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 巴斯之王

巴斯有个名为集会厅的建筑物。

这可以说是发展程度蒸蒸日上的巴斯镇的近代化象徵。

这里原本只是个穷乡僻壤,镇上有的也只是些粗陋的建筑物。若是想办戏剧或是舞会,就只能包下整座市民会馆,而且设备也显得相当寒酸。虽说随著入浴客的增加,巴斯也搭建了帮浦室,但由于是紧邻著温泉的建筑物,吵闹声不绝于耳,并非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场所。

自然而然地,造访此地的上流阶级们开始要求搭建配得上他们身分的建筑物,而被冠上「集会厅(Assembly Room)」之名的建筑物也就此诞生。

这座建筑物亦被用来作为舞会的场地,而且「白亮如新」。

这既能用来形容这座建筑物的柱子和墙壁,也能用于形容空气的清洁程度,同时亦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反射出来的光芒,更是领受过这些体验后得来的印象。

为了维持建材的白净,雇用了大量的打扫人力;为了疏通难闻的空气,而在不在乎窗税的前提下打造了大量的窗户;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座吊灯,展露出一旦入了夜会点亮无数的蜡烛以及供给其之财力。

换句话说,通常会聚集在此地的人们,都是和拉撒禄不会有任何关连的人士。由于居住的世界天差地别,光是待在里头,就让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在收留了无名少女的一周后的下午,拉撒禄正懒洋洋地待在这座集会厅的其中一隅。

「───事情的梗概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在一个星期前捡了个差点死掉的小鬼。」

「啥!」

由于早就料到回过头来的爱蒂丝会发出如此尖锐的叫声回应,拉撒禄从一开始就塞住了耳朵,但即使如此,刺耳的声响还是从指缝间灌了进来。

接著,他挥了挥手要爱蒂丝看回前方。虽说拉撒禄徵得了站在身后的许可,但不管是在赌局中回头还是看向他处,都不能算是符合礼仪的行为。

在白昼期间,集会厅经常被当成巴斯的赌场场地。

而今天的大厅也和往常一样门庭若市,每一桌赌桌都有几名上流人士为扑克牌或赌骰子的结果或喜或忧。然而,这里的氛围和拉撒禄过去所知的赌场实在是大相径庭。

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人们,都不是为了糊口而赌博的,而且这里也不会有那种赌上全副身家或是性命的残忍赌局。说起来,他们就只是将口袋里的多余金钱放上赌桌,为的是享受游玩的乐趣。

就算撇开好坏的观念,拉撒禄会感觉与以往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拉撒禄和爱蒂丝正待在这座集会厅的一隅。爱蒂丝坐在扑克牌罗列的桌子前方,拉撒禄则是站在她所坐的椅子后方。

两人是以观光的心态来到集会厅游玩的,而莉拉和菲莉并没有跟来。虽说这里的身分管制并没有太过严苛,但因为不清楚哪边有可能会触犯到底线,因此两人并没有与之同行。

由于爱蒂丝的赌博功力并不到家,拉撒禄便担任指点的角色,这样的安排也让同桌的其他三名玩家爽快地同意了。

爱蒂丝接过了送到面前的牌,悄声询问起拉撒禄:

「欸,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都到了现在,你才提起一个星期前的事呀?」

拉撒禄回想著潜入旅馆的某人以及倒在客房里的少女,摇摇头说道:

「毕竟我不晓得犯人是谁,而且那个小鬼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

「你不是说有个疑似小偷一类的可疑人物闯空门吗!」

「哎,也不能否定有那种可能性啦。」

偶然闯空门的小偷基于某种理由带了个女孩子在身边,在踏入客房后突然对女孩子施暴,然后就这么弃之不顾。是啊是啊,还真是有可能喔──拉撒禄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在事发后,拉撒禄请旅馆老板找了医生过来,随即便将少女搬出了房间。而在这整整一周内,少女都没有恢复到能够说话的状态。

因此,就算在这段期间内提及此事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

「要是听到发生了这么血腥的事件,你哪还有心情在巴斯观光啊?」

「…………你虽然讲得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但其实根本只是忘了有这回事吧?」

爱蒂丝著实敏锐。拉撒禄耸了耸肩。

「总之,根据医生的评估,她到了今天就应该能说话了。」

两人目前参加的赌局,是扑克的前身之一、名为吹牛的牌戏。玩家在支付参加费后,就会有牌──牌的张数多寡会随地区而异,这里发的是五张──发到手边,而玩家仅有一次交换手牌的机会。

获胜的条件有二──其一是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玩家全在下注阶段退出赌局,其二则是持续赌到剩下两名玩家,并以牌型的大小一较高下。

但说归说,今天的拉撒禄参与赌局的次数并不多。

(看来现在还不到让我下场赌博的时候啊…………)

他窥视著周遭的状况,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便士」凯因德之名如今已是名闻遐迩,这座城镇当然也不例外,甚至连坐在这张赌桌前的所有人都耳闻过「便士」凯因德的事迹。

他轻叹了一口气。明明就是为了避风头才逃出帝都的,但已经打下的风评却是如影随形,而他终究无法逃离自己种下的果。

如此这般,他就算进了赌场也无法参与赌局,但起码还是比在帝都的处境好上许多。

有人曾告知过拉撒禄,这座城镇正处于对立的状态。

(然而,「根本没有对立的气氛啊」。)

要不是周遭有人,他肯定早就狠狠地皱起眉头了吧。

基于上述的理由,他以爱蒂丝指导人的身分,在这一周内于集会厅努力地赌博著。而在这段期间,拉撒禄也读取著这栋建筑物的访客们的心思。

就结论来说,拉撒禄并没有从中看出对立的情绪。

踏入这座集会厅的人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来认真赌博的。若这座城镇出现了分裂对立的氛围,那肯定会暴露在这座赌场之中──毕竟这里是最适合谪贬对手的场所。然而,这里没有出现支持仪典长威布斯塔或是副仪典长纳许的氛围,就只是充斥著雍容华贵的上流氛围。

应当存在的对立却不存在于赌场。

这矛盾的状况让拉撒禄压抑住下场赌博的想法。这就像是因为想不起其中一个小节,而从头翻阅起圣经般的心情。明明知道就落在其中的某处,却怎么也遍寻不著。在这样的状况下,除了给予爱蒂丝建议之外,他暂时不打算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在又过了几局赌博后,拉撒禄做出了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的结论。回应他人的闲聊让他口乾舌燥,连连陪笑也让他的脸庞痉挛起来。

然后──他的眼角偶然地瞥到了荷官的手指。这里的荷官采轮流制,目前则是由坐在爱蒂丝右侧的男子担任。男子的手指在这有了奇妙的动作。

五张牌发了下来。在看到手牌后,爱蒂丝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哎呀。」

以一名赌局参与者来说,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失当,但拉撒禄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展露在她手中的牌面为Q、Q、Q、7、4──从一开始就凑到了三条的牌型。

爱蒂丝虽然试图压抑,却仍是忍不住在嘴角渗出笑意,并朝著拉撒禄瞥了过去。对于她太过露骨的态度,拉撒禄先是摇了摇头,接著凑近她的脸孔,快嘴说了一句:

「不要交换,直接停牌。」

「…………咦?」

在爱蒂丝的回应传来之前,拉撒禄便离开了赌桌。担任荷官的男子侧起头。

「哦,您今天也一样不参与赌博吗?」

「我喝得有点多了,该去步道散散步好醒点酒啦。」

他没理会对于指示大感困惑的爱蒂丝,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集会厅。

集会厅旁有著能让人游玩保龄球的广场,广场周遭则种植了行道树。一条小径在行道树间蜿蜒连绵,意图塑造出罗曼蒂克的气氛。一旦入了夜,集会厅就会有乐团演奏,这条步道就是开放给邂逅的男女所用,让他们能在聆听远方音乐的同时,漫步在黑暗的小径之中。

在支付了被收得理直气壮的入场费后,拉撒禄叹了口气。

虽说只要有其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展露出得体的绅士风范,但会不会为此疲惫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能从那个地方脱身,拉撒禄就甘愿花掉这十余先令的钱。

在爱蒂丝玩过瘾之前,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正当他冒出这股念头时,有人搭了话。

「先生,不好意思。」

是一道细微的女性嗓声。拉撒禄之所以反射性地皱起眉头,是因为这让他想起这一周内都无法言语的那名少女。

一名女子朝著拉撒禄走近。她似乎是尾随著离开集会厅的拉撒禄而来。

那是一名美丽──却显得有些病态的女子。

她的双颊凹陷,嘴角有瘀青,脖子纤细得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断掉似的,身体则像是被沉重的礼服拖得垮

垮的。女子的年纪应该是在三十上下,但那股厌世的氛围让她看起来像是多上了一倍的年龄。

而正因如此病态,才让这名女子看来格外美丽。

要是她的双颊红润,瘀青消退,那想必看起来就不会这么有魅力了。她像是以伤疤作妆,以不幸作为饰品似的,散发著一股魔幻的妖艳气息。

当然,若是这么直白地夸赞对方,也不见得会博得对方的开心。

与外表相当搭衬的微微颤声,自欠缺血色的唇瓣透出。

「请问……您那样做真的不要紧吗?」

「啥?」

「游戏……不是才进行到一半吗?」

虽然看不见集会厅的状况,但差不多是换下一批客人进场的时候了吧。拉撒禄脑中清楚浮现里头的光景,接著耸了耸肩。

他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最后还是顺著脑中的想法做出回答:

「反正就算不留下来看,我也知道那一局已经结束了。爱蒂丝手中的牌是三条,荷官会在下注的阶段退出。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著爱蒂丝停牌,但最后会是爱蒂丝获胜。顺带一提,荷官手中的牌是数字比爱蒂丝小的三条。」

他像是要远离集会厅似的在步道上迈步。有做过良好保养的步道相当平坦,如此平坦的步道反而让拉撒禄难以习惯。

才发现女子没跟上来,看来她大概是先回了集会厅一趟。从她为了确认拉撒禄话语的真伪而特地跑了一趟这点来看,说不定个性相当老实。

过没多久,方才那名女子便从后方追了上来。她一脸愕然,像是看到了什么超乎常规的东西似的,而就连这样的表情,在女子的脸上也能表露得阴沉黯淡,让拉撒禄感到很是有趣。

「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为何拉撒禄大人能预料得如此准确呢?」

「…………」

拉撒禄不发一语,做出了像是在打量自己全身的动作。

「…………不好意思?」

「不,没事。毕竟最近不管是谁,都是以一副认识我的态度上来搭话啊,我还以为是有名牌挂在衣服的哪个角落呢。」

女子露出了自卑的笑容带过了这个无聊的笑话。

「是、是我失礼了。我名为芳妮•马雷。」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觉得她应该是与「愉快(Funny)」最无缘的女子才对,随即才想到应该是「芳妮(Fanny)」这个人名。

「芳妮•马雷是吧。哎,芳妮啊,刚刚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在发牌的阶段,爱蒂丝──就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小丫头凑到了三条Q,然后担任荷官的男子对牌堆动了手脚。照正常思路来说,在手上凑到了三条的时候,会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种而已。」

「呃……交换两张手牌,是吗?」

「是啊。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回去再确认一遍吧。因为坐爱蒂丝左边的家伙已经换了两张牌,就代表他手边的牌至少有一对的牌型,再来只要从牌堆上抽两张牌,就能凑到一对。」

芳妮将头向后转去。明明从这里看不见内部状况,但她似乎试图去确认的样子。

「换句话说,如此一来,爱蒂丝的手里就会凑出葫芦的牌型。」

这不是很好吗?──拉撒禄轻轻接下了芳妮带有此意的视线,想像起那样的状况。

若是爱蒂丝决定交换两张牌的话,便会从左侧的两名男子依序换牌,最后则是荷官进行交换。那两名男子会交换的手牌数量肯定已经在荷官的掌握之中──这并不是指两名男子是共谋,而是荷官发给他们的手牌,会让他们不得不交换特定数量的牌。

最后荷官则是会换三张牌。在吹牛这个游戏之中,玩家没有刻意拆散对子的必要,换句话说,荷官手里是一对──接著只有从牌堆里换来的三张牌,而爱蒂丝的手边则是有一副完整的葫芦。

是该下大注的时候了──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然而,要是真的就这么赌下去的话,荷官就会亮出一副铁支的牌型呢,真是不可思议。担任荷官的男子恐怕会笑著说『我抽牌的手气真不错』吧。」

「…………您的意思是,牌堆上方的几张牌已经被排列出特定的顺序了?」

「大概吧。所以那个当下的正确判断,就是不要换牌。」

拉撒禄所下的指示,让荷官设计过的牌堆顺序出现了两张的误差。仅仅这么一个动作,就能让爱蒂丝维持三条的牌型,而荷官则是会在抽不到目标牌的状态下结束这一局。

既然都特定对爱蒂丝设下了这样的圈套,就代表其他的玩家们手中被发到的都是些小牌,而能赢过三条Q的牌型,就只有三条K或三条A而已。一个上道的老千,是不会刻意把这种大牌发给自己的。

也不晓得是听出名堂了,还是放弃理解了,只见芳妮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看了过来。

「您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么多事吗?」

「我甚至还有空去思考晚餐该吃什么啊。」

「也、也是呢。毕竟拉撒禄大人是一位鼎鼎大名的赌博师。对不起,那个,我并没有要侮辱您的意思。」

说到这里,芳妮微微地侧过了头。

「不过,将这些内幕告诉我真的好吗?」

听她讲话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没意会到拉撒禄只是顺著她的提问做出回答而已。

哎,不过,会这样问也是无可厚非。拉撒禄伸手抵著下颚,说道:

「…………应该是不太好吧。」

「…………是呀。」

困扰的表情与这名女子相当匹配。

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有所察觉──自己的行动方针似乎有些动摇了。

「总觉得像这样滔滔不绝并不符我原本的作风,不过,该怎么讲啊。」

拉撒禄抬头望天。从林木缝隙间窥见的天空呈现著如铅般的浅灰色,看起来既像是随时都会降雨,也像是接著会大大放晴。

「老实说,我对目前的立场有些拿捏不定。」

「…………您说立场?」

「换句话说,就是我该在这座城镇做什么事的意思。」

想在巴斯重现过去的帝都生活,当一名「靠著赚小钱维生的吝啬赌博师」,想必是难如登天吧。

然而,他对于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却还没理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究竟是该仗著「便士」凯因德的响亮名号过活?还是该舍弃这个名号,心甘情愿地伏地讨饶?

无论那个选项,对他来说都还欠缺临门一脚,因此在应对事件时也变得散漫许多。

在这一个星期,他过的是成天玩乐的生活。在集会厅里,他没有亲自下场赌博,而是躲在爱蒂丝的身后,但会避开那些他看得穿的老千。不过,他刻意挑在换牌的前一刻逃出室内,让「是不是被拉撒禄看穿伎俩」的问题悬而未决。即使如此,在被只听过名字的女人问及这件事时,他却又爽快地抖出内幕。

他对于这些状况的应对都过于散漫。虽然知道自己迟早得选择其中一边,但却一直欠缺著能让他做出决定的参考资讯。

拉撒禄蓦地停下脚步,将身子转了过去,直视起她黑色的眸子。

「所以,芳妮,你是出于何种目的过来向我搭话的?」

她肯定怀有某种特殊目的。毕竟若只是想和拉撒禄缔结友谊的话,那只要在集会厅里向他搭话即可。

她特地在拉撒禄走出集会厅后追了上来,还挑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前来搭话,这肯定是基于某种目的,因此拉撒禄才会像这样与她对答。只要能理解个中缘由,肯定有助于拉撒禄决定自己的立场。

被这么一问,芳妮惊颤地抽了一下肩膀。明明拉撒禄的口气不怎么凶悍,但芳妮却像是想讨好他似的,频频地游移著视线。

「对、对不起。也是呢,都是我突然向您搭话,还连连发问,真是太失礼了。」

「我可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

「对不起。那个,我的朋友──一名熟人开设了赌场。所以,呃,说什么都想招待拉撒禄大人上门光临。」

「…………赌场?」

「咿,是,就是这样。」

根据禁赌令,在赌场一类的地点赌博被视为违法行为。根据拉撒禄所知,除了没受到禁令规范的集会厅之外,这里没有其他可以聚赌的场所。

「哦──?」

「那个,地址在此。」

他收下一张小纸片,上头写了些注记。拉撒禄在读过纸片上的地址后,在脑中描绘出简易的地图。

该处应该不是位于集会厅和公众浴场这类被整顿为观光胜地的区块,而是远离市镇中心的老旧住宅区才对。

在向拉撒禄递出便条后,芳妮就像是在害怕著某些东西似的,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接著她以心神不宁的动作垂下了头。

「那个,我要传的话就到此为止,请恕我失礼了。对不起。」

便条的纸质算是上乘,但却缺乏装饰,写在上头的则是刚硬的男人字迹。拉撒禄想像著写下这便条的人物形象,同时挥了挥手,没把

视线投向芳妮。

芳妮的脚从拉撒禄的视野之外离去──但过没多久,她又踩著脚步跑了回来。

「那、那个,不好意思。」

「啥?」

「这、这也请您收下。那、那我失陪了。」

芳妮将另一张便条塞入了拉撒禄的手中。接著,她这次真的消失在林木的缝隙后方了。

第二张便条上同样写著一行住址。

那与第一张便条的住处不同。纸质显得粗糙,还像是从某物上头硬撕下来似的有著毛边。上头的文字显得窄而纤细,那略带歪斜的文字,证明了这与前一张便条的下笔者并非同一人所写。

他以指腹搓了一下第二张便条,黑色的文字随即晕染开来。拉撒禄无言地将沾到指尖上的墨汁擦拭乾净。

拉撒禄将两张便条一起塞入口袋,嘟嚷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就是了……」

拉撒禄心想爱蒂丝差不多该结束赌局出来找他,于是将视线朝著集会厅投去。然而,映入拉撒禄眼里的,却是朝著他走来的一名佣人。

「啊,您是拉撒禄大人对吧?方才爱蒂丝大人托我传话,说是身有要事,希望您先行离去。」

「…………喔,知道了。」

基本上,拉撒禄还是很看得起爱蒂丝的能力。他先前虽然交代过捡到一名可疑少女的经纬,以及接下来要去探望少女的预定,但从爱蒂丝仍是不惜耽搁自己的行程来看,她恐怕是认定这起要事真的很重要吧。

即使如此,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感仍是挥之不去。

那就像是被棉花缓缓勒住了脖子一般──也像是明知水底下出了事,自己却只能在海上呆然眺望水中阴影般的心情。

「尽是一群恣意妄为的家伙。」

拉撒禄对著天空轻声咕哝道。

巴斯也有医生天堂之称。

毕竟这里原本就是以温泉治疗出名的城镇,只要聚集在此的病人一多,医生的数量自然也会随之增加。若是单就医疗品质,这里就算和帝都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而拉撒禄安置陌生少女的地方,就位于离旅馆不远的一处医院。

拉撒禄引领著莉拉,走进了怎么看都像是在民宅门口悬挂了「医院」两字招牌的建筑物。由于他拜托菲莉前去集会厅照顾爱蒂丝,因此菲莉没有跟来。

在开门后,这家医院的医生随之映入眼里。不过,要不是事前知情的话,应该也不会把这名男子看成医生吧。明明还是大白天,他却是浑身酒气,脸色赤红,正仰躺在椅子上头。你也该好好工作吧──拉撒禄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冒出了这个念头。

「嗨──要找小鬼的话,她已经在二楼醒过来了。她真是吵得要命,快把她带回去吧。」

「你这应对客人的态度也太扯了吧?」

听到年约五十的医生那口无遮拦的说话态度,让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话又说回来,若是扣除正牌的医院不算,从事民间医疗的自营医生,几乎都是在家开业的状态。光是像这样懒洋洋地待在自宅,要患者自行搭理的态度,就称不上是合格的医生了。

之所以会有这类医生,也是因为造访此地的客人会产生注重隐私的要求,而拉撒禄也是基于类似的理由,才会将少女扔至他的住处暂作收留。

「哎,突然塞了个小鬼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啊。」

「这你就别在意了,反正我现在很闲啊。」

「很闲?」

「因为最近建了座取得了政府许可的正牌医院,我们这些庸医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哦──拉撒禄随口应了一声。就这么一看,这座住宅里确实是没有其他候诊的病患。

「…………」

莉拉似乎对医生怀有恐惧,一直躲在拉撒禄的背后,但她似乎对医生的住处本身很有兴趣,只见她充满好奇心地四下打量。温泉味、药味和难以清除的血腥味彷佛都深深渗入了壁漆之中。

玄关的大门似乎一直是敞开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来者不拒,这时刚好有只猫儿从脚底窜过,一路跑向房间的深处。

「你打算怎么做?要待在这里吗?还是要跟过来?」

少女上个星期所受的伤势相当重,就算能说话了,恐怕也还不到完全痊愈的状态。拉撒禄这么想著询问莉拉后,只见她摇了摇头。

『我和您、去。』

「这样啊。好吧,如果觉得看不下去的话,就待到房门外头吧。」

「别偷看其他的房间啊。你们应该也不想被人偷看吧?我可不想惹出事端。」

「这我知道啦。」

对于拉撒禄的应答,男子的回应仅是仰躺著身子甩了甩右脚。

他一边坚守忠告,注意不让自己瞥见其他房间,一边踏上了二楼。这间房子里肯定有好几间房间当作病房使用,其中想必也有病患入住。既然会刻意找上这种看似不太可靠的大夫,那要是不小心看到这些病患的长相,恐怕真的会惹祸上身。

他很快就知道少女待在哪一间房里了──因为就只有一间房间格外吵闹,连人在门外都听得到噪音。

在叹了口气后,拉撒禄打开了门。

「啊,欢迎光临!」

一道通透的快活嗓声投了过来。

「…………嗨。」

「初次见面!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不对吗!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你吗?那就不该说初次见面,而是要说谢谢你才对呢!」

虽然这的确是他与少女第二次见面,但首次相遇时的她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容貌为何。时至今日,拉撒禄才头一次见到稳稳地坐在床铺上的少女脸庞。

她的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吧。若是摘去遮住她半张脸蛋的绷带,就会露出一张淘气的脸孔,即使只是坐在床上,她看起来仍是静不下心似的晃著身子,而这也反映出和脸孔相似的气质。她目前露出来的左眼,正浮现出纯粹的喜悦之情眺望著拉撒禄。

少女有著亮色系的头发,卷翘得十分厉害。由于受伤的关系,胡乱交缠的头发放了下来,像颗茧般将她的身子包覆起来。

根据医生的说法,她全身上下都有严重挫伤,但似乎并未形成骨折,就连受创最严重的右臂,也只是骨头裂开而已。

(不过,该怎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沮丧啊。)

稍作打量的拉撒禄这么想著。

以一名被不明人士痛殴过一阵的被害人来说,少女的态度显得过于开朗。若是换个角度,视她为「长期昏睡后,发现自己睡在没印象的屋子里的少女」,那这样的态度也同样有异。

一般来说,在这种状况下应当会表现出困惑、恐惧或是警戒心才对。原本想像著少女会裹著被单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拉撒禄,对少女的态度有些不解。

为防万一,他让莉拉站在房门的出入口,并在房内的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是啊,总之───」

「───咦,大哥。大哥你是男人吗?」

看著歪起头的少女,反而是拉撒禄心生疑惑。

难道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吗──他虽然皱起眉头,但少女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拉撒禄,并对他眨了眨眼。那对焦茶色的双眼正上下窥探著拉撒禄的身子。

「啊?我看起来像女人吗?」

「是男人。是男人呢!那──呃──」

咚──少女动作粗鲁地下了床。也许是被绷带包覆的脚痛了起来,只见她的脸有一瞬间皱了一下。不过,少女就这么走近拉撒禄的身边,倏地碰触了他的脸庞。

拉撒禄为之一惊。

一般来说,拉撒禄不会疏忽到让他人凑至这么近的距离,但少女刚才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疏于防范,而且不带任何感情。在拉撒禄内心的警钟敲响前,少女便欺近到他的身边。

两人的视线在近处相交。

「『柏勒洛丰』。」

「…………啥?」

「是传话噢。父亲大人他啊,要人家向接下来碰上的三个男人说出这句话!『柏勒洛丰』,人家确实传过去喽?要记得哟?」

少女「砰」地坐回了床上,以粗鲁的动作抱住了双膝。由于身负重伤的她没办法穿好礼服,因此现在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连身裙,但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衣襬位置。

「…………」

柏勒洛丰──他在内心反射性地复颂起来。少女虽然说是传话,但拉撒禄并没有联想到任何东西。

「人家也对医生叔叔说过了,所以还剩下一个人呢──」

听她这么自言自语,拉撒禄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连「传话」这个词的意义都没有正确理解。

拉撒禄重整心神,主动开了口:

「所以,让我问你一句,你是谁?」

「人家是朱莉安娜哟!」

这个问句里的「谁」,也包括了询问她的来历和身分,以及为何会在拉撒禄的房间遭到施暴。但少女──朱莉安娜像是听不出个中含意似的,在做出这般回答后便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就是认定自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说明

拉撒禄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用力闭紧了眼睛一下。

「这样啊,朱莉安娜。你是哪里的朱莉安娜?」

「哪里?人家就是人家呀。」

「姓氏呢?」

「杏市?」

「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说起来这里是哪里呀?人家还是第一次走出宅邸呢!」

「那个叫『父亲大人』的名字是?」

「父亲大人就是父亲大人呀!人家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假的。」

让人头痛的是,就拉撒禄的判断,朱莉安娜似乎没有在说谎。虽说她也可能是个连拉撒禄都能唬过去的骗术高手,但不管怎么看,朱莉安娜都只是个纯真无邪的平凡少女,而对于拉撒禄的问题,她也是认真回应。

至于她认真回答的答案没能提供任何帮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目前的对答之中,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拉撒禄还没能套出任何有用的资讯。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嘎吱声,并转过头去,朝著站在门口的莉拉招了招手。让莉拉待在门口原本就是为了预防少女过度怀有攻击性的状况发生,但如今这么做已毫无意义。就目前看来,这名少女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存在。

「你怎么看?顺带一提,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大麻烦,所以很想扔掉她直接走人。」

「…………」

「别瞪我啦。我不会这么做的啦──大概吧。」

莉拉虽然以半信半疑的神情接下了拉撒禄的话语,但随即便在木板上振笔疾书。她将写下短短一句的木板亮给了朱莉安娜看。

『初次见面。』

「哦──?初次见面!你竟然会写字,这就叫做『高深莫测』对吧!」

『我是、莉拉。他是、主人,拉撒禄•凯因德。我们、正在、旅行。』

「喔喔──旅行呀。人家也想出去旅行看看呢,真希望父亲大人能带人家去。不过,这块板子好像很方便呢,也请父亲大人做一个给人家好了?」

莉拉朝著拉撒禄瞥了一眼。他知道莉拉这个眼神代表的意思──朱莉安娜是以相当流畅的动作阅读文字。从她的反应来看,她显然是属于平日就会阅读文字的阶级,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是富裕人家出身。

(不管怎么想,接下来会发生的尽是些坏事啊……)

他在脑海里画出了天秤。

是要杀朱莉安娜?还是不杀?拉撒禄在旅馆捡到她的那天倾向「帮她」的天秤上,添加了「少女的状况明显不对劲」这条但书。

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目前还没有越过底线。虽然脑子里的天秤正不稳定地摇晃著,但终究还是在紧要关头上稍稍倾向了「帮助朱莉安娜」的那一头。

「朱莉安娜,你在我的房间里被人施暴后昏倒了。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啊,对喔。有这回事呢。那真是痛得要命呢!」

「然后,你不晓得自己住家的地址为何,我也不知道。除了朱莉安娜这个名字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线索。」

「呃,喔──?」

「总之,该怎么说,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家的地址之前,你愿意让我暂时收留吗?如果你有其他的门路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话虽如此,不过朱莉安娜似乎从未踏出宅邸一步。虽然不晓得她这样是否算是正常,但上流阶级的子女足不出户可说是稀松平常的状况。他不觉得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女对外界能有多少认知。

一如他的预期,朱莉安娜的脸庞登时亮了起来。

「谢谢你!大哥你人真好!」

「我才不是好人啦。」

若是打算让朱莉安娜活下去,那安置在自己的手边自然是最佳选择。如此一来,若是察觉到让她待在身边就是风险所在,就能迅速地了结她的性命。拉撒禄能藉此掌握住朱莉安娜的生杀大权。

「…………」

至于莉拉则是紧紧盯著陷入沉思的拉撒禄。

「只要别动得太激烈,就不至于会影响到伤势。再过个十来天,就可以拆绷带啦。虽然最严重的后遗症主要会出现在精神层面,但就那个小鬼的状况来看,应该是不用担心啦。」

虽说决定收留朱莉安娜,但终究没办法让她以这样的模样直接见人。拉撒禄让莉拉协助朱莉安娜整理打扮,接著走出了房间步下阶梯。

他付清了医疗费用,把变得轻盈许多的钱包揣入怀中。拉撒禄一边听著剩余药物和治疗伤口的方式,一边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看的?让朱莉安娜受伤的犯人,究竟是打算痛下杀手呢,还是只打算打伤她而已?」

医生懒懒地瘫坐著,在仰望虚空几秒后,以浑浊的双眼扫向拉撒禄。

「被痛揍超过十次的小鬼现在竟然还能活蹦乱跳,证明犯人挑选凶器的眼光很差啊。」

「换句话说,犯人不打算要她的命?」

「这可难说。我不认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精心挑选行凶的器具。不管是想杀却没杀成,或是明明没有杀念却失手杀人的例子,都可以说是多不胜数啊。」

的确如此──拉撒禄耸了耸肩。

原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医生这时又以嘟嚷的口吻补了一句:

「不过,那感觉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要发狠揍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类这种生物其实意外善良,会在无意识之中制止自己痛下杀手,也因为如此,一个人在痛揍另一个人的时候,其身上的伤势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某几个部位。因为人是会去选择疼痛但难以致命的地方进行攻击。」

拉撒禄无言地点点头。

在大打出手的时候,基本上很少有人忽然就戳瞎对方的眼睛,或是割断对方的耳朵。对于在社会上生活的人们来说,或多或少都会学会手下留情或是妥协的本事。毕竟伤害他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医生的手指在空中缓缓游移,像是在指出受伤的部位似的。不过,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空间,拉撒禄也看得一头雾水。

「那个小鬼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个物品。」

「…………你是指伤势的分布状况吗?」

「是啊。那些伤并没有集中的倾向,虽然不晓得问题究竟是出在揍人者还是被揍者身上,但无论如何,整体的伤势分布实在是很古怪──她全身上下都被狠很打过。这已经是破坏物品的手法了。」

「原来如此。这是很宝贵的意见,谢谢你了。」

「要感谢我的话就送些酒或女人过来吧。像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比较高挑的女仆之类的。」

「我又不是她的雇主,想搭讪的话就自己想办法吧。」

也许没有这么做的冲劲吧,只见医生的身子沉入了沙发之中,过没多久就发出了打呼声。原本在他脚边舔舐地上酒滴的猫儿跳了起来,在他的肚子上坐了下来,原先嘹亮的打呼声随即变得沙哑低沉。

「不过,这会不会太冲动了…………?」

拉撒禄回忆著记忆中浑身是血的少女,这么喃喃说道。虽说明白这是不得不为的状况,但就这么决定收留她,或许还是有点太冲动了。

「让你久等了!」

这时,莉拉等人总算从二楼下来了。虽然讲话带著朝气,但伤势似乎仍在作痛,因此朱莉安娜是撑著莉拉的肩膀行走的。

「哎,无所谓啦。回去吧。」

「…………」

由于还在协助朱莉安娜行走,莉拉没能在木板上写字,只能点点头作为回应。担心莉拉无法承担的拉撒禄,原本想叫她把朱莉安娜交给自己,但在他开口之前,朱莉安娜就以自己的双脚站定在地。

「啊,等我一下!」

朱莉安娜朝著医生的身旁走去。她将手伸向呼呼大睡的医生肚子,抱起了慵懒地坐著的猫儿。

被托住腋下、垂挂在半空中的猫发出了一声不太甘愿的鸣叫。朱莉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它的身体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柏勒洛丰』。」

看来那是只公猫。猫像是在回应她似的又叫了一声。

「嗯,这样就完成传话了呢。」

拉撒禄忍不住和莉拉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懂她的父亲大人交代过的「对接下来遇到的三个男人传话」是什么意思,但把猫也算进去的朱莉安娜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拉撒禄让朱莉安娜靠在自己身上──用几乎将她整个人背起来的姿势轻声嘟嚷:

「看来我真的是太冲动了。」

一直到这天的晚上十一点左右,爱蒂丝才回到旅馆。

这时,拉撒禄等人正待在投宿旅馆里的爱蒂丝的房间。这间房比拉撒禄的房间还要大上些许,还塞了两张床铺。昨晚似乎是爱蒂丝睡一张床,莉拉和菲莉睡一张床的分配。

虽然床铺的大小不适合两人共眠,但考量到经济状况吃紧的现在来说也只能出此下策。正在为床上的朱莉安娜更换绷带的莉拉,看到她

遍布伤斑的肌肤后,脸孔登时皱了起来。

忽然间,房门传来了「砰」的一声。

「我回──来噜──」

看到讲话怪腔怪调、推开房门的爱蒂丝,拉撒禄的鼻头一带很快就皱了起来──因为一股酒臭味直接飘入了房间之中。刚刚从房门传来的声音,大概是她没能好好开门,让额头直接撞上门板所发出的声响吧。

爱蒂丝凑在菲莉的身边──应该说更像是被菲莉拖著走似的蹒跚而行。也不晓得菲莉究竟托著她多久,只见她已气喘嘘嘘。

踏入房间的爱蒂丝,对著坐著的拉撒禄的肩头一阵猛拍。

「呜嘻嘻嘻,嘻嘻嘻嘻。怎么样,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吵死了!你好臭,你在说什么啊?」

「呜嘻呜嘻嘻嘻。呜噗。呜噗……」

「等等,等一下,别吐啊。」

「我才不──会──吐──我才没醉呢。还有你听我说啦,我啊,呜嘻嘻,怎么样,你听完可要好好吓一跳喔。」

「你先把话说清楚啦。」

「呜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呼噜。」

「就这样睡了喔。」

原本讲得情绪高昂的爱蒂丝,就这么对著拉撒禄靠了上来。她不仅烫得要命,毫无规律地抽搐的肚子也让拉撒禄感到害怕。总觉得再过几秒,她的嘴里就会喷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了。

「嗯呵呵呵呵。」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的笑声更是教人毛骨悚然。拉撒禄将她抱起后,把她扔到了空床上。爱蒂丝似乎想用趴下的动作拉起被子,但就算把她的动作美化三分,也只能说和濒死抽搐的蚯蚓没两样,总之没能好好裹住身子。

拉撒禄无言地瞥了一眼菲莉,只见菲莉按了按自己的肩膀说道:

「菲莉虽然也不太明白,但大小姐似乎拓展了人脉。」

「有很多吗?」

菲莉以一副不太明白的表情继续开口道:

「她似乎认识了副仪典长『帅哥』纳许的样子。」

「帅哥」纳许──理查•「帅哥」•纳许是这座城镇的副仪典长。他是靠著赌博的本事一路往上爬,当上这座城镇第二把交椅的男子。

「───真的假的。」

拉撒禄将视线投向爱蒂丝,不过她此时已陷入梦乡,嘴里不断冒出阵阵梦呓。

「虽然四处应酬,害得自己烂醉如泥的行为很有大小姐的作风,但这也算是为了调查这座城镇所承担的后果,菲莉希望您能对她温柔一些。」

「啥?」

话说回来,她似乎很介意我帮忙出钱这件事啊──拉撒禄看著爱蒂丝这么想著。他原本认为双方是各取所需的平衡关系,但对于爱蒂丝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拉撒禄叹了口气,姑且帮爱蒂丝盖好被子。爱蒂丝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发出了平静的鼾息。

(不过,和「帅哥」纳许搭上线是怎么回事?所以是他主动过来搭讪的?还是单纯的偶然?无论如何,她会拖到这种时间才回来,就代表舞会上有发生过某些事吧。这次牵线的背后又有什么意图?)

疑问一一浮上心头,并按照顺序排列。还是该等爱蒂丝醒来再好好问过一遍吧,虽说照这种状况来看,她明天早上应该会头痛到说不好话吧。

同时,拉撒禄朝著朱莉安娜的脸孔瞥了一眼。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虽说她看起来确实是对众人谈话的内容感兴趣,却不在乎谁对谁说了些什么话。至少她对于「帅哥」纳许这个名字并没有任何反应。

「就菲莉而言,菲莉比较想知道这位小姐的事。」

换好绷带、清理完毕的莉拉,迅速地写下了文字。

『朱莉安娜。她受了伤、迷路、了。』

「原来如此。初次见面,菲莉名为菲莉。」

朱莉安娜不在乎菲莉那荒唐的自我介绍,而是来回看著刚刚踏入房间的两人。接著,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指著爱蒂丝,歪了歪头。

「欸,这个人是大哥的太太吗?」

「…………啊?」

「你们在旅行对吧?而且感情很好对吧?那就是家人喽。人家觉得,既然是家人的话,那这个人应该就是最像太太的那一个。」

对于这个逻辑过于牵强的理论,拉撒禄忍不住瞠目结舌。

不知为何,在拉撒禄做出回应之前,莉拉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不是、的。』

「是这样吗?」

「她只是我偶然结识的地主之女。是说,我可没有对这种小鬼出手的兴趣。」

「这样呀?那这位叫菲莉的人是你太太吗?」

这回则是由菲莉出声否定。

「他的长相不是菲莉喜欢的类型。」

「喂,你有种再说一遍。」

「要是他愿意将头发剪短些的话……」

「不是太太吗?」

「她是那个地主女儿雇用的女仆。」

嗯──朱莉安娜加深了侧首的幅度,挪动起手指。

「那该不会是莉拉小妹吧?她还是个孩子耶?」

「…………」

大概是被「该不会」或是「孩子」一类的说法打击到了吧,只见莉拉的肩膀稍稍地垮了下来,然后维持这个姿势摇了摇头。

傻眼的拉撒禄垂下眉角,说道:

「她是我的──」

原本打算否定的话语,突然就这么梗在喉头。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和莉拉之间的关系?

对拉撒禄来说,她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但若在这时强势主张她只是一名女仆,又有种欲盖弥彰之感。他不想表现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但如此一来,他就变得找不著合适的用词了。

拉撒禄开始细细打量起莉拉,而她似乎察觉了拉撒禄在想的事情,正眨著那对蓝色的眼睛。在找到能让自己满意的词汇之前,他便耸了耸肩。

「是说,你那种看别人感情好就当成太太的思考模式,还是快点打住吧。」

「可是大哥你们是一起旅行的吧?明明就不是太太,却一起上路?而且还带了三个不是家人的人?」

说著,朱莉安娜捶了一下手心,似乎恍然大悟。

「啊,大哥,你就是所谓的软烂男对吧!」

「…………」

「…………」

「…………喂,哪个人帮我反驳一下啊。」

兀自好眠的爱蒂丝,在这时发出了一声粗鲁的「呼嘎」鼾声。

拉撒禄一行人原本租了两间房,并让男女分住,但现在多了一个朱莉安娜,让众人在分房上出了点问题。

考量到朱莉安娜的伤势,她应该一个人睡一张床比较合适,而爱蒂丝终究还是拒绝与拉撒禄同床,至于拉撒禄则是拒绝和菲莉一起睡──因为他总觉得此举无异于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在分房这件事上,就必然得让朱莉安娜睡在女性房里的其中一张床上,另一张床则是由爱蒂丝和菲莉使用。

「您要像以前一样,将尿床嫁祸给菲莉也没问题哟?」

「我才不会呢──!」

拉撒禄听著睡昏头的爱蒂丝等人的对话,独自先离开了女性房。

「晚安──」

他关上房门,阻绝了朱莉安娜的问候。

他回到了原本只有一个人睡的房里,稍稍思索了一下。现在莉拉应该在隔壁房换上睡衣,过不多时就会走进房里了吧。他在想是不是该等她进来再睡──随即想到要她在清醒的男子面前钻入被窝也未免太过丢人,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索性躺上了床,在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后,便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他虽然担心莉拉会像在无主地那样睡在地板上,但这只是他的多虑。先是传来蜡烛被吹熄的气息,接著原本渗入眼皮底下的光芒便消失了。脚步声直直地朝著床铺走来,随即一具温暖的身体便滑顺地贴上拉撒禄的背部。

鼾息声只过了短短几秒就传了过来。

「…………咦咦──」

拉撒禄以不至于吵醒莉拉的音量小声嘟嚷。

要一起睡觉是出于无奈的决定,而这样的状况没有造成莉拉无法入眠的原因,照理来说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才对。实际上,拉撒禄就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会在床上装睡。

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内心有点不痛快。

莉拉的鼾息健康而规律,这是一件好事,然而,自己完全没被她意识到的这回事,却莫名地让他感到气恼,这也许可以说是男人的通病吧。虽说还不至于让他火冒三丈,但心底却感到些许不愉快。

他在被窝里转身,让脸朝向莉拉的方向。也许照料朱莉安娜耗费了过多的精力吧,每当身体因呼吸而起伏时,就能听到喉咙一带传来「咻咻」的声响。

和与拉撒禄首次相遇时相比,这张脸庞变得标致多了。

这不只是出于血色充盈和四肢多长了肉等理由,也是因为拉撒禄知悉了她的内在所致吧。

想到这里,拉撒禄蓦地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了她的双颊。莉拉

的脸颊富有弹性地扭曲变形,嘴唇还像章鱼一样向前突出。真好玩。

「哎,不过啊……」

在持续掐了一会儿后,莉拉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虽然她最近变得会展露些许笑容,但依旧将拉撒禄视为主人,并对他抱持敬意。像这种略带不悦的表情反而显得稀少罕见。

拉撒禄眺望著脸部变得歪七扭八的莉拉,轻声嘟嚷道:

「差不多是该认赔退出的时候了。」

翌日,拉撒禄在日出的同时醒了过来。虽然他平时都过著昼伏夜出的颓废生活,但若是有事情要办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早起。

当然,有违平日生活的作息,自然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倦怠感。

这座城镇是循著温泉的开放时间展开日程的,换句话说,人们要等过了早上六点后才会开始上街,在这段时间之前的街道,寂静的程度甚至更胜深夜。晨光照亮了无人的街道,勾勒出孤独的浮雕。

拉撒禄静悄悄地迅速换装,坐在床沿,在系鞋带的同时唤道:

「喂,莉拉,起床了。」

「…………」

「还是一样爱赖床啊……」

他刻意把平时都是自己被叫起床的一方,以及先前完全没提过今天要早起等前提束之高阁,夸张地叹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抽出皱巴巴的手帕,朝著莉拉的脸庞一扔,接著等上数十秒。厚实的手帕随著呼吸的动作贴上脸庞,把莉拉的脸庞弄得像是粗制滥造的遗容蜡像。

「…………呜啊!」

「早啊。」

莉拉像是装了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接著她立刻掩住嘴巴。拉撒禄迅速收回手帕,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绑好鞋带。

莉拉虽然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但最后似乎还是放弃询问自己会突然变得呼吸困难的理由。她先是甩了甩头,接著对著拉撒禄递出了木板。

『主人,您早。』

在望向窗外后,莉拉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毕竟这不是拉撒禄平时会起床的时段──甚至可以说是差不多会开始睡觉的时间带。

「莉拉,总之你先去隔壁房换好衣服再过来。我怕麻烦,所以别吵醒其他人。我们要出个门了。」

拉撒禄鲜少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但莉拉并没有询问理由,而是认真地点头回应。

拉撒禄领著换上平时服装的莉拉踏出了旅馆。他并没有雇用轿夫,而是像在铺设了红毯的舞台上阔步似的,走上了巴斯的大街。由于他有明确的目的地,因此脚步毫无迷惘,而比平时小上一些的步伐就这么形成了二重奏。

「总之,我觉得差不多该认赔了。」

「…………?」

「具体来说的话,就是该离开巴斯了。」

「……?」

对于拉撒禄的发言,莉拉侧过了头。她有些辛苦地边走边写,将文字罗列在木板上头。

『巴斯、赌博、旅行、结束、吗?您要、怎么做?』

当初之所以会离开帝都来到巴斯,就是因为他没办法在帝都的赌场正常出入。为了维持自己赌博师的身分,巴斯确实是最佳去处。

不过,这样的评估如今已成了过去。

「现在这镇上正爆发著风波,而我似乎被卷入其中──也说不定。毕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气氛诡异确实是事实。虽然爱蒂丝结识『帅哥』纳许可能仅是单纯的偶然,但就算真是出于偶然,也没办法改变她与风波的中心人物搭上线的事实。」

『危险、吗?』

「说不定啊。但光靠『说不定』这三个字,就足以构成离开此地的理由了。虽说赌博师在这个靠著赌博翻身的城镇确实是如鱼得水,但也不代表能赌的城镇就只有这一座。既然嗅到麻烦事的气味,就该早早脱身才是。」

拉撒禄并没有一定得留在这座城镇的理由──但被迫提早结束观光的爱蒂丝恐怕会埋怨就是了。

没花上太多时间,他就看到了目的地。

「趁现在还有时间,赶快逃离这里吧。」

拉撒禄接近了环绕巴斯市区的石墙。

作为一座渊远流长的城市,巴斯自古以来就被墙壁所环绕著。也不晓得这墙是何时开始打造的,有些地方是由大量的小石头紧压堆叠,有些部分则是以削切成形的新工法井然有序地砌成,这各处都有不同年代和工法的外墙,也能窥探出这座城市的发展。

首先要确认开门时间,接著要预约马车,以及整顿行李。若想顺利通关的话,大概得先和守卫说明一番吧。想要顺利远走高飞,事前的准备还真是不少。

拉撒禄怀著按部就班的心情朝向城门的方向走去──但却在抵达之前被人叫住了。

「喔,麻烦在这里止步。」

那听起来像是在公事公办的沉稳话声。拉撒禄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后,一名男子随即在道路的前方现身。男子的年纪看起来和拉撒禄差不多,以轻浮的动作举起了头戴的帽子。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怎么重要,但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你。」

拉撒禄无言地要对方说下去。

「那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一旦你───」

男子说到一半,以脚底「咚咚」地踏了踏石板地。那里恰好是市区的边界处。

「───越过了这个地方,就会被当作游民喔。」

「啥?」

「游民啦,游民。你应该听说过巴斯有拘留和流放游民的权力吧?」

「………………」

巴斯是一座观光都市,而只要有市政府的授权,就能获得拘留或流放游民的特别许可。

男子轻轻一跳,越过了自己刚刚指示的界线。

「一旦跨过这里,就会变成游民,所以就会遭到拘捕。你想详细知道被拘捕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拉撒禄无言地摇了摇头。只要能掌握到不会受到多正经的待遇就够了。

「太好啦,因为我不太擅长传话啊。老实说你就算详细追问,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呢。」

拉撒禄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后脑杓。

「是谁对你下的指示?大费周章地跑来逮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赌博师,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你如果算是名不见经传的话,这世上的赌徒们就个个是渣滓了。不对,说起来,为什么赌博师有必要用渣滓来形容呢?至于向我下达指示的人物,我自然是不能告诉你了。」

这也很合理。拉撒禄的社会身分在游民之上,若是无视于此,硬是要将他视为游民──先不管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基本上依然还是犯法的。而这世上并不存在会自报名号的犯罪人士。

(简单来说,就是我没办法离开巴斯啊。)

从这名男子的语气推敲,若是认为从其他的城门就得以脱身,恐怕就大错特错了。要是试图强行离开市区,就会被视为游民,至于无论是遭到拘捕还是在被剥光财产后遭到流放,都无法和幸福的未来产生联想。

(哎,任谁都讨厌棋盘上的棋子擅自逃脱吧。看来是我认赔的时间点晚了一拍…………不对,大概在踏入市区的那一刻就来不及了吧。)

拉撒禄拉低视线,看著保持平静的莉拉的发旋。

(该继续认赔吗?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总是有办法熬过去,至于朱莉安娜的去留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总之先和爱蒂丝商量这件事,请她带著菲莉和莉拉离开──这大概就是目前最能规避风险的做法吧。)

只要莉拉她们得以离开巴斯,拉撒禄就只需要想办法明哲保身即可。而他能采取的手段也会增加许多──其中也包括了杀掉朱莉安娜。

莉拉蓦地抬起了脸,与他的视线相交。

「…………」

莉拉伸出了手,揪住了拉撒禄的袖子。不过,这并不是她展露不安的表现,反而像是在坚决主张自己说什么都不肯分离的意志。

啊,刚才我说要快点逃跑的事让想法漏馅了啊──拉撒禄摇了摇头,莉拉则是明确地表示出不打算独自逃跑的念头。

至于在一旁观望的男子在这时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不好意思,看来我真的不太会传话。越过这条线之后,会被视为游民的──并不是你啊,『便士』凯因德。」

男子的视线从拉撒禄的身上挪到了旁侧。他的表情之所以会带了点苦涩,肯定是因为男子只能乖乖遵照上头的指示行动吧。

「…………是莉拉啊。」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会拘捕那个女孩子喔。」

揪著袖子的手用力地晃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别瞪我啦。」

也不晓得拉撒禄在那一瞬间露出了什么样的眼神,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但男子露出了不是在开玩笑的神情举高双手。

(好啦,这男子所说的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单纯的虚张声势?虽然不跨过那条线,就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会被视为游民,但若真有其事的话,好像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啊。)

说起来,就算对奉命行事的男子表露敌意也无济于事。比起在这个节骨眼上抱怨

,还不如表现出乖乖听话的态度对大局较为有利。但即使脑子里冒出这些想法,拉撒禄的眼神也没有变回平时的模样。他闭上眼睛,抬头望天。

「真是的,至少也让我说句『无所谓』吧……」

拉撒禄虽然素来缺乏信仰心,但他的内心仍是有一幅教会的理想样貌。

那应该是帝都的恩人──欧布莱恩神父在拉撒禄的内心逐步培育出来的光景吧。教会就该是老旧而袖珍,置放在讲坛的圣经虽在代代相传下显得陈旧破败,却受过用心的保养,厚实的玻璃表面在经年累月下泛起了波纹,教会的腹地之中还偶尔能看见孤儿们的身影──对于拉撒禄来说,教会的形象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这个层面来说,巴斯的僧院教会可说是全方位的不合格。

「啊──混帐,我原本可是为了找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才来的啊。」

拉撒禄坐在长椅上这么咒骂后,莉拉也含蓄地点了点头。

想在观光胜地的教会寻求宁静真是大错特错。虽然建筑物本身确实有参观的价值──这座建于中世纪并经过修筑的大教堂相当富丽堂皇,称职地扛起了观光景点的门面。

然而,教堂内部却充斥著大量的涂鸦,就算再美丽的门框也会变得毫无价值吧。

吸著巴斯空气变得浮躁的人们,无视于目前正在进行的礼拜大吵大闹著。到处都有人以毫不收敛的音量随意聊天,或是对著美女吹起口哨,甚至还有一群人为递交情书瞎起哄。而踩著虚浮步伐走近莉拉、接著被坐在身旁的拉撒禄瞪得吓跑的人们也是时有所见。

至于在立场上应该劝谏众人的祭司也让人直摇头。不管是再庄严的祈祷或是圣经内容,只要是在堆积到喉咙的脂肪震动之中,自酗酒过度而显得沙哑的喉咙唱颂出来,就显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拉撒禄像是打算让祭司的红鼻子自视野中抹去似的闭起双眼。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没办法逃跑,还被卷入了某种事端之中。但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大剌剌地四下打听巴斯的对立内幕啊。」

『不能、吗?』

「毕竟现在能确定的只有『没办法离开这座城镇』和『似乎被卷入某种事端之中』而已啊。」

虽说这座城镇似乎爆发著仪典长宝座的争夺战,但麻烦的是,拉撒禄被卷进去的不见得就是这档事。若说他是被卷入与此完全无关的斗争算计之中,也很有可能。

「就目前来说,最棘手的状况就是『把我扯进去的是和仪典长之争完全无关的风波,但我却轻率地栽入仪典长的事端之中』。」

他希望能避开在神秘风波将自己卷入的同时,自己又傻傻地跑去搅和仪典长之争的情境之中。

虽说有必要确认将他卷入其中的风波是否与仪典长之争有关,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一筹莫展。

(是说,怎么看都觉得有人在隐瞒资讯…………的样子。这种难以决定行动方针的处境,显然是某人刻意设计的,但该怎么确认才好啊?)

拉撒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睡犬不宜扰(Let sleeping dogs lie),是吗?』

看著罗列在木板上的端正字迹,拉撒禄眨了眨眼,接著胡乱地搔了搔莉拉的头发。看来她在文章上的造诣愈来愈有进步了。莉拉像是很痒似的露出微笑。

「要是轻率地到处询问,和仪典长之争有关的风波就会找上门来……也说不定。所以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四下打探啊……但要是能找个接点探询的话,应该还不至于惹祸上身吧。」

『该怎么、做呢?理察•纳许,舞会、去、吗?』

「嗯──有点难说啊。虽然还没听爱蒂丝详细说明,但似乎是纳许主动过来找她的。」

目前还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单纯出于想款待这名过客少女的温柔心思,还是基于某种和斗争有关之目的的行为。

虽然从长椅的角度看不见,但教会的二楼似乎有乐队在演奏的样子,从刚刚就一直能听到忧郁的小提琴声流泻而来。不过,这演奏的功力还真是烂到家了,每当旋律转向高音时,琴弓就会在弦上刮出摩擦声,混入让人听了不舒服的乾巴巴声响。

「如果将我卷入其中的是其他事件,那和纳许搭上线也不会有问题,毋宁说,为了找个靠山,我更是该与他展开积极的互动才是。」

『相反。仪典长之争、呢?』

「那与纳许走得太近就会很不妙。」

『是这样、吗?』

放空的拉撒禄让左手随著流泻的音乐摆动。他像是下意识地寻找著想像中的小提琴琴颈似的,莉拉的目光则是追寻著他指尖的动作。

「关于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仪典长理察•纳许的权力斗争,对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搅和其中的义务,也没有能判断该加入哪一方的基准。」

若换做是这座城镇的居民视角来看,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呢?

一名在斗争爆发的时期中来到这座城镇的赌博师,在舞会上与理察•纳许搭上了线,还频繁与之会面。

不管怎么看,这名赌博师都是打算认真淌这滩浑水,而且肯定是要加入理察的阵营。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被人认定是纳许的同伴,总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啊。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一直到荒腔走板到听不出原曲的音乐演奏完最后的一个音之前,拉撒禄和莉拉都沉默不语。虽然他期待能灵光一闪,想到能拋下一切逃之夭夭的点子,但光是会依赖这样的想法,就已经是错误的行为了。

随著祭司踩著蹒跚的脚步走下讲台,周遭的人们随之站起。就在拉撒禄以不当一回事的眼神看著人们鱼贯而出的同时,莉拉这时终于拉了拉他的袖子。

『对不起,我想不到、方法。』

「哎,你别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想到,况且光是这样说出口,就有助于厘清现况。」

仔细想想,接下来能采取的行动并不多,若打算尽可能地确保人身安全的话,首要之务果然还是收集资讯吧。若是没能打听出现在影响到整座城镇的风波种类的话,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便条。那是自称芳妮的女子在昨天硬塞给他的东西。第一张便条上面写的似乎是赌场的地址,第二张则不清楚。

「总之,先从赌场下手吧。」

根据拉撒禄的推测,要造访赌场的话,最好挑在日落之后。

因此两人先回了趟旅馆,打发起这段时间。由于今天爱蒂丝和菲莉再次前往了集会厅,因此拉撒禄原本期待这次能过上一段安静恬适的读书时光。

遗憾的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错了。

「欸欸,大哥你是赌博师吗?」

「是啊。」

「人家是第一次遇见赌博师呢!不过意外地感觉挺普通的呢。人家还以为会是长相更──吓人的人呢。」

「这样啊。」

「大哥大哥,赌博师平常都在做什么呀?工作很辛苦吗?至今玩得最开心的是哪种赌博呢?」

「没什么特别的。」

「听人家说嘛听人家说嘛,大哥,回答人家啦!」

虽然朱莉安娜多半没有恶意,但她实在是吵个不停。她绕著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拉撒禄打转窥探,甚至有时候还想坐到他的大腿上。这般模样让人联想到小猫一类的生物。

她的手脚依旧缠著绷带,身上也只有一套薄薄的连身裙。她似乎还不到需要盘起头发的年纪,长得诡异的头发就这么垂落下来。这把长到膝窝的长发,让人从背后看去时,会把她看成一团会动的毛线。

明明拉撒禄没有好好回应,朱莉安娜却迟迟不肯罢休,最后反而是他感到一阵疲惫。

他无奈地抬起视线,只见莉拉完全没察觉拉撒禄的状况,正默默地做著某些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似乎正专注在某件事上,将身子前倾的莉拉手中握著某种物品,正小心翼翼地动著手。

「莉拉,你在干嘛?」

「…………」

他阖上书本站起身子,凑到了莉拉的身旁,并再次开口叫唤:

「你在干嘛?」

「…………呃?」

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她先是反射性地藏起手边的东西,接著才轻轻对拉撒禄递出手里握的物品。

「…………是针线活啊。」

拉撒禄轻轻皱起眉头。

莉拉的手上有针、线和一条白色的手帕。手帕上正以红色的线描绘出某种图样。从缝线排列之紧密来看,这绝非出自外行人的手笔。

内心之所以会浮上困惑的念头,是因为不晓得她拥有这样的技术,以及不记得自己有买针线给她过。

不过,他很快就抹去了内心的困惑。

由于将她雇为女仆,拉撒禄每个星期都会付她薪水,反而是莉拉没增加多少私人物品的

现状才显得异常。虽说她之前也有买过整套茶具组的例子,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算是她工作器具的一部分。

拉撒禄将对于莉拉会自行添购物品而意外的心情隐藏起来,试著扬起嘴角说道:

「缝得挺好的啊。」

「…………」

也许是感到害臊吧,莉拉垂著头胡乱地动著手指,从发丝的缝隙间窥见的耳朵前端也红了起来。

「哇,莉拉小妹好厉害──!」

就连一直缠著拉撒禄的朱莉安娜,也立刻转移了目标靠了过来。也许是察觉她充满好奇的视线吧,莉拉将多余的针和线交到了她的手上。

『要试试、吗?』

「可以试吗!太好了!」

双眼发亮的朱莉安娜坐到了莉拉的身边。若是不去在乎肤色的差异,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姊妹。

「人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呢!」

「…………嗯?你指的是刺绣吗?」

「不是喔,这种被称为针线活的东西,人家全都没玩过!」

哦──应声的拉撒禄思索起来。

针线活是证明女子娴淑和教养的象徵。虽说庶民会选择相对实用的编织或是补丁技术,上流阶级则是会以注重装饰的编蕾丝或刺绣为主,但在大半的社会阶级之中,女性都一定会学习这方面的相关技能。

想必就连爱蒂丝都学过针线活吧。但她给人一种莫名笨拙的印象,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完成就是了。

「你没玩过针线活啊……」

察觉到一件事的拉撒禄,对朱莉安娜投以疑惑的视线。

「你说你从来没踏出宅邸一步过?」

「…………嗯?对!」

也许是已经投入在刺绣之中了吧,朱莉安娜的回应慢得惊人。

拉撒禄端详著她的模样思考起来。在受伤的状态下被扔置在这个房间,接著又被丢到医生的病房,再来则是被带到这间旅馆的房间。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没能好好外出散步,而她本人看起来也对此并不介意。

由于不久之前才体验过受伤卧床的体验,拉撒禄很清楚一直躺在床上会累积不少压力。

「你都没想过要出去走走,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对拉撒禄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朱莉安娜却以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侧起了头。

「没有耶。」

她这么嘟嚷道。

这不是在说谎,也不是不经大脑思考做出的否定。她是认真地听了拉撒禄的问题,并在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才这么做出回答。

正因如此,这回答才会像是吃到沙一般异样。

「…………没有喔。」

「因为只要待在宅邸,然后有父亲大人陪伴的话,人家就别无所求了嘛。虽然做这些事情也很开心,但还是待在家里最棒了!」

心灵扭曲了──拉撒禄先是在内心这么低喃,随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事实正好相反──她的心灵竟然没有丝毫的扭曲。打从心底如此认为的心灵实在是过于纯真,显然不是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价值观。

「你还真喜欢那个父亲大人啊。」

「是呀,人家爱他,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朱莉安娜没察觉拉撒禄苦涩的表情,以斩钉截铁的口吻结束了这番问答。她看来完全只是吐露出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从这段对话之中产生任何的体悟。

对她来说,似乎不管是镇上的风波还是自身的现况,都没有手边的针来得有趣。

「欸欸,这要怎么弄,教人家嘛!」

「…………」

莉拉拿起木板,望向了拉撒禄。她脸上表情的意思差不多是「如果还要继续聊的话,就暂时停下刺绣的教学」。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实对朱莉安娜的来历感兴趣,但倒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毕竟得知内幕也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恶化,还是先观察状况一阵子再来考虑吧。

(况且……)

他在内心补上一句。

难得看到莉拉能为教导他人感到开心的模样,拉撒禄实在是不忍心在这时泼她冷水。

在从轿子上下来并支付费用后,拉撒禄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他怎么样都没办法适应这种交通手段──也许是雇用了便宜轿夫的关系,轿子不仅晃得厉害,还窄得要命,让他的腰部频频生疼。

「要不要顺便来点酒呢?咱们这里可是货色齐全喔。」

轿夫这么向他搭话。看来他们也兼了向乘客兜售酒类饮料的副业。也难怪在路上一直听到匡啷匡啷的声响──拉撒禄这么想著,望向似乎是用来收纳酒瓶的轿子底部。

「我接下来要去的是赌场,哪有人先喝酒再赌的啊?」

「这么说也是啊。」

轿夫应该原本就没有积极推销的打算吧,只见他举起了原本要卖人的酒瓶张嘴便喝,接著塞回原本的放置处。

拉撒禄心里一边想著「这辈子绝对不会和这些家伙买酒」,一边将视线朝著目的地望去。

「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啊。」

这里是离公共温泉浴池和僧院教会有一大段距离的市区角落。从主街道延伸至此的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而露出泥土的路面并不平坦,各处都看得到积水,还飘散著一股难以辨识的腐臭味。

瘦到露出肋骨的野狗横越小径,受到走在路上的人们斥骂。感受到邻近巷弄传来不祥视线的拉撒禄随即移动了几步。要是不小心接近到暗巷一带,难保不会被直接拖进去。看来独自前来的判断是下对了。

芳妮递来的便条所指示的地点,便是在这般气氛的街区一隅,是一间独栋民宅。

石墙看起来斑驳陈旧,要是把琼恩带来这里让他揍上一拳,应该就会直接坍塌下来吧。沾上了路面泥泞的墙壁没经过清理,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废墟,但烟囱确实冒著烟。

拉撒禄先是想了想该如何进门,接著原地踏了几下自脚尖渗入的寒气。就在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准备举手敲门之际,有人叫住了他。

「哦,这可真是奇遇啊,拉撒禄•凯因德。」

只见一名大块头正努力地从轿子里翻出身子。今天也同样握著一柄手杖的这名男子,正是温斯顿。

他以一派轻松的神情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热心工作啊,真是值得赞许。」

拉撒禄虽然想读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温斯顿看起来既像是刻意在此等待拉撒禄,同时也确实像是偶然相遇。

温斯顿很快地支付了轿子的费用后──

「这座城镇也变得宜居许多了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嘟嚷。拉撒禄打量著他的模样,拋出了问题:

「是这样吗?」

「在以前,轿夫可是非常不近人情的行业啊。」

在目送轿子离去后,温斯顿将手杖挟在腋下说道。

「一直到理察•纳许来到此地,将费用统一之前,搭乘轿子总是经常会遇到漫天叫价的状况,相关的纠纷也是层出不穷。」

「对你来说那样不是比较好吗?多走走路减点肥啦。」

「这种身材其实很受女性欢迎喔,年轻人。最近大众都太过追求纤瘦的身材了。」

砰──看著拍了拍自己肚子的温斯顿,拉撒禄决定死了心不再试探。反正想破了头也没用,而且还无所谓。他没回应温斯顿的话语,而是以举到一半的手敲了敲门。也许是打算一同入内吧,只见温斯顿也脚步灵活地排在拉撒禄的后方。

在没人回应的状况下,门被打开了一点点。

「…………进来。」

脸上有疤的一名男子轻声说道。他冷淡的态度和房子里飘散出来的黏稠空气,反而让最近老是在光鲜亮丽的地方打转的拉撒禄涌上一股安心感。

脚底下是裸露出来的砖块,四周都是散放的桌椅。走入后立刻感受到的是呛鼻的石油提灯臭味。由于窗户关得紧紧的,甚至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使用化石燃料的强烈光芒,清清楚楚地照出人们的欲望。

闪烁的数十双眼睛一齐看向拉撒禄和温斯顿。宛如野兽般估量对方强弱和美味与否的视线充斥各处。自暖炉散发出来的热能化为气息,微温地舔舐起拉撒禄的脸颊。

他得费上一番心思,才能压抑住让嘴角上扬的冲动──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帝都敞开家门。他悄悄地将空气灌饱了肺,再呼了出来。欲望、浮沫和毒素渗入了肺泡之中,让他的思路为之一变。

(哎,这也是理所当然。虽说受到了法律限制,但正因为有所受限,人们才会对赌博趋之若鹜啊。)

拉撒禄参加了集会厅的赌博好一阵子。但基本上来说,能在那里赌博的就只有上流阶级的人士。

不过,不是上流阶级的那些人,当然也不会乖乖遵从法令就此戒赌。而这间房子正是这些感情汇聚下来的成果。虽说这里绝对不会开放给外人,但在这座城镇里,想必有好几间这种开设在自宅的赌场吧。

(不过,这里有一股彼此

熟识已久的气息。没错,该怎么说,有一种共同分食的感觉啊。)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瞧出这座赌场的核心位于何处。

一名老者坐在房间的角落。他的身材瘦小,而且似乎不良于行,是坐在轮椅上的。

即使如此,他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存在感。他明明只是坐在角落,以百无聊赖的目光来回扫视,室内的所有人却无不在意著老人的一举一动。就连拉撒禄等人踏入室内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众人正拚了命地关注著老者对这两人的反应。

他看到一名阴沉无比的女子在推轮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芳妮。芳妮•马雷──将拉撒禄引导至此的始作俑者,先是瞥了拉撒禄一眼,接著忽视了他。芳妮以一副对拉撒禄全无兴趣的态度,将轮椅推到了入口附近。

(感觉像是在意外的地方相见,又好似不是如此……)

不过,若要问拉撒禄在哪边与芳妮相见才不会显得不自然,他的答案就会是「坟墓」两个字。

由于芳妮没有主动打招呼,因此拉撒禄也没向她寒暄,而是直接将视线投向老者。

「欢迎你们来啊,『便士』凯因德,还有温斯顿。」

老者身上的水分像是被岁月给刮削殆尽似的,他的脸上布满皱纹,顶上几乎无毛,眼白布满黄斑。拉撒禄若是随意踹去,应该就能把老者的脖子给踢断吧。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软弱无力。

被撕下的无数日历从他身上抽走的,并不是只有水分而已。除了水气之外,似乎就连善心、温情和人类应有的柔性美德一类的事物也从他身上消失了。

不过,他光是存在就让人肌肤生疼的原因,正是因为残留在他全身上下的强烈欲望。留在他体内的只剩下冰冷、沉重和让人害怕的东西,并进一步地凝结起来。他的手指虽然细如枯枝,但从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可以看出这双手还没有失去应有的机能。

「欢迎来到老夫的巴斯。老夫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

每当他发出声音,已经极度乾燥的嘴唇便会迸出裂缝。而从中可以窥见的粉红色的肉,则是与他的表面形象不符地散发出勃勃生机。

仪典长,这城镇风波的另一名主事者。拉撒禄一边想著现在应该已经在集会厅与「帅哥」纳许见面的爱蒂丝,一边缓缓地开口。

「你好。不过我也不是为了来认识你才跑这一趟的,只是来打发时间罢了。」

他虽然刻意挑选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用字遣词,但威布斯塔却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似的,仅是稍稍眯起了眼睛。

「原来如此,你似乎真的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啊。那你呢,温斯顿?你也是来打发时间的吗?」

拉撒禄有一瞬间对他的话语感到意外,但随即有所理解。拉撒禄的养父原本是一名名闻遐迩的赌博师,也听说他年轻时曾云游四方。既然威布斯塔也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那会结交成为知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温斯顿闻言耸耸肩。

「我只是打算过来打个招呼而已。不过,也好,似乎再待一下子也不错。」

他踩著自然的脚步走到墙边,就这么伫足站定。温斯顿既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靠在墙上,甚至没有撑著手杖,就这么稳稳地站著,莫名让人留下印象。温斯顿的站姿之熟练,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如此站立。

威布斯塔先是对他的模样闪过了一丝不快,接著用手对芳妮下达了指示,要她推动轮椅。威布斯塔在移动到中央的桌子后,原本群聚的客人登时慌慌张张地让出了桌子,而威布斯塔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接受了这番光景。

拉撒禄也跟在威布斯塔的身后,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好啦,『便士』凯因德,让我们玩点游戏吧。」

「…………禁赌令被你拋到哪里去了?」

「禁赌令?那当然还存在了,所以这里才会像这样玩起游戏吧?」

对于威布斯塔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拉撒禄皱起了眉头。这时,人在室内角落的温斯顿的说话声夹杂苦笑传了过来。就算在这嘈杂的空间之中,他宏亮的嗓声依然传遍四下。

「所谓的禁赌令,乃是『禁止在特定场所进行特定赌博』的法律,所谓的场所包括了赌场、咖啡厅、酒吧、旅馆和个人住宅等等,至于赌博方面,则是从早早就将吹牛和班帝安一类的玩法列入禁令之中。」

集会厅之所以能够赌博,是因为目前的禁赌令并没有将「集会厅」这个地方纳为禁止赌博的场所。在不受规范的场所进行赌博,自然不会触犯到法律。

这里明显是个人住宅,但这些客人都没有表现出在提防警方查缉的模样。既然如此,那答案想必是和集会厅的状况恰成对比吧。

「玩的是没被纳入禁令的游戏,是吧?」

「正是如此。虽然新的游戏一旦流行起来,就会被纳入禁令遭到查缉,但就像这世上的所有法律一样,修法的动作总是会慢上些许。也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啦。」

看来这座屋子里不会玩吹牛一类的主流游戏,反而是新发明、还不怎么广为人知的游戏站上了那样的地位。

在温斯顿开口说话的期间,威布斯塔找来了其他的玩家。他就近找了两个人补上空位,如此一来便是由四名玩家围绕著桌子而坐。

威布斯塔的手指随意地洗起了扑克牌。

「那我们就开始吧。」

要赌的是什么──拉撒禄一以视线这么询问,威布斯塔随即晃了晃手指。

「凯因德的孩子啊,你听过牌九这个游戏吗?」

所谓的牌九,原本似乎是中国以「天九牌」这种独特牌板所进行的赌博方式。

不过,这座镇上所推行的游戏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牌九。需要专用牌板,又有独特规则的牌九,想在没有相关文化扎根的土地上推广是一件困难的事。

不过,在和禁赌令来回斗法的过程之中,这座城镇的赌徒们想到可以让牌九与这个土地结合,成为在地化的游戏。他们以扑克牌代替牌板,以吹牛取代复杂的规则。只要有搭上赌博的热潮,就能迅速理解游戏的内容,但又带有不至于被纳入禁赌令的原创性,是一种新的赌博。

这就是在这城镇上被称为「牌九」的游戏。

「既然有初来乍到的客人,那第一场庄家就由老夫来当吧。虽然原本下注金是随个人喜好来下的,但这一次就设定成统一的金额吧。老夫想想啊……就设成一克朗吧。」

只要下注金没有高得离谱,拉撒禄就没有唱反调的必要。虽然钱包有些乾扁,但要挤出一克朗倒也还不是问题。

首先,威布斯塔依照玩家的人数,弄成每叠七张牌的牌堆,并发了下来。

拉撒禄确认起手边的牌。黑桃3、梅花J、方块J、方块2、黑桃A、红心5、梅花A。

威布斯塔也在看过手牌后,以背面朝著其他玩家的状态开始挪动顺序。

「规则是这么回事──牌型等基本规则参照吹牛,然后玩家要将手牌分成五张一组的长边,以及两张一组的短边。」

说著,威布斯塔亲自展露了一次分牌的方法。他在自己面前排出了横向排开的五张组(长边),以及纵向排列的两张组(短边)。

「和分牌有关的规则只有一项──短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一旦违反了这个规则,就被视为无条件败北。」

拉撒禄没转动视线,确认著自己手边的牌。

目前他可以用A和J组成两对的牌型。既然牌型的强弱是遵照吹牛的规则,那数字里最强的就是A,其次是K,接著依照数字大小排序,最小的则是2。

换句话说,在目前的状况下,拉撒禄不能在短边摆出A的一对。

为什么要制订这种规则呢──拉撒禄虽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威布斯塔随即就给出了提示:

「在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接下来就是开牌。玩家和庄家要去比较彼此的长边和短边,藉以分出胜负。若长边和短边都强于庄家的话,那就是玩家获胜,可以获得两倍的下注金,若只有一边获胜的话就视为平手,将下注金拿回手边。至于若是两边都输的话,就算是玩家的败北。」

原来如此──拉撒禄在内心感慨。

短边只能用两张牌进行组合,既然手边会收到多达七张的牌,要凑出一对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如果没有「低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这个规则,那长边就有很高的机率会形成一对,让平手的结果连连发生。以赌博来说,这样的节奏会欠缺炒热气氛的要素。

「如果短边没能凑成对,就是以高分牌决胜负对吧?」

对于拉撒禄的问题,威布斯塔仅是点头作为回应。

若手牌里连一对都没有凑成,那就会被称为「高分牌」的牌型。这是连一对都打不过的最弱牌型,若是两方都要用高分牌分出高下的话,就会各以数字最大的一张牌比大小。

其他两名玩家也仿效威布斯塔的动作分出手牌。看著两人的手法,拉撒禄随即明白他们并非这座

城镇的居民。两人的动作相当生涩,看起来就像是初次接触──或是曾经玩过却并不熟练的模样。

(况且,他们好像不认识我啊。)

「便士」凯因德之名在经黑巧克力坊一役后,便受到媒体的大肆渲染。反过来说,若是在帝都的赌场没打听过相关传闻,或是没有阅读书报的习惯,那会不认识拉撒禄也是理所当然。

「喂,动作快啊。」

其中一名玩家这么搭话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他在想了一下后,将手牌里的黑桃3和方块2抽出作为短边。待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所有玩家便一齐将牌翻面。

「呵哈。」

看到桌上的光景,威布斯塔像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出来。

「看来『便士』凯因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我只是还不了解这游戏的牌理而已啦──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其他两名玩家会露出带了些困惑之情的笑容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拉撒禄的手牌分法实在很缺乏求胜的意志。

毕竟他是将没能凑成一对的两张点数最小的牌构成了短边,虽说凑出两对的长边应该有不小的机率获胜,但短边明显是被当成了弃子。

(唉,不了解牌理确实是真,但我也有其他目的。)

拉撒禄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两名玩家的脸色。人类要颠覆自己的第一印象相当困难,而这也适用于赌场的状况,也会如实展露在这里的第一场赌博结果之中。

害怕对决,会眼睁睁地让宝贵的胜利溜走的玩家。

这一场赌局想必让左右的玩家对拉撒禄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就像是在证明他的推论似的,两人放松了对拉撒禄的警戒,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威布斯塔身上。

威布斯塔应该察觉到自己受到了警戒,但却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在确认所有人的手牌都摊开之后,威布斯塔也展露了自己的手牌。

长边是方块A、红心8、红心6、方块5、红心2。

短边则是黑桃10和黑桃9。

换句话说,两边都是没能凑出牌型的高分牌,而短边的数字也算不上是大牌。看到这样的光景,拉撒禄也忍不住加深脸上的苦笑。

正如预料,除了拉撒禄之外的两人赢过了威布斯塔,获得了和下注金相同的赏金,而拉撒禄要是按照常理将一对J放到短边的话,就也能赢下这场赌局了。他老实地伸出手,取回了用来下注的克朗银币。

「基本上,我们这里的庄家是轮流制的,换句话说,接下来由你做庄。」

拉撒禄右侧的男子成了下一局的庄家。

(不过,若是像这样轮流做庄的话,当庄家的风险就显得很大啊。)

以玩家的身分败北时,只会输掉自己下注的金额而已。

至于作为庄家败北时,就会损失与其他人的下注金同样的金额。目前是庄家一人、玩家三人的赌局,因此就算以粗略的方式计算,在做庄时有可能会损失的金额,也会是高达作为玩家时的三倍之多。

也许是明白这一点吧,右侧男子在洗牌时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迟钝。拉撒禄凝神注视,好在对方耍老千时能第一时间察觉,同时开口说道:

「不过,啊──『仪典长(至尊)』威布斯塔?」

「怎么了,『便士』凯因德?」

「你像这样待在这里真的好吗?我听说对立的状况挺严重啊。」

这时,另外两名玩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赌场之中虽然就像是其他的赌场一样充斥著喧嚣声,但也就仅此而已。无论是相互开呛或是飙骂脏话,都是这类场所的副产物,那就像是森林里的动物们遵循著弱肉强食的规则彼此厮杀一样,是极为自然的光景。但这里并不存在会闹出大事的状况。

没错,这就与集会厅的状况如出一辙。正因为两方的状况相同,也进一步地暗示了这座城镇的对立状况。

威布斯塔的视线捉住了拉撒禄。

那是足以让拉撒禄为之畏缩的凌厉视线。那宛如昆虫一般的扁平双眼望向拉撒禄,接著扭曲起来。

「才没有什么对立,不就是个飞黄腾达的小伙子不知感恩,反过来捅人一刀罢了。」

若是翻翻世间流传的辞典,「对立」这个词汇的解释就和你陈述的状况一模一样喔──想是这么想,但拉撒禄终究没宣之于口。看到老虎的尾巴就在眼前时,他不会傻到一脚踩下去。

然而,却还是有伸脚去踩的傻瓜存在,那便是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对立!状况有这么糟糕吗?我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夸张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布斯塔像是感到不耐似的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接著他瞪向了拉撒禄,意思是说「解释起来很麻烦,就交给你说明了」。

哎,这毕竟是自己起的头──拉撒禄开口说道:

「说起来,你有听说仪典长和副仪典长闹不合吗?」

「当然听过啦,但明明是这种状况,这里却没什么火爆的气氛啊。」

「这差不多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吧。」

右侧男子洗好牌后,以一克朗为限的第一场赌局随即告终,接下来众人可以自由下注。拉撒禄没想太多,再次赌了同样的金额。

七张牌发了下来,拉撒禄拿起牌观看。

方块A、红心Q、方块10、黑桃6、红心6、红心4、红心2。

在稍微想了一下后,他抽起A和10作为短边,接著盖牌。

不管是在集会厅还是这座赌场之中,都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对立,要回答这个原因并不难,只是在进行说明的时候,有严加挑选用字遣词的必要。

「这座城镇曾经想依靠赌博发展起来,但这是为了当地居民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观光客在这里恣意妄为而订定的方针。然而,这座城镇的草根性却逐渐受到了打压──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拉撒禄的说法似乎没有惹得威布斯塔不快,他一声不吭,只是点了个头作为回应。

换句话说,这座城镇的对立,就存在于集会厅和这座赌场之间。

若要举例的话,包括了因为重新规划而变貌的街景、因为新开设的医院而流失生意的居家医生,以及仅限上流阶级出入的温泉浴池皆是如此。

(不过,会把外地人士视为扰民存在的,也只有一部分的居民而已吧。)

拉撒禄的说法虽然没有错,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巴斯虽然希望能发展起来,但讨厌城镇的风貌遭到上下其手,然而因为观光客会来到此地洒钱,居民自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座城镇的守旧派代表,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至于象徵新势力的则是副仪典长理察•纳许。

这之中并不存在哪一方较为正确,哪一方有错之类的区别,就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争执那般,双方都只会讲述对自己有利的主张。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对劲。我不觉得威布斯塔会大意到让隔阂严重到这种地步。)

仪典长这个身分握有莫大的权力。说起来,威布斯塔应该是有能耐在火种开始燃烧之前浇熄此事才对。

在拉撒禄感到疑惑的同时,威布斯塔突然用力握拳,朝著桌面重重一捶。

「那个!臭小子!惹人生厌的『帅哥』纳许!」

传来了像是枯枝断折般的不祥声响。

「他以为收留他这个流落此地的穷小鬼,还特地拉拔他长大成人的是谁啊!那小子,到底是为什么要反捅老夫一刀!」

原来如此──拉撒禄有些明白了。看来威布斯塔这边还没能掌握住纳许背叛的原因。因此对他来说,这场对立来得极为突然,想排除原因也无从下手。

从威布斯塔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著强烈支配欲的男人。也许对他来说,这场发生在巴斯的难解风波,就像是爬满了全身上下的蚂蚁一样烦人。

「那、那个,对不起,您的手,很危险。」

「哼!吵死人了!」

对于前来搭话的芳妮,威布斯塔的回应是反手挥出的手臂。芳妮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摔倒在地。接著威布斯塔一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著芳妮扔掷过去。芳妮被玻璃杯砸到的额头造出了新的瘀青,杯子里的葡萄酒也溅湿了她的全身。

「臭女人,你凭什么对老夫比手画脚!你这个垃圾!」

拉撒禄虽然认为芳妮的担忧是理所当然,但她却是温顺地听进了威布斯塔的话语点了点头,接著出言致歉。深红色的葡萄酒滑落到她的浏海,宛如鲜血般垂落。

「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即使没做多少动作,这似乎对于苍老的身躯来说还是有些难受,只见威布斯塔短促地喘了几口气。他以锐利的眼神瞪向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喏,继续吧,快点开牌吧。」

说著,威布斯塔展露了自己的手牌,拉撒禄等人也随之跟进。芳妮虽然发出了几声呻吟,但很快就收敛下来。她站起身子、以袖子擦拭头发的动作,显示出承受这样的

暴力行为已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看到拉撒禄展露的手牌,威布斯塔有那么一瞬间眯细了双眼。

(…………勾起他的疑心了吗?)

拉撒禄装作没察觉此事,暗自思忖了起来。

以拉撒禄刚才的手牌来说,他应该让方块A和红心Q放在短边才对。由于长边已经凑出了6的一对,因此该将剩余的点数最大的两张牌放到短边比较安全。

(不过,我刚刚已经刻意展露了过于谨慎的态度,因此没把最大的两张牌放在短边,应该也不会太过让人起疑才是。)

威布斯塔终究没有开口多说。

作为庄家的右侧男子,展露出来的长边为5的一对,至于短边则是K的高分牌。拉撒禄在长短两边都打败了男子,获得了一克朗的赏金。

威布斯塔再次两边的牌都输了,左侧男子则是平手。以收支来说大概差不多打平吧,只见右侧男子说了些玩笑话。

庄家继续轮流,轮到了拉撒禄。拉撒禄以俐落的手法将刚刚用过的扑克牌收拢起来。

(好啦,如此一来,我就凑到了四张红心牌了。)

拉撒禄刚才的手牌里含有四张红心牌,而拉撒禄刻意将这几张牌放在长边,换句话说,他让四张牌聚集在一起的状态下结束了赌局。

他接著收起其他人的牌,并叠在牌堆上头。

(再怎么说,要让牌堆从头到尾完美地排出顺序还是太困难了。我可不具备某个女赌博师的变态技术,但即使如此,若只是要弄出一小部分的话,倒也是还办得到。)

在这种规则下玩牌九,风险最大的便是自己做庄的时候,因此,他不想让自己的手牌太过难看。但如果做牌做得太过火──像是和方才完全一模一样的牌,那又会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玩家们各自放上了下注金。坐在拉撒禄左右两侧的男子们正如他所料,是新来乍到的外地人士,似乎也是头一次玩牌九。在经历两场赌局后,他们逐渐对玩法熟稔起来,下注的金额也增加了不少。这局里下注得最少的,竟然还是威布斯塔的一英镑。

拉撒禄在切了几次牌后,接续起方才的话题。

「对了,关于刚才的话题,我还有一个问题没能厘清。」

威布斯塔虽然稍稍挑起了眉,却没有打断他。拉撒禄先是停止洗牌的动作,接著伸手朝著墙边一指。

站在那儿的,是宛如一尊雕像般持续立定的温斯顿。

「那家伙是什么来头?」

同时,拉撒禄在内心大喊痛快。

刚刚所谈论的城镇对立话题,当然勾起了每个参与者的关心,而所有人也同样对于温斯顿的存在保持著一股淡薄的注意。在拉撒禄伸手一指后,包含威布斯塔在内的所有人的意识,都朝著该处瞥去了一个瞬间。

拉撒禄的手指挪回牌堆,悄悄动起了手脚。他在表面上做著洗牌的动作,实则排列出预先决定好的顺序。

「哦,那个人啊。」

威布斯塔以手指敲了一下桌面。

「该怎么说,那该算是让人投鼠忌器的法令呢,还是该说是沉重的枷锁呢?无论如何,都不是需要去在乎的存在,只是若是在此地生活的话,那就会像空气般如影随形。」

「…………哦?」

拉撒禄转头望向温斯顿,只见他露出笑容轻轻挥了挥手。那挥手的动作看起来竟然有点可爱,让拉撒禄感到一阵火大。

算了,也没必要强行探问温斯顿的来历。毕竟他提出问题的目的并非得知答案,而是转移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拉撒禄迅速地发下七张手牌,接著拾起观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红心Q、黑桃J、黑桃10、红心6、红心5、红心4、红心2。

除了上一局拿到手的四张红心牌之外,这回又多了红心5,如此一来,长边就能凑成同花了。

以拉撒禄耍老千的本事,能操控的就只有上一局拿到的四张红心牌而已。要从牌堆抽三张牌,并从中再抽到一张红心牌,靠得权势纯粹的运气。但即使如此,这样的赌注也还是比老老实实地玩牌九还要来得有胜算多了。

他将黑桃J和黑桃10挪到短边。只要长边能获胜的话,再糟糕也还能落得个平手的下场。

他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拉撒禄并没有架起十全十美的警戒网。

「…………」

在所有玩家开牌的那一瞬间,拉撒禄暗自咬了一下嘴唇。

左右两侧的玩家还不是问题。按照顺序来说,拉撒禄赢了其中一方,另一方则是打成平手,但问题出在威布斯塔的手牌。

长边是黑桃8、方块8、梅花8、红心10、方块10组成的葫芦。

短边则是黑桃K和梅花5的K高分牌。

换句话说,拉撒禄输了。而在察觉自己败北后,另一股冲击随之席卷而来。

(在长边凑葫芦,在短边凑高分牌…………?)

就正常思路来说,这样的分法实在不太正常,若是七张牌里有三条和一对的话,应该会把三条放在长边,一对放在短边才是──除非是像拉撒禄这种不打算与人正面对决的个性。

然而,威布斯塔显然是刻意将葫芦放在长边,并让短边形成高分牌。显而易见地,这是为了打败拉撒禄。

在理解到这一层的瞬间,他的背上登时喷出了大量冷汗。

(「被他看穿我打算让长边形成同花了」…………?)

他认真地考虑过直接踹倒椅子起身,就这么冲出室外逃逸。一想像耍老千被抓的代价是手掌被打碎,从此再也过不上赌博师的生活,他就萌生了不惜拋下莉拉也要逃出这座城镇的念头。

他之所以没有实际采取行动,是因为比思路早一步转动的眼睛看到了威布斯塔的表情。

威布斯塔明显在笑──那虽然是一般人几乎无法判别的幅度,但对于拉撒禄这类人来说,他确实能读出威布斯塔收在眼眸深处的诡谲笑意。

拉撒禄感觉到舌头变得如木棒般僵硬,索性无言地结算这次赌局的结果。就结果来说,他手上的金额几乎没有增减,由于威布斯塔的下注金偏低,拉撒禄还稍微小赚了一点。

(不对,我应该当作这是对方好心这么安排的才对。)

如果这里是旅馆的房间,他肯定早就蹲在地上抱头叫苦了吧,但现在的他并不能这么做。既不能在赌场里暴露出内心的懊恼,下一局游戏也已经开始进行了。

总之──拉撒禄在内心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敢耍老千了…………)

他马上纠正了这个念头。

(我暂时不敢耍老千了…………)

游戏的进行状况非常单纯──至少对于旁人来说是如此。

威布斯塔手边的赌金几乎没有增减,而左右两名玩家虽说略有差异,但两人都输掉了相当多的金额。

理所当然地,眼前的状况是拉撒禄独赢的状态。

「便士」凯因德在赌博赢了钱。

「…………啊──混帐,这可真糟。」

他把这句呢喃硬是吞回了嘴里。

当然,拉撒禄就像平常一样──不对,是以比平常还要谨慎许多的态度参与赌局的。由于阮囊羞涩,拉撒禄确实是想赢得比平时再多一点,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要掏空左右两名玩家口袋的念头。

尽管如此,拉撒禄手边的硬币还是持续地增加著。

虽然持续获胜的焦躁感让思路有些偏移,但他依旧维持著冷静,而这份冷静也让他察觉金钱流向的诡异之处。

拉撒禄基本上从不下重注。虽然在赌场的气氛高涨之际,也是有不得不下注的时候,但基本上,他一向只会支付勉强能让赌局成立的最低金额。

若是要问把钱扔给拉撒禄的是何人,那答案就是威布斯塔了。

他会在左右玩家做庄时下重注获胜,在自己做庄时打出和局,并在拉撒禄做庄时下重注,然后刻意败北。

就结果来说,资金以威布斯塔为枢纽,从左右玩家的口袋流向了拉撒禄的手边。就实际上来说,拉撒禄的整体胜率并不算太高,但如今,左右玩家对拉撒禄的恨意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应该说──拉撒禄想到这里,用力咬住了嘴唇。

之所以会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原因也相当单纯,毕竟拉撒禄从未想像过会有这种作风的人物。将自己赚来的钱刻意地──虽然只是一股感觉,但应该是刻意为之吧──转让给他人的人类,在拉撒禄的认识之中是不会存在于赌场的。而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拉撒禄也没办法判读他这么做的目的。

待他察觉之际,拉撒禄手边的金额已经多到有些异常了,而在他思考能不能找个时机退还给左右两侧的玩家的这段期间,他也一并错失了离席的机会。在理解威布斯塔是有意将金钱转送给拉撒禄的瞬间,一切都为时已晚。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果然有一手啊。」

威布斯塔的这句话听在拉撒禄耳里,只感觉得到无止尽的空虚。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