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三 每个人都嘶喊为了爱

「所有人不许动!把钱交出来!」

随著一阵嘶吼,赌场的大门被推了开来,让拉撒禄睁大双眼。

在收到小乔纳森•怀尔德死讯后,如今已经过了好几天。今天的拉撒禄只是习惯使然,随便找了间赌场上门罢了。

「呜哇,真的假的。」

从门口大剌剌地涌入的,是手持枪枝或钝器的粗野男子。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看起来就像是没为将来做过考量的样子。这些人睥睨著赌场,频频发出了叫喊声。

拉撒禄不禁放掉了手中的扑克牌。

赌场陷入了一拍的空白──店里的客人和店员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用以理解现状的思考时间在宛如蜗牛般慢爬了几秒钟后,现场便立即乱成了一片。

有人发出尖叫,有人发出怒吼。围事们从内场飞奔而出,强盗们则是恣意地挥洒暴力。在第一声尖叫后过了几秒,赌场里便充斥起血腥味和烟硝味。

「呜……哇哇。」

拉撒禄一边发出窝囊的声音,一边从座位上起身。陷入恐慌状态的部分客人,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下朝著强盗们涌入的入口跑去,加深了混乱的层级。由于围事们分不清客人和强盗的差别,因此上演了见人就揍的惨剧。

至于眼明手快的人们则是反应灵敏,他们不是溜出后门,就是爬窗逃生。他们没趁乱摸走桌上赌金的高洁人格,应该是拉撒禄要虚心学习的部分吧。

「呜──哇──不过啊……呜哇──…………」

他轻巧地穿过窗户,却没能顺利著地,只得打了个滚站起身子。拉撒禄一边做著这些事,一边轻声低喃,他也察觉到自己动摇得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赌场闯入强盗,是不应该发生的事件。

因为像赌场这样的营业场所,背后总是会有靠山。虽说很少人能找到怀尔德商店这么有力的后援,但没有一处赌场是不雇围事的。那些围事都是来自于某些犯罪组织,抑或是不合法的集团。他们之所以愿意合作,绝大多数是为了利用赌场作为接触表面社会的管道。

所以只要是稍具理性的人类,就不会袭击赌场。就算有强盗会抢劫路人、马车或是商店,也绝对会避开赌场行凶。

但就在刚才,拉撒禄在赌场遭受袭击了。赌场现在也依然处于被袭击的状态,拉撒禄的身后接连响起了阵阵枪声,也听得见比枪声多上好几倍的惨叫。拉撒禄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究竟是出于袭击赌场的强盗、守护赌场的围事,还是无辜殃及的客人。

以至今为止的帝都来说,这是不该发生的状况。

但这样的不可能却化成了现实。异常的失序,过火的暴力。那些人犯案的情绪近似癫狂,甚至连去思考「就算闯进赌场抢了钱,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的理性都不剩了。

拉撒禄也很快就得出了原因为何。

「是因为小乔纳森•怀尔德死了吗…………」

他迈步远离赌场,这么嘟嚷道。

被乔纳森的手下攻击的派翠克虽然身受重伤,但似乎还是保住了一命。也许是锻炼身体的法门不同吧,据说他最近表明了想回归职场的意见。

与之相较,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消息则是没有后续。她死亡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让许多人为之震撼。在没有更多情报的状况下,她的死讯便化为铁铮铮的事实,为镇上的人们所接受。

她死后所带来的影响也逐渐浮现。

「呜哇,这里也是喔……」

原本在步道上行走的拉撒禄,咕哝著转进了更为偏僻的小路。这是因为他感觉到前方的街道上有人正在拦路抢劫。由于把赌金留在赌场之中,拉撒禄手上的现金可说是少之又少。但就算阮囊羞涩,他也不认为抢匪们会因此放自己一马。

「哎呀,这真的很糟糕啊。」

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死,令城镇陷入了动荡。

然而,这既不是为了替她报仇,也不是争夺下一代小乔纳森•怀尔德之位的斗争。至少他目前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传闻。

目前流窜在镇上的混乱,可以说是比这些斗争更为恶质的行径。他们并不是基于复仇或是争权夺位等目而捣乱。

这是纯粹的反弹。

小乔纳森•怀尔德无疑是个坏蛋。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为这镇上带来的并非混乱,而是秩序。

怀尔德商店挟著强大的权力支配黑社会,站上了至尊的地位。于近期当上怀尔德商店首脑的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名女子,想必是三代怀尔德之中最为稳健的一名吧。

浮现在拉撒禄脑海之中的,是她的亲信鲍伯将商店的成员打得满地找牙的光景。

乔纳森的存在相当于怀尔德商店的桎梏,如今这层桎梏已被拆下。商店麾下的男人们至今都被迫过著不得使坏、节制禁欲的压抑生活。从远方传来的枪声,便是突然卸下他们的缰绳所带来的后果。

各处发生的案件规模都不大。但由于商店的影响甚钜,使得状况层出不穷,失序的层级也是节节上升。在这几天,鲍尔街警探都为这类案件忙得焦头烂额,而且他们极少前来造访拉撒禄的家,简直像是两边阵营的斗争已经划下句点似的。

拉撒禄吸了口闹烘烘的夜晚空气,叹了口气。看来短期内还是别去赌场了吧。鲍尔街警探分配给他们的护卫人手已有减少的迹象,眼看毫无规律的暴力四下蔓延,鲍尔街警探的护卫还能不能保障拉撒禄的人身安全也很难说了。

「乔纳森啊,你到底有多惹人厌啊…………」

说著,拉撒禄摇了摇头。

「今天还是回家睡觉吧。」

夜空被烈火烧灼著。

似乎是远处的某座建筑物失火了吧。被夜色抹成剪影的建筑物,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屋顶一带依稀可见。从家中窗户眺望这一幕的拉撒禄,在认定火势不可能延烧到这一带后,静静地回到了沙发上。

「愈闹愈凶了啊。」

在赌场遭劫后又过了几天,乔纳森死亡的影响依然持续生效著。

「嗯──火灾有两起,近处则有两三起用上了枪枝的争执。至于小规模的争斗则是多如牛毛。」

他睁著双眼凝神倾听,模模糊糊地感受著镇上的气息。火灾的声响相当明显,枪声则是撕裂了夜空,还听得见某人在重重声响之中跑过家门前方的脚步声。今天的夜晚宛如遭受风吹雨打的古木般,处处长著生疼的倒刺,拉撒禄则是觉得自己与之融为了一体。

这一切都是因为小乔纳森•怀尔德死亡的关系

「…………………………不过啊……」

拉撒禄寻思起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号人物。

如果小乔纳森•怀尔德真已丧命,那她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她是为了何种目的而努力,又是因为何种理由死去?

「不懂啊。一点也不明白。」

「您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吗?」

听到黑暗中传来的搭话声,让拉撒禄整个人弹了起来。

他朝著客厅的门口望去,这才吐出一口气。只见气息依旧稀薄的菲莉不知何时伫立在该处。

「什么啊,你也睡不著吗?」

自从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死讯传开,爱蒂丝和菲莉也跟著住进了这间房子。据说是因为鲍尔街警探的工作量大增,加上镇上治安每况愈下,他们想藉此减少护卫人手的样子。

明明理应已经没有工作要忙,但菲莉还是和平时一样,穿著朴素的连身裙并套著围裙。也许是被拉撒禄察觉的关系吧,菲莉像是很享受长靴发出的声响似的,踩著「喀喀」的脚步声走到了拉撒禄身旁。

「您既然用了『也』这个字,代表拉撒禄大人也心慌得睡不著吗?您真是意外可爱呢。」

「…………你明明也睡不著,还有资格笑我啊?」

「因为菲莉原本就很可爱,当然有这个资格,这完全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苦笑的拉撒禄打算站起身子,却被菲莉作势制止了。虽说拉撒禄正在练习家务,但也不忍心抢走正牌女仆的工作,他再次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过不多时,菲莉便拿了酒过来。酒杯斟满了啤酒,甚至连气泡都粗野地溢出边缘,但这种粗野的风格反而让拉撒禄感到放松,于是他直率地接过了杯子。

菲莉拨开头发,在餐桌旁拉了把椅子就近而坐后,开口向拉撒禄问道:

「那么,您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呢?」

「……………………像是女人心之类的?」

但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懂那个怪物一般的女人吧。

「也难怪拉撒禄大人不明白呢。不如说您若是觉得自己明白,才会让菲莉大吃一惊呢。」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点头同意,让拉撒禄不悦地皱起眉头。他啜著充斥杂质、宛如泥浆般的啤酒,像是在咀嚼一般吞了下去。

「不过,您是被卷入了不了解女人心就无法摆平的风波吗?拉撒禄大人似乎又变得更加有趣了呢。」

「这件事可让我笑不出来啊。」

「就菲莉看来,您所涉入的那起风波,是男士没办法解决的难题呢。若想钻研如何了解女人心,恐怕直到末日号角响起的那天都无法出师呢。」

不晓得是不是已经醉了,只见菲莉正啪哒啪哒地踢著腿,并用那张扑克脸在话语中带著笑意。听到她以毫无恶意的语气调侃自己,让拉撒禄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就让我把女人心这三个字收回去吧。哎,不过这件事把你们也卷进来了。我现在要应付的对象,是个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异常人士啊。」

「即使是对拉撒禄大人来说,那一位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存在吗?」

「没错。她疯癫的程度可说是无人能及。真是糟糕透了。既然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乔纳森恐怕是怀有某种意图,才会挑在这个时间点死去的吧。但即使已经听闻了她的死讯,拉撒禄也还是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

拉撒禄垮下了肩膀,眺望著手中的小小水面。

他曾有一度以为自己理解了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思路。他认为拉撒禄、路罗伊和乔纳森三人乃是同类,因此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就连这样的认知也只是一场错觉。那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异物。

就算嘴上说得轻松,但要藏起失落的心情终究不易。在平淡地看出拉撒禄的思绪后,菲莉稍稍端正了坐姿。

「若您不嫌鸡婆的话,可允许菲莉建议几句?」

「我们都什么交情了,有必要这么见外吗?」

「虽然菲莉很在意您是怎么看待我俩的交情,但这暂且不提。就菲莉的角度来看,拉撒禄大人的这番想法才教人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就会变得一筹莫展吗?」

「…………你这是在玩文字游戏吧。不明白的东西就是不明白,未知的对象总是教人恐惧。若这样的对象还是个宛如猛兽般的对手,那我当然也会迷惘啦。」

「可是──」

说著,菲莉稍稍侧过头。

「人心是无法看透的吧?」

「…………」

听到她直率的话语,拉撒禄沉默了一个瞬间。

「当然,那一位也许真是个特别难以理解的人物。尽管如此,听到拉撒禄大人说得像是自己理解人心,还是让菲莉有些不明所以。」

「不……唉,对你来说确实是这么回事吧。」

菲莉是长年受雇于村庄宅邸的女仆,拉撒禄则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赌博师。两人在人生路上所需具备的素质自然是大不相同。

踏上他们人生起点所要求的天赋亦然。

「别看我这样,我终究还是个赌博师,练就了一身看人的眼力。但尽管如此,我也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种类型的人啊。」

「…………那容菲莉反问一句。既然您这么说,代表您自认对菲莉、大小姐、莉拉小姐和芙兰雪大人的想法都略知一二喽。」

「这个嘛,确实算是略懂。」

「这样啊。哦──那么──」

瞬间,菲莉将手伸了过来──她揪住了拉撒禄的领口,用力地拽至身边。

在拉撒禄有所察觉时,他的额头已经被某种又湿又温暖的物体贴上了。

(插图010)

他整整僵硬了一秒多钟,才发现那似乎是菲莉的嘴唇。他的额头正在被舌头舔舐著──拉撒禄竖起了背上的汗毛,急忙打算抽离身子,菲莉则是毫无抵抗地松了手。

「你、你、你……………………!」

「啊,刻意不亲您的唇,是我…………是菲莉展露礼貌的方式,您大可感谢无妨。」

即使嘴上这么说,但她似乎也无法保持冷静的样子。菲莉的脸颊微微泛红,将视线撇了开来。拉撒禄趁机擦了擦额头,让掌心抹上了一滩口水。

「那么,敢问似乎对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的拉撒禄大人──对于菲莉其实很喜欢您一事,您究竟了解多少呢?」

「啥?不是,喂!就算你再怎么想耍蠢,也还是有不该做的事吧!」

「菲莉是真心的。如果拉撒禄大人主动开口求婚的话,菲莉是会立即点头答应的。既然菲莉喜欢您到这种地步,那就算做出刚才的行为也不成问题吧?」

菲莉的视线直直地朝著自己看来。无论是识破谎言或是判读情感,都是拉撒禄习惯成自然的行为。

因此,他立即看出了菲莉的思绪,并察觉她所说的话语并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谎言。

换句话说,她确实对拉撒禄抱持著一旦收到求婚就会立即答应的好感。

「………………………………咦……」

内心五味杂陈的他,只能勉强展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让你心动过。虽说确实是有帮过你几次,但你是什么时候和我有过足以称之为打情骂俏的互动过了…………」

「因为菲莉已经是大人了。」

菲莉啜了口啤酒,大概是藉以润喉吧。

「拉撒禄大人,您应该更加客观地看待自己才是。您对娱乐知之甚多,而且收入颇丰,况且比第一印象还来得更为重情重义。单就条件来看,您在帝都之中也是相当抢手才是。结婚这档事,原本就是用对象的条件作为点头与否的依据呀。」

「说是这样说,但我可是个赌博师啊。就算现在过得还算安逸,前途也是一片茫茫,而且说老实话,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活到安享天年啊。」

「所以菲莉才说自己是大人呀。是骯脏的大人呢。」

菲莉似乎已经懒得维持女仆的形象了,只见她粗鲁地跷起了腿。

「比起明天的理想,菲莉更想要享受今天的娱乐。而且菲莉也明白只要有钱,就有办法买到足够的幸福。说得难听些,只要您愿意结婚并给菲莉钱花,那就算拉撒禄大人不喜欢菲莉,菲莉也心甘情愿喔。」

「呜哇,这还真的很骯脏。是说,真亏你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论喜欢或好感之类的事啊。」

「菲莉也不是只要有人出钱,就愿意和出钱的人结婚。不过,如果对方有钱,又有其他的加分点,那菲莉就会喜欢上对方呢。所谓的好感,只要在锁定对象之后再想办法生出来即可。」

这段话也不是在说谎。应该说她在开口时并没有违背自己的内心。

拉撒禄听著她露骨的言词,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菲莉则是凝视著他,卸下了自己的扑克脸。嘴角没有起伏的她,将眼角弯成了新月般的弧度。

「那么,拉撒禄大人是怎么想的呢?要不要乾脆心一横,抱持著妥协的心态和菲莉在一起呢?就菲莉看来,您应该会过上一段相当不错的婚后生活喔。」

「…………」

有短短的一阵时间,拉撒禄认真地考虑了菲莉的提议。

自己和她臭味相投。在与菲莉相识后,这样的感觉就一直没变。她是个能适度放下身段屈从现实的人类,也不会在非必要时干预自己。如果说得露骨一点,就是个很能配合自己的对象。拉撒禄也很清楚,能配合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而且她长得也很漂亮,这亦是重要之处。

老实说,那应该真的会是一段不差的婚姻。

拉撒禄只需懒散地继续当个赌博师,菲莉则是会在家里等他归来,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子。似曾相识的每一天会层层累积,就算最后迎来压垮家庭的那一天,菲莉肯定也不会有所怨言。对于拉撒禄•凯因德来说,这可说是相当理想的生活。

「真是个很有魅力的提议。」

拉撒禄这么说道。

但拉撒禄若是真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魅力,肯定不会坦率地说出口吧。拉撒禄也对这样的事实有所自觉。

至于菲莉想必也察觉到了这件事。

「就是说嘛。」

她的话声带著笑意,其中却不包含著实现恋情的喜悦。

菲莉缓缓地喝著啤酒。她仰起了下巴畅饮,因此喉咙露了出来。在黑暗中蠕动的白色喉部,让拉撒禄看得稍稍心动。

她无声地将酒杯放到了餐桌上。

「我们刚才聊了些什么?是符合夜色情调的话题吗?」

「确实是很有情调没错。」

「那么──那么,拉撒禄大人,您现在还觉得自己很了解菲莉吗?」

这次拉撒禄没有回答。

拉撒禄找不到能说出口的话语,说是已经词穷也不为过。

「对吧。任您怎么想像,也想不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女人,居然是个时时在觊觎您贞操的野兽吧。」

「咦?等等,到那种地步了吗?原来我已经被喜欢到要被夺去贞操的地步了?」

「哎呀,是菲莉失言了。」

说著,菲莉做作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应该说那段话对心灵有点难受,所以拉撒禄打算当成玩笑话。

「反过来说,就算是不甚了解的对象,其实也可以一起生活喔。」

「是这样吗……?还能导出这种

说法啊?」

「既然如此,会对敌对的对象一无所知,岂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这样讲似乎又有点强词夺理啊…………」

看到拉撒禄露出苦笑,菲莉反而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或许拉撒禄大人不晓得这件事,但菲莉们可是得仰仗或信任那些了解不多的人们,才有办法活下去的。在菲莉看来,拉撒禄大人居然事到如今才在为不了解一个人而感到苦恼,著实是相当古怪的光景。」

「得相信了解不多的人们啊。那样还能算得上是信任吗?」

「当然可以。」

菲莉的话语充斥著毫无意义的自信,让拉撒禄不禁轻笑出声。

他转了转头,伸了个懒腰。

「哎,虽然无助于解决问题,但心情轻松多了。嗯,谢啦。」

「请用结婚作为回礼吧。」

「喂,要是我随口答应的话,你肯定会生气吧。」

「是这样吗?说不定不是这样喔?」

拉撒禄和菲莉面面相觑,同时爆笑出来。接著,两人喝乾了所剩不多的啤酒,在不加收拾的情况下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清醒之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醒来了。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唤醒了。

大概是因为他昨晚难得地不是耽溺在酒精之中静待睡魔降临,而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般安详入眠的关系吧,就连清醒的瞬间都宛如融雪般宁静温和,却又是无比清晰。

拉撒禄轻轻地坐起上身,伸手取出了怀表。为怀表上发条的动作,也是在经过莉拉的多方指导后,才总算学会的技能之一。

他自然而然地想吹吹风,于是打开了窗户。

「……………………还真是和平啊。」

虽然昨晚的镇上依旧爆发著各式各样的争斗,但此时却显露了最为平静的一面。火灾似乎也已经扑灭完毕,天空像是铺上了一层玻璃片般,呈现出薄薄的青蓝。

拉撒禄慢条斯理地转起了怀表的发条,随著他的动作,小小的金属块里也传出了「叽叽」的转动声。总觉得天空的云朵也配合著自己的步调流动著,这样的错觉让他感到相当畅快。

混杂著海潮气味的微风梳理著拉撒禄的头发,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传进耳里的声音。

「………………是歌声?」

听来陌生的曲调,是由耳熟的嗓音唱出来的。

不对,拉撒禄其实很少听见那样的嗓音,但由于音色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他不自觉地认定那是耳熟的声音。

那是莉拉的嗓音。

「她在楼下唱歌啊。」

即使这么轻喃,拉撒禄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将后脑杓靠在窗沿上,放空思绪倾听著传来的歌声。

交杂著哼声的歌声相当浑浊,走音的状况也时有所闻。虽然节拍相当稳定,但反而让歌曲的失误变得格外明显。

然而,拉撒禄却能想像唱著这首歌的莉拉展露笑颜的模样。是一首温馨且轻快的歌曲。

「没听过这种歌啊。」

再次这么嘟嚷后,拉撒禄还是没有要动身的意思。那不是这个国家会有的歌曲。会让人联想到遥远异乡的歌,就这么持续地传了过来。

在睁开眼睛之前,拉撒禄就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了。这代表唤醒拉撒禄的,肯定是这首歌曲。

边打扫边唱歌的莉拉,是绝对不会在拉撒禄的梦中出现的。光是这样的事实,就足以证明他所身处的确实是现实世界。

与此同时,莉拉也将这首歌唱得非常熟练了。这指的并不是这首歌在她迄今的人生之中常伴左右,而是她已经很习惯用被烧哑的喉咙哼唱这首歌了。这首迄今都在拉撒禄所不知道的地方反覆哼唱的歌曲,让他不禁悠然神往──但随即打住了这个念头。

口腔里蓦地泛起了啤酒的苦味。拉撒禄硬是让自己不去加以否定,并闭上了双眼。

少女的歌声在双眼紧闭的黑暗之中流舄著。要继续享受她的歌声也行,要下楼也并无不可,即使要睡个回笼觉,想必也能作个好梦吧。拉撒禄就这么懒洋洋地松开自己的思绪──

「……………………有客人啊。」

因此他也猜到,若有人要打扰这段时光,肯定就会挑在这个时机下手了。

敲门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彻屋内,让沙哑的歌声戛然而止。不管是什么时候,心旷神怡的时间都并非永无止尽。拉撒禄从迄今为止的人生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

莉拉肯定慌慌张张地停下了手边的家事,正准备去应门吧。这么想著的拉撒禄将平时的懒散拋到了九霄云外──他迅速地开了门,两阶并作一阶地冲下楼梯,并在抵达一楼的同时撞见了走出客厅的莉拉。

「我去应门,你就继续忙吧。」

「………………!」

也不晓得莉拉吃惊的原因是拉撒禄醒著,还是自己的歌声可能被他听见。但无论如何,她终究没有忤逆指示,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

「………………」

她走回客厅探出了头,朝著拉撒禄轻轻低头。由于她没把木板带在身边,这应该是在做问候吧。接著,莉拉便踏进了客厅。

「好啦。」

拉撒禄伸了个懒腰,揉揉眼角。从敲门声来判断,那八成不是坏消息,但门外的人物似乎相当焦急,再让对方敲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擅自闯进屋内──来者就是散发著这样的气息。

趁著对方还耐得住性子的时候,拉撒禄开了门。映入眼里的是站在门口的一名彪形大汉,以及停在街道上的朴素马车。

马车里坐著「路罗伊•费尔汀」。

路罗伊并没有下马车的打算,大概是讨厌周遭人们的目光吧。将手杖放在身旁的他,仅仅举起了一只手作为问候。

拉撒禄静静地咽下内心的惊愕。看来事态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拉撒禄原本以为,就算是等到泰晤士河乾涸,也盼不到路罗伊外出的那一天。既然如此,就表示站在门口的这名邋遢男子也是鲍尔街警探的一员吧。

男子正要开口,却被拉撒禄打断了。

「如果有事要聊的话,我可以上马车慢慢听…………」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睡醒的装扮。

「但应该还有时间让我换个衣服吧?」

「我们找到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尸体了。」

更衣完毕的拉撒禄一踏上马车,路罗伊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挺快的嘛。不对,就你们的效率来说,这次算是比较慢的吧?」

拉撒禄已经多次见识过鲍尔街警探的调查能力了。这座城镇每天都会制造出多不胜数的尸体,他们似乎还是从中锁定出特定的一名女子了。就状况来说,他们已经发挥出极为惊人的速度和精确度,但就鲍尔街警探的本事来说,这次的行动还是稍嫌慢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谁的目的,但相关情报被彻底混淆了一番,因此拖延到找到尸体的时间,所以我们确实是多费了一点心力。」

「所以说,你也是因为机会难得,才会出来散个步吗?」

「要是不偶尔出来透透气,我也是会感到郁闷的。况且,要是眼下最为危险的对手──小乔纳森•怀尔德确实已死,那我也就不用成天茧居不出了。」

「是这样吗?」

「况且,我们的人手实在不太够。我手底下的所有人力都上街巡逻去了,但我们能应付的案件还是有限。因为这镇上的罪犯实在是太多了。」

哦──拉撒禄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向了路罗伊的手边。

他将手杖握在手中。拉撒禄每次和他交谈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把象徵路罗伊执著的手杖。他握在手里的是造型相仿,但并不是一模一样的手杖。

那把手杖太旧了。

拉撒禄之前所看过的那把手杖,是受过精心打理,散发著彷佛才刚出厂一般的崭新光泽。然而,这把手杖不一样,它看起来明显相当陈旧,金属的部分还生著锈。

(…………大概是刺在派翠克身上的那一把吧?)

虽然不晓得路罗伊为何要把它恢复成手杖的样貌,还特地带出户外,但路罗伊此时正将手杖握得死紧,甚至让指尖泛出了白色。

拉撒禄闪过了要不要提点此事的念头,但最后还是错失了开口的机会。因为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车门也随之被人打开。

「我们已经清空区域了。」

隶属于鲍尔街警探的男子简短地报告。路罗伊傲然地点了点头,以不似足不出户者的强健动作下了马车。

保管著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停尸间,似乎位于地下楼层的样子。

路罗伊和一名鲍尔街警探的男性成员走在前方,拉撒禄则是跟在两人后面,踏进了开在地面上的坑洞型入口。

拉撒禄不仅生性多疑,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与血水和泥水比邻而居,因此无论目的地是停尸间、坟场还是阳光普照的大马路,他都能保持著平常心。他知道背脊之所以会微微发凉,单纯只是因为踏进了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对于楼梯

角落的阴影和地板上的诡异污渍,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影子就是影子,污渍就只是污渍。

但对于恶臭所带来的反射性厌恶感,他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呕恶。」

在发出咕哝的同时,他开始改用嘴巴呼吸。拉撒禄原以为这样能降低一些不适,没想到这么做更加难受,甚至似乎能感受到混杂在空气之中的死亡气息,让他连忙改用鼻子浅浅地呼吸。

这好像是一处缺乏管理,仅是让人弃置尸体的设施。虽已做过清场,但拉撒禄怀疑这里根本就没有工作人员的存在。

阶梯到底了。三人踏进一间狭窄的地下室,可以看见房里摆放著好几张长桌。桌上置放著尸体──有些尸体用布巾掩盖,也有些暴露出正在腐败的躯体。墙边还能看到几道外观相同的房门,门内想必也是塞了满满的尸体。

「所以说,她在哪里?」

听到路罗伊的话语,部下并没有开口回应,也许是不想在这种地方张开嘴巴的关系吧。踩在泥土地上的脚步声略显急促,或许是被脚步声吓到的关系吧,虫子和老鼠一类的小型走兽四下逃窜,传来了些许的窸窣声。

在场的照明道具,就只有路罗伊部下拎在手上的一具油灯而已。过了不久,圆形的光源照亮了其中一张桌子。

「就是这个。」

三人用视线进行确认──部下看向路罗伊,路罗伊则是望向拉撒禄。在场唯一能辨识出乔纳森本人的,就只有多次与本人打过照面的拉撒禄。他也是基于这个目的才被叫来这里。

在拉撒禄点点头后,部下一鼓作气地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骯脏布匹。

总觉得肌肤感受到了飘散而出的尸臭味。

「…………………………」

那真的是目不忍睹的光景。拉撒禄只瞥了那个尸体一眼,内心就冒出了「好惨」两字。

尸体的脸部像是被匕首戳刺过无数次,完全看不出原貌。头颅表面只留下一个红黑色的巨大窟窿,也许是因为死后过了好些时日的关系,内侧还有白色的蛆正在啃食死肉。脸部被破坏得极为彻底,身体却相当完整。虽说因为腐烂的关系,导致部分肌肉有些塌陷,但至少看不出有外伤的迹象。

显然是经过了某人加工,刻意让尸体呈现出这样的状态吧。下手之人的意图显然是为了让看到尸体的人感到恶心,这种明知故犯的心态更是教人不快。

(哎,不过,这就先姑且不管了。)

他将涌上心头的感想搁在一旁,再次凝神打量。

尸体应该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年纪不是和拉撒禄相仿,就是再年轻个几岁。至少可以确认不会是孩童或是中年以上的年纪。

女尸身穿的衣物相当奇特,那是混搭著男装和女装的打扮,外头还穿著一件束腹。头发虽然沾染了血垢与泥泞,但看得出原本是黑色的,并留著齐耳的长度。

「凯因德老弟,你怎么看?」

「什么叫怎么看,都被毁成这样了────」

少了那对极具特色的眼睛。原来少了那对沉淀著黑暗的双眼后,她就会变得如此难以辨认。

看得出身高相近,拉撒禄却没办法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正打算开口的拉撒禄视线一动,看到了那个东西。只见尸体的右手握著某种物体。

那是一束蓬乱的茶色头发。

他想起了被揍飞的女仆,以及从她头上滑落的假发。既然如此,让这具尸体握住假发的用意就等于是昭然若揭。

「哈,这尸体是假货啊。」

「──────正──确答案!」

下一瞬间,带著黏稠触感的手臂环过了拉撒禄的后背。让人反胃的汗臭味和尸臭同时传来。

除了路罗伊和他的部下之外,停尸间里应该没有任何人,出入口也被鲍尔街警探堵住才对。但女子的嗓音却若无其事地响起,贴到了拉撒禄的身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锵──对方的手中握著某个闪烁的物体。

从拉撒禄肩膀后方伸来的那只手,握著一把匕首。那个人以随兴到让人觉得缓慢的动作,朝著拉撒禄的胸膛挥落。

「喝啊──!」

将匕首的刀尖刺了进去。

「……………………」

不对,是「抵在胸口上」。

闪烁著光芒的锐利刀尖,连拉撒禄的衣服都没刺穿。从胸口传来的,就只有一阵微弱的冲击而已。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真的匕首,而是涂上便宜颜料的木制小刀。

拉撒禄对背后人物的身分已心里有数,也因为料到对方会这么做,他并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啊,乔纳森。」

「呿──你表现得再惊讶一点嘛。老子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准备的耶──」

说著,小乔纳森•怀尔德从拉撒禄身边抽开身子。

「你、你这家伙!是怎么溜进来的!」

晚了一拍才惊呼出声的,是路罗伊的部下。他慌慌张张地想从怀中拔出手枪,但脚底却猛然一滑。他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赶紧连连跺地,勉强维持住身形的平衡。

乔纳森则是乘隙一蹬,溜到了假扮成她的尸体旁边。即使桌上摆著尸体,她也是毫不介意地一屁股坐下。乔纳森大剌剌地跷起双腿,举起了一只手喊道:

「嗨!」

路罗伊似乎也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他的口吻相当沉稳。

「嗨,怀尔德小妹……该说是初次见面吗?我虽然觉得和你比邻而居很久了,但这应该是我们首次面对面吧?」

不对──拉撒禄这么思索著。

路罗伊的话声并不沉稳。依附在那些文字里的,是不甚安定的虚张声势。然而,拉撒禄已无暇去确认那代表著什么样的意涵。

「也是啊。不过,你长得还真和老子想像的一样。哦,老子就解答一下是从哪里现身的吧。就是那里。」

乔纳森伸手指向停尸间的其中一张长桌。地面上确实掉落了在众人进来时理应盖在身上的布巾。

这样的事实令拉撒禄静默不语。

(……………………她到底待了多久?)

乔纳森的头发蓬乱,肌肤上也渗著汗水。刚才被她抱住的时候,拉撒禄还闻到了难以忍受的尸臭味。

没错。这间停尸间应该早已做过清场,更重要的是,乔纳森不可能知道拉撒禄等人何时会来。从搭乘马车的车程来推断,她也不像是确认拉撒禄等人开始移动后才跑进这里的。换句话说,若要在那个时间点绕到拉撒禄的身后,就得一直躺在这里等待,直到拉撒禄抵达这处停尸间为止。

拉撒禄知道乔纳森是为了某种目的诈死,也不是不明白她刻意对尸体加工的动机。换做是拉撒禄,他也会在有必要的时候这么做。

然而,拉撒禄不会藏身在停尸间里。

就算真有必要在这里与拉撒禄等人碰面,也完全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和尸体相伴地躺著等待。她只要晚一点跟在拉撒禄等人身后走进停尸间即可。

明明是没有必要的行为,但她为了吓人而抹上了尸臭和虫子,等待著不知何时造访的来者。能执行这种行为的精神结构恐怕有所缺陷,也已经脱离常轨了。

也许是想到同一件事了吧,只见路罗伊的部下也冒出冷汗,但他很快就重振精神,将枪口对准了乔纳森。

「总之,能在这里碰到你算我们走运,也是你的轻忽大意所致。不管你打算动什么歪脑筋,只要在这里逮捕你,你的计画就到此为止了。」

听到他的话语,乔纳森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哦?你打算用什么罪名逮捕老子?」

「什么罪名…………当然就是那边的尸体了!」

「嗯?你有老子动手杀她的证据吗?要说是毁损尸体也行啦,哪边有老子下手毁损的证据?」

老实说,他们并没有证据。尸体怎么看都是乔纳森安排的,但既然她不是现行犯,就很难用相关的罪名逮捕她吧。

「老子和这具尸体素不相识,会把她搬到这里也只是出于纯粹的偶然。这具尸体好像是与咱们家毫无瓜葛、猝死路边的妓女,至于加工尸体的八成是别家收钱办事的小混混吧。当然,老子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干的。」

「你还装蒜!」

「居然对无罪的一般市民摆架子啊。哇──好恐怖喔──」

乔纳森过于轻佻的言论,让路罗伊的部下眉头皱得几乎要爆出青筋了。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如同宣言那般逮捕乔纳森。那名部下想必也明白就算真的逮捕了她,也无法进一步问罪,最终只会让鲍尔街警探的名声扫地吧。

他看起来像是转而警戒起停尸间,把视线投向这间地下室的出入口。乔纳森已经预测到路罗伊会造访这里,那会戒备乔纳森安排其他人手在此,也是很理所当然的行为。

这样的想法太过顺理成章,和乔纳森的思路相去甚远──拉撒禄是这么认定的,乔纳森果然也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哦,你放心啦,待在这里的

就只有老子而已。是说,老子待在这里的事,就连底下的人都不知情啊。」

拉撒禄稍稍皱起了眉头。

「那么…………你是要和我们谈什么事来著?」

「老子才不是来谈话的,要谈的事早就结束了。老子就是为了确认事情已经结束,才会跑这一趟啦。」

在拉撒禄厘清这段胡言乱语之前,乔纳森先有了动作。

她将把玩了好一会儿的木制匕首随手一拋,从口袋里掏出了真正的匕首。匕首黯淡的质感,为刀刃的锐利程度挂了保证。她随兴地反手握著匕首,高高举起。

「好啦,路罗伊先生啊,没了老子的这座城镇住起来怎样啊?」

传来了沉闷且带著水气的声响。

乔纳森的匕首,朝著扮成自己的尸体脸部戳了下去。

腐烂的肉片四下飞溅,乔纳森的半条手臂都没入了尸体的头部之中。匕首的刀尖似乎戳穿了尸体,钉到了桌面上头。在拉撒禄等人为她突如其来的行动看傻了眼的同时,她开始搅动起自己插在头颅里的手臂,凌辱起尸体的内在。

其光景之凄惨就连拉撒禄都不禁用力皱起脸,路罗伊的部下更是稍微吐了出来。接著,部下大声叫道:

「你、你这混蛋!我这次一定要逮捕你!」

他确实能这么做吧。乔纳森现在的行动明显犯了罪──是极为浅显易懂的毁损尸体罪。此时,她光明正大地将逮捕自己的名目递交了过来。

即使如此,乔纳森的表情也仍旧没有动摇。她将匕首插在尸体体内,把手抽了回来,并甩了甩手,抖落沾在上头的腐肉和蛆。

「老子再问你一次,没了老子的这座城镇住起来怎样啊?」

被这么询问的路罗伊没有回答。

「………………」

乔纳森的行动固然浅白得异常,但路罗伊的反应却又是晦涩得异常。

他抿紧了唇没有回答。看在拉撒禄的眼里,这显然不符他的作风。看在路罗伊的部下眼里,似乎更是难以置信。

「路罗伊先生………………?」

「………………」

他叹了一口气。路罗伊明明从肺底挤出了空气,却像是只从嘴角泻出了微弱而窝囊的吐气。

「你不在的城镇变得相当糟糕喔。这就像是缺了铁箍的木桶,让一切都弹飞、破碎、满溢而出。」

「也是吧。而且才没过几天,甚至还不能确认老子确切的生死啊。」

在迟了些许后,拉撒禄这才明白乔纳森诈死的理由。

那是在模拟这座城镇少了乔纳森之后的光景。

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号人物对城镇──特别是潜藏在昏暗角落的罪犯们有著极大的影响力。由于这一代的怀尔德商店首脑是个理性、稳健又压抑的人物,受到影响的罪犯们无不积攒了满腹怨气,并期盼著得以发泄的机会。

要是这样的机会真的降临的话呢?

答案很简单,只要看看现在的街景就行了。每夜几乎都会有房舍失火,喧嚣声也驱逐著安眠的权利──这样的景象在在描绘著乔纳森消失的未来。

想让小乔纳森•怀尔德消失,不代表她非死不可。

「好啦,你们想怎么办?想逮捕老子吗?要是逮捕老子的消息传开怎么办?要是官方承认了这项消息怎么办?你觉得城镇之后会变得如何?」

届时造访帝都的混乱,肯定是远远凌驾现在的层级吧。

毕竟就现阶段来说,乔纳森的死讯还只是未经证实的八卦消息,对于还算有理性或是胆小的罪犯来说,他们不会挑在这种时候行动。为了避免乔纳森的死讯只是虚惊一场,并在她归来的时候触及底线,大多数的人类都还会选择静观其变。

但就连现阶段覆盖著城镇的混乱,都让鲍尔街警探们忙得分身乏术。

乔纳森便是理解到这一点,才主动交出了选择权。

「所以,你打算逮捕老子吗?」

乔纳森的嘴唇向上弯起,露出了宛如被匕首割开般的甜腻笑容。

乔纳森若是受到逮捕,就代表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号人物被正式认定排除在城镇之外,这其实也与她的死亡划上等号。

为了确认答案,拉撒禄将视线投向了路罗伊,但因为答案早已呼之欲出,这样的行动也只是一种配套演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所谓的理念,便是无论现实变动得再剧烈,都必须不为所动的东西。)

简单来说,现在的状况便是「一旦逮捕某人,就会造成大规模的损失」。但过去肯定也有过好几起类似的前例。在那间小房间里,路罗伊便是一肩扛起了这样的矛盾一路走来。

迄今已经做过无数次抉择的路罗伊,坚强到足以承担背后的损失。

既然能秉持理念持续让鲍尔街警探运作至今,那他就没有事到如今却突然反悔的理由。无论乔纳森在打什么算盘,太过小看路罗伊的她,终归会落得在今天遭到逮捕的下场。

拉撒禄是这么认定的──但他的推论却立刻遭到了背叛。

「………………………………回去吧。」

路罗伊小声地──细若蚊鸣地低喃道。

「啊?」

发出喊声的既是拉撒禄,同时也是路罗伊的部下。被哑口无言的两人盯著看的路罗伊,像是承担不了这份重量似的垂下脖颈,摇了摇头。

「我办不到。现在不能逮捕她,这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不、不是吧,路罗伊先生!您在说什么呀!影响与否根本不是重点!应该说,要是现在不逮捕的话,这女人将来肯定会闹出更大的事啊!」

「………………」

「路罗伊先生!您打算为了这种滋事分子放弃鲍尔街警探的理念吗!」

「────────吵死了!」

瞬间,路罗伊放声咆哮。

他明明在吼叫,听起来却是极为落魄;明明在生气,看起来却像在哭泣──简直就像个在闹别扭的孩子。

「理念算什么东西!对于已死之人来说,理念又还能做些什么!你还想要我做些什么!不过、不过就是这种东西!」

路罗伊的身体猛烈打颤,他手中的手杖也被微微掐出了声响。

(────手杖。)

拉撒禄将视线从路罗伊身上挪开,移到了乔纳森身上,她这时也正在眺望著路罗伊握持的手杖。察觉到拉撒禄的视线后,乔纳森便一派轻松地挥了挥手。

路罗伊之所以冷静下来,不是因为他喊够了,纯粹是因为他的肺部已经连用来吶喊的空气都不剩了吧。他再次用力摇了摇头。

「我们走。不能逮捕乔纳森。」

「可、可是!」

这回男部下的话语没有勾起路罗伊的回应。他像是将体重倚在手杖上似的,拖著步伐离开停尸间。男部下虽然看似放不下余下的两人,但担心路罗伊的心情仍略胜一筹,因此他立刻追了上去。

目送两名男子的背影离开停尸间后,拉撒禄垮下了肩膀。

「哎,该怎么说,总觉得这下不太妙啊。」

拉撒禄不懂出了什么状况,但总算是明白路罗伊的思绪发生了异变。不对,他固然有察觉到异变发生的徵兆,却没料到会走到如此致命的一步。

他伸手摀脸,并从指缝瞪视乔纳森。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布局的吗?」

「这样说有点伤人啊。」

这么开口的乔纳森,脸上却意外地没有说谎的气息。

「始作俑者是『那些家伙』,所以一切的原因都会归结到他们头上,也可以说这样的状况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喔。」

「…………真的假的啊。」

「这什么反应啊,你可以再多问一些呀。老子现在心情非常好,你不管问什么,老子大概都会告诉你──────啊,抱歉,老子撒谎了。」

乔纳森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和腋下,重重地皱起眉头。

「好臭!臭死了!抱歉,老子没空回答问题了。老子要立刻回去洗澡更衣!臭死人了!」

「挑在这种地方睡觉,会臭也理所当然吧。」

「喂,拉撒禄,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如果有马车搭的话,就让老子搭个便车吧。老子懒得花时间再拦马车了,而且臭成这样,八成会被拒绝载客吧──」

拉撒禄和乔纳森搭上同一辆马车。

拉撒禄想像著那样的光景,在内心叹了口气。之前虽然曾被抓进马车过,若将那起事件视为例外,两人原本并不是能共乘一车的立场。就算乔纳森的心胸再广阔,也不会在敌对的状态下邀请拉撒禄同乘马车吧。

换句话说,这等于是宣告结束两人的敌对状态。对乔纳森来说,拉撒禄已不再是不能共乘马车的对象了。

拉撒禄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我才不要。」

「是怎样啦,你还想打吗?喔──来干架啊──」

乔纳森嘴上喊著「咻咻」并连挥空拳。拉撒禄看著她蠢兮兮的行为,出声叹了口气。

接下来,究

竟该怎么做呢?首先应该先确认路罗伊的心境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吧?然而,他恐怕再也不会收回「不逮捕乔纳森」的决定。路罗伊要是没有行动的话,拉撒禄也很难继续受到鲍尔街警探的庇护。

拉撒禄是遵循著自己的信念决定与乔纳森一战的。但就算有著强烈的动机,在执行上依然有著「是否真能获胜」的问题。

若有鲍尔街警探的协助,拉撒禄就还有胜算。不过,若只剩下他孤军奋战的话呢?

(至少我想不出有胜算的战略。说起来,就是因为势单力薄,我才会决定和鲍尔街警探联手…………)

现在,乔纳森正在提议「让一切当作没发生」。要是和她搭上同一辆马车,拉撒禄曾与乔纳森敌对的事实就会船过水无痕吧。

就算心怀信念,又该拚命到何种地步?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状况已经是一目瞭然了。

就在今天,拉撒禄和鲍尔街警探正式败北,小乔纳森•怀尔德则是大获全胜。

「才不是咧。我只是因为你太臭,才不想和你搭同一辆车啦。」

「啊,你这家伙竟敢这样说老子。对于你这种人就该这样做,看招!」

「呜哇!好臭!真的有够臭的!」

乔纳森随兴地抱了上来,将身体表面的汗水和从尸体上沾来的尸水黏上了拉撒禄的衣物。拉撒禄下意识地将她一把推开,乔纳森则是利用这股推力,一蹦一跳地登上了阶梯。

门被打开了。从地表照入的光芒和她的轮廓合而为一。

「那就拜拜啦。」

不知为何,这句话深深地刺进了拉撒禄的心底。

乔纳森关上了门。失去光源的停尸间只剩下拉撒禄一人,他也随即迈出脚步。

回到地面后,映入眼帘的是和平的帝都。无论是阴谋还是尸体所犯下的罪,都只有拉撒禄一人承担著,人们依旧过著吵闹且平稳的日常生活。

无论是小乔纳森•怀尔德还是鲍尔街警探,都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了。

掀开盖子的怀表被放在餐桌上头。在路罗伊放走乔纳森后,怀表已经转了整整四圈。莫名起了兴致的拉撒禄开始数起了表面上的数字。

传进耳里的是规律而微弱的秒针声响。如今莉拉正在厨房做菜,烹饪的声响也确实听得见,但就只有这阵规律的机械声进了拉撒禄的意识。

今天,窗外的景象已经恢复了平静。

在结束与路罗伊•费尔汀对话的当天,小乔纳森•怀尔德便再次于台面上现身。光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原本闹得天翻地覆的城镇瞬间恢复了原有的秩序。由于起因是乔纳森消失,才导致压抑多时的欲望爆发出来,只要重新加以管束,就至少能让台面上恢复成原本的平静。

原本忙得不可开交的鲍尔街警探们,应该也难得地有了喘息的时间吧。至于这是不是他们所期盼的休息,就是另一回事了。

拉撒禄的手指捻著一根缝衣针。

基于职业性质,拉撒禄经常被卷入暴力事件之中,衣服也容易有所破损。所以理所当然地,在教完烹饪的基础之后,莉拉便开始教导拉撒禄裁缝的技术了。

他不讨厌乏味的作业。即使脑袋里浮现出许多稍纵即逝的想法,拉撒禄的手还是机械性地动著,缝补作为练习之用的抹布。

路罗伊•费尔汀向乔纳森屈服了。既然路罗伊已经决定不逮捕她,那鲍尔街警探就没有出手的理由。

说到拉撒禄还能依附的势力,恐怕会得到相当惨澹的结论。能在这座与怀尔德商店互别苗头的势力不多。他确实是有些人脉──像是偶有联系的贵族阶级。但要这些贵族花费心思去理解下层庶民的生活,甚至协助排除乔纳森的话,恐怕也是缘木求鱼。

鲍尔街警探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撤出战场,现在则是找不到下一个同伴。再这样下去,拉撒禄就会败在乔纳森的手下了。

『有缘再会。』

指尖忆起了那段约定。自己背负的事物,正在告诫自己不能就此认输。为此,击败乔纳森对于拉撒禄来说,已经是不可扭转的事实了。

(但若要说还有什么有望获胜的手段…………)

思路卡在这一步不断空转。

就在他叹了口气,让有些疲惫的双眼休息放松的时候,传来了走下阶梯的脚步声。

只见客厅的大门被随兴地打开,一名没打理头发的女子探出了头。

「呜哇。」

芙兰雪•布莱多克夸张地皱起脸庞。

看到她的表情,拉撒禄轻叹了一口气,开口应了一句:

「您这声问候可真标准。」

自从她住进这栋房子后,拉撒禄还是头一次正式和她碰面。当然,拉撒禄早就知道芙兰雪赖在这栋房子的其中一间房间当食客。偶尔传来的声响、气息和闪过眼角的行走人影,都让拉撒禄想起了她的存在。

但芙兰雪明显地在躲避拉撒禄,拉撒禄也在闪躲她。那就像是去抚摸受了重创后结出的痂,伤口既可能已经痊愈,也可能会带来一阵剧痛。这种无法触及的感觉,正是两人目前的距离感。

而两人却突然碰触在一起了。所以拉撒禄抽起脸颊,芙兰雪也皱起了眉头。

哒──踏进客厅的那一步之所以显得特别高亢,也是在反应芙兰雪内心的情绪吧。她在看得见拉撒禄那张沙发的椅子上坐下,看著拉撒禄的手哼了一声。

「你原本是这么求上进的人吗?」

「现在不是鼓吹女性踏入职场的时代吗?那就算让男性退出职场也不会招致批评吧?」

「有资格说这种话的,应该只有做著正当职业的人吧?」

「是说,你的脾气总算是闹够了吗?」

「我才没有在闹脾气。我只是久违地放了个长假,但度假度了几个星期,还是会有点厌倦呀。」

芙兰雪拄著脸颊,眯细了双眼。

她的这番身姿莫名地带给了拉撒禄既视感。那肯定是她待在拉撒禄前一个家时的记忆。无论是房子、家具和年龄都有了改变,但唯有她的态度和视线丝毫不变。

「所以,你做这些不熟悉的事的感想如何?」

虽说芙兰雪老是窝在房里,但家里既有莉拉,也有爱蒂丝和菲莉在,只要她有那个心,要打听到什么情报都并非难事。

拉撒禄稍稍眯细了眼。

「很开心啊。超开心的。」

「哦,这样啊。所以,真心话呢?」

「…………有点闷啊。」

拉撒禄的思路比以往还要开阔许多。他无须坚持著唯一的答案,去寻找赖以达成的手段。拉撒禄的眼前如今有了无数的答案,以及数量同等的手段。

若要说这丝毫没带来任何负担,那肯定是骗人的。

听到拉撒禄如此爽快地坦白,芙兰雪不知为何把眉头皱得更深了。这话似乎让她的心情变得更糟了。

「如果你想要堆砖砌瓦地打造地基,那以赌博师自称反而显得滑稽。你不当赌博师不就没事了?」

这句话终究无法当成耳边风。

拉撒禄的眉头抽动了一下。

「…………前阵子输给我的家伙还真有脸讲这种话啊。」

「我虽然是输给了你,但那是因为你在那之前输给我一次吧?况且,你那一仗还输得灰头土脸,连尊严都扔了呢。」

「对赌博师而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输过一次,只要能成为胜利的基石就行啦。」

「你啊,还记得刚才对我说过什么话吗?」

明明只是视线相交,却有种碰撞著彼此眼球的错觉。芙兰雪用指甲「喀喀」地敲著桌面,拉撒禄则是停下手边的针线活。

「收人家钱跑去当荷官的家伙,居然还有脸谈论赌博师的资格啊。」

「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老是把赌博师这个词定义成单一的意思,这也是你数不尽的缺点之中最为显眼的一个。」

「那该轮到我说了吧。你明明比任何人都幼稚,却老是在鄙视他人,这是你最为单纯,也是唯一的缺点。」

「哎呀,居然说我的缺点只有一个?你是吃错药啦?」

「仅仅是这么一个缺点,就把你的个性养得臭气冲天,这比起充斥缺点的家伙还要更恶心几分吧?」

「啊?」

「啥?」

啪──听到拍手的声响传来后,原本气冲冲地互瞪的两人登时眨了眨眼。

将视线转过去后,刚好看到莉拉走出厨房的身影。她用身上的围裙擦拭过双手后,在木板上迅速地写下文字。

『吃饭喽。』

拉撒禄和芙兰雪面面相觑,随即垮下了肩膀──因为他们突然发现这样的争吵极为幼稚,也察觉自己莫名地比平时还要激动几分。

说起来,两人原本似乎也不是会这样你来我往地吵架的关系。他们应该是更加安静、更加隔离著彼此的关系。究竟是拉撒禄变了,还是芙兰雪变了,抑或变的其实是双方?稍稍思考后,拉撒禄便将这件事扫进了大脑的角落。

芙兰雪恐怕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上,然后导出了结论吧。将嘴角稍稍吊起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视线。

「…………也是。」

「…………吃饭吧。」

拉撒禄站起身子伸了懒腰,将快缝好的抹布随手一扔,朝著餐桌走去。他以逐渐习惯的动作擦拭餐桌,接著将手伸向了桌巾。

蓦地,拉撒禄想起过去的事,露出了苦笑。要将那句话说出口,似乎得拿出一些勇气──但现在的拉撒禄,却觉得自己有办法对芙兰雪说出那句话。

他不禁感到不可思议。明明和芙兰雪的冲突比以前更为频繁,但他现在却能变得再次说出以前绝对不会说出的话语。

「喂,芙兰雪。」

「什么事啦。」

「总之,帮我拿桌巾的另一端。我想把它摊开。」

「…………」

芙兰雪看著一个人也能轻松摊开的小型桌巾,先是愣了一会儿,接著重重地皱起脸庞。那是一张相当难看的表情,难以和平时的她联想在一起。

芙兰雪叹了口气,绕到了拉撒禄的对侧,抓住了桌巾的一角。

两人毫无默契且沉默地摊开了桌巾。芙兰雪摆出了一副不感兴趣的态度,但摊开桌巾的手法却是井然有序。芙兰雪肯定也想起了同样的一件往事。

她嗤之以鼻地说:

「你这大傻瓜。」

「吵死了。」

端菜上桌,坐上椅子。拉撒禄和莉拉像是按照在旧家时所养成的习惯,隔著桌子对坐。芙兰雪在稍稍思考后,选择坐在莉拉的隔壁。由于在那场对决后,芙兰雪就一直没踏出房间过,所以她坐在餐桌旁的光景也显得十分怀念。

过不多时,今天也努力打入社交圈的爱蒂丝等人也回来了。她们似乎已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但仍保有旺盛的食欲。

「是说,我根本没办法好好吃饭呀!又要遵守礼仪,又要在意别人的视线,还得忙著交际,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吃什么都变得没味道啦!」

「大小姐,菲莉能明白您的苦衷,但这样说是否太过欠缺修饰了呢?」

「小爱蒂丝,你迟早会习惯的喔。你只要积蓄实力,变得更加漂亮,就能成为直来直往地摆平一切的女人喔。」

「我其实一直觉得,芙兰雪虽然看起来很漂亮,但内在根本是个野蛮人吧?」

「野蛮人都是些丑八怪吧?既然如此,长得漂亮的我就不是野蛮人了。」

『饭菜都可以吃了。我开动了。』

真是吵闹啊──拉撒禄勺起炖菜吃上一口,露出了苦笑。搬进这个家虽然也有好一段时光了,但仔细一想,像这样齐聚一堂地用餐还是头一遭。

不如说──拉撒禄将视线投了过去。

「你们几个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的?」

「这代表你在外玩耍的时候,时间还是不断地向前推进哟。」芙兰雪说道。

「喂,什么叫玩耍啊。」

「明明生活没受到威胁,也不是为了赚钱储蓄,但你还是坚持要与乔纳森战斗吧?既然如此,不就是在玩耍吗?」

「唔,嗯。」

一时半刻想不出反驳之词的拉撒禄,只得叼起了汤匙。就实际上来说,他之所以仍执意与乔纳森一战,确实是出于主义和主张方面的理由,就旁人看来,会说那是一种愚蠢的游戏也不意外。

这时,菲莉像是要打圆场似的挥了挥手。

「以您这样的说法,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得被归类为儿戏了喔。况且,芙兰雪大人也不认为玩耍是一件坏事吧?」

「哎呀,菲莉,你居然会帮拉撒禄说话,让我有点意外呢。」

「因为拉撒禄大人有话说不出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就算说些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语,也只会徒增空虚而已。」

「…………虽然原本就是个怪人了,但我们家女仆最近的个性似乎扭曲得有些严重呀。」

「不不不,菲莉觉得大小姐的表现也是不在话下喔。」

「哦,你这话倒是说得不假。」

爱蒂丝固然是个好人,但光是身为上流阶级还能被养育成有良善心肠的个性,就代表她的成长背景相当扭曲了。

「这什么话呀?是说菲莉,我姑且还是你的雇主耶!」

「呵呵呵,大小姐,您忘记了吗?待在这间房子的期间,不管是菲莉还是大小姐,其立场都仅是拉撒禄大人邀来的客人,所以我们俩的身分地位其实是平等的…………!」

「你难道想篡权夺位………………!」

看到爱蒂丝战栗不已的反应,芙兰雪按著嘴角笑出声来。

「篡权夺位,听起来挺好的呀。既然聊到这个话题,我也不妨试试吧。具体来说,就拿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对象开刀吧。」

「喂,自称是什么意思啊?」

「也是呢,你都用那么激烈的方式向我求婚了,用自称来形容的话也太没礼貌了呢。」

「啊,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你真的和芙兰雪结婚了吗?为什么?是拉撒禄求婚的吗?」

拉撒禄不禁咂嘴了一声。他没想到一直被自己搁在一旁的事实,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被抓出来确认。

「但说起来,爱蒂丝小姐不也曾向那个男人提出求婚过吗?」

「啊,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呢。你这个花心男!」

「你明明就不在意这件事,也根本忘了个一乾二净,干嘛现在才拿出来翻旧帐啊……」

「菲莉明明才刚和您求过婚,这样会让菲莉担心您的未来喔,老公。」

「………………!」

餐桌蓦地为之震撼。某人松手让汤匙掉到了桌上,发出了「当」的一声乾响。

「喂,你这家伙!菲莉!」

「等等,我可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我的夫君啊,那是怎么回事?」

「咦?什么时候?菲莉?这是怎么搞的?拉撒禄?」

「吵死了!别问我!是那女人和平常一样乱讲话啦!」

「怎么这样说呢。拉撒禄大人,您难道已经忘了我俩谈得浓情蜜意的那个夜晚了吗?」

菲莉像是刻意为之似的,讲话变得咬文嚼字。

「啊哈哈哈,拉撒禄,你可真受欢迎。不仅有我这个太太,还有爱蒂丝小姐和菲莉小姐呢。」

「已经被甩掉的大小姐姑且不论,菲莉甚至还没收到正式的回应呢。」

「不,那个晚上才没怎么样。只是,那个,总是会有那种心情嘛。」

「菲莉小姐,听见了吗,是典型的烂男人推托之词呢。」

「芙兰雪大人,菲莉听见了喔。看来我俩都得为看上怪人而劳心费力呢。」

「是说,我才没被甩掉呢。那只是因为没了结婚的理由,所以暂且搁置罢了。我才没受过被这个男人拒绝的耻辱!」

「不,你是真的被我斩钉截铁地甩掉了吧。」

「我才没被甩掉!」

「是说,你们明明没一个是认真的,干嘛还拿这个话题来开我玩笑啊,很难搞耶。」

「啪叽──这下菲莉听了也要火冒三丈了。」

说起来,你也是不认真的那一方吧?不对,她到底算不算认真的?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拉撒禄还是不晓得该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下什么样的注脚。因为在思考之前,他就导出了两人不会有未来的结论。

「喔,菲莉难得地生气了呢。应该是在生气吧。」

「好好修理他一顿吧──就像你们俩是身分对等的客人一样,我和他也是平起平坐的家主关系。我已经准许了,你就尽情地宣泄怒火吧。」

「换句话说,就是可以篡权夺位了呢………………!」

「哎,真是的,烦死人了!你们几个是发酒疯吗!给我自制一点啦!」

「你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不外乎是『如果是在发酒疯的话就当没这回事』,看来你是真的变得温柔很多呢──」

「你也很吵啊,白──────」

正要把「痴」这个字骂出口的拉撒禄,蓦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听见了压抑的轻笑声。

「…………咕…………咕。」

只见莉拉按著嘴角,肩膀频频发颤,甚至连眼角都流出了泪水。

(插图011)

拉撒禄并没有对她为何而笑感到不解。毕竟今晚的餐桌是拉撒禄一行人首次一同进餐,而且还拋开了礼数和规矩。虽然对话内容听不出这群人的交情是好是坏,撇开玩笑话不说,拉撒禄也确实稍微动了点火气──

但尽管如此,这一餐吃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呜呜咕,啊。」

终于压抑不住笑意的莉拉,发出了浑浊的嗓音。众人像是被她带动似的,交互看起了彼此。

餐桌上不约而同地爆出了笑声。

很罕见地,莉拉在做家事做到一半的时候睡著了。由于增添了喧闹和欢笑,今天晚餐的忙碌程度远胜于原本只有她和拉撒禄生活的时候,也让她因此累坏了。在拉撒禄有所察觉的时候,莉拉已经趴在桌上睡著了。

拉撒禄将莉拉搬回她的房间后,便回到了客厅。

喝得烂醉的爱蒂丝已经被菲莉领回了房间,餐桌上只剩下芙兰雪一人。她像是拿喧闹后的余韵下酒似的,独酌著葡萄酒。

拉撒禄在她的对侧坐下。他伸出手,为芙兰雪刚好喝空的酒杯斟酒。

他原本没有开口的念头,嘴巴却不经意地溢出了话语:

「真头痛啊。」

芙兰雪伸舌舔舐从嘴角溢出的葡萄酒,接著歪了歪头。

「对什么事头痛?」

「………………」

拉撒禄嘴上没有回答,内心却说出了答案。

他今天过得非常幸福。

只要拉撒禄•凯因德还以当赌博师自居,那就算已经扔弃了养父的教诲,他的根柢也不会有所变化。所谓的赌博师,过的便是连凡人之福都无法享受到的糟糕人生。

理应是这么回事。

但今天的拉撒禄过得很幸福,打造出这幅幸福光景的,正是以赌博师之姿一路走来的拉撒禄•凯因德。

无论是路罗伊•费尔汀、鲍尔街警探、小乔纳森•怀尔德、怀尔德商店、过去的朋友留在这镇上的约定,还是拉撒禄拚了命地想让这项约定存留下来的心情,都与这幅光景毫无干系。如今,拉撒禄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

层层堆积的,尽是些让他停下脚步的理由。若是不去理会胜利和败北,就只是这么让日子过下去,那拉撒禄•凯因德想必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

然后──拉撒禄回顾起来。

今天的莉拉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秉持著与年纪相符的纯真心情,只因为看到了有趣的事,就让笑声承载了从心底涌上的情感。

莉拉想必也能在这镇上变得幸福吧。

正因为就连失去都成了动机,莉拉才下定决心要踏上回乡之旅。但明知如此,萦绕在耳边的笑声,还是夹带著十足的说服力,告诉了拉撒禄「她留在这镇上也能缔造意义」。

头痛。

这种没办法认真以对的烦恼,最是教人头痛。

也不晓得芙兰雪将拉撒禄的心思看透到何种地步。但姑且不论芙兰雪对拉撒禄的态度,现在的拉撒禄完全没有打算对芙兰雪遮掩自己的内心。说不定芙兰雪真的看透了他现在的思绪──只见她的眼角嗜虐地弯了起来。

「那就让你的头更痛一些吧。」

「还有比这更让人头痛的事吗?」

「只要你开口的话,莉拉小姐就会愿意留在这个国家喔。」

拉撒禄摒住了呼吸。

「你在街上闲晃的这段期间,她找我谈了很多次。她虽然喜欢你,但还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回到故乡,却又觉得这是对你的背叛──就是诸如此类的烦恼。」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啊──拉撒禄有些意外。对他来说,莉拉收下回乡的船票,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权利。拉撒禄虽然看出她对这件事抱持著某种感情,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严重到和「背叛」两字扯上关系的心思。

得知如此赤裸裸的心情后,他稍稍涌上了罪恶感。过去肯定不会浮现的罪恶感,却被现在的拉撒禄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

「只要你肯开口,莉拉小姐一定会留在这镇上的。」

「………………哪有这回──」

「就是有,就是这么回事。你被深深地爱著呢,真是一段佳话。」

芙兰雪的话语,听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憧憬著那样的关系。

只要持续度日,拉撒禄就能变得幸福,莉拉肯定就是「持续度日」不可或缺的关键。如今芙兰雪则是表示,莉拉会愿意留在这座镇上。

「………………你还真的很喜欢看我头痛的样子啊。」

「这话可真伤人。我只是要你好好地认清问题,然后好好地给予解答罢了。只不过,人家的好意似乎只是让你徒增头痛呢。」

这肯定是在说谎──拉撒禄这么想著,却没有说出口。

「所以答案呢?你想怎么做?」

「这个问题的好处──」

他从沙发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就在于其中一方的答案是『维持现状』。因此要拖延答覆的时间也极为容易。」

「你真是有够烂的──」

「少啰唆。」

时间也晚了。虽说和平时就寝的时间相比还要早上许多,但今天的他残留了不少充实的疲惫感。

就在拉撒禄和芙兰雪不约而同地要走回自己的房间时──他们停下了脚步。

因为有人敲响了家门。

「…………」

「…………」

两人在一瞬间交换了眼神。芙兰雪立即压低了脚步声走上二楼,只留下拉撒禄一人待在一楼。

这栋房子受到了鲍尔街警探的保护,除非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应该相当安全才对。然而,拉撒禄与之敌对的对象,确实是有本事闹出大事的人物,做好临机应变的心理准备肯定有必要。

即使脑中思索,拉撒禄的步伐还是沉稳地前行。拉撒禄甚至没出声确认来者的身分,就以和平时全无二致的声响打开了大门。

「来了、来了──」

然后他睁大了双眼。

「────你是……」

隔天,拉撒禄造访了费尔汀的住处。

他一如往常地向房东老妇打过招呼后,踏上了阶梯。然而,走进费尔汀的房间后,却没人向他一如往常地打招呼。

光看上一眼,就能明白房间里出了什么变化。

原本毫无区隔地贴在墙上和地上的纸张全被撕掉,结织成网的丝线也全被解下。纸张依照内容分门别类,有些收进了棚架,有些则是堆在桌上。换做是一般的房间,文件就该是被整顿得井井有条的模样,但对于路罗伊的房间来说却并非如此。

窗边的窗帘被彻底拉开,白昼的光芒将房间的装潢照得明亮。残留在桌上的眼镜反射著光芒,让拉撒禄的双眼感到很是刺痛。

房间里只有派翠克一人伫立著。

「………………哎,我大概也理解发生什么事了。」

派翠克像是在拉撒禄开口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似的,抬起了脸庞。那是一张怯生生的脸庞,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里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今天早上抵达这里的时候,路罗伊先生就已经消失了。」

派翠克的声音乾涩得宛如海滩上的砂砾。

他应该是从一大早就一直待在这里了。理应如此,派翠克却像是头一次环顾起这间房似的,缓缓地转动著脖子。

「是怀尔德商店搞的鬼。应该是有谁出了意外,导致这里的地址曝光了吧。」

「哦,这样啊──」

「毕竟只要抓住路罗伊先生,我们的行动就会遭到瘫痪。不过,他们这下子就犯下了绑架罪,我正打算前去逮捕他们。」

「这样喔。」

「…………您有什么意见吗?」

拉撒禄耸了耸肩。

既然对方也是心知肚明,那就没什么比刻意开口更为空虚的行为了。

「你的意思是,怀尔德商店在这里把人抓走之后,还好心地把文件整顿了一翻,这才拍拍屁股走人吗?」

「说不定真是这么一回事呢。也许他们想藉此隐蔽偷走文件的证据。」

「明明遭人绑票,房间却还是这么乾净,连一丝血迹都没留下?」

「以那些家伙的动员能力来说,要在一个晚上把房间打理乾净,也并非不可能啊。」

「哦,那我问你────」

他拿起了留在桌面上的眼镜,试戴了起来,但度数过高的镜片让他眼前一晕,随即又摘了下来。原本堆积在镜片上的大量指纹被擦拭得一乾二净,如今镜片的表面正被阳光照得摇曳生影。

「为什么连眼镜都留下来了。」

「您想说什么?」

「他是自己离开的吧?」

拉撒禄倚靠在办公桌上说道。

他感觉到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刻有天秤徽记的一根手杖。从设计来看还显得相当新颖,应该是这几年打造出厂的。换言之,这是路罗伊•费尔汀原本拥有的那根手杖。

拉撒禄想像著路罗伊•费尔汀亲自打扫房间、整顿文件、摘下眼镜,最后握著手杖离开的那幅光景。

他最后带走的,是那把陈旧的手杖──也就是之前刺在派翠克肩上的那一把。

派翠克的喉咙发出了古怪的声响。那像是试著同时呼气和吐气,却没能成功所发出的声响。接著,他恶狠狠地说道:

「哪可能会有这种事。他离开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哎,我是也想不到他为什么要离开啦。」

「那么,您的推测就是错的。得尽快逮捕那帮家伙才行,如此一来就能把路罗伊先生带回这里,我们也…………!」

拉撒禄没有叹气,而是轻轻摇头。

「你要是真有这个打算,现在应该就会在这间

房里召开作战会议,或是早就奔向怀尔德商店了吧。既然你没这么做,那就是那么回事了。」

「………………呜!」

这句冷静的话语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瞬间,派翠克欺近过来,一把抓住了拉撒禄的襟口。被与外表不符的强大力气抓离地面的拉撒禄,登时难以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能这么冷静!路罗伊先生可是失踪了喔!况且,您不也和我们并肩作战了好一阵子吗!为什么!」

看来对派翠克来说,拉撒禄已经是与他们同一阵线的伙伴了。但遗憾的是,对拉撒禄来说并非如此。

对拉撒禄来说,鲍尔街警探仅是将乔纳森逼入绝境的一著棋罢了。就算这个组织的首脑不知去向,他也不会为此头痛或是难过。

然而,拉撒禄现在之所以会表现得全无动摇,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要说原因的话──」

说到这里,拉撒禄咳了几声。由于被派翠克的手拎著,他现在很难开口说话,但仍是说了下去:

「因为我昨晚和他碰面了。」

「………………?」

「昨天晚上,路罗伊•费尔汀跑来我家了。」

在路罗伊•费尔汀失踪的前一天晚上。

听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后,拉撒禄开了门,然后被站在门口的路罗伊稍稍吓了一跳。

没多久前,他才对路罗伊外出一事感到吃惊,但当时的路罗伊是乘马车代步,而且身旁还有鲍尔街警探的成员陪同。

然而,今天的路罗伊似乎是独自徒步造访拉撒禄的住处。

「嗨,真是个不错的夜晚。」

他虽然这么打招呼,但也许是身体受寒的关系,路罗伊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哎,原本确实是个不错的夜晚,但接下来就不是了。」

「我打算辞去鲍尔街警探的职务。」

路罗伊的话语没有任何铺陈。在那间房里的他明明像个演员般舌灿莲花,但当时的表现就像一场梦似的,此时的路罗伊仅讲得出只字片语,而且也缺乏脉络。这就像是滥用药物者的前期症状,让拉撒禄暗自提高了戒备。

辞职──拉撒禄在口中嘟嚷著,耸了耸肩。

接著他将视线一挪,望向路罗伊的右手。路罗伊的手中握著一根手杖──但那不是原本他随身携带的那把,而是刺进派翠克肩膀、施有天秤雕刻的手杖。

「那把杖是?」

「你知道乔纳森•怀尔德──第一代乔纳森•怀尔德是怎么被问罪的吗?」

「…………」

拉撒禄原本想再次发问,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他挖掘脑中的记忆。以前应该在报章杂志上看过很多次才对──第一代乔纳森•怀尔德死于绞刑,他的罪行则是──

「我记得好像是杀了某个男性部下,然后以杀人罪遭到起诉对吧?」

「是啊。他确实是遭到了起诉。」

路罗伊发出了痉挛的笑声──那是像刮擦金属一般的诡异笑法。在笑完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以杀人罪遭到起诉,是很奇怪的事吗?」

「…………」

拉撒禄没办法说出「不觉得」这三个字。

他确实是觉得很奇怪。毕竟,那名男子可是乔纳森•怀尔德────在这座城镇上将犯罪转化成产业的风云人物。

对于经营赃物回收业的他来说,名声是最为强大的武器,而他一身清白的事实更是最佳的佐证。既然如此,那名男子究竟是遇上了什么样的状况,才导致他不得不亲手了结那名部下的性命?

路罗伊以手指轻敲了手杖两下,在生锈的金属握柄上敲出了声响。

「所以说,那把杖是怎样?」

「这是刻上了费尔汀家家徽的手杖。以此为造型的手杖,是每一代的费尔汀家当家才能持有的物品。」

浮现在拉撒禄脑海里的,是派翠克被这把手杖刺伤的光景。

「就我所知,这把手杖不曾落到当家以外的人手里。从这把手杖的款式和年分来看,应该是我的两位养父之一所拥有的物品。」

我想也是啊──拉撒禄暗自点头。路罗伊的双眼闪烁著对那个名字的珍视之情,拉撒禄也不认为他会被赝品瞒过双眼。

「若是如此,既然如此,那么为何那一天,乔纳森能用这把刺穿派翠克的肩头?」

「…………我猜,实际下手的应该不是乔纳森,而是她的手下吧。」

「是谁下手根本无关紧要!」

由于早已预料到路罗伊会放声嘶吼,拉撒禄没被吓到,只是稍稍眯细双眼充作反应。

光是喊出这么一句话,似乎就让路罗伊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深深吸气,连咳了几声。这孱弱的身体,恰恰证明他为了维持鲍尔街警探的运作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甚至连维持健康的自由都不剩了。

他看向了拉撒禄,却没将焦点对准在拉撒禄的脸上,只是茫然地望了过来。

「我的养父,将罪状栽赃在乔纳森•怀尔德身上。」

「…………」

在凑到足够的情境证据后,就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吧。不如说他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费尔汀家的手杖,当然只会落在费尔汀家的成员手里。若说怀尔德商店的成员有取得手杖的机会,那就只会是让乔纳森•怀尔德蒙上不白之冤的时候。

为了将罪行栽赃给乔纳森•怀尔德,亨利或是约翰这对兄弟的其中一人,就必须亲手杀死乔纳森的部下。

路罗伊像是要让指甲扎进脸皮似的,摀住了脸孔。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很可疑。」

就连拉撒禄都怀疑过第一代乔纳森•怀尔德遭到问罪一事。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想必会在路罗伊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吧。连拉撒禄都能联想到的可能性,自然会让他思索数十年之久。既然连他都认为是这么回事,那乔纳森•怀尔德想必就真的是含冤而死的。

「我一直不去正视这件事。我以为养父他们不会做这种事。『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我深信这样的理念绝对不会错,就这么相信著,一路走到了这一步。」

路罗伊的指甲划破了他的额头,同时,他的眼眶边缘溢出了泪水。

浮现在浑浊弹珠表面的水滴,沿著他的脸颊滑落而下。

「我说,凯因德老弟啊,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到头来,将这样的理念践踏得最大力的,居然就是我们啊。」

听到他这句话的同时,拉撒禄想起了在某处听过的嗓音。

「就连鲍尔街警探都已经失败了。」

记得温斯顿是在某处巷弄对自己这么说的。当时的拉撒禄,还以为这句话是指「怀尔德商店终将击败鲍尔街警探」这类浅白的宣言。

然而,那句话其实是更加一针见血的意思吧。以守护城镇治安为理念的组织,却打从根源处就出了问题。

拉撒禄看著路罗伊的眼睛,突然发现──

他的眼里浮现的,是被下令执行绞刑的犯人被套上绳索的瞬间,在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所流露出来的自毁型喜悦。

「路罗伊,你……『难道想输吗』?」

回想起来,路罗伊的行动总是带著焦躁的氛围。

在将拉撒禄拉进鲍尔街警探的阵线时是如此,在拉撒禄袭击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赌场时也是如此。

他的行动总是过于躁进,虽然能盼得钜额的回馈,却也背负著极高的风险。而拉撒禄和派翠克则各是依据推测和经验,看出他的作风和以往不同。

「你是为了输掉这场战斗,才会把我拉进阵线,才会出手袭击那间赌场吗?」

「才没有这回事!」

路罗伊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哪可能这么做!我怎么可能只为了寻求失败,就亲手舍弃养父们的理想!我总是全力以赴!我是付出了一切,才走到这一步的!」

他虽然这么说著,但听在拉撒禄的耳里,却只像是一连串的藉口。

(不对,他是拿已经存在的事实当成藉口啊。)

拉撒禄稍稍能够想像那样的感觉──明明背负著过于沉重、难受,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卸下的重担,却得为了顾及信念和道义而迟迟无法放下。

所以路罗伊在采取著最佳方案的同时,也加深著让自己败北的风险。

他虽然能对所有人主张「自己从未采取让己方陷入不利的行动过」,但路罗伊肯定是打算藉由最佳方案毁灭自己的理想。想到这里,就能说得通他为何总是采取如此躁进的行动了。

路罗伊的计画也推动得相当顺利,几乎只欠缺临门一脚了。

「凯因德老弟,在这镇上能理解我心情的,就只有你和那个女人而已。所以,我才会特地过来问你。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会走上这一遭的。」

「这样啊…

…」

「我──到底该怎么办?」

拉撒禄将这个模糊的问题咽下。

有好一段时间,他都在脑中摸索著话语。路罗伊刚才的问题不包含其他的意义。他没有任何的期待,只是单纯地希望拉撒禄能提供下一个行动的方针。

所以拉撒禄若是费尽唇舌,就能让他走上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吧。换句话说,拉撒禄既能让路罗伊回到鲍尔街警探之中,也能让他就此失踪,给予他卸下理想的机会。

(………………要是没有鲍尔街警探的帮助,我就赢不了乔纳森。)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拉撒禄赌博的技巧再高明,他终究也只是个孤立无援的人类。在近代社会里,握有强大力量的组织才是真理。

然而──他同时做起假设。

要是让现在的路罗伊再次回去率领鲍尔街警探,他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吧。虽然不晓得这是指身体还是心灵的方面,但比拉撒禄更加年长的路罗伊,所经受的精神磨耗也比拉撒禄来得更多。

他快撑不住了。虽然不晓得能苦撑多久,但拉撒禄知道,一旦要他回到鲍尔街警探继续工作,就等于是在宣告他的死期。

「……………………」

该给出的答覆可想而知──「回鲍尔街警探去吧」。这是一句能为拉撒禄带来胜利的话语,却哽在拉撒禄的喉头开不了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将视线瞥向了屋内。那是堆积了无数渺小的奇迹后,降临在他眼前的幸福生活。拉撒禄知道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物。

最后,拉撒禄这么开口了:

「你找个乡下地方好好休息吧。时间是能治愈一切的特效药。」

「你是说我这满身的痛楚和辛劳,也能被时间抚平吗?」

「天晓得。但至少待在这镇上治不好你的创伤吧?」

「…………」

路罗伊像是感到困惑地眨了眨眼。说不定,他是在期待拉撒禄对自己下达「回鲍尔街警探去吧」的命令。他说不定期望著让自己燃烧殆尽,落得宛如垃圾一般的死法。

不过,路罗伊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看起来给人身材萎缩了一圈的错觉。站在眼前的不再是在这镇上抱持著崭新理念的革命家,也并非经营巨大组织的首脑,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沧桑中年男子罢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带一句话。」

「说吧。」

「那么────────」

拉撒禄漫不经心地听著他的话语,茫然地思索起来。

在拉撒禄向赌场发起挑战的时候,温斯顿二话不说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原本应该得经过重重程序才能交手的场面,他却不惜大幅度地简化过程,也要和拉撒禄一斗。

对方不晓得费尔汀宅邸的位置。就算和拉撒禄交手,也没办法追踪鲍尔街警探的成员,锁定出宅邸的位置。

然而,只要成员在作战的过程中有交换资讯的行为,就能藉此看出组织里的重要人物为何。在有突发状况的时候,总会有某些人有办法直接造访费尔汀的住处。只要能够俯瞰当天的状况,要找出负责统合资讯、向周遭人物发号施令的重要角色,想必并不会太过困难。

比方说,派翠克就是其中的一员。

派翠克是少数能直接接触费尔汀宅邸的成员,因此,他在遭受攻击的时候,才有办法造访那座宅邸。

只要将用来栽赃乔纳森•怀尔德罪行的手杖送到宅邸,「就会变成这样」。

在手杖送达的瞬间,路罗伊就再也无法主张自己的理想了。所以就算在停尸间和他见面也安全无虞,甚至还能逼他宣示「逮捕不了小乔纳森•怀尔德」。那大概是出于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低俗兴趣,也是为了让路罗伊察觉自己的崩溃吧。

所以小乔纳森•怀尔德才会刺伤派翠克。光是这样的一个行动,就瓦解了鲍尔街警探。

(一切都玩弄在她的股掌之间啊…………)

这甚至不需要查清路罗伊的住处,也没有直接杀害路罗伊的必要。

透过极为迂回,却又扎实得让人绝望的手段,小乔纳森•怀尔德在今天顺利杀害了路罗伊•费尔汀。

拉撒禄目送著交代完话语后,就这么蹒跚离去的路罗伊的背影,接著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甚至已经没必要担心路罗伊会被乔纳森杀害了。

「你对自己做出的抉择还满意吗?」

不知何时走下阶梯的芙兰雪,此时正站在拉撒禄的身旁。也不晓得她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偷听的,只见芙兰雪交抱双臂,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黑暗。

「…………天晓得。」

「你明明觉得那是错误的选项,却还是这么选择了?」

「我不晓得刚才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多少还是明白,若是在刚才要路罗伊回到鲍尔街警探继续任职,那肯定会是错误的选择。」

「这样呀。」

她像是立刻没了兴致似的走上阶梯,很快就传来了关上房门的声响。

拉撒禄依然伫立在家门大开的玄关处。

一直到夜晚的空气深入骨髓之前,他都没有离开一步。

拉撒禄向派翠克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昨晚的会面内容。

在拉撒禄闭上嘴巴后,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派翠克都只是僵著身子不发一语。最后,他最先说出的是这几个字──

「………………为什么?」

「啊?」

「为什么偏偏是找上您呢!」

派翠克以失去色彩的双眼凝视著拉撒禄。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以为他正在哭泣,但派翠克的双眼却是乾涸无比。

「………………我很早就知道路罗伊先生为心事所苦了。」

「哦,这样喔。」

「我一直看著那个人背负著我们想像不来,也理解不来的沉重心事,所以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没那个资格听他诉说内心的烦忧啊…………!所以我才一直隐忍不说,可是,他为什么会找上您…………!」

「很简单啊。正因为你抱持著『为什么偏偏找上你』的想法,所以他才没找你商量吧。」

拉撒禄确实不晓得路罗伊具体的烦恼为何,也不晓得他所背负的那些事物具体为何。

但他能对路罗伊感受到的痛苦产生共鸣。

拉撒禄、路罗伊和乔纳森有著共同的际遇,并背负著同样的十字架──至于那是不是正确的道路,就另当别论了。

派翠克等人并不属于这一侧。

光是如此,就足以说明他没被找上的理由了。

「………………呜!」

拉撒禄看到派翠克咬紧了后齿,也看到他将拳头攥紧到让人担心会不会被指甲刮出血的程度。但过了不久,随著一声叹息,他仍是松开了拳头。

派翠克像是卸下了巨大的行李似的,将背稍稍弯了起来。换个角度来看,那也像是正打算将某种东西扛上肩头的姿势。

「……………………是我不对。再怎么说,能在卸下重担之前与您见上一面,对路罗伊先生来说肯定是好事一桩。」

「这很难说吧。要是我没来过这里的话,就算发生了同样的事,他说不定也还是会一如以往地待在这里啊。」

拉撒禄随手拿起并排在桌上的纸张。这几叠文件似乎都是剪报,路罗伊则是井然有序地将这些报纸贴在文件用纸上整顿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快速翻阅,然后随手一扔。派翠克的眼睛虽然追著飞上天花板的纸张,却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您说接下来是什么意思?」

「像是这个、那个还有那些之类的。」

拉撒禄依序指向贴著「未解决」标签的卷宗、贴著「处理中」的卷宗,以及注记和怀尔德商店有关的卷宗。

派翠克的双眼愣愣地追踪著拉撒禄的动作,但也只是眨了眨眼而已。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接下来』可言了!」

「这样啊。」

「鲍尔街警探是由路罗伊先生调动的组织,其全貌仅有路罗伊先生知情,绝大多数的权限也都是握在路罗伊先生一个人手上。」

「一旦那家伙不见了,你们就无法运作吗?守护帝都治安之类的标语,也要成为绝响了?」

「…………因为我们别无他法,也只能这么办了吧?」

「哦。嗯,这样啊。那我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了。我要回家啦。」

原本为这座帝都的治安带来一大变革的巨大组织,要就此面临解体的下场。相较于组织的规模之大,在没落的瞬间却显得过分寂寥,但所谓的曲终人散,或许都是这么一回事吧。

就在拉撒禄搭上门把的时候,派翠克像是在求助似的出声喊道:

「那个,我有一件事想问您。路罗伊先生有没有留下什么……像是留言或是给某人的传话一类的…………?」

拉撒禄将眼睛闭上了一个瞬间。

涌上心头的

,是路罗伊离去之前──他漫无目的地跨出步伐之前所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帮我带一句话。」

但拉撒禄摇了摇头。

他现在没心情将那后半句话说出口。

「不,他什么也没说。」

「是……这样吗?」

派翠克垂下了脸庞,因此看不出拉撒禄的回应让他感受到的失望有多深。

无意识之中,拉撒禄以指尖轻轻敲了敲门框,察觉此事的他随即将双手插回口袋。他对著从阶梯下方窥探这里的老妇耸了耸肩,迈步走出。

尽管如此──他思忖著。

要掩饰沉重的脚步声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莉拉最近的心情很好。

冒出这样的念头后,拉撒禄暗自又加了「大概」两字上去。毕竟莉拉几乎总是摆著一张扑克脸,在对话时也是仰赖文字,因此无法透过话声察觉出她的情绪。虽说在共度好一段日子后,自己基本上不会看错她展露的明显情绪,但对于那些极为微弱的情绪起伏,他反而变得更加没有看懂的自信。

但他就是能从各种迹象──像是轻快的脚步声、做家事时微微传来的哼歌声,以及不经意地对上视线的时候,隐约觉得莉拉是在传达开心的情绪。

要想像她开心的理由,又比看懂她的情绪更加困难。

像是在鲍尔街警探的机能停摆后的这几天,拉撒禄便不再前往赌场,而是过著安稳的日子。像是闹脾气似乎闹到腻的芙兰雪,开始能心平气和地在家里与拉撒禄进行对话。像是爱蒂丝主仆的社交活动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如今经常带著莉拉一同出门观光等等。

总觉得形形色色的生活点滴都能单独作为她开心的理由,每一种理由似乎都说得通。

但就实际上来说,不附加上这些理由似乎才是对的。

毫无理由地感到开心。

这肯定就是最为幸福的感觉。

就在心血来潮的拉撒禄即将出门之际,原本在做家事的莉拉凑了过来。从窗户照入的阳光包覆了她的身姿,就连她的轮廓看起来都比平时更为柔和而闪耀。

「…………」

「有什么事吗?」

她以探出身子的动作叫住了拉撒禄,并用围裙擦拭刚才做家事时弄湿的双手。接著,她在木板上写下文字。

『能拜托您跑腿吗?』

「哎,顺路的话就可以啦。」

自从被教导家事后,购物也有一部分成了拉撒禄分担的家务。就算是买东西,也存在著各式各样的诀窍和伎俩,这只能透过实际购物才能有所学习。

拉撒禄接过递来的纸条,露出苦笑。

「…………?」

「不,没事。」

以前的拉撒禄每次撕破报章杂志时,都会让莉拉胆战心惊地为纸张的价值感到担心,但她现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不对,她在看到拉撒禄无缘无故地撕破书本时还是会皱起眉头,但在制作便条一类的时候已经能若无其事地撕下纸张了。

「我只是上街晃晃看看情况,应该不会太晚回来。晚餐应该也会回家吃。」

他将看到一半的书本和莉拉递来的便条一同塞进口袋。

『我明白了,请您路上小心。』

在写完这段文字后,莉拉看著拉撒禄,轻轻地笑了一下。在看到拉撒禄一脸茫然的反应后,莉拉便要他蹲下身子。

拉撒禄照她的话语伸出脑袋后,纤细的手指随即插进了他的头发。

「………………」

「………………」

由于自己低著头,因此看不见莉拉的脸孔,而莉拉是伸出双手抚摸拉撒禄的头发,因此也空不出手写字。从手指的动作判断,拉撒禄猜测自己的头发似乎是睡得有些乱翘,莉拉则是试图将之抚平。

低著头任由时间流逝的拉撒禄,突然想起了某段话语。

「只要你开口的话,莉拉小姐就会愿意留在这个国家喔。」

是芙兰雪前阵子说过的话。

也许是吧──他这么想著。既然自己能毫不害臊地做出这种推论,就代表莉拉确实是对著自己展露好感。那是一段让人感受到温暖的感情,与救命之恩、支付还过得去的薪水,或是雇主和女仆之间的身分无关。

最近莉拉与他的距离之近,就是让他敢这么断定。

若是如此,那拉撒禄只要做好觉悟,让她能在这个国家也过得幸福就可以了吗?问题真的能这么简单地化解掉吗?

他在感受到有些痒的同时,也涌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在这些感触的推波助澜下,拉撒禄缩起脖子,让莉拉抽回了手指。

「已经抚平了吧。」

「…………」

看来似乎还没完成的样子。莉拉看著拉撒禄的头顶一带,露出了有话想说的神情。

但拉撒禄并不打算答腔,就这么迅速转过了身子。

「那我去去就回。」

『主人,请慢走。』

他边走边低头看著莉拉给出的纸条。

由于带著闲晃也碍事,因此拉撒禄打算在回程时再去购物。不过,他仍是得先评估购物所需要的时间才行。

要是稍不留意绕了太多远路,就会错过店家的营业时间,落得买不到东西败兴而归的下场。前阵子首次接下跑腿差事的拉撒禄就发生过这样的失误,莉拉那天还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把拉撒禄吓个半死。

拉撒禄步履轻快地避开石板路面的凹洞,在读著便条的同时稍稍皱眉。

「……………………?」

便条上头写了好几行的品项,其中一项莫名让他在意。那一行是这么写的:

「牛肉一磅 泰晤士街」。

拉撒禄最近才学习到,其实不同地方的市场,都有著一定程度上的特色与区别。

若想买蔬果的话,就该去柯芬园的市集;若要买猪肉的话,就该去克莱尔市场;若是想买羊肉,那听说纽盖特市场的羊肉相当有名。

就他所知,牛肉就该去利德贺市场购买。

泰晤士街确实是存在著市场,但该处主要是以贩售起司为主。当然,每一座市场都会贩售一些共通的品项,因此就算前往泰晤士街的市场,还是买得到牛肉。

但莉拉之所以拜托拉撒禄跑腿,为的是磨练他购物的经验。为此,迄今为止的购物,都会让他尽量前往以贩售该品项出名的市场。

然而,今天的他却收到了去泰晤士街购买牛肉的指示。

「为什么啊?」

他毫无意义地将纸条翻至背面,又试著翻转了几次。当然,纸条上并没有任何说明这项指示用意的叙述。最后拉撒禄叹了口气,姑且中断了思绪,将纸条塞进了口袋。

大概因为边走边烦恼的关系吧,在走入店铺的时候,拉撒禄似乎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看到走进店内的拉撒禄后,库丽•巴洛的脸颊便稍稍抽搐了一下。

「啊,拉撒禄先生,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啦。」

这家店是名为「威尔」的咖啡厅。上次造访这间店铺,已经是之前拉撒禄在乔纳森的赌场失手,在夜晚的城镇里东奔西走的时候了

「您前阵子似乎十分忙碌,现在已经没事了吗?」

库丽在为他带位的同时,话声中也透露出更胜语句的担忧之情。

这间店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管辖的店铺。在那个女人扩张黑社会的势力之际,这间店铺也向她宣示了忠诚。

其证据便是店内明显看得出她「大扫除」所留下的痕迹。过去摆放在这间店里的赌博用桌已然不见踪影,这间店目前成了纯粹提供咖啡和轻食的餐饮店。让营业目的更加明确,让客层更加统一。虽然还不明白最终目的为何,但乔纳森一手推动的奇妙事业,其冰山一角确实是映入了拉撒禄的眼里。

换句话说,现在这间店已经不是能让拉撒禄随便造访的地方了。证据就是在拉撒禄踏入店里的瞬间,内场就传来某人──应该是乔纳森底下的围事──传来的锐利杀气。

不过──拉撒禄在坐下的同时摇了摇头。

「没事的,都摆平了。」

鲍尔街警探已经分崩离析了。

就算拉撒禄个人燃起的敌对意识再强烈,也成不了怀尔德商店的威胁。他若是使尽浑身解数,说不定还能再搞垮一两间赌场,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既没办法对小乔纳森•怀尔德造成任何影响,拉撒禄也还没盲目到会投身于看不见未来的战事之中。

(只剩不到两个星期了吧。)

他算了算乔纳森内定当上治安法官的日子,暗自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计算这些时日也显得毫无意义了。

既然营造不出够强的敌对势力,那拉撒禄就不会与之敌对。乔纳森也明白拉撒禄没有和自己作对的意思,因此她也不会特别为难拉撒禄才是。

围事没有走出后场动用武力,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也算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的。在确认状况和自己预期的一样后,拉撒禄先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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