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这座城镇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元前九世纪。
当时还是王子的布拉杜德因为患了重病,最后遭到了宫廷的放逐。据说布拉杜德王子在浪迹天涯后所抵达的终点,就是这片巴斯之地。他看见罹患了同样疾病的猪只在浸泡温泉随即痊愈的模样后,便如法炮制地泡入温泉。最后,战胜了病魔的王子重返宫廷,并在这片土地上搭建都市。
这便是巴斯这座城镇的起源。
为此,只要浏览城镇,就能窥见其历史的渊流。一直到刚才都还在敲打欢迎钟声的僧院教会建于八世纪,并持续扩建至今,对于造访巴斯的人们来说,首先映入眼底的,便是它宏伟壮观的容貌。
「───我也是这家鹈鹕亭的第八代旅馆老板了。谈起巴斯的历史,就算是翻遍了巷弄的老店,也找不到比咱们家更知之甚详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的旅伴来了,我就先失陪了。」
拉撒禄没让嫌烦的表情显露在脸上,以动作制止了旅馆老板的话题。
(我确实是抱著杀时间兼讨好老板的心情,要他聊聊这座城镇引以为傲的特色啦…………)
但他万万没想到老板竟会如此热情地滔滔不绝。光是在等待莉拉等人著装打扮的这段期间里,拉撒禄就差不多能将这座城镇的历史倒背如流了。
他将视线向后投去,只见莉拉、爱蒂丝和菲莉正从阶梯上走下。自觉走运的拉撒禄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旅馆老板虽然一副说得还不够尽兴的模样,但似乎也不至于失礼到会把客人的话语当耳边风。在向爱蒂丝等人行过一礼后,他便回去打扫旅馆门口了。
「久等了。你刚刚好像聊得很愉快嘛,怎么突然不聊了?」
「吵死了,你们未免也让我等太久了吧?」
听到爱蒂丝一脸困惑地询问,拉撒禄对著她的额头就是一戳。
『让您久等了。』
莉拉也举起了木板。至于拉撒禄则是一视同仁地戳了她的额头一下。
「…………呃。」
虽然莉拉像是觉得很痒似的缩起脖子,还夸张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只要看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害怕的情绪其实是装出来的。
在确认过她的神情后,拉撒禄轻轻抬起肩膀,复又垮下。和会为主人的一举一动害怕不已的时期相比,现在这样的表现似乎显得过于亲昵,但相较之下仍是健康许多。
根据旅馆老板的说法,这座镇上的交通手段似乎以轿子为主。实际上,拉撒禄等人一站到旅馆的玄关处,就有一群轿夫凑了上来。
拉撒禄听他们吹嘘著自己的收费有多么低廉,稍稍地皱起了脸。
(以观光胜地来说是不太意外,但还是有点贵啊。帝都的物价虽然也是相当夸张,但若是照著这种步调频频支出的话,说不定会有缩衣节食的必要啊。)
不过,爱蒂丝在稍事思考之后,随即撵走了轿夫们。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还以为自己对于轿子的收费感到不合理的心思曝了光,但只见爱蒂丝一脸开心地眺望著街景──
「难得来了一趟,还是用自己的双脚走上一遭吧。」
「…………该怎么说,你还真像个十足十的土包子。尤其是双腿毫无意义的有力这点。」
「怎样啦,你有意见吗?菲莉,拿伞给我。」
自行撑伞的爱蒂丝大剌剌地迈步而出。拉撒禄则是遵照著自己在帝都的生活习惯,以一副不在乎雨水的态度跟了上去。
岂料,他才没走上几步路,淋在拉撒禄身上的雨水就被挡住了。
「哦?」
是因为有人跟在他身后高举雨伞的关系。
「…………」
莉拉正用力打直了背脊,为他撑著伞。
拉撒禄记得行李之中应该没有包含雨伞才是。他思索著雨伞的来历转头望去,只见走在最后方的菲莉稍稍动起了嘴。她想传达的意思大概是──
『是菲莉借她的哟。』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菲莉喜孜孜地撑起雨伞,还灵巧地抱起了泡温泉所需的大包物品。
但话又说回来,莉拉的脚步显得相当蹒跚。
这是因为她不仅身高和拉撒禄相去甚远,还加上她为了不让拉撒禄的身体淋到雨,而仰望著上方行走的关系。
(就算叫她把伞放下,她也不会照办吧。是说,我上个月实在太放纵了,这下子还真没立场讲话。)
在无主地发生的那场骚动之中,拉撒禄被人下了毒,有好一阵子只能在床铺上生活。在毒素带来的后遗症减缓后,他也还是基于乐得轻松的心态,持续著赖在床上的生活方式。
不可否认的是,就结果来说,他确实是有些过度地在莉拉面前显露出虚弱的一面。就算他主张自己已无大碍,莉拉也肯定听不进去吧。
话虽如此,让她用这种方式行走也未免太过危险。石板路各处都积了水,踩起来很是滑溜,莉拉会摔倒恐怕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最后拉撒禄叹了口气,从莉拉的手中接过雨伞。他将雨伞握好,让莉拉进了伞下的空间。
「…………干嘛啦。」
菲莉正瞧著自己露出坏笑。
「菲莉什么话都没有说哟。」
「吵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莉拉似乎才对两人共撑同一把伞的距离感到困惑,只见她低下了头僵住脸庞。行经道路的轿子或行人们虽然接连投来了像是略感稀罕的视线,但对拉撒禄来说,这些人的反应用「无所谓」一句打发就够了。
「是说,为什么要这么早起来啊?让我再多睡一点啦。」
「因为这镇上有规定啊,能泡温泉的时段就只有早上六点到九点而已。既然难得都来了,不好好泡个过瘾岂不吃亏?」
拉撒禄转动脖子四下打量。虽然像他们一样徒步前往的行人不多,但从镇上各处出发的轿子,确实都是朝著同一个方向前进的。顺著那个方向走下去,肯定就会抵达温泉区了吧。
「…………真难以置信。这些上流阶级不都在帝都过著睡到中午的生活吗?为什么偏偏到了休假的时候才要特意早起啊?一般来说不是应该反过来吗?」
「…………?…………」
莉拉先是歪起头,接著望向拉撒路后,才像是赞同似的点了点头。仔细想想,拉撒禄自己也是过著和上流阶级类似的生活。
「所以说,我们也是要去泡温泉的其中一员吗?」
「在泡温泉之前,先去皇后广场(Queen's Square)走一走吧!」
「…………皇后广场?」
刚刚在听旅馆老板聊天的时候,应该没提到过这个地名才对。
爱蒂丝走在最前方带路。她应该也是第一次造访巴斯才对,但看她熟门熟路的模样,想必是对这趟旅行充满期待,并在事前收集了大量资讯吧。
「不过,这城镇明明这么光鲜亮丽,却看不到游民的身影啊。」
拉撒禄环顾四下这么低喃。在帝都,游民可说是随处可见的街道居民,但在这座城镇上却连一个影子也见不到。
这样的状况显得有一点吊诡。社会上必然会出现遭到淘汰的人们,而看不见这些人的身影,就代表有某人刻意地排除了这些遭受淘汰之人。
「听说是仪典长一类的官职的权力喔。」
「赶跑游民的权力吗?」
「毕竟这里是观光胜地嘛。据说被市长赋予了可以拘留或驱赶游民的特殊许可喔。」
哦──拉撒禄应了一声。之所以会觉得这座城镇缺乏些许生活感,原来是这项权力的缘故。正常呼吸的土地总是会产生污垢,但这些污垢却似乎被人以强势的态度抹去了。
过不久,一行人抵达了皇后广场,正如其名Square所示,这里是一处四方形的小型广场。
在打量过这座广场后,拉撒禄旋即明白了爱蒂丝说什么都要走上一遭的理由。因为这里的光景就像是富裕家庭的小孩会收到的娃娃屋玩具一样,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无论是腹地的面积、广场的形状、种植在外围的树木,以及环绕著广场而建、以陌生建材打造的住宅,全都散发著一股精心设计过的洗炼气息。这里甚至给人一股错觉,像是全世界的各种元素都被网罗至此,好用来妆点这座广场似的。
(不对,不只是这座广场而已。)
整个巴斯都是这么一回事。这座城镇之所以会给人舞台一般的印象,都是由于某人有计画地打点了城镇的每一个角落。这里与人们恣意胡闹的帝都不同,是一座受到控制的都市。
(也不晓得是那个仪典长家伙亲为,还是出于他的手下,抑或者是受到全权委任的建筑家之手……无论如何,对这类人士来说,能随心所欲地打理这么大一座都市,想必是乐在其中吧。)
是否像拉撒禄这样化为言语姑且不论,踏入这座广场的人们,想必都产生了类似的感慨吧。毕竟他们踩上草皮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装模作样。
「那一带的住宅好像全都是用石灰岩搭
建的喔。」
「石灰岩?」
「是呀。这附近有个叫『库姆高地』的地方,那里好像可以采掘大量的石灰岩。最近好像还冠上了『巴斯石』的名字向外输出呢。」
「哦──我还真不知道石灰岩可以拿来盖房子。」
拉撒禄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莉拉。这优美如画的广场风光似乎也让她看得神魂颠倒,只见她无意识地拖著虚浮的脚步往前走去。
为了不让她走出雨伞遮蔽的范围,拉撒禄放慢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不过,拉撒禄此时的思考已经从广场的美景之中跳脱出来了。他现在思考的,是先前从旅馆三楼眺望过、如今亲眼见识到的巴斯街景。
由于没听过其他地方有用石灰岩盖房子的习惯,想必这是巴斯最近独自开创的文化吧。这样的建筑手法似乎蔚为风潮,就连来到这里的这段路上,也看得到好几间由石灰岩搭建的建筑物。
(…………不过,旅馆老板却没提过这一点,这是为什么呢?)
他回想起圆脸的旅馆老板,皱起了眉头。
提到值得吹嘘的在地元素,过去的历史固然是固定班底,但如今正在蓬勃发展的产业也该大书特书才是。
然而,无论是皇后广场的美丽之处,又或者是用来搭建房子的石灰岩,都没从旅馆老板的口中提及过只字片语。
「…………感觉有点诡异啊。」
「…………?」
「没事。无所谓啦。比起我的事,你的身子都变冷了,还是快去泡温泉吧。」
对于一脸困惑地抬头窥探的莉拉,拉撒禄胡乱地搔了搔她的头作为回应。
到了真的要去泡温泉的时候,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变成「该去泡哪一家的温泉」了。
巴斯一共有五间较大的温泉浴场。其中两间是以上流阶级为客层,其中两间则是适合庶民使用,最后一间则是给病人疗养用的。
爱蒂丝•唐宁这名少女虽然态度有些粗野,基本上仍是绅士阶级的女儿。她虽然不具备继承家产的立场,但依然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虽说就收入的凄凉程度来看,她应该只能算是「中产阶级里的富裕人士」,但若是要主张自己是上流阶级,倒也不至于说不通。
至于莉拉,则是光是从外观就能看出她是一名典型的异乡人。虽说在巴斯这种观光胜地,歧视外国人的状况比较不那么严重,但若是稍有不慎,还是有可能会引发纠纷。
与其让莉拉以一般客人的身分进入庶民取向的温泉浴场,还不如前往以上流阶级为客层的浴场,并让她以佣人的身分随行,这样引发纠纷的机率也会小上许多。况且,若是真的爆发了纠纷,莉拉的身旁却只有爱蒂丝在场的话,要好好摆平状况也显得不太容易。
莉拉虽然一副不打算麻烦众人带她泡温泉的样子,但她的意见被彻底地遭到忽视。就结果来说,「该去泡哪一家温泉」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只有一个选择而已。
「国王浴池──可以混浴的温泉是吧。」
两座以上流阶级为客层的温泉之中,国王浴池是唯一接受混浴的温泉。
而此时的拉撒禄正待在男性的更衣室里。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这座浴池的男性工作人员。他以随行侍者的身分为拉撒禄更衣,目前手上正拿著浴袍。这浴袍采用的是亚麻材质,并设计成宽松多布的款式,上门的客人似乎都会穿著这件浴泡去泡温泉。
「您刚刚说了什么吗?」
「没事。哦,帮我换完衣服就够了,不用跟进浴池没关系。」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男子虽然皱起了脸庞,但在收到略多的小费后,他随即破颜而笑。在拉撒禄挥挥手将他赶走后,男子随即转而物色起下一个客人。
(不过,这还真是一座什么都要钱的城镇啊…………)
巴斯这处观光胜地,备妥了向观光客收取外地现金的种种手段。无论是搭乘轿子还是刚才那般协助入浴,都是其中的一环,甚至听说在早上敲完迎宾钟声后,也向各方人士收取了十先令之多的实行费。不管踏入了哪间建筑物,又或是踏上了哪座街道,人们都得吐出身上的现金。要是不打算花上一毛钱的话,恐怕根本没办法从旅馆里走出去吧。
拉撒禄不认为自己用钱吝啬,但一想到金钱流失的速度之快,他心头就隐隐一沉。
在打开通往浴池的门扉的瞬间,吹拂而来的冷风让拉撒禄的身子颤抖起来。如今已进入十一月,就季节来说算是完全入冬了。寒风冷得让肌肤感到扎痛,踏上石板地的脚跟也反射性地抬了起来。
「呜──……好冷啊──……」
虽说以温泉为名,但就第一印象所见,巴斯的大浴池更像是一座游泳池。
会有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出于客人们在池子里游泳以舒活筋骨的景象吧。像是在证明这么做并没有违反规矩似的,客人们的身旁都跟著浴池的服务人员,为众人指点游泳的技巧。
这样的光景固然养眼,但聚集在这里的全都是些上流阶级的人士,想到这是一群买肉时会对品质讲究到不惜花上百来镑的尊贵阶级,拉撒禄就忍不住摇摇头撇开目光。
浴场周遭都受到建筑物包围,但由于打通了天井,不会让人感到壅塞。虽然天公不作美,细雨一滴滴地打在肌肤上头,但只要能泡入热水之中,应该就不用多去在意了吧。
这座温泉之所以显得格外吵闹,是因为搭建在旁的帮浦室的关系。那座宛如社交场地一般的建筑物围绕了这座温泉,其距离之近甚至能让双方进行对话。由于帮浦室频频传来说话声,和浴池里的实际人数相比,室内的人声和嘈杂程度给人格外喧闹的印象。
他踩著阶梯泡入温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呜啊──…………」
毫无意义的话声不自觉地从嘴里遛了出来。
几乎要让人喊烫的热水将手脚末端刺得发麻。原先收缩的血管在此时舒张,总觉得体温一口气上升了许多。热水比他想像得还要乾净许多,看起来相当清澈。
池底的地板沿著边缘造了一阶平台,让客人能在池边坐下。而在拉撒禄坐在温泉池内茫然地仰望天空好一阵子后,莉拉等人才姗姗来迟。
听到踩著地板的脚步声传来后,拉撒禄将视线向下挪去。
然而,在他还没把视线降得够低前,一道尖锐喊声就飞了过来。
「别、别看这边!」
「啊?」
拉撒禄没理会这句话,朝著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爱蒂丝红著一张脸,正恶狠狠地瞪著自己。平时总是盘起的头发如今放了下来,让她的脸孔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年幼几许。
理所当然地,她脱去了那件感觉相当沉重的礼服,身上就只罩著一件浴袍。
话虽如此,但因为浴袍是布料偏多的款式,没裸露出多少肌肤。反倒是因为爱蒂丝拚了命抓著布料,企图遮住那对没什么看头的胸部,反而使下襬提起,让双腿露了出来。
拉撒禄以毫不顾忌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起码等你有腰身之后再来害臊吧。」
「我有啊!腰身!我有腰身的!」
「哦,在哪里呀?」
「就在这…………才不会给你看呢!笨蛋!」
这么喊著的爱蒂丝没踩阶梯,而是一鼓作气地跳到了池子里头。她按著被浮力撑起的浴袍,像是在躲避拉撒禄的视线似的,将脖子以下全都泡在温泉之中。
拉撒禄嘻嘻笑了几声,并扔了几枚硬币给同样身著浴袍的菲莉。这不是给她的钱,而是给协助爱蒂丝等人换衣服的女服务生的小费。
一边是看似上流阶级出身的爱蒂丝,另一边则是既像佣人、亦似跟班的拉撒禄──然而,负责出钱的居然是拉撒禄,这奇妙的光景让女服务生露出了侧首不解的反应。不过,或许有这么点反常的客人在这镇上随处可见吧,最后女服务生仍是没有多问,就这么离去了。
「不好意思呀,一直让你请客。」
「别放在心上啦,毕竟是我借用你的身分在先。」
除了朋友的立场之外,拉撒禄和爱蒂丝之所以会一同踏上旅途,为的就是这层关系。
爱蒂丝虽然有著不低的社会地位,但能自由运用的金钱却是寥寥可数,至于拉撒禄虽然只是一介赌博师,但只要能用上这门技术,就能赚取到不愁吃穿的金额。
为了确保旅途一路顺畅,爱蒂丝提供了自己的地位,拉撒禄则是提供了资金,可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不过,差不多该去赌场晃晃了吧?我手头的金钱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啊。)
他一边估量著钱包的消瘦程度,一边思索著对策,接著他看向池边,挑起了眉头。
「是说,你是不想泡吗?」
「…………」
被这么一搭话,莉拉的肩膀登时吓得一颤。
她之所以在原地踏了好几步,大概是为了躲避拉撒禄朝她的身子投来的视线吧。不过,这里可是毫无遮蔽物的温泉池畔,就算想遮也无处可躲。
由于她的个子不高,因此下襬显得有些过长,但胸口却恰成对比地缺乏遮蔽。受到拉撒禄视线集中打量的她,明明还没泡入温泉,脸蛋却彻底变得通红。看到她因害羞而微微颤抖的手脚,拉撒禄随即耸了耸肩。
「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变胖了?」
「…………!」
「像是手和脚啦。喏,不是比之前有肉多了吗?」
莉拉现在的体态当然称不上胖,不过和拉撒禄刚买下她时相比,那股稍碰即碎的脆弱氛围已不复见。如今她的手脚正散发出健康的气息,想必从今而后会变得更具女性魅力吧。
也许是耐不住拉撒禄的视线吧,莉拉索性就地蹲下,企图藏起身子。
她平时带在身边的木板并没有带入浴池,她现在能表达个人意见的方式,就只有抬起头仰望拉撒禄的动作而已。拉撒禄邪笑了一下,对她的抗议不以为意。
「你让身子前屈的话,会把胸部露出来喔。」
「…………呃。」
「还有,既然都打算瞪我的话,就别用泪眼汪汪的表情啦。拜托来个更鄙视的眼神…………哇噗!」
背后突然被人狠狠泼了热水。原来是一脸傻眼的爱蒂丝出手了。
「别拿言语非礼他人取乐啦。喏,莉拉小姐也快点进来泡吧。」
「…………!」
被爱蒂丝拉著手的莉拉,这才战战兢兢地将身子沉到肩膀的高度。她隔著爱蒂丝,向拉撒禄投以像是在闹别扭般的眼神。
拉撒禄露出了苦笑,将湿透的头发向上撩起。
「哦,雨停了啊。要是能一直下到傍晚就好了。」
「那样会比较好吗?」
「因为一旦放晴,会出门的人也会随之增加啊。既然都要去赌场了,肥羊自然是愈多愈好。」
有钱又有闲,而且还被雨势困住抽不得身的人们,应该能算是相当好宰的肥羊吧。即使是初次造访此地的拉撒禄,也对这样的估算相当有自信。
进入浴池的女子们大多都会带著一个像是脸盆般的物品,爱蒂丝也不例外。盆子里会置放如手帕或是鼻菸一类的东西,爱蒂丝在以手帕擦过手后,一边打开鼻菸盒的盖子,一边看向拉撒禄。
「行程……说到行程,我说,拉撒禄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
「就是接下来的计画呀。像是要在这镇上待几天,之后有什么待办事项之类的。我毕竟总有一天得回家,要是能先知道行程的话,安排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他抬头看向颜色宛如累积了大量尘埃般的灰色阴空。
「总之就喝些小酒,上些赌场,赚些小钱,然侯再拿赚来的钱喝些小酒吧。」
「认真点回答我啦。我好歹也是你的旅伴耶。」
「我已经回答得很认真啦。像我这种人哪会有什么行程表啊。」
拉撒禄的人生行程表中,唯一记载的事项就只有「当一名赌博师」而已。就像是深深烙入书页的墨水一般,他也没有将之变更的打算。
「我暂时会在这镇上好好玩乐,待风头冷却下来后就会折回帝都,然后继续在那边的赌场讨生活吧。旅行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挺好玩的,等有心情的时候,我大概会再找个地方出远门吧。」
「真是教人傻眼。一般来说,你这根本算不上是行程表呀。」
「你不知道啊?在赌博师的圈子里,我已经算是很认真在为未来著想的人士了。」
爱蒂丝泼了一把热水过来。这大概是在骂他油嘴滑舌的意思吧。
「不过未来……未来是吧……」
他窥探起莉拉的神色。
她明明顶著一张和平时无异的扑克脸,却还能露出带著斥责之色的视线,可谓技术高超。
虽然刚被拉撒禄开了下流的玩笑,但她的眼里并没有显露出惧色。她很清楚拉撒禄刚刚的那席话只是在开玩笑,也知道自己该配合著气氛露出闹别扭的神情──换言之,她正逐渐脱离著身为奴隶的立场。
既然如此,有些话就该先说清楚才是。
「也是啊。话说回来……莉拉,过来这里一下。」
「…………」
「我是要说严肃的话题啦。」
「…………?」
也许是从话声之中听出拉撒禄是认真的吧,莉拉和爱蒂丝交换了位置,扭著身子与拉撒禄相对。不过,她似乎不明白接下来要谈的是何种话题,因而歪了歪头。
汗水滑过她纤细的脖颈,接著在锁骨汇集,缓缓地滴向胸口。拉撒禄试著以视线追寻著汗水的行踪,却被莉拉以看似自然的动作遮住了该处。真可惜──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为不知该从何说起感到困扰。
毕竟这说起来确实是个太晚提起的话题,而且细说起来会变成长篇大论,不太适合在温泉池里谈论。拉撒禄摸了摸自己后脑杓的发尾后,这么开启了话题:
「说起来,『这个国家不存在奴隶』。」
「…………。…………?」
莉拉先是将头朝著反方向歪了过去,接著以湿濡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脸孔。
反而是爱蒂丝对这段话明显有了反应。只见她拨开池水站起身子──
「对呀!这么说来确实是这么回事!这个国家才没有奴隶这种东西的存在呢!」
「爱蒂丝,你还是坐下吧。衣服都要透光了。」
「呀啊!」
虽然实际上没透出多少部分,但这一句话就让爱蒂丝沉回了池子里去。
「该怎么说明才好啊。首先就大前提来说,在这个国家里,所谓的奴隶基本上都是指外国人。有心人士会在其他的大陆拐取异乡人,并将他们安上奴隶的立场,再带回英国这个国家。」
「…………呃。」
这对莉拉来说也是个切身的话题吧。她似乎回想起某些回忆,不仅用力地抿紧双唇,还以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身子。爱蒂丝一脸担心地伸手搭上她的背部。
拉撒禄依旧以淡然的口吻继续说道:
「所以就实际上来说,关于这个国家的奴隶在法律上的定位,已经打了很多年的迷糊仗了。然后呢,在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有个叫詹姆士•尚墨森的奴隶从主人的家里逃跑了。虽然他一下子就被主人逮住,却因此上了法庭,理由则是『在英国国内,奴隶乃是违法的身分』。」
那是发生在一七七二年六月的事。他之所以连年月分都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起奴隶事件在当时真的闹得沸沸扬扬,还只是个孩子的拉撒禄就算百般不愿,相关消息也是不绝于耳。
判决的结果极为明快。
「『奴隶制度的主张于法无据。英国从未施行过奴隶制度,法律也不予承认。为此,当庭将释放詹姆士•尚墨森』。记得当时的判决好像就是这样吧。」
「…………」
「你应该懂了吧?说老实话,这个国家不存在奴隶这样的身分,甚至还有『即使原本身为奴隶,在踏入英国领土的瞬间就得以重获自由』这样的原则呢。」
「也是呢。我记得确实是这样没错。这起事件真的很有名,就连我也听说过呢。」
爱蒂丝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点了点头。
莉拉再次抬起手指,这回依然指向了自己。虽然原因有所不同,但她想问的问题还是一样──也就是「那我呢?」。
爱蒂丝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她先是凝视了莉拉的脸孔,接著转而望向拉撒禄。
「咦,那莉拉小姐的状况又该怎么说?」
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制度层面的废止和让奴隶彻底消失,终究还是两码子事。说起来,刚刚提到的尚墨森事件的判决,其效力仅限于国内,对于殖民地的蓄奴行为并没有任何提及。」
「呃……所以是在国外蓄奴并不犯法的意思喽?」
「老实说,就连对于在国内蓄奴的家伙,当局也是无法可罚啊。」
实际上,帝都里流窜著许多逃出家门的奴隶。若是在入夜的帝都散步,只要循著一间间酒馆探头打量,就能轻易看到逃亡奴隶们开著酒宴的光景。
不过,在逃亡之后依然能保住一命的奴隶,确实也是极为幸运的存在。
拉撒禄以下颚朝著莉拉一努。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把这丫头一个人扔在帝都的街头,你觉得她能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吗?」
「…………应该是……很困难吧?」
「…………」
莉拉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旦以奴隶的身分被带进这个国家,若是不仰赖奴隶的这层身分,就只有饿死一途──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换句话说,从制度上遭到废止的奴隶们,依旧还是滞留在这个国家里头。但反过来说,就算奴隶逃离了主人家,也没办法透过任何一项法条去办理他们。」
他感觉到喉咙有点乾,也许是泡在池子里讲了太多话的缘故吧。
莉拉自认是一名奴隶,也对于非常善待自己的拉撒禄相当感激。但就拉撒禄来说,这样的
态度只能以表错情来形容,而且就连大前提都有问题。
「简单来说,你现在虽然被视为奴隶,但只要你有那个心──甚至只要有那个念头,就能轻易地摆脱奴隶的身分。」
「…………」
「虽然还是会遇到被当成奴隶对待的状况,但你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名奴隶。」
拉撒禄叹了一口气。
突然接受到如此大量的讯息,让莉拉垂下了脸庞。她用力掐著浴袍的衣襬,甚至连指尖都失去了血色。
拉撒禄看了看莉拉的脸色后,随即发现爱蒂丝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
「我说,拉撒禄,我是觉得有点奇怪啦,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提这件事?」
「这的确不是适合边泡温泉边聊的话题啊。」
「我指的不是这一点。为什么你不是在买下莉拉小姐,或是要出门旅行的时候提及,而是现在才说?」
「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在买下她的那天就解释清楚,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把她扔出屋外一了百了了。」
莉拉若是帝都常见的人种,那只要把她这个奴隶扔出屋外,之后就可以划清界线了。拉撒禄顶多只需找个逃亡奴隶集团请他们收留莉拉,再留给莉拉一些盘缠,这件事就能圆满收场。毕竟拉撒禄当初的目的在于「将赢得太多的赏金藉由购买高价物品还给赌场」,这么做确实就能完成目的。
然而,莉拉却是在帝都里相当罕见的人种,而且还有著声带遭到烧毁的背景。
若是在未受到任何保护的状态下将她扔到帝都之中,便与杀害她无异,而拉撒禄最讨厌的便是攸关他人生死的麻烦事。将她弃之不顾的做法几乎不存在于拉撒禄的选项之中,所以他也省略了这方面的说明。
还有另一件事──拉撒禄这么思索著,将手伸向莉拉。
「把手这么握得用力,会被指甲刮出血喔。」
他轻轻拉了一下莉拉的手。
被拉撒禄触碰后,莉拉登时愣愣地眨了眨眼。她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用上了这么大的力道,缓缓地张开僵硬的拳头。
说得极端点,莉拉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
毋宁说,想想她至今的际遇,光是还能维持在「不稳定」的状态,就可以说是精神力异于常人了。不过,如今的莉拉已经展露出了依赖他人的态度,这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拉撒禄稍稍弯起身子,窥探莉拉的脸孔。深蓝色的眸子虽然动摇著,但她很快就敛起脸庞,直直地看向拉撒禄。
「我刚刚所说的话语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换言之───」
「…………」
在他开口之前,莉拉就用力地点了点头。话只说到一半的拉撒禄先是露出苦笑,接著才把话说完:
「这不代表我不要你了,也不代表我想把你轰出去,就单纯只是要向你传达正确的现况而已。这你应该懂吧?」
「现在的你应该能明白」──这句话被拉撒禄吞回了肚子里。
想必无论是在帝都或是在无主地,他都没办法提起这个话题。就算只是想传递单纯的事实,也可能会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莉拉肯定也不会以如此坚毅的神情点头回应吧。
「我并没有要你立刻做出决定的意思,但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也可以去思考像是未来的事、接下来的行程,还有你自己的事情了。」
「…………」
莉拉凝视著温泉的水面,像是在寻觅答案似的。在这个话题上,拉撒禄应该已经再无置喙的余地了。关于她自己的事,得由她亲自做出决定才行。
身为一个赌博师,他不该在这时给予建言。
由于耐不住沉默的气氛,拉撒禄改以开玩笑的心态望向爱蒂丝。
「还有,爱蒂丝,你也该好好考虑啊。」
「咦?考虑什么?」
「要是莉拉不当奴隶的话,你家应该就是最适合的就职去处了吧。」
「咦,啊,这样啊。」
虽说爱蒂丝的父母双亡,家产也决定交由堂兄弟来继承,但若只是雇用一名女仆这点小事,应该还是有办法张罗才是。
她很清楚莉拉喉咙的问题,也对于人种没什么偏见,加上收入也安定。对于莉拉来说,以女仆的身分在爱蒂丝家工作,应该会是相当理想的就职去处吧。
话说回来,他也是因为能和爱蒂丝牵个线的关系,才会像这样趁机说给莉拉听。
「哎,无论如何,待在巴斯的这段期间里,倒也还不需要去烦恼这些事。你也没必要这么严肃地去思考───」
他对著垂著脸庞的莉拉说到一半,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只见莉拉的头正毫无规律地摇来晃去,而她的脸色之所以会泛红,应该不是单纯为混浴一事感到害羞吧。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双眼已然失焦,正浑浑噩噩地看著水面涟漪的波动。
拉撒禄伸手触摸她的肩头,结果莉拉就这么颓倚在他的身上。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拉撒禄的脑子里先是冒出了诸如「怎么回事?」和「好软啊」一类的想法,随即才察觉她的体温热得发烫,明显不是泡在池水里该有的温度。
「───糟糕,这丫头快泡昏头了。」
看来她泡得太久了。也许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吧,她对于浴袍松脱的状况也是一无所觉。
爱蒂丝一脸惊惶地大喊:
「欸,菲莉!菲莉!」
「菲莉在此。」
「呜哇,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是说你刚才去哪儿了?」
「菲莉游泳去了。」
「你也太随性了吧…………」
总之,他将身子热得发烫的莉拉交到了菲莉手中。虽然有些让人放心不下,但只要让身体冷却下来,应该就不会有事吧。
在目送菲莉一把抱起莉拉走出浴池的背影后,拉撒禄叹了口气仰望天空。这时忽然吹来一阵强风,让他打了个喷嚏。
「…………所以说,你有想说的话吗?」
「嗯,算有啦。」
一语不发地凝视著自己的爱蒂丝,在这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她来回看著拉撒禄的脸孔和莉拉离去的方向,像是在填补不知如何开口而产生的空白似的吸著鼻菸,缓缓地呼吸。
「我有个可能有点鸡婆的问题,可以问吗?」
「什么啊,我们不是朋友吗,想说就说啊?」
「为什么你讲话总是像这样隐隐带刺呢。不过,也是呢。如果莉拉小姐有那个意愿的话,要我们家雇用她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那对蜂蜜色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注视著拉撒禄。
「但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
「这代表莉拉小姐将会离你而去,你真的愿意吗?」
拉撒禄试著在脑海里描绘自己在帝都的家园。
虽说莉拉来到他家的时日尚短,但脑海中的帝都家园里确实存在著莉拉的身影。一想像起她离去的样子,家里就突然变得极为空荡,像是欠缺了应有的元素。
明明温泉温暖了身子,内心却隐隐透出了一股寒意。
(哎,不过,我个人的不安说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东西。)
随心所欲地操控脸上表情,乃是赌博师的必备技能之一。
拉撒禄果断地斩断了内心的想法,露出了潇洒的笑容。
「要做决定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丫头啊。」
传来的回应是朝著他脸泼来的水。
「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连表情都一并逞强啦。」
爱蒂丝像是在闹别扭似的说著:
「我这下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吗……」
在巴斯的早晨,人们在泡过温泉后,总是会涌入帮浦室吃早餐。
而在吃早餐时厉行男女分席,也是这座城镇的习俗之一。
爱蒂丝以关心莉拉的状况为由,早早离开了浴池。而拉撒禄也在悠闲地泡了一阵子温泉后,打算先去帮浦室吃个早餐──但他很快就从里头逃了出来。
至于理由则是相当单纯──因为他怕麻烦。
与国王浴池相接的帮浦室,仅开放给有一定身分地位的人们用餐,但这些上流人士的生态圈总是充斥著算计、胁迫与拍马屁。看到在帮浦室用餐的光景,拉撒禄觉得像是掀开了湿滑的石头般感到一阵恶心,他会带著拿得了的食物速速离开,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拉撒禄如今正待在雅芳河的河畔。
「不过这里的餐点真好吃啊──」
他以没说给任何人听的口吻喃喃自语。话声化为了混浊的雾气,被徐风随之吹散。
过了上午九点,温泉就不再开放给客人使用。巴斯的温泉之所以能常保乾净清澈,似乎是因为每天都会好好清洁的关系。在拉撒禄的视线所向,可见温泉水正大量地排向雅芳河,与冰冷的河水和空气产生反应。白色的水蒸气大量扬起,甚至淹没了他的脚底。看来浴场是放掉了池水,正要开始打扫吧。
他将塞满鸡肉的三明治送到嘴里,粗暴地咀嚼著。以早餐来说,表面烤得酥脆的法国面包显得有些重
口味,但入浴这档事意外地耗费体力,对于泡了好些时间的身体来说倒是相当合适。
在把三明治吃了约一半的时候,拉撒禄蓦然皱起了眉头。
「糟糕……忘记拿饮料了。」
由于他急著逃出帮浦室,手里只拿了这点食物。嘴里的水分几乎都被抽乾了,害得他只能对著还剩下大半的三明治乾瞪眼。
「───喔,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时,有人叫住了正在吃东西的拉撒禄。
他回头看去,只见站在不远处的,是一名似乎有些眼熟的男子。他与此人的交情还没有深厚到能立刻忆起姓名。但确实曾在某处结识过此人──有著这般勾起记忆深处之感。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且看似肥胖的男子。他的肚子大大地突出,甚至卡在了裤头上方。不过男子的动作相当轻巧,看他忙碌地动著短短手脚移动的模样,著实让人感到滑稽。虽说男子的衣著看似是花了大笔金钱订制的上等质料,但仍是显得稍嫌粗鄙,还不足以称为上流阶级。
发线有些后缩,但看起来还不至于童山濯濯。男子突出的额头自然而然地散发著他强烈的意志。
(是同行或是相关业者吗…………总之,他肯定是黑社会的居民吧。)
拉撒禄从他的眼里瞧出了在阴影里讨生活的人们特有的混浊感。接著,他想起了自己是在何处与男子见面。
是在原本打算从帝都直接搭往巴斯的车站马车上。
当时的乘客之中,有个谈论起巴斯现况的男子。拉撒禄还记得当时自己就隐约觉得,男子正是为了巴斯的风波而踏上旅程。
「嗨,差不多两个星期没见了吧,拉撒禄•凯因德。」
肥胖男子一脸开心地笑著。
他的右手握著一根手杖。那与上流人士用来证明自己不需动手工作的装饰品不同,是毫无装饰的纯黑设计。握在他手里的那根手杖甚至给人一股「实用取向」的印象。
「是啊,呃──」
「温斯顿。」
「温斯顿的前后没有其他名字吗?」
「虽然不是没有,但还是只叫我温斯顿就好。别帮我加上大人或是先生一类的称谓,当然,也别叫我长官。」
「这样啊,温斯顿,你也是刚从帮浦室逃出来的吗?」
「我看起来像个上流人士吗?我只是专程过来找你的。喏,要来杯饮料吗?」
温斯顿的身后站著一名男子,似乎是被他雇用的佣人。佣人以灵巧的手法让双手握著四只玻璃杯。这时,佣人将其中一个装了透明液体的玻璃杯递过来。
拉撒禄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接著猛烈地呛咳起来。
「你说找我是有什么──咕,咳啊!呃嘎!」
扩散在舌尖上的是强烈的呛味和苦涩,而且还加上了宛如海水般的咸味,拉撒禄差点就握不住玻璃杯。
之所以会闪过「有毒」的这个念头,都要拜上个月的经验所赐。不过,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招惹男子──温斯顿的事。
他双眼带泪地抬起头,只见温斯顿露出了一抹邪笑。
「怎么样,巴斯的名产还好喝吗?」
「啥?这镇上居民的舌头是都烂光了吗?是不是温泉把他们的脑浆都一并蒸熟了,才会把这种玩意儿当成饮料猛灌啊?」
「别这么生气啦,听说这东西对身体有益。这是温泉水啦。」
浸泡巴斯的温泉固然对身体有益,但据说喝下温泉水也可以带来同等──甚至是更好的疗效。帮浦室甚至还为了饮用温泉水,而设置了专用的管线。
佣人递出的第二个玻璃杯里装的是葡萄酒,拉撒禄一鼓作气地将带了甜味的液体灌入口中,等待摧残了口腔的不适感褪去。
「骗来到这座城镇的访客把这东西喝下去,已经是这里特有的整人手法了。顺带一提,我也在初来乍到的时候上过这东西的当。」
「把这些家伙统统扔进盐堆里溺死他们吧。」
拉撒禄咒骂著吐出一口唾沫。
第三只玻璃杯同样装著葡萄酒,这回拉撒禄总算有充裕的心思去好好品味杯中物。至于第四个杯子似乎是为温斯顿自己准备的。温斯顿踩著自然而然的脚步,站到了重新咀嚼起三明治的拉撒禄身旁。
拉撒禄以带著恨意的视线瞪了过去,并将疑问问出了口:
「所以说,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明明听说你已经抵达了,但跑了帮浦室一趟也没看到你,害我到处徘徊了一阵子。也不晓得你能不能体谅我适应不了那处空间的心情。」
温斯顿虽然把话讲得理所当然,但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
「原来今天早上的迎宾钟声是为我敲响的啊,这还真是长见识了。」
拉撒禄是昨天晚上抵达这座城镇的,而他很快就进了旅馆就寝,今天甚至起了个大早去泡温泉。他虽然不觉得自己的行动鬼鬼祟祟,却也没有大肆宣扬自己的存在过。
只在一次的旅途中结识的男子,竟然会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四处徘徊,只为了和拉撒禄见上一面,这个温斯顿的目的实在是难以理解。
(算了,总之姑且没什么危险的气息。)
他看著温斯顿,忍不住联想起转个不停的陀螺。
陀螺这种东西转得愈快,就愈能维持稳定,而这名男子的内在肯定也有一股剧烈的速度不停旋转。虽说伸手触碰会吃不完兜著走,但对方并不是会主动招惹他人的存在。
一如拉撒禄的预料,温斯顿爽快地坦承了缘由:
「你不知道啊。在这座城镇,所有的访客都会登记在册,而有几名人士具备著浏览这些名册的权限。」
「比方说你吗?」
「主要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仪典长理察•纳许,其他还有像是建筑家约翰•伍德等等,我只是分到了一点点蝇头小利罢了。」
「…………你今天难道是来对我发出警告的?」
巴斯目前似乎正陷入一场风波之中──告知他这件事的,就是眼前的男子。
仪典长是有著「巴斯之王」别称的职业。这座城镇的仪典长拥有极大的权力,就连王室成员都不得不对他们的话语言计听从。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君临这座城镇的都是名为坎卜登•威布斯塔这名老练狡诈的赌博师,不过,在前往巴斯途中的马车上,温斯顿曾提及副仪典长纳许有窜位之心。
(说是这么说,但我一直只把这项消息当成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
看来这座城镇的国王们已经盯上了拉撒禄•凯因德这个名字,甚至不惜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派出了名为温斯顿的男子找上门来。虽然不明白这么做有何用意,拉撒禄仍是努力地推敲著对方的意图。
温斯顿耸了耸肩。由于他粗大的脖子几乎都陷入了肉里,因此正确来说更像是「层层肥肉微微蠢动,形成了看起来像是在耸肩的错觉」。
「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毋宁说,正是因为不属于任何一方,我才会被叫到此地。」
拉撒禄皱起了眉头。现在还不是做出判断的时候,不过,他的双眼看出了男子并没有说谎。
「无论如何,拉撒禄•凯因德啊,深海鱼应该无法理解海的存在吧?但鸟儿若是一无所知地栽入海中溺死,那就太可怜了吧?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行行好,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会让我食不下咽的。」
「你是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踏入巴斯的。而对于现在的巴斯来说,让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四处晃荡,是一件相当有风险的事。如果单纯只是轻轻踏入也就罢了,但任谁都不想让胡乱践踏的事情发生。我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过来和你打个照面。」
轰──雅芳河的流水声传了过来。那道能冲刷掉一切的激流,似乎离拉撒禄的脚边又更接近了一些。
温斯顿以手杖对地面敲了两下──这似乎是代表谈话结束的意思,只见他转过身子,背对著拉撒禄摇了摇肥胖的手指。
「好啦,话就聊到这里吧。我可是很希望这世界能运行得很顺利喔。」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拉撒禄发出了一声叹息。
坎卜登•威布斯塔、理察•纳许以及温斯顿,然后还有据说正于巴斯发生的仪典长宝座之争。
目前还无法掌握出具体的样貌,不过,拉撒禄没忘记要在内心的行程表添上「注意背后」这四个字。
巴斯发生了纷乱,而拉撒禄在这时踏入此地。
就一般来说,拉撒禄•凯因德这个名字应该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他虽然是个奉怪异理念为圭臬的赌博师,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住在帝都时的拉撒禄只是个活得久、胆子小的卑微赌博师之一而已。
但现在,这个名字被冠上了些许威望。知晓帝都骚动的人们相当多,而对于小道消息特别敏感的少数人,恐怕连无主地发生过的事情都有所耳闻
吧。
(总之,首要之务是了解现况,接著是做好准备。在火灾现场要逃生的时候,也得先确认起火点和风向才行。)
在与温斯顿道别后,拉撒禄便先一步返回旅馆,至于莉拉等人应该还在帮浦室的女性用餐区吃早餐才对。这是因为他认为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随意行动并非上策,眼下有著思考行动方针的必要。
在从旅馆老板手中接过温葡萄酒后,拉撒禄小口地啜著踏上阶梯。地毯底下的阶梯发出绵延不绝的吱嘎声,但在抵达房间之前便戛然而止。
拉撒禄在自己就寝的房门前,感觉到房里有人的气息。
为了控制预算,拉撒禄一行人只在这里要了两间房,至于房间的分法则是单纯的男女分房,换句话说,投宿在这间房里的就只有拉撒禄一人而已。
而房里目前有人。
如果那人不是有著擅闯他人房间跳舞的嗜好,就是有著极其粗暴的个性吧。传入拉撒禄耳里的,是房间摆设品被随意毁坏的声响,以及──
(…………某人遭受殴打所产生的声响,是吧。)
硬物敲打人体的声响不断响起,那震荡耳膜的声响足以感受得到下手者的狠劲。
拉撒禄站在房间门口思考了几秒。他目前拿在手上的就只有几枚硬币,以及斟了葡萄酒的玻璃杯而已。最后,拉撒禄在将玻璃杯放在脚边后敲了敲门。
咚咚──轻快的声响传入了房内。
(…………动作停了。)
原本从房里传出来的噪音蓦然收住。户外再次下起的小雨,在这时听起来格外恼人。
接下来响起的是窗户被粗暴地推开的声响,以及某人的呼吸声。拉撒禄隐约感受到原本存在于房里的气息离去,让房间恢复为原有的寂静。
「不对,并没有完全恢复原样啊。」
他拿起放在脚边的玻璃杯,打开了房门。
室内的状况相当惨烈。床垫被割了开来,塞在里头的茅草散落在房间各处,入侵者似乎有著看到整理好的箱子就想踹飞的怪癖,因此拉撒禄的行囊都一股脑儿地改躺在地板上头了。
虽然举止粗暴,但对方似乎对掠夺物品不感兴趣。就这么一眼望去,包含装饰扣和戒指等收在行囊里的贵金属,其数量似乎都没有减少的样子。
应该说,房里的东西是不减反增,而那个多出来的东西在不久前掉到了床上。
一个遍体鳞伤的不明人士,此时正睡在床铺上头。
「………………」
拉撒禄让上身倚在门边,将温葡萄酒送入嘴里。他让液体缓缓地在舌头上翻搅,品尝著其中的香料味。
一眼望去,从体格判断的话,这是一名十岁上下的少女。从身上的衣服质料来看,少女的家境相当不错──但能判读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想在少女的全身上下找到没沾到血的部位,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到底要被揍多少下,才会伤得如此严重?就连少女的头发都染上了血色,而她正虚弱地呼吸著。总觉得她无力地从床铺边缘伸出的手脚轮廓有些奇怪,看来不是骨折,就是肿得太过厉害的关系吧。
雨水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在混入少女的血液后形成大理石般的纹样。入侵者就是从那扇窗逃出去的吧。
他原本想探头看看窗户下方的状况,但还是摇了摇头。对方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跳窗离开,肯定是因为安排好逃亡路线的关系。就算现在出去追人,也只会落得著凉的下场。
拉撒禄将喝空的玻璃杯放在勉强没倒的橱柜上头。
「好啦,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造访巴斯的人们都会被登记在册,而仪典长和副仪典长有阅览的权限。换句话说,拉撒禄投宿在此的讯息,对某些人来说就像是刊登在早报上头一样透明公开。
(不过,在我的房间施暴,到底是有什么意义?说起来,这小女孩是谁啊?)
少女沉默著没有开口。简直安静得像个尸体──在冒出这般想法后,他随即为这种有些冒犯的形容法露出苦笑。
首先能想到的,是某人打算在这间房里引发命案,并栽赃到拉撒禄的头上。虽然不晓得要杀的人是谁,也不晓得这能为谁带来益处,但总之是最有可能的情境。
接下来想到的,则是某人刻意将受伤的少女扔在拉撒禄的房间,并期待他能收留这名少女。这部分也是难以分析利益得失,但就弄伤少女的并非手枪或是匕首,而是钝器这点来看,别有用意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不管是哪一种状况,他现在完全搞清楚的就只有一件事。
「你也警告得太晚了吧,温斯顿…………」
不对,如果他那句「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可信的话,他说不定是已经预料到拉撒禄的房间会变成这种样子,才会在那个时间点过来搭话,好阻止拉撒禄回来捣乱。
咳呕──少女吐出了一口浑浊的血。
拉撒禄在长叹一口气后,好不容易将身子从墙边抽开。他走到了少女的身旁,关上了窗户。
也不晓得少女是应该死在这里,还是刻意被留了一命。虽然这点还无从得知,但死亡确实是不可逆之事,就算泡了名闻遐迩的巴斯温泉也无法治愈。
对少女痛下杀手固然容易,但若判断有误的话,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过错。凡事总是该从最难之处开始挑战,既然随时都能杀害这名少女,那暂时让她活著也无妨。现在最该避免的状况,就是在烦恼苦思上浪费太多时间,害得这名少女丢掉了性命。
轰──在余音缭绕的雅芳河水声再次传来的同时,拉撒禄低声说道:
「总之先找医生来,然后要打扫房间啊。」
这下恐怕得冒雨出门寻找莉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