
每个人的价值观与想法都各不相同,刑案不光是被害人与加害人的问题
,受到牵连的人们也会受到若干影响。
愤怒、憎恨、悲伤、嫉妒,后藤的每一天,都在人类的各种负面情感洪流中载浮载沉。
署里的前辈三番两次劝告他:「别想这么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假如你不早点看清这一点,到头来苦的还是你自己喔。」而后藤自己也觉得前辈说得没错。
不过,后藤却办不到。
他和被卷入犯罪中的人们站在同一阵线,与他们一同愤怒、哭泣、呐喊,对抗这个无药可救的社会。
明知自己无法抵抗警察这个巨大组织,他仍然抵死不从,因而逐渐被孤立。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提出辞呈。
就像他对井手内说过的一样,加今他也不奢望自己能出人头地。
所谓的出人头地,只不过是自我表现欲的象征罢了;他不在意专案小组人员为了名利而汲汲营营,但不希望将被害人与加害人卷入这场是非。
追根究柢,在这种菁英主义挂帅的组织底下,从底层努力往上爬的警察不管再怎么拚命,也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这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权力游戏。
在一个空有体制却遗忘本分的组织中努力升官,实在没什么意义。
非但如此,近年来警界也相继发生丑闻,此外现任警察的自杀人数也大幅攀升。
这种组织干脆毁掉算了!后藤也曾认真地这么想过。
明明觉得这组织很烂,为什么自己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呢——
他不知道,所以才感到愤怒。
「可恶!」
6
即使在工作中,真琴也无法将昨晚发生在酒吧的那件事从脑中抛开。
浮现在洗手间镜子上的那名长发女子——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还能将之归咎于眼睛的错觉,然而在场的五个人全都目睹了那一幕。
数个月前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桩恐怖的经历,再度重现在真琴脑海。
当时真琴被鬼魂附身,精神逐渐受到侵蚀;尽管她千方百计想忘怀这股恐惧感,却怎么样也忘不掉。
假如他们所目睹的那名女子是鬼魂,那么过去或许曾有人在那家酒吧中丧生。
真琴想尽可能地查出那椿灵异现象的起因,因此趁着工作的空档连上公司的资料库,搜寻酒吧那一带是否有女子死亡,答案是「NO」。
这桩原因不明的灵异现象搞得真琴心神不宁,令她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频频出错。
就在刚刚,上司又训了她一顿,而且最后还不忘加上那句口头禅:「这样你还敢说自己是警察署长的女儿?」
不管到了哪里,真琴总摆脱不了父亲头衔的阴影。
大学时她曾喜欢一个男生,当他知道她父亲的职业后,不只从此拒绝往来,而且连朋友也特意跟她拉开距离。
「你的气色不太好耶,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坐在真琴隔壁的资深前辈和江说道。
真琴并没有身体不适,不过她很清楚,把真相说出来只会引人发笑罢了。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麻美打来的。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真琴笑着说道,拿着手机走向厕所。
一走进厕所隔问,手机就不再响了。真琴回拨过去,才响一声就接通了。
「喂?我是真琴。」
无人应声。手机的听筒,只传来阵阵的喘息声。
「喂喂?麻美,你听得见吗?」
「……我好害怕。」麻美颤抖的声音钻进耳中。
害怕——?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好害怕,求求你救救我!」麻美短促地说道。
「你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真琴想稍微舒缓麻美的情绪,特意以沉稳的语气说道。
「我的房间有人……」麻美声泪俱下地说。
「有人……什么意思?」真琴一下子搞不懂麻美的话中含意。
「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但我感觉得到有人。」
「感觉?」
「对,比如说突然听见脚步声、水龙头突然被打开……我觉得好诡异,快忍受不了了……」
真琴顿时不寒而栗。
其实麻美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没有证据,她大可说这全都是麻美的错觉,不过真琴就是无法如此说服自己;毕竟她曾亲身体验过鬼魂的可怕之处,况且昨晚也发生了灵异现象——
「欸,麻美,你现在在家吗?」
「我在外面。家里太可怕了,我根本待不住!真琴,我求求你,过来陪我吧,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住啊。」
麻美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无助,真琴实在无法丢下她不管。
「好吧,我会早点把工作做完,早点去找你的。」
「嗯。」
「在这之前,你先不要回到住处喔。找个别的地方待着吧。」
语毕,真琴便挂断电话。
——正好有人以为我身体不舒服,我不如找机会趁早下班吧。
7
晴香跟在八云身后,登上通往闹鬼大楼的阶梯。
从车站走过来约为十五分钟路程。这是一栋削平台地勉强盖成的大楼,陡峭的阶梯正是台地曾存在过的证明。
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爬楼梯成了一伴苦差事。
「欸,你再走慢一点嘛。」
晴香拭去额上的汗水,对着八云的背影抱怨道。
「你是乌龟吗?」
「兔子最后可是输给了乌龟唷。」
「我可不认为你追得上我。」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再走慢一点嘛!」
「说到底,你跟来干嘛?我应该没叫你跟我来吧?」
八云既没有放慢脚步,也丝毫没有回头。
没错,你是没有叫我跟你来,但你也没说不能跟过来呀!——晴香擅自作此解读,追向八云。
爬上阶梯顶端后,一座公园映入眼帘。
公园铺设着草皮,四周围绕着长椅。几名约莫三岁的小孩笑闹着四处奔跑,尽头斜斜罗列着五栋七层楼高的大楼。
八云在第一栋大楼的门口停下脚步,定定地仰望屋顶。
那是一双不同于以往的严肃眼眸。
晴香伫立在八云身旁,同样地仰望屋顶。
她只看见蔚蓝的天空、如烟般袅袅上升的积雨云,不过八云和她并不相同。
他拥有能看见死者灵魂的红色左眼,这种特异体质困扰着他,因此他平时都以黑色角膜变色片将它藏起来。
八云这种别扭的个性,多半起因于此项特殊能力。
他差点死在自己亲生母亲手下,被所有人厌恶、排斥,因而封闭了心灵。
那只满怀哀伤回忆的眼眸,虽然寂寞,却很温暖。
「欸,你看见了什么?」
八云没有答腔。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期望他回答。
「我看见一个长发女子。」忽然有人开口了。
发话者不是八云,而他那讶异的神情也证明了这一点。晴香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男子伫立在两人眼前。
他穿着不合时节的黑西装与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肩上披着一头长发。
宽阔的肩膀、坚实的体格、冲浪手般的小麦色肌肤,以及与日本人迥然不同的深邃轮廓——尽管长相并不相像,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神似八云。晴香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你是?」八云眯起眼睛,对他上下打量。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姓神山,是一个灵媒。」
神山扬起嘴角,朝着八云递出名片。
——这个人是灵媒。
他和晴香印象中的灵媒,相差了几乎十万八千里。
八云最讨厌的职业,就是灵媒。
能实际看见死者灵魂的八云,将灵魂定义为人类的思念集合体;因此他觉得想依靠念咒来消除亡灵根本是愚蠢透顶,跟揍人一样野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疑?这也不怪你。」
神山苦笑着对不愿意收下名片的八云说道。
他的嗓音很低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也难怪你怀疑我是江湖术士,不过我真的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喔。」
「咦?」晴香不禁惊呼一声。
神山说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如果他没说谎,那么就表示他和八云有着同样的体质。
可是,口说无凭,信口开河任谁都会。反过来说,假如他身为灵媒却看不见死者的灵魂,就成了一个神棍,而神棍是办不了事的。
八云他是怎么想的呢?晴香将视线投向八云,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默默望着神山。
「她自杀了……」神山仰望着大楼说道。
八云不置可否,而神山也继续往下说:
「她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由于对人生绝望,就在那一带跳下来了。」
神山指向大楼的屋顶一隅。
八云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不过晴香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
她怀抱着一股强烈的怨念。一股即使死去也无法抚平的强烈憎恨……以及深沉的黑暗。」
神山闭上双眼,深深吸入一口气,再度望向八云。
「你也看得见吧?我所看见的东西——」
他似乎想挑衅八云——
虽然八云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但双唇仍然紧抿。
——这个灵媒所说的是真的吗?
晴香将那股想询问的冲动,深深锁进内心深处。
「你不认为能看得见死者的灵魂,有时是一件残酷的事吗?」
八云没有回答神山的问题,只是不悦地眯起眼来。
然而,晴香看出了八云眼神中所透露的讯息,而神山也对八云无言的辩驳回应道:
「因为你会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死者的灵魂不受道德拘束,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实在太令人难以承受,每面对它们一次,心灵就多受到一些伤害。」
八云和神山四目相对,紧张的气氛扩散开来。
晴香为之屏息,定定地凝视这两人。
「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一阵沉默之后,神山苦笑着说道。
火药味消散了。这会儿,晴香才终于吐出憋住的那口气。
「没关系。」八云搔了搔自己的头发。
「我总觉得,以后还会再遇到你。」留下这句话后,神山背对大楼,缓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晴香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觉得神山跟八云有股相似的气息——他的肩上,彷佛背负着既沉重、又哀伤的阴影。
待神山消失在视野中,八云倏地恢复为往常的慵懒神态,打了一个大呵欠。
「欸,八云,刚才那个人所说的……」晴香这一问,八云骤然皱起脸来。
她不清楚这当中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只明白她至今从未见过神情如此复杂的八云。
「先别管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灵媒,这儿确实有女子的亡魂在此徘徊。」
「那就表示……」
那个灵媒是真正的灵媒——
这么一说晴香才想起,以前八云曾说过:「看得见死者的灵魂,只能算是一种特殊体质罢了。」那么,假使有其他人拥有相同的体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八云……」
晴香开口想问些什么,但八云只是迳自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8
石井一从会议室回到特殊悬案搜查室,就看到后藤仰靠在椅背上大声打鼾。
瞧他这样子,方才和井手内那场争吵,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嘛。
早知道就不担心他了。
石井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特殊悬案搜查室这个部门只有后藤和石井两人,这间办公室原本是个仓库;既然没有人会看到他打瞌睡,也就不用担心会被谁责骂了。
话虽如此,大白天就大剌剌地打瞌睡,也未免太不像话了——不过很可惜,石井没胆子叫醒后藤。
既然如此,石井只能自己打发时间了。
他最近的兴趣是阅读过去那些悬案的调查报告,然后擅自猜测凶手的真面目。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向谁交差,只是自己做着好玩罢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类似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侦探,因此很乐在其中。
此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响了。
后藤倏地弹了起来,脑子还没清醒,还没搞清楚对方是谁就接起了电话。
「谁啊?」
——后藤刑警不管对谁都是这种态度吗?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好歹也该学会一些社会礼仪吧?
不过,石井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啥?老子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跑腿小弟了?」
——居然敢把后藤刑警当成跑腿小弟看待,电话那一头的人可真够胆啊。
该不会是——
「我欠你人情……你这家伙就只有这方面最精明……好啦好啦!」
后藤一边抱怨,一边动手抄写字条。
「烦死了,不用你鸡婆!」后藤撂下狠话,同时挂断电话。
「怎么了吗?」石井探出身子问道。
「上工了!」后藤边说边将抄下地址的字条递给石井。
「这是什么?」
「这个地址有一栋大楼,你查查看那一带过去有没有出过什么有死人的案子。」
「死人……」
「凶杀、意外死亡、自杀,什么案子都可以!总之找死人就对了。」
这个指令真是笼统到不行。
「就这样吗?」
「假如找到了死人,你就尽可能地查查那个人的生平!」
「发生了什么案件吗?」
「才不是什么案件啊。」后藤冷冷地说道。
——不是案件?
「不是吗?」
「是那个小鬼要我查的啦!」
——那个小鬼,该不会是……
「是齐藤八云吗?」
「是啊,他说那栋大楼有鬼。」果然是那个妖怪男。
石井脑中忆起数个月那桩恐怖的经历,一股寒气从脚尖窜到头顶。
——我再也不想遇到那种事了!
「我绝对不参与这件事。」
「少说废话,叫你查就给我查!」
后藤一拳槌在石井头上。
* * *
「然后呢?查到什么了吗?」
晴香询问打完电话的八云。
不料,八云却一脸不屑地望向晴香。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进步也没有。」
「什么意思嘛。」
「现在只能肯定这栋大楼有一个女鬼在此徘徊,就这样。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拿出结论吧?」
「刚才那个灵媒不是说她是自杀的吗?」
「你相信吗?」八云板起脸来。
看不见死者灵魂的晴香,无法辨认神山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在明白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之前,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困住。」语毕,八云紧抿双唇。
一阵沉默中,晴香听见了远方传来的蝉鸣声;柏油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似乎正兹兹作响地灼烧着她的肌肤。
八云所说的话固然有理,但是——
「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家啊。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说完后,八云随即快步转身离去,而晴香也赶忙跟上。
打从遇上刚才那名灵媒,八云就变得乖乖的。
晴香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只知道无法从他的眼眸中感受到往常的坚强意志。
——他感到迷惑。
走完大楼前方的阶梯后,八云冷不防地停下脚步。
「你觉得人会在什么时候,想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八云边回头边问道。
他之所以眯着眼睛,是因为阳光太强烈吗?还是——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晴香一时之间语塞;不过,她仍然拚命地绞尽脑汁,寻找答案。
「为了逃避吧……」
她将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话语说出口。
「逃避。」
「我想每个人的理由都不同,或许他们觉得很痛苦、很悲伤,或是遇到了无法承受的惨剧,因此才想藉由死亡来逃避一切,获得解脱……」
很难得地,八云竟然认真地听完晴香的话。
——他的眼中似乎带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忧伤,不过一定是我看错了。
「死亡并不能带来解脱。」八云喃喃低语,而晴香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如果死后真的有灵魂,那么即使人死了,那份情感也会残留在阳世。
假如那个人是为了逃避而选择死亡,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无论人是生是死,都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
即使如此,世上的自杀者还是络绎不绝。现实真是可悲。
四周吹起一股带着湿气的风。
「走了,要下西北雨了。」
八云突然拔腿狂奔,晴香也赶紧冲过去;才刚跑没多久,豆大的雨滴便哗啦啦地降下。
9
真琴一结束工作,便十万火急地前往与麻美约定见面的地点。
虽然从车站走到那家家庭餐厅只需要五分钟路程,一场午后的倾盆大雨却害得真琴非得搭计程车不可。
进入店内后,真琴找到了待在窗边的麻美;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是害怕着什么。
「我本来想早一点来的,抱歉。」
真琴边说边在麻美对面的座位上坐定。她一见到真琴的脸,旋即皱起整张脸,用力地摇摇头。
「我真的、真的好害怕……我没办法待在家里……」
真琴非常了解麻美的恐惧。
尽管情况不同,数个月前的真琴也被鬼魂附身过;一个陌生的灵魂,在她心中侵蚀着她。
当时所尝到的恐惧感,令她永生难忘。
「没事、没事的。
」
真琴移到麻美身旁,将她的肩膀拉向自己;不料,麻美却顿时嚎啕大哭。
真琴轻抚着麻美的头,等待她哭完的那一刻。
半晌之后,麻美似乎稍微冷静了一些,一点一滴地道出发生在自己周遭的怪事。
「我一直觉得家里有人。」
「有人?」
「嗯……当我坐在沙发上时,会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当我冲澡时,会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发……」
真琴握紧麻美的手,倾听她的话语。
「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当我睡觉时,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说话,结果在窗外看到……」
说到这儿时,麻美咽下唾液,屏住气息。
她的紧张与恐惧感,在在感染了真琴。「我不想再听了!」尽管心中这么想,真琴仍旧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那个人就在那里。」
「谁?」
「那个女人。昨天在酒吧洗手间里的那个……」
话还没说完,麻美怱地紧紧闭上双眼。
一旁的真琴也想起浮现在镜中那名浑身是血的女子,倏地背脊发寒。
「我住在大楼的九楼,而那个女人居然站在九楼的窗外,冲着我笑……」
麻美抚着胸口,呼吸变得剧烈、紊乱,仿佛得了过度换气症候群(注2)。
「不要太紧张,冷静一点,深呼吸。」
真琴一边摩挲麻美的背部,一边慢慢地深呼吸,示范给麻美看。
片刻之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麻美,抬起头来坦言道:
「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所以就去找灵媒谈了一下。」
「灵媒?」
「对。」
「那个人可靠吗?」
一般人看不见鬼魂,因此也很难辨别灵媒的真假。
很残酷地,虽然灵媒是条救赎的管道,同时也是诈骗的温床。
「其实我也只听过朋友提起他的名字而已……所以呀,我就想找你陪我一起去。」
「陪你一起去……你该不会现在就要去找他吧?」
麻美恳切地望着真琴颔首。
「不好意思,请问井上麻美小姐……」
正当真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人开口了。
一看,原来桌子旁边伫立着一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他五官深邃,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看起来相当沉稳。
「是我。」麻美答道。
「敝姓神山,前阵子接过您的电话。」
男子递出名片,深深一鞠躬。
这个人,就是麻美所找来的灵媒——
麻美在神山面前重新叙述一次她遇到的灵异现象,然而这回她的情绪比方才更不稳定,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注2:由于呼吸过快或过深导致身体排出过多的二氧化碳,引发呼吸性硷中毒。
最后,真琴只好代替麻美将昨晚发生在酒吧的事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我大致上了解了。」话一说完,神山随即露出微笑。
麻美缩起脖子,疑神疑鬼地将视线左右飘移。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只好由我来监定这个灵媒是不是冒牌货了——真琴心想。
「听完二位的话,我猜想你们遇到的可能是浮游灵。」
「浮游灵?」真琴回问道。
她只听过这个名词,至于它的含意并不清楚。
「依据特性的不同,亡灵也分成各式各样的种类。对于灵媒来说,尽管种类繁多,但大致上可分为地缚灵和浮游灵两种。」
「地缚灵与浮游灵……」
这两个名词真琴都听说过,但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异。
「是的。所谓的地缚灵——顾名思义,就是指死后被束缚在特定场所或物体的亡灵。」
「束缚?」
「是的。换个比较好懂的说法,就是无法从情感中抽离。憎恨、悲伤、愤怒……这些负面情感束缚着他们,使他们停留在阳世。」
「执着……」
「没错。通常这样的亡灵都是死于他杀,或是自杀。据说地缚灵只要附身在活人身上,就可以脱离地缚的状态。」
原来上回真琴所经历的附身现象,就是地缚灵所造成的啊——
「至于另一种亡灵——浮游灵,也是跟字面上的意思相同,泛指无法升天、徘徊于阳世的灵魂。通常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是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神山的解释比学校的课堂更条理分明,简单易懂。
此外,他也不会说些吓唬人或危言耸听的话。
「徘徊……」
「是的。我想,二位可能是在浮游灵飘荡到酒吧时,恰巧撞见了她;而麻美小姐就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个浮游灵带回家了。」
「我会不会有危险?」
麻美猛地攫住神山的手臂,而神山却只是泰然自若、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请您冷静。」
「浮游灵只是四处徘徊罢了,不会对活人造成危害的。」
「真的吗?」
「是啊。假如您放不下心,我可以现在就去府上帮您驱魔。」
「那就拜托您了。」
麻美不加思索地答应神山的提议,接着紧紧握住真琴的手,拜托她也一块儿来。
没办法,真琴只好点头同意。
10
为什么我非得干这种差事不可呢——?
尽管石井心怀怨怼,依然乖乖地用笔记型电脑搜查过去的案件。
哪有警察会接受一般民众——而且还是大学生的个人委托?听都没听过。
齐藤八云——对石井而言,他简直是一种谜样的生物。他的个性阴阳怪气,令人捉摸不定,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再加上那只红色的左眼——
光是想到那只眼睛,就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晴香要陪在那种妖怪男身边呢?对石井来说,这是全世界最大的谜团。
理所当然地对警察命令东命令西的八云固然不对,但轻易接受这种委托的后藤也难辞其咎。
说到那个后藤,他现在正在石井后面仰靠着椅背,边吹口哨边拔鼻毛,而且拔出来的鼻毛还乱撒在地板上——
正当石井思忖着以上这些事时,萤幕上映出了目标档案。
「后藤刑警,我找到了。」
此言一出,后藤马上从后面探头窥向萤幕。
「五年前的四月——这栋大楼的中庭,出现了一具女尸。」
石井逐字念出显示在萤幕上的资料。
「是他杀吗?」后藤摩挲着下巴的髭须。
「呃……最后的报告是显示为自杀。」
「没搞错吧?」后藤叼起一根烟,边点火边说道。
石井推了推眼镜、探出身子,逐字浏览萤幕上的文字。
「现场没有找到遗书,不过依照间接证据判断,断定为自杀。」
「间接证据?」后藤歪起嘴角,吐出烟雾。
「是的。在她自杀的半年前,曾经遭到强暴。」
「强暴?」后藤惊叫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石井的心情也跟他一样。强暴是他最痛恨的一项犯罪;强暴犯跟被害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也没有不得不犯罪的苦衷,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而单方面地伤害女性,是一种既卑鄙又龌龊的犯罪——
「她曾经向警方报案。」
由于精神打击过大,因而自我了断——
后藤不清楚她的来历,但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会选择自杀一点也不奇怪。事实上,他也曾听闻有女性因此而自杀。
「她叫什么名字?」
「呃……泽口里佳,当时二十二岁。」
石井一说出那个名字,后藤的表情瞬间冻结。
「想不到居然是那个案子……」后藤以旁人听不太清楚的微小音量说道。
「请问,后藤刑警……」
「你帮我把那个资料列印一下。」
后藤打断石井的话,短促地说道。
石井赶忙把案件资料列印出来,交给后藤。
「请问,后藤刑警……」
——你认识这名女子吗?
尽管石井很想说出口,后藤却没等他说完就离开了。
石井在一阵呢喃之中,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
11
「打扰啦!」后藤打开八云住处的门。
一股热气迎面袭来。他居然能待在这种热得跟三温暖没两样的房间——只见八云摆出招牌的慵懒神情,坐在前方的椅子上。
「既然你知道自己在打扰我,还不快点回去?」
八云瞧也不瞧后藤一眼,撂下狠话。
——什么态度嘛!
「是你自己叫我来的耶。」
「我只说希望你帮我调查,仅此而已。」
「所以啦,我这不就带着你要的资料过来了吗?」
后藤在八云正面的椅子坐定,将装有资料的信封扔向八云。
「辛苦了。」八云这才抬起眼来,从信封中取出资料,排列在桌面上。
「那栋大楼果然有女性自杀过……」八云边浏览资料边说道。
后藤「是啊」地简短答腔,将视线落在脚边,叼起香烟。
「后藤大哥……」
「我知道啦,我不会点燃的。」后藤抢在八云说完前回嘴。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喔。」八云叹着气说道。
后藤想反驳他,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我确实觉得心情郁闷得不得了,反胃得跟宿醉的症状没两样。
这股怨气,是冲着我自己而来的——
「她的死亡,我也需要负一点责任。」
后藤本想隐瞒,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你该不会跟她搞外遇吧?」
「才不是咧!」好死不死,偏偏在最难搞的家伙面前说出真相。
「出了什么事?」
八云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正色地凝视后藤。
事到如今,再怎么隐瞒也没用了。后藤拍拍自己的脸颊,转换心情。
「她在自杀的半年前被人强暴了。当时她是毕业在即的大学四年级生。」
那时的泽口里佳,梦想着什么样的未来呢——
那个时期的她,应该已经找好工作了吧?或许也有男朋友,两个人一起规划未来的蓝图。
后藤越想,越觉得难过得几乎窒息。
「然后呢?」
「她在打工回家途中,被人拉进车里强暴了。她的脸上有好几处殴打的痕迹,想必当时曾激烈抵抗过吧?嫌犯强暴她后,就把她随便丢在公园,简直是丧尽天良。」
尽管八云装作不为所动,旁人还是看得出他咬紧着牙根。
后藤的心情也跟他拥有。加入是一个曾经真心爱过某位女性的男人,绝对不会犯下这种愚蠢的罪行。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最深爱的女子,遭遇这种惨剧。
「然后呢?她怎么了?」八云一边搔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催促后藤往下说。
「什么怎么了?」
「性侵是告诉乃论吧。」
果然敏锐。八云说得没错,性侵是告诉乃论罪:除非嫌犯不只一人,否则只要被害人不提出告诉,警方就不会采取行动(注3)。
而这条法规有个麻烦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被害人都想封印这段可怕的回忆,所以选择闭口不谈;她们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忘怀,回归正常的生活。这也不能怪她们——应该说,她们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上,许多强暴犯也因此逍遥法外,而嫌犯犯案时当然也料到了这一点。
「一般人可能会选择躲在棉被里哭泣,她却愿意协助警方办案。」
「而当时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就是后藤大哥吗?」
「正确说来,是我当时的搭档——一个姓岛村的女刑警。」
※注3,此为日本情形。台湾原为告诉乃论,后于九十年元月一日起改为非告诉乃论。
一般来说,性侵案都是交由女性警官负责。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此实际上,后藤并没有和泽口里佳面对面交谈过,只是在资料上看过她的照片罢了。
时至今日,后藤依然无法忘怀里佳映在照片上的脸庞。
她的左眼有一圈重重的淤青,额骨附近有在地上拖行造成的撕裂伤,嘴角也渗着血。
这是一张令人不忍卒睹的照片,但是照片中的里佳没有一丝恐惧或害怕,坚定地凝视着前方。
她的心灵,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
当时的后藤,发誓一定要把强暴犯给揪出来——
「她愿意配合警方办案。」
「是啊。」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走上自杀这条路呢……」
八云会有这种疑问,也是很自然的。
遇害后提起告诉跟不提起告诉,具有巨大的差异。
强暴案的被害人在心灵上遭受相当大的创伤,因此可能会丧失部分记忆,或是由于脑中浮现遇害的画面而受到二度伤害、失眠,陷入各式各样的精神紧张性障碍;有些人甚至会过度自责,而将遇害的责任归罪于自己。
强暴对女性所造成的精神创慯,就是如此严重。
而里佳虽然受到创伤,却坚强地主动面对案情,勇于克服。
这是千真万确的,然而——
「你知道『二次强暴』这个词吗?」
「知道,就是指被害人遇害后在警方作笔录时受到警方的嘲笑,或是被社会大众无情地诽谤、中伤,使当事人心灵受创。」
这小子果然和石井不同,一点就通。
「没错,里佳是在接受笔录时受到创伤的。」
「真是太恶劣了。」
「是啊!『你又不是处女,是你自己引诱人家的吧?』『你的内裤是什么颜色?』『是你自己穿得太清凉,想引人注目吧?』『第一次性经验是什么时候?』这些话不应该在被害人面前说出来吧?」
后藤怒不可遏,槌了桌子一下。
哪有人这么粗神经?他们根本不把被害人的心情放在眼里!这种行为,就跟在别人的伤口洒盐一样,简直称得上是一种犯罪。
「后藤大哥,提出这种低级问题的人应该不是你吧?」
「废话!」
「那么,是上头在侦办的第一阶段就把你排拒在外吗?」
后藤没有回答八云的问题,只是紧紧地握住拳头。
他的胸口,刺痛得有如刀割。
「她遇害的隔天,一栋套房公寓发生了凶杀案。」
「所以你就被派到那儿去了?」后藤还记得,当时的上司是井手内。
面对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决定,后藤当然极力反对,可是井手内听不进去。那时井手内的答覆是:「假如你不想被发派边疆,就乖乖听我的话!办案讲求的是团队合作!」
以警方的立场看来,这个要求一点也不奇怪。警力不够充足,无法平均分派人马侦办每一个案件,而不重要的案件自然就会被摆在后头。
事到如今,再怎么后侮也来不及了。
「我跟姓岛村那个女警都被调离这个案子,换成两个菜鸟……」
「然后她就自杀了。」八云喃喃道出的这句话,令后藤心头一阵汹涌。
没错,她自杀了——
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坚持到底呢?或许即使由我来侦办,她还是会走上死路,但是一定不会让她那么难堪。
不,不对。在我的内心深处,曾天真地想着:反正她又不会寻死——
不管我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被害人的心情。
沉重的懊悔紧紧地附着在后藤身上,想甩也甩不开。
回首一想,从那之后,后藤和井手内就变得水火不容。
打从那时起,后藤就不再遵从井手内的指汞,心里想着:「反正我豁出去了!要杀要剐随便你!」而坚持以自己的方式侦办案件。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即使要殴打井手内才能夺回里佳案件的侦办权,他也会义不容辞地这么做吧。
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过去是不可能改变的。
「后藤大哥,事到如今,你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至少,我们可以趁现在拯救她的灵魂。」
这混小子,还轮得到你教训我啊?
不过,八云说得没错。人死不能复生,那么,至少——
「这还用说!」后藤粗声粗气地答道。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找出她在阳间徘徊不去的理由。」
「嗯。」
「强暴犯抓到了吗?」
「抓到了,不过那时她也自杀了。说来很讽刺,她自杀之后,她的父母向媒体控诉警方办案失当,说女儿是被警方害死的……媒体觉得这是炒作的好题材,于是大肆报导、渲染这件事,之后警方才急急忙忙地开始正式查案。」
尽管叙述者是后藤自己,他仍然觉得听了后心情恶劣到极点。
「以结果来说,办案还是有成效的嘛。」
「不,也不能这么说。这里头也有强暴犯的资料,逮捕这家伙纯粹是误打误撞。大利和志,当时二十五岁,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在警方临检酒驾时,由于他形迹可疑,警方就搜查他的车,结果找到疑似拍下性侵过程的照片。」
「既然犯人已经抓到了,想必还有其他理由使她无法离开阳世。」
「比如说?」
「比如说她有话想对父母说……这个女孩的父母,后来怎么了?」
此言一出,后藤再度感到肩头变得无比沉重。
「她的母亲可能是精神打击太大吧,警方逮捕犯人没多久,她就心脏衰竭死了。至于她的父亲,已经搬离了大楼,目前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这样啊。」
八云以指尖捻着眉心,似乎正思考着什么,然而又遭遇瓶颈,只好无力地仰望天花板。
「这个嘛,麻烦归麻烦,不过我们只能重新从案件背景着手了。」
一阵沉默之后,八云喃喃地说道。
「好。」
诚如八云所言,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12
麻美所居住的大楼,就位于大马路的一侧。
这是栋九层楼高的ㄇ字形大楼,水泥墙壁没有上漆,墙壁和地板之间有一条红色的线。
这就是目前流行的设计型大楼吧。
麻美走在前头,引领真琴和神山搭着电梯来到顶楼九楼,在走廊上前进着。
大楼的电梯位于走廊其中一侧的尾端,因此他们不得不穿越长长的外廊。
拐了两个弯后,尽头那一户就是麻美的住处了。
开门时还好端端的,但说到要进去时麻美却抵死不从,此外还背对房门,浑身发抖。
其实真琴也很害怕,但瞧麻美这样子,她非得振作不可。
「不好意思,失礼了。」
语毕,神山打开电灯,进入屋内。
「你在这儿等一下喔。」真琴对麻美如此叮咛,然后随着神山入内。
她们俩前阵子才久违重逢,这还是真琴第一次踏入麻美的住处呢。
她在仅容一人站立的狭小玄关脱下皮鞋,穿越兼当厨房的走廊,来到宽约四坪、铺设木质地板的卧室。
与大楼奇妙的外观相反,室内是非常普通的单人套房。
麻美说她才刚搬到这儿,而此处也正如她所言,不太具有生活感。
神山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慢慢地巡视麻美的阳台、浴室、衣橱。
与其说这是一名灵媒在感应亡灵,倒不如说是在检查住家的设备。
「我果然没猜错。」巡视一轮之后,神山恍然大悟地盘起胳膊。
「查出什么了吗?」
「是的,这里没有问题。」
神山简短地答覆真琴的疑问,快步回到玄关。
「麻美小姐,您可以进来了。」神山说。
麻美吓得猛地回过头来。
「真的没问题吗?」
真琴代替麻美问道(她猜想麻美可能会有此疑问)。
「刚才我也说过了,出现在麻美小姐屋内的恐怕是浮游灵。」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是浮游灵就不用怕吗?」
真琴质问神山。
「这个浮游灵对麻美小姐并没有任何怨恨,麻美小姐所遭遇的灵异现象,只是鬼魂闹着玩,想彰显自己的存在,而如今她的目的也达成了。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真的吗?」麻美无助地望着神山。
只见神山面不改色,静静地反覆说着:「请放心吧。」麻美终于卸下心中的大石,崩溃地瘫坐在地板上。
真琴觉得自己好像白忙了一场。
或许是她内心过于惧怕,历以才感到有点空虚吧。
然而事实上,真琴心头却有股莫名的不安,正逐渐向外扩大。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13
晴香冲完澡回到卧室后,发现手机有一通未接来电。
真难得——不,这应该是头一次吧?来电者居然是八云。
假如马上回拨给他,不就显得好像她在等他的电话一样吗?晴香慢慢地把头发吹乾,接着才回拨给八云。
「抱歉,我刚才在冲澡啦。有什么事吗?」
「我要跟你谈谈今天去过的那栋大楼。」
连声招呼都没打,八云就开始进入正题。
想必是后藤先生为他查出了什么吧?仔细想想,八云怎么可能没事打电话来嘛。
算了,他肯主动说明案情,就已经是万幸了。
「查出什么了吗?」
「嗯,那栋大楼果然有女子自杀过。」
「这样子啊。」
这么说来,那个姓神山的灵媒果然没有说谎——
不过,晴香决定将这句话藏在自己心底。
「她叫做泽口里佳,我们姑且查出了她自杀的理由。」
「姑且?」八云的语气好像有点漫不经心。
「然后呢,我想请你以女性的立场,稍微给我一点意见。」
「假如你不嫌弃的话,就问吧。」
「女性的立场」一词,听得晴香心花怒放。
——不过,千万不能说破,或是喜形于色,否则这个超别扭的八云一定会撂出「我只是指『生理上』的女性,没别的意思」这种挖苦人的话,把气氛破坏殆尽。
「那名女子在自杀的几个月前,曾经遭到性侵害。」
晴香忽地感觉到满腹的厌恶感。
对女性来说,这个词汇非常冰冷、沉重;只要是身为女性,脑中一定浮现过这样的念头——
假如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是她自杀的理由吗?」
「嗯,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不过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晴香不明白八云到底哪里想不通。
只要站在被害人的角度想一想,就能克分明白为什么那些女性想寻死了。事实上,为此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
即使肉体上的伤害痊愈了,心灵上的创伤也会以某种形式残留一辈子。
「那名女子在受到性侵之后,选择协助警方办案。」
八云似乎看穿了晴香的疑问,如此答覆道。
原来如此——
选择协助警方办案,就表示愿意主动将遇害经过公诸于世。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心志不够坚强的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样的人竟然会自杀——
这下子,晴香终于明白八云想不通的原因了。
「听说警方在做笔录时,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这很有可能是逼她走上绝路的关键。」
晴香了解八云的言下之意。
之前她曾在犯罪心理学的课堂上稍微学过这些,这是一种称为二次强暴的精神打击。
为什么被害人非得承受这种在伤口上洒盐的伤痛呢——
「不可原谅。」晴香满腔怒火,忍不住脱口而出。
「以女性的角度来说,你觉得哪个才是她自杀的原因?」
晴香觉得,八云的话听来相当滑稽。
八云的脑子虽然动得快,但或许是因为他封闭心灵吧,有时会把人类的情感当成化学反应看待。
人类的情感,是没有规则可循的。
「我想,或许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吧。」
「什么意思?」
「即使每一项分开来看都不至于构成自杀的要素,但只要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就能看出事情的缘由了。」
八云难得没有中途打岔,因此晴香也继续往下说。
「比如说,虽然每个人情况各不相同,但一对男女分手绝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当然其中会有导火线,但说穿了,两人的裂痕是由各种琐碎的小事累积而成的。」
「你的意思是,小小的要素整合为逼死她的重要关键?」
被八云这么一说,听起来简直像是复杂的公式。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我觉得心灵的最后防线,会在一瞬间全部瓦解。」
「我懂了。」
「再说,或许也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因素喔。」
尽管晴香极不愿意这样想,也不能忽视性侵怀孕的可能性。
万一真是如此,男性绝对无法明白,这对女性来说有多么难以承受吧。
「没错,确实有可能藏有我们尚未发现的因素;就这方面来说,我们也不能忽略他杀的可能性。」
是吗?意思是说,八云也把他杀的可能性纳入了考量?
难不成是伪装成自杀的凶杀案?晴香脑中忆起那名灵媒的话语:「她怀抱着一股强烈的怨念。」假如是他杀,那么她就明白为什么那名灵媒口出此言了。
八云的心中,说不定也想着这件事。
「谢谢你,这对我很有帮助。」
晴香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八云居然向我道谢!
她努力忍住手舞足蹈的冲动,理所当然地回答:「不客气。」
「对了,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
「之前我也请你做过一次,很简单,只是小小的调查。」
她并不介意帮八云的忙,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14
后藤来到警察宿舍门前,本想伸手按下对讲机,却又缩了回去。
诚如八云所言,想拯救她的灵魂,只能重新调查那起案子。
而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他第一位搭档——最先接下那起案子的岛村惠理子问个明白。
后藤之所以踌躇不前,是因为他的老婆敦子可能就在门的另一侧。
她这回离家出走的理由,是后藤忘了两人的结婚纪念日。
其实他根本没忘,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正因为如此,后藤才做不出买花回家这种事。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如果他当初老实地道歉,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至此,但男人这种生物就是办不到。他扯出一大堆藉口,其实也只是拉不下脸认错罢了。
虽然他不记得和敦子邂逅是什么时候,但当时她所穿的衣服和发型,他可是牢记在心。
第一眼
见到敦子,他就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跟她结婚。
——我到底在感伤个什么劲儿?干嘛对自己的老婆畏畏缩缩的。
后藤摇摇头重整心情,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来了。」
门应声开启,一个体格庞大的女人探出头来。是岛村惠理子。
她的个性和外表相同,是属于大而化之的人。套用敦子的说法,后藤相惠理子简直相像得如同兄妹。
「嗨。」后藤随手一举。
「很可惜,敦子已经回家啰。她说邮购的化妆品寄来了。」
后藤大松一口气,幸好他的老婆不在这儿,而且也回家了。
「这样啊。」
「真是的,你们两个到底够了没呀?都老大不小了,不要一下子吵架、一下子又复合好不好?」
惠理子滔滔不绝地嘀咕着。
这个女人真的有够烦的!她就是因为这样,老公才会跑掉——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她就是了。
「不说这个了,我想跟你谈一件公事。」
「什么公事?你想调职啊?」
「我是跟你谈正经的。」
或许是察觉到后藤严肃的眼神吧?惠理子敞开大门,示意后藤入内。
她带着后藤进入满地酒瓶与饼干袋的客厅。
乱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就算是一个男人独居也不会把家里搞成这样。
「你稍微打扫一下行不行?」
「话先说在前头,这全都是尊夫人干的好事喔。我要她好歹也整理一下,可是她又听不进去。」
后藤本想挖苦惠理子,这下子被反将一军了。
只要想到这两个女人聚在这儿大肆批评自己的老公,就令他觉得头痛。
惠理子把沙发上的杂志随手扔到地上、腾出一个空间,然后坐下。
「好了,你想谈什么?」
「你还记得那件案子吗?」
后藤一边回答岛村的问题,一边盘腿坐在地板的坐垫上。
「哪件案子?你老是不把话说清楚,所以敦子才会……」
「泽口里佳。」
后藤一说出这个名字,善于雄辩的惠理子也顿时表情冻结。
鹊村果然也没忘。越是在心中留下疙瘩的案件,越是令人难以忘怀。
「事到如今,你干嘛还提起这件事?」
也难怪惠理子会这么问,那个案件老早就结案了。
被害人自杀,强暴犯被捕,结案——
想解释来龙去脉,势必得提到八云才行;然而就算说了,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相信——
开启话题的人是后藤,但如今他却答不出来。
「该不会是跟你认识的那个肴得见鬼魂的青年有关吧?」
惠理子露出探询的目光,将话锋转到后藤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后藤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为什么你知道八云这个人?」
「是畠先生告诉我的。」
她所指的畠先生,就是那个将自己的工作解释为「嗜好」的变态法医老头。
迄今他曾多次参与办案,也认识八云;尽管工作能力相当优秀,也掩盖不了他长相阴森以及大嘴巴的事实。
「那个死老头,真是大嘴巴……」
「欸,这是真的吗?」惠理子兴致盎然地探出身子。
「什么?」
「那个青年看得见鬼魂,是真的吗?」事已至此,后藤也无法再否认了。
「是真的。信不信随便你,我跟八云简直是孽缘;我请他帮忙了几次,借用他看得见鬼魂的能力帮我查案。」
后藤点燃香烟。
虽然惠理子一脸不悦,仍旧将空罐递到后藤面前。
「我相信你!你也不是不知道,干这一行的人总免不了经历许多大风大浪。」
惠理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
「然后呢?你觉得那件案子另有隐情?」
「这我还不清楚。只是,八云说她的灵魂到现在还徘徊在阳世……」
「徘徊?」
「是啊。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困住了她。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肯安心升天呢?」
惠理子的视线在空中左右飘移,似乎正思考着什么;接着,她一口饮尽手上的罐装啤酒。
「那件案子打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实在太不自然了。」
「不自然?」
「对啊!你想想看嘛,为什么我们两个被调离那件案子?」
惠理子很明显地激动了起来。
「因为上头派给我们别的案子。」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派两个菜鸟——而且还是男人,去侦办性侵害案吧?实在太夸张了。」
「这倒也对。」
「而且,资料上明明写着没有遗书,但是去过现场的其中一个专案小组人员却说他看过遗书!大家都觉得很诡异,因为遗书凭空淌失了。」
「这样子啊……」后藤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
「还有呢!她自杀之后,她的父母不是大骂警方是杀人凶手吗?过没多久,警方就抓到犯人了!明明之前根本没仔细调查过,却在那时抓到犯人,时机也未免太凑巧了!」
惠理子越说越激动,「磅!」地槌了桌子一拳。
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一口气将累积已久的怨气藉机倾吐出来了吧。
在警界这种重视阶级制度的组织中,无论你再怎么不服气,都不能违背上司的指示;此外,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案件等着自己,不管再怎么不甘心,都只能把那口怨气吞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不累积怨气才怪。
像后藤自己,也不知尝过了多少次的辛酸——
无论如何,刚才惠理子那番话,都加深了后藤心中的某项疑惑。
「欸,看在我们曾经是搭档的份上,帮我一个忙吧?」
「你该不会想叫我再重新调查一次这件性侵案吧?」
「没错。案情的背景由我来调查,麻烦你帮我从当时的承办员警口中套套话。」
只见惠理子微微咬住干燥的厚唇。她是不是犹豫了?
「不愿意吗?」
「这还用问,我当然愿意!」惠理子挺起胸脯答道。
这女人没姿色归没姿色,却很值得信赖。
15
裕也横躺在沙发上,边听着音乐边发呆。
他最喜欢无所事事、脑袋空空地享受这种在水面上飘荡的感觉,喜欢得不得了。
尽管他家就在附近,自从裕也认识伸一之后,就几乎不再回家,完全把伸一的住处当成自己第二个家。
他跟父亲一直合不来,尤其是母亲死后,他们两人在家中碰面的次数增加,摩擦也变多了。
他并不会特地找父亲吵架,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对方想必也和他一样吧。
因此,即使他不回家,父亲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一个人住两房两厅一厨的房子,实在太无聊了。
伸一也欣然接纳裕也,把他当成弟弟疼爱。
忽然吹起一阵风。一看,窗帘正晃动着——窗户没关吗?裕也拾起头来,望向阳台的落地窗。
啪嗒啪嗒,有东西经过裕也身后。
奇怪,伸一哥应该还没回来啊?裕也撑起身子。
这一次,他感觉到窗外有某个东西一晃而过。是什么呢?裕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屋内的灯光突然消失了。
在一片幽暗之中,窗口闪耀着一团蓝白色光芒。
在那团光芒中,伫立着一个人——
「呜哇!」裕也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窗外有一名女子;一名满脸是血的女子。
她,就是昨晚浮现在酒吧洗手间镜中的那个女人。
裕也没命似地冲出房间,迈向玄关。
一抵达玄关,伸一便开门走了进来。
「救救我!女人、那个女人——」裕也紧攀着伸一的脚,向他求救。
「你在大声嚷嚷什么啊?」
伸一摇晃裕也的肩膀,然而裕也吓得魂飞魄散,无法好好回答伸一的问题。
——你们也去死吧!一声诅咒从天而降。
伸一和裕也倏地浑身僵直,四目相望,接着边哀号边夺门而出。
* * *
Snake酒吧的老板,正叼着香烟收拾打烊后的酒吧。
现在店里经费吃紧,根本没有闲钱雇用店员。
几年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只要跟父母一开口,就有源源不绝的零用钱可供花用;从未工作过的他,当时可说是过得轻松惬意。
然而,如今他却得一手包办店内所有事务,从进货、接待到打扫都得自己来。
无论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他都明白从前的好日子已经回不来了。
不过,最近他却多了赚外快的机会。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去的纪念品竟然能变成商品赚钱。假如一口气全部推出,以后日子就不好过
了,还是看准时机赚点小外快比较保险。
大致上打扫完毕后,他在柜台内侧点燃香烟。
匡啷!四周传来物品的落地声。
老板走出柜台,巡视店内,原来是靠在墙壁上的拖把倒了。他忘记收这东西了。
老板捡起拖把,打开洗手间旁边的铁柜——
突然,他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吭一声。
铁柜中有一名女子,她满脸是血,垂着一头长发。
——去死吧!女子说道。
「哇啊!」老板赶紧关上铁柜,连退好几步。
一定是我眼花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我只是因为昨晚那件怪事而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罢了,只要再开一次铁柜,就能确定是我看错了。
——去死吧。
老板才刚伸手碰触铁柜的门把,就听到背后传来这句话。
他吓得浑身冒汗,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
刚才那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噫噫噫噫——!」老板在地上连滚带爬,拚命冲出店外。
16
石井步出警署,走向后方的停车场。
他一直等到凌晨十二点,但是后藤刑警还是没有回来。
他试着拨打手机联络他,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而且也无人回拨。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回家了。
不过,他最近老想着:这样真的好吗?其他的刑警可是不眠不休地拚命工作呢——
石井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不应该,可是他真的想接一些刺激一点的案子。
话虽如此,他可不想再碰到上回那种连环绑架案了。他希望能侦办安全、刺激、又惊险的案子。
石井打开驾驶席的车门,不料眼前怱地出现一条人影。
「不好意思,石井先生。」
「噫!」石井吓得惨叫一声。
「啊,对不起。是我,真琴。」真琴走到石井跟前,深深低头致歉。
「喔、喔,是真琴小姐啊。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尽管石井努力故作镇定,心脏还是发出激烈的跳动声。
此外,侦办上回那件案子时,石井被遭到鬼附身的真琴整得七荤八素,到现在他还余悸犹存。不用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琴的错,但还是觉得很害怕。
「不瞒你说,我有件事想找石井先生你谈一谈,所以才自作主张地在这儿等你。」
「等到这么晚?」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真琴垂下一双凤眼。
「啊,没有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呃,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事先打电话给我,就不用等到这么晚了。」
一股莫名的罪恶感袭向石井,他赶紧找理由解释一番。
「如果你正在执勤中,那我真的会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我想找你谈的是私人的问题。」
「私人问题……吗?」
「是的,不会花费你很多时间的。」
真琴再度郑重地一鞠躬。
「啊,假如你不嫌弃的话,请尽管开口吧。时间也晚了,我顺便送你回家吧。」
真琴可是警察署长的千金,绝不能对她的要求轻怱怠慢。况且,让女孩子在这种时间独自回家,万一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
「总觉得这样不太好意思。」
「千万别这么说。」
待真琴坐进副驾驶席,石井才发动车子。
「那么,你想找我谈什么呢?」石井边转动方向盘,边询问真琴。
「老实说,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的。」
真琴点点头,娓娓道出酒吧的灵异现象,以及今天傍晚遇见的那个灵媒。
石井不自觉地专心聆听真琴的话语,他对这类的话题果然难以抗拒。
不过,假如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另当别论了。上一回他已经吃尽苦头,这次他是因为身为旁观者,才能听得这么开心。
「石井先生,你怎么想?」语毕,真琴征求石井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真琴性感的双唇,轻叹了一口气。
她低头露出雪白的粉颈,在石井眼中美丽得超乎寻常。
「可是那个灵媒不也说过,浮游灵不需要担心吗?」
「是啊,但是……」
石井听得出真琴的言外之意。尽管别人对你说已经没事了,一般人也不可能乖乖地照单全收,从此不再担忧。
「我想,既然专家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
「真的没问题吗?」真琴忧心地望向石井,紧握他的手。
好冰冷的手——当时的恐惧感在石井脑中再度苏醒。
「啊!」石井下意识地惨叫一声,紧急煞车。
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冷汗直流。
「怎么了?」真情讶异她直直注视着石井。
「啊,没有啦,呃,刚才有一只猫突然……」
石井连忙拭去额上的汗水,用指尖推推眼镜。
「猫?有吗?」
「啊,呃,这就怪了。啊哈哈——」
正当石井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手机铃声响了。
真琴从包包中取出手机,说道:「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接着接起手机。
「麻美?怎么了?」
麻美——她就是刚才真琴提到的那个撞鬼的女孩吗?
「等等,你先冷静一点。」真琴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慌乱。
「你先离开你家……什么,你走出不来……?」
石井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好,我马上过去。」语毕,真琴同时切断电话。
「石井先生,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
真琴正想打开车门,却被石井制止。
——没有人报案,所以这不算是出勤,但是我觉得事情似乎非同小可;我好歹也是一个警察,绝不能对民众见死不救。
这就是后藤刑警所说过的「随机应变」——
「把地点告诉我吧。」
真琴踌躇了一会儿,然而随即低头说道:「那就拜托你了。」
17
石井先在大楼前让真琴下车,接着将车停在来宾停车场,随后追上。
一看,真琴正对着门口的对讲机说着什么。
平常看来文静的她,眼下完全乱了方寸,嗓音听起来有点歇斯底里。
此时,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跑了过来。
「啊!」真琴一瞧见他便惊呼出声。这两人似乎互相认识,男子对她点了个头。
「是真琴小姐啊,你也是来找麻美小姐的吗?」
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是的。」真琴答腔时,玻璃门的电控锁应声开启。
「我也是被麻美小姐叫来的。」
男子拭去额上的汗水,进入大厅,而石井和真琴也尾随其后。
大厅里只有一台电梯。男子按下电梯按钮,深吸一口气,接着不怀好意地望向石井。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嘛这样看我?好尴尬喔。
「石井先生,这位就是我刚才你提过的灵媒——」
真琴察觉气氛不大对劲,赶紧向石井介绍这名男子的身分。
他就是那个灵媒——
「敝姓神山。」神山顺势接腔,拘谨地低头致意。
「我是刑事课的石井。」石井也配合神山低下头来。
「警察?」
神山喃喃咕哝,脸上似乎写着:为什么警察会出现在这儿——
正当真琴想开口解释来龙去脉时,手机响了。
「麻美!」真琴随即接起电话。
「……你没事吧?我们正要搭电梯……」
这时,电梯到了。
真琴、石井以及最后进入电梯的神山,按下九楼的按钮。伴随着绞盘的卷动声,电梯开始上升。
「……喂?喂?」
「呀啊!」
真琴的手机传出女性的哀号声,紧接着通话就被切断了。
真琴握紧手机,满脸不安地仰望天花板。
「真对不起,这都怪我。」
神山仰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谁听。他咬紧下唇,露出沉痛的表情。
在这个充满紧张感的箱子中,唯有石井觉得自己被排拒在外。
电梯门一开,神山便率先冲出去,接着是真琴,然后石井也一头雾水地迎头赶上。
这是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一行人下了电梯后,直直地穿越外廊,然后在第三户的转角拐弯,接着又经过三家住户,然后右转。
真琴突然停下脚步。
追随其后的石井差点撞上真琴,在千钧一发之际紧急止步。
他们来到了通道尽头的一户门前。
「麻美小姐,你没事吧?」神山边按电铃边大喊,喀恰喀恰地转动门把。
「麻美,没事吧?」按
捺不住的真琴从旁打岔道。
此时,神山怱地左右摇晃,踉跄地单膝跪地。
不过,真琴完全没发觉神山的异状,只是一迳地转动门把、敲门。石井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在一旁观看。
「麻美,你在家吧?快回答我啊。」真琴扬声大喊,然而无人应声。
「麻美小姐!你没事吧?麻美小姐!麻美小姐!」
神山站起身来,代替真琴敲门大喊;而真琴则取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安静点。」
真琴要求高声大喊的神山保持安静。
室内传来微弱的来电铃声。
这会儿,石井总算明白了。真琴所拨打的是麻美的手机,铃声证明她目前待在屋内。
「石井先生,能不能请你去借钥匙?」真琴提议。
这是紧急状况,只要石井向管理员表名身分,应该就能借到钥匙。
「没问题。」石井颔首,向后奔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石井极不愿意涉入灵异事件之中,情况却显得越来越诡异了。
石井搭电梯回到一楼,在大门旁边的管理员室表明自己是一名警察,然后简略地讲述来龙去脉,商借备份钥匙。
借到钥匙的石井在神山与真琴的眼神催促之下,连忙站到门前,将钥匙插进去。
他的前额,缓缓地流下一道冷汗。
——绝对不能打开这扇门。
他听到脑中响起一个声音,这肯定是来自于另一个胆小的自己;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临阵脱逃。
「我要开啰。」石井如此宣告,然后转动钥匙。
喀恰!钥匙转开了。来吧,门要开啰!
可是,好可怕,我真的好害怕——!
这扇门的另一侧,究竟有什么状况呢?石井正在暗忖时,真琴从旁切入,猛地打开门扉。
虽然不至于惊声尖叫,此举也吓得石井往后连退好几步。
「麻美!」
真琴飞奔进入屋内,神山尾随而入,当然石井也不例外。
一行人缓缓地穿越门扉,从玄关观察室内。电灯都开着,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这位名叫麻美的女子正待在屋内。
简直宛如空城——
「啊!」真琴惊叫一声。
没时间担心害怕了!石井脱鞋进入室内,直直冲到真琴身旁。
只见真琴指着地上的某一点。在床边的地毯上,有一支沾满鲜血的手机——上头的血还没干,湿漉漉的——
石井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麻美!麻美!」真琴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但无人回应。
石井完全搞不懂。
在来到这儿之前,真琴才跟麻美通过电话;虽然通话在搭电梯时中断了,那也是抵达麻美住处前不到一分钟的事。到达门口时,尽管石井一度离开去借钥匙,门前也有真琴跟神山看守着。
当然,没有人入侵这户住家,也没有人从此处出来过。
「麻美消失了……」真琴边说边双膝跪地。
怎么可能——
石井拚命地环顾屋内,想挥开这难以置信的念头。
门的钥匙还放在桌上。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已从内侧锁上,而浴室、衣橱、天花板也没有躲藏的空间。
石井的期待破灭了。
现在的情况是——
一名女子从密室中消失了——
哪有这种事!这绝不可能!
「若是我能早点察觉的话……」
神山咬紧下唇,满脸懊悔。察觉?他到底在说什么?神山似乎看出了石井的疑问,继续往下说道:
「缠上麻美小姐的并不是什么浮游灵,而是更厉害、怨念极深的地缚灵……」
石井耳边回荡着神山的话语。
原来,这是死人搞的鬼——?
18
后藤驱车来到石井所说的大楼门前。
这是一栋套房大楼,呈现奇妙的ㄇ字形,或许是土地狭小却硬要盖的关系吧。
他要求管理员打开电挂锁,搭上电梯。
「受不了,这么晚了还叫我出来。」后藤对着天花板嘀咕道。
不过抱怨归抱怨,他其实很担心石井。电话中的石井,实在害怕得很不寻常。
尽管后藤大吼着要他冷静一点,他仍然嚷嚷着「有人消失了」、「有厉鬼啊」之类的话,根本无法沟通。
抵达九楼后,后藤穿越长长的外廊,按下石井所述住家的电铃。
开门采出头来的,是新闻记者兼署长千金——真琴。
「喔?你也被卷进来了吗?」
面对后藤的疑问,真琴只能面色凝重地颔首。
搞什么啊,怎么每个人都一副刚参加完葬礼的表情?虽然后藤满腹牢骚,依旧穿越玄关入内。
石井正双手抱膝,坐在室内后方。
「喂,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给我说清楚。」后藤戳了右井的头一下。
假如是平常的石井,一定会窝囊地嚷着:「你干什么呀!」然而眼下的他,却极为缓慢地抬头望向后藤,呆滞地张口不语。
这样该怎么办事啊!
「有没有人能出来跟我解释一下啊!」
后藤放声大喊,不久,一条人影从阳台落地窗悄然现身——那是一名身穿黑西装,年约三十几岁,留着披肩长发的男子。
「由我来说明吧。」男子不疾不徐,坚定地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是谁啊?」
后藤一问,男子随即露出「我差点忘了」的缅腼笑容,递出名片。
上头写着:灵媒,神山荣治——
刑警、新闻记者加上灵媒,这是什么怪组合啊?
「我是刑事课的……」
「您是后藤刑警吧。」神山打岔道。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刚才,我已经听石井先生介绍过您了。」
这家伙可真像神棍——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不过目前还是先确认状况要紧。
「出了什么事?」后藤要求神山说明。
「今天,这一户的主人井上麻美小姐,曾跟我谈过关于家中闹鬼一事。」
「闹鬼?」
「是的。麻美小姐是真琴小姐的大学同学,我跟她以及石井先生在傍晚时会合,一同到这儿来调查灵异现象。」
他和石井不同,解释得非常简单明了。
后藤望向伫立在屋内一隅的真琴,只见她不发一语,点头同意神山的话语。
「然后呢?」
故事好像还很长——后藤盘坐在地,点烟催促他继续说。
「当时我认为这儿并没有闹鬼,因此一度离开,但大约一小时前,我又接到了麻美小姐的电话;她说家里又闹鬼了,希望我过来救她。我匆忙地赶了过来,然后在门口和真琴小姐及石井先生会合。」
「石井,为什么你也跟来了?」后藤瞪向石井。
真琴和灵媒待在这儿很正常,伹石井没理由跑来这里。
只见石井肩头为之一颤,欲言又止。
「不好意思,是我找石井先生商量这里的灵异现象的。」真琴打岔道。
——我还是别问她为什么找石井商量好了,免得人家怪我不解风情。
「然后呢?」
「我跟石井先生商量这件事时,麻美刚好打电话来求救……」
说到这儿,真琴顿时变得支支吾吾。
「然后哩?那个跟你求救的屋主跑到哪里去了?」
「消、消失了……」石井泫然欲泣地诉说着。
「给我正经一点!」后藤拍了石井的头一下。
「不,石井先生并没有说错。」神山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说道。
这个灵媒,居然敢在警察面前如此厚脸皮。
「少说蠢话了。」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琴真切地诉说着。
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
「人怎么可能会消失啊。」
「为什么你能如此断言呢?」神山眯着眼睛俯视后藤。
后藤不习惯被人由上往下看,于是站起来瞪着神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好跟我解释清楚!」
和神山互瞪片刻后,后藤将话锋转到真琴头上。
——看看石井那副德行,现在能好好沟通的人也只有她了。
「接到麻美的电话后,我和石井先生就一起来到这栋大楼。抵达大门口时,恰巧遇见神山先生。」
「那时大约几点?」
「大概是十二点半吧。我按下门口的对讲机按钮,请麻美帮我打开电控锁。」
「当时那个叫做麻美的女人,应该在家吧?」
「是的。在我们等电梯时,麻美刚好打电话来,可是才刚搭上电梯,我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通话就被切断了。」
「然后呢?」
「来到这户的门口时,门是锁着的。我拜托石井先生去跟管理员借钥匙,结果开门进入后,却看不到麻美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