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05)
「你为什么会那么帅气呢?」
暑假已近,让人觉得在楼顶吃午饭挺闷热的某一天。
突然上来楼顶找我讲话的人,是名叫真坂结子的女生。
她将长发编成了两条辫子,还戴著土土的黑框眼镜。
我只记得,结子也是从一年级开始就连续两年跟我同班,除此以外倒没有什么印象。结子在班上的存在感薄弱无比,连我都想不起来,跟她处得好的人有谁。
如今回想,我对她的印象是适当的,应该说在所难免,因为结子也跟我一样,在班上都没有朋友。那我当然不可能想起她跟什么人处得好。
「沙优,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一直?」
「对,从一年级看到现在。」
结子擅自坐到我旁边,并且说道:
「其他同学好像都觉得,活著一定要有人作伴才可以,随时会找个伴假装很要好。沙优,你却好像真的不怕自己孤单一个人。」
我茫然望著结子眼神闪亮地如此道来的脸庞。
「即使班上同学害你落单,你也完全没有改变。我反而觉得,独处的你看起来比较耀眼。」
结子快言快语地说完后,就用眼镜底下的圆圆双瞳盯著我。接著,她又拋来了跟最初一样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那么帅气呢?」
「呃……要问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耶。」
自己并没有起过「独处才帅气」的念头,而班上居然有一个人用那样的眼光看待我至今,我更是全然不知情。
而且,除了最基本的互动之外,我在学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人讲话,心里便紧张起来。
我沉默不语,结子就伸手拉了我的制服袖子。
「请问……如果可以的话──」
结子一改先前那种激动的讲话方式,用了微微发抖的嗓音开口:
我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跟结子对上目光。
「你能不能,跟我当朋友呢?」
她的声音有几分急切,甚至让我觉得那近似于示爱。我对那种语气及视线的热情感到心惊,于是在沉默几秒钟以后──
「……可以是可以啦。」
我勉强对她做了这样的答覆。
*
在学生生活第一个交到的朋友,非常黏人。尤其是对我。
她每节下课时间都会来我的座位,漫无边际地闲聊。每天午休都会一起到楼顶吃午餐,放学也是每天一起走。
原本我以为孤单也没关系。不,实际上,以往我都没关系。我从来不曾对孤单感到难受。
可是,有结子作伴以后,我体会到跟人用对等立场讲话的乐趣了。
「沙优,我一直觉得你的脸庞好帅气耶。」
我想我不会忘记,结子在某天午休,忽然说出来的这些话。
「你的脸笑起来是最迷人的。」
猛一想,我觉得自己以往好像都不太会「笑」。顶多只有小时候,纯真到尚未察觉各种桎梏的那段时期可以另当别论。可是,在我逐渐知觉自己所处环境的过程中,笑容就从我脸上消失了。
见不到父亲。
得不到母亲疼爱。
唯一会关心我的哥哥,继承了父亲公司的董事长之职而忙碌不已,无法分太多时间给我。
我再怎么努力,母亲也不会认同。
即使跟别人变得要好,我也不能出门玩耍。
累积起来的尽是令人难受的现实,我的喜怒哀乐就渐渐地淡了。
在跟结子相处的日子里,我慢慢找回了笑容。原来我可以笑得这么自然──我也曾如此感到庆幸。
即使当上了高中生,母亲加诸于我的家规依旧严格,因为放学后禁止非必要的外出,我除了在学校的时间之外都不能跟结子玩。
可是,只要到学校就能跟结子见面。
能见到她的学校生活,快乐得不得了。
……不过,如此快乐的生活,也没有持续多久。
*
最先让我感觉有异的,是看待我跟结子的视线。
先前我就有感受到被人避开或嘲笑的气氛。那也难怪,在融入班级的众人眼中,我和结子看起来只像「没朋友的人同病相怜」吧。
我以为自己对那种气氛已经适应了。
不过,以某个时期为界,那些人的目光就变得更加阴险,彷佛带著让人感到郁结的湿气了。这部份太偏于感官,因此我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我确实有体认到那些。
接著我发现到,结子的模样不对劲。
她下课时来找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而且,就算偶尔来我这边,她也会有所畏惧似的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跟我讲话。
我心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某天午休,我在楼顶试著想跟结子问清楚。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欸,结子。你最近是不是怪怪的?」
我问道,而结子明显心生动摇地东张西望以后,对我摇了摇头。
「不会啊,没什么啦。」
「骗人。你最近下课来找我讲话的次数变少了,感觉样子也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
当我拋出疑问时,对于心里的异样感,就逐渐变得有把握了。
结子恐怕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人骚扰了吧。我猜那肯定足以让结子本人情绪沮丧,使得跟我相处这件事本身,也对她造成了负担。
「……呃,没有啦,沙优……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听我说。」
我用手从左右两边夹住结子的脸,让她面对我。跟我对上眼的结子曾有一瞬间状似害怕地别开了目光,却立刻就认命似的默默跟我用眼神交会了。
「告诉我真正的状况。我会仔细听的。」
我慢条斯理地说道,而结子将嘴巴开开阖阖几次以后,眼里就突然泛泪了。
扑簌簌涌出的眼泪让我随之困惑。
「咦?结子,你怎么,哭了?咦?」
「对不起……我并没有想哭。」
并没有想哭却流了眼泪──那症状不就更严重了吗?我一边心想,一边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了手帕递给结子。
结子的眼泪迟迟未停,结果她就放声哭了出来。
我轻抚结子的背,直到她情绪镇定,结子便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
如我所料,结子受到了悠月那群人的骚扰。
而且,那比她们之前对我做的更过分。
每次去洗手间,她们就会刻意讲坏话让结子能清楚听见;还说结子跟我感情要好是在当「跟屁虫」;最近似乎连教科书或文具都会不翼而飞。
光从内容听起来,简直幼稚到让人怀疑是小学生在霸凌,而我姑且对她们并没有施暴这一点放了心。可是这些骚扰对于结子内心的平稳,究竟侵蚀有多深,我只能用想像的而已。足以让她哭泣,滋味绝对不可能好受。
「沙优,因为我不像你那么坚强,光是受一点骚扰就会非常沮丧……还很害怕。」
「那样说就错了。我又没有受到那么明显的骚扰。」
我常常觉得,结子对我怀有的幻想稍嫌多了点。
我并没有结子所想的那么坚强。尽管她把我讲得像「孤傲的存在」,我却没有对孤单感到自豪过,更不是因为「相信那样比较棒才让自己保持那样」。我只是不排斥独处,如此而已。
「为什么结子非得被她们那样对待……」
那一点直教我感到不可思议。
悠月感到气愤的对象是我才对。明明如此,为什么受到骚扰的人却不是我,而是结子?
我把疑问说出口,而结子略显自嘲地扬起嘴角以后,缓缓吐了口气。接著,她用有所顾虑的眼神看向我。
「沙优,我想你大概真的没发现就是了。」
结子先如此说了一句,才继续讲下去:
「沙优,你的脸蛋真的好漂亮,举手投足也很帅气。」
「咦?」
「再怎么样,你看起来都不像是『坏人』。无论怎么带风向,就算可以把你塑造成『难亲近的人』,也没办法把你塑造成『该被大家修理的坏人』。」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结子将目光落在地上,并且比平时多了几分流畅地继续说道:
「从那一点而言,我既朴素,脸又长得不好看,还有『阴沉咖』这种方便的词可以轻易修理我。而我老是黏著你,才会被讲成跟屁虫……不过,她们那么说也没错。」
「才没
有那种事!」
我几近用喊的,打断了结子所说的话,而结子惊讶似的睁大眼睛。对自己扯开嗓门这件事,我也感到讶异。可是,我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非得向结子表达才行。
「结子,你才没有道理要被人讲成那样,也没有道理要被人那样对待,你不能接受啊……」
我一边挤出话语,一边体认到视野正逐渐模糊。
我感到不甘心。
「结子……因为你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啊……」
自己害朋友受到了骚扰。在这之前自己完全不知情,还过得悠悠哉哉。面对那些不讲理的多数派言论,结子已经打算屈服了。
这一切,都令我不甘心。
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因为不甘而落泪。鼻水快要流下来,我急忙在口袋里摸索,这才想到我的手帕是在结子手上。
我不想让结子看见自己涕泪俱下哭得一团糟的脸而把脸低垂,整齐摺好的手帕就悄悄地递到了我的眼前。那是结子的手帕。
「给你用。」
「……嗯。」
我借了结子的手帕,在擦过脸以后,互相用对方手帕的状况突然让我觉得很逗,我便嘻嘻地笑了出来。
结子看我那样,也跟著笑了。
「果然。」
结子用镇定的语气告诉我。
「沙优,你要笑才比较可爱。」
「……那你也一样啊,结子。」
「……嗯,谢谢你,沙优。」
我们俩摸了摸彼此的头,总算露出了笑容。
「结子,有什么烦恼就全部跟我说。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奋斗吧。」
「……嗯!」
谁会输给她们啊,我心想。
我也想帮忙,设法为结子改变状况。就算状况一直没有改变,我跟结子两个人也绝对要摆脱掉她们,就这么办。
我如此下定决心。
……然而,或许当时的决心,正是我铸下的败笔,如今我这么认为。
不,我现在仍然不明白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过,那时候的我肯定是「做错了」。
我能肯定的,就只有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