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威布斯塔相遇后过了几天,原本在旅馆房内看著书的拉撒禄,因为听到了微弱的乐声而抬起了视线。
今天待在这间房里的就只有拉撒禄和莉拉。爱蒂丝和菲莉原本就不会频繁地出入男性房,而年纪上完全是个孩子的朱莉安娜只要在用过晚餐后就会沉沉睡去。在窗外可以看见星空的现在,待在这间房里的就只有两人而已。
音乐的出处自然不是躺在床上看书的拉撒禄,也不是拿著熨斗为拉撒禄烫衣服的莉拉。
看来乐声是从窗户外头传进来的。
也许是风向的关系吧,每周二和周五会在集会厅举办的舞会音乐,似乎传到了这座旅馆之中。以弦乐器悠然演奏的三拍子小步舞曲,正断断续续地乘风而至。
拉撒禄像是想看清楚被树木遮蔽的集会厅火光似的眯上双眼,但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
「…………对我来说无所谓啊。」
他只嘟嚷了这么一句,就再次将意识集中在书本上头。
不过,过了五分钟后,这集中的状况就遭到打断了。原因是持续流泻而来的小步舞曲发生了些微变化的关系。
小步舞曲主要是从躺在床上的拉撒禄的左耳接收,但如今右耳却也开始接收到了像是在应和小步舞曲的哼曲声。
拉撒禄维持著将书摊开的姿势,只让视线向右娜动。
只见莉拉正顺著三拍子轻轻摆动著头部,而她短短的头发也以同样的节奏晃动。
她以略微走调的哼曲跟上旋律,像是在甩弄指挥棒似的以熨斗将布料烫直。她大概是在无意识之中哼唱的吧,毕竟莉拉甚少自发性地发出声音──应该说,除了刚睡醒一类的状况之外,拉撒禄也就听过那么一回而已。
也许是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太久的关系吧,烫著衣服的莉拉忽然将脸转了过来。
接著,她察觉了自己正在哼曲子的事实。
「…………?…………呃!」
「哦哇,唔,好险。」
莉拉立刻伸手摀住嘴巴,但熨斗却因此从手里松开。放入了灼烫木炭的熨斗要是被随意乱扔,难保不会烧焦衣服或是带来严重的烧伤。拉撒禄有些慌张地起身,抓住了在桌上不停摇晃的熨斗握把。
脸颊泛红的莉拉缩起肩膀,把木板捡了起来。
『对不起。』
「无所谓啦。是说,原来你喜欢音乐啊?」
哼曲被听到一事似乎让莉拉感到害臊,只见她的脸变得更红了。在从拉撒禄手中接过熨斗后,她含蓄地点了点头。
「哦──」
我还真不知道啊──拉撒禄的脑海先是浮现出这句话,随即被他吞进肚里。莉拉极少主动提及自己喜欢或讨厌的东西,若是对著她说自己不知此事,那其实也就等于承认自己从未问过。
在耸了耸肩后,拉撒禄将视线投向外头。
「我是打算等一下去参加舞会啦…………」
「…………?」
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莉拉便侧起头。
『您这么做、罕见。』
「我是很不想去啦,不过,走一遭的状况很可能比什么也不做还要好得多。」
由于将朱莉安娜安置在身边,拉撒禄这下便会被视为威布斯塔派。不过,目前将朱莉安娜安置在身边的事实尚未扩散开来,至少就现在来说,这方面的谣言还没有传遍大街小巷。
既然如此,那目前最有效的反制手段,便是与敌对阵营展开接触,表明自己并不是威布斯塔的同伴。就目前来说,最佳对象自然是副仪典长理察•「帅哥」•纳许。想与他见上一面的话,参加舞会就是最容易的手段。
(但威布斯塔肯定也料到我会这么做,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啊。)
拉撒禄想像著惨澹的未来,接著摇了摇头。
「是说,我不就是因为要参加舞会,才会要你把这套最贵的衣服烫一遍吗?」
莉拉看著手边──也就是拉撒禄带上路的最高级衣物,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
应该对下达的指示内容多深入思考才对啊──拉撒禄摇了摇头,说道:
「总之,怎么样?对舞会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参加看看?」
他将刚刚想到的点子化为提案。
莉拉的脸庞登时变得神采奕奕。虽然不晓得身为外国人的她对于舞会有什么样的印象,但至少还能看出她确实是受到妙趣横生的音乐吸引著。
然而,她欣喜的神情只存在了剎那。在与拉撒禄对上视线后,她便像是朵枯萎的花朵般垂头丧气。
「…………」
莉拉摇了摇头。
为什么──在拉撒禄发问之前,他看见莉拉正在轻触自己裸露的手臂。莉拉刚才看的并不是拉撒禄的双眼,而是她映照在眼球表面的身影。
(我是不觉得带她参加舞会会闹出多大的乱子啦……)
不过,这不代表莉拉不会受到他人的白眼,人类光是沐浴在他人的视线和意识之中就会受到伤害──应该是吧。大概是。这是拉撒禄最近才开始理解的理论。
莉拉会展露出感到些许沮丧的模样,也代表她对舞会的音乐就是如此著迷吧。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投向了窗外,随即像是害怕拉撒禄察觉似的,将双眼垂了下来。
好像是提了一个让她难受的提案啊──拉撒禄像是要转换气氛似的耸耸肩。
「总之,我等一下就要去参加舞会了。我会很晚回来,你可以先睡没关系。」
「…………」
虽然拉撒禄嘴上这么说,莉拉也点了点头,但事实上,两人也同时冒出了莉拉肯定不会率先就寝的想法。
拉撒禄觉得自己像是只被套上不熟悉的项圈的猫,抓了抓自己的脖子。
这是因为他换上了不合身分的高级服饰的关系。在从轿子上下来后,一脸不耐的拉撒禄边走边伸手指去戳领结和脖子之间的缝隙。
「欸,那很难看耶,快住手啦。」
搭乘另一座轿子前来的爱蒂丝,在下轿后便用力皱起了眉头。拉撒禄看著比平时更加精心打扮的她,以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把手指从领口抽了出来。
拉撒禄等人的面前便是集会厅。
从下午六点召开的舞会已经过了超过三小时,如今已经不再演奏小步舞曲。此时演奏的音乐比在旅馆所听到的曲子更为清亮,是被称为柯第永的一种音乐类型。
「好,出发吧。」
「你摆什么架子啊?今天要参加舞会的是我,你只是个跟班啦。」
爱蒂丝像是要制止拉撒禄率先迈步似的,用力地跨出了步伐。拉撒禄在摇了摇头后随后跟上。
在巴斯举办的舞会,并不若帝都或乡村别墅所举办的舞会那般正式。由于这里是观光胜地,人们也比平常放得更开,除了上流人士之外,也会有科学家、艺文创作者或音乐家广受邀约。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若是参与其中,就算可能会有人为此皱眉不悦,想必也不至于被撵出会场。
但即使如此,若能依附某个正式的上流阶级入场,确实也容易避开一些麻烦事。至于依附的对象──可以找个没事干的地主千金之类的。
他追著爱蒂丝,踏入被吊灯照耀著的金碧辉煌空间。拉撒禄先是闭了一下眼睛,接著再次睁开,像是在适应刺眼光芒似的连眨了好几次眼。
「真是的!都怪你手脚太慢,现在舞会都快结束了!」
「要是早到的话反而糟糕吧。要我加入乡村舞蹈的行列可是敬谢不敏。」
「哎呀,我倒是很想看呢。真不晓得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跳舞呢。」
巴斯的舞会几乎已经有一套既定流程了。说得精确些,就是起初会仪式性地以小步舞曲作为开场,再来是让所有人一同参加的乡村舞蹈,再来则是提供晚餐,并转以吉格或柯第永这类以单人或一对参与的激烈舞蹈为主。
所以拉撒禄才会刻意挑在这个时间参加舞会。
过了晚上九点,大厅的墙边会摆上几张小桌,并在上头摆放简单的晚餐,让跳舞跳累的人或是纯粹陪著舞伴前来、对跳舞本身不感兴趣的人有个能悠哉用餐和谈天的空间。
理所当然地,赌博也会随之在这种场合生根。扑克牌被随性地和餐刀餐叉并排在一起,并被跳舞出汗过或受餐点油脂弄得脏兮兮的手指来回摆弄。
拉撒禄的手指蠢蠢欲动。
允许沾上汗水和油脂的扑克牌──要是能参上一脚,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控住整场赌局了吧。就连以赌博师来说算是相当谨慎小心的拉撒禄,在内心也变得像只看到骨头的犬只般伸舌舐唇,舞会的赌博就是如此毫不设防。
(是说,想法和我差不多的家伙们好像也混在里面啊。)
换作在帝都的舞会肯定会被撵出门外的人们,也在这里以自然而然的态度参与对话或是赌博。
(算了,无所谓啦。反正今天也不是来挣钱的。)
他压抑自己打量那些人赌博技巧的目光,观察起四周的状况。就像拉撒禄会环顾四下那般,对于两人感到好奇的人们也
频频投来视线。
所幸,他们要找的人物很快就主动凑了过来。
「嗨,爱蒂丝小姐!爱蒂丝•唐宁小姐!这一位该不会是『便士』凯因德先生吧?终于盼到你大驾光临了呢!」
在来者搭话之前,拉撒禄就明白这名男子是副仪典长理察•纳许。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拉撒禄的观察力特别出众的关系。
原因在于一眼看去,就能看出这名男子洋溢著勾引异性的魅力,加上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因此在服装和态度上加强了这部分的氛围
三角帽上别了个巨大的饰针,外套和背心都敞开了前方的扣子,让衬衫的蕾丝、背心上的装饰、外套的装饰扣金线刺绣全都露了出来。他的身体前侧被无数装饰堆叠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肚子上开满了无数花朵。
他的鼻子硬挺,有著深深的轮廓,眼神虽然给人极为狡猾的印象,但就连这部分都成了他魅力的一环。整体来说,他看起来就像个帅气的浪荡子。
这世上的女子,想必都会对他这装饰过火的打扮投以看到孩童般的笑容,并被他放荡不羁的气质所吸引吧。
这名男子的左右各有一名身穿礼服的女子相伴,因此就算在场的不是拉撒禄,肯定也会称呼此人为「帅哥」纳许吧。
在来到适合交谈的距离后,拉撒禄察觉他远比自己高大许多。男子首先稍稍弯腰,拥抱了爱蒂丝一下。
「爱蒂丝小姐,你可有好好享受巴斯的夜晚?用过餐了吗?那张桌上放了些水果塔,不如就让我去为你拿来吧?」
在交谈的过程中,纳许的手臂一直环在爱蒂丝的腰上。以单纯的打招呼来说,这样的表现显得有些过于热情,但他的动作却给人一种粗枝大叶的感觉。这肯定也是「帅哥」纳许的待人接物的技巧之一吧。
爱蒂丝微微红起脸庞,摇了摇头说道:
「是的,我过了很愉快的一天。我已用过餐点,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在爱蒂丝露出不悦的表情之前,纳许便抽离了身子,接著他向拉撒禄伸出了手。
「我是理察•纳许。拉撒禄•凯因德,请多指教。」
他这是在「拉撒禄」和「凯因德」之间空上一拍的说话方式。真是奇怪的腔调啊──拉撒禄这么想著,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在纳许说出下一句话时,拉撒禄也随之明白了他这么说话的理由。
「不过,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前来呢,拉撒禄。我可是你的支持者喔,由于你迟迟不来,我差点就要寄邀请函给你了呢。」
纳许的发言让随侍左右的两名女子咯咯娇笑。
「听起来真是下流──」
「喂喂,我的甜心们啊,这虽然算是爱,却是一种敬爱,你们应该能理解吧?」
「竟然说我们是甜心们!真是的,你到底有多少颗心脏呀!」
「想确认看看吗?嗯,总之,我今天想和这位稀客聊聊,只能等下次再让你们确认了。我想聊些男人间的话题啊。」
「果然听起来很下流呢──」
即使被纳许以粗鲁的动作赶开,女子们依然是带著笑容离去。
原来如此──他重新对纳许的第一印象加了点分。
以初次见面的对象来说,「拉撒禄」这种称呼显得有些过于亲昵,但纳许肯定观察过拉撒禄散发出来的气息,认为他喜欢这种不带矫饰的称呼,所以才会用这样的口气与他攀谈吧。就拉撒禄所见,纳许对于爱蒂丝和其他客人的态度皆有不同。之所以会在姓氏和名字之间做出空档,为的就是在测试拉撒禄的反应,看他喜欢何种称呼。
巴斯的副仪典长的位子似乎不太好坐,并不是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光纤亮丽即可。
纳许看著拉撒禄,将左手伸入口袋,抽出口袋的左手握著一个刻有精致花朵图案的鼻菸盒。他用力握了一下鼻菸盒后,将之交到了右手之中。他以右手将鼻菸盒在手里转了一圈后,便带著笑容望了过来。
「所以啦,拉撒禄,为了纪念我们的初次见面,该谈些什么话题才好呢?要聊工作呢?还是要聊玩乐呢?」
拉撒禄苦笑了一下,朝著近处的空桌走去。
「反正到头来还不是都在讲同一件事。」
「的确没错。毕竟大部分的执政者,都和拿别人的钱和物品下注的赌博师没两样啊。」
拉撒禄和纳许隔桌对视,而这样的局面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投来视线的之所以多以妇女为大宗,恐怕是因为纳许在场的缘故吧。站在拉撒禄身旁的爱蒂丝像是有些待不住似的缩起了身子。
纳许将鼻菸盒放到桌上,拾起了扑克牌。拉撒禄一边打量著纳许洗牌的手法,一边开口问道:
「所以说,下注金要怎么算才好啊?」
这里是舞会会场,观众也以上流人士居多──但拉撒禄只是个庶民,纳许也并非上流阶级,想估量出合适的赌金并不容易。
在洗好扑克牌后,纳许将牌堆放到了桌面的中央。他再次拾起鼻菸盒,使之在手里不停打转,并问道:
「我想想啊……不如就用个比较特别的赌金吧。『赌局落败的一方,要老实地回答获胜方一个问题』──你觉得这样如何?」
「…………你有什么目的?」
「这也没什么,若只是拿我们出得起的金额对赌,想必只会让围观的各位感到失望吧。况且拉撒禄,比起金钱,现在的你更想要情报吧?」
总觉得有股与仪典长宝座之争有关的气息──但在拉撒禄开口回问之前,纳许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我可是对这座城镇无所不知喔。无论是水准优秀的服饰店、手艺美味的餐厅,还是美丽佳人云集的妓院──但这对你来说似乎不需要喔。」
感觉像是刻意为之的低俗笑话,乘著在大厅角落为舞蹈演奏的音乐投向了拉撒禄。
他稍稍眯起了双眼。
显而易见地,纳许在这样的状况下掌握了极大的优势。光是在他拥有副仪典长这个拥有实权头衔的当下,拉撒禄就只能当一个任人鱼肉的弱者。纳许若是真的有加害拉撒禄的意图,就不会刻意提出「以情报取代金额」这种对拉撒禄来说安全许多的提议了吧。
至于纳许是为了什么要以情报取代金钱呢?他能从拉撒禄身上榨取的资源包括了女人、人脉和劳力,可说是随他挑选,但纳许却偏偏选了情报。
(换句话说,纳许有想从我身上打探的讯息。他想打听和我有关的事──想当然耳,他想问的就是我究竟是不是站在威布斯塔那一方吧。)
虽然不清楚纳许对拉撒禄如今的状况掌握了多少,但他似乎还没有要认真排除掉拉撒禄的意思。至于他不愿动手的原因,就目前来说还是不明。
「哎,听起来确实是挺有意思,但要怎么保证做出的确实是『老实的回答』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向神明发誓喽。」
纳许以只有拉撒禄看得见的角度眨起了单边的眼睛。他大概是在知道拉撒禄的信念之一是「不祈祷」的前提下,刻意对他开这个玩笑吧。
「况且,根据我听到的小道消息,『便士』凯因德不是长于识破他人的谎言吗?那不就没问题了?」
老实说,「识破谎言」这个说法并不精确。
拉撒禄擅长观察他人,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测出他人的心理和说出口的话语的真实性。不过,这顶多只能算是判读表情和动作的功夫,并不代表具备著百发百中的精确性,他甚至还曾遇过演技过人的对手,害自己吃足了苦头。
不过,拉撒禄没理由将自己的能力据实以告,而若是不以情报,改以其他事物下注的话,这场赌局就会告吹,而这对于拉撒禄来说并不利。
「…………好吧,你如果接受的话,我就没意见了。那就来吧。爱蒂丝,你如果没事干的话,可以去那边跳跳舞喔。」
爱蒂丝露出了担忧的眼神侧眼看向拉撒禄。她似乎在判断拉撒禄刚刚那句话究竟是「要离开也行」的意思,还是「待在这里」的意思吧。过不多时,她向纳许报备了一句后,随即朝著正在跳舞的人群走去──而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想从拉撒禄的表情读出情报并不容易,但若是爱蒂丝在身边的话,拉撒禄就得担心爱蒂丝的表情泄漏情报的可能性了。
拉撒禄原本以为纳许会再补个一句话,但他只是喜孜孜地目送爱蒂丝离去。
「好啊!既然今天有观众在场,那就挑个规则简单的猜大小来玩吧。」
猜大小是规则极为单纯的扑克牌游戏。游戏的进行方式如下──先从牌堆翻出一张牌,让表面朝上。
接著玩家们要猜测下一张翻开的牌比前一张大或是小,并做出宣言下注赌金。等所有人都宣告完毕后,便会再次翻开牌堆,依照结果给予赏金。
拉撒禄在回想完游戏的规则后,开口道:
「要让哪一方做庄,哪一方当玩家?还是说乾脆不设庄家,让双方同时下注?」
「我觉得双方同时下注的玩法挺有趣的。」
「那就这样定了吧。不过,如此一来,就会出现两人获胜,或是两人落败的状况啊。」
「要是双方获胜的话,就让彼此询问一个问题,至于双方落败的话就一笑置之吧。」
那就这么办吧──拉撒禄拿起了桌上的牌堆,以粗率的手法洗了几次牌。首先让纳许混过一次牌,拉撒禄再接过洗牌,这应该能让双方对牌堆动手脚的机率降到几近为零吧。
「『帅哥』纳许,决定一下游玩的总局数吧。这种游戏玩久了总是会失去兴致的。」
「有道理啊。那就设成五局如何?」
五局。其中既有可能询问五次,也可能会遭到询问五次。
认为超过或是低于这个数字都不太合适的拉撒禄,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啦──好啦,开始吧!」
纳许干劲十足,从牌堆的上方翻出了第一张牌。
出现的是方块6。
「…………」
他在转瞬间思考了下一张牌会比6大或小。
若单纯以机率来看,赌大会显得合理得多,而若赌的是钱,拉撒禄大概也会这么选择吧。毕竟这次的游戏也没有线索能够协助推测。
一如预料,纳许这么做出了宣言:
「我猜大。拉撒禄,你呢?」
然而,这回拿来对赌的是情报,说得更精确些,则是将「就形式上来说,要老实地回答对手的质问」这个行为作为赌注。
(若是如此,那贸然取胜或许有些操之过急。我想知道的是纳许的意图,但若只是想知道此事的话,也不见得非赢不可。看来得避免在不清楚对手意图的状态下提出不该问的问题啊。)
他装出用心思索的模样,在让人感到不自然之前──
「我猜小。」
简短地如此宣告。
纳许稍稍抬起了眉毛,之所以会传来「啪」的一声,是因为他的左手用力握住了鼻菸盒。他将鼻菸盒交到右手后,以左手伸向牌堆。
「哎呀,一开始就这么强势啊,那就开牌吧。」
最后出现的牌是黑桃K。
纳许夸张地出声大喊,拉撒禄则是轻佻地耸了耸肩。他知道周遭传来了一小阵嘈杂声。
纳许窥探起拉撒禄的双眼。以男人来说,他的睫毛还真长啊──拉撒禄冒出了这般念头。
「这样吧,第一题就这么出吧。各位先生女士,你们意下如何?这位可是名声盛极一时的『便士』凯因德。在场的诸位之中,想必有不少人会想与他同桌共席吧。」
和我这种市井小民是有什么好赌的啊──拉撒禄虽然想这么吐嘈,但也明白赞同纳许说法的人们占了多数。
「不过,想结识『便士』凯因德并不容易。他不仅是多忙之身,同时亦非舌粲莲花的个性。所以说,拉撒禄,能告诉我目前与你同宿一处的同伴成员们吗?」
纳许降低了眨眼频率的双眼,让拉撒禄明白这句问话带有弦外之音。
「…………原来如此。」
拉撒禄咕哝了一声,稍稍抬起了视线。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纳许果然还不打算积极地将我排除掉。也就是说,他还停留在不确定我站在哪一方的阶段。)
这样的意图从「打听拉撒禄的同伴」的这个问题即可得知。换言之,纳许想知道的,是拉撒禄的身旁是否有威布斯塔派的成员存在,或是拉撒禄此行是否专为投靠威布斯塔的阵营而来。
头痛的是,威布斯塔的女儿朱莉安娜确实待在拉撒禄的身边。
(要是纳许问这个问题还有其他目的……能想到的大致有两种状况。
状况一──假设纳许还不知道「朱莉安娜在我身边」这件事。
在这样的状况下,纳许在乎的就纯粹是威布斯塔派的成员是否有在我的身边。若是如此,那告诉他朱莉安娜在我身边就是不智之举。毕竟在说出口的瞬间,就有可能把我视为威布斯塔阵营的危险性。)
为了争取时间,拉撒禄拿起了桌上的玻璃杯尝了一口。
(然而,轻率地说谎同样有危险。毕竟识破谎言也不是我的独门专利。)
拉撒禄识破谎言的本事,是他迄今的人生历练所练就出来的,同理可证,眼前的纳许也相当有可能具备了同样的技术。
而在「隐匿同伴资讯」的这个当下,拉撒禄恐怕就会被纳许视为敌人了吧。
(状况二──假设纳许已经知道了「朱莉安娜在我身边」的事实。
在这样的状况下,纳许「还不确定我站在哪一方」的心境就至关紧要。换言之,纳许很清楚威布斯塔的为人,认为「就算朱莉安娜在我身边,我也不见得就等于加入了威布斯塔那方」。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若是没将朱莉安娜的存在据实以报,会被看成什么样的人物?
隐匿了与威布斯塔派的成员的关系,却又刻意接近纳许的新来乍到赌博师。就算说得客气一些,也是个十足十的可疑人物。换作是我的话,肯定会把这样的家伙视为敌人吧。)
就结论来说,「告知朱莉安娜的存在固然危险,但秘而不宣也一样危险」。
(饶了我吧…………)
拉撒禄放下了葡萄酒杯,像是让话语在口腔里打转似的咂嘴。
「成员有我、我雇用的佣人莉拉、在那边跳舞的爱蒂丝•唐宁、她雇用的佣人菲莉、马车的车夫,还有一个叫朱莉安娜的小鬼。」
「朱莉安娜?这名字还真可爱,她是什么人呀?」
「天晓得。我是在她受伤的时候捡到的。由于她连家住哪里都不知道,我只好暂时收留她一阵子,但她什么也不说,所以我也是一无所知。你如果愿意的话,我还真想立刻把她丢给你照顾啊。」
拉撒禄的舌头弹出了不至于算是谎言的话语。
无论是朱莉安娜受伤,还是没仔细打听她的来历都是事实。威布斯塔仅是用「女儿」来形容她,而朱莉安娜也不晓得「父亲大人」的姓名。
他以全无虚假的内容,表露出「收留了朱莉安娜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让自己感到头痛」的现状。甚至把「感到头痛」强调成「头痛不已」也不至于过火。这便是在讲述朱莉安娜存在的同时,又不至于让纳许立刻视自己为敌人的临界线。
纳许露出了眼角漾出皱纹的柔和笑容,让拉撒禄看不出他对于这样的回答做何感想。
「『便士』凯因德不仅实力高超,似乎还具备了过人的美德呢。继帝都之后,你也在此地拯救了女孩子呢。难道说,爱蒂丝小姐也是受你拯救的一员吗?」
「我是个欲望强盛之人,你这么说未免有高估我之嫌,但赌博师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凶恶匪徒。扮演骑士营救小女孩这点浪漫情怀,我终究还是有的。」
在说出口的瞬间,埋怨随之朝著他砸了过来。那些声音的来源并不是外界,而是拉撒禄的内心。待在拉撒禄记忆力的几名女孩子,正怒气冲冲地吼著「你哪有资格这么说」。
拉撒禄怀著几分自省的心情,环绕起四下。
(有件事我弄明白了。我就觉得他讲话的方式和使用的手段怎么会这么拐弯抹角……)
只见感到有趣──或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眺望两人的舞会宾客们就站在不远处。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而这也是「帅哥」纳许的弱点吧。这家伙的支持者是容易喜新厌旧、耽溺享乐的贵族,但这些贵族大爷只是来此地旅游的,这些成员并非固定,而是经常性地出现交替。换句话说,若是想持续性地获取支持,他就得用尽手段吸引众人的目光。)
所以他会把话说得夸张做作,用上排场浮夸的手段。若不透过这样的对决满足观众的好奇心和喜好八卦的心态,纳许就无法采取行动。
「好啦,进行第二局吧。」
由于刚刚翻牌的是纳许,这局便由拉撒禄翻牌。
拉撒禄以食指灵巧地翻出了牌堆上的第一张牌,露出了苦笑。
「我猜大。」
出现的牌是黑桃2,他也没得选择。
也许纳许也觉得这样的对决有些不够刺激吧,只见他露出了有些相似的笑容。
「我也猜大。」
「也是啊。那我要翻牌了。」
理所当然地,这局的正确答案是大,拉撒禄下一张翻出的牌是黑桃7。
「好啦,纳许,同时获胜的话是由谁先问?还是要一起问?」
「我是都行,不然就让该局的翻牌者先问如何?」
「这样啊。那就容我先问一句啦。」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将眼下最需要询问的问题问出了口:
「这样吧,就问仪典长。没错,我想问和仪典长有关的事。我听说这个城镇为了让博弈业发达起来,而招聘了赌博师,还特地设立了仪典长的职位。我没记错吧?」
「嗯,是这样没错。所以呢?」
「如果我现在就想当的话,我该怎么做?仪典长是怎么任命出来的?」
唯有两人才能明白的苦涩沉默,在双方之间停滞了一拍。
纳许的眉毛微微扬
起。那张大眼睛的小动作,是肉食野兽在评估猎物强弱时的举止。他的目光充满著打探,正在估量拉撒禄这段话是为了积极参与此次的风波,还是以任一个造访此地的赌博师都会感兴趣的态度提起这个话题。
拉撒禄面无表情地将纳许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带过。
「…………仪典长是由市议会共同推举出来的。」
「能讲得更具体一些吗?」
「市长一名、参事议员八名、市议员二十名,这合计二十九人会以多数决的方式推举出仪典长。基本上来说,这些成员都是由这座镇上的有力人士构成。」
纳许稍稍加重了「这座镇上」这四个字的发音,言下之意即是暗指在巴斯落地生根的人们。换句话说,议会的成员几乎全都是威布斯塔派吧。
(如此一来,这座城镇的仪典长之争的势力结构也变得清晰起来了。)
在拉撒禄的脑中,围绕著一个地位而产生的对立状况正逐渐从模糊的轮廓开始成像。
市长一名、参事议员八名、市议员二十名,仪典长便是基于他们的投票而当选。这是个连贵族的地位也能以金钱进行交易的时代,而这种城镇的议员资格,自然没有不被放上赌桌的道理。
(换言之,所谓的仪典长之争,就是向镇上的议员发起以地位为赌注的对决。纳许透过赌博的手段,从原本被威布斯塔阵营独占的议员手中赢得了数席的地位。纳许八成是想透过赢取过半议员地位的手段,好当上巴斯的仪典长吧。)
不过,他的动机目前尚不明瞭。
想到整起事件的构造比预期得还要单纯,拉撒禄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当然,这种不以金钱而是以利权作为赌金的赌局,其风险想必远远凌驾在寻常的赌博之上。
「哦──那站在你这边的议员有多少人来著?」
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你从多少个议员手中赢得他们的权利了?」。
「拉撒禄,这应该要当作第二个问题吧?」
「你给的优惠有点少啊。不过也有道理,那这个问题就留到下一回再问吧。」
虽然拉撒禄立刻做出了退让,但纳许以左手摆弄鼻菸盒,同时开口说道:
「…………不,没关系,我就一并答覆吧。别在意,就当作是我给的优惠吧。就目前来说,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议员一共有三人。」
二十九人之中的三人。
拉撒禄问这个问题的意义,有超过一半在于虚张声势,他不认为纳许会老实回答这个问题。况且,在二十九席之中,他掌握住的只有寥寥三席,这是一桩极为不利的事实,将这种资讯公布出来,纳许究竟能获得什么好处?拉撒禄没有感受到他在说谎,又或者是纳许刻意说谎,但背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拉撒禄打算深入思考之前,纳许先一步开口了:
「好啦,那换我问第二个问题了。拉撒禄,我该怎么看待你才好?」
「意思是?」
「让人惊讶的是,你早在超过十年前就开始缔造佳绩了。一名赌博师究竟能活上多少岁数,在场的各位恐怕都心里有数吧?他在父亲的指导下磨练技术,选择了孤傲而非孤立,在那个宛如魔窟一般的帝都孑然一身地活到今天。」
原来话也可以说得这么好听啊──拉撒禄苦笑著眺望纳许,观察著他在无意识之中握紧鼻菸盒、用手指抚过盒盖的动作。
(这代表对于事物的强烈执著,和小孩子紧抓著中意的毯子是差不多的。这会是想依赖某物的不安感的体现吗?从会挑选鼻菸盒作为习惯动作的载体来看,说不定是虚荣心或是审美观吧。)
喀──鼻菸盒被放到了桌上。
「然而,你救助了一名少女──名为莉拉的一名少女。甚至不惜和赌场进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决,不惜拋弃理应到手的钜额财富。而如今,你也救助了名为朱莉安娜的……如果把话说得绝情些,就是个毫无关连的陌生人啊。」
拉撒禄总觉得纳许把「甚至不惜搅入了仪典长之争」这句话硬是吞了回去。
「对你来说,拯救眼前的某人,是不是比你的信念还要来得重要呢?」
「……………………」
拉撒禄一时语塞,同时也对说不出话来的自己感到惊讶。
这就像是被从未意识过的石子绊倒的感觉。拉撒禄的动作先是僵住了一个瞬间,接著刻意忽略了这个事实重新思考起来。
这次提问的目的倒是浅显易懂。
待在拉撒禄身边的是威布斯塔的女儿。理所当然地,若是想加入纳许的这一方,朱莉安娜肯定不能带在身边。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究竟有没有办法对朱莉安娜痛下杀手──纳许想问的就是这一点吧。
拉撒禄将一个离自己不远的盘子拖了过来,盘子上盛了切成五片的糖煮苹果。
「我只是个极为贪心,又极为胆小的赌博师罢了。我之所以会对信念如此固执,是因为信念有其价值存在,若是得为了某些事情去扭曲信念,也只是代表那件事情的价值更高一筹罢了。」
「你的意思是,无论是名为莉拉的少女,还是名为朱莉安娜的少女──或者说只要是能让任何一个活人继续活下去,就是一件极有价值的事吗?」
「哪可能啊。我去救莉拉确实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但去帮朱莉安娜的心态,就和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拉撒禄回想起自己持刀对准朱莉安娜的那一瞬间。拉撒禄生动地想像著和现实有违的光景──脑海里的自己将刀刃直接刺入了朱莉安娜的脖颈,在想像之中喷洒著鲜血,甚至连血液的温度都感受得到。
虽然觉得不太舒服,但也仅此而已。他肯定杀得死朱莉安娜。
肯定──杀得死她吧?
嘴角浮现出淡淡苦笑。他一边为莉拉不在现场感到欣慰,一边自虐地想像著她若在场的话会有何反应。
「活著这件事并不带有分毫价值。这种事只要在路上随便找些──哦,这镇子上好像没有啊──总之,那些穷途潦倒的家伙们都会愿意告诉你们吧。要是光活下去就能带有高昂价值,那些家伙们肯定就会被人挂上标价四处兜售啦。」
拉撒禄以食指拈起一片糖煮苹果放入嘴里。有一股奢侈的味道。
「总之我是个穷骨头,若是有人要免费送我东西,我大概也会收下吧。朱莉安娜就是如此,所以我也可以用同样不在乎的心情把她扔弃掉──应该吧。」
「这不是和你刚刚说的骑士浪漫情怀云云相互矛盾吗?」
「你会去帮浪漫情怀估价吗?」
「哎呀,的确如此,你的话挺有道理。」
对纳许来说,拉撒禄能对朱莉安娜痛下杀手一事肯定是个好消息,因为如此一来,拉撒禄就不会受到朱莉安娜的牵制而加入威布斯塔派了。实际上,纳许也正对著拉撒禄露出了刻意为之的笑容。
然而,拉撒禄却也同时察觉到了纳许眼里的阴影。
(厌恶杀害他人的排斥感?明明都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了?还是杀死少女的罪恶感?从那种花花公子般的态度来看,这样的推测倒还有几分可能。但即使如此,在争夺仪典长这个地位的斗争之中,他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这种事吗?)
难受的疑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难道回答选错了吗?但讲出口的话语已经无法收回。
拉撒禄缓缓地舔起沾有糖煮苹果糖液的指尖,接著以手势要对方进行下一局。
「第三局。来到折返点了呢。怎么样呀,拉撒禄?想打听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吧?」
纳许轻巧地翻出了扑克牌。
红心10。
「我猜小。」
绝大部分的脑力挪去思考下一个提问的拉撒禄这么说道。既然牌堆看起来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那照著机率论去选择就是最稳健的做法了。
然而,纳许给出的宣言却与拉撒禄相反。
「我就猜大吧。」
「耍老千」这个词汇从脑海中掠过,但拉撒禄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最后洗牌的是拉撒禄,而纳许散发出来的氛围也和耍老千之人不一样。
看著纳许殷切期盼牌面出大的模样,拉撒禄总算是明白了──他是在仰赖所谓的好兆头。
到目前为止的两局对决之中,正确的答案都是猜大,所以第三局也要做出同样的选择。这种将毫无因果关连的对决结果硬是串连在一起的想法虽然不是拉撒禄的思考方式,但在赌场经常可以看到做出类似行动的人。
(不过,说起来,会相信好兆头实在是有点…………)
他的养父是一名技巧高超的赌博师,也留给拉撒禄许多教诲,但其中没有任何一项与运气、走势或是兆头有关。虽说厌恶不确定要素也和养父本人的个性有关,但要以赌博师的身分走上漫长道路的话,这确实也是不必要的东西。
拉撒禄稍稍眯起眼睛。他将已知的情报交织成网,于脑海中雕塑起「帅哥」纳许的人格形象。
下一张牌被翻了开来,理所当然地,出现的牌面是小。看到翻出来的方块A后,
纳许夸张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
「就差一点!」
是哪里差一点啊──拉撒禄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那换我问下一个问题了。」
这局是五局对决的中间点。由于猜大小时失手的机率并不算低,因此包含这局在内,能询问的问题恐怕只剩下一到两个吧。
换句话说,差不多是深入核心的时候了。
拉撒禄双肘顶桌,探出了身子,只让眼角露出了扭曲的笑意。
「那么,纳许,你赢不了威布斯塔──你对这样的状况有何感想?」
纳许的表情登时僵住。
「像这样直接面对面,就能看出你身为赌博师的本事了。纳许──『帅哥』纳许啊,你的实力固然不俗,但和那只老狐狸相比,你在城府的深度上终究是远远不及啊。」
这句话有一半是出自拉撒禄的实际感受,另一半则是出于推测。
比方说,所谓的「仰赖好兆头」,在赌博时就只是一种破绽百出的理论。比方说,即使趁著威布斯塔毫无防备时下手,他所能抢到的议会席次也仅有寥寥三席。比方说,如今威布斯塔已经做好备战,正准备一鼓作气地摧毁纳许等等。
虽说以赌博师为职的人们往往都有对著冷门选项下注的习性,但若是看到现在的纳许,想必不会有半个人押他获胜吧。纳许如今的情势就是险峻到会让人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怎么可能,睁大眼睛瞧瞧我英俊美丽的朋友们吧。坐拥莫大财富、权力和知识的我,岂有败北的道理?」
纳许以自豪的口吻这么一说,周遭的贵族们便开心地跟著起哄。
然而,拉撒禄也在同一时间察觉到纳许话中的谎言。毕竟贵族们虽然兴致勃勃地打量两人,但却致命性地欠缺严肃的态度。
上流人士并不会在这座镇上定居,他们仅仅是在旅途之中造访这座城镇,在治愈过帝都或乡里累积的疲劳后,马上又会离开此地。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耀武扬威,为的就只是能在旅途之中贪图方便。
与之相比,威布斯塔派的人们由于都是在地人士,因而都有著愿意在此地度过终生的觉悟。就算纳许派能在社会地位和实际所得取得优势,对于参与仪典长之争的认真程度还是有著云泥之差。
(而「帅哥」纳许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就拉撒禄所见,纳许并没有迟钝到没能察觉这样的事实。在出手反抗威布斯塔之前,他肯定就已经很明白状况如此。
这时,纳许一边将话说下去,一边大大地张开双臂。
「况且,正义站在我们这一方。」
「正义?」
「没错。你觉得威布斯塔是什么样的存在?他啊,可是在这座城镇扎根的怪物啊。」
他的外貌确实会让人联想到怪物──拉撒禄虽然这么想,但纳许要说的似乎并不是这方面的事。
「威布斯塔是从很久以前就待在这镇上的赌博师,费尽了心思拓展自己手中的权力。他以赌博赢来的金钱买下了镇上名士的女儿,与她们发生关系,并为了夺得更大的权力而挑战下一场赌局。一般人早该在某处满足或是失足的人生之路,他却一路走到了现在,这便是『至尊』威布斯塔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拉撒禄深切地明白这究竟有多么异常。他的养父在可称之为壮年的年纪撒手人寰,而他自己虽然还活著,但就连活到目前这个岁数的人生之中,也多次遇上过做好丧命觉悟的场面。
在终有一日会跌落的钢索上走到这把岁数的男人──「仪典长(至尊)」威布斯塔就是这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脑海里同时浮现出芳妮的脸庞。如果「买下名士女儿」的说法为真,那么那个和名字相反、极度缺乏愉快情绪的女人,肯定也是其中之一吧。
「原来如此,但那又怎么样?虽说有程度高低的差异,但任谁都有这般倾向吧?」
「也是啊。但那名男子已经成了支配欲的化身,即使在夺得这座城镇后,这股执念也不见消退。他当上仪典长,成为这座城镇的王,并执著起自己身为王的身分。你应该懂吧?他正对于这座城镇超乎自己所能掌控的繁荣状况感到无法忍受。」
「他看不惯巴斯这个城镇因赌博和温泉治疗而汇聚人潮的状况?」
「应该说,他讨厌的是超乎预期的人潮和金钱的流入,让贵族们开始对政策指指点点的现况。那老头可是牢牢地将这座镇子握在手里,打算和他一起进棺材喔!虽说人潮的涌入会削弱在地人的势力,但若是用更宏观的角度来看,就代表涌入的金钱就是如此惊人。比起让威布斯塔一个人中饱私囊,对城镇来说,我这边的做法才更算得上是幸福啊。」
所以我方才是正义的一方──纳许的言下之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与此同时,拉撒禄也察觉纳许还有些事情隐瞒著没说。纳许所讲述的个人动机虽然似乎不带有说谎的成分,但却也没将所有的动机完全坦白。
(纳许在方才那番长篇大论之中藏了什么东西?在出手抢夺议员地位的当下,纳许就已经是在以身犯险了。他才不可能是真的为了这座城镇的发展动手的。)
由于拉撒禄没有出言回应,纳许索性将抬起的双臂软弱地垂了下来,并露出看似温和的懦弱笑容。
「回个话嘛,拉撒禄。比起被狂妄的老人颐指气使,看著这座城镇的发展性逐渐遭到扼杀,当我的同伴不是美妙多了吗?」
「遗憾的是,现在是由我发问的时间,我不觉得有回答你的必要啊。」
「你给的优惠好像有点少啊?」
拉撒禄看了一眼纳许,耸了耸肩,接著短短地回应了他的问题:
「这种想法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纳许。」
这也让第三局的对决划上了句点。
桌面上再次洋溢起杀气腾腾的气氛。紧握在纳许左手的鼻菸盒反射著灯光,让拉撒禄感到有些刺眼。他稍稍眯起眼睛,将手伸向牌堆。
翻开的牌面是黑桃Q。
这一回,纳许似乎也不打算依赖好兆头了。
「我猜小。」
「小。」
两人几乎是同时做出宣言。
(在确认过我的立场后,纳许应该会想办法拉拢我加入他的阵营吧。若是如此的话,我该怎么回应才好?而我又该问什么问题?有办法反过来逼纳许发誓不加害于我吗?只剩下一次或两次了吗……混帐,难以预测的次数也会让未来变得难以预测啊…………)
也许陷入了相同的思考吧。纳许的眼睛虽然追著拉撒禄从牌堆翻牌的动作,但明显看得出他正在深深地思考。至于他在想些什么,就不是拉撒禄能看出来的了。
拉撒禄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以右手翻开了牌堆最上面的一张牌──
「……………………」
「……………………」
出现的是一张红心K。
「……………………」
「……………………」
该怎么说,现场的气氛蓦地变得极为滑稽。不对,由于世上的一切都是依循机率论发生的,当然也会有机率较低的状况发生的时候。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的K实在是过于不巧。理当获得的发问权就此从手中溜走,原本想好的各种对策也跟著付诸东流。
环顾周遭,只见宾客们似乎困惑著究竟是该放声大笑,还是该露出傻眼的神情。一股极为尴尬的气氛弥漫了舞会现场。
「……………………哈哈哈。」
「……………………哈哈哈。」
纳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拉撒禄,让我们进行最后一次的对决吧。」
拉撒禄也吊起了嘴角。
「嗯,好啊。」
第五局的猜大小开始了。纳许翻开的牌是黑桃6。
拉撒禄暗自松了口气。如今最为不利的局面,就是「只有纳许获得了质问的权利」。由于出现的数字是6,无论是依循机率论下注的拉撒禄还是追求好兆头的纳许,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虽说最好的局面是「只有拉撒禄获得质问的权利」,但眼下的状况会让两人都有发问的余地,因此并不算太糟的进展。
理所当然地,两人猜的都是大。
纳许最后翻开的牌是红心Q。也许是因为不用怕气氛再次被「小」的结果搞砸了吧,只见纳许以夸张的动作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以顺序来说,是由我先问对吧,拉撒禄?」
「是啊,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纳许若是打算拉拢拉撒禄加入己方,那会提出的问题数量就不会太多,而拉撒禄也都为这些质问准备了适宜的答覆──但纳许肯定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因此,当纳许的双眼深处浮现出深沉觉悟和愉悦光芒的瞬间,拉撒禄登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说,拉撒禄。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啊。」
纳许的右手握著鼻菸盒,做出了看似放松的动作。
「我就赠予你担任市议员的权
利吧。你愿意接受吗?」
「……………………啊?」
在沉默了几秒钟后,拉撒禄的嘴里迸出了窝囊的声音。像这样在赌场发出不带任何演技和算计的话语,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行为。
由于纳许的口吻实在太过自然,拉撒禄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了「原来『市议员的权利』这种东西也可以像零用钱一样随便发放吗」这种脱线的疑问。纳许等著拉撒禄理解其中的意义,却又在他出声反驳之前率先出声。
「什───」
「这座城镇是赌博与温泉治疗的城镇,而仪典长的立场也明确地宣示了这样的状况。不过,若是通晓赌博的有识之士仅有仪典长一人的话,那可就不太对了。巴斯目前的氛围也展露出这样的讯息了吧?」
拉撒禄并没有同意纳许的话语,但赞同的声浪却在周遭的人群之中传开了。他感受到在市议员权利这个重量级的话题被搬出来后,人们的兴致也随之被吸引过来。
「你、我和威布斯塔都是秉持著迥异理念的赌博师。而你的实力早已经过证明,你的头脑之聪明、人格之高洁、判断力之准确,也在这次的对话之中展露无遗。你是个优秀的赌博师,作为发展这座城镇的人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市议员的席次对你和这座城镇来说,肯定都是天大的福音吧?」
「──不,等等,你等一下。」
动摇让舌头稍稍打结了一下。他从舌头迟钝的反应察觉到自己动摇得相当严重。
他想不到纳许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
(…………「想不到」?)
不对。这样的提案是纳许亲自给出来的。
(纳许以仪典长为目标,但手中的议会席次仅有三席,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认定他不会把手中仅有的三个席次拱手让人。)
拉撒禄要是在这时接下了议会席次,那他和威布斯塔派的关系想必就会恶化吧,想与威布斯塔联手的难度想必会大幅提升。
然而,这却也不代表拉撒禄加入了纳许的阵营。
拉撒禄将获得席次视为契机,并为了当上仪典长而展开行动的可能性──就客观来说──确实是不低。若纳许仍以成为仪典长为目标的话,拉撒禄就会成为不小的阻碍。纳许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仍是像这样送出了手中的议会席次。
(所以说,这家伙的目的究竟为何?以仪典长为目标的说法是谎言吗?若是如此,那他又为何要引发这么大的事端?我要被他利用去完成某些事吗?)
原本在脑海里描绘完毕的斗争构图,在这时逐渐坍塌崩垮。在这段期间里,纳许的舌头还是流畅地动个没完,拉撒禄好不容易才打断了他的话语。
「慢著,我没说要收下,而且也不打算去当市议员。」
「哎呀,但是你刚刚不是说过『免费的东西都会收下』吗?你该不会是说谎了吧?明明都向神明发誓过了不是?」
哪有人这样强词夺理的──拉撒禄打算反驳,但在最后一刻收住了话声。
因为他明白这番话不是对他说,而是讲给周遭的上流人士听的。也不晓得刚刚的那些对话是哪里搔到痒处了,只见他们都呈现出欢迎拉撒禄担任市议员的态度。
──既然说过免费的东西都会收,那不接受市议员的权利,就等于是和发言自相矛盾。
这是完完全全的强词夺理,以逻辑来说充满了破绽,然而在场的并非逻辑学家,而是耽溺在享乐与放荡的上流阶级人士。
拉撒禄要是轻率地出言否定的话,他们肯定就会连连高呼这是在自相矛盾吧。如此一来,拉撒禄就会受到这座城镇的半边势力的敌视。
然而,收下席次带来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这样的风声想必会在转瞬间传遍大街小巷,钻入威布斯塔的耳里吧。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甚至会当场遭到杀害。
「好啦,拉撒禄,你的答覆呢?你愿意接受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拉撒禄虽然对纳许的提问回以笑容,但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在没想到纳许会将议会席次直接塞到自己手上的当下,拉撒禄就输了这次的对决。然而,现在连反省的空档都没有。对决的条件之中有规定一定得答覆对方,只要他沉默的时间愈长,在场的气氛就会对他愈不利。
(然而,要怎么回答才算合适?不接受议会席次的权利、不与在场的贵族们为敌、不会被威布斯塔敌视──能同时满足这三项条件的回答究竟落在哪里?)
脑子热得发烫,乾脆让嘴巴自顾自地说,随便挑一边加入算了──拉撒禄的处境就是如此窘迫,甚至让他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而就在他嘴巴微张之际──
「那、那个,对不起。那样做,是不行的。」
背后传来的阴沉话声,让拉撒禄慌慌张张地把嘴闭了回去。
他气势猛烈地发出声音回过身子,只见受到吊灯照耀的室内,有一名像是半沉在人影之中的女子。那是欠缺了愉悦(Funny)情绪的芳妮•马雷。
自己的话语让周遭视线投来的状况似乎让她吃惊,只见芳妮的肩膀惊颤了一下。接著她以缓慢的动作穿过人群,来到了拉撒禄的身旁。
「市议员的席次是,呃,不可以的。对不起。」
唯唯诺诺地说出几乎是同一句话的芳妮,与眼下的场子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任何人都在一瞬间收住了话声。拉撒禄回头一看,发现纳许似乎也吓了一大跳,就这么张大了嘴巴愣住了。
胆怯地动著双手的芳妮,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尽了说明的责任。不晓得她是敌是友的拉撒禄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为了打破沉默而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行?」
「呃,那个,是我说明不周,真是抱歉。市议员等和行政有关的工作,那个,只能让住在这座城镇的人担任,而拉撒禄大人是一名旅客…………」
在众人视线的压迫下,芳妮的语尾也畏畏缩缩地缩成了一团。
不过,那沉郁的口吻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简直宛如天籁之音,他甚至浮现了想送芳妮一吻的念头。拉撒禄判断在场的芳妮是与他同一阵线的。
拉撒禄装出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快嘴说道:
「哎呀,真不好意思啊,『帅哥』纳许。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呢,所以我也只能对你的回答说不了。毕竟我没有能当上市议员的资格,所以也无可奈何。」
欠缺了最为根本的资格──作为不至于引起骚动的推辞议员资格理由可说是十分合适。拉撒禄说完这句话后看向左右,只见在场的宾客们虽然露出略显不服的表情,但并没有掀起预期之中的反弹声浪。
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在勉强不参加任何一方的状态下结束这场会面吧。
趁现在赶快逃吧──拉撒禄这么想著离开了桌旁,为了不让畏缩起来的芳妮落单而走到了她的身边。
纳许慌慌张张地叫住了他。
「等、等一下,拉撒禄,那你的问题怎么办?」
「哦,那个啊。放心吧,我很快就问完了,而且我也不太需要你的回覆。」
拉撒禄耸了耸肩。只有口气还带著愉快气息的他,双眼凌厉地瞪向纳许。
「『一旦试图离开这座城镇,就会把莉拉视为游民』──做出这项决定把我们关在这镇上的就是你吧,纳许?」
这并非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断定口吻,让纳许的笑容冻住了。
「给我记好了,你总有一天会为自己企图下手的东西付出代价。」
在撂下这句狠话后,拉撒禄没等待纳许的回应,就带著芳妮离开了桌边。
「请、请问,那样真的好吗?」
在离开桌边后没多久,芳妮便这么开口问道。
两人位于大厅之中,拉撒禄虽然抽离了赌博区,但由于爱蒂丝还在里头,因此他还不能回去。此时的他正和芳妮一同走向舞池区。
「你在说哪件事?啊,你先等我一下。」
为了不妨碍别人跳舞,他贴著墙壁前进,很快就找到了爱蒂丝──她正在舞池中央一带和一名陌生男子共舞。虽然拉撒禄和她对上目光挥了挥手,但爱蒂丝似乎还打算再跳上一阵子的样子。
虽说目前是旅伴的身分,但爱蒂丝也有她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即使跳舞在拉撒禄眼里是极为无所谓的活动,但对爱蒂丝而言想必是重要工作的一环吧。不打算加以妨碍的拉撒禄,就这么靠著墙壁而立。既然说好要帮她出滞留此地的一切花用,他似乎就得等爱蒂丝跳完舞才行。
芳妮的视线在拉撒禄和爱蒂丝之间来回游移后,慢慢地凑到了拉撒禄的身边。
「请问,拉撒禄大人,您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
「…………啥?」
这意外的提问让他反射性地皱起眉头。
「对、对不起,请当我没说。我这种人竟然前来邀约,那个,真是对不起。」
「不,我没有要对你生气的意思啦……」
流泻的曲目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华尔兹。在舞蹈的造诣上只是个门外汉的拉撒禄原本嫌麻烦,打算一
口回绝,但随即想起她刚才的解围之恩。
虽说和威布斯塔派的人跳舞显然会带来些许损失,不过打坏有恩之人的心情倒也不是明智之举。
拉撒禄强忍内心的不耐,让背部抽离墙边。
「丑话说在前,我跳舞的本事可是烂到会让人吓破胆的。」
芳妮用力眨了眨眼,接著她极为罕见地露出了少女般的纯真笑容。
「请放心,这场舞会客人们都不会在意礼数不佳的问题。只要能乐在其中,并持续动著脚步的话,就会是一场美妙的舞蹈了。」
「这样啊。」
「那么,还请您多多指教。」
和一般邀舞的立场相反,芳妮主动地伸出了手。这不在乎礼数和积极的动作,都和她迄今的形象大有不同,为此感到有趣的拉撒禄握住了她的手。
拉撒禄跟著和缓的三拍子,踏出了最开始的第一步。
他从生锈的记忆之中翻找出舞步的种类,在不至于跌倒的状况下挪动脚步。生硬地踩了几个小节的步伐之后,拉撒禄总算是成功地跟上了节奏。他既没有夸张地跌倒,也没踩到芳妮的脚,这让他安心地吁了口气。
教他大感意外的是,芳妮竟然是一名舞蹈能手。她平时略驼的背脊不知上哪儿去了,此时的她将背部打得笔直,并秀了一手灵巧的步伐。拉撒禄之所以能不至于摔倒,也得归功于她若无其事地引领步伐。
在做过第一次的转步后,芳妮再次开了口:
「关于刚刚的那句话,您那样说真的好吗?」
「嗯?喔,你说最后那句话啊。」
「你总有一天会为自己企图下手的东西付出代价」──这句话带著威吓的语调,会让拉撒禄和纳许之间的关系走向恶化……芳妮应该是这么认定的吧。
以身为威布斯塔派的一员来说,这女人会在意这种事还真奇怪──拉撒禄这么想著,对芳妮耸了耸肩。说实话,虽然嘴上讲得难听,但拉撒禄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纳许。
「不,反而是纳许更不打算和我切割了。应该是这样没错。」
「您为何会如此认定……?」
「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因为纳许比威布斯塔还弱啊。」
他这么断定道。以一名赌博师来说,纳许的实力实在算不上顶尖。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都要归咎于获得了莫大名气之后踏入了这座争夺仪典长宝座的城镇。既然看不出我是属于哪一方的阵营,就等于双方阵营都把我视为眼中钉,所以我的立场才会如此尴尬。没错吧?」
芳妮看似点了点头,但也许只是在踏舞步时稍稍屈膝而已。
「既然如此,会为我带来的混乱感到开心的会是哪一方?理所当然地,会是在正常的对决之中遭到捻碎的弱小一方啊。」
所以,纳许才会刻意安排,让拉撒禄无法离开这座城镇。
所以,纳许才无法和拉撒禄划清界线。
最后的问话伤得他愈重,就愈能让纳许认清拉撒禄的价值吧。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物。
「只要放著不管,他总有一天会过来低头的。对于自己目前毫无胜算的现状,纳许肯定比任何人都明白。」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
由于芳妮在回应后露出了安心的模样,拉撒禄在困惑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好玩。
芳妮隶属于威布斯塔的阵营──或似乎是威布斯塔坐拥的女人之一,若按照纳许的说法,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拉撒禄即将被迫收下议会席次时出手相助───
(───不对,并非如此。)
他察觉这样的逻辑不太对劲。
(不想从纳许手中接过席次,纯粹是我个人的难处。对于威布斯塔来说,和「协助我拒绝收下席次」相比,「待我收下席次后将分崩离析的两阵营一网打尽」应该更为轻松才对。对于纳许让出手中席次一事,他应该没有需要刻意妨碍的理由才对。)
若是如此,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看都是威布斯塔手下的芳妮,却没有依循威布斯塔的想法行动。
拉撒禄反射性地想从芳妮身旁抽开,但却被舞步中环抱过来的手臂制止了。体温略低的芳妮的手臂,传来了一股让人发毛的气息。
明明肯定感受到了拉撒禄的视线,芳妮却还是和平时一样,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动著那对黑暗昏沉的眸子。
「你…………你是以什么作为目标?」
「…………」
回应并不是话语,而是抿紧嘴唇的动作。她消瘦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吞回了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最后还是以沉默作结。
拉撒禄原本想进一步提问,但无论如何开口都像是在咄咄逼人,因此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投以尖锐的话语,芳妮恐怕也只会像个贝壳般紧守沉默,而以甜言蜜语撬开对手心房则非拉撒禄的强项。
最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有静默,以及填补空白的脚步声。
不过,这对拉撒禄而言说不定是好事一桩。换言之,他得以将意识专注在还不熟悉的舞蹈上头,让舞步变得轻快许多。
虽说他只是在芳妮的引导下追随她的步伐,但也多了能静下心来聆听音乐的心思。他在脑海里追逐著浅浅记下的乐谱,配合著旋律蹬地出声,同时预估著芳妮下一步的动作,逐渐减轻她的负担。
两人在舞池中大幅度地移动著。明明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他却觉得「步伐似乎还要再小上一些」才对。
右转步、左转步──他看著周遭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动作。虽是轴心没有丝毫摇晃的漂亮转步,他却忽然冒出了「对方似乎应该把体重多交给自己一些」的想法。
感觉想像和现实之间出现了少许的剥离感。不对劲的感觉似乎逐渐囤积在颈部一带,让拉撒禄把脖子转了一圈。明明现实之中的舞蹈进展得如此顺利,他又为何会产生那种感觉?
也许是这样的举止重复了好几次的关系吧,在乐曲进入终盘之际,他发现眼前的芳妮轻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事,拉撒禄大人,您正爱著某个人呢。」
爱。
这没头没脑地冒出来的词汇让他眨了眨眼睛。芳妮的嘴角依旧带笑,以周遭人们听不见的音量悄声说道:
「拉撒禄大人,您从刚刚就一直在想著某一位对吧?」
「…………某一位是?」
「那是比我矮上几许、比我消瘦几许、比我更没有力气的女子。拉撒禄大人在脑海里与之共舞的对象,就是这位女士吧?」
没说出口的异样感被一语道破,让他差点停下脚步。也许是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吧,芳妮双脚使力,拖著拉撒禄的身子让舞步继续。
同时,拉撒禄萌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那股异样感是这么一回事啊。在拉撒禄的脑海里,他所共舞的对象似乎和眼前的芳妮出现了落差。
「…………那样……那样子就叫爱吗?」
对于拉撒禄困惑的提问,芳妮以一口咬定的口吻回答:
「和某人跳舞的同时,若是还想著其他的女士,那肯定就是因为爱了。」
拉撒禄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像是在叹息似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
两人配合华尔兹的最后一小节,缓缓地停下了动作。总觉得身体还残留著意犹未尽的感觉,令拉撒禄感到有些飘忽。
芳妮的双手自拉撒禄的掌中抽开。周遭的人们纷纷询问起对于方才舞蹈的感想,或是想担任下一名共舞者的报名声。在这阵喧嚣声中,就只有芳妮离去时所留下的呢喃声在耳边缭绕著。
「是的,那是爱,那的的确确就是爱。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时,只要脑海里浮现出某人的模样,那原因除了爱之外便不做他想。」
造访巴斯是上流阶级的固定行程之一。人们会浸泡温泉、卖力地经营人脉、享受美食,而女性更会在此地订制礼服。
踏入美丽的观光胜地,就会想穿上雍容华贵的服饰,这也是人之常情。为此,巴斯同样也是知名的时尚重镇,人们会在这里购入大量的蕾丝和缎带,直到钱包空空如也。
而随著购入的东西愈多,被舍弃的物品也会随之增加,这亦是不变的真理。以上流人士为客群的服饰店愈是增加,巴斯的二手服饰店的货源自然也愈是充实。
包含朱莉安娜在内的拉撒禄一行人,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周来到了其中一间二手服饰店。自从拉撒禄在集会厅赌博后,如今已经过了约莫一周的时间。
这几天的日子都过得相当安稳。
仔细想想,不管是威布斯塔还是纳许,都是有著官职的优秀社会人士,除了透过赌博斗法之外,他们应该还有很多工作要忙吧。光是每天早上被奋力敲响的迎宾钟声,就能讲述他们的工作有多忙碌了。
心知这仅是片刻和平的拉撒禄,在这一周内前往各处的赌场和集会所露脸,像是回到了帝都的生活般,让零钱填满了口袋。
感觉像是久违地回到了很有自己风格的生活──他今
天也没有雇用轿夫,以散漫的步伐走著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由莉拉、朱莉安娜、爱蒂丝和菲莉所构成的小团体看起来严重地缺乏一致性,与巴斯的氛围格格不入,因此周遭感到怪异的目光大量地刺了过来。然而,现在的拉撒禄心情极好,甚至完全不会去在乎这些目光。
「欸、欸,拉撒禄!你真的要买衣服送人家吗!可以吗!」
也不晓得到底知不知道路,摇摇晃晃地迈步的朱莉安娜回过身子望向拉撒禄,由于她呈现出倒著走的姿势,拉撒禄索性用手势要她转回去。
一如预料,转著身子的朱莉安娜踩到了脚下的积雪,登时滑了一跤。莉拉连忙凑了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还行啦。要是一直只穿那套连身裙,你也会冻死吧。」
布满她全身上下的绷带已不存在。虽然肌肤各处都还留有颜色偏深的色素、凹痕和疮疤,但她所受过的伤势已经几乎痊愈了。
特地跑一趟服饰店的原因,除了开始下雪的天气变得冰冷刺骨之外,就是因为朱莉安娜康复的关系。
「啊,是那间店呢!人家是第一次上服饰店!是第一次呢!」
事先和旅馆老板打听过的服饰店出现在视野之中后,朱莉安娜便一股脑儿地冲了出去。才刚复原的双脚踩出的步伐实在不太稳健,莉拉随即追了过去。
「…………!」
「不,只有她一个人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吧。」
「菲莉这就过去。」
「嗯,拜托你啦。」
懒得跑步的拉撒禄目送菲莉离去,接著摇了摇头。也许是身边的小孩变多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最近忽然变得苍老许多。
话又说回来,明明是看她老是穿同一套连身裙觉得不妥,才决定要帮她买衣服的,但看朱莉安娜以不在乎连衣裙下襬的态度蹦蹦跳跳,就让他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浪费钱。拉撒禄看著少女们被吸进服饰店门内空间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将视线投向身旁的爱蒂丝。
「爱蒂丝,你要跟著跑过去也行喔。」
「你的脑袋里装的就只有傻话而已吗?」
他试著开个玩笑,结果却被爱蒂丝以傻眼的态度瞪了。
接著爱蒂丝缓和表情,露出了极为难以形容的神色。那看起来就是「我并没有打算否定你的好意」的谨慎之情,以及「这份赠礼实在太过丰厚」的辞退之情各自参半的模样。
「况且,我和菲莉其实不需要什么新衣服呀。我知道朱莉安娜小姐和莉拉小姐有购买的必要,但我们基本上都从宅邸里带了一系列的衣服过来了。」
拉撒禄有说过,除了要为朱莉安娜和莉拉添购新衣之外,也愿意出资帮她们买些行头。
「毕竟没想过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啊,既然带著也不碍事,那就收下吧。」
「可是预算一类的…………没问题吗?」
爱蒂丝似乎觉得露骨地谈论金钱话题是很失礼的事,只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拉撒禄却是不当一回事地耸了耸肩。
「你觉得我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
「…………集会厅之类的场所?」
「是啊。由于我赚的都是小钱,所以才会被称为『便士』凯因德,但小钱的定义也是因人而异的,对吧?」
「哦,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听出拉撒禄的弦外之音后,爱蒂丝再次点了点头。
在帝都的时候,拉撒禄主要出入的都是以庶民为客层的咖啡厅。这是因为以拉撒禄的社会阶级来说,待在这种地方才算是恰如其分。
不过,这座城镇可说是龙蛇混杂,就连为上流阶级开设的舞会,也能让拉撒禄这类人士自然而然地参与其中。而在该处赌博的当然都是以贵族和富裕人士为主,对这些人来说,就连索维林金币都只能算是一点零头。
「能轻松赚钱确实是不错,但钱包一重,就觉得有些不自在啊。由于咱们家最近雇了个优秀的女仆帮忙节流,所以就连浪费钱的状况都减少许多啦。」
「你这不是绕了一圈承认自己是个穷骨头吗?」
「差不多啦。我们家里也到处都是乱丢的钱,有些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让它生灰尘了。」
「你是准备冬眠的松鼠吗?」
「总之,我现在手头有闲钱,所以你不必太在乎啦。」
他摸了摸后脑杓补了一句:
「况且如果没买给你们的话,那丫头肯定也会拒收吧…………」
听出「那丫头」所暗指的对象后,爱蒂丝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哎呀,所以我们就只是个方便的藉口喽?」
「是是是。大小姐,能否饶恕在下的无礼,让几位成为在下的藉口呢。」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好在本小姐心胸广阔,就赏你个面子收下衣服吧。」
爱蒂丝先是一脸严肃地颔首,但很快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视线前方,一度被关上的二手服饰店门被打了开来,从中现身的是菲莉。她似乎很快就挑到了喜欢的东西,只见两手抱著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大量衣物。
「大小姐,您再不快来的话,菲莉就要连您的份一起买完了喔。」
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再次关上了门扉。看到菲莉没有一丁点儿客气和谨慎的态度,爱蒂丝像是要将肺底的空气全数挤出来似的,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加快脚步吧…………」
在拉撒禄于二手服饰店眺望著那些来源看似可疑的衣物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拉扯袖子的原来是莉拉。
「怎么了?是说,其他人跑哪儿去了?」
『朱莉安娜小姐、菲莉小姐、换、衣服。爱蒂丝小姐、买东西。』
看来朱莉安娜很快就找到了看上眼的衣服,在菲莉的协助下前去更衣了。应该是借用二楼的居住空间充作更衣室吧。
由于店里紊乱地堆著木箱,加上陈列著主打的礼服,使得视野严重地受到遮蔽。不过,他确实听到了爱蒂丝在不远处徘徊的声响。
『请、往这走。』
在莉拉的带领下,拉撒禄来到了女用上衣的贩售区。莉拉递出了两件款式迥异的衣服。
「怎么啦,两件都想买吗?」
『不。』
在将两件上衣摊开并列后,莉拉将木板转了过来。
『您觉得、哪件适合我呢?』
「…………」
窥探他反应的视线相当扎人,让拉撒禄反射性地沉默下来。
他重新比较起两件上衣。其中一件是附了兜帽的披肩,胭脂色的布料上染上了白鸟的图样,由于能罩住全身,虽然看起来略薄,但似乎相当保暖。
另一件则是最近流行的骑马外衣款式。由于是以男用的骑马衣作为改良的设计,这件骑马外衣的长度仅到腰部,给人活泼的印象。
到此为止的部分他都还明白。
反过来说,他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对于形状的差异、历史上的沿革或是社会阶级的穿搭状况等部分,拉撒禄姑且还是具备著相关知识,也能在亲眼看到后做出分辨,但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这样。若是要延续这个话题,藉以评价服装与人的适合度,那就超出拉撒禄的理解能力了。如果要他道出真心话的话,那就会浓缩成「无所谓」三个字了。
不过拉撒禄还是具备著一定程度的想像力,知道说出这些话肯定会招惹对方生气。
「…………呃──啊──好,就两件都买吧。」
莉拉抿住唇角,在刚刚书写的句子下方又加了一段话。
『只要一件、就可以了。』
「…………啊──」
上次买衣服的时候,由于畏畏缩缩的莉拉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拉撒禄索性使出两套都买的强硬手段。然而,这回莉拉想问的是哪一件比较适合自己,若是采取同样的手段,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话虽如此,但他真的无法分出好坏。他曾听说过,女性在这种情境之中往往已经选好了其中一边,要的只是男方推她一把,但若是选成另一边,就会反过来激怒对方。要是刻意选错的话,说不定就能看到莉拉勃然大怒的珍贵光景啊──拉撒禄怀著有些逃避现实的念头这么想著。
最后,拉撒禄在彻底烦恼了一番后──
「…………选这件披肩吧。」
「…………?」
由于莉拉侧起头,拉撒禄便短短地补上一句理由。
「骑马外衣会让我想到某个让人火大的女人。」
拉撒禄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大概也在帝都的赌场耍弄扑克牌的女子,并这么说道。那是一名会将男用的骑马衣当作外套穿上的奇妙女子。要是莉拉换上了骑马外衣,那每次看到她就会联想到那名女子,恐怕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这下总该满意了吧──拉撒禄望向莉拉,却错愕地瞪大双眼。
「……………………」
因为莉拉微微鼓起双颊,露出了露骨的不悦神色。
「你、你怎么啦?」
「……………………」
即使他出声提问,
莉拉也没有写下回覆,就只是将手边的骑马外衣折好,放回木箱上头而已。在抬起脸庞时,她虽然已经恢复成平时的表情,但拉撒禄还是隐约察觉到她内心的不悦。
她捧著似乎决定要买下的披肩,和往常一样站在拉撒禄的身旁──但她的举止似乎隐隐带刺,这会是拉撒禄的错觉吗?他不懂自己的回答有哪里不妥,靠墙而立的他满是困惑。
由于气氛险恶,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在看到对著自己展示的木板时,拉撒禄不禁吓了一大跳。也不晓得是气消了,还是将怒气藏好了,总之看到莉拉一如往常的模样,让拉撒禄松了口气。
不对,莉拉的脸上带了点紧张的神色。
『能和您、聊聊吗?』
「只能聊到她们买完衣服而已喔。」
莉拉抬头看了一下,很快将视线挪回木板上头。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提笔的声响,比起平时还要快上许多。从下笔的速度来看,她烦恼的并非该如何书写成句,而是对内容感到恐惧。
『奴隶、我、接下来、的、话题。』
看到这段句子,拉撒禄眨了眨眼,无言地要她写下去。由于两人并肩而立,拉撒禄能将她书写在木板上的文字看得很清楚。
『如果、我、不再是、奴隶。』
这时,她手中的木炭忽然停了一下。
莉拉的目光挪到了拉撒禄的脸上,其中包含了期待、不安、恐惧以及信任。蕴含著这些情绪的,究竟是莉拉的眼眸,还是映照在其上的拉撒禄双眼呢?在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莉拉已经垂下眸子,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
『之后也、待在家里。』
之后也待在家里──拉撒禄缓缓地吞下这段话语,从扼要的文字之中感受出背后的意义。
现在的莉拉是一名奴隶,而只要她期望的话,随时都能摆脱奴隶的身分。也因此,只要她期望的话,就没有继续待在拉撒禄家里的理由。
拉撒禄试著想像了一下。
那是莉拉摆脱奴隶身分之后,与她一起待在帝都的生活──自己想必会和现在一样,过著靠赌博糊口的颓废生活,肯定会变得更为活泼、更有主张的莉拉会不时为自己的生活态度感到傻眼或好笑,而他会经常拜访帝都的好友们,也会在爱蒂丝偶尔来访时抱怨几句,偶尔会和芙兰雪在赌场里上演你来我往的厮杀戏码,即使如此,那肯定会是比迄今的人生更为热闹、更为精彩的日子吧。
那就如一场美梦,既温柔又美好。
正因如此,拉撒禄明确地做出了回答:
「不行。」
从莉拉僵住身子的反应来看,她似乎隐约预期会收到这样的答案了。
「…………呃。」
即使如此,她仍是用力咬住了嘴唇,写下了言简意赅的疑问。虽然看不到站在身旁的莉拉脸庞,但泫然欲泣的气息却浓浓地传了过来。
『为什么?』
「要说原因的话,我之所以把你留在家里,就只是因为你是个奴隶啊。」
没有依靠对象的她,若是弃置在帝都里头的话,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著,而且拉撒禄也没有人可以托付。所以拉撒禄才会雇她为女仆。
『就只是、这样吗?就只有、这个理由?』
莉拉的身体虽然微微发颤,但拉撒禄仍是打算回答「没错」。
然而舌头像是麻痹了一般,没办法好好发出这两个字的发音。
他将手插入口袋,紧紧握住了随身携带的硬币。他闭上双眼,在嘴里翻搅话语,寻找著能正常发音的文句。
「就算……不只有这个理由,就算有别的理由,也和你有任何的瓜葛吗?」
「…………呃!」
这句话明确地伤害了莉拉。拉撒禄的话语砸在拳头所能伤及的部位的更深处,而他也感受到莉拉用力抬头的气息。若是睁开眼睛的话,也许就能看到她眼角带泪的模样吧。
他沉默了呼吸一次的时间。同时,他发现自己过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全身上下也处于僵硬的状态。在拉撒禄还是个街童的时期,每当受人殴打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番行动。
在莉拉下笔之前,拉撒禄先一步开口了:
「我再过没多久就要死了。」
「…………呃。」
他感觉到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虽说这句话省略了相当多的内情,但莉拉仍是迅速摇了摇头,将手伸向拉撒禄的袖子。
他不禁重重地露出苦笑。
「我不是患了疾病或是受了暗伤啦。是说,要是连某人的死亡都不能当作玩笑说出口,那就代表已经病入膏肓啦。」
拉撒禄再过没多久就会死──这并不是「人终有一死」一类的警句,而是更为直接且现实的形容法。
「你好像老是会忘记这件事,所以我才会用这种恶劣的玩笑提醒你。就普世角度来说,我是个既不正经又没价值的社会底层,每次的工作都有死亡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说每一次走进赌场,就是和死亡为伍。」
只要拉撒禄还打算当一名赌博师,这样的事实就不会有所改变。
「就算发生的机率再低,只要一次次地触发,终究有成真的一日。你懂吗?我总有一天会在赌博的过程中丧命,而那恐怕不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就算明知如此,我也不打算中断赌博师的人生。届时你若是待在我的身边,那我的死亡也就等同于你的死亡。」
「…………」
睁开眼睛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莉拉将木板掐得过紧而泛白的手指。
「也是啦,现在的生活水准确实不差,薪水也算优渥,生活也没什么压力。不过,你觉得这种优渥的生活有重要到将性命一并赔上吗?」
「…………」
莉拉像是要写些什么──但又停手。她转而以手帕轻轻擦过手指,对著拉撒禄伸出了手。
她的手掌碰上了拉撒禄的手。
比起拉撒禄温暖些许的纤细手指缠了上来。拉撒禄虽然没有将之甩开,却也没有出手回握。
「…………!」
她企图把某些讯息传达给拉撒禄,但拉撒禄却不领情。
「说什么都不行。」
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说什么都不行。我知道你认为我是恩人,虽然对我来说这只是表错情,但你应该一直在感谢我吧。然而,这份谢意值得你付出一辈子的人生吗?当一个被赌博师颐指气使的奴隶,就是你梦寐以求的未来吗?」
「…………」
「你应该在这边的生活吃了不少苦吧?而只要你能回到故乡的话,就能解决掉绝大部分的苦头了吧?就算没办法回到家乡,只要能回到原本的文化圈也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吧。虽然归乡之路相当艰辛,但若是待在我这里,就会连这条路都断在你手里啊。」
「…………」
「如果想让你留下的话,我也可以列举出好几个理由,但这些理由和你有关吗?那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吗?你应该多为自己著想才对,为迄今的人生著想,也为将来的人生著想。比起我这个出于偶然才捡到你的人来说,你更该──」
莉拉的手指用力使劲,让拉撒禄打住了话语。那既像是想紧抓著他不放,也像是打算用指甲掐他。拉撒禄原本想思考哪一个才是真正原因,但随即摇了摇头。无论答案为何,都与他毫无瓜葛。
莉拉已不再看向自己。不过,她像是不知该看哪里似的,正一个劲儿地注视著自己的手指。
僵硬而黑暗的沉默降临,让拉撒禄不知该怎么开口。虽说这样的停滞是必要的过程,但既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就还是该由自己开口吧。
然而,在拉撒禄找出下一个该发出的音节前,与场子格格不入的快活声响便飞了过来。
「当一个奴隶,真的是那么不堪的事吗?」
拉撒禄反射性地抬头望去,只见在二楼换好衣服的朱莉安娜,正与协助她更衣的菲莉一起走下阶梯。
虽说朱莉安娜原本就是个欠缺人味的少女,但在换上礼服后,更是进一步加深了这样的印象。这是一款庶民风格的礼服,大量的折痕集中于后腰,大幅拉高了裙襬的高度,露出了小腿的双脚明明就是活泼的象徵,但朱莉安娜依然散发著宛如人偶一般的气质。会给人这样的观感,应该不只是因为她依旧垂放下来的长发所造成的吧。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在菲莉的搀扶下走下阶梯的朱莉安娜,像是在炫耀身上的礼服似的转了一圈,接著就近找了个木箱坐了下来。
拉撒禄向菲莉投以视线,只见她以习以为常的态度耸了耸肩。
「所以呢,朱莉安娜,你刚刚说什么?是说当一个奴隶是否不堪对吧?」
「嗯,是呀,大哥。感觉大哥是想让莉拉小姐能够自立,但当一个奴隶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你又知道了──拉撒禄原本想反唇相讥,但随即矫正了自己的思维。
就表面上来说,这个国家不存在所谓的奴隶制度。而朱莉安娜虽然是威布斯塔的女儿,却没受过正当的教育,而且还被当作死不足惜的道具使
用。
若是换个定义来说,她也可以说是包含在奴隶这个命题之中。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
「因为人家很幸福呀。」
朱莉安娜将极为明瞭的回答脱口说出。
「…………幸福?在不能离开住处,连双亲姓名都不晓得的环境下长大,甚至还在亲人的指示下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就是你的幸福吗?」
「人家是不能离开住处,也没听过父亲大人说过自己的名字,还被父亲大人弄得一身伤没错。可是,这能当作人家不觉得幸福的理由吗?」
以普世价值来说,那并不能称作是幸福的环境──他原本想这么开口,却又收了回去。要是拿普世价值作为反驳的立场,那拉撒禄对目前感到满意的生活环境,对于普世价值来说也难以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
「…………」
莉拉之所以显得慌慌张张,想必是因为拉撒禄和朱莉安娜原本是拿刀刺人和险些受刺的立场吧。
不过,拉撒禄反而对这样的状况感到有趣。虽然朱莉安娜的内在过于空洞而难以掌控,但拉撒禄首次有了接触到她内在核心的感觉。她的意见肯定有一听的价值。
「那你的幸福是用什么来决定的?」
「那还用说。是爱呀,是爱。」
她过去肯定也说过同样的词汇。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拉撒禄稍稍皱起了眉头。缺乏冷静的个人回忆实在不会带来什么好滋味。
朱莉安娜拢起了宛如斗蓬般罩住身子的长发,用力搓揉了起来。她像是回忆著某人抚摸自己的动作似的,以双手在头发的表面上来回挪动。
「重要的东西当然是由自己来决定呀。就算当的是别人的道具,也没什么关系呀。就算当的是奴隶,也没什么关系呀。」
「…………!」
听到朱莉安娜赞同维持现状的话语,莉拉惊讶地抬起了脸。不过,她打算说出口的话语却没能立刻化为文字,她当然也不可能用喉咙出声,最后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唇瓣。
在这段期间依旧嘻嘻而笑的朱莉安娜又说了下去:
「就算被当成道具使用也好,被当成奴隶使唤也罢,只要其中有爱,就应该为此满足呀。若是连爱情都得舍弃,那就算独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莉拉以木炭在木板上写字,也许是太过焦急的关系,木炭被撞出好几个缺角,化为黑煤掉落下来。
『这样、会被杀、的喔。』
「只要活著,总有一天会死。这连人家都知道喔。」
朱莉安娜抓著头发,做出了勒住脖子的动作后,将手一把放开。
「不管是不是奴隶都一样。所以所谓的活著,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呢。」
「『思考哲学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是吧,这是西塞罗的名言啊。」
「喔喔──?这样呀?不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父亲大人把人家当作道具使用,把人家当成道具杀害,人家觉得这很好呀。只要其中包含了爱、只要能爱与被爱、只要对人家有意义就行了。人家觉得就算勉强自己独立,想必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死法呢。」
『奴隶、死、被杀、喔。』
「嗯。人家觉得那一定是最好的下场喔。比起当一个孤独的个人死去,以被爱的奴隶身分丧命更好呢。这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呢。」
「…………」
「莉拉小姐一定也懂吧?因为人家和莉拉小姐很相像呀。」
对于这句提问,莉拉没有给予回应。她用力抿紧了唇,缓缓垂下头。
说到底,这应该就是价值观的差异吧。
若是撇开世俗观感或是道德伦理,那朱莉安娜的思想确实是一以贯之且毫无瑕疵。极为单纯的「爱」这个字支撑著她对幸福的观感,确立出属于她个人的说服力。
也许是被这样的想法打动了心灵吧,莉拉抬起脸时,首先看向的就是拉撒禄。她看起来就像是希望能透过拉撒禄之口否定朱莉安娜的想法。
然而拉撒禄却耸了耸肩。
「这个嘛,要是愿意以正面心态接受身为奴隶的立场,那这样的想法确实没错。」
「…………呃。」
「你看吧。大哥,谢谢你!」
舍弃其他的一切可能性,只紧紧抓住其中的一个。虽说时机因人而异,但只要生而为人,也许都会碰到这样的瞬间吧。
对拉撒禄来说,是养父对自己伸手的瞬间,对朱莉安娜来说,那肯定是诞生的瞬间。为此,若是能为莉拉留下继续当奴隶这最后一项可能性,并排除其他的一切,那拉撒禄就说不出否定这个契机的话语。
『奴隶、是不好的。』
「那是对谁来说不好呢?人家觉得不想当奴隶的人,只要起身反抗就好了。但若是感到幸福的话,就算不反抗也没关系喔。若是厌恶幸福的现状,不惜让自己陷入不幸也要摆脱奴隶的身分,那能获得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莉拉以木炭轻触木板的表面,看起来像是在寻找著反驳的话语,但很快又将之挪开。
如果莉拉不愿再当奴隶,那拉撒禄应该至少会协助她寻找下一个就职处吧。然而,这并不代表莉拉能就此回到自己的故乡。旅行伴随著大量的花费和多如山高的风险,势必得做好半途受挫或是命丧中途的觉悟。
就算死了这条心,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吧。至于在怀抱著返乡梦脱离了奴隶的身分后,实行上究竟会遇上多大的困难,只要看看那些待在帝都的无数奴隶,他们自然会在沉默之中给予答案。
不过,这也不是要立刻做出结论的事。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拉撒禄虽然想这么劝莉拉,但莉拉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
她在木板上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接著在将木板递给朱莉安娜后,便抱起了自己要买的披肩,发出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离现场。
看到她像个吵架吵输后落荒而逃的孩子,拉撒禄忍不住眨了眨眼,接著将视线投向菲莉。虽说还在店铺里头,但放任无法言语的莉拉独处终究还是不太好。菲莉似乎也明白这层意图,很快就追在莉拉的身后。
「惹她生气了。」
朱莉安娜低声咕哝道。在以困惑的口吻这么说完后,她将视线落在手中的木板上头。拉撒禄也凑了过去,读起写在上头的那句话。
『就算是这样。』
就只有这几个字而已。这句话没有后半段,看起来就只是想把残留在心底的话语抒发出来。虽然看起来模棱两可,却是难以抹去的文字。
朱莉安娜凝视著木炭的黑线,开口说道:
「她说『就算是这样』耶。欸,大哥,莉拉小姐为什么要写下这句话呀?」
朱莉安娜的口吻之所以会带著些许困惑,想必是因为她对自己的际遇从未产生过丝毫疑问的关系吧。对于甘愿成为他人所有物的朱莉安娜来说,她无法理解莉拉会回以「就算是这样」的理由。
拉撒禄原本想点出这部分,但忽然察觉朱莉安娜的额头在流血。看来是在说话的过程中弄破了额头上的疮疤。拉撒禄从口袋取出手帕,准备为她擦拭──
「…………嗯?」
──随即看到了手帕上有个陌生的图样。拉撒禄并没有每天亲手将手帕放入口袋的习惯,换句话说,这些由女仆细心为他准备好的手帕,对他来说基本上都是「陌生的手帕」,但就算扣掉这部分,这条手帕也显得格外特别。
手帕的表面被缝得满满的红线拼出了几何图样。鲜艳美丽的图案就算用手触摸,也几乎感受不到凹凸感,显然是出自高超的刺绣工法──但这肯定不是拉撒禄的家里会有的东西。他不记得自己买过如此精致的手帕。
既然如此,那这条手帕肯定是由某人加工过的,而那个「某人」想必也只有一个人选。这是什么图样啊──在思考过后,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他用手帕擦去朱莉安娜额头上的血。说出口的回答已与方才所想的不同。
「天晓得,我也不懂。别问我,去问莉拉吧。」
「明明是大哥的奴隶,却连大哥都搞不懂吗?」
换作是刚来到拉撒禄家里的莉拉,拉撒禄肯定能理解她一举一动所代表的意义吧。毕竟当时的她真的就是个被当作道具看待的人类。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莉拉成了会独立思考的独立个体,她行动和思想的理由幅度之广,已经超出了拉撒禄所知的范畴。在他看来,这手中的小小布块,就像是莉拉宣誓独立的旗帜,这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而这并没有为拉撒禄带来不快的感觉。
「所谓的人心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拉撒禄这么说完,朱莉安娜便歪起了头。
看来莉拉似乎辗转难眠。
拉撒禄在躺上床好一会儿后才察觉到这件事。一如往常,两人之中是先由拉撒禄躺上床,待他开始打盹后,莉拉才静静地钻入被窝。但和平常不同的是,拉撒禄和莉拉之间持续出现了一段空隙。
在睡眠的过程中寻找暖和的东西,似乎是莉拉在无意识之中采取
的行动。今天在拉撒禄钻入被窝后,他的背部一直没有感受到少女的体温,这也代表了在躺上床过了三十分钟后,少女依然在黑暗之中无法成眠。
他愣愣地思考起其中的差异。看来一边是代表有意识地拉开距离,另一边则是会下意识地依附他人的寂寞心态。
烙印在莉拉心底的恐惧,想必还是没有彻底地获得痊愈吧。就算是能妙手回春的名医,也无法在一天之内治好骨折,而就算做了再多祈祷,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上达天听。
如果说──他开始自虐地思考起来。就算与拉撒禄在一起的生活能缓和她的心伤,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然而,这确实也是只能透过与他人交流才能治愈的伤口。
所以莉拉不会在拉撒禄还醒著的时候钻入被窝,也不会在自己睡著之前碰触拉撒禄。但一旦坠入梦乡,她的身体就会贴上拉撒禄。
想到这里,拉撒禄中断了自己的思绪。在不是为了工作的状况下去解析他人的内心,实在不能说是健康的兴趣。况且,莉拉所烦恼的事情肯定和他刚才所想的内容无关。
(不过,需要去思考的事情确实是不少啊……)
有些事情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思考,有些话题也不适合在人群和喧嚣之中思考。像是未来的规画、企图舍弃的东西,以及伴随而来的苦涩,肯定都是属于这类范畴之中。
既然如此,拉撒禄该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
「…………嘿咻。」
他轻声呢喃著,坐起了身子──感觉就像是从浅眠之中蓦然惊醒,打算找水喝似的。拉撒禄以一副不在乎身旁装睡的莉拉的态度站起身子,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再怎么说,这装睡的演技也太烂了吧。)
莉拉似乎过于在意闭紧双眼和僵住身子的姿势,因此,她的眉头皱得像个在思考终极难题的哲学家似的,她似乎还停止了呼吸,所以肩膀和胸部一带也没有任何起伏。
要是继续待在房间里,她搞不好会窒息而死。拉撒禄这么想著,又眺望了莉拉的模样好一阵子。直到莉拉的肩膀开始不住颤抖的时候,拉撒禄才离开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他姑且沿著阶梯往下走。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在这深夜时分还有营业的店家,大概也就只有赌场了吧。由于口袋里还有些零钱,他打算拿这些钱当赌本玩玩,但身上穿的却仍是睡衣。
「没办法,看来只得真的去找点水喝…………哦?」
来到一楼后,拉撒禄眨了眨眼睛。他在理当一片寂静的空间之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
他来到了兼作聊天室和食堂的一楼饭厅。在这个摆放了好几张桌椅的空间里,有人正坐在桌旁。之所以一时之间认不出那道凝视著暖炉火光的背影,是因为那人放下了平时扎起的长发。
「啊,拉撒禄大人。」
察觉到走入饭厅的拉撒禄后,菲莉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回过头来。
她的嘴边挂著莫名的笑意,脸颊正因暖炉火光以外的理由泛红。她身旁的桌面上放著空了一半的瓶子,以及注了半满的玻璃杯。
看来她似乎是正在独自小酌。拉撒禄在想了一下后,轻佻地举起了手。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
「对男人来说,女人应该常保稚嫩才是好事吧?」
「…………你的回答比较符合我的喜好啊。」
「呃,您这番话有衔接到刚才的回应吗?」
拉撒禄像是要她别在意似的耸耸肩。他感觉到有一丝丝的不对劲──总觉得有某种理由让他不太自在,同时找了张菲莉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只是便宜货,不过拉撒禄大人要来一杯吗?」
说著,菲莉已经站起身子,自顾自地走向橱柜,取出了一只玻璃杯。她随意以衣襬擦去杯子的污垢,注入了反射著黑色光泽的司陶特啤酒。
菲莉轻巧地举起杯子说道:
「呃,要为什么乾杯呢?」
「为我们不变的爱。」
「那就这么办吧。」
铿──两人轻轻碰杯。真是嘲弄起来毫无成就感的女人──拉撒禄叹了口气,喝起了司陶特啤酒。
独特的焦糖窜过鼻腔,苦味在舌尖上扩散。以前的他讨厌这酒的苦味,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喜欢了。这算得上是自己成长了吗?若是如此,成长的本质就是习惯原本讨厌的东西吗?──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些许无意义的想法。
「那么拉撒禄大人,您在这么晚的时间还穿著睡衣下楼,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任谁都有无法入眠的夜晚吧?」
拉撒禄话中有话地表示自己睡不著觉。
然而,菲莉像是看穿了他的谎言似的抬起眉毛。
「原来如此,莉拉小姐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烦恼呢。」
「…………哎,差不多就是这回事啦。」
「拉撒禄大人,您掩饰事情的功夫并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高超喔。就连我都多少看得出来呢。」
虽说他没像在赌场那般绷紧神经,但像这样被一眼看穿,还是会让人顿失自信。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我』?」
说著,他总算察觉了挥之不去的异样感的真面目。
他看向坐在身旁的菲莉。她的脸色相当柔和,这不只是归功于酒精的放松功效,就连原本堆砌了那张冷漠面孔的──类似干劲的情绪也一并不见踪影。虽说她并没有露出多么诡异奇特的表情,但呈现的氛围确实和平时大不相同。
该怎么说呢,现在的菲莉看起来就像是个自然、普通且随处可见的女性。
这就像是坐在身旁的熟人忽然变成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感受到几分困惑的拉撒禄开口问道:
「你平时的个性上哪儿去了?」
菲莉先是不置可否地侧起头,接著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轻声笑了出来。她的笑法也不像平时那样处处带刺,而是与年纪相符的快活笑声。
「若您要说『平时』的话,这就是平时的我哟。」
拉撒禄看不出她像在说谎的表情变化,也找不出说谎的理由。
这么说来,她平时的言行举止真的只是演技,眼前的模样才更贴近菲莉原本的个性。
「原来你是会戴上假面具的个性啊,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毕竟我姑且也算是一名女性呀。」
「不过,你为什么要扮成那种疯疯癫癫的个性啊?」
菲莉的视线有些模棱两可地挪向天花板──也可能是在注视上头的客房。她犹豫了几秒钟,似乎是不知该不该说出理由,但最后仍开了口:
「那是为了大小姐而扮演的。不对,应该说是为年幼的大小姐吧?」
「那丫头现在也还是个小鬼吧。」
「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是指比现在更年幼许多的时期喔。那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宅邸,大小姐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说著,菲莉将手掌作势挥了挥。
「那时候,不管是宅邸里的女仆还是出入的宾客,都远比拉撒禄大人莅临时还要多上许多呢。每天每天都得和繁多的宾客会面,女仆的人员也常有更替,对于年幼的大小姐来说,最伤脑筋的问题就是──」
「记不住人吗?」
「就是呀。以前的大小姐完全没办法把人的长相和姓名对上呢。」
看到现在的爱蒂丝,拉撒禄就难以想像她记不住他人长相和姓名的模样。但换作是爱蒂丝,应该也无法想像拉撒禄险些在暗巷饿死的孤儿时期吧。
菲莉以豪迈的动作将司陶特啤酒一饮而尽。
「因此,当时的我──啊,我们家是佣人家族,所以我从小就会出入宅邸。总之,当时的我就想到,我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名字变得好记,并和大小姐站在同一阵线。」
以名字作为第一人称、对其他人都明确地加上敬称、装出疯癫的个性在旁辅助──原来如此,经过说明后,她伪装个性的理由和目的也跟著明朗了。
「不过,在大小姐满十岁的时候,我就停止这样的行为了。因为随著大小姐变得懂事,我也变得不需要在旁辅助了。」
「不过,你最近似乎又变回──呃,那个有趣的个性了啊。」
回应他的是极为阴暗的话声。
「…………因为大小姐当上了代理当家。」
「…………这样啊。」
无主地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主人身分──因婚事和权利而引发的风波,害得爱蒂丝•唐宁的双亲丧命,她也不得不背负起与年纪明显不符的重责大任。
「在葬礼结束后,大小姐一直都没有哭呢。于是呢,看到她那幅模样的我随即想到,要是没人把她当成孩子看待的话,她恐怕就会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当家了。」
菲莉想必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摆出对待年幼时的爱蒂丝的态度吧。
宛如默祷般的静谧沉默,弥漫了饭厅数秒的期间。菲莉像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