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太阳照常升起

Chapter.1 The Sun Aslo Rises

〔*注:出自海明威创作长篇小说的书名。〕

真是糟透了。

或者说,在早上起来时,就已经有那种征兆也说不定。

说起来,今天早上包租婆唯独没有回应我的招呼。早餐煎鸡蛋也只有我的是蛋黄烂了的,出门时右脚的鞋带还断掉了,再加上,在上班途中被野狗给吼了三次。

这样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一堆的提示。原来如此,老天或许已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预告过我,今天将是我最糟、最不走运的一天了。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通告纸。

「佣兵公会『夕阳公会』于三月三十日停业。感谢大家长年以来的光顾。」

这张贴在门前的羊皮纸,我想我已经来回读过十遍了。然而,不管我读多少次,写在上面的文章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出差两周后,回来上班一看,职场已经倒闭了。

我花了三分钟左右,才令头脑正常运转起来。

喂,给我等等。这他娘什么情况啊。

既然心有疑惑,想要问人,那就得尽快行动。我迅速绕到建筑的背面,朝着后门跑去。

公会不可能这么突然就倒闭了的。这肯定是那些为了吓唬我的同僚们开的玩笑。

然而,跑进事务所中后看到的景象,使我再次愕然。

在那间我熟悉的约十米见方的小房间里,跟平时一样,有着明媚的朝阳从窗户射入,照亮飞舞在半空中的微量尘埃。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首领那堆满了书籍文件一类的办公桌也好,堆满了有发霉味的顾客名单的书架也好,满是补丁的接客沙发也好,全都不见了。除了有好几个木箱躺在地板上以外,整个空间里仅有一种空荡感。「中空之箱」。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适合用这个词来形容的景色。

喂喂,同僚们啊,不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大,太过火了吗?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开门声。我转身看去,见到一熟面孔正抱着一个装行李的木箱子,走进了事务所。此人瞬间睁大双眼,并喊出我的名字:

「噢,索多。」

这是一位体格无比壮硕,留着一嘴胡须的中年男性。

「出差怎么样啊?南方已经暖和起来了吧?」

我的上司兼公会最高负责人───巴利・欧尔曼首领如是说道,并有些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听到他这种就像是一切都与平时一样的语调,愤怒比疑问更早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着立刻就要冲上去揪他前襟的我,首领一脸尴尬地挠起头来。

「还能怎么回事。」他苦笑一声,「如你所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公会倒闭了。解散啦,解散。」

他的语调中,一丁点儿也不含悲怆或绝望之类的感情,倒不如说是非常爽朗。这个男的,一旦露出副无所谓的模样时,就会说出些不得了的事情。

「倒闭了?解散?那种荒唐的事───」

『……真发生了谁他娘受得了啊!』我打算这样吼道,但却被首领的一声叹息给阻住了。这声叹息与之前截然不同,蕴含着一种看破世事的沉重,且很阴暗。

「教会那边来了通告。」

首领从夹克衣的内兜中取出一张纸。尽管这张纸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但依旧能看出是张质量上乘的纸。仔细一看,上面还印着教皇厅的纹章。

「这什么玩意。」

「教皇亲笔的劝告状,也就是最后通碟啦。」

「这么蛮横。」

我从首领的手中,把那个劝告状啥的给抢了过来。我只看到上面拼凑排挤着一堆有些复杂的单词,不过也还是能看懂上面究竟讲了些什么。

解散公会。总得来讲,就是这么一件事。

我因愤怒、混乱等情绪,而弄得说不出话。首领用温热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在看理解力迟钝的儿子一般。

「来,先坐下吧。客套是这么客套一下,但很遗憾,这里已经没有凳子了。」

首领看上去有些自嘲。我在随意扫了他几眼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地坐下。首领则是坐在装满行李的木箱上,并从怀中取出烟,点上火。

「你也要来根不?」

我一把抢过一根向我伸来的烟。但,我摸了摸自己夹克衫的口袋,并没有找到打火机。看样子是忘了带了。真是够了,我他娘今天到底是有多不走运啊。

「喏。」

首领将打着的燃油打火机向我伸来。尽管我心里很不爽,但还是叼着烟,靠近了火。看着我这副样子,首领的眼角微微舒缓了些许。

「索多,你还记得不。」

「记得什么啊。」

「七年前,你小子刚来这个公会的时候,你也忘了带打火机。然后,我像今天这样,给你点了火。」

「不记得了。」

「是吗。我可还记得。」

「我现在可没有闲心陪中年人感伤呐。」

「嗯,我想也是。」

「说得像是真的知道一样。」

「那当然啦───毕竟咱们都打了七年的交道了嘛。」

看着他那眯起来的眼睛,我不禁咂了下舌。

「然后呢?你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吧。」

首领边吐雾边答道:「嗯,其实在以前就收到过好几次通知了。自从一年前,新教皇在皇都上任后,全国的行政构造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我默默点头。那是发生在皇都里的大规模行政改革。虽然我不懂那些难懂的事,平时也都是快速扫一眼报纸就不看了,但也有从中了解到,国家构造发生了大变化。

「就是以前报纸上说的『理想乡政策』吗?」

「对。教皇厅如果想要完成打造『理想乡』的目的,好像必须把民办武力组织从这座都市里消除掉。」

「就算是那样,这也太过突然了吧。再说,这个劝告状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

「十天前。」

真是惊呆我了。这事太过于荒唐。这么突然地就下达通知的教会也真有够霸道的,但乖乖关门的公会也相当窝囊。

「真是够了,干嘛那么急就弄这种事。」

「因为一个月前到这里来的红衣主教啦。」

红衣主教。

那是每年从皇都派遣到地方都市来的,带有任职期的行政官。他们有权实行任何符合教皇之令的政策,不论其内容是什么,算是真正的地方行政统治者。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主教么?」

虽然并未亲眼见过本人,但我有在报纸的照片上看到过他好几次。那是一位初老男子,一头金发中夹有些许白发,大众脸。其不显眼程度到,要是没有红衣主教这一头衔,别人在看到他的脸后,下个瞬间就会彻底把他这个人都给忘了。

「我记得,好像是个长得像根萎掉的黄瓜的家伙来着吧。」

「你的比喻一直都相当有意思。」

巴利首领笑道。然而,那很快就变成了苦瓜脸。

「但是,这位外表温厚的行政官很强硬。不仅仅是咱们公会。光是这么一周,伊库苏拉的佣兵公会就有四家关了门。剩下的只有『朝霞公会』、『月夜公会』了。虽然他们关门,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边听着这些话,边朝着天花板吐烟。

在我进入公会时,也就是七年前那会儿,这座都市,伊库苏拉里还有着二十来所大大小小的佣兵公会,在这里互相明争暗斗。随着商业贸易旺盛,有众多的商人从海外来到这里后,对佣兵的需求量必然也有所上升。一般情况,从一座都市去往另一座都市时,为了应对途中可能出现的『獠牙野兽』,那么有必要雇佣佣兵。此外,为了搬运沉重的行李,也需要相应的劳动力。与商业的活跃化成正比,佣兵行业自然也极其隆盛。

而现在剩下的佣兵公会仅有两家了。何等让人沉郁的话题。

「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啊。」我开口说道,「真亏公会的佣兵们能够接受这种事。那群家伙都是些暴脾气不是?全是些遇上这种待遇,肯定会闹反叛的家伙啊。」

首领沉默了一小会儿后,答道:「大概,公会的经营者们,或者说那些佣兵们也明白时代的走向吧。」

「时代的走向?」

首领望着天花板,如同叹气般,吐了口烟雾。

「伊库苏拉被称为『佣兵都市』,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四年前,横贯大陆铁路搭建出来以后,佣兵的工作就骤减。这四年里消失的佣兵公会,超过双手之数。就算教会不动,大部分佣兵公会也总有一天会主动关门的。」

───那算什么啊。

我想要这么吼出来,却在看到巴利首领垂下的眼睛后打住了。至今为止我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也从未想要见到。

「我说,索多,你也多少有所察觉到吧。最近,一周能有一份工作委托就

算很好了。都市之间的往返也已经没有必要冒危险了。现在就连『獠牙野兽』,只要不是去非常荒僻的地方,也不会遇到。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啊。」

我一言未发。其实我也有察觉到那件事。虽然察觉到了,但却装作一副没有察觉的模样。

我将还剩很多的烟丢到地上,用脚把火踩熄掉。

「……趁我不在家时,关掉公会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首领。」

首领苦笑着,稍稍低下头。

「抱歉。毕竟你是这个性子嘛,就算是要跟教会的家伙拔剑相向,你也会反对的吧。」

「其他家伙呢?」

「没法接受,但是能够理解。」

据首领所说,似乎是公会有发退休金,教会也有给保险金。与其说是他们理解了,不如说是他们被迫理解了才更准确吧。

「啊,当然,你的那份已经存到你的账户里了。这次的出差费也在里面。」

我默默地盯着天花板。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该发怒,还是该叹气。在非自愿下将状况,或者说将那一原委彻底理解后,导致我都没有心思去做那些了。

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首领,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我吗?这个嘛……」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在想要不要用退休金开家花店。」

「花店?」

「嗯。毕竟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养过什么。」

「那算什么啊。」

一想象到他疼爱花草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啧,再不合适也要有个度啊。

看到我笑起来,首领皱起了眉头。

「你小子真是不懂礼貌啊。那索多,你小子打算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并站起身来。

「刚刚才被告知自己下岗了,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在想下一步的打算?」

「哈哈哈,那说得也是。抱歉。」

首领也站了起来,将他之前坐着的木箱扛到肩上。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没事的啦。你小子还年轻,做什么都能行。」

「说得轻巧。」

「毕竟是别人的事情嘛。」

「你这上司真过分。」

「因为已经不是上司了啊。」

我厌恶地咂舌了一下后,『前』首领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这一如既往的笑声,我感觉心里对他有火,都是件蠢事。

待愤怒消退后,涌上我心头的,全是一种「在这之后不得不去求职」的郁闷。

我真心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温和的海风从东方吹来,将大钟楼的钟声运往都市中。

在我刚来这座都市时,从都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那栋钟楼。如今,高耸建筑林立,将钟楼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中隐去。再过上数年,那钟楼的钟声,肯定也会被都市中的喧嚣声所遮盖,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伊库苏拉。

一座修筑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格约州的最东部,面向珍珠海的平地上的都市。

这座都市自古以来就作为宗教性门面,摆着海外诸国看。如今在这里,仍有着超过三十之数的砖砌教会建筑,也就是『塔』的身影残留于此。然而,随着近年来商业贸易盛兴,形形色色的异文化融入了都市当中。

因此,这里是处古今之物同时存在的场所,一座内含时代矛盾的都市───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地方,伊库苏拉。

从高楼大厦乱立的海湾沿岸的商业地带,稍微走上一段路程,就到了以前便存在于此的低层建筑物一带。在这一区域里,有着为提供庶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店,以及供其休息的小酒铺。

当夕阳从山间斜射入都市里时,我正趴在位于这块地区一角的咖啡店的吧台上。放在我眼前的咖啡,早已不再腾有热气。

「只点了一杯咖啡,你打算待到多久啊,索多。」

听到吧台后传来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来。眼前,一名谦谦君子穿着斜纹粗棉布制的围裙,正俯视着我。

他五官清秀,金发,戴着一副框架式眼镜,深绿色瞳孔,双眼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那副容貌端正到,连特意去说违心话的必要都没有。年龄应该和我一样是23岁,但在容貌上,我跟这家伙相比,压根就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我现在,正在就人生中的蛮不讲理和不公平,进行着思考啊。」

「都这么大了?那种事,在十来岁时就该毕业了啦。」

他直接一句话结束掉我空洞的妄言,并把冷掉了的咖啡从我眼前撤下。随后从柜子上取出另一个杯子,注入新的咖啡,递到我的面前。

「这杯我请客。你就感恩戴德地喝下吧。」

「这是安慰?」

面对我阴沉的视线,候仅仅是耸了下肩。

候・谷林。

我在公会时的同僚,同时也是这家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主。

在正好一年前,他辞去了佣兵工作,并退出了公会,然后开了这家咖啡店。也就是所谓的,佣兵出身的少数成功者之一。

我臭着脸说:「我现在总算搞明白,自己平时心里是怎么看你的了。就是『嫉妒』,没得跑了。」

「我只是凭兴趣弄的。运气好罢了。」

「毫无自知的傲慢,可是更会遭人怨恨的啊,候。」

候喜欢阅读与咖啡,于是他就开了这家图书咖啡店。这两者好像就是这家店的主题。店内,四面墙壁上都设有书架,客人可以在这里享用喜欢的茶水、翻阅喜欢的书。也许是人们都接受了这一组合,店内生意也超好。就算是下午五点,店内也能看到不少的客人。

端正的容貌、有着自己的店子,而且业绩也很好。啧,真是够了,看着这家伙后,劣等感就会不断地涌上心头。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有神,那么那货肯定是个超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

「你今天心情很遭呢,索多。」

「要是有人在丢了饭碗的当天,还会心情好的话,那么那家伙肯定是个脑子相当有毛病的怪人。」

「那你现在这样子,就更不像是你了。」

我瞪着他后,候似觉得好笑般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

「你晓不晓得?贬低别人的玩笑啊,别名可是侮辱。」

「你又知不知道?被侮辱了的人之所以会生气,那是因为被人说中了。」

候面带爽朗笑容看着我,于是我随意地摆了摆左手表示认怂。跟这家伙斗嘴,我还从未赢过。

「不过,明明距离独立庆典就只有十天了,却发生了这种事情,还真是让人郁闷呢。」

「就是说啊。」我很是烦躁地摇了摇头,「要是有哪个佣兵这样子,还能沉浸到节日氛围里的话,我还真想瞧一瞧那人长什么样。」

在来这家店的途中,我体会着都市中和平日不同的喧哗,满心厌恶。每走过一块用各种锦丝,或纺织物装饰的都市区域,我的心情就会与之成反比地阴沉下去。

「神那混蛋,绝对是在带着世界一起找我的不痛快。」

「神才没闲到来理睬你这种小人物啦。」

听到这话,我很不爽地沉默了下去。

「这可是难得的一年一次的节日。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也麻烦你别在我店子里散播过多的负面情绪啊,索多。」

「……真是强人所难啊。」

我目光阴沉地看向吧台的旁边。像是串通好了般,今天早报上写着的大标题就跃入了我的视野中。看着『独立庆典临近,热闹的街景』这句话,我的心情加速往下掉。

独立庆典,既是这个国家的恒例行事,又是一大典礼。

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皇国』重生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当时的暴君莱昂皇帝逃出皇都,在这座都市里,在这座伊库苏拉里被革命军讨伐掉的一天。

或许还有着这一缘由在内,独立庆典在这座都市里的待遇更加特别。伊库苏拉是座见证了一部旧历史终结的都市,同时也是座见证了一部新历史开始的都市。这对居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来说,似乎是一种骄傲。

我之所以会觉得,那种发了霉的骄傲是种屁用都没的玩意,是因为我现在心情很糟糕吗?

候拿起那份报纸,打开其中一面给我看。报导上登载着挤满了众多观光旅客的中央终点站的情况,以及穿着稀奇古怪的贵族们下海港客船时的照片。

「今年是独立九十周年,会是一场相当大规模的庆典。毕竟,距离百年王国只差十年了呢。」

「真是个假惺惺的借口。至少给我再等十年,到百年的时候再闹起来啊。」

听到我的嘲讽,候微微苦笑了一声。

「而且,这次还有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哦。这次庆典,好像还会有一名『圣女』从皇都来这里观礼。健在的圣人可是非常难以拜见到的,更何况,这次来的还是一位年仅十来岁的少女

。听到这么罕见的人物会出现,人们大量汇聚至此,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嘿~」

我仅仅是点了点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候所说的话题是真心无所谓。看着打了个大哈欠的我,候叹了一口气。

「居然对身为奇迹的『圣女』都毫不关心,这可是卖国贼行为哦,索多。」

「真不凑巧,我活到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什么奇迹呢。」

顺带一提,所谓的『圣女』、『圣人』,似乎是种只有在一生当中,引发过两次以上的『奇迹』的人,才有资格获封的称号。由于这类人基本上都是些死后才被教会认定的,因此在如今,在这个国家里,现存于世中的圣人只手可数。

但要我说个人想法的话,我总能从那关键的『奇迹』的定义中,感到一股子可疑的味道。

「实际上,全是凭教皇的个人判断来决定吧?」

这就是我的观点。

「于是,那个圣女『大人』是引发了哪种奇迹啊?」

「好像是预知到了未来,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三次。」

我嗤笑一声。那种事真是无所谓。

「真希望她把我的未来也告诉我啊。」

「……看样子,现在的你跟庆典的话题,完全是水火不相容呢。」

「没错。就没有佣兵以外的家伙的不幸话题吗?要尽可能悲惨一点的,让我觉得自己的现状还算可以的那种。」我嘴角露出无比阴暗的微笑,说。

候耸了下肩,手里拿着之前撤下的杯子,转身背向我。

「然后呢,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候边在吧台里洗着杯子,边询问我。

我大叹口气,歪着嘴角,很随意地举起双手。

「哪有什么打算,完全束手无策了啦。」〔※译注:相当于天朝的举手投降。〕

「有去其他佣兵公会问过了不?」

「哪有从一条沉船上,特地跑到另一条快要沉了的船上的道理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不禁咂舌。

「沉船么。」

候关紧流水龙头,一脸微妙的神情转过身来。

「实际上,好像因为那些『船员们』,有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恶劣影响。」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遭到那种待遇,再呆的呆子都会发飙啊。更何况,那还是些血气方刚的呆子们,那就更加了。」

「现在好像都有区域,因为失业的前佣兵们,导致治安变坏了。今早那件事你知道不?好像甚至都有人去盗旧皇帝的墓地了。」

我不禁笑出了声。

「如果是为了泄愤的话,那佣兵里面果然都是些蠢货。明明旧帝派是教皇厅里的不稳定分子,弄了他们的象征,教会那群家伙拍手欢迎都还来不及。」

「单纯是盯着值钱东西去的吧。毕竟旧帝莱昂的墓地里,好像有用宝藏当陪葬品。」

「都开始盯上别人的东西,而且还是死人的财产的话,那作为一个人也算是完蛋了。」

我很是烦闷地啜饮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曾经与自己激烈竞争过的商业敌们,如今竟然去当盗墓者了,我感到非常傻眼,甚至替他们感到丢脸。

「毕竟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谁能想到短短两周不到,都市里的佣兵公会就基本上都被迫关门了。马尔姆斯汀主教的手段,着实惊人。」

「说起来,这动手速度,实在快得不同寻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是佣兵招惹到红衣主教了么?还是说,是为了不在庆典期间,在诸外国面前出丑?」

「这事落在粗暴的佣兵们身上,感觉还真有可能。」

候苦笑着,耸了耸肩。

「说不定,是在赚取红衣主教在教皇厅里的点数。毕竟上面给各公会的国家援助金预算,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这事,那个『理想乡政策』似乎也进展得并不如意。」

「简直蠢透了。」

约一年前,教皇厅为实现目标,而提出一新体制,俗称『理想郷政策』。根据教会所发布的方针来看,好像就是种「凭借更加强硬的内政统治,以及彻底的武力统一,推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国际性强国化政策」。由我来说,就是种空有口号,却看不到最终的具体结果是啥样的政策。

「居然是受那个的牵连,我他娘真的越来越想哭了。都想为了传达我这一心情,直接闯入皇都里,引发反叛去了。」

「开头则是把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给劫持了?」

听到候的玩笑,我笑道。

「这点子不错,听着挺爽的。」

候似无奈般摇了摇头,然后从壁橱里取出新的咖啡豆。边用磨豆机将之磨碎边说。

「就算是开玩笑,那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呢。据小道消息,伊库苏拉里的教会骑士团,好像有大幅增加成员的打算。治安警备明显会得到加强。」

听到这话,我不禁停下伸向咖啡的手。

「……消息可靠?」

「嗯。早就已经开始团员选拔考试的征募了哦。不过,这个时间点,考试会场感觉会被失业了的佣兵们给挤爆。」

候开心地笑着,但我并没有笑。他似乎是对此感到惊讶,向我投以怀疑的眼神。

「……索多,你在想什么?」

「教会骑士团么。那也不错呢。」

我摸着下巴,扬起嘴角。

教会骑士团,正如其名,是直接隶属于教皇厅的武力组织。不但收入远高于佣兵,而且饭碗还是铁打的。正可谓是一种理想的职业。

候望着陷入思考中的我,一脸怪异。

「你不是想发起武装政变吗?」

「反过来想下,佣兵是不择雇主的啦。你也是知道的吧。」

「可你已经不是佣兵了吧?」候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这么讲是为你好,劝你还是放弃吧。教会骑士团可不是武力强大就足够了,还得要有学问才行。你连学都没有好好上过,去参加测试,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你是想说我是个傻瓜吗?」

「希望你把没有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当作是我的温柔。」

看着候那挂着爽朗笑容的侧脸,我不禁咂了一下舌。很是遗憾,我无法否定这家伙的话。

「但是,不去试试谁也不知道吧。说不定,像我这样的家伙,意外地就轻松过关了。」

「唯独说这种话的家伙,是肯定会落选的。」

「你这家伙真冷漠啊。就没有一点想稍微在后面推挚友一把的想法吗?」

「既然你这么讲……」候开始不情愿地翻起吧台里的柜子,「给,就稍微戳一下你的背吧。」

他递给我看的是份报纸。在报纸的广告栏处,有篇以『教会骑士团招募要项』为题的广告。

「这是昨天的报纸。好像正好就是明天,在北广场的中央教会里有场说明会。你先去听听那边怎么说吧。听完后,你也就会放弃了吧。」

我轻轻一笑,接下了那张纸。

「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反倒是提起干劲来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仅凭干劲是行不通的。」

「之后你可别哭鼻子。」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你。」

听到他那句反击,我轻哼一声,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给喝完,然后摸了摸上衣的口袋,也不去看抓出来的零钱具体有多少,直接丢在吧台上。

「这是咖啡钱,不用找零了。」

说完,我飒爽地从座位上起身。候则是淡淡地对我说。

「50分可不够哦,索多。」

我不禁咂了下舌。

「别那么斤斤计较嘛,咱俩什么关系对吧。」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候灿烂地微笑起来。

「那就请付两杯咖啡的钱。还需要2元50分才够哦,索多。」

「有一杯不是你请客吗。」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翌日早上,我整理好装束,朝着位于北方广场的教会走去。

我从住处所在的伊库苏拉港湾的商业区,沿着直通向内陆的大道直走后,便可看到一栋由石墙堆砌而成的巨大灰色建筑物。那是建造于两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的停车站───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

不知何时起,终点站周边被称为新商业区,排列建造着众多的商业设施。据说,那一带的店铺数约为两年前的五倍,建筑物的密集度算是伊库苏拉里最高的。再加上,这一带还有着很多古时留下来的教会的管理塔,因此这里同时紧密并列着古代建筑与近代建筑,呈现着一副整座都市中,格外特别的奇妙风景。

由于近期将至的独立庆典,都市内张灯结彩。在各家店的店面前,都装饰着形形色色的假花,以及五彩旗子,使人看得眼睛疼。独立庆典是伊库苏拉每年都有的惯事,但总感觉今年的装饰,明显要比去年花俏艳丽得多。

我穿过终点站前的人海,走向通往都市北侧一号街区

的主街。进入这里后,公共马车数目骤减,取而代之的是众多单马双轮轻便马车。

一号街区跟建筑种类繁多的新商业区截然不同,这里是教皇厅的职员,以及企业经营者等上流阶级者居住的,环境清净的住宅小区。街道树并排种植在平坦的石子路两旁,房屋俨然有序地并立着。所有房屋像是暗中约好般,都附有一块绿草坪庭院。这是一块,这辈子都跟我这种人没啥关系的社区。

在主街的尽头,是座有着大型喷水池的广场。广场的后方就是我的目的地───中央教会。

此时,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随便数一下,都不下于百人。估计大多数都是来听今天的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说明的。我随意地环视一圈周围,发现大半都是些我在哪见到过的面庞。候的预想似乎是说中了。

教会前门排着一条长蛇。我打算进行入场登记,而朝那边走去。就在这时。

「───这还是真是出人意料啊,喂。你小子居然会在这种鬼地方。」

听到这一似笑非笑的声音后,我不禁在心中咂了下舌。我转身望向声源方向后,不出所料,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哟,有两周了吧?真是好久不见啊,索多。」

这是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精瘦男子,嘴角浮现着往常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眼中光芒锐利无比,好比猛禽。

「……戈登。」

看到他,我总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泼一盆冷水般,心情顿时坠至谷底。那家伙则是熟不拘礼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喂喂,难得跟咱这个大挚友再会了,你这兴致也太低了吧?咋啦,来大姨妈了?」

「来你个头啊,二货。」

听到他这粗鄙的玩笑,我皱着眉头,甩开了他的手。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待人冷漠呢。」

「你也是老样子没变呐。」

我板着个脸,瞪着这位曾经的同僚。

戈登・博多因。

前佣兵,曾经跟我同为『夕阳公会』所属,实力仅次于位居公会顶端的巴利首领。

尽管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轻佻的微笑,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见他眼中有过笑意。在他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像是在探寻着猎物般的狰狞凶光。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这家伙看上了。公会时代那会儿,他不但经常缠着我,还时常跟我一起参加同一个任务。每次一到那时,我就会超郁闷。

我从以前起,就一直都应付不来这家伙。没有比跟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待在一起,更会让人积攒压力的了。

然而,这家伙似乎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把我的心底话传达给过他,而且还是以相当直接的方式,但是这家伙的态度却总是老样子。

我很不友善地瞪着他。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观察野鸟,这座广场里有一大把鸽子嘛。」

这家伙还是那么擅长故意触怒别人。

「少跟我扯那些无聊的玩笑。难不成你也打算参加团员考试?」

听到我的提问,戈登眯起双眼,很是令人生厌地笑了起来。

「『你也』也就是说,索多你要去参加吧。」

说漏嘴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你丫的是在嘲笑我?」

「没错,我就是在嘲笑你。」

戈登恶意满满地笑着,眼神轻蔑地看向周围的考生。

「其实倒也没啥,我就是想来看下以前的熟人们,为重新就业而汗流浃背的样子啦。」

这人的秉性,真是扭曲到了让人觉得恨不起来的程度。

「所以我才讨厌你这货。」

「真遗憾,我可是最喜欢你小子了。」

戈登以像是要把我吞食殆尽般的狰狞微笑,招架住了我的轻蔑视线。真是够了,我感觉自己就跟在拿洒水壶,朝着沙漠洒水一样。

「你自个不也一样要重新找工作吗。少在这嘲笑他人的不幸,你自个再稍微活得认真一点怎样?」

在我这么建议到后,戈登似感到无语般摇了摇头。

「索多,所谓不幸,一直都是相对而言的。指的是在幸福者的角度看到的,不幸者的状况。你懂我说的啥意思不,昂?」

我愣了一愣,陷入惊愕之中。

「你已经找好下家了?」

「在一周前就已经搞定了。」

我揉了揉眉心,不禁想哭,低下了头。我他娘真的是越来越觉得,神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了。凭什么这种性格缺陷者都找着了岗位,我他娘却是生活没有着落啊。

「什么活?」

「跟佣兵时代那会差不多,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啦。要是你想的话,我也可以介绍给你喔?」

我边诅咒着沉默了一瞬的自己,边摇了摇头。那是恶魔的甜言蜜语。这家伙介绍的工作,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经活。

「用不着。我的路我自己决定。」

「了不起。但在你来这儿的节点上,你就有点随波逐流了呢。」

戈登看了一圈周围后,哧哧地笑了笑。我今天到底得咂舌几次才行啊。

「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吧。又不是靠大道理,就能在世上活下去。」我也边看着周围的报考者,边说。

全都是些我在佣兵时代见过的面孔。这样一群家伙们,现在正为了能侍奉于从自己手上抢走了饭碗的教会的身边,而竭尽全力。我他娘越来越觉得这个叫现实世界的鬼玩意,是个欠缺美德的世界了。

「看来你心里也郁闷着呢。怎样,索多。要跟我一起来一发大的,搞个反叛玩玩不?」

戈登再次把手臂搭向我的脖子。

「起头,咱们先把横贯大陆铁路给占领了,然后开着火车进皇都,干他一票政变。当然是带着佣兵出身的伙伴一起。那样子一搞……」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今天我最郁闷的事就是,我的思考回路居然跟这货是一样的。

「你想干的话,就自个一个人干去。」

我再次甩开他的手臂,转身离去。

「你还真开不起玩笑呢。人生里,幽默也是很重要的喔,索多。」

我没有搭理戈登的这句话,朝着教会入口走去。那家伙说的那『幽默』什么的玩意,跟我的价值观全然不相吻合。迄今为止是这样,从今往后也依旧是这样。

在教会门前摆着一张简易的长桌子,有两名像是登记人员的男性坐在那里。从他们身上那以青色与白色为基调的制服可以知晓,他们是教会骑士团的团员。在俩人旁边,还站着一名打扮与他们相异的团员。

那是名女骑士,身披光鲜亮丽的银色铠甲。

她很美,有着一头与身上铠甲同样美丽的齐肩银发。并未戴头盔,毫不吝惜将她那冷峻的美貌,暴露于众目之下。尽管身材很是纤细,但从她那凛然的站姿上,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铠甲之下那严格锻炼过的肉体。

她眼神冰冷且锐利,睥睨着群聚在周围的报考者们。那并非戈登那种类似饥饿野兽般的眼神,而是那种猎人在挑选猎物时露出的眼神。

我不知不觉间稍稍绷紧了身体。

说到头来,强弱这一概念也是相对而言的。有了丈量强弱的标准,才能分辨出对方的实力。对于长年使用那一标准观测人的我而言,推测出眼前这人的强弱并非难事。

我再看了下她,发现其铠甲的胸口处有一枚十字刻印,肩头上有三道青杠。那是教会骑士团骑士长的证明。

这时,我与那名女骑士视线交汇。说是我被她瞪了,也毫不言过。如果是戈登那货,肯定会扬起嘴角,反瞪回去的吧,但不凑巧,我比那家伙具备社会性得多。我自然地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登记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这段时间内,她的视线也有在打量着我的全身。

这使得我难以平静下来。

恐怕是从这个阶段起,就在进行某种评定了吧。她对我的评价究竟会是怎样的?

我登记完毕,接下装有要点信息在内的信封后,打算进入教会里。就在这时。

「站在那里的你。」

那名女骑士向我搭话了。在我前面登记完的家伙却完全没有被搭话。难道是她看破了我的实力,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冰冷且直接了当地问道,那副模样如同在说,不需要多余的回答般。

我直接回答:「索多。」

「姓氏呢?」

「没有。」

「没有?」

「十年前就没了。」

听到我的回答,女骑士的脸上闪过一丝波动。是种不仔细看,就会忽视掉的细微动摇。

「这样啊。很抱歉这样子问东问西的。」

与外表相反,她似乎是个重道义的人。我轻轻摆了下手,表示不用在意。

「请问我怎么了吗?」

「只是你有边鞋

带断了,我来提醒你下。」

……啊,这样啊。

我心情郁闷地低头看去,的确有边鞋带断掉了。跟昨天断掉的那根位置不同,这次是左边鞋子上。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教会内已坐有许多前佣兵,氛围莫名有些僵硬且安静。所有人全都默默地翻阅着之前得到的小册子。明明又不是现在就要开始考试了,真是群认真过头的家伙。我则是坐在了最后面一排处,还没有人坐的角落里。能坐在教会的木椅上的机会,恐怕我这一辈子下来都只有那么几次,单手就能数过来。

在我坐下还没多久,旁边就有人坐了下来。压根不用看,凭气息我也知道是谁。我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居然毫不犹豫就往最后面一排坐,还真是个典型的差生啊,喂。」

「你丫的,还打算来听说明会吗。」

我很是烦躁地说道后,戈登哈哈大笑了一声。

「因为入口站着一个超棒的女子嘛。于是我就被吸引过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

「你认识那个女骑士不?她是一周前,从皇都到这里来赴任的。」

「不认识。话说,我都出了两周的差,要是认识就出鬼了吧。」

「那是个很有名的骑士。维莉蒂・纳斯骑士长,第十四团所属。听说她曾面对十头『獠牙野兽』,在无伤之下把它们给各个击破了。」

我挑了挑眉头:「那要是真的,那她身手还挺了得的哈。」

「你觉得咱们跟她比,哪边强些?」

戈登的这个问题就跟笑话一样。我哼鼻冷笑一声:「我俩加起来干掉了有三十头吧。用单纯的除法来算,是我们赢了。」

「是啊,我记得我是十八头,你是十二头来着吧。」

真是个对零碎数字斤斤计较的家伙。再说,那会我赶过去时,这家伙已经宰了五头了。所以,实际上的数字并没有差六头那么多。

「要是同时动手的话……」

我刚想到这里,就放弃了反驳他。就算是同时动手,也是十三比十二啊,该死。

「也就是说,那个女骑士是来顶替我们佣兵公会的么。」我皱着眉头,喃喃道。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托那个女的跑来了的福,配置在伊库苏拉的骑士团整整多了一支。所以教会也没有在治安维持上出什么岔子。」

「旧皇帝的坟都让人盗了,还谈什么狗屁治安啊。」

「就是说啊。」

我没好气地骂道,戈登笑着表示赞同。

「说到这里。」

戈登稍稍压低了音量,切换话题,说:「你知道教会那群家伙,之所以要击垮佣兵公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不?索多。」

「……是红衣主教跟教皇厅发起的提议吧。」我照搬从候那听来的答案,答道。

戈登露出了一副稍感意外的神色:「嘿~就你来说,这个回答还挺像样的嘛。」

我只好干笑一声。

「但那玩意儿是对外的说辞。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戈登冷笑了下,似看穿了一切般开口说道,「教皇厅正在针对北方的动向,采取对策啦。」

「北方?」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艾达纳科吗?」

艾达纳科联邦。

那是一个由北方的数个自治国组成的联合国家。尽管是位于尤纳利亚教皇国北方的邻国,然而该国却与尤纳利亚毫无国交,其国内情况也总是蒙着一层谜纱。

「听说那边最近内乱很严重,领导人都有可能会换。你知道这两个月的流亡者有多少不?都可以凑成一个小村庄了喔。」

我摸着下巴,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不是难民,而是流亡者么……」

恐怕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赶出旧体制的掌权者吧。

其实在最近,从北方逃窜到伊库苏拉来的人,并不算非常罕见。由于贫困与饥饿,或是逃避征兵令等缘由,迄今为止有众多难民逃窜到了尤纳利亚里来。其中也有不少下台了的军人或政权者,也就是所谓的流亡者。

「对面的体制正摇摇欲坠,这点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在某种含义上,至今为止,咱们国家跟艾达纳科都很默契地贯彻着互不侵略原则,但要是对面换了头头的话,那么咱们国家也有必要审视讨论一下,今后该如何应对了。更别说,对方还是艾达纳科这种军事大国。」

「所以就急着设立新体制?真他娘蠢爆了。教会那群低能的家伙们应该注意下,这样会夺走国民的自卫能力。」

「可你就是想要加入那些低能儿,才来这儿的啊。」

戈登对着无以反驳的我哧哧地笑着。

「总之,这次的佣兵骚乱并不是因为政策之类的,硬要说的话,上头真正的想法是害怕对方的内乱火星吧。」

「火星?战火还会跨过国境不成?」

「你动动脑子啊,索多。只要有钱,就算是逃亡者也能雇佣佣兵的喔?」

虽然戈登的说法有些气人,但说得很有理。要是艾达纳科人雇佣尤纳利亚人进攻联邦的话,会变成什么样?

「最坏的情况,就是打上一场相当愉快的架吧。」

那并不是国际问题这种级别的事,已然是战争了。事实上,这座都市里也居住着不少来自艾达纳科的流亡者。很难说那种事不会成真。而且马上就是大型庆典了,教会也绝对不想引发那种事。

我大叹了口气:「唯独国家的决定,是无法凭腕力扳弯的。」

「怎么,难不成你真的想搞政变?」

我自嘲地扬起嘴角。

「两成左右吧。」

「我有八成左右真心想搞起来,那咱俩加起来,就是可喜可贺地准备实行了。」

可喜可贺你大爷,那个算法不管怎么想都胡扯得一逼。

「我说,索多。你要真想动手的话,今天可是最好的日子喔。」

听到戈登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说。」

「因为会有特别来宾来这次集会。」

「特别来宾?」

「等会你就知道了。喏,好像要开始了。」

戈登对着讲台上扬了扬下巴,正巧看到女骑士走了上去。我想起了戈登刚才告诉我的名字。骑士长似乎是这次集会的司会。

她环视了一圈讲堂内后,嗓音洪亮地说:「首先,诸位,非常感谢你们志愿参加尊贵的教会骑士团。」

在座的所有人都从背靠着椅背转为端坐,侧耳倾听着她的话。场内的氛围就像是考试已经开始了一样。不耐烦地依旧把全身靠在椅背上的人只有我……正当我这么想着时,我旁边那货把脚搭在了前座的椅背上,倨傲地身体向后仰。见此,我立刻直起了腰板。要是在考试云云之前,被人以为我跟这丫是一路货色,那真的会很不爽。

看一圈周围,他这副模样应该是再显眼不过了,但骑士长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副不逊态度的样子。大概是无视掉了吧。

「众所周知,我们教会骑士团是隶属于教皇厅的官方武力机关。所要考察的,不单单是个人的武艺,还会考察其学识、教养,更为重要是会考察为人道义。因此,此次选拔考试可以说,比起功夫强弱来,更为注重考察骑士修养吧。」

这里有一个修养也好,道义也罢,全都完全为零的家伙呐───我如此想着,看向了邻座。气人的是,旁边的那家伙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操死你大爷。

「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我是第十四骑士团所属,骑士长维莉蒂・纳斯。在诸位合格之际,我将成为诸位的直属上司。还望多多指教。」

「直属上司是美人真不耐啊。」就在我想着这种无聊事时,我看到了一个人,他不着痕迹地出现在女骑士所站着的讲台旁边。然后,我理解了戈登之前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戈登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接下来就正式开始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要点事项说明会。但,在此之前……」

女骑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往后退下一步,并看向讲台旁边那个人。

「有请伊库苏拉行政官,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为将要挑战难关的报考者诸位,献上几句激励的话语───主教阁下,您请。」

女骑士长恭敬地施告退礼,走下讲台。接着,一名身穿着饰有金丝的黑衣的初老男子走了上去。敢穿那件衣服在身上的人,这座都市里只有一个。

那便是这座都市的最高权力者、伊库苏拉行政官,同时还兼担教皇厅直属红衣主教之人。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

我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人。

如同开场惯例般,红衣主教轻咳了两声,然后挂上满面的笑容,开口说道:「首先,请容我向前来报考的诸位表示感谢。非常感谢你们,此次志愿参加我们荣光与骄傲同在的教会骑士团。」

他语气温和,双眼微眯,神色中充满了从容及自信

。那些都是位居高位者,为吸引更多的追随者,而苦心磨练过的,他们唯一一件且最强的武器。

「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即便自独立至今,我们已经迎来了第九十年,可这个国家也仍未获得可以影响国际的力量。考虑到将来,为了能使我国逐渐能与世界诸国平起相争,我们必须得强化国防能力。而要肩负起那一职责的,则是加入骑士团、手中握剑的未来的你们。」

红衣主教如同照本宣书般,语气顺畅地如是说道。

「骑士团选拔考试是道窄门,就算在我们教皇厅的入厅考试之中也被视为难关。但是,我向诸位保证,当诸位漂亮地突破那道门之时,我一定会赋予诸位的胸口以骄傲,赠予你们的未来以无止境的理想。」

干佣兵活时,我碰上过一大堆用这种说话方式的家伙。他们时而是委托人,时而是护卫对象。从中我学习到了,绝对不能相信这类家伙。我通过自身经验得知,在他们的这种语气及笑容下面,藏有庞大的策略及野心。

不过,知道这点的,当然并不止我一人。

我看了下周围。在座的人中,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神色带有警惕的人。那全都是我以前见过很多次的家伙。

红衣主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环视着讲堂内。

「───说起来,请问诸位认为地狱是什么?」

接着,他突然如此问道。面对这一前后毫无联贯性的话题展开,包含我在内的多数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狱?

「我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即地狱为『不知理想』。不知自己从何而去,亦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仅仅是傻愣愣地一直站在狂风呼啸的荒野之中……我认为这才是地狱。」

他如是说道时,语气比起先前来,少了些许温和。在他的瞳孔深处,可以窥视到些微狂热。

「之所以会说出这种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是一名合格的圣职者。但是,现在在座的诸位,应该都已经深刻地理解了,现实与大道理之间的差距。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得回应你们,这才称得上是合情合理吧。」

他低下头,在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再度抬起头来。在他的眼中闪烁着锐芒。

「诸位,请去拥抱、去追逐、去实现那一份理想吧。想必在途中,时而会受伤吧,时而也有可能会伤到他人吧。那么,当你伤害到谁时,请去忏悔;当你受伤时,请来教会。正是为了帮助受伤者,以及被伤害者,我等教会才存在于此。」

不知不觉中,讲堂里漂起一股比先前还要沉重的紧张感。

「我并非在推荐诸位放弃为人之道,也并非是在建议诸位为了自身的理想,而去排挤他人。我是想传达给在座的诸位,在遵守伦理的同时,去怀揣理想。不言而喻,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想必途中会出现被夹在这两种理念当中,左右为难,时而忘却了某边的情况吧。也会出现在途中感到疲惫、憔悴、绝望的情况吧。但是,在那条铺满荆棘的道路的终点,一定会有鲜花盛放。」

说到这里,他微微闭上了眼。他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黯淡。

「……坦白讲,笨拙如我,至今为止伤害过许多的人,一切都只为了去追逐理想。将我所走的路称为忏悔之路,也毫无言过。不管我如何忏悔,也肯定会有人无法原谅我吧。那么,我认为作为那份报应,我所能做到的最真挚的行动,便是去实现自己那份不惜那般,也要不断追逐的理想。」

接着,他在此看了一圈讲堂里的所有人。像是要向在场的所有人倾说一般,说。

「因此,不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说──若想为自己至今为止所走过的每一步都赋予意义,那便高揭起理想的旗帜吧!」

他语气稍强硬地吼道,站在讲台上,紧握起拳头。

不知何时,怀疑之色已经从在座者们的脸上消去。红衣主教的话语中,最起码是有着足以令他们抛开怀疑的说服力。他所讲的那些,毋庸置疑并非虚有其表的大道理,而是附有着真实重量在内的话语。

我对讲台上的男子表示改观。虽然他是名在脱下主教袍后,不会给人留下一丝印象的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但是,他毫无疑问是名爬上了教皇厅上层部最顶端的人物。就连我这个相当不相信人类的人,都被他的话术,给绕进去了一段时间。

在隔了一阵足以令话语的余韵,布满室内的寂静过后,红衣主教恢复了最初的和蔼表情。

「非常抱歉,讲出这些幼稚拙劣的话,但我也就将此作为献给诸位的激励话语吧。我再次对诸位此次志愿加入骑士团一事表示感谢。祝诸位奋斗到底,一马成功。」

言毕,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略施一礼。紧接着,掌声响起。鉴于他刚才的演讲,感觉有掌声是理所当然的。我边看着他那走下讲台的背影,边有些畏惧地暗暗想到:

「前佣兵们中,说不定会有部分人被他的这一番话,给两三下拉拢过去了。」

───就在这时。

刹那间,我感到一种被人拿刀刃架在脖子上的错觉。

同时,掌声戛然而止。

并非是有某种明确的契机导致如此。

仅仅是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那股瞬间将这块空间里的一切都吞没掉的、强烈且明确的『杀意』。

我连忙转头看向旁边那货。

那货───戈登他此时正两眼闪烁着猛禽般的光辉,嘴角勾起一道嗜虐的弧度。

戈登仅释放了一瞬杀气。在我拿手肘顶他时,那股杀气就已经消去。室内顿时哗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一脸茫然地环视起周围。

「……你他娘干嘛……!」我贴近过去,小声问道。

戈登则是跟平日一样,嘿嘿地笑着答道:「啊?你问我干了啥?我只是严肃而又安静地,仔细听着这场难得的演讲而已啊?」

去你二大爷的严肃而又安静。那股杀气,跟即将扭断猎物的脖子时的杀气差不多。那股杀气要是再多持续一瞬,戈登这货可能就会一蹬椅子,扑向红衣主教,将其脑袋给砍了吧。

杀意并不像铁剑,在出鞘后,能够轻松收回鞘内。能做到那种乱来的事的,也就只有日常跟杀意打交道的疯子了。

「……你慌什么啊,索多。我不就稍微玩了下嘛。你瞧,谁都没有发觉是我干的。」戈登真心感到愉悦地说。

大多数参加者们都是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断了自己鼓掌。由于戈登本事过强,如果不是本领相当强的高手,大概是没法弄清楚那股杀气究竟是出自于谁的吧。又或者说,只要没有像我这种被迫熟悉了他的杀气的不幸之人在,真相大概会石沉大海吧。

「你丫的脑子有抽吧……」

对方可是一国重镇。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戈登邪恶地扬起嘴角。

「问我这个问题,你才是脑子有抽吧?」

我他娘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丫的疯了。

我提心吊胆地望向讲台。尽管讲堂内一阵骚乱,但马尔姆斯汀主教却是一副并不太在意的样子,悠然地环视着参加者们。仿佛被人觊觎上性命,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在报考者们骚乱之际,女骑士长的轻喝一声:「肃静!」

室内顿时鸦鹊无声。她在确认完这点后,走上讲台,开口说道:「这可是在红衣主教阁下尊前,切勿交头接耳。还有……」

她扫视着讲堂内。在她的视线落到我们所在的区域时,她释放出一股仿佛要将我们击穿的强烈怒气。

「不论是何种刀刃,都莫要胡乱拔出。如若不然……下一瞬,头颅可就不在脖子上了。」

该死,这女的察觉到了。

我往旁边看去,戈登这货正贼开心地抱着肚子憋着笑。

「……那个女的,简直棒透了啊,你不这么觉得吗?索多。」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仅仅是郁闷地大叹了口气。

随后,开始了关键的考试要点的说明,但说实话,我基本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我很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受到旁边这货的牵连,而最终名落孙山。

我这人是不读书的。

在我至今为止走过的人生里,认认真真读过的书,说不定连一本都没有。我倒也不是视书如仇。单纯只是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读书。

不过,书店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佣兵行业基本都得外出干活。护卫也好,运送也罢,地图都是必不可缺的。公会时代那会儿,在出任务前,可以说是必定会前往一趟书店。在弄齐随后要去的地方的地图后,才出城门。

颇尔书店开在一条稍稍远离新商业区的小胡同里。这是一家小店,夹于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看上去像是全年都被台钳给钳着。该店是以前的『夕阳公会』的用品承包商,由此可以得知,它很显然并不是什么流行书店。

在店子的入口处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小店并未进购佛勒斯塔的新刊』。采取与此相反的行动的店铺倒是挺常

见的,但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家没有进购货物的店铺,估计就这么独一家了。

我刚一走入店内,旧纸及墨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店内点着煤油灯,一如既往的昏暗。我仔细看了看,客人也仅有三人。

还是那个老样子啊……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在入口旁边的柜台后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坐在凳子上,似睡非睡,打着盹儿。

「店主居然打盹儿,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我这么说后,那位老爷子就抬起了头,像是感觉灯光刺眼般,眯起了眼睛。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在看清楚我的脸后,才扬起了嘴角。

「原来是索多啊……不凑巧,这里就只有些便宜货。就算被人偷走了,也不会太头疼。」

「这一块的治安原本就很差了,再稍微警惕点啊。要是碰上强盗了,我可管不着喔。」

「哼,那群小毛贼多半也会怕老夫,根本不敢闯进这家店里来。你那是多余的担心。」

老狯满不在意地扬起嘴角。

「看到您老还没死,我就安心了,颇尔老爷子。」

听到我的讽刺,那老人───乔・颇尔呵呵大笑了起来。

「老夫还有许多没看完的小说呢。才不会那么早就翘辫子了。然后呢,有何贵干?外面贴着的纸也写着了,想要佛勒斯塔的新刊的话,我可没进货。」

「我连佛勒斯塔是谁都不知道啊。话说,门外贴的那张纸是啥情况。老爷子,您还打算做生意吗?」

颇尔老爷子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

「因为佛勒斯塔的新刊不管是哪儿都缺货,就连这种开在犄角旮旯的店子,都有好多人来询问啊。老夫要不那样做,压根没法安静下来读书。」

别在工作时读书啊───我在内心大感无语。我突然注意到了他放在桌子上那本明显已经开读过的书。标在那崭新封面上的著者名为B・佛勒斯塔。这个老爷子,真他娘的是只老狐狸。

「然后呢。」颇尔老爷子从凳子上起身,手背在佝偻着的腰上,打算往店内走去,「下次你是要去哪儿啊?老夫现在就给你去拿地图。账单照老样子去跟公会……」

「不是的,您误会了,老爷子。今天我不是来找地图的。」

颇尔老爷子皱眉,扭头看向我。

「你说啥?除了地图,你小子到底还会想在书店买什么啊?」

「您这儿有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真题集吗?」

听到我的回答,老店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让陷入混乱中的店主重新坐回凳子上,并开始说明起一部分原委。老爷子边饮着杯中剩余的咖啡,边静静地仔细听我讲。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灾难啊,索多。」

「才不是灾难那种小玩意啊。昨天刚丢了饭碗,今天又差点因为戈登那个王八蛋,丢了将来的饭碗啊。简直倒霉到姥姥家去了。」

今早的选拔考试说明会,在那之后并未特别发生些什么,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尽管我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坐在戈登的旁边,而被剥夺掉考试资格,但在回来时有拿到准考证,所以姑且是安心了。顺带一提,戈登在说明会的中途,毫不犹豫地便离开了。那货似乎真的只是来嘲讽人的。

「不过……这样啊,佣兵公会已经……」

颇尔老爷子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花板。我懂他的心情,因而沉默。

伊库苏拉佣兵公会是颇尔书店的一大收入来源。从老久以前开始,给大部分公会批发地图的,就是这家老字号店铺。若那些顾客全没了,那该店的经营大概也会愈加困难吧。

「啊呀,不该老是只读书,还应该好好看看报纸新闻呐。一直过着厌世的生活,都不清楚社会时代了,这可不行。」说着,颇尔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

「对不起。全因为我们不争气,还给老爷子您添麻烦了。」

我低头致歉。老爷子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们的错。这是时代的潮流,莫奈何呢。」

老爷子透过入口旁这家店唯一的窗户,看向胡同。

「横贯大陆铁路、崭新的街道……不知不觉中,这里也被人喊做小胡同了。」

颇尔书店所在的这条街,曾经被称之为中央商业街,有诸多店家在此高挂看板。一到周末,这里便会变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然而,不知何时起,那些全都流向了中央终点站前的新商业区。

颇尔老爷子把放在旁边的一本书拿在手里,问:「你知道在活板印刷术这么普及之前,究竟是如何造出书来的不?」

「不知道?」

「是用人手啊。似乎每一本每一本,都是人手挥动着笔杆子,抄写下来的。这是三百多年以前的老事了。主要是教会修道士们的工作。然而,在活板印刷术投入实用,能够量产书物时,修道士们也失去了那份工作。祷告的时间增多,手抄书本消失。」

老爷子露出似看破世事的微笑,轻抚书的封面。

「倒也无所谓啦,这次的事跟那是一样的。莫奈何之事,唯有断然放弃一途。别担心,不过是老夫读书的时间,也增加了那么多罢了。」

「可是,真的没事吗?这家店也……」

「少瞧不起人啊。别看老夫这样,也是有好好存着不少钱的。当然,以后会很难进新书进来了,但这家店原本就不怎么有人气,对客流量毫无影响啦。」

颇尔老爷子豪迈地大笑道。可我并未蠢到会觉得那不是他在逞强。

「好啦,索多,你在这等等。老夫记得店里最里面确实有入团考试的旧试题。现在就去帮你拿出来。」

「……嗯,劳烦您了。」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会有你来买书的这么一天啊。要不趁这次机会,开始读书如何?」

店主笑着往店内走去。我则是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和颇尔老爷子是在七年前认识的,跟我加入『夕阳公会』的时间基本上是同一时期。感觉他老人家那会儿,背还没有如此这么佝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在老爷子回来前,我都无事可做,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绕着店内转一圈。像这样子正式逛书店,感觉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哪怕眺望并排在书架上的一列列文字,我的心也丝毫没有触动。毕竟我平时就不读书,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可奈何之下,我走向了自己最熟悉的区域───地图书架那里。在位于店子最深处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一堆折叠起来的地图,在那些地图的书脊上,写着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境内的各个地名。仅仅是扫过那些文字,佣兵时代的各种回忆便从我的脑海中掠过。虽然在那其中有令人极度厌恶的回忆,但也确实有些许令人会心一笑的回忆。仔细回想下,我还真的是去过了形形色色的地方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再度突然想起巴利首领的话。

心情骤然悲伤起来。

我再也不会打开这些地图。

也不再会前往这些地方。

我心中感到有所留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书架。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个非常怀恋的地名。

旧霞浦州,伊维尔休地区。

该地区位于伊库苏拉境内的格约州的正北方。从这座都市至州界,大概得乘坐两天的马车。而伊维尔休山岳地带则处在比那更北端的地方,直接成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与艾达纳科联邦的国界线。

那里我十八岁那年,初出茅庐时,跟候与戈登一起因工作前往的地区。那是一处仅有田园和炭坑的地方。我记得工作内容是把煤炭运去山岳地带山麓,但由于途中太过无聊,于是我们就一直在马车上扯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自那以来,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么。

我边体会着怀恋感,边打算去取那份地图。

就在这时。

有一只手,基本与我的手同时伸向了那份地图。

可能是因为彻底沉浸在了乡愁之中,我并未注意到自己近旁有客人。对方似乎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我。

两只手在书架前,稍微互碰了一下。

对方似乎也在此刻才初次注意到了我。

在我的眼前,有着一张女子的脸。

一对宛若琉璃般清澈透明的鸢色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那人有着雪白如陶瓷的肌肤,一头一直伸至后背中段的乌黑亮丽的黑发,以及比我矮上一头且纤细的身躯。不过,她穿在身上的黑色圆翻领毛衣与蓝色牛仔裤,却有将她那具有女性诱惑的曲线给凸显出来。

这是一个美得连我都不由得屏息的美女。她那端正精致的容颜,仿若天工所铸。

「……」

「……」

我俩都保持着伸着手的状态,僵在了原地。沉默暂时降临于我俩之间。

……呋呣。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呢?说句「这是我先找到的」,然后把地图拿走,做到这件

事还是易如反掌的吧。不过,我仅仅是因为感到怀恋,而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了手而已,并不是真心特别想要读这份地图。

那么,这里我应该很有绅士风格地,甚至还露出微笑,说着「您先请吧,小姐」,然后把地图让给她吗?但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那种行为的情景后,莫名感到恶心想吐。

当我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对方先行动了起来。

我是有疏忽大意了。但,她所采取的行动,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测范围。

这女子狠狠地把我的手给拍开了。如同用力拍开一只烦人的苍蝇般。

她无视掉惊呆了的我,把她自己想要的地图拿到手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浏览起地图来。

我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陷入混乱当中。

……啥?

我刚刚被干嘛了?

我在脑中反复回忆刚才发生了的现象,得出了『我被人抢了』这个结论。接着,一股怒意方才涌上心头。

「喂,你……」

「嗯,谢谢。」

她连瞥都没瞥我一眼,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如同在制止我的抗议般。尽管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在隔了一拍后,我心头的愤怒便因她那与话语相反,无比冷淡的语气,而再度燃起。

「我才不是要让你道谢啊。」我加重语气,向她逼近一步,「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你讲是你先看上的,那么,请问能证明这点的证据或者证人呢?」

……啥?

「怎么可能会有吧。你自己看看周围啊,店里压根就没几个客人。」

店内除了我们两人,另外似乎还有两个客人。但很不凑巧,他们似乎都处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所看不到的死角里。

「若是没有客观事实,那么你所讲的仅仅只是个人想法。」

「客观……不是,虽然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总之,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是吗。」她的视线并未望向我,口齿清晰且流利地说,「那么,假使正如你所言,执行『看上』这一行为的先后顺序,能反映出获取该地图的权利吧。那非常遗憾,我有那个权利。因为我一开始便是为了此地图,而来这家店的。」

这女子怎么回事?

她反击回来的理论之刃,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候。不过,她的话语要更加尖锐几分。

我本想回敬她几句,但最终却一句也没说。我有种确信,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加倍返还回来。况且,我根本不擅长这类诡辩。

女子无视掉沉默下去的我,专心读起眼前的地图。她的言行举止无比大方,如同在主张自己毫无错误。

我腹中的火气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熄掉。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读到那份地图才肯罢休。我转动脑筋,思考着有没有什么翻盘的办法,但我脑中并未闪过什么锦囊妙计,最终我才采取的行动是……

───一屁股当场坐下,从旁边另外拿了一份地图。

……在搞什么毛线啊我。

冷静下来后,我感觉这么做很是无趣,使我感到腻烦。尽管我觉得这样做蠢爆了,但又感觉,如果我在这里退了,那么也就输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拿了份前些日子才去过的新杰西州的地图,将之打开。我边注视着纸面,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根本不用特地重看,我也知道上面记载着些什么内容。这是份我在两周前读得快吐了的地图。

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对我说:「我看完了。」

从旁边向我递来的,是她刚刚还在看的旧霞浦州的地图。我有种虎视眈眈半天,结果扑了个空的感觉。

「诶?」

「你不是想看这个吗?」

「你不买吗?」

「上面并无我想知道的情报。」

在把地图强塞到我手里后,她再度面向书架,开始看起其他地图来。

「不是,你刚刚不还在说,你是为了这份地图才来这家店里的吗?」

「准确来讲,是为了『那份地图上有可能会记载着的情报』而来。」

她边说,边把地图拿到手中、打开、合上,接着放回书架上。在把上述动作重复三遍之后,她沮丧地深叹了口气。似乎所有地图,都使得她的期待落空了。

虽然这事说得有点晚了,但在她的脚旁,放着一个牛革制的小型旅行包。从金工艺品制的拉链看来,可以得知这个包相当昂贵。她大概是来参观独立庆典的观光旅客吧。

「……你到底在找什么地图啊?」我纯粹是出于感兴趣试着问了下。

在这里摆着的,全都是些教皇厅国土管理局所发行的,着重于精度、专注于实用度的地图。我不觉得这里面,会登载着观光旅客所需求的情报。

「伊维尔休山岳地带的地形图。其实我最想要登山地图,但那个多半是没有,于是便来找这个了。」女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不禁一阵愕然。

她说地形图……登山地图?

「你打算去登山吗?去登那座山?」

「有何问题?」

她转过头来,向我投来真心感到不解般的视线。

───这个观光旅客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死心……」

「我已经听腻了。」

她一副深感厌烦的模样,打断了我要说出口的劝告。她的视线与指尖再度回到书架上,然后从她的口中,说出类似独白的话。

「我对其他人讲这件事时,每个人张嘴第一句都是『死心吧』。而且,后面讲的话里,也没有任何有用情报,纯粹是浪费时间。有没有在哪里有会告诉我些有用情报的人……」

「伊维尔休的地图根本就不存在。」

这次轮到我来反将她一军了。在她那迄今为止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表情。她像是有些吃惊,睁大了双眼。

「……吼。」接着,她露出副有些期待的表情,「那个情报可确切?」

什么确切不确切的。到底存在哪些地图,又不存在哪些地图,这对于我们佣兵来说,可是比拔剑出鞘更加基本的情报。

……不对,说起来,我已经不是佣兵了。

「从认识的佣兵那儿听来的。」我扬起嘴角说。

「国土管理局也没发行?」

「多半是不想发行吧。」我立即答道。

虽然我并没有义务回答陌生女子,而且还是个很招人讨厌的女子的提问,但我也并不是那种薄情到,会对自杀行为视而不见的人。

「那块地域根本没有设关卡之类的,伊维尔休直接被视作国界线。而且,在国境对面的是艾达纳科联邦。教皇厅也不会想制作那种地方的地图,让普通市民闹着玩儿跑过去的吧。」

「民间出版社呢?」

「那座山是在国土开发中被夺走了住处的『獠牙野兽们』的聚集地。那种地方没可能需要制作地图。而且,就算民间企业送过去好几名测量工程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弄出地图来。最多就是多出几个死人而已。」

「呋呣……」

听完我极为亲切的解说,女子把右手搭在下巴上,陷入思考之中。这一举止由别的人来做的话,大概会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剧般,但不知为何,由她来做,则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刚才讲,情报源是佣兵对吧?」

「是啊。虽然是群从头到尾都不靠谱的家伙,但在地理方面倒是可以信赖一下。」

「这是去过当地的人给出的情报,我自然不怀疑其可靠性。」

女子低下头,陷入沉思。看到她这样子,我稍微松了口气。跟她说了这么多,她应该有明白,想去那座山是不现实的了吧。

「莫奈何,放弃地图吧。」女子叹了口气,「……这样啊,果然正如我所预料,并不存在么。」

她在自言自语完后,抬起了头来。然而,她脸上所露出的,并不是什么沮丧的表情。

「───换句话讲,那里完全是块未开垦之地。」

她高兴得两眼闪闪发光,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是个小孩子。

「未记载于地图上的山、未开垦之地、魔物巢穴么。简直就像是份西式全餐啊。」〔※注:「西式全餐(Fullcourse):西餐中有前菜,主食及甜点,三者上全后称为西式全餐〕

她脸上渐渐布满了笑容。我被她这种反应惊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我都讲到这份上了,她还打算去爬那座山?

「喂,你……」

「我还有一问,你若是知晓,还望告知。」都不给我制止的工夫,女子继续询问道,「可有不借助地图,登上那座山的方法?」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怀疑她是不是疯了,但她那双鸢色眼睛中的神色,却表明她是认真的。

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包含不耐烦在内的骂声。

「你他娘是脑子被猪啃了吗!」

女子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她那副不清楚自己为何

被吼的表情,我越来越火大。

「你他娘在想些啥啊?我的讲解里,有哪个地方,有那么一点儿,听着像是能去爬那座山?我自认为我可是苦口婆心地暗劝你放弃,详细周到地跟你讲解清楚了。还是说,你是那种连我话里的意思都听不出来的傻子吗!」

我顺着怒意,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吼了出来。

「傻、傻子……?」那女子愣愣地喃喃一声后,顿时面露怒色,「无礼!」

她提起脚旁的旅行包,对着我的左脚就猛地砸了下去。

脚背上传来被硬物砸中的感觉,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这种剧痛,就跟被人用钝器给打了一样。这包重得出奇,里面到底都塞了些啥啊。

我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并瞪着她。

「卧槽!你他娘干嘛!」

她则是毅然反瞪了回来。

「你这家伙才是,居然骂初次见面的淑女傻子,算是怎么回事啊!」

淑女?

「哪个世界里,有会把初次见面的男性的手给拍开的淑女啊!」

「那只是我在指点不明白何时该礼让的迟钝者,做出绅士的对应而已,不如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吧!」

听到她这句强横的话语,我顿时脑子充血。

「你说感谢?都他娘用钝器来砸好心跟你讲解了半天的恩人了,真亏得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哈。」

「先讲出失礼至极的侮辱之言的,是你这家伙。因此,我所做的是正当报复。」

「照你这么说,那我说的话也算是正当报复啊。我他娘一片好心地跟你劝说讲解了半天,结果你把我的劝全当空气,还是打算跑过去,谁他娘能忍得了这一肚子火啊。」

「借着好心的名义,来辱骂他者的粗鄙之人,被人无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俩已经是彻底杠上了,说一句怼一句。稍微回过点神来时,发现其他客人正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在书架的阴影里看着我们。

但我他娘才懒得管别人的目光啊。不能让这个女子闭嘴的话,我这一肚子火感觉是熄不下去。

「什么报复啊,粗鄙啊,你他娘明明是个女的,就别老用些危险的词啊。你要不去修道院里,稍微磨练一下女子气质怎样啊?」

「你若是想要主张男尊女卑思想,就应该再早生半个世纪,居然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落伍于时代了,你这个男人还真有够悲哀的。」

「女的被人说中了要害后,扯的狗屁歪理一直都是这样,他娘的总是以为扯些有些复杂的玩意儿,就能把别人驳倒。」

「你知道戏曲家兰斯奎克的『再如何毒辣的毒舌,对蠢货也是无效的』这句话不?」

我跟她的视线激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射。

给这种一触即发的氛围泼了一盆水的,是道年老男子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索多。别在老夫的店子里,弄得剑拔弩张的啊……」

在女子的身后,颇尔老爷子从入口那边走了过来。

───我认为,我不自禁地把意识转向了颇尔老爷子那边,是之后的事情会发生的主要原因。

那人并未放过我露出的,那么一刹那的破绽。

那人并不是指我眼前的女子。

而是指,一道从我旁边跑了过去的黑影。

「呀……!」

女子由于完全出乎意料的第三者的突然袭击,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当我注意到那位第三者是店内的一名客人时,那家伙已经抢过女子的包,朝着店铺出口快速跑去。我不由得朝着他的前进方向大声喊道。

「颇尔老爷子!」

「干嘛……呜哇!」

只见那抢包贼猛地把挡在他前面的颇尔老爷子撞倒,跑到了店铺外去。

「我的包!」

女子凄惨地大叫一声。我打算跑去被撞倒的老爷子身边,这时,老爷子先吼道。

「别管老夫了,还不赶紧去追,索多!」

「啊?」

「你是打算放任他从老夫店里抢走东西吗!」

被颇尔老爷子这么一吼,我在思考前,脚先行动了起来。我一蹬地面,冲出书架之间的过道,跃至店外的胡同里。

「我的包!」

───吵死了,待会顺带帮你拿回来啦。

听到身后传来的女声,我下意识咂了下舌,并追向贼人。

抢包贼共有两点不幸。一,他跑向的并不是大马路,而是小胡同;二,追他的人,是对小胡同了如指掌的我。

佣兵时代那会儿最为无聊的工作之一,便是寻找家猫家犬。这是种得不分日夜地在伊库苏拉的胡同里跑来跑去,报酬与所付出的劳力、时间完全不成正比的垃圾工作。自然,佣兵里谁都不想干这种活,因此每次一有这类委托,就会以抽签的形式来决定由谁去做。虽然这事完全不值得骄傲,但我是「一年里负责那类任务次数最多」的记录保持者。

说起来……我在此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抽签明明高歌着公平严正,但关于签条的制作,我却毫无印象。

就在我对往事感到无比悲愤时,我在视野内捕捉到了抢包贼的背影。比起找猫或狗来,这要简单千百倍。

「给我站住!」

我的吼声响彻整个冷清的胡同。只见正在逃跑的抢包贼回过头,确认我的身影。在他的表情中,比起焦躁不安来,更多的是烦躁。那张脸我认识。

「……干,去他娘的狗屁理想乡政策。」

我咂了下舌,同时小声咒骂了一句,脚下加速。

抢包贼突然拐弯,钻入了别的巷子里。我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地图。那条小巷通向的是座有着小型喷泉的广场,再往前则是主街。主街上,前来参加独立庆典的观光旅客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要是让他逃到那边去了,那想要追他可就难了。必须得在喷泉广场那里抓住他才行。

在我打算追着抢包贼跑进巷子里时,忽然发现身后有道人影往这边跑来。是书店里的那名女子,她正气喘吁吁地追在我们后面。啧,明明乖乖在店里等着就是了。但是,我可没空去管她。我无视掉她,冲入巷子里。

我目测着自己跟再次进入视野内的贼人之间的距离。照现在这个速度,迟早能追上的吧,但他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先跑到主街上去。

念及于此,我身体前倾,降低重心,快速跑出,顺势猛地一踏石板,跳跃起来。边感受空气刮着脸颊,边再度一蹬小巷两边的砖墙,把身体往上送去。在重力将我往下拉之前,我再一蹬另一侧的墙壁,高高地跃于空中,顺利地在建筑物的屋顶上着陆,紧接着不减进势地再度飞奔。这条小巷挺弯曲的,所以只要沿着屋顶直跑,就能绕到对方前面去。

我踏着各房屋的屋顶,奔驰在伊库苏拉的半空中,在于下方看到喷泉广场时,把身体交由重力,朝地面落去。

正如计划,随着一阵鞋底与地面的摩擦音,我降落在了广场入口。在我的前方,那名从小巷子里朝我这边跑来的贼人,表情因惊愕而扭曲了。不过,他那份犹豫也仅持续了一瞬。他毫不减速,并掏出藏在上衣袖子里的短刀。看到那个,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

「不愧是前佣兵,够果断。」

男子以临战架势握住凶刃,朝我突进过来。他似乎是打算强行突破。但是……

「杀气不够啊。」

我一个侧身,避开他刺出的短刀,并用左手抓住他的左臂。紧接着直接后转身,背向他,用右肘撞上他的胸口,使得他全身的重心朝前倾去。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以我的右肘为支点,他的脚离开了地面。

仅仅是一击肘击,再接一击过肩摔便结束了……当然是不可能的。

在把男子的身体顶起来时,我的右臂就已经结束了充当支点的任务。男子因推测到了之后展开,而陷入绝望。有那么一瞬,我跟他在极近距离对上了眼,我对他微微一笑。

───下个瞬间,我以欲轰穿苍穹之势击出的右拳,狠狠地轰在了他的脸上。

贼人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如意,被我击至空中,坠入喷泉池子里,带起一道壮丽的水柱。在隔了一小会儿后,男子用的短刀也随着一道清脆的响声,掉在了我的脚边。我将之拾起,冷哼了一声。

「前佣兵就别用这种便宜货啊,孬种。」

我朝已经失去意识,漂在池子里的前商业敌人如是说道。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不会忘记曾一度短兵相接过的人的脸。这名男子并非我所在的『夕阳公会』里的成员,而是别家公会里的佣兵。借用候的话来讲,便是『沉船里的船员』。并不仅仅是听说到相关消息,更还亲眼目睹到现状,这些都使得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阵苦涩。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跑步声,于是转过身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广场来的,是我在书店里遇到的那名女子。

「呦,来得真慢呐。」

看到她,我的嘴角勾起了一道得意的弧度。我可是逮住了抢走她行李的恶汉,她再怎

么也不可能还对我恶言相向了吧。

「这是、你这家伙干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边把玩着手中的短刀,边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耸了耸肩。

「差不多吧。」

「是、这样啊。」

她在调整好呼吸后,径直地快步走到我面前。我期待着她数秒后说出的感谢话语,同时思考着该如何回复她。

「别在意,小事一桩,用不着谢。」就用这种感觉回吧。

然而,她所做出的行动却与我的预料截然相反。

「───你这个蠢货!!!」

她双瞳满含杀意,朝着我的脸上来了记漂亮到精彩的上段横踢。

「咕噗!?」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因此我未能躲过这一下。我因为大意、惊愕,以及她那一脚的冲击而脚步踉跄,再接着踩到了从我手中掉下的短刀上,顿时失去平衡。最终未能调整好姿势,直接扑通一声摔到了水池里。池子内尚且冰冷的水将我的全身都吞没掉。

被打了?不对,被踹了?我被踹了?为啥?

我稍微喝了一口池水,并愤怒地探出水面。

「你他娘干嘛……」

「你都对我的包做了些什么啊!」

包?

我抬起头,正巧看到她从池子里把旅行包拾起来。看来是在我揍飞贼人时,包也跟着男子一起飞过来,并直接掉到池子里了。

「这也太过分了……」

她紧抱着湿透了的包,眼眸中泛着一层水雾。见到她这种过于剧烈的变化,我不禁有些胆怯,忘记了该如何抱怨,可心中一阵焦躁,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行,于是说出了些毫无含义的话语。

「不是,那个……」

她紧抱着包,眼神锋锐地瞪着我。在她的脸上,不再有之前在书店里跟我对骂时的那份不愿退让的硬气。不就是弄湿了一个包吗,她干嘛露出那种跟世界末日了一样的表情?

「那个,那啥,这是不可抗力(*注),或者说是……」

「闭嘴!别再来烦我!」

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后,转身折返。

「喂,等等!」

我心想着总之得解释下才行,喊住了她。

她听到我这一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同时,投来无比冰冷的眼神,说:「别来烦我……!」

感受到她那我从未遇见过的冰冷彻骨的视线,我不禁被吓住了。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广场,而我则只能继续当只落汤鸡,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待她离开后,我才爬出池子里。衣服吸满了水,黏在身上,很是不舒服。

「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忍不住自语道。假如沉默不语,我感觉自己会因为郁闷而哭出来。

我想先把心平静下来,坐在喷泉的边缘,从夹克衫的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取出打火机给烟点火。

然而,根本不可能点得着。

我他娘哭了。

※※※※※※※※※※※※※※※※※※※※

*注:不可抗力(FORCEMAJEURE)一词源于拿破仑法典,意指不能合理预期或控制的事件或影响,类似于英国法和美国法中的”天灾”(ACTOFGOD),因此出现于本作背景里也并不违和。

「正历1861年……我说啊,候。这个阿尔诺伦事变,具体是起啥事件啊?」我边盯着真题集,边朝吧台后面询问道。

「一起旧帝派系当中的激进派集团,在皇都阿尔诺伦里发起多起恐怖活动的事件。此次事件里,死去了三名红衣主教及一名圣人,被称之为史上最糟糕的反教事件。惨遭杀害的四人,分别是科瓦胤主教、俾遐思主教、古轮主教,以及哀德菈碧安卡圣女。」候边磨着咖啡豆,边流利地答道。

我翻起真题集后半部分,去看参考答案,发现上面写的跟他说的一模一样。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不愧是书呆子。」

我感叹着抬起头来,便看到候正一脸无奈地俯视着我。

「这可是发生在十二年前的有名事件啊。与其说是历史问题,不如说是时事问题。」

「那再往前回溯一点……这个1783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说你啊,你是认真地在问那个问题吗?明明你就住在这座都市里?」

「昂?」

我皱着眉头,再度翻到参考答案处。

「莱昂皇帝在伊库苏拉被讨伐,独立战争结束……啊,啊啊,我就知道是这样,嗯。」

「在看到正好跟现在相差九十年时,就能注意到了吧,一般来说。」候叹息道。

我顿时就不耐烦了。

「你好啰嗦诶。我压根记不住这什么年份啊。」

「就因为你这副样子,还打算考骑士团,我才吃惊啊。」

候面露嘲讽笑容。我阴着个脸,沉默不语。尽管我早已习惯被他这样当傻子,但还是会感到一肚子火压不下去。

此时,咖啡店『绿之骑士』还并未开门营业,店内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客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入,落于地面,低音的古典音乐缓缓流淌店内。简直是用于学习的理想环境。

「不过,还真是意外啊。」候说。

「意外啥?」

「你居然一大清早起,就开始认真学习这件事啦。你心境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单纯只是我有这么想把精神集中在这次考试上而已啦。」

「反正,肯定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吧。」

我伸向咖啡杯的手不由得停住。在我感到不妙时,手已经停了下来了。

「说中了么。」候笑道。

我不禁咂了下舌。

「毕竟你在想要忘记烦心事的时候,肯定会埋头到别的事里去。这是一种升华行为(*注)哦。」

候一脸得意,就像是在说自己通晓一切般。

尽管要承认这一点,我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事实完全如这家伙所言。我知道自己埋头于并不喜欢的学习之中,是想借此来忘却昨天那件事。实话讲,我若是不做点什么,悲愤的心情就会复苏,使得我的心情落至谷底。

「难道是跟女性有关的事?」

「天晓得呢。」

如果说是因女受灾的话,昨天那件事确实是如此。

但是这次不可能再让他看穿。我如此想着,镇定地拿起杯子,尽量冷静地喝了口咖啡。

看到我这样子,候像是弄懂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个也说中了呢。」

「你丫的是会读心吗!」

我一不小心就吼了出来。我第二次感到后悔,是在看到候那张笑眯眯的脸之后。啧,我这人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善于这种心理战。

「捉弄你真的很有趣呢。」

「……我他娘快忍不住要砍你了啊,混蛋。」

「唔噢,那事还是放过我吧。跟你打感觉会很费时间。」

候轻轻地摇了摇右手,把我释放出来的稍许杀气给扇开了。尽管他这人看上去悠哉游哉的,但在佣兵时代那会儿,这货的剑术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我真跟他打起来了,双方都不可能无事收场。

「你因为女性问题而心情低落,还真是千年难得一见呢。明明你又不是那么心灵纤细的人。难不成明天会下雪么。」

「这可是那个恶鬼首领都去开花店的时代啊。他那边才是比落雪还要稀奇吧。」

「哈哈哈,说的也有理。」

听到我的嘲讽,候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呢,你究竟是被怎样一名女性给伤透了心啊?」

「我说啊。」我为了不让他误会,先把话跟他说清楚,「趁你还没误解,我先跟你说清楚。虽然确实跟女人有关,但你期待的那种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昨天的那个就跟在刚一碰面,就被马车给撞了一样。虽然那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一根刺,但也还没到彻底不能无视的程度。我跟那个观光旅客应该是不会再度相遇了吧。

「哼~不过我总感觉你看上去有些烦躁哦?」候询问我说,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开心。

啧,难道咖啡店店主都很喜欢听别人的八卦不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某个女的被人把包给抢走了,我稍微跟那个犯人玩了下抓鬼啦。然后───」

说到这里,我稍稍低下了头。

「……我教训了那个前佣兵一顿,仅此而已。」

听到我苦涩的语调,笑容悄悄地从候的脸上消失了。他默默地把装满烟灰的烟灰缸从我面前撤下。在把新的烟灰缸放在我面前时,他再度开口。

「……也就是说,一切都正如传闻所言呢。」

「是啊。而且,好死不死还是发生在颇尔老爷子的店里。」

「终点站后面?居然连那里都受到影响,看来前佣兵变成暴徒这事比我想得还要麻烦啊。尤其是他们还有着武力,就更是如此了。」

候一副微妙的表情,低下了头。

昨天那贼的本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伊库苏拉的佣兵里有些人能跟我与候势均力敌。要是那些家伙们开始犯罪的话,就算是骑士团介入其中,想必也很难镇压得住吧。

「这是教皇厅的责任问题。真他娘活该。」

「作为前同行,这事听着并不很舒服就是了。」

「那倒也是。」

我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捏拳,然后又打开。

「心情比想象的还他娘要糟。虽然,我昨天也有点干过头了就是。」

我回忆着揍飞抢包贼时的事。照那一拳的手感来估计,大概有打崩掉他两、三颗牙齿吧。说不定,颧骨也碎了。虽说他是自作自受,但我也稍微有点用力过头了。我在心里稍作反省。

候神情严肃地说:「但是,你原谅不了他是吧?」

「当然的吧,偷别人东西的家伙就没一个是好的……」

「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就算我没有回答,答案似乎也有传达给了候。

他语气有些无奈地开口说道:「虽然嘴上说了一大堆,但你还挺喜欢『佣兵』这份工作的呢。」

「我?怎么可能。那可是种天天累死人,报酬又少的最差劲的工作不是?」

「是吗?至少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像是沉迷于工作里的样子。前往其他某处,以及保护某人。大概,你生来禀性如此。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加入了替你明确了那些理由的佣兵行业。我有说错吗?」

我没有点头赞同,但也没有否定。尽管我没有那样子去意识到过,但被他人郑重其事地讲出来后,我无法轻易地摇头否定。

候对沉默不语的我说:「……所以老实讲,你并不合适加入骑士团。」

候那认真的眼神告诉我,这句话并非玩笑,而是他的真心话。我不禁咂了下舌,撇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嘛。才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吧。考虑到将来,加入骑士团要现实些……」

「现实些?你还讲现实的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使得我眉头皱成了川字。

短暂的沉默降临在了我们之间。我在思索着如何回话,候则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后面的话。

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候。

「不是,你别生气啊。正如我之前说的,你天性适合当『佣兵』。不过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种升华行为罢了。」

升华行为。

一种用于忘却某些事情的行为。

「───你心目中的佣兵行业既是『赎罪』,同时也是『逃避现实』。」

我屏息了一瞬,不自禁抬起来头,瞪着候。

候也径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一时之间,我们就维持着这个状态,任时间流逝。外面街上的喧嚣声盖过流淌于店内的音乐,传入耳中。熙熙攘攘的人声、马车的车轮声、招客的铃铛声。那些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

先撇开眼去的,是我。

「───你懂些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把这种话说出了口。声音冰冷无比,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抱歉,是我多嘴了。忘了吧。」

候皱皱眉,摆出一张苦涩的脸说道。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去,开始在吧台后面洗东西。

再度造访的沉默,感觉比之前的要沉闷得多。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合上参考书,起身准备离去。我完全冒不出那种继续在这里,把时间浪费在备考上的想法。

「打扰你了呐,候。」

我打算从口袋里拿出咖啡费,候转过身来,制止了我。

「今天我请客。」

「干嘛啊,我和你什么关系不是。」

「就是因为咱俩的关系啦。」

候有些困扰地微笑着。我为缓解紧张,轻呼了口气。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杂乱的铃铛声与粗暴的开门声,店门被人打开了。

现在店子还未开门营业。听见那道不觉得开门者是客人的声音,我跟候的视线在唰地看向了同一方向。

「───噢,我来打扰了喔。」

如是说着,并现身于店内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金发精瘦男子。

我的脸因郁闷而扭曲了起来。

但候不愧是一店之主,只见他灿烂地露出了营业式的微笑:「呀~欢迎光临,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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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升华行为,指被压抑的不符合社会规范的原始冲动或欲望用符合社会要求的建设性方式表达出来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如用跳舞,绘画,文学等形式来替代性本能冲动的发泄。『心理学含义』

「这个叫咖啡的玩意儿,我怎么也喜欢不上呢。」戈登小抿了一口咖啡后,皱了皱眉说。

候听后,思索说:「不合你口味吗?那要不来杯红茶?」

「不用啦。而且,我也不是发自心底讨厌这玩意儿。仅仅是我没能理解这玩意儿的优点而已啦。」

「……那你他娘别喝啊。」

我面向别的方向,小声嘟囔道。我俩都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但我跟戈登之间隔有一个空位。

「难得有人请我喝一杯,不可能不喝吧。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呐,你小子。」

戈登嘲讽地扬起嘴角。我目光锐利地瞪着邻旁再邻旁的座位。

「从你丫的坐到那个座位上到现在,候可一句都没有说过要请你的客。」

「呵呵,我也啥都没有讲啊。他擅自就把咖啡摆在了我面前。」

「真的是……算是我请客啦,你俩都别因为那点小事吵架了啦。咱们三人难得聚在一块不是?」

「我说啊,候。反正难得有一次,以后我们三个人要是都在,就去杀个人不?」

「哈哈,这主意不错。然后呢,要杀谁?我可以帮忙喔。」

「索多,那个提议感觉会波及到外部去,所以你还是撤回比较好。」

性情暴躁的我,爱挑衅的戈登,冷静而透彻地劝阻着我俩的候。看来我们这种关系并不会因为佣兵公会关门大吉了,就发生改变。我很烦躁地叹了口气。

「再说了,你是来干嘛的啊。总不至于,是来喝你自个不想喝的咖啡来的吧?」

戈登淡定地小抿了一口咖啡,接着对一张臭脸的我哂然一笑。

「喂喂,注意下你的语气哦,索多。难得我帮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给索多的好消息?难道是介绍工作之类的吗?」

先咬上这个话题的钩的,并不是我,而是候。戈登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完全正确。不愧是候,察觉力真强啊。」

「介绍工作?」我皱起眉头。

「是啊。也就是讲,心地善良的我,是来给可哀的失业者分点工作的。」

戈登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快感谢老子」一样,得意得不行。这家伙,明明别人又没拜托他,却摆出一副施以恩惠,以求感谢的态度。我轻轻地摆了摆手,表示关我屁事。

「免了。我可还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丢进臭水沟里。」

「可你现在已经跟待在臭水沟里一样了吧?」

「你这个臭水沟底之主给我闭嘴啊。」

「正因为是臭水沟底之主,我才明白你的情况。」

「……你俩大哥就别说二哥了,半斤八两啦。」候无奈般叹了口气。

「于是,戈登你说你是来分工作的,但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活啊?」

「肯定是打扫臭水沟之类的吧。」

我冷哼一声嗤笑道。戈登竖起一根手指,似嘲弄人般摇了摇。

「我之前应该也有讲过啊,是刀尖上舔血的活。」他哂然一笑,答道,「也就是说,现在跟以前一个样───是佣兵行业啦。」

「佣兵?你加入了幸存下来的公会?」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蠢爆了。反正很快就会落得个被教会整垮的下场。」

对此,戈登也像是感到好笑般,摇了摇头。

「你脑子还是那么迟钝啊,索多。说是佣兵,那也是有好几种干法的啊。」

「这也就是说,难道是自由合同吗?」

戈登打了个响指,对候的话表示肯定。

「正是如此。候果然跟索多那个猪脑子不一样呐。」

闻言,我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自由合同?那怎么可能行得通啊。总得来讲,就是以个体经营的形式干佣兵是吧?佣兵行业不是已经被教皇厅给禁止了吗?」

候摇了摇头,答道:「现阶段,教会指示的只有撤销『佣兵公会』。虽然从那个理想乡政策的方针来看,佣兵行业的前景很不明朗,但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有禁止以个人形式从事这个行业。」

「就是钻法律的空子啦。」

「可是啊。」我接着唱反调说,「那种事在现实上来讲,可能做得到吗?个人经营也就是讲,必须得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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