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四 自万众孤独中抽离

碰触著额头的柔软触感唤醒了自己。

睁开眼皮的拉撒禄,首先看到的是窥探自己的莉拉的双眼。即使视线昏暗,她那对蓝色的虹膜仍是清晰可见。只见莉拉望著自己偏起了头,并将写了短文的木板递进了自己的视野。

『您累了吗?』

他慢慢地回想起来。

没错,拉撒禄记得自己是和莉拉一起来看了歌剧。虽说她已经在拉撒禄的身边待上了一段不短的时光,但莉拉住在帝都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加上拉撒禄在一开始并没有和她筑起一同外出的亲密关系,因此莉拉几乎没什么在帝都观光的经验。所以一时兴起的拉撒禄,才会带著她走进歌剧院。

但在布幕还未升起之前,拉撒禄便堕入了深眠,直到现在才悠然转醒。他甚至睡到记不得这出戏的第一句台词,这让莉拉很是担心。

拉撒禄缓缓地坐起身子。莉拉似乎在拉撒禄睡著的期间让他躺靠自己的腿部,此时的她正在轻揉大腿,也许是被躺到有些酸麻了吧。

拉撒禄轻轻地做了一次呼吸驱赶睡意,并回答道:

「不…………应该说我实在是太闲了,所以有些过度松懈了吧。」

最后一次与乔纳森碰面,还仅是三天前的事。原本回到帝都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拉撒禄,这几天却是安逸得恍如隔世。

没了与乔纳森敌对的理由、路罗伊离开了帝都、鲍尔街警探停止活动。这是拉撒禄过去所期盼的──不求胜也不求败的平稳生活。

但会因此略感失落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应。拉撒禄打了个大呵欠,背部的骨头也随之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也只能当成圆满收场了吧。」

「………………?」

「没事,别在意。」

他草草结束话题,站起身子。由于他买的是接近天花板的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坐满了庶民阶级的观众,但随著戏剧落幕,观众们也如退去的潮水般接连离去。就算戏还没演完,也因为拉撒禄并非正经人物的关系,因此两人周遭都没什么人接近。

莉拉虽然也打算起身,但酸麻感似乎还没消褪,脚步有些蹒跚。拉撒禄迟疑了一瞬间后,向她伸出了手。

「握著吧。」

「…………」

眨眼,然后停顿了大约一秒的时间后,莉拉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握住了拉撒禄的手掌。她就著拉撒禄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并像是在确认腿部的状况似的,朝著地面「咚咚」地跺了几下。她先是用力地握了一下拉撒禄的手掌,随即便抽开了手。

『谢谢您。』

「小事啦。所以说,今天演了些什么来著?」

『有个女人被未婚夫刺伤,然后闹成一片的故事。』

「…………我明明听说这是一出喜剧,才特地来看的啊。」

『是一出喜剧哟。』

写完后,莉拉有些克制地轻笑了几声。

换句话说,是属于时下流行的喜剧题材吧──拉撒禄这么说服了自己。原本属于贵族消遣的歌剧,从一段时间前便迎合起庶民阶级,也让歌剧的整体走向有了莫大的变化。过去以华丽且奢侈的排场作为卖点的类型逐渐减少,近年来流行的,则是夹杂著讽刺与冷笑、有著独特氛围的新型喜剧。

拉撒禄原本听说这是一出爱情故事,才抱持著莉拉会喜欢的心态带她来的,但在看到她的笑容后,拉撒禄才发现这种会让人握紧拳头的刻薄故事,其实也是能逗乐她的。

莉拉似乎还打算把故事交代得更加详细,只见她在木板上东写西写,然后歪了头。想言简意赅地陈述一则故事,意外地相当困难。看来这则故事的重点,其实是那些写不进简介里的诸多琐事。

「你开心就好了,别这么顾虑我。」

『我很开心,谢谢您。』

「这样啊。」

他走下阶梯,走出剧院。

城镇已经沉入了暮光之中,太阳正朝著建筑物的阴影处坠去,人们的影子被更为巨大的影子吞噬,感觉整座城镇就像是一头活著的生物似的。就连驶过马路的马匹嘶鸣,似乎都笼罩著一股柔和的轮廓。

在这阵喧闹之中,莉拉像是在寻觅著剧院音乐的余韵似的,稍稍歪著头向前迈步。

『音乐也很好听。我还想再听一次呢。』

「看同一出剧两次啊。虽然是挺好玩的,但感觉会有点腻啊。」

『主人,您下一次才是首次观剧喔。』

拉撒禄耸了耸肩。既然今天看到睡著了,就代表下次也一样会打瞌睡吧。

这时,莉拉侧过了头。

『听说最近还会上演新的剧作。』

「哦?同一个作者写的?」

『是的。听说目前正在筹备的样子。』

写到这里时,她将木板转了回去,像是想写些什么。

但就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却蓦地停下了手。

「…………」

她像是在掩饰自己没能写完字句的窘态,对拉撒禄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用以填补对话空缺的暧昧笑容,让拉撒禄浑身不自在。

拉撒禄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了她写字的动作。那句刻在木板上,却没打算展示给拉撒禄看的字句,已经被拉撒禄读了出来。

『我很期待。』

莉拉原本打算写下这行字,最后却选择了隐瞒不说。

(她打算隐瞒的话,就表示────)

明明没打算去深入思考这件事,但拉撒禄的思绪却是怎么也煞不住。

(────莉拉还对离开这个国家一事留有不舍。)

她若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做好义无反顾地踏上回乡之路的准备,想必就能乾脆地说出「我很期待」吧。即使给予了这样的回应,她仍会在近期之内搭上船只,在新的戏剧上演之前返乡吧。

她害怕若是将话语化为文字,就会留下不舍的心情。

所以,莉拉才会选择藏起文字,而拉撒禄看出了她背后的意图。拉撒禄这下明白了──和她一同度过的这些时光,让莉拉产生了这样的思维。

他动脑思考了起来。

拉撒禄之所以会奋战至今,为的就是找出能让莉拉归乡的门路。但如今战事已然落幕,她的内心却还残留著想留在这个国家,和拉撒禄共同度日的念头。

想必从很久以前,莉拉就下定决心要返回故乡了。不知是环境的变化,还是长久累积下来的日常所致,又或是在这个国家缔结了缘分的缘故,总之有某种理由拖累了她的决心。只要开口拜托,她就会愿意留下──芙兰雪的推测想必是正确的吧。

她所收下的船票没有使用期限。这和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对决不同,要延后多久都不成问题。

就算不是现在也没关系。

只要没有十万火急的理由,就不需急于一时。不需急于今天或明天动身,只要让与今天相仿的日子持续上演,就能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

既然如此,何不让它化为现实?

对温馨日常产生的执著,蓦地从背后推了拉撒禄一把。

「────我说……」

「…………?」

在拉撒禄停下脚步后,莉拉也隔了一拍驻足。随著转过身子的动作,她的头发也随之飘逸了起来。拉撒禄眯细了眼睛,看著她偏淡的发色缓缓地染上夕阳的余晖。

拉撒禄知道自己的掌心正在出汗。真是紧张得像个傻瓜──他的内心深处虽然这么自嘲著,但对于变得会在这种时候紧张起来的自己,他也是抱持著正向的态度去接纳。

莉拉浅浅地露出微笑,对支吾其词的拉撒禄点了点头。彷佛她早已知道拉撒禄接下来要说出什么话语。

所以,拉撒禄刻意用佯装不知的态度开了口:

「那个……下一次的歌剧啊。在它正式上演之前,你就──────」

马车粗鲁煞车的噪音打断了拉撒禄的话语。

「嗯………………?」

那是几乎要撞上拉撒禄和莉拉的危险煞车方式。拉撒禄有些困惑地看了过去,只见车夫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大概是马车车厢里的人物刻意要他这么做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想起被乔纳森绑架的光景。但今天现身的人物,居然是菲莉。

「让两位久等了。拉撒禄大人、莉拉大人。」

她从位于高处的马车座位上纵身一跃,然后一声不响地著地。看到她行礼的样子,拉撒禄才想起自己确实是在出门前交代过菲莉,要她前来接两人回去。

帝都最近的治安时好时坏,就连拉撒禄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安然无恙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上今天身旁还有莉拉在,因此从歌剧院返家的路途,还是不要采取徒步的方式为好。

时机太糟了──拉撒禄暗自咂嘴,同时也稍感疑惑。

菲莉平时行事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其实是个极为精明的女人。为了打断两人的对话,她不惜露骨地要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这实在不太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莉拉大人请上车。我会协助您的。」

「…………?」

莉拉的视线朝自己投了过来。大概是在询问拉撒禄是否该就此结束刚才的话题吧。

「上车、上车。天马上就要黑啦。」

就现况来说,安全确实是难以获得保障。拉撒禄这么说著挥了挥手,莉拉则是搭著菲莉的手上了马车。

就在拉撒禄也要跟著上车的时候,菲莉却是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样啦。」

「拉撒禄大人,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哎,若只是听听的话还行吧。」

说著,拉撒禄有些困惑。

菲莉那对总是平静如镜的双眼,此时正浮现著某种情绪。她对著拉撒禄毫不遮掩地释放了某种感情。

若是要简化那样的情绪,那肯定是「愤怒」吧。

(可是……对我生气?为什么啊?)

就在拉撒禄寻思的同时,菲莉故作开朗地将便条递了过来。

「菲莉今天原本受了托,是要出门买东西的,但拉撒禄大人的家里还有许多家事尚未处理,正巧拉撒禄大人最近勤于学习,不晓得能否让您跑腿一趟呢?」

「这点小事的话是可以啦…………」

菲莉明明不是察觉不到拉撒禄的困惑,却还是强硬地结束了对话。

「那就拜托您了。菲莉要先和莉拉大人回去了。」

菲莉迅速转身,她绑起的马尾末梢随即抽了拉撒禄的脸颊一下。她跳上马车,关上车门,对不晓得是不是该等拉撒禄上车的车夫下达指示。过没多久,马车便扬长而去。

目送这一幕的拉撒禄轻声低喃:

「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著,拉撒禄看向手中的便条。

「牛肉一磅 利德贺市场」。

拉撒禄眺望著街景,向前迈步。

利德贺市场位于帝都的城区──也就是中心地带。拉撒禄虽是首度造访这座市场,但就一眼望去,这里还看不见乔纳森所执行的「大扫除」的痕迹。至少她的势力似乎还不足以对店铺造成直接的改动。

尽管如此,就连如此精华的地带,也能感受到乔纳森所带来的影响。

「…………」

比方说,在街上行走的小团体,其氛围比过去更为一致了。过去像是会在酒馆或是咖啡厅遇到的粗野人士,如今被明显地区隔开来。既然减少了与气质相异的人们相遇的机会,那气质相仿的人们所组成的小团体就会变得引人注目。

但若要说这是不好的变化,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气质相近的群体能创造出相对单一的需求,而单一化的需求则是能让店铺有限的空间发挥出最大的效益。至少和过去相比,现在做起生意肯定是容易许多。不仅如此,乔纳森的行动所带来的影响,仍是有许多可取之处。

想到这里之后,拉撒禄终究还是感到麻烦,就此放弃了思考。他认为自己并不具备能够评论善恶的立场。

即使已然日落,利多贺市场也依然是保持著活力。随著一日将尽,为了将卖剩的商品全数清空,市场还是交织著人们嘶哑的喊声。总觉得市场的吆喝声能为人们带来活力──这么想著的拉撒禄,脚步比平时还要轻快一些。

他随兴地逛著贩售各式肉类的摊贩。这个时段还在贩售的肉品想必都是相形见绌,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该从中挑出品质尚佳的牛肉。

拉撒禄朝著市场的各处走去,但也不能耗费太多时间,导致想买的肉销售一空。这种动脑的方式与赌博大相径庭,让他乐在其中。就在拉撒禄抱持著半是游玩的心态,延宕著购物的行程时────

「──────!」

一道微弱的惨叫声传进了拉撒禄的耳里。

他停下脚步,将视线转了过去。这样的动作极为机械化,纯粹只是「因为听到声音所以看看状况」的反应。毕竟不管是暴力还是惨叫,在这座镇上都是多如牛毛。

然而,映入拉撒禄眼里的,是一名倒卧在地的异国少年。摔倒在地的他看起来年纪还小,是个有著黝黑肤色的小孩。附著在他衣服上的鞋印,则说明了他倒地的原因。

「………………」

他有种像是胸口被刺了一刀的错觉。

「啊,呃,啊,对不起…………」

少年开口道歉,而他致歉的对象──摊贩老板没做出任何反应,早早转过身子继续吆喝拉客。对老板来说,少年恐怕不是对话的对象,之所以将他踹飞,也纯粹只是因为嫌他碍事吧。

拉撒禄下意识地朝著少年的方向跨出一步。听到脚步声后,少年抬起了脸庞。

少年的眼里,只存在著害怕和死心的情绪。

是有点似曾相识的表情啊──拉撒禄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这样的表情?

「对、对不起。」

在拉撒禄有所动作之前,少年便毫无意义地连连道歉。他迅速起身,随即混入人群之中消失无踪。

老板踹人的动作和少年的道歉明明都有发出声响,但除了拉撒禄之外,却无人对这样的小小骚动表示关注。这样的反应,恰恰证明了这类骚动充斥著城镇各处。这类光景宛如被踩碎在路边的虫子尸体一样,被行人们自然而然地加以忽视,证明了这样的状况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摊贩老板看到拉撒禄走近,便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笑容。在市民眼里,这名男子肯定是一名亲切客气的老板吧──拉撒禄看著他的脸孔这么思索著。

「欢迎欢迎!尽量看,我卖的都是上等肉喔!」

但老板的吆喝声却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刚才看到的少年眼神,搅乱了拉撒禄的思绪。他手里的便条内容,和更久以前的便条内容在脑海之中重叠了。

他肯定是刻意忽视了某些事物吧。

明明被交代要去买肉,但莉拉却不是要他前往利德贺市场,而是指定了其他的市集。拉撒禄理当不需要这类顾虑,但她既然会在便条上面这么指定,就代表这对她来说已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对她来说,这座城镇天经地义地存在著必须刻意避开的市场。正因为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才会在递给拉撒禄的便条写下了同样的指示。

在歌剧院醒来的时候,两人的身旁之所以没多少客人,并不是因为拉撒禄给人杀气腾腾的印象。是因为拉撒禄的身旁有她,观众们才抗拒坐在她的身边。

由于受伤得太过自然,就连拉撒禄都不自觉地遗忘她受伤的事实。拉撒禄只是不经意地看过、不经意地记下,并于此时不经意地想起罢了。迄今为止,拉撒禄肯定忽视了莉拉多到难以想像的伤痛。

叽──拉撒禄咬紧了后齿发出声响。

老板看著呆站在地的拉撒禄,困惑地开口问道:

「呃──客人,要买肉吗?还是不买?」

拉撒禄无言地将钱撒在他的面前,收下了没好好瞧上几眼的肉。

「……………………谢了。」

虽说要硬起脾气坚持不买并不困难,但现在的拉撒禄反而是抱持著想从老板手里买过的心情。因为他想藉以证明,自己是属于能踏进这市场买肉的那一方。

这是个高挂美丽明月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如此吧,在来到彷佛草木都陷入深眠的时间后,无论是拉撒禄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举动,或是莉拉前来造访拉撒禄的行为,都弥漫著一股顺理成章的必然感。即使没有事先说好,也没知会过任何一声,拉撒禄也知道莉拉会来,莉拉也明白拉撒禄会在。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便是从窗外透入的月光。明明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但对方的轮廓却显得格外清晰。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能清楚地明白。

站著不动的莉拉,视线高度刚好和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拉撒禄相仿。拉撒禄凝视著她,开口说道:

「嗨,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

莉拉无言地点了点头,接著将木板递向了拉撒禄。递给拉撒禄观看的并非现在才写下的话语,而是莉拉早已准备好的言词。

『主人,白天的时候,您提到了下一次的歌剧。那个,请继续说。』

两人都很清楚拉撒禄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莉拉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是证明了她想听到拉撒禄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等到下次的新剧上演──不,你别回去了,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拉撒禄能鲜明地想像自己向她这么告白的光景。

不晓得莉拉的反应究竟是吃惊、开心或是困扰。但无论当下的反应为何,她最后想必还是会点头答应。

或许,那样就能获得幸福吧。幸福将会延续下去。现在的拉撒禄,足以断言自己能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正因如此,从拉撒禄嘴里说出口的,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是说,我啊,其实原本还满讨厌你的喔。」

莉拉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只见她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像是在窥探拉撒禄的表情似的歪了头。

「…………呃?」

「仔细想想,我

们好像从来没有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啊。由于当时会买下你完全是出于偶然,所以在你刚来的时候,我可是把你看成一个绑手绑脚的累赘啊。」

拉撒禄回想起她刚来到家里的那段时光。明明还不满一年,但那段过去就像是百年前的往昔一般。就连当时的自己能变成现在的这幅模样,都让他难以置信。

「但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啦。毕竟光是买个奴隶就给我添了够多麻烦,想不到居然还是个说不了话的家伙。我那时候厌恶你的程度,可是远远超过了你的想像喔。」

为了不让那颗被冷漠和怠惰隐藏的内心受莉拉善意解读,拉撒禄用心地补上了这几句话。

也许是为没头没脑地聊起这件事的拉撒禄感到困惑吧,只见莉拉蹙起了眉头,拉撒禄则是对她笑著说道:

「你应该也有话想说吧?应该说,要是没有的话可就见鬼了。」

拉撒禄也对自己的生活习惯之糟略有自觉。

「…………」

蓝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但最后仍是固定在拉撒禄的双眼上头。

也许是知道即使勉强写下「没有」也无法结束这个话题吧,只见莉拉小心翼翼地写下了文字。

『您有大约一半的日子都睡在沙发上,让我略有怨言。』

「…………这样做会惹你不高兴啊?」

『我每天都有整理床铺,希望您能在床上就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哦──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他预先设想了几个会让莉拉感到不快的缺失,但没想到居然会因此惹她生气。拉撒禄不禁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著摇摇头。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曾在村庄里钻进我的被窝里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

也许是想起当时的事吧,只见莉拉的脸庞蓦地变得一片通红。

「那也让我很不高兴啊。我以前也因为被钻过被窝,结果闹出了一点风波。在那之后,只要有人钻进我的被窝,就会让我的心灵创伤复发啊。」

『您说……风波吗?』

「那不是什么正经的话题,就让我略过不提吧。总之,就是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拉撒禄之所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是因为想起了被痛揍一顿的记忆。

莉拉顶著通红的脸庞,稍稍鼓起了双颊。看来拉撒禄的话语似乎惹得她哪边不高兴了。这回在拉撒禄套话之前,莉拉便在木板上振笔疾书了。

看著她写字的身影,拉撒禄不禁眯细了双眼。

以前光是听到拉撒禄被求婚,就把自己逼得使出激进手段的莉拉,现在却能一脸淡然地对拉撒禄出言抱怨。能像这样深得莉拉的信任,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吧。

莉拉像是不甘示弱似的,将木板上的文字递给拉撒禄观看。

『主人每次用完餐都会把盘子叠起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会弄脏盘底的。』

「不就是弄脏盘底而已嘛,别这么在乎啦。」

『似乎有必要尽快教您洗涤的技巧呢。』

由于莉拉的表情实在是过于严肃,拉撒禄不禁轻笑了一下。

「那我就教你怎么跳舞吧。虽说之前跳得还算有模有样,但被你踩到脚的时候还是很痛啊。」

『爱蒂丝小姐已经教会我了。』

「真的假的。你们俩在我不在的期间还做了这么有趣的事啊?」

『我肯定已经跳得比主人更好了。』

「这还满有可能的,真让人不爽啊。还有,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我得说我很讨厌做家事。所以我也讨厌强迫我学家事的你。」

听到拉撒禄尖锐的话语,莉拉有一瞬间露出了受伤的神情,但她随即用力皱起了眉头。

『我对于一开始有心向学,最后总是三分钟热度的主人,也是很讨厌的。』

「就算会反省会成长,狗终究还是改不了吃屎啦。我怠惰的个性是天生的,想改也改不掉的。」

『我也讨厌您总是找藉口逃避的个性。』

还真是严厉啊──拉撒禄的嘴角弯了起来。

实际上,拉撒禄也知道莉拉是基于善意教导自己做家务,也知道这是她想出来的相处方式。但尽管如此,他的内心还是存在著为此嫌烦的部分。

「如果要拿这笔帐来算,那你拿了薪水却没好好花掉,也是一种逃避的行为吧?都怪你老是把钱存起来,不然就是只拿去买家务用的道具,害我被一堆人骂得要死要活的。」

『是这样吗?』

「琼恩骂过我、库丽骂过我、老师骂过我,连爱蒂丝也骂了。他们不是以为我吝啬到没给你够高的薪水,就是以为我逼你自掏腰包去买工作用的道具啊。」

莉拉大概是反射性地想在木板上写下「对不起」吧。但抵在木板上的木炭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著莉拉脸上的表情便转为淘气的笑容。

最后,她递给拉撒禄看的文字如下:

『因为主人没带我去过可以好好花钱的地方。』

「我听不到──」

『我是用写的。』

「我看不懂──」

拉撒禄像是在表达自己看不清文字似的,按著眉间仰头看天,莉拉则是大步凑近,试著将木板塞进拉撒禄的视野之中。这场无意义的攻防战在进行了十来秒后,最后以两人同时陷入了气喘吁吁的状态作收。

「你这种禁不起骂但脾气却很硬的个性,让我拿你很没辙啊。」

『主人,您每次被逼紧了,就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样很不好。』

「你不也常常露出『我的文字造诣不够』的表情,藉以逃避麻烦的问题吗?」

「………………」

「就是指你的这种反应啦!」

那是一段非常神奇的时间。

两人不断指出对方的缺点,明明做的是这种事,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这就像是轻轻抚摸对方的肌肤,对方也轻抚著自己。

『说起来,我不管提醒再多次,主人每次脱完裤子也都不会翻回正面,这让我很费神的。』

「说到裤子可让我想起来了。你最近煮的分量太多,害我变胖了不少,腰带紧绷得感觉随时要断掉啦。」

『老实说,我已经偷偷帮您缝补好两件裤子了。』

「你不知道过度的贴心有时反而会伤人吗!告诉我啊!要是我没发现的话还会变得更胖吧!你这种地方也让我很讨厌啊!」

『既然主人不懂反省,那就变成大胖子吧。』

「你整人的方式虽然朴素,却很恶毒啊…………别以为我不晓得啊,你在心情不好的晚上,会在深夜时分一个人闷著头刷烧焦的锅子。在夜深的时候发出那种声音可是很可怕的,别再这样做啦。」

『这比不上会刻意在芙兰雪小姐的房门口用力跺脚的主人。那样做很娘娘腔,我很不喜欢。』

「还好意思说我啊。你会把想看的戏剧的传单塞到床底下对吧?你要是以为我翻到那些传单就会找你商量,那可就大错特错啦!」

『我有察觉这件事。还有,请别把知情不报当成正确的行为。』

不知不觉间,拉撒禄也像是在配合莉拉似的站起身子,两人的距离十分贴近。从窗外透入的月光被拉撒禄的身子所阻,莉拉则是没入了他所产生的影子之中。

然而,她的双眼仍是炯炯有神地散发著光彩。

明明是在抱怨彼此,但拉撒禄却为此感到满足。能对莉拉直率地抱怨各种大小事,让他涌上了一股可以称之为安心的感觉。

因为,那肯定是还把「无所谓」挂在嘴边时的自己说不出口的话语。之所以能如数家珍似的向她抱怨大小事,正是因为拉撒禄在日积月累的时光之中一直凝视著她。

层层堆叠的抱怨,以及长期凝视著她的视线,引导出自己内心的情感。虽然曾经说出口或是思索过,但过去的拉撒禄都对这样的情感怀著一股空虚之情,现在的他总算能放心接受了。

他喜欢莉拉。

「哎,关于这方面的话,我是有打算好好改善啦。」

听到拉撒禄的回应,莉拉登时得意地哼了一声。拉撒禄低下头,看著她在木板上写下的文字。

『没错。说起来──』

这时,莉拉的话语中断了。

莉拉也说了许许多多的怨言──她将迄今从未说出口的话语说了出来。所以此时此刻的她,肯定也是首次实际触碰到了自己的内心吧。

「………………」

蓝色的视线窥探著拉撒禄。

拉撒禄沉稳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吧。」

莉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像是即将潜入海中──也像是做好了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的觉悟似的,一鼓作气地写下了文字。

然后,她将这段文字递给了拉撒禄观看。

『我……不想称您为主人。』

写完之后,她似乎觉得有哪边词不达意,于是摇摇头,只改掉了一小部分。

『我……不想称任何人为主人。』

拉撒禄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缓缓地睁开。

「…………嗯,我想也是啊。」

『所以我……讨厌身为主人的您。』

「我想也是。」

他再次点了点头。

她原本只是个远居他国的平凡少女,只因为故乡陷入了混乱,就流落到了这座城镇。是资本主义将她带到了这里。

所以在她的心中,从来没有过想找个主人收留自己的念头吧。

就连如此理所当然的道理,也被和平且幸福的日子遮盖住了。

明明写下抗拒之词的人是莉拉,但发出了泫然欲泣的抽噎声的却也是莉拉。她用袖子粗暴地擦去文字,再次写出了话语。

『我不想让人烧哑我的喉咙。那很痛。』

「我想也是。」

『我在这个国家一直是孤身一人。我很难受。』

「是啊。」

这些话语似乎剥下了她内心的疮痂。明明莉拉的表情未变,凝聚在眼角的泪水仍是划过了脸颊。

『我以前很讨厌被当成物品。现在也讨厌。』

原本用以形容过去的话语,被她改成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每每在这里感到幸福的时候,我就会涌上寂寞的心情。』

文章的末尾抖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意思。她小小的身子里不晓得激荡著多么巨大的情绪,让她的手指颤抖不已。

莉拉虽然频频想写下字句,但绝大部分都变成了拉撒禄无法看懂的形状。她没将木板转向拉撒禄,只是反覆写下未能成形的语句。然而,拉撒禄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那些被反覆擦去的话语所代表的意义。

拉撒禄肯定能让她过得幸福吧。

但这个国家必然会让她变得不幸。

这里所提及的「这个国家」,也无法将拉撒禄排除在外。既然拉撒禄是以主人的身分买下莉拉这个奴隶,那只要两人的联系还在,就连拉撒禄也会成为伤害她的来源之一。

但这些受伤的记忆,想必也能在幸福的日子之中遗忘殆尽吧。

拉撒禄在脑海中描绘著这样的未来──他们将累积无数幸福,将那些不幸尽数抵销。这样的生活方式说不定有机会实现。

(可是,尽管如此……)

一声轻响传来,莉拉手中的木板和木炭掉落地面。她缩短了那不过半步的距离,抱住了拉撒禄。

(插图012)

「……………………呜!」

咬紧牙关的她,从喉咙挤出了浑浊的嗓音。

拉撒禄并没有伸手回抱。他认为在此时此刻,让伴随著「赌博师」三字所传递而来的冰冷印象凝结全身的血液,才是最好的应对。无论是体温或是心脏的跳动──他都不希望这些构成生命循环的众多事物束缚住这名少女。

拉撒禄俯视著莉拉颤抖的身子,盯著她的发旋开口说道:

「喂。」

说出那句其实更早之前就能说出,却已不该对她道出的一句话。

「我喜欢你。」

莉拉无言地加重了双手的力道。这既像是想用力地拥抱拉撒禄,也像是想让指甲扎进他的背部。

在莉拉的眼泪逐渐浸湿了拉撒禄的胸口后,她给出了回应。

「…………」

莉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

她再次用力地左右摇头。

即使头部紧贴著拉撒禄的胸口,她仍是明确地表达了否定的意思。也是啊──拉撒禄轻声低喃。

既然是以奴隶的身分被带到这里,那只要留在这个国家,她一辈子就只能当奴隶。奴隶的立场无法承载任何东西。

只要待在这个国家一天,她就会持续地受到伤害,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到来为止。因此,这也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从相遇的那天开始,拉撒禄肯定就想像著和莉拉幸福度日的光景,却又不得不亲手打碎这样的未来。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就确定会有这种糟糕透顶的结局了啊。」

明知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但拉撒禄还是让嘴角施力,勉强做出了笑容的形状。

「所以,再见了。」

「…………呜、呜啊。」

微弱的呻吟声被拉撒禄当成了回应。

他感受著莉拉的体温,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若不这么做,不具备那个资格的他,恐怕也会跟著莉拉一起哭泣。

不过,他认为这样的伤痛也是一种幸福。

他试著这么说服自己。

别离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描绘过必能幸福的未来蓝图。与此同时,就连如此美好的幸福,也对今后降临在莉拉身上的不幸与痛苦束手无策。

因此,拉撒禄的内心强行接纳了这样的伤痛,将之视为自己的勋章。他让莉拉倚在自己的胸膛上,直到她的身子停止发抖为止。

身体接触到的微热温度唤醒了他。

「……………………嗯?」

这时,拉撒禄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地板上,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脸颊上满是印痕。

大概是昨晚被莉拉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让他就这么沉沉睡去吧。最后留在拉撒禄记忆里的,是颤抖不已的莉拉的体温,以及胸口被她的泪水浸湿的冰冷触感。

感觉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不禁这么想著。

但莉拉今天并没有待在他的怀抱之中。大概是在拉撒禄睡著后,莉拉就回房间休息了吧。毕竟凭她的力气,也不可能将拉撒禄搬回他的房间。拉撒禄的身上盖著一条被子,似乎是莉拉过意不去的赔罪。

那是还没来到这间房子时的回忆。他回想起清醒时拥在怀中的莉拉的体温,接著露出苦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错,所以拉撒禄的身体当然能维持暖和的体温,但让他醒转过来的其实并非暖意,而是一股重量──从不久前开始,脊椎一带就传来了嘎吱嘎吱的悲鸣。

「……………………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芙兰雪?」

「哎呀,是拉撒禄呀。我还以为放在这里的是一条造型滑稽的踏垫呢。」

芙兰雪一脸若无其事地踩著躺在地上的拉撒禄说道。她将双脚稳稳地踏在拉撒禄身上,将全身的体重压在他背上。

从只穿著内衣裤的打扮来看,她应该也是刚起床吧。芙兰雪转动脚掌踩踏著拉撒禄,同时伸手拿取餐桌上的葡萄酒。

拉撒禄原本想对腹肌使力爬起身子,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也想过把芙兰雪甩下来,但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反击,他便觉得乖乖当个踏垫反而舒服多了。

在他静待芙兰雪喝乾杯里的葡萄酒时,客厅的门被人打开了。

「…………」

只见莉拉探出了头。

她与拉撒禄的视线相碰,然而,她却没能为昨晚的事情感到尴尬──毕竟看到拉撒禄被当成踏垫的现状,会无暇反应也理所当然。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个瞬间,随即有些不自在地行了一礼。由于看到她一副犹豫著是否要斥责芙兰雪的模样,躺在地上的拉撒禄索性挥了挥手,要她别去在意。

接著,拉撒禄打了声招呼:

「早啊。」

莉拉也很快就写下了回应:

『早安,拉撒禄先生。』

「………………」

拉撒禄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

虽然不晓得她的内心经过了什么样的挣扎,但那样的称呼应该才是最为适合拉撒禄的。无论对象是谁,她都不该称呼对方为「主人」。

「嗯,早啊。」

他再次打了声招呼。

或许是察觉了似乎有东西从今天开始有了变化吧,原本极为缓慢地喝著葡萄酒的芙兰雪,朝著拉撒禄投来了狐疑的视线。

拉撒禄原本想对她耸耸肩,但被踩在地上的姿势令他未能如愿。他索性将脸夹贴在地上,闭目养神。

他忆起一名黑发女子。

打算改变这座城镇、若是置之不理就会步上绝路的──纯粹得极为残酷的女子。拉撒禄在脑海里描绘著她的身影,低声说道:

「看来我有事得做了啊。」

但就算有事要做,拉撒禄最后还是等芙兰雪喝完满满三杯的葡萄酒,才总算得以起身。

有句耳熟能详的话是这样说的:从一个人的房间,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就算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再谦虚有礼,也没办法为每天生活的房间施加伪装。拉撒禄虽然不晓得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高,但姑且还是认为值得参考。

若是以此作为依据,那这间房间的主人,究竟每天都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度日的呢?

「…………唉。」

不知不觉冒出了奇怪的想法。此时的拉撒禄,正待在费尔汀家的宅邸之中。拉撒禄正独自坐在这间过去由路罗伊坐镇,此时则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以一副唯我独尊的态度坐在路罗伊的椅子上,还把脚跷到了办公桌上头。

一时兴起的拉撒禄,来到了这间房间搜索了一番。

帝都地广人多,但应该没哪间房间比这里更缺乏探索

的价值吧。搁在房间里的只有资料、信件,以及用以写字的笔和墨水。

这些物品的所有权归鲍尔街警探的首脑所有,而不是路罗伊•费尔汀的个人物品。拉撒禄彻底地搜索了一番,却还是找不到诸如路罗伊个人持有的书籍、菸斗或是西洋棋盘等等一类的物品。

呼──拉撒禄的嘴中吐出了灰烟。

就算做了这种事,他也完全不感到愧疚。明明弄脏了窗明几净的房间,但拉撒禄却没有任何感想。恐怕路罗伊也一直很想这么做吧──他抱著近似为朋友报仇雪恨的心情,继续叼著菸斗呼气。

「差不多该来了吧。」

他并不是毫无目的地跑来这里黯然神伤。只要拉撒禄出现在这里,那「他」肯定也会现身吧。拉撒禄抱持著这种自信,才会在房间里打发时间的。

过了一阵子──在拉撒禄将菸灰就地扔弃好几次之后,有人把房门打开了。

「嗨。」

「…………原来是拉撒禄先生啊。」

走进房内的是派翠克•皮尔。这名青年既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也是将拉撒禄扯进这场帝都争夺战的始作俑者。他那双过去充斥著希望与信任的闪亮眸子,现在却像是蒙上了充斥著房间的黑烟,显得浑浊无比。

原本总是会纠正拉撒禄这类脱序行为的他,此时却是全无反应。

「有消息说某人进了这间宅邸,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了。您有何贵干?」

「什么叫『有何贵干』啊。还不是因为你们迟迟不肯行动,所以我才主动上门招呼一声啊。」

「您在说什么…………」

不过就一阵子没见,派翠克的脑袋似乎变钝了不少。拉撒禄扬起下巴,比向他那张短须横生的邋遢脸庞。

「那还用说。『我们要去打垮小乔纳森•怀尔德了』。」

「…………………………啊?」

派翠克蹙起眉头。他像是在咀嚼拉撒禄的话语似的,先是动了动嘴巴,然后再次复诵了一次。

「啊?」

「那还用说。那女人还在持续动作,很快就会掌握治安法官的位子了。既然如此,鲍尔街警探不就该阻止她的野心吗?」

「拉撒禄先生,我听说您已经失去和那个女人敌对的理由了。」

闻言,拉撒禄不禁抽动著喉咙笑出声。

即使过著像是空转的日子,人类这种生物似乎还是难以改变。知晓拉撒禄与乔纳森有过争执并已然落幕的人物,可说是寥寥无几。这表示派翠克的根柢还没遭到腐化,现在的拉撒禄也已经明白,就算是根柢已然腐化之人,也还是能具备著挺身而出的意志。

拉撒禄刻意以轻佻的口吻说道:

「我要战斗。」

将视线投向派翠克后,只见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大概是因为拉撒禄所说的内容固然杀气腾腾,但他本人却露出沉稳笑容的关系吧。

「我要战斗──我要干掉那个女人。」

「为什么啊?老实说,您与其和我们联手,不如去加入那边还更为有利不是吗?」

「你们是为了利益得失而战斗的吗?所以说,我是基于我个人的理由向她开战,但我没打算坦承以告。只要知道我有开战的意志,对你们来说就够充分了吧?」

无论是指甲扎在背上的痛楚,以及浸湿胸口的泪水温度,都极为鲜明地烙印在拉撒禄的记忆之中。

所以他必须挺身一战。虽然拉撒禄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但他不打算向派翠克开诚布公。

派翠克沉默了好几秒钟。他像是在评估拉拢拉撒禄后的胜算似的望向远方,随即摇了摇头。

「这么做毫无意义啊。因为路罗伊先生已经不在了。」

「那又怎样?」

「这还要我说吗!鲍尔街警探是由路罗伊先生一手经营的,甚至还将费尔汀家的宅邸作为大本营!在路罗伊先生失踪的同时,整个组织就彻底失能了!」

人们对于世袭制有著根深蒂固的信仰。既然于表于里都等同是组织根干的存在消失了,会让组织陷入瘫痪也不是无法理解。

但那只限于寻常组织的状况。

拉撒禄像是在挑衅似的歪了歪头。

「所以说,那又怎样?」

「您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所以说,因为路罗伊先生不在────」

「因为他不在所以不干?你是站在谁的立场说话的?」

叩──拉撒禄用脚跟敲了一下桌面。

「………………」

「路罗伊一直都在这栋房子里深居简出,实际办理各种手续和工作的可是你们啊。你说路罗伊从这镇上消失了,又是站在谁的角度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

「这…………」

「只是少了一个路罗伊,就让这一切化为乌有了吗?你们坚持已久的理想,会因为缺了路罗伊就宣告放弃吗?欸,你真的打算一直驻足不前吗?」

拉撒禄找上门谈的是简单得一目瞭然的提案,在拉撒禄出言指点之前,派翠克肯定也就注意到了吧。他将视线落在路罗伊的桌边附近徘徊了一阵子后,像是为看向那边的自己感到丢脸似的,用力闭上了双眼。

派翠克摇了摇头。

「我自然是不打算在原地打转了。」

「我想也是。」

拉撒禄点点头,站起身子。

他一手拿著菸斗,缓缓走近派翠克。

「但那其实也没什么错吧?」

拉撒禄还记得背部的疼痛和胸口的冷冽。拉撒禄想要肯定那一切──应该说他一定得将之正当化才行。

拉撒禄的话与其说是在讲给派翠克听,更像是单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

「就算用了错误的手段,仍是可以拿出成果的。就算动机和手段再怎么不正确,也还是可以为自己缔造的救赎自豪吧?」

派翠克看向拉撒禄。

拉撒禄也直视著派翠克。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理想是不是在对你说『那个女人是必须击败的存在』?」

「…………」

接著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要他立刻回答终究是强人所难啊──拉撒禄并没有为此失望。毕竟他预测的成功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要对方立刻做出决定还是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已经布局完毕,那就该为此满足了──拉撒禄耸了耸肩。

「哎,等你有心情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完,他与派翠克擦身而过。

拉撒禄打算就此离开房间,但在他将手搭上门把之前,派翠克的声音先一步从身后传来。

「────拉撒禄先生。」

拉撒禄对这样的反应稍感吃惊。就他所认识的派翠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和路罗伊的离别以及在那之后所度过的日子,究竟带给了他多少影响?

拉撒禄回过头,硬是让嘴角拉出了笑容。

「有事吗?」

「………………」

派翠克无言地深深吐气,将手深入外套的内袋。他从内袋里取出的,是一副擦得晶亮的眼镜──拉撒禄曾在这间房间的主人的鼻头上方看过那副眼镜。

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有那个打算吧──虽然拉撒禄这么想著,却没出言点破。

派翠克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戴上了眼镜。派翠克像是被眼镜的重量压得心慌意乱地,轻抚了两下镜脚。

接著,他毅然决然地宣言道:

「我──我们将会成为路罗伊•费尔汀。」

「哦。」

「我们会以代理人的身分履行他的职务。我们会聚集在他曾滞留过的地方,伪装著他依然存在的样子,欺骗世间与大众。我们会以这样的体制,重新运作起鲍尔街警探。」

眼镜的度数肯定与他的视力不符。派翠克的双眼没办法好好聚焦,看似难受地皱起眉头。

即使如此,他想必还是需要这副眼镜的吧。

「我们要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

「这样喔。」

在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答腔后,拉撒禄搭上了门把。这回派翠克没有再喊住他。

拜路罗伊平时的生活态度所赐,要在隐藏他失踪资讯的情况下运作,对鲍尔街警探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这终究只是理论上可行,若要真的加以实现,肯定得耗费极大的心力。

现在,派翠克的脑中想必正在规划形形色色的替代方案,已经无暇顾及拉撒禄这种局外人了吧。

想到这里,拉撒禄忆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那是在深夜时响起的敲门声,以及站在玄关处的男子。

「喂,派翠克。」

「怎么了吗?」

「路罗伊有托我传话。」

那一天,路罗伊只留下了一句话给他。拉撒禄鲜明地回想起来,将之化为了声音。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好像是这么说吧。」

派翠克稍稍抽了一口气。拉撒禄感觉他的眼角湿润了一个瞬间,但那也许只是厚重镜片所带来

的错觉吧。

在派翠克重新端详起拉撒禄的时候,他露出了恶狠狠的眼神说道:

「我上次问您的时候,您不是说他没留话给我们吗?」

「因为那时候不是说出这句话的最佳时机啊。现在时机到了,所以我说了,就只是这样。」

拉撒禄这次真的推开了门,走出了房间。

如此一来,鲍尔街警探就会再次展开行动了。他们虽然会改变体制,性质肯定也会有所更动,但还是保住了组织。

「好啦,接下来就该思考该怎么击败乔纳森了。」

隔天,鲍尔街警探的成员造访了拉撒禄的住处。

男子有著粗壮的脖子和略秃的头顶,并戴著一副看似刚买的亮晶晶眼镜。男子明明看起来有著适合劳动的体格,就只有那副眼镜显得格格不入。

他对著打开玄关大门的拉撒禄自报名号:

「你好。我是『路罗伊•费尔汀』的其中一员,请称我为格雷高里。」

「你们好像变得很有意思了啊。」

仔细想想,派翠克固然是知晓那间房间的成员之一,也不代表知情者只有一员而已。派翠克也曾提及「我们」这个说法,或许他们最后采行的,是由多数人轮流扮演「路罗伊」这样的角色,推动近似合议制的模式。

「总之,进来吧。」

拉撒禄邀格雷高里进门。

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虽然目的明确,但要筹备足以达成目标的手段却是极其困难。

在重新开始运作组织后,他们会上门商讨这方面的方针也是理所当然的。

格雷高里在拉撒禄家的客厅里坐了下来,拉撒禄则是与他隔桌而坐。每次像这样谈论要事时,莉拉总是会站在拉撒禄的身后待命。

格雷高里没动端上桌的茶,在桌面上交握十指。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如今已经改变了方针。」

「方针?」

「若是为了达成目的,我们也容许『使用错误的手段』。」

这句话令拉撒禄皱起眉头。

「这代表…………你们不惜用上栽赃的手段,也要逮捕乔纳森入狱的意思?」

这句话不仅带有「何必还要跑这一趟」的弦外之音,也有几分指责他们采取这种方针的意思。

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

乔纳森说出这句话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拉撒禄的脑海之中。他们在几十年前所犯下的一个错误,如今又要将这城镇上的一名女子逼上绝路。虽说击败乔纳森是双方的共同目标,但若鲍尔街警探抱持的是「不择手段」的方针,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格雷高里像是早就预料到拉撒禄的不满,展露了微笑。这让他的脸孔看起来像只摇晃颊肉的斗牛犬,显得有些滑稽。

「不是的,这样会让我们的目的走上歧途。我们只是为了达成正确的目的,而愿意容忍错误的手段罢了。」

「也就是说,你们不打算栽赃乔纳森,而是要举证出她实际犯过的罪行。为了拿到犯罪的证据,你们会对其中的几项非法流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吧?」

「指的是强硬定罪和滥用职权的部分吧。是的,若有必要的话,我们确实会这么做。」

这么解释的格雷高里,脸上渗出了微微的厌恶感。

这大概是鲍尔街警探最大的革新之处吧。与路罗伊独力运作时不同,他们改以多人运作的形式支撑组织。格雷高里虽然不喜欢这种强硬定罪的手法,但既然多数的路罗伊•费尔汀认为有其必要,他也只能遵从决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拉撒禄想像著他们运作的新体制,将背部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话虽如此,要举证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罪行还是相当费事。毕竟就现况来说,她是真的没有任何犯罪的嫌疑。就算想用略为强硬的态度强行搜查,也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不过,你们认为她肯定有犯罪?」

「没错。说起来,以她的身分地位来说,是不可能真的做到不染一尘。她肯定犯过某些罪行,并藏起了犯罪的证据,这是我能打包票的事。」

根据格雷高里的说法,乔纳森隐瞒罪行的手法就如同赃物回收业一样巧妙,因此现阶段的问题仅在于找不出犯罪的证据。他的猜测恐怕是对的。毕竟若是严格地依照法律的定义,那无论是拉撒禄、芙兰雪、爱蒂丝还是莉拉,恐怕都会被列为罪犯吧。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和犯罪密不可分。

拉撒禄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小乔纳森•怀尔德──她直到最近都隐匿著自己的存在,是怀尔德商店的当代首脑。讽刺的是,被她击垮的路罗伊•费尔汀与她相当相似。然后是失去了主人的费尔汀宅邸的房间。

那间乾净而完美的监狱,反映了路罗伊这个人类的一生。

像是在玩联想游戏一样接连冒出的念头,蓦地串连成了一线。

「哦,原来如此。」

他睁开了眼睛。

「拉撒禄先生,怎么了吗?」

「我先问个问题。怀尔德商店的成员里,有大概几成的成员是罪犯?」

「…………这要依罪犯的定义而定,但说全员都是罪犯应该也不过分吧。虽说罪行轻微,或是危害程度低到遭受忽视的人居多,但我们想出手逮捕的话,那就有办法逮捕绝大部分的成员吧。」

这是拉撒禄之前就听说过的事。鲍尔街警探有能力逮捕怀尔德商店的成员,但因为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太多,就算抓了几个三教九流也是无济于事,加上还得小心对方在事后进行激烈的报复,因此鲍尔街警探迄今都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

既然如此──拉撒禄竖起了手指。

说出了他的提案。

「──────────」

听完拉撒禄的提案,格雷高里稍稍睁大了双眼,他垂垮的双颊也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止住颤抖似的,沉稳地以右手掌贴住脸颊。

「…………若说我们是否能做到,那确实是可行。但这样一来,反而是你得背负更大的责任呢。」

「是这样没错啦。」

为了达成刚才提出的目标,「必须在赌场里和小乔纳森•怀尔德正面对决」。

不是怀尔德商店的其他成员,而是得和对方的头号人物正面交锋。比起挑战乔纳森,想将乔纳森拖上赌桌才是难如登天之举。

格雷高里竖起了两根手指。

「这项计画主要有两个难处吧?其一是得让对方认真迎战。就我看来,要她像以前那样积极地和拉撒禄先生一战,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当时,乔纳森是为了掌握鲍尔街警探的情报网,才会积极地与拉撒禄开战。所以当时的拉撒禄仅仅是坐到了椅子上,就令温斯顿出手对决了。

然而,这次的局势并非如此。若打算以赌博作为对决的手段,就得先掏出足以让对手坐上赌桌的赌金才行。

「哎,我这边也不是毫无头绪,应该会有办法的。大概啦。」

「那么,就来讨论第二个问题吧。这边的难度比刚才更高。」

听到他的话语,拉撒禄也点了点头。

「要怎么对付──温斯顿对吧?」

「哎呀,我原本想说的可是『拉撒禄先生必须击败怀尔德商店麾下的某一名赌博师』呢。」

「能赢啊。若只是些虾兵蟹将,是当不了我的对手的。毕竟现在的我已经连胜利都能掌控自如了。」

就算怀尔德商店拿出了斗志要与拉撒禄一战,也不会直接让乔纳森上场。他迄今也从未见过乔纳森亲自出马对决的样子。

首先出面迎战的,应该是实力一般的赌博师吧。这个阶段能赢──拉撒禄可以断言有极高的胜算。但问题在于下一个阶段。就像芙兰雪过去曾在白巧克力坊和拉撒禄对峙过那般,赌场肯定会在下一个阶段派出保镖应战。

说到用来对付拉撒禄的最佳人选,无疑就是温斯顿了。

「居然不是说『赢定了』?强如拉撒禄先生,在对上那个温斯顿的时候也没有把握吗?」

「唔……该怎么说啊…………」

若说有没有赢的机会,想必还是有。只要做好周全的准备,再搭上几分好运的话,拉撒禄就确实有胜过温斯顿的机会吧。

但问题在于,即使对上了温斯顿,拉撒禄还是得想办法将乔纳森逼上赌桌才行。

当然,若要多上这层算计,就会比单纯胜过温斯顿还要困难许多。温斯顿并不是分心怀有这种悠哉想法的情况下还能战胜的对手。他前阵子于非洲咖啡坊深植拉撒禄心底的恐惧,迄今也尚未散去。

「你们要是能有个擅长赌博的成员负责绊住温斯顿,那我就好办多了。」

「真是抱歉。虽说我们组织里不乏喜好赌博之人,不过在这次的对决中,恐怕没有置喙的余地…………」

我想也是──拉撒禄摇了摇头。

若只派得出技艺不精的赌

博师,甚至没办法绊住温斯顿的脚步。想封住他的行动,就得派出温斯顿若不出马就会搞垮赌场、连怀尔德商店都戒慎恐惧的高强赌博师才行。实力如此强大的赌博师,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话虽如此,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吧。)

毕竟已经没有其他的手段,拉撒禄非上场不可。赌场里不存在著所谓的必败,所以他非得夺胜不可──拉撒禄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思维显得有些过于乐观。

「────关于第二个难题。」

听到插入对话的澄澈嗓音,拉撒禄的肩膀蓦地颤了一下。

芙兰雪不知何时站到了客厅的入口处一带。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拉撒禄暗自提高了戒心。虽然不觉得她事到如今还有和拉撒禄敌对的理由,但无论是她的下一步或是现在脑中的想法,拉撒禄都一无所知。

但尽管提高了戒心,芙兰雪的下一句话还是让拉撒禄大为震惊。

她的眼里浮现出了不太高兴的情绪,嘴角却是笑吟吟地向上弯起。

「你们可以不用担心,因为我会想办法搞定温斯顿。」

「………………啊?」

「没听到吗?我的意思是,等你们决定好行动的日子之后,记得通知我一声──如此一来,我就会在当天想办法拖住温斯顿。」

虽然内容是灌进了脑袋,拉撒禄还是无法理解她在讲些什么。

就理论上来说是说得通的。毕竟芙兰雪是技术与拉撒禄同等高超的赌博师,她若是刻意在赌场大闹的话,确实很有可能绊住温斯顿的步伐吧。

然而,他搞不明白芙兰雪愿意这么做的理由。

「…………原来你是会为爱上的男人拚命奋战的个性啊,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女人。」

「少说傻话了,你就算输光家当、裸著身子瑟瑟发抖,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听到冷淡得超乎预期的回应,拉撒禄不禁苦笑。

「不过,我也是有理由的。就像你一样,我也有所谓的人情债、恩情或是约定一类的要还。」

说著,芙兰雪的视线似乎有一瞬间瞥向了莉拉,接下这道视线的莉拉,似乎也稍稍抽了一口气。

不过,拉撒禄并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件事,而是顺其自然地当成了正当理由。

「哎,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就算你没拜托,我也会径自放手一搏。」

「等等,拉撒禄先生!」

反而是格雷高里无法接受的样子。他的视线频频地在拉撒禄和芙兰雪之间游走著。

「虽然这可能轮不到我开口,但这样真的不要紧吗?她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吗?是对上温斯顿也能面不改色的高强赌博师吗?」

「天晓得。但她既然说想做,就让她去做吧。」

「你可以别用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口吻说话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啦……」

「但对我们鲍尔街警探来说,这样做的风险似乎…………」

「不然就当成这样吧──我会赢,我会赢过温斯顿的。你们就以这样的前提继续拟定作战吧。反正到了作战当天,温斯顿大概会遭遇到某种意外,变得临时无法上场了吧。」

拉撒禄懒懒地这么说道。格雷高里虽然看似不安地嚅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若是芙兰雪没有行动,那拉撒禄就非得击败温斯顿不可;若是芙兰雪出手应战,温斯顿就无法上场──他应该是发现到这两者其实没什么差异吧。

一旦决定好作战的大致流程,之后就好办多了。由于细节会由鲍尔街警探全数打点完毕,对拉撒禄来说可是乐得轻松。

「那就这么办吧…………」

「啊,我当天会把琼恩借走,你就想办法自保吧。」

格雷高里和芙兰雪同时离开了客厅。拉撒禄目送著两人的背影,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

就今天拟定的作战来说,拉撒禄看到的难处可不仅两个。他轻声说出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烦恼:

「该拿剩下的那个……第三个问题怎么办呢…………」

说完,拉撒禄抬起了脸。他仰起头看向后方,在颠倒的视野之中对上了莉拉的视线。

「………………?」

拉撒禄一行人实际采取行动的日子,是开会后的约一个星期──也就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要是再错过这次作战,就等于没有击败乔纳森的机会了,因此他们将能够运用的时间全数拿来筹备作战,并选在最后一天出击。

在执行作战的当天,拉撒禄踏进了非洲咖啡坊。

就表面上来说,拉撒禄和乔纳森的争执早已告一段落,因此他就算踏入店内也没有引发太大的波澜。

然而,这样平静的时光,也只持续到店员看见跟在拉撒禄身后进场的人员为止。

首先跟在他身后的是莉拉,到这边为止还不算什么──但跟著进场的是派翠克,这就无法放行了。派翠克隶属于鲍尔街警探的消息已是广为人知,就算名气没有传开,光是挂在身上的警棍就足以证明他的身分了。

店内传出了一阵嘈杂声。

拉撒禄以一副司空见惯的态度忽视众人,朝著赌场中央的桌子走近。

待在中央的是一名壮年荷官,他的实力似乎不错,但就算看到拉撒禄现身也没什么反应,甚至看不出演戏的迹象。拉撒禄将手搭在椅背上,用下巴朝著荷官努了一下。

「叫你们店里来头最大的家伙出来。」

「小伙子,你的火气倒不小啊。」

荷官苦笑以对。既然识相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拉撒禄对他耸了耸肩。

男子似乎从周遭的反应瞧出了端倪,很快便走进了内场。过不多时,推开门扉现身的,是必须仰望才能窥见全貌的一名壮汉。

他是鲍伯──担任著乔纳森亲信的鲍伯•巴顿。

拉撒禄从之前就觉得他是一名人高马大的男子,但今天的他看起来却是更为强壮。感觉是从身体内侧涌上的感情和即将爆发的怒火,从他的衣服底下膨胀了起来似的。

原本待在拉撒禄身后的莉拉,悄悄地站到了拉撒禄的身旁。拉撒禄虽然想做些动作安抚她,但现在的他处于无暇他顾的状况。

「有什么事吗,拉撒禄先生?」

这句话会随著想置人于死地的尖锐视线一同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明明拉撒禄是站在敌对的一方,乔纳森却以宽容得不可思议的态度向他握手言和。拉撒禄明明藉此获得了安稳的日常生活,但如今的他明显是为了对决而踏入赌场。

「哎,总之你先去荷官的位置就位吧,鲍伯。」

「我不要。」

拉撒禄作势要他前往赌桌的对侧──也就是荷官该站的位置,但鲍伯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这也理所当然吧。拉撒禄虽然踏入赌场寻求对决,但怀尔德商店并没有接受挑战的理由。从乔纳森绝不小觑拉撒禄的态度来看,她肯定下达了就算有损风评,也绝对不能和拉撒禄对决的指示。

派翠克看似担心地朝著拉撒禄瞥一眼。毕竟拉撒禄并没有让他知道自己为了让怀尔德商店出面对决,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筹码。

不过,只要端出准备好的筹码,对方肯定就会上钩吧──拉撒禄对此相当有把握。

拉撒禄用手指敲了敲椅背的上缘,笑著说道:

「这样啊,那我们来聊聊吧。你可知道,曾停摆过一阵子的鲍尔街警探,最近再次有了动作?」

鲍伯像是为话题的跳跃性困惑似的,眯起了双眼。

「这个嘛,既然看到有那一位在场,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你们现在应该是这样想的吧──在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计谋奏效后,路罗伊•费尔汀理当已经失踪才是。既然如此,现在采取行动的鲍尔街警探又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路罗伊重操旧业,还是他们是在没有路罗伊的情况下继续活动?」

「哦,嗯,确实是这样吧。」

鲍伯木讷而坦率地点头回应的态度,勾起了拉撒禄的戒心。当然,拉撒禄并没有因此大意,这也可能是鲍伯为了让拉撒禄轻忽大意所演出来的反应。

「话说回来────如果说路罗伊在离开镇上之前,最后遇到的人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

「………………!」

拉撒禄的身前和身后同时传来了反应。鲍伯和派翠克都表露出惊愕的神情──鲍伯是为未知的情报感到吃惊,派翠克则是对拉撒禄堂而皇之地说出不该说的秘密感到错愕。

拉撒禄没理会两人的反应,他轻轻按著胸口,像个演员般以夸张的语气说道:

「我是和路罗伊有交情的人,同时也是最后在这镇上遇到路罗伊的人。『我可以为路罗伊的失踪作证』。」

「等等,拉撒禄先生…………!」

「喏,好啦,要怎么办?你们应该也把鲍尔街警探当成眼中钉吧?」

若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嚷著「路罗伊这号人物

已经不在这镇上了」,想必没办法作为有力的证言吧。路罗伊想必也拟定了反制这类流言蜚语的对策。

然而,若是和他有私交一事已经是众人皆知的拉撒禄出面,那状况就不一样了。

路罗伊可能早已失踪,鲍尔街警探则是伪装成他仍在指挥坐镇的情况下继续活动──一旦这样的疑点成立,肯定就会要求路罗伊出面澄清。鲍尔街警探若无法澄清此事,就会迎来第二次的崩解。

对怀尔德商店来说,这能带来莫大的利益。虽说鲍尔街警探无力歼灭怀尔德商店,但要是能彻底拔除这根眼中钉,就能改写怀尔德商店的未来蓝图。

「您究竟有何打算?」

「坐下吧。就随你帮我的证言估个价,然后开始和我对赌,让我赌输、让我借钱。如此一来,我的嘴巴大概就会为了抵债而变得口无遮拦吧。」

「……………………」

鲍伯抵著方正的下巴,沉思了好一阵子。拉撒禄看得出他在脑中计算著利益得失。

不过,鲍伯很快有了行动。他无声地挪动那身看似沉重的身躯,来到了荷官的位置。他的手指虽然粗大,却是将扑克牌耍得行云流水。

拉撒禄也拉开了椅子。他在拉开眼前的椅子后,先是稍稍侧首,接著将右侧的另一把椅子也拉开。待莉拉于右侧的椅子就坐后,他才接著坐上椅子,跷起双腿。

鲍伯吊起了一边的眉毛。

「这个女孩是?」

「来参观的。应该说,我不敢放她一个人在家,但也找不到人帮忙看管啊。」

在决定好与乔纳森开战的日子后,拉撒禄便要爱蒂丝等人出门社交一整天。虽说几乎算上流阶级的她们不太可能遭遇不测,但先行避难总是能未雨绸缪。

问题在于莉拉。她既不能被带到社交场,鲍尔街警探也分不出人力前去护卫住处。要是在赌到一半的时候被对方派人绑架并以此要胁,也会让他大感头痛。最后认为带著她一同前往赌场方为上策的拉撒禄,就这么说服了派翠克与之同行。

莉拉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打直背脊坐上了椅子。她的双眼有一瞬间瞥向了拉撒禄,而拉撒禄在察觉那道担心的视线后,便露出了只有她才能察觉的微微一笑。

「是说,拉撒禄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头痛的!您怎么可以提供那样的证词呢!」

听到派翠克从背后传来的咕哝声,拉撒禄头也不回地回应:

「少啰唆。反正要是干不掉小乔纳森•怀尔德,那你们的理念也要跟著扫地了。就给我乖乖地赌上你们的理想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坦率承认,看来这小子也不简单啊──拉撒禄在内心苦笑著。总之,拉撒禄已经端出了赌金。既然这不是可以撤回的东西,那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接受了拉撒禄的说法,只见派翠克暂时退到了后方。这似乎是为了让拉撒禄集中精神赌博的贴心之举。

「要玩哪种游戏?」

「既然选了这一张桌子,那就玩百家乐吧。」

鲍伯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百家乐是规则设定得极为严格的游戏吧。换句话说,既然拉撒禄没有触碰牌面的机会,那就算他的赌技再怎么高超,也无法干涉游戏的内容。对于并非本行出身的鲍伯来说,以此作为对决可说是相当精妙的选择。

在开始洗牌后,鲍伯的视线挪动了一个瞬间。而接收到他的视线后,一名店员悄悄地离开了店外,这都被拉撒禄看在眼里。

拉撒禄轻巧地伸手指向鲍伯。

「哦,因为我这人善良体贴,还是先知会你一声吧。」

「什么事呢?」

「你最好别期待温斯顿会赶来救援。」

「…………您这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

这其实是拉撒禄的真心话。既然芙兰雪做过了宣示,那温斯顿肯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吧。

但拉撒禄搞不懂她的想法。目前能够知道的,也就只有「芙兰雪也慢慢地变了」而已。

(状况究竟会演变得如何呢?)

即使浮现了这样的念头,拉撒禄的内心却还是意外地轻松。

在赌博开始后,拉撒禄便迅速在脑海里排列起数字。

他做的事和之前没有不同──也就是设定短期目标,以及规律地应对必然的风险。在百家乐这个舞台上,能获得较高胜算的战术并不多。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拉撒禄还刻意采取了对自己不利的技巧。

(16、4、7、11、15、9、13、3、1、8、5、9、13、16、23、30、34。)

拉撒禄决定下注金的机制,其大前提为「败北的次数不能超过胜利的两倍以上」。每当败北时就增加一个数字,胜利时则是删除两个数字,如此一来,只要大前提得以成立,那总会有达到目标数字的时候。

反过来说,由于在败北时增加的数字会是首数和尾数的总和,必然会形成比原本的数列更大的数字。

换句话说,就这道机制的性质来说,只要持续败北,那加进数列的数字就会愈变愈大。

这就是拉撒禄现在所要的。

「拉撒禄先生,我一直以为您不会和大小姐敌对,甚至会反过来帮她呢。」

「那就是你看错人啦。我明明就只是个以赌博师为业的低俗之人,真不晓得你是有什么好期待的。」

拉撒禄嘴上答腔,脑海里则是持续计算著。

(尾数的数字已经超过了一开始的首数的两倍。暂时中断机制。剩余的数字合计为八十九,加上一开始设定的一百后,重新以一百八十九作为目标。)

放弃并重设短期目标──若打算遵照原本的机制,这应该是绝对不会列入选择的行动,但拉撒禄的脑海里仍是照常计算。

他将一百八十九随机分成十个数字后,继续玩起了赌局。

「您为何会想与大小姐一战?那个人可是拚了命地想让这座城镇变得更好啊!」

「天晓得。要说理由嘛,大概是因为我讨厌黑头发吧。」

鲍伯恐怕用上了几种耍老千的手法吧。拉撒禄根据他的氛围、视线的移动和手指的动作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但拉撒禄没打算识破他的手法。

要是识破的话,鲍伯说不定会从拉撒禄的反应察觉遭到拆穿一事。让他自认保持著优势,在各方面来说会更好操作。不过,拉撒禄还是观察著鲍伯的情绪变化,理解了他耍老千的时机,并在预测后调整胜率。

(24、13、22、28、28、17、15、9、25、8、38、51、60、82、88、116。单回的下注金首次超过了一百镑。在这时舍弃目标,重新设定。)

剩下的数字合计为四百二十四,他与刚才的短期目标──四百二十四相加,设置了新的目标。

拉撒禄目前所做的,是有意识地分段提升下注金的金额。若是立刻拉高下注金,肯定会引起鲍伯的注意。趁著鲍伯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拉撒禄缓缓提高了下注的金额,藉以不让鲍伯意识到下注金的起伏。光是重复著放弃并重设短期目标的手法,就让堆在桌上的金额逐渐增加。

如果花的是自己的赌本,他就不会用这种赌法了。但现在拉撒禄有鲍尔街警探作为靠山,虽然还不到取之不竭,但他的手里确实握著相当充沛的资金。

加上这种方法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风险,因此下注金虽然夸张地提升,但从拉撒禄口袋掏出来的金额其实并不多。从鲍伯那儿夺来的金钱会再次放上赌桌,然后还到鲍伯手里,之后再次回到拉撒禄的手边。在重复上演这一幕的过程中,就只有数字像是雪球般愈滚愈大。

开赌后还没过一个小时,拉撒禄设定为短期目标的金额已经超过了一万镑,每次下注的金额也都超过了一千镑。

是时候了吧──拉撒禄这么想著。若想达成目的,在这时搭话是最合适的吧。

拉撒禄仔细地观察鲍伯,解析出他呼吸的节奏。而在不晓得第几次──就在鲍伯为了舒缓自己的紧张感而打算开口的瞬间,拉撒禄对他砸出了话语。

「哎呀──下注的金额高到这种程度的时候,终究还是会紧张啊。」

说著,他将高达一千一百七十三镑的下注金推了出去。

到了这个阶段,他下注的金额之高已经放不下赌桌了。硬币被堆在一起,用上了筹码作为替代。由于金额仍是不够,大量的纸币也堆叠成捆,在桌面上来来去去。拉撒禄已经用光了钱包里的资金,开始直接从口袋里掏钱应战。

「…………唔。」

被先声夺人的鲍伯,喉咙僵住了一瞬间。

以此为契机,鲍伯恢复了冷静──然后看清了眼前的状况。

拉撒禄打量著鲍伯,看著他为不知不觉间所形成的状况大感惊愕的反应。赌场这个环境所产生的魔法,能够轻易地让人错估手边金额的大小。鲍伯想必也对金额逐渐增加的情况有所察觉,但他应该没料到膨胀得如

此惊人吧。直到这时,体感才总算追上了已然发生的现实。

咻──鲍伯发出了呼吸声。

就现况来说,鲍伯其实并没有输钱,拉撒禄也没有赔得太多,只是放在桌上的金额变成了钜额数字罢了。所以鲍伯慢了几步才实际感受到正确的金额,拉撒禄也是刻意诱导著他的思维发展至此。

这样的状况就成了问题。

就算是乔纳森麾下运作顺利的赌场,也没办法对眼前的金额采取忽视的态度。只要拉撒禄再连续赢上几把,或是猜中平手这种特殊的获胜方式,就能让这间赌场濒临崩溃。

鲍伯撇开了对决,让视线动了起来。这时的他并不是拉撒禄的敌人,而是以怀尔德商店的成员身分睁著双眼。

他对店员做出了某种指示。

与此同时,一直静静地待在拉撒禄身后的派翠克也打出了某种暗号。派翠克的气息极为稀薄,要不是事前做过交代,恐怕连拉撒禄都无法察觉。就人员精明干练的程度来说,鲍尔街警探还是略胜一筹。

拉撒禄能正确地预测出那传递的是何种讯息,以及传递的对象为何。

(总之就是权力方面的问题,也就是单人经营的赌场的周转极限吧……)

这间店铺能运用的金额差不多要达到上限了,但鲍伯•巴顿不能让这座赌场被赌客搞垮。

拉撒禄缓缓地动起视线,望向店员们。

(对小乔纳森•怀尔德来说,这只是众多赌场之一,但这里还是有著工作的店员和上门光顾的赌客。)

光是搞垮一座白巧克力坊,就足以让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告知这件事的正是鲍伯本人。第一次还能用巧合或失误蒙混过关,但第二次就没话说了。若是拉撒禄在此搞垮了非洲咖啡坊,那下次掀起的反弹规模,肯定不是上一次所能比的吧。

(所以他才会去搬救兵啊…………)

他维持著下注金的分量,又比了几局。在以体感估算过了大约十分钟,拉撒禄长长地吐了口气。

既然这里是怀尔德商店麾下的赌场,那能求救的对象就极其有限。由于怀尔德商店是由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人一手支配的,因此这类状况──也就是碰上了店家资金应付不来的赌金时,负责处理和下决定的人物自然是可想而知。

换作平时,这应该是让温斯顿出马的时候吧。然而,他现在恐怕正在某处赌场与人对决。应该是这样吧──拉撒禄决定让自己这么相信。

「…………?」

拉撒禄没理会一脸疑惑地凝视自己的鲍伯,只是茫然地眺望虚空,并毫无意义地用自信满满的口吻开口。

虽然不晓得来的是哪一个,但拉撒禄还是只喊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

「你在吧,小乔纳森•怀尔德。快点出来啊。」

沉默降临。

那是相当、相当漫长的沉默。

拉撒禄甚至能听见口袋里怀表的哒哒声响。一道冷汗滑过了他的脸颊。

「奇、奇怪?是人还没到吗?还是说来的是温斯顿?呜哇,有够丢脸…………」

「啊,抱歉。老子在。老子在这里喔。」

乔纳森像是刻意在等待这一刻似的现身了。她的脸上挂著贼兮兮的笑容──在被喊名字的时候,她八成是蓄意不出声的吧。

要是她真的没现身,就会演变成相当棘手的状况了。拉撒禄擦去了自己的汗水。

既然超出了这间店铺所能判断的范畴,那自然就会找来判断能力属于更高层次的人物。对于怀尔德商店这种权力极端集中的组织来说,他们当然会不得不找上乔纳森本人。

(总而言之,这下目标是达成了啊…………)

就结论来说,温斯顿并没有在此现身。虽然不晓得芙兰雪做了些什么事,但现况确实就是如此。

拉撒禄感受得到,在小乔纳森•怀尔德现身的瞬间,赌场的氛围便为之一变。若是狮子在草原上现身时,空气想必也会像这样沉静下来吧。面对强大无比的强者,任谁都会害怕得不敢映入视野之中──这是一股冷冽的沉默。

这是基于信任乔纳森这个人类所产生的反动,这也代表乔纳森终究受到了众人的信任,让拉撒禄对怀尔德商店的成员稍稍改观。

「嗨,拉撒禄•凯因德。一阵子没见了,老子可是不想再见到你了啊。」

「是啊,小乔纳森•怀尔德,又见面了。我倒是很想见你呢。」

「那一位是?」

「是我的小跟班莉拉,别放在心上。」

莉拉像是犹豫著是否该向乔纳森行礼,最后看似折衷地低下了头充作问候。乔纳森则是大剌剌地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

「鲍伯,辛苦啦,换老子来。」

「可、可是!大小姐!岂能让您亲自出马…………!」

「既然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那就没什么差啦。况且,拉撒禄似乎也很想和老子一斗啊。」

光是被她瞥上一眼并这么开口,就让拉撒禄的内心冷汗涔涔。

乔纳森这个人果然危险。拉撒禄想将乔纳森引进这座赌场固然是事实,但「拉撒禄有没有和乔纳森正面交锋的打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想知道拉撒禄的来意为何,就得直视拉撒禄的表情,并看透他的内心才行。她能以极短的速度从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脸上看出资讯,并在明知是陷阱的状况下大胆出击,都说明了乔纳森的异于常人之处。

看过她这异于常人的心灵结构后,掠过拉撒禄心头的,却是一抹哀伤的情绪。

「好啦、好啦,这么一来────」

乔纳森和鲍伯换手,站上了荷官的位置。她虽然对拉撒禄摆出了笑容,但眼里明显缠绕著全然不同的情绪。

那既像是愤怒,亦是憎恨,也像是受人背叛后油然而生的伤心。

就实际状况来说,拉撒禄确实是背叛了她吧。她不仅主动收回了敌意,还在各方面给了通融,但拉撒禄最后还是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非得这么交手不可呢?」

啪哒哒哒──乔纳森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混起了掌中的手牌。那像是小孩子首次尝试洗牌时所呈现的手法,还带有几分青涩,却意外地难以判读。

拉撒禄•凯因德与小乔纳森•怀尔德开战的理由。

拉撒禄用一句话就解释完毕了。

「那还用说。『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啊』。」

「那种小孩子闹脾气般的藉口就免了,老子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为什么?」

「那我就再答一次吧。因为你让我一肚子火,你所揭示的理念和我不合,你的目标让我厌恶。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将你彻底击垮。」

完全就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嘛──拉撒禄也对此有自觉。

但就算被说是孩子气又如何?从一开始──打从搞垮白巧克力坊的那天起,拉撒禄就单纯是为了自私的理由而战。若是将场面话和炫技的心态全数排除的话,那拉撒禄之所以会待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如此而已。

拉撒禄的这番话似乎让乔纳森有些意外的样子。她罕见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一张扑克牌也随之松手掉落。

她立刻用纤细的手指拾起了那张牌。身为赌博师的天性虽然怀疑她是在耍老千,但这似乎真的是单纯的失手。

「这可真是古怪。老子的目标和你的目标没有冲突,甚至还对你的目标有益,对吧?」

「是这样没错。」

「若有必要的话,老子甚至打算邀你加入老子的组织,也愿意尊重你的生活形态,特别允许你独自行动。对吧?」

「嗯,那可真是诱人的条件。」

「你迄今为止的敌对行为,都被老子当成过往云烟了。你只要回去过你安稳的日子,老子就不会多过问,你应该也能就此满足了吧。然而,你为什么会坐在老子的对面?为什么会和鲍尔街警探一鼻孔出气?」

话语逐渐变得尖锐,但乔纳森脸上的表情却是逐渐褪去。她并不是在压抑情绪,而是真正地散去了脸上的表情。按理来说,她在这时应该对拉撒禄生气──抑或是失望或难过吧。

然而,乔纳森却重塑了自己,让她不再对拉撒禄产生任何情绪。

「老子原本是和你赌同一边的啊。」

这和在将被称为「老爷爷」的茶杯扔向窗外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让自己变得能够面对现实──让该纠结的事情变得不再纠结,藉以跨越难关。

这一点固然异于常人,但还是让拉撒禄感到哀伤。

「不过,一旦完成了目标,『你终究还是会死吧』。」

「………………啊?」

「你的计画的最后一步,必须由你的死亡作结。你将自己的死亡当成了达成目标的必要手段。」

为城镇「大扫除」,让市民产生守法意识,洗刷祖父的污名,到了最后,乔纳森则是必死无疑。为了洗刷祖先污名而精心打造的城镇,将会为她带来死亡。

她会有将自己的人

格当成玩具的倾向,其理由也呼之欲出了。

乔纳森是个将死之人。她预料到了自己必然死亡的未来,甚至极为精确地掌握了自己的死期,并且彻底理解前因后果。所以无论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正因为她预料到自己将来的死,因此她的精神也跟著死去。现在的她,就只是个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死人罢了。

乔纳森眨了眨眼──那毫无矫饰的困惑之情,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平凡少女。

「呃──所以?」

「所以我来阻止你了。有问题吗?」

原来她也能露出这种表情啊──拉撒禄咬牙压住了险些露出的笑意。

「这个嘛…………还是有啦。说起来,老子死了又怎么样?就算死了,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损失和不利吧?」

「嗯,是不会。」

毋宁说,她死了反而会轻松许多。对拉撒禄这样独行的赌博师来说,怀尔德商店这种巨大组织一旦瓦解,就能带来许多甜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拉撒禄动起了视线。

他看向宛如人偶般静静地坐在身旁的莉拉。拉撒禄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否定和她共居在这个国家所能得到的幸福了。在看到从幸福的阴影底下堆叠出来的不幸时,他就决定要成为不向这种幸福伸手的人类了。

若是和莉拉一起待在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悔恨会悄然而至。若是得闭上眼睛忽视那些积沙成塔的不幸,还得因为偶尔忆起而感到难受,那不如不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拉撒禄已经这么宣示过了。

所以,拉撒禄说什么都得否定小乔纳森•怀尔德。

拉撒禄•凯因德绝不选择以牺牲她作为前提的日常生活。

「你就算死了也对我无害。可是,这代表我接下来就得在你死后变得更好的镇上,嘴里边嚷著『我过得真幸福』边露出一脸傻样吗?吃屎去吧。」

「所以…………所以你要老子放弃目的吗?要老子在复仇未果、没能洗刷冤屈的情况下,浑浑噩噩地过著每一天?这不是和死了差不多吗?」

「就算和死了差不多,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看你是要探索不用死掉也能达成目的的方法,还是就此死了心。而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死了这条心。」

「无聊透顶。这根本算不上选项。你的目的根本逻辑不通。你打算一辈子都做这种事吗?要一直否定那些愿意为了目的而死的人吗?」

「嗯,就是这样。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只要是以某人的死作为实现理想的前提,那我就会去粉碎那个人的一切。我就是有那种能耐。」

「你不可能办得到,还是面对现实吧。」

「谁理你啊。我就是为了手握理想打垮现实,才会出现在这里。」

「说起来,你要是赢了今天的对决…………那老子还是会死啊?」

(插图013)

虽然乔纳森的口吻像是打算自寻死路一般,但拉撒禄知道她的内心并非如此。

乔纳森发出尖锐的声响,叠起洗好的扑克牌。

会死吧。乔纳森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她证明了自己具备著毫无瑕疵的优秀才干。要是在今天落败的话,针对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反弹声浪,肯定会溃堤而出。

要在击溃乔纳森目的的同时,让乔纳森得以生存下去。拉撒禄的手里并没有如此周到的方案,而她肯定也从拉撒禄的表情之中看出了这样的思绪。

但即使如此,拉撒禄也不认同她的理想。

他斩钉截铁地宣言道:

「你要是不惜寻死也要选择理想,那不如现在就抱著被打碎的理想死去吧。」

「温斯顿,和我对决吧。」

芙兰雪对著温斯顿这么宣告。

这里是乔纳森麾下的其中一座赌场。从鲍尔街警探那儿得知温斯顿人在此处的芙兰雪,在踏入店内后便直直走近,这么做出了宣言。

「这可真不符合你的作风啊,芙兰雪•布莱多克。哦,错了,是芙兰雪•凯因德才对。」

温斯顿停下了进行到一半的赌局。应该说,店里已经陷入一片死寂,像是连呼吸声都被抽离了似的。光是芙兰雪和温斯顿展开对峙,就让店里的所有人不敢作声。

琼恩则是晚了一步走进店里。琼恩•布隆顿在芙兰雪的后方交抱双臂,睥睨著众人。原本打算出面摆平风波的围事们,就这么被震慑得不敢动作。

被对方以「凯因德」相称的芙兰雪,像是感到无聊似的哼了一声。

「所以呢?你做好和我对决的准备了吗?」

「这个嘛…………我目前还正在招呼其他客人呢。」

芙兰雪朝著坐在座位上的几名客人瞥了一眼,努了一下下颚。

「碍事,把座位让出来。」

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桌旁的客人们全数起身。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子迄今所筑起的经历和名声,让众人得以接受她的恣意妄为之举。

「不过,芙兰雪•凯因德啊,既然你现身在此,那就表示…………」

一名店员迅速走近,向温斯顿咬了咬耳朵。芙兰雪猜测,拉撒禄肯定在稍早之前向乔纳森宣战,这样的资讯则是传到了这里吧。

温斯顿肯定不会与芙兰雪对决,而是想赶往非洲咖啡坊吧。对此心知肚明的芙兰雪,再次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所以呢?」

「我有什么不得不与你对决的理由吗?」

这么询问的温斯顿,想必是在期待芙兰雪说出错误的答案,好让他获得离开此地的藉口吧。

「那还用说。因为你的形象太完美了呀,温斯顿。」

「你可真是个恐怖的女子。」

「不接受的话也无妨。我接下来会随便抓几个人与之对决,在你回来之前搞垮这座赌场──顺便再多弄垮个两座吧。」

如此荒唐的宣言若是出自芙兰雪之口,就不是单纯的嘴上要胁了。以她的能耐来说,要让刚才的宣言成真并不困难。加上芙兰雪一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对方想必也对她的实力瞭若指掌。

当然,芙兰雪就算搞垮了几座赌场,对怀尔德商店的经济造成些许打击,也没办法促成扳倒乔纳森的一股力量。

然而──

「这下就能摧毁你的完美形象了。」

温斯顿的行事准则,乃是不受万物影响,秉持著绝对中立而公平的立场。他不曾打破自己订下的规矩,且会永远地坚守下去。芙兰雪不得而知的是,这不仅是温斯顿的特殊之处,同时也是信念。温斯顿维持著完美的形象,让人坚信明天的他也会和今天如出一辙。

在小乔纳森•怀尔德所经营的赌场里,温斯顿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温斯顿隶属于怀尔德商店──坐拥著屹立不摇的象徵本身,就带著极为重大的意义。

而「只要是与自己隔桌而坐,那无论是谁都会与之对决」,也是温斯顿自行定下的铁则之一。

一旦从芙兰雪的面前离开,温斯顿就会失去他既有的形象。

不仅如此──芙兰雪眯细了双眼。

「你本人将会成为你的理想的污点。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著这种事发生吗?」

温斯顿难得地以沉默作为回应。

在安静了好几秒钟后,他挥了挥手,赶走了跑来传达讯息的店员。店员虽然想说些什么,却被温斯顿的视线盯得说不出话来。

温斯顿无言地将手伸向扑克牌,缓缓地洗著牌。原本四散在桌面上的卡牌,像是受到了吸引似的,在他的手中化为整齐的牌堆。

「那么,就容我充作你的对手吧。」

「嗯,这可真是美妙。」

「不过,真想不到你是这么可爱的女性啊。」

「什么?」

看到芙兰雪歪了头,温斯顿随即竖起粗大的食指左右摇晃。

「拉撒禄•凯因德似乎正在非洲咖啡坊大闹一番啊。我不觉得那个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是会为心爱的男人挺身一战的个性。还是说,你也和他或是他的朋友立下了约定呢?但无论如何,这对你来说都是很不寻常的举动。」

成为她丈夫的男子,似乎正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著战斗。或许被他买下、受雇于他的少女也在场吧。芙兰雪回想起他们的身影,以及和他们交谈过的话语。

然后,她将这些回忆一笑置之。

「你是白痴吗?」

「…………哎呀?」

虽然反应不大,但温斯顿确实动摇了一下,这并没有逃过芙兰雪的眼睛。看到温斯顿狼狈的模样,芙兰雪的笑容更加扭曲,笑意也变得更深。

「要是以为我会基于那些理由现身的话,哎呀,温斯顿,那你就输定啦。你会输得血本无归。」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温斯顿以平时的口吻回应,但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芙兰雪的动机吧。

那就回答他吧──芙兰雪这么想著。

但在回答的那一瞬间,芙兰雪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原本以为能变得幸福的。」

「哦?」

「我感受到了幸福的氛围。」

一同拉开桌巾、吃饭、谈笑。

那肯定是极为幸福的时间吧。只要维持著那样的氛围,任何人都一定能变得幸福。这个「任何人」之中,也毫不例外地包含了芙兰雪。

「真头痛啊。」

她想起了啜饮著葡萄酒笑出声来的那名男子。

「哎,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以及他皱起眉头这么开口的表情。

拉撒禄已经下定决心,要亲手打碎自己搭建而成的幸福。就算没人出手协助,他也会孤军奋战吧。堆积在他面前的困难再多也不成问题。重点在于,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要这么做。

(开什么玩笑呀。)

就连芙兰雪都不禁停下步伐,想永远沉浸在那样的安逸之中,拉撒禄却决定独自抽离开来。一想到他会一肩扛起破坏了幸福所需付出的责任与代价,就让芙兰雪怒不可抑。

他要是站到了破坏幸福的那一侧,那芙兰雪也必须站在同一侧才行。

若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会和他联系在一起。破坏,然后重新联系──如此重演多次的危险关系,想必会在这一次彻底划下句点吧。拉撒禄会在没有察觉结束已然发生的状况下,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结局吧。

由我──

让我一起──

「我是为了摧毁那段幸福,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句话便是对温斯顿的宣战。

温斯顿迅速地发下扑克牌,芙兰雪则是拿起卡牌。

「放心吧,温斯顿。我不打算说些『不胜』或『不败』那类让人昏昏欲睡的话语。」

芙兰雪露出牙龈,展露出很不符合她平时作风的狰狞笑容。

「我会让你在此结束的。」

「你就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会维持一贯的作风。」

如此这般,帝都的某个角落里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厮杀。

抱著被打碎的理想死去吧。

被这么宣战的乔纳森,有失作风地皱起了脸庞。她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

「………………你这疯子。」

「是这个世界太荒谬了,稍微疯癫一点才算恰如其分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他的动作之所以显得有些急促,是因为他不习惯像这样对人口出恶言。过去的他总是会找些理由,让自己维持低调的行事风格,因此不晓得在这种必须正面撂倒对手的时候该露出何种表情。

所以──拉撒禄将思绪飘向帝都的某处。

乔纳森来到了这里,而温斯顿没有现身。虽说没有证据,但芙兰雪现在应该正在和温斯顿交手吧。那个女人肯定不会用上小手段阻止温斯顿,而是会光明磊落地与他交战。

(没错,大概是…………这种感觉的表情吧。)

他露出了笑容。

那是极为扭曲而狰狞的笑容。现在的她恐怕也在某处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拉撒禄推出了下注金。

「另外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在你抵达这里的时候,这边就已经将军了。」

这句话让乔纳森歪起了头。

「你又再次大言不惭了呢。你不是打算藉由赌博击败老子吗?」

虽然不晓得乔纳森的赌博技术有多强,但就算她的实力强过鲍伯•巴顿,想必也不及拉撒禄、芙兰雪或是温斯顿这类专业赌博师。

无论她的精神构造有多么异常,也无法在从未体验下的情况下进行学习。一直茧居不出的她,肯定不明白与人交手的法门。

在这样的前提下──

「要这么做也是可以,但我甚至不需赌博。」

拉撒禄用食指的第一指节敲了敲赌桌的桌面。

「『小乔纳森•怀尔德来到这座赌场』本身,就是今天作战的胜利条件啦。」

乔纳森疑惑地眯细双眼。

拉撒禄凝视著她,同时朝著背后招了招手。

只见一名隶属鲍尔街警探的男子就站在那儿。

格雷高里仰望著怀尔德商店的建筑物。外头正下著雨,虽然雨滴就这么滴进了眼里,但他并不在意。

伸手触碰脸颊,是格雷高里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开心、悲伤还是激动的时候,他都会颤抖著身子作为呈现情绪的反应。每当身体颤抖,他那对宛如斗牛犬的双颊也会随之摇晃,为了停止双颊的抖动,这样的习惯便经年累月地与他相随。

好啦,现在的颤抖是反应了什么样的情绪呢?

这么想著的他,已经凝视了作为小乔纳森•怀尔德大本营的建筑物好一阵子了。

「这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指哪方面?」

在他身旁的鲍尔街警探青年向他搭了话。格雷高里转头看去,便发现青年的双眼正不安地游移著。

「是指今天的作战。真的能顺利成功吗…………」

「只能抱持著会成功的心态了。毕竟作战已经开始了啊。」

「可是…………光是引开小乔纳森•怀尔德,真的就可以踏进那栋建筑物吗?」

「嗯,就是这样。」

此时此刻,那个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赌博师想必正在努力战斗,好将小乔纳森•怀尔德诱出那栋怀尔德商店的建筑物吧。

在她离开的瞬间,怀尔德商店就要宣告倒闭了。

「说起来,怀尔德商店之所以能防得滴水不漏,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头号人物──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个没犯过罪的平民百姓,加上我们一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的关系。」

「也是呢…………不过,我们现在正打算诉诸强硬手段。但这和小乔纳森•怀尔德不在场又有什么样的关连呢?」

「那还不简单。除了乔纳森以外,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几乎全都是罪犯啊。」

之所以没有立案,是因为就算抓捕了这些成员,也只会被怀尔德商店招募的新血补上缺口,因此优先度不高。乔纳森确实是完全无罪的清白之身,但其他的成员却没有维持这样的立场。

既然如此,只要小乔纳森•怀尔德不在,待在那栋建筑物里的,就全是一批罪犯了。

「作战很简单。我们只要冲入现场,逮捕罪犯,然后在那栋犯案现场里收集证据即可。」

「证据…………」

「在作战的过程中,说不定──我们会不小心收集过多的证据,也说不定会不小心取得了与立案内容无关的物品。『而那些东西说不定会成为小乔纳森•怀尔德犯罪的证据』。」

这是路罗伊•费尔汀还待在这座城镇时绝对不允许的强行定罪手法。鲍尔街警探这个组织的公正性,当然也会在今天过后产生裂痕。

即使如此,若是当成关押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条件,那仍是相当划算的交易。格雷高里虽然不这么认为,但多数的路罗伊•费尔汀是抱持著这样的想法行动的。

「所以说,这也只是单纯的偶然罢了。」

所以格雷高里才会待在这里。

正巧,担任传令的人员现身了。看来那名赌博师的策略是奏效了──小乔纳森•怀尔德似乎顺利抵达了现场的样子。

格雷高里闭上眼睛沉思数秒,回忆起过去统御这个组织的男子。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举手打出暗号。就像是事前早已排练好似的,鲍尔街警探的成员迅速散开,包围了整栋建筑物,不让任何人有逃脱的可能。

接著格雷高里踩过水洼,来到了怀尔德商店的正门处。

「我们是鲍尔街警探!」

他在发出吶喊的同时,踹破了大门。

「────────原来如此,是去闯老子的店啊。」

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么低喃。

在低喃的同时,她凝神望去,拉撒禄•凯因德也直直地回望著自己。

从以前到现在,每当她凝视某人时,对方总是会撇开目光。这既是因为她背负著怀尔德家族的名声,也是因为常人难以承受她的视线所致。

所以看到拉撒禄愿意回望自己,让乔纳森很开心。

在这种地方、这种状况下,却还对身为敌人的拉撒禄萌生出开心的情绪。这明显是异常的反应,但乔纳森对此没有自觉。

与此同时,她认真地开始规划起杀死拉撒禄的手法。能毫不在意地处理著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也是她的异常之处。

「就是这么回事。没能透过赌博分出个高下,还真是遗憾啊。」

拉撒禄将下注金押在玩家上头,并这么说道。

乔纳森发起了牌。

拉撒禄翻开了玩家的手牌。

是J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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