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On The Road
〔*注:On the Road,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创作于1957年的小说。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基于作者横穿20世纪中期的美国大陆的经历。它一经问世即令舆论哗然,毁誉参半,但被公认为19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
◆
双色树燕群在度过寒冬后,又返了回来,翱翔于上空中,其光泽近似金属的羽毛反射着清晨的阳光,闪烁着碧光,在晴朗的碧空之中显得格外美丽。那是大陆东部里,告知万物春天即将来临的使者。
城门前,我靠在马车车轮上,边吞云吐雾,边眺望着那青空。早晨的空气冰冷且清新,不过阳光略带暖意。就启程旅行的早晨而言,这是种非常棒的清爽天气。
现在时刻是早上六点多一点。拉公共马车的马儿们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被车夫从马厮里拉出来,在我面前阔步行去。它们至今为止拉过载着许多人类的车厢,边磨耗着马蹄,边来回奔波于伊库苏拉里,进一步消耗着本就短暂的寿命。
我斜视着那副模样,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是因为我再度选择了吃佣兵这碗饭吗?
我到现在为止,也有拼上了性命去保护无亲无故的人,进一步浪费着无趣的人生。那马儿们跟我或许其实并无大差。
我不自禁嘴角扬起一道自嘲的弧度。
……不也挺好的吗?
不管形式怎样,那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仅此一点,就能说我跟那些拉马车的马儿们不一样吧。
「───别一个人傻笑啊,看着倒人胃口。」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于是我转头望向声源方向。
我的委托人不知何时,正一脸不高兴地蹙着眉头站在那里。
「你有读昨天的报纸不?经哈尔坝勒德大学最近的研究得出一个统计结果,忽然独自笑起来的人缺乏社交性。」
尽管她的语调依旧是那副模样,但不禁从我口中发出的并不是咂舌声,而是干笑。只要断定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那基本上就不会再为此感到生气了。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点那啥,但我的适应力可是贼强的。
对此,我则是不无讥讽地指着城门一旁的时钟说。
「你不是憎恨不守时的家伙吗?」
约好的集合时间应该是六点整,但现在已经超时五分钟了。但小说家却是一副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今天又不是让我等人。」
「还真是个暴论过头的理论哈。」
到头来,她的价值标准似乎是,她永远都是对的。这种性格还真教人羡慕。
小说家如例行公事般,轻轻甩了甩披在肩上的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迟到五分钟而已,别抱怨来抱怨去的。淑女梳妆打扮需要花时间的,这可是世间常识。记住这点,将来或许会在你的人生里派上两次左右的用处喔。」
「啊,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道,挠了挠头。
话说回来,我觉得应该见人问声早上好才对啊,这才是常识吧。
我再度打量小说家。她今天穿着的是一条看上去挺结实的帆布制长裙,跟一件黑色毛毡制的高翻领毛衣。外面还套着一件好看的深绿色外套,颜色神似刚才在上空飞过的双色树燕的羽毛。脚踏一双焦茶色长筒皮靴,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在她身旁放着往常那个牛皮革包。只看她这身打扮的话,端的就是一位极具品味的上流阶级的旅行者。
而我穿着的是昨天小说家替我选的黑色外套。虽然有投委托人所好的意思在内,但同时也有纯粹是我自己喜欢这件外套的原因。穿着这衣服,行动起来挺方便的,非常给力。
小说家在打量了一会儿我的打扮后,轻点了下头,像是在说「嗯,还算过得去吧」。看来我是拿到及格分了。
她抬头仰望天空,似是感到朝阳刺眼般眯起双眼,就这样问我道。
「然后呢,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今天一直沿着87号公路北上。顺利的话,明天黄昏时能过州境,进入旧霞浦州。」
「姑且先问一下,期间的住宿如何解决?」
「州境那边应该有小客栈,明晚可以到那投宿,但至少今晚是得露宿了。走95号公路,沿着大海前进的话,那边有都市,今晚的住宿也不成问题……但那样,就会晚一天半才抵达目的地。」
「那就没办法了。会延长旅程的路自然是排除掉。」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不满,但还是比我想象中更干脆地同意了我的安排。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对露宿唧唧歪歪抱怨一大堆。
可能是我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吧,小说家抱起胳膊,很不高兴地说。
「我说啊,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娇嫩。我也是有过露宿经验的。」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我刚还在担心,要是你现在叫我去买被子跟枕头的话该咋整。」
「……诶?」
听到我随意地说出的话,小说家顿时露出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的表情。我不解地歪了歪头后,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
「没买被子跟枕头吗……?」
「肯定是钻睡袋里睡啊。这可是马车之旅喔?」我有些无语地回道。
在野外过夜时,当然是放下帆布,在马车内过一宿。车内空间那么小,怎么可能会铺被子嘛。
啧,这家伙以前经历过的,到底是哪种露宿啊?
我的回答使得小说家失落地低下了头。
「睡袋么……不对,凡事都得经验下,只要把这也当做小说的素材……」
她尝试着让自己接受现实,小声说道,语气有些哀伤。没有被子,对她似乎是种出乎意料的打击。
前途堪忧啊。我烦闷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第三天晚上能到首府蒙多利亚城。花一天功夫穿过那前面的冷布兰德荒原,之后就是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了。」
小说家听到我的说明,抬起头来,眼神再度变得认真了起来。
「……呋呣,也就是途中需要花四天,第五天抵达目的地么。想不到还挺花时间的啊。」
「要是乘特快马车的话姑且不论,但用单马拉的康内斯托加来赶路,那就只能那么快了。」
而且,这还是我考虑到『獠牙野兽』的问题,挑选出来的路。既然任务为护卫,那么委托人的安全就是最优先事项。
我把快抽没的烟往脚下一丢,用鞋底踩熄掉火星。接着离开背靠着的马车车轮,说道。
「───好了,那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嗯。」
小说家为了重新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抬头仰望着城门的另一端、北方的天空。在她那表情中,现在能窥见到些许形似童心的高昂神色。
我到城门旁的执勤房里,向警卫申请马车车号,领取跨州所需的文件。老熟人中年警卫看到我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咋啦,看起来愁眉苦脸的。这次的工作很难搞定?」
「嗯,差不多吧。」
我暼了一眼邻旁的小说家,耸了耸肩。她则是哼了一声,似揶揄我般说道。
「毕竟,好像有跟世界的命运之类的扯上关系嘛。」
警卫大概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小说家登上放下了帆布的车厢,我则是坐在驾座上,握住缰绳。此次旅途的向导是匹四岁、有着美丽的栗色毛发的中间种马(※注①)。这可是旅行商人也不怎么出手买的品种,但凭借着小说家的财力,轻轻松松地就安排好了。我也是第一次驾驭这么高贵的马匹。
「全拜托你了喔,哥们。」
马儿饶有礼貌地小声嘶叫一声,回复了我的小声招呼。
我一甩缰绳,让马车慢慢开始前行。眼前的城门早已被打开。
这面围着伊库苏拉而建的石砖外墙,原本是用来防止『獠牙野兽』进入都市的对策。但是,在国土开发得到推进的当今时代里,它们那些家伙很少会跑到这里来。因此,这堵墙壁现在也就只用来区分都市内外了。
我们的马车跨过那一界线,终于来到了都市外面。
车厢内,小说家道出启程的宣言。
「朝着魔山进发吧。」
◆
我们驾车驶出城门后,穿梭于满是阔叶树跟针叶树的混合森林中。横穿这座森林的这条道路,从以前起通行量便很大,因此修整得很宽很平坦。
阳光透过枝叶的隙间,在地面上洒下片片光斑。我们的马车缓慢驶于这条树影斑驳的马路上,途中数次与行商马车擦肩而过。有些人在擦肩而过时,很是友好地向我们抬手致意,有些人则是一脸不开心地暼了我们一眼后便离去了。今天也有各种商人赶往伊库苏拉。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林间大道里的三叉路口,在这里耸立着一株巨大的杉树。这棵巨树有着一个逸闻,据说连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独立战争的战火也未将其烧塌。道路像是被巨树分成两条般,分别延伸向西北
跟东北方向。插在这个三叉路口的两块板子上分别写着:
右边,通向95号公路。左边,通向87号公路。
我没有回头,向车厢里征询了一声:「走用睡袋过夜的那条路可以吧?」
身后,小说家有些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万一途中有或许会卖枕头的店家,就帮我往那边靠下。」
听到她随口说出的话,我微微一笑,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驶去。
五分钟后,我们驶出了林间大道,视野顿然变得开阔。这里是片丘陵,在翻过一处略陡的上坡后,我们来到互通南北的大型公路。
87号公路。
一条通往我们的目的地旧霞浦州、蒙多利亚城的道路。
在这里迎接着我们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世界。
在我们头顶上的不再是茂密的枝叶,而是再度出现的万里晴空。在马车的左边,是一片不见边际的绿色大地。来自于大陆尽头的风儿悠悠地轻抚着地面,使得绿色海洋涌起阵阵波浪。
格约国立自然公园。
这里是一片通往邻州依鸥州,在整块尤纳利亚大陆中也屈指可数的大草原。
小说家从车厢里探出身来,入神地观赏着这幅壮观的景色。她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发出饱含感叹的笑声。
「哈哈,这景色可真壮观啊。」
「一开始谁都这么觉得。但三小时后,谁都不会再说话了。六小时后,就都是互相打哈欠了。」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如此壮观的景色,不论观赏多久,我都不会感到腻味。」
我心想着那可难说,用嘴又叼了根香烟。可能是因为现在时辰还早吧,公路上除我们以外,再无其他人影。我边吞云吐雾,边再看了一会儿西边的天空,仍看不到任何一片云彩。
虽然旅途才刚刚开始,但看样子第一天似乎是能平平安安地度过。
◆
「……看腻了。」
当太阳高高升于空中时,从车厢内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就说吧……我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把第三根烟捻灭在放于驾座上的烟灰缸里,回头看向车厢内,发现小说家将深绿色外套叠起来当作枕头,枕于脑后,躺在木板上阅读着小开口本。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叹着气说。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
我把她三小时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了她。小说家没好气地半眯着眼仰望着我。
「闭嘴,我根本没想到景色竟会如此一成不变。我都有些怀疑,马车是否真的有在前行了啊。」
小说家在说这话时,声音毫无气势。
至于她说的,我也大致赞同。马车依旧左临大草原,沿公路北上。可把三小时前的景色,跟我们现在眼前的景色给剪切下来,排在一起进行对比,恐怕是找不出任何不同吧。
我提议说:「这条路算是大陆最长的,这种景色得看上一整天。要是看腻了,那就闭上嘴读会书吧。」
「我有在读了啊。但马车这么晃,感觉好难受。」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自己备在驾座上的水壶递了过去。
「给,水。」
「比起水来,我现在更想喝咖啡……对了,你有从那位谷林店主那里拿到些磨好的咖啡豆吧。」
「那也得有火啊,总不能在马车上生火吧。」
她因我的话而嘟起嘴,并接下水壶。接着一副气愤至极的样子,仰头牛饮般一口饮尽。这个混蛋,竟然把我的水全喝了。
她在擦嘴的同时,说出口的自然并非感谢之语,而是责备之言。
「我发现你这个佣兵,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咖啡姑且不论,当旅伴是淑女时,最起码应该在水壶里备上冰凉的红茶吧。」
「淑女才不会对着水壶,牛饮般大口大口喝水啊。」
「再说了,你该不会是故意选了条如此无聊的路吧?是故意找我茬吗?」
「是你说要走路程最短,能最早抵达目的地的路线。我只是听从你的要求而已……话说,在分叉路口那里你有同意过选这条路吧,说选这条就行。」
然而,小说家压根没有那么一点想听我说话的意思。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再度躺了下去,仰望着天空。从那唇间呼出了郁闷的叹息。
「真是的,都觉得自己当初那么兴奋地启程,显得很蠢了。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种毫无戏剧性事件发生,无聊至此的旅途。」
明明自出城到现在,才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左右,她居然就说出那种话来,我真心感觉前途多舛。更要命的是,我一想到自己还得再听上四天她的牢骚,就感觉闹心得要死。
小说家没精打采地躺着,语气不见起伏地说:「喂,佣兵。委托人现在正无聊着呢。说些有趣的话题来听听啊。」
跟话语相反,她那双望向我的眼瞳中不带一丝期待。这完全就是在拿我撒气而已。这女人简直是个臭不要脸的痞子。
我大大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也不想一路上都怀揣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旅行。也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无聊,我决定稍微陪她聊一会儿。
「───某位红衣主教日复一日的信仰获得了神的认可,某一天,天使降临到了他的身旁。」
我开始讲起的,是佣兵间扯的众多无聊玩笑里的一个。小说家稍稍起身,侧耳倾听。
「天使对红衣主教这样子说『神明有礼物赏赐与你,分别是万贯家财、永恒不变的美貌、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请从中任选一样。好了,请问你想要哪一样呢?』。虔诚的红衣主教当然选了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
「呋呣,然后呢?」
看到她眼中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我继续往下说。
「获得了究极睿智的红衣主教理解了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并在下个瞬间,他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深深的后悔。」
当我说到这里时,小说家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我知道结局了。我来猜猜那个红衣主教讲了什么吧。」说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他讲『我应该选万贯家财的』,对吧?」
被她抢先说出结局,我顿时不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子,小说家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就你的水准来讲,这个故事还算不赖,能从中感受到机智。」
「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跟脑瓜子灵光的家伙说这个啊。」我皱着眉头,不爽地咕哝道。
刚才讲的那个,是佣兵们在揶揄教皇厅员工们时用的虚构故事。
───比起崇高的睿智啥的来,在这个世上,金钱才是一切。
完全就是基于佣兵风格的野蛮自信,所说出来的嘲讽。
委托人因这种瞎扯而心情有些转晴,坐起身来,向我问道。
「顺便一问,你若是处在同样的立场上,会选哪个?」
「那当然是选万贯家财啊。连想都不用想。」
「鼠目寸光。」
「那你会选啥啊?」
「永恒不变的美貌。」她妖艳地微笑着,直白地答道。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但是,小说家却对我这种态度表示异议。
「先讲清楚,我这可是有正经理由的。财富也好,睿智也罢,凭借着努力,都能无限增长。但是,不管如何努力,美貌都会随岁月一同逝去。出于逻辑层面的思考,那些选项里最珍贵的就是第二个选项,永恒不变的美貌。」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我朝她摆了摆手,把视线拉回了马车前方。感谢她的高论,所言极是。不过……
「我可是知道能永远维持住美貌的方法喔。」我讥讽一笑,「在老去之前挂掉就行。那样一来,就永远都是美丽的了。」
听到我这话后,不知为何,小说家沉默了下去。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用那个夸张的语调反驳我些什么。
我感到一阵惊讶,回头看去。
小说家嘴角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空。
「……说得是呢。」良久,她才轻声说,「死者能永远都是美丽的。」
她这声自语般的低语被春风所带走,飘去大草原的另一端。唯有她那沉痛的神情留在了这里。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我好像说了些轻率的话。莫名感觉有些愧疚,试着强行改变话题。
「说起来,那个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会选哪个?」
我随意地一问,使得感伤之色从她的脸上消失,随之浮现的是一脸厌恶。
她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说到底,天使那等存在,根本不会降临到他的面前吧。」
……不是,这一点你和我不都跟他一样吗?
虽然我有这么想,但却并未将之说出口。
※※※※※※※※※※※※※※※※※※※※
注①:马匹分为三种,重种、中间种、轻种。
重种马由佩尔什马、布列塔尼马、比利时温血马这三种马进行三元杂交,产生的新马种,于是取这三种马的名字的一部分合成的一
个新名字来命名,佩尔让马。是种拿来搬运重物跟耕作用的。
轻种马是阿拉伯马、英纯血马,主要用于赛马跟乗骑。
中间种马就是重种马跟轻种马的杂交品,有夸特马跟纯血马,主要用来拉轻的马车、乗骑、赛马。
◆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我们确实并未在那天之内看到大草原的终点。中午,我们享用了出发前候送给我们的三明治,之后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都默默地随着马车摇晃。小说家在车厢里睡了一会儿午觉,当醒来后再度看到草原时,她大叹了口气。
当夕阳西斜,夜幕低垂时,我们在公路旁看到了一片小丛林。周围的草地已经被割完,裸露在外的土地上有着篝火的痕迹。大概是路经此地的旅行商人们定期在此过夜吧。我们也决定今晚就在此露宿。
我熟练地把马栓在树上,点起篝火后,开始着手做晚餐。我把熏制好的牛肉跟洋葱,还有胡萝卜一起放进铁锅里炒,出锅后用黑麦面包将其夹住。接着我往吊在篝火上的饭盒里加入牛奶,在饭盒里炖马铃薯。这是佣兵在补充营养时经常喝的汤。
小说家在车厢里一副佩服的样子,看着我做着这一系列作业。
「佣兵还会做饭啊。」
「这是长途旅行中必备的技能。虽然味道就不敢保证了。」
我们把倒在旁边的老树当凳子,隔篝火而坐,享用晚餐。在咬了一口夹着肉跟蔬菜的面包后,小说家有些意外似的睁大了双眼,小声说道。
「比想象中要可口呢。」
「也就一开始会这么觉得。连续吃上三天,绝对腻。」
我语气随意地说着,咬了口自己手里的面包,咀嚼几下,喝了口汤,同着嘴里的食物咽入腹中,然后想到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家伙口中听到赞美的话。
默默地用完晚餐后,我们用启程时侯送我们的咖啡粉,各自泡了一杯热咖啡。初春夜里,空气尚凉。小说家在外套上披了块毯子,手里捧着腾有热气的木杯子,慢饮着杯中物。
她抬头望向上空,说:「像这样在外面喝咖啡,感觉也不赖。」
听到她这句似自语的低语,我也望向了夜空。多亏今日天空无云,能清晰地看见繁星。我也好久没见过如此壮观的璀璨夜空了。
「───不过。」小说家的语调突然变得不高兴起来,「今天的旅途难称得上是舒适。」
我隔着篝火,感受到了她那责备般的视线,但我将之无视掉,给烟点上火。
那又不是我的错吧。
看着我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她有些心烦气躁地说。
「几时才能走出这块草原啊?该不会明天也要欣赏一整天这幅景色吧。」
「明天中午后就能走出去。虽然下午就轮到去看森林看到腻了。」
我的话使得小说家蹙起了眉头。
「人类的交通方式还真是封闭,自一千多年前起,便一直都依赖着马匹。」
「已经铺好横贯大陆铁路了吧。」
「此处的论点是,那并非『纵贯』大陆铁路。」
又说些无理取闹的事。这女的是觉得,自己看不惯的事物都必定为恶吗?
「去扯些没有的东西也无济于事吧。」我感到无语,说 。
倒也并不是没有从伊库苏拉出发,驶往北方的铁道路线。但是,那条路线也仅到沿海的诺特索市为止。乘马车也只需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抵达那里。再者,从那里出发的话,反而是走了一条远路。
小说家嘟着嘴,抱怨道:「教皇厅应该往铁路公司里融资更多的钱,努力扩张铁路。现在根本不该去补充骑士团人员啊,真的是。」
「……我大致同意你那个意见。」我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现状,跟大陆西部比起来,东部的铁道路线尚处于发展途中。铁路事业本就是借西部黄金热的势,开始发展起来的。由于距离问题,那个势想要波及到大陆的另一面,不管如何都会慢上一步。于是现如今,铁路事业已经成了东部各州需要攻克的一大课题。
为确保国库资金充裕,上头甚至击溃了佣兵公会。我也觉得,既然他们在击溃佣兵公会后得到了利益,那么他们应该拿出与那份利益相当的好处回馈给国民。
小说家一副彻底厌烦了的模样,摇了摇头。
「到如今都还不得不依赖如此原始的手段,真教人受不了。明明现如今,都能隔海传递情报了。」她郁闷地叹了口气,说。
「传递情报?」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后,注意到她指的是什么,「啊,你是说那个横贯海底光缆么?」
我想起一条曾连登数日头条的新闻。我倒也并不是那么勤奋地读报纸,但如果同类消息,每天都被那么大张旗鼓地登载于报纸头版上进行报导,那么哪怕我再怎么不常看报纸,也会对其有所印象。
那是由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和东边的君主制度国家隆多贝尔凡一同建立,由珍珠海电报公司负责的一项工程。据说,是把电报网铺设在珍珠海海底,以求终有一天能做到整块大陆之间,互相进行即时性情报传递。
换言之,就是两岸之间能于一瞬里,跨过两千五百英里的珍珠海,互相通信。
「但那个不是说,一直都在失败吗?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吧。」我皱着眉说。
坦白说,我对那项工程持怀疑的态度。把连接各个大陆的光缆埋在那片广阔的大海海底,在我看来就是件天方夜谭。事实上,根据我粗略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那项工程迄今为止已经失败了三次。
然而,小说家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海底光缆已经在东欧有成功的例子了。1854年所铺设的横穿地中海光缆,现在仍在运作中。我国实现那项工程,也只是时间问题吧。」小说家说着,仰望向北边天空,「而且还有人说,要是艾达纳科联邦愿意协助,这事早在七年前左右便已成功了。毕竟光缆的长度可降至现在的三分之二。」
听到她那些话,我感觉心中的猜疑在一点点地消散,并有些心生敬佩。
「嘿~那也就是说,并不一定是梦话啰。」
「一开始,说那是不现实的批判性意见也挺多的。但是,电信技术可是日新月异的。」
说到这里,小说家露出略带得意的表情。
「最近,我一位当电报科学家的朋友正在研发新的技术专利。拉姆贝尔───啊,这是那家伙的名字───据他所说,似乎终有一日,连人的声音都能用电报传递。」
「连声音都行?乱扯的吧?」
「现如今,工业的发展正在追逐着人们的想象力。这可是一个被称为『进步之预兆(Go ahead to be alive)』的时代,今后不论诞生出何物,都不足为奇。」〔※注:不用翻国内历史书,反正我是没查到这玩意,虽然美国那边好像有,但这个词似乎更多的还是日本专属的称呼。〕
小说家再度仰望向天空,在她的表情中能窥见到对那种未来发展的期待。那是一双对新时代,产生无限遐想的向往眼神。
我也再次望向公路的前方,望向遥远北方的另一端。试着在脑海中描绘黑暗后方的广褒大地、诸多都市村落内的明亮灯火,以及位于边境的诸峰,边有些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有关『距离』的事。
电报技术已在国内广泛普及,并使人们能在尤纳利亚大陆两端进行通信。现如今,通过大陆内的基地台,在西海岸发生的事,能在翌日便传至东海岸。而这一次,或许甚至可以跨过大海,把消息传至他国。
再是,竣工于四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
在铁路竣工之前,人们需要花费数月,才能从大陆的一端抵达另一端,然而在现在,凭借此物,只需一周就能做到。我还听说,现在最快的特急列车只需五天就能横穿大陆。
───随着岁月流逝,全世界的『距离』也将越来越短。
小说家眼中满是憧憬与期待,仰望着星空。而我却不知为何,因那种时代潮流,感到一抹类似寂寥的情绪。
我隐约地───是的,隐约地有种世界越来越窄小的感觉。
我嘴角浮现出一丝自虐的笑容。
「要是电报机连人都可以运送的话,那佣兵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再护卫别人了。」
小说家闻言,促狭一笑。
「虽然现在说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那种时代或许真的会在将来某天来临喔。说不定,将来某天不仅仅是距离───人们甚至还能穿梭时间。」
「哈哈,扯到那种程度,只会让人觉得荒诞无稽啊。」
总感觉话题越扯越蠢,我不禁干笑了几声。但是,小说家却再度仰望夜空,像是在畅想着那种未来般说道。
「目前尚且不行。但以近几十年的工业技术发展为参考,你不觉得那有可能会成真吗?」
是那样吗?
我默默地吐着烟雾。也许因为我的想象力很匮乏吧,我甚至连去想象那种未来都做不到。
不对,又或许……
───单纯是
我从未去思考过未来也说不定。
漫无目的,听由天命,得过且过,总之只要能吃上今天的晚饭,其他的统统与我无关……到头来,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或许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基本从未想过吃完饭后、钻入被窝里后,以及天亮之后的事。更别提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停止思考,小抿着咖啡。苦涩的味道将我心中保留着的众多答案一一抹除掉。
算了,别去想了吧,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保护好这女子,仅此而已。是的,毕竟我既不是小说家,也不是技术员,只是一名佣兵罢了。
我因嘴巴感到寂寞,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
───正是这时,我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绿草迎着夜风摇曳,沙沙作响。
在那沙沙声中,我确实是有听到了什么。
我不禁咂了下舌。
或许在抵达这块露营地时,我就该好好想想的吧。该仔细查看下篝火痕迹的新旧程度,还有留在路上的足迹,而非车轮痕迹。
……原来如此,是在等我们入睡么。真是群值得表扬的家伙。
「说起来,还有这么一个话题,在东欧找到了取代煤炭当燃料的……」
「贝蒂,闭眼。」
我基本上是出于条件反射说出了这话,打断了小说家的话语。她顿时惊得双眼睁得溜圆。
「诶?」
「我说,闭眼。」我语气尽量平静地说。
她则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眼?不对,比起这来,你刚才喊我的名……」
「我一发信号,你就立刻睁开眼,藏到马车里去。」
大概是在我的声调中感觉到了情况紧迫吧,她不再说话,闭上双眼。我边警戒着周围,边慢慢地把手伸向旁边的水桶,在抓住提手后,闭上双眼。接着就这样子静止了十秒。
瞬间,我仍闭着眼,把桶里的水往面前的篝火泼去。
「呀,什么情况!?」
猛火蒸发水份,滋滋作响,与此同时我睁开双眼。多亏了有预先习惯了下,哪怕是在悄然而至的黑暗之中,我也能勉强看清事物。这一点,小说家也是同样的吧。
「跑!」
她如同被我的声音惊到般,唰地起身朝着马车跑去。
「到底搞什么啦!?」
我把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几乎在同时之际,敌人从草丛中冲了出来。
「先解决女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名年轻男子的怒吼。
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三个人,不对,是四个人么。
我冷静地掌握敌方人数,同时紧握住收在鞘中的剑,背对着马车,进入战斗状态。
一道小个子人影混在黑暗之中,最先冲了上来。那人影弓着身子,压低身形,一踏地面,从我旁边穿过,朝着马车飞奔而去。我拔出铁剑,朝那道人影猛力挥斩过去。
但那矮个子男子于千钧一发之际一跃,使得我的斩击落空。他那被月光照亮的侧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但在他的眼中,我看上去大概也是那样的吧。
「天真!」
刹那之间,我用左手挥出的铁鞘,直接命中了男子的脸部。
「嘎嗯!?」
男子发出有些滑稽的声音,朝后方飞去。
运用剑鞘的二段拔剑击,这是我经常看戈登那混蛋用后偷学会的。在这类阴险毒辣的战斗方式上,那家伙的技术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我看向剩下的三人:一个瘦得像根钢丝的高个子、一个与之相反的壮硕巨汉,以及一个戴着眼罩的中等身材男子。这些外貌特征在黑暗中也非常好分辨出来。
「喝!」
与刚才被我打飞掉的矮个子交替,向我攻来的是高个子男子。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如同劈柴般霍然劈落向我的脑门。但是,我自下而上挥动右手中的铁剑,以一记上挑迎击他那招。
火星四散于黑暗,将高个子错愕的表情照亮。他手中的长剑从正中断裂,刀刃在空中翻转着,消失于黑暗之中。
「你是外行吧。」
「噫……」
听到我的话,高个子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我用高高举起的铁剑的剑柄,朝着他的脸砸了上去。高个子大喷鼻血,瘫软无力地原地倒下。
在他彻底倒地前,我一踏他的肩膀,跃向半空中,朝那名长得肥头大耳巨汉砍去,外套衣摆随夜间冷空气翻摆。在他手中,握着一把配有橡木柄手的钢斧。
巨汉双手提握着斧头,迎击从上空杀来的我。
「姆嗯!」
刹那,巨汉瞄准我,猛地向上挥出斧头。然而我在空中一扭身体,以毫厘之差与斩击交错。待我落在他的怀中后,就架好左手里的铁鞘。此时他双手上举,空门大开。巨汉察觉到随后的展开,顿时露出苦憋的表情。
「小心咬到舌头喔,咬紧牙关撑住了。」
我嘲讽一笑,用铁鞘的前端狠狠地击向他的下巴。巨汉发出类似家猪被屠宰般的哼声,倒向地面。
「接着。」
我把剑鞘挂回腰带上,右手中的铁剑指向眼罩男。
「你就是头头吧。」
「唔……」眼罩男一脸憎恶地低吼了一声。
给出最先干掉女人的指示的,就是这个男人。
「你竟敢杀害我的同胞……!」
眼罩男从背后的剑鞘中拔出铁剑。感受着他冲着我释放出的杀意,我大叹了口气。
「这是正当防卫吧。而且,我谁也没杀啊。」
老实讲,我先撩倒的那三人,本领着实不到家。我又不像某人那样缺乏人性,不管是谁,先砍了再说。能不杀人就完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闭嘴!你竟敢毁掉我们科曼奇团的初战,真是天大的胆子!」眼罩男怒吼道。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初战。原来如此。
「……你们这些家伙,果然是外行啊。」
我这句戳中痛脚的话,使得眼罩男那被月光照亮的脸渐渐变红。
「是不是外行───」
男子情绪激动,弯膝蓄力。
他似乎是打算使出全力扑杀上来。
「等你打赢我丈・格萨茨基之后再嘎哼!?」
打断了他说话的并不是我。
我因突然发生的事情而错愕。在我的面前,眼罩男朝着前方倒下,最终似是失去意识般,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从他身后出现的,是我的委托人小说家。在她手里握着我之前炒菜时用的铁锅。
原来如此,装作藏到马车里,实际上是钻到草丛中,绕了个后么。
她暼了眼倒下的男子,再看向我,一脸淡然地说。
「那个,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该怎么说呢,也是破绽百出,所以不经意就……」
「嗯、啊啊。那个,怎么说呢……」我对男子表示有些同情,嘴角抽搐着说,「是记毫不留情的漂亮一击。」
闻言,她得意洋洋地甩了下披在肩上的秀发。
「果然不管做什么,我都是一流的。」
原本,如果护卫对象擅自到处行动,我肯定会骂娘,但这事也得分人而论,这次我就不过问了吧。
我环视了一圈倒在周围的家伙们后,把铁剑收回鞘中。
「这些家伙是夜贼吗?」
我点点头,回道:「嗯。大概是盯着露宿的旅行商人,埋伏在这里的吧。」
「原来如此。但为何他们如此弱?」
她一脸真心不解的模样问道。
我本想回答一句「只是因为我厉害而已」,但干掉头头的,是眼前这位小说家。
「鬼他娘的知道。」我一脸不爽地说。
◆
半小时后,四名夜贼几乎同时苏醒。矮个子叫斯特拉德勒塔,高个人叫鲁斯,胖子叫阿克力。我用绳子把四人的双手都绑在身后,双脚也有绑上,让他们座于篝火前。
当眼罩男最后一个醒来时,其他三人立刻担心地喊道。
「丈大哥!」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您、您没事吧?」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依次跟他搭话。首领丈似乎感到篝火很是刺眼,眯起双眼,然后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部下们。
「你们三个……」
接着他抬起头,在看到我跟小说家后,露出一脸憎恶。但他很快又像是丧失战意般,看破世事一样地寂寞一笑。
「这样啊。我们败了啊。」
听到他那莫名有些像在演戏剧般的腔调,我跟小说家顿时额头冒黑线。眼罩男根本不在意我们,似读独白般继续说着。
「行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需同情败者。如此,逆时代潮流而行,最终消逝───呜呼,倒也不赖啊。」
「大哥。」
「呜呜。」
「噢、噢噢。」
听到丈的话,其他三人不胜感动,呜咽涕零。
我皱起眉头,小说家也同样如此。我们都感到很是
纳闷。
……这是咋回事啊,感觉他们跟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类似温差的东西。
尽管嘴上说着些自我陶醉的台词,但这些家伙是群趁黑袭击我们,结果被我们反杀的蠢贼。什么输了啊,什么时代的潮流啊,老实讲我觉得都是些跟现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玩意儿。
但是,那四人完全无视掉我俩,说得更加起劲。
「斯特拉、鲁斯、阿克力。我等恶名昭著的科曼奇团,看样子也到了还债的时候了。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随我一直走到最后。」
「呜呜,丈大哥,那是我们该说的话。」
「我们都是有大哥您在,才能坚持到现在的。」
「唔噢嗯、大、大哥。」
三人涕泗横流。
我看着他们四人演相声,泼冷水说:「……不是,刚才不都还说这是你们的初战么?」
居然还扯什么恶名,压根一丁点都没有传出去啊。
然而,我的话似乎并未传入他们耳中。丈继续说着戏剧台词般的话语。
「你们三个,抱歉了,让你们配合着我要成为『盗贼王』这么个烂野心一起闹。到头来,竟是落得这般田地。」
「请您不要道歉,大哥您是给了我们希望啊。」
「是啊,我们在再也当不了佣兵后,迷失了方向,是您为我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啊。」
「就是说啊、大哥。」
大概是被嚎啕着的三人给触动到了吧。最终,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丈的脸颊向下滑去。
不是,所以说,为什么会有泪水从右眼眼罩下流出来啊。
你这眼睛不是好好的吗?
那个眼罩戴着有什么意义吗?
无视掉泪如雨下的他们,我跟小说家互相望着对方。我们全都一脸冷漠。最先开口的是小说家。
「坦白说吧,索多。」
「干嘛。」
「我现在感觉超麻烦。」
「巧了,我也是。」
……这场闹剧是在搞啥啊。
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在贼头头醒来后,就盘问他的。之所以这么打算,是因为在伊库苏拉里发生的事───没错,就是因为我们跟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有争执。我们怀疑这四人有可能是红衣主教派来的刺客。
但是,根据现在这场在我们眼前上演的闹剧来看,那种可能性很低。似乎单纯只是四个佣兵出身、脑子短路了的莽夫,改行当了夜贼而已。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
简直蠢爆了。
「你们以前是佣兵吗?」
丈回答我的提问:「啊,没错……我们原本是伊库苏拉『新月公会』里高傲的佣兵。是的,直到我们不幸遭到教皇厅的背刺为止呐。」
丈一脸悔恨,咬牙切齿。这人真是一举一动都很浮夸。他接着说:「在佣兵公会被废除时,我们便下定了决心,绝不为体制所奴隶,我们要遵循自己的美学,向那些家伙们发起反叛。」
「那就是你想当『盗贼王』的理由?」
「没错。终有一日,我会成为一名只需报上我丈・格萨茨基的大名,教会那群家伙便会瑟瑟发抖的伟大恶党……」
「不单纯只是因为再就职失败了么?」
我的话使得丈顿时沉默了下去。看来我说中了。这不完全就是用消除法整出来的理由吗?
我第N次大叹了口气。
「要而言之,就是没找到新工作,只好当夜贼了对吧?」
「那、那不过是一方面罢了。我们的本质可是更加戏剧性的……」
「凭那种不值一提的理由,根本蒙混不过去好吧。」
「你怎么可能懂我们的心情啊!」
「「「就是就是!」」」
其他三人跟着丈一起叫嚷着。跟他们说话,简直就是在自寻烦恼。算了,不继续深究了吧。
「……嗯,心情我倒是超级懂啊,说真的。」我自语道。
说句实话,我并不怎么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从大局来看,这群家伙也跟我一样,是教皇厅蛮不讲理的措施之下的被害者。当然,那也构不成他们能沦落为袭击旅行者的夜贼的理由。
好了,该怎么处置他们呢?我开始深思起来。
虽说未遂,他们也是犯罪者。正常来想,应该把他们交给教皇厅警卫团吧。
但是,把这四人五花大绑,用我们单马拉的马车把他们载到下一座都市去又不太现实。直接把他们丢在这片大草原里,我觉得对于这些家伙而言算是自作自受,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无情到那种地步。
不管怎么说,决定权并不在我手中。我看向旁边那位最高权利者。
小说家也正把手搭在下巴上,深思着。她似在挑选东西般,望向被绑着的四人。
接着,她开口轻声说:「绝不为体制所奴隶───这可是肺腑之言?」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严肃。或许是被她身上那股威压所震慑住了吧,他们并没有回话,而是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说家似审查般,一一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最终,小说家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呋呣,我挺中意他们的。真是群相当有趣的家伙。」她一如平时,似演戏般,举止夸张地一甩秀发,接着自报家门,「我的名字是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你们可曾有所耳闻?」
对那个名字有反应的,只有首领丈。
「佛勒斯塔,难不成是那位小说家……?」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惊慌的丈身上。
「您认识她吗,大哥?」矮个子斯特拉德勒塔问道。
「蠢货,她可是这个国家当前最红的小说家啊。」
「小说?大哥你有读过吗?」高个子鲁斯如是问道。
「当然啊。本大爷怎么可能没读过时代最尖端的书。」
「嘿,大哥就是厉害!」胖子阿克力感叹道。
接着,三人的视线中包含着方才都还没有的羡慕光芒,望向小说家。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道简单易懂的方程式:『这可是咱尊敬的大哥都认可的作家,羡慕她准没错』。
哈……真是群单纯的家伙。
然后是小说家,她沐浴着那种视线,看上去有些得意。
……你这人也相当单纯哈,啧啧。
「我的熟人里有位男士于最近,在伊库苏拉里组建了一个小剧团。他原本是名脚本家,但由于总是写些反抗体制的作品,因此每次都在校阅阶段便遭到否决。此次他似乎是打算自己组建剧团,强行上演自己的作品。」
小说家突然提起的事,使得被绑住的四人都不解地歪着脑袋。
「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丈的提问,小说家微微一笑。
「我帮你们写封入团推荐信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立刻理解这前言后语的逻辑,一脸呆愣。
「你是说,要我们去剧团干活吗……?」丈有些慌张地问道。
「正是如此。坦白说,我觉得那很适合你们这种耿直的人喔。你们每个人的外表,都很具特色且不赖,直白点讲,就是在舞台上都很惹人注目的那种。」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相互对视。听她这么一讲,他们确实都长得很有特色。
「意下如何?我是觉得比起毫无前途的『盗贼团』来,能稳妥获得社会地位的『剧团人员』更具吸引力。」
听了小说家的话,四人都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似乎是非常为那个身份所吸引。比起被社会所唾弃的贼来,那当然是这边要好上几百倍。
丈低下头,陷入苦恼中。一眼便知,他内心已翻江倒海。
这样子,只需再推他一把,他便会答应了。
但是,小说家说到这里,表情黯淡了些许。
「……只不过,由于剧团才刚成立不久,还很弱小所以哪怕入团了,恐怕暂时也会过上一段相当辛苦的日子吧。节目也都是些挑衅教皇厅般的内容,无法避免来自政府的压力。若是想作为一个剧团获得成功,之后要走的自然是条荆棘之路。」
四人的表情因小说家的话,笼罩上了些许阴霾。
「不过。」小说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劲,睥睨四人。她竖起一根右手手指,说,「当跨过那种逆境,于舞台上,沐浴着雷鸣般的掌声时───才能说你们真正做到了对体制发起反叛,不是吗?」
抬头仰望着的四人一齐如遭雷击,双眼瞪圆。
「你们想象一下吧。自己以不容置疑的感动,俘获大众的心,从正面堂堂正正地评击教皇厅之恶行的身姿。所有人都为你们献上喝彩的未来。以及,尽管心中很是不爽,却为世间舆论所束缚,无法轻易动弹的教皇厅。你们不觉得很痛快吗?」
可能是按照小说家的话,去想象了一下吧,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得亢奋起来。斯特拉德勒塔、鲁斯、阿克力口中都「噢噢」地发出感叹之声。
「当然,你们无需回报我些什么,这非是要讲的
话,是因为我对意欲反抗体制的你们产生了少许共鸣。如何?不打算试着接下这份邀请吗?」
看着抛出魔女笑容的小说家,我不禁干笑了一声。我觉得这女人,比起小说家,更合适当煽动家。
丈不知何时低下了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是吗。那一定是我们真正的命运……」
他在嘀咕了一句后,抬起头来。在那双眼之中,满是至今从未有过的光辉。
「───佛勒斯塔,不对,贝蒂珞恩大姐头!」
尽管被用绳子绑着,丈依旧双膝跪下,正襟危坐。双眸之中满是敬畏之念地望向小说家。
「我为我们至今为止的所有无礼之举,向您赔罪!您能够理解我们高傲志向的此份大恩,我们绝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大哥,那也就是说……!」
三人眼神炙热地望向丈。丈斗志昂扬地朝他们笑了起来。
「嗯,你们三个,再跟着我拼一次吧。」
他站起身来,朝着夜之彼端呐喊道:
「───我可是要成为剧团王的男人!」
在那再次现身的烦人热情面前,我丝毫不藏心中厌烦之意,大叹了口气。
真是群野心不坚定的家伙。某种含义上,可以说他们的性格真令人羡慕。
我看向小说家,发现她看上去很是满意,点着头。
「大姐头么。嘿嘿,以前一直都想被人这样子喊一次呢。」
……那可真是恭喜你哈。
而我仅为一件事松了口气,那就是不管怎样,不用增加旅游行李,也算是件好事。
◆
翌日早晨,在我醒来时,早餐已经做好了。我走出帐篷后,眼带发黑的丈他们就上前迎接我。
「啊啊,索多大哥!」
「您早上好!」
「昨晚睡得可好?」
「早饭已经做好了!」
我刚起来,整个人兴致低沉,在这种情况下,应付烦人的家伙是相当累人的。我随意地应了他们一声,总之先点上一根烟叼上。
经过昨晚的事,好像我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恩人。他们不仅替我通宵守夜,甚至还把他们自己的简易露宿帐篷借给了我。
我当然并非完全信任他们。实际上,我有假装睡觉,在帐篷里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但是,看到他们围在篝火前畅饮,同时小声畅谈着未来的样子后,我觉得去怀疑他们未免也太蠢了点。一直到黎明时分,他们都是那样子,于是我也就直接去打了个盹儿。到头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
我伸了个大懒腰,朝着上方吐着烟雾。虽然确实是有几分睡眠不足的感觉,但稍微睡了一会儿还是比彻夜未宿要好些吧。虽然在西边的天空中能看了几片云朵,但就算会下雨,那也是走老好远路后的事去了。
小说家早已坐在露营地的篝火前。她像是指责我起晚了般,瞪着我。
「竟然起得比雇主还晚,你这不压根没有一丁点身为护卫的自觉吗?」
她自然不知道,我一直监视四人到黎明时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还她嘴的事情,而且,还嘴后铁定会跟她吵架,我现在的情绪可没高涨到能应付那个。
「能休息时就把握住机会好好休息,这可是佣兵的铁则。」
说罢,我打了个哈欠。小说家则是很不满地死死瞪着我。
丈他们做的早餐相当丰盛。原本他们为了袭击旅客,做了打长期战的打算,为此还准备了大量的食材。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竟然能在露营的第二天就迎来命运的转折点。」
我们围着篝火一起用餐,期间丈感慨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跟昨晚夜袭过自己的家伙们,像这样坐在一起用餐。
「在你们在这里蹲点期间,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人经过这里吗?」
听到我这随口一问,丈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
「不,倒也、不是没有。」
其他三人也都苦着脸,互相望着对方。
「就是有点那个呐。」
「嗯……」
「那个可不能上去惹啊。」
我跟小说家都皱起了眉头。
我问道:「那个是指?」
「嗯,其实在大哥你们来这里的半天前,有一群人路过了这里。」丈表情严肃地说,「那是驾着三辆大型马车的大户人家。而且还是飞速赶着路,根本没办法上去袭击。」
「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是行商马车队伍的话,他们那股气势也太危险了。」
「老实说,有点吓人。」
「呋呣……」
听完四人的话后,小说家露出陷入沉思的神色。
「大型马车的话,估计就是大篷车了吧。听说携带大量行李的商人经常用那种马车,但三辆也着实太多了。」
「我觉得那根本不是商人。每个车夫都不怒自威,杀气腾腾的。」丈接着小说家的话补充道。
而我则是把载着汤的勺子放在嘴边,因涌上心头的坏预感而僵住。而且,我的坏预感还经常中奖。
我回想起借马车时马主说的话。
三辆大蓬车?
「……妈了个巴子,果然会这样吗。」我不禁恶狠狠地小声咒骂了一句。
小说家一脸疑惑地斜视着我,但接着又因为丈的话看向了他。
「大姐头你们之后要往北边走对吧?」
「嗯,我们打算先过州境,到蒙多利亚城里去。那又怎么了吗?」
小说家反问后,丈快速压低了声音。
「那个───还请你们多加小心。往北边去的,好像不仅仅只有那三辆不对劲的大篷车。」
「详细道来听听?」小说家一脸疑惑地问道。
丈脸色有些发白地开口说道:「在大姐头你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啊……『低嗥怒吼野兽』。」
「低嗥怒吼、野兽?」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丈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说:「是的。在我们把这里当做据点的那天深夜,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吼声。那声音跟地震声一样沉闷,听得我不禁后背发凉。」
「是獠牙野兽吗?真稀奇啊,好久没有听到过它们在这附近出没的消息了。」
丈含糊地摇了摇头。那看上去既像是在否定,又像是在肯定。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应该就是獠牙野兽中的一种,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种族。」
也许是在回忆着当时的事吧,丈一脸困惑不解。与之相反,小说家则是满脸好奇地问道。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野兽?」
「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丈支支吾吾地说,「听到吼声后,我们灭掉火,立刻藏到草丛里了。毕竟当时是深夜,在黑暗里,人类根本不可能赢得了野兽,所以我们想尽可能不去招惹它,让它过去。接着,就从公路的南边传来了尖厉的叫声,有两道耀眼的光跑了过来。」
「那老吓人了。」
「两双眼睛闪闪发光的……我从来都没见过那种怪物。」
「不过老实说,因为速度太快了,没怎么看清。」
其他三人各自说出自己的感想。丈点了点头。
「是啊,它跑得太快了,根本看不太清样子。只是,我从没看过跑得那么快的野兽。更别提,还是那样子不断怒吼的家伙了……索多大哥对那类种类有什么头绪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行动迅敏的家伙的话,我倒是知道好几种,但双眼放光的野兽,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过,『獠牙野兽』的生态至今仍旧迷雾重重。搞不好,已知的野兽中也有双眼放光的种族,只是人类并未了解到那种特性而已也说不定。
「你们是说,那只怪物也往北边去了对吧?」
小说家似确认般问道。四人同时点头。
「是的。不过话说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北方有什么东西吗?」丈不安地问道。
但小说家并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她不停地动着嘴巴皮子,小声嘀咕着些什么。
「那野兽是在前天晚上朝北跑去的,大篷车则是昨天么?」
我小声向她询问:「───你觉得跟那个红衣主教有什么关系吗?」
「说不准。情报尚且不足,无法断定。只不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歪头不解。
「只不过?」
我催促她说下文后,她抬起头来。
在她的眼睛之中,闪烁着明亮的好奇光芒。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啦哇。」
听到这句始料未及的话,我不禁哑然。从尽管是在我的面前,却用的是女性语气这两点来看,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我大叹了口气。
魔山、不死的怪物、与红衣主教敌对,这次还要加上神秘大篷车跟神秘野兽。虽然我一早就明白的,但这趟旅途似乎不
会安安稳稳地结束。
我看了一眼公路的尽头,然后看向我旁边那位很开心地扬起嘴角的小说家。
……我难不成是被一个比戈登那混蛋还要麻烦的家伙给逮住了?
我感觉游荡在大草原的风,都在嘲笑着事到如今还在想那种事的我。
◆
「我们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大姐头,大哥,祝你们也一切顺利!」
我们背对着手握着小说家写的介绍信、双目湿润的四人,再度沿着公路朝北方驶去。那四个家伙饶有礼貌地,一直挥手到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为止。
「你给他们的介绍信是真的吗?」
待看不到四人组的身影后,我向车厢里的小说家问道。她一副很失望的样子答道。
「你这人可真是失礼诶,那当然是真的啊。剧团的事也是真的。」
说实话,我之前是半信半疑的,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有必要特地帮他们帮到那种地步吗?不管怎样说,那群人昨晚都袭击过我们啊。」
「昨晚我应该有讲过,单纯只是因为我对他们产生了共鸣。既然他们跟政府敌对,那么便没有理由跟我敌对。」
敌人的敌人,即伙伴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非常不爽自己的作品在校阅阶段遭到管制。彻底视教皇厅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扭过头,向她投去怀疑的视线。
「你该不会其实有在考虑政变吧?」
「有考虑哦。真心地在考虑,并将之写于纸面上。那便是我的政变。」小说家漫不经心地说,「是种比高举铁剑,从正面同体制硬碰硬来,远要有智慧的反叛吧?」
「有智慧的反叛,呵。」我感到一阵疲惫,同时轻哼了一声。
多亏那个,现在我们正跟一国重镇处于敌对状况中,但关于这一点,她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明明我都有在挺认真地想,要是回到伊库苏拉时,变成逃犯了要怎么办。她可真是个刚毅女子。
「比起那来,索多。得加紧赶路了。」小说家突然语气严肃地说,「再稍微提点速。」
「担心天气吗?」我抬头望向西边的天空,「黄昏那会确实有可能会变天,但照现在的速度,可以在变天前到能避雨的地方。」
「不是那个。」小说家有些急躁地说,「我是在叫你去追四人组话里提到的神秘大篷车。」
原来如此,目标是那边啊。
以这家伙的性格为参考,她会主动去接触、了解那种莫名其妙的因素,完全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对于这种展开并不怎么感冒。我的工作是把她带去魔山,然后一起活着回到伊库苏拉。可能的话,我想把除此以外的因素全都排除掉。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种超强的会碰上麻烦事的预感啊。」
「你这人简直就像草食动物一样无趣啊。」
「……你是那啥吗?是得了不一头栽进麻烦事里,就会死的怪病吗?」
「那也总比你身患慢性学习能力缺乏症要好。通过表露出心中对雇主的反感所能得到的事物,我觉得并不存在哦?」
我忍住咂舌的冲动,用力一甩手中的缰绳。
◆
在太阳攀至最高点前,我们驶出了大草原。车速比起昨天更快了,所以比预定要早,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我们所走的公路,终于进入了道格拉斯冷杉群生树林。这座树林的出现也就表明,我们即将驶出格约州。照现在这个速度,我们大概能在太阳还高挂于天际时就抵达州境关卡。
一路上,小说家始终一言不发。她微微蹙眉,一直表情认真地望着快速向后倒退的景色。噢不,或许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在望那种玩意儿。在我看来,那时的她比起映入自己眼中的情报来,更热衷于自己的思考。
「……差不多该吃中饭了吧?」
在林间大道里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对着车厢内问道。毕竟时间正好,更重要的是,我也差不多快受不了这种沉默了。虽然她这人口无遮拦,且麻烦,但一直沉默不语,也有种莫名的威压,使人心生郁闷。
由于没有回复,于是我偷偷瞟向身后,就看到小说家默默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复。不知是不是陷入苦思了,她的表情总感觉有些不开心。
我把马车停在树林中算是较为开阔的一块区域里。用相当快的速度跑了这么久,也有必要让马儿稍微休息会。我从行李中取出一捆紫花苜蓿制的干草,拿到马儿的面前让它吃。在给马喂饲料的同时,我自己也把今天那四人组分给我们的腌制牛肉夹在面包里享用。
途中,我看了一眼小说家,发现她正坐在车厢里,维持着手拿面包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望着自己拿着面包的手,简直就像是在说那块面包正是解开命题的关键般,眼神无比严肃。完全没有要把面包送到嘴里的迹象。
「你好像想得挺入神的啊。」我这声询问,并未得到回复。我没在意,试着继续说,「关于那个大篷车,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有。」
虽然她总算是回话了,可那声音听上去明显很不高兴。
她语速缓慢,低声继续说:「……关于那件事,何止是头绪,我都已经在脑子里整理好一系列假设了。」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我稍稍有些目瞪口呆。我原本还以为,她肯定是为导不出答案而苦恼。
「那你干嘛板着张臭脸啊?」
「……与你无关吧。」
我被她凶狠狠地给瞪了,但那声音毫无气势。我再次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理解了所有事情,微微叹了口气,登上了她所待的马车车厢里。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我。我则是跟戳她一般,用指尖摁住她的额头。
「诶……?」
小说家失去平衡,无力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喂,你干嘛!」
她很是气愤,打算起身。我制止住她。
「行了,稍微睡会吧───你晕车了吧?」
她闻言,皱了下眉,最终不甘心地低哼了一声。看来我说中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在深思,而是在跟晕车抗争着。车速比起昨天来快了很多,所以车厢的摇晃,自然也比昨天要剧烈。她会晕车也是能够理解的。
尽管我感觉有些无语,但我之前有坐在驾座上抽烟,倒也并不是觉得自己毫无责任。
「来,把手伸出来。」
说着,我蹲下身去,在得到允许前,就抓起她的右手。接着,我直接双手稍稍用力地摁住她的大拇指跟食指之间的位置。
「从东洋商人那里学来的防止晕车的穴位。这样子摁一会儿后,就会轻松点了。」
尽管被我抓住了手,但她却没有抵抗,只是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她的脸颊有些发红。那与其说是因被男性抓起手感到羞耻,倒不如说,单纯是因为被我看到自己的失态,感到屈辱吧。
「……今天真是倒霉。」
小说家厌恶地嘟哝了一句,仰躺在车板上,并用左臂遮住眼睛。看到如此衰弱的她,我不禁在嘴角抹起一丝苦笑。感觉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晕车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吧。不习惯旅行的人就更容易晕车了,根本不丢人。」
「唔……」
我微不足道的安慰,得到了这么一声无法算作是回复的低鸣。
我叹了口气,试着问出在意了很久的疑问:「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演大人物啊?」
小说家有气无力地回答:「……闭嘴。我才没有演,我本就是大人物啊。」
「你是小毛孩吗?」
我在惊讶过后,叹了口气,但是她却没有还嘴。看来她连那种力气也没有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旁边坐下,依旧抓着她的手,摁着穴位,开口说道:
「───我原本是个孤儿。在十五、六岁那会儿,到伊库苏拉去前,其实有段时间我跟今早那四人一样,干过类似夜贼的事。」
小说家放下遮住眼睛的左臂,惊讶地看着我。
「你突然说什么事啊?」
「无关紧要的事啦。」我回道,「治疗晕车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还有就是跟谁聊聊天,忘掉晕车这件事。要是没心情聊天,闭上嘴点头附和也行。」
我用眼神暗示「你也想赶紧治好,然后出发吧」。不出所料,她一副有些闹情绪的样子选择了沉默。
我继续说:「说是夜贼,但其实也没有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最多就是坏小孩去偷东西那样。为了生存而拼命,但反过来讲,只要能活下去,那么其他的一切全都不顾。」
在讲述着的同时,当时的记忆也自然而然随之复苏。十多岁那会儿流浪到的沿海岸都市里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穿过众多骂声偷来的面包;从商人的行李中盗来的腌肉;从偷偷潜入的府邸里借来的外衣;无可奈何之下付诸的暴力、被他人付诸的暴力;以及同享那些的同
龄流浪儿们……那是群我已经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的家伙。如今他们还活着吗?又或者早已死去了?连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我隔三跳二地讲述着那些往事。就如同随手把过去的照片,一枚枚地从相薄里抽出来一般。其中并无时间顺序,每一段话之间也没有联系,说起来,甚至都没有任何教育成分。
它们都不配称之为『回忆』,仅仅是一排『记忆』罢了。
小说家一直静静地听着我的这些话,最终开口问:「───你是想向我忏悔过去的罪孽吗?」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眼中并无轻蔑之色。感觉她问这个问题,所为的仅仅是确认。
「怎么可能。」我轻笑了一声,「刚才我也说过了吧,这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之所以说往事,并无什么特殊意图。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的能拿来分散注意力、减缓晕车的话题,就只有这么一些罢了。
「而且。」我继续说,「老实讲,事到如今我也提不起劲去忏悔啊。我自己对那个过去,也并不怎么有感到罪恶感。看样子我挺有当恶人的潜质的。明明偶尔还干过些跟拦路抢劫一样的过分事……瞧不起我了?」
我自虐地问道后,小说家平静地摇摇头。
「……支撑人活下去的,并非虚伪的大道理,而是今日所吃的面包。我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你为生存而做的事?」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我却在她的话中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真挚。
我不禁感到意外。根据这家伙的洁癖型性格来看,我还以为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来侮辱的言词。
她这人果然有些难以捉摸。
「然后呢。」小说家像是催促我说下文般说,「那之后怎么了?」
「那之后?」
「肯定是有某个转折点吧。使你投身于现在的佣兵行业的,那种类似于契机一样的事情。」
「嗯,算是有吧。不过,你想听吗?」
「只是晕车还没缓过来而已。」
小说家似乎并不感兴趣地答道。她的脸色比起之前来要好很多了。
这事也不需要藏着捏着的,于是我再次开始讲述起来。
「转折点是被某个佣兵给海扁了一顿,扁到体无完肤。」
那一天的事,至今依旧记忆犹新。
橘黄色的夕阳、春季刚来临那会儿的冷风、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的气味。
那件事───将之称为『记忆』,感觉有些太过伤感了。
「我记得应该是我十六、七岁那会儿吧。那会儿,我刚流浪到伊库苏拉。我打算跟平时一样,从商人那里借点食物,于是在城门外蹲点。那个商人就只带了一个佣兵当护卫。当时,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一定自信的,所以觉得自己肯定能顺利出其不意,借了东西顺利跑掉。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干趴下了。」
「……他是位很有名的佣兵吗?」小说家有些意外地问道。
她大概是想起我跟维莉蒂交锋时的情景吧。
我点了点头:「之后我打听了一下,得知原来他是某个佣兵公会的首领。啧,这一点也不好笑啊。公会的老大干嘛要当一个商人的护卫啊。真他娘扯淡。」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个体格壮硕、留着一嘴胡茬的中年人的身影,这使得我脸色沉了下去。同时,我感到一股蛮不讲理的愤怒涌上心头。现在回想一下,我也觉得那个男人相当超出常识。
说到底,从那个公会的经营体制开始,就非同寻常了。在经营负责人日常出现在现场时,就已经很奇怪了。我觉得那里的佣兵之所以一个个都那么随心所欲,全都是因为那个首领的那种放任主义给惯的。
「换言之。」小说家像是理解了一切般说,「你憧憬那个男人的实力,于是选择了佣兵之道是吧。」
「怎么可能嘛。」我有些无语地说,「我是被那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后,接着被强行塞进了那家伙的公会里的。」
我现在特想抽烟,但还是先忍一下吧。于是,我大叹了口气,开始结束话题。
「……之后我就随波逐流,最后沦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内容。」
我忽然注意到,我双手抓着的手有些在颤抖。我朝她看去,看到她正在憋着笑意,感到有些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小说家因憋着笑,而眯着眼睛回答,「就是觉得你真不擅长讲自己的事。」
不擅长?
她似已看穿了一切般说:「───也就是说,到头来你被那个男人拯救了是吧。」
我冷哼了一声。那还真是个有小说家风格的夸张脚本。
「我都说了,才不是那种戏剧性的玩意儿吧。单纯只是偷面包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罢了。」
「那已经挺戏剧性了。」
「就算我之后干的事跟我还是孤儿那会儿一样,全都是些暴力活吗?」
哪怕我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她似乎也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一点,摇了摇头,如同在说「行吧,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
我不禁皱起眉。明明应该只是说来打发时间的,结果却说了一大堆多余的事。
小说家忽然问陷入轻微自我嫌恶当中的我,说:「话说起来,索多。你喜欢教皇厅吗?」
「我可是被它把饭碗给砸了啊,喜欢就有鬼了。」
「呋呣,原来如此。」
小说家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总之你并非我的敌人呢。」
我哼了一声。不说『同伴』这一点,真像她的作风。
她把手从我双手中抽出,坐起身来。
「已经没事了吗?」
「多亏了你的瞎扯,差不多了。」
这句招人讨嫌的话,似乎重新在我们之间划上了道分界线。听到这话,我不禁咂舌。看她的脸色,确实已经好很多了。
「好了,索多。现在出发能追上那些大篷车不?」
我放弃唱反调,点了点头。
「如果那是命令的话,最多到蒙多利亚城就给你追上。」
「很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若是没做到,我可就视作你不履行合同了喔。」
「只是,你再晕车我可不管。毕竟得快马加鞭。」
「我才不会重蹈覆辙,你以为我是谁?」
这家伙的自信依据到底是什么啊?总有一天我定要动真格地追问清楚。
至此,她忽然把手伸向她自己的包。就是那个曾砸在了我的脚上,重得跟猪一样的牛革制旅行包。
她边拉开拉链边说:「你就在蒙多利亚城里替我稍微干点活吧。」
干活?
我不解地歪起头。那也就是指,护卫以外的工作吗?
小说家狂妄一笑,对一脸疑惑的我说:「为了证实我的假设跟推测。」
在那打开的包中,有着一个我陌生的玩意儿。
最为吸引人注意的,是上面刻着大量文字的按键。以及,上面排列着那些按键、富有光泽、似乎是铁制的本体。在本体上放着卷起来的一叠纸。
我在报纸广告上也有见过这玩意,但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这是……打字机吗?」
我喃喃道后,小说家得意地答道。
「没错。这是列尔米顿公司跟芙蕾雅公司一同制造的史上名器『瓦伦丁222』───于我而言,是等同于你的铁剑的营业道具。」
我总算是理解,她为什么极端重视那个包了。
小说家心目中的铁剑。
原来如此,那玩意儿要是被人丢水池里了,也难怪会生气。
她维持着嘴角那丝自信的笑容,说:「之后我便用它,来改写『那群家伙』的剧本吧。」
◆
我们所乘的马车进一步提速,一路北上。
但在车厢里,小说家的十指正以快于车速的速度「舞跃」于打字机上,以惊人气势「踏出」一个个文字,机器也随之不停地快速吐出长卷纸。同时,打字机还不断发出声响,我甚至感觉那声音比马车声还要吵人。
我搞不懂她到底开始在捣鼓些什么。在她的眼瞳之中有锐芒涌现,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上去跟她搭话的样子。大概是精神相当集中在那作业中吧,她现在一点也不在意马车的摇晃。
一般来说,在这种场所进行那种作业的话,很快就会晕车的。还是说,她的精神集中到甚至连晕车都影响不到她了?
我姑且有顾及了下她,忍住了抽烟的冲动。但在瞥了一眼目不旁视、专心打着字的她后,我有点感觉自己是在白费劲,根本不用顾及什么。
───看这样子,就算抽烟也不用担心啥。
我把仅剩两根中的一根烟点着,叼在嘴上,稍稍再度提升车速。
我们在天开始变黑前,穿过了林间大道,周边的景色也从杂树丛变为田园,大道两旁零星可见人家。总算是进入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地带了。
在我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我们的马
车终于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比预订中要早了两小时左右。
这里是我们所走的87号公路,和其他两条公路的交点地,格约州州境关卡。
在关卡周围有一小集落,几乎每一家上都挂着住宿牌。由于州境大门在夜间不开,因此这里有很多商人为旅客们准备了住宿处吧。有好些人似是被我们的马车声所吸引,从入口处露出头来,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
但是,现在投宿还太早了点。
「我打算在进入旧霞浦州后再投宿。」
我朝车厢这样说了句后,返还回来了小说家有些不高兴的声音。
「……嗯。」
这一回答,听上去感觉根本就是在强调「别来打扰我」。我在招来她没必要的反感前,选择了沉默,驾车前往通向邻州的大门。
这处关卡集落比起我五年前来那会,要冷清很多。大概单纯是因为走公路的人少了吧。如今在沿海地带已经铺建好了铁路网,单单只是要进入旧霞浦州的话,根本没必要特地乘马车来次长途跋涉。
而且,虽然称之为关卡,但在现代,这只是出于礼仪的称呼。仅仅是在一扇搭建于公路上的木门旁边,有座同样小的小木屋而已。抓捕想要跨州的通缉犯是驻扎在此的治安官的主要职责,但实际上,若想过这里,只要走野道,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注:文库在这里省略了男主他们走关卡的原因,其实就是要一个过关文件,毕竟每个州的条例都有些不同。〕
当我们来到门扉前后,一位穿着不整的军服治安官从小屋中走了出来。这是名中年男性,头上斜戴着一顶西部风的宽檐帽、红脸、体态匀称。
治安官瞥了一眼在车厢里专心打着字的小说家后,朝我微微一笑。
「小俩口双人马车旅行啊,度蜜月之类的吗?」
这可真是个相当有趣的玩笑。
我耸了耸肩,说:「在婚礼这档子事上被人给耍了,整得没钱租轿马车和雇车夫了。」
治安官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前面的蒙多利亚城,是处非常适合旅行的风景宜人的地方。你们肯定会中意的吧。」
我嘴角微翘。
风景宜人。平凡无奇的乡下老城,也会因说法而给人另一番感觉么。
在要通过治安官打开的大门时,我忽然想起件事。我想跟他打听下,前面有没有地方能买到烟。然而,车厢内的小说家却先于我抛出一个问题,阻止了我开口。
「───治安官,请问昨今两天,可有三辆大型马车路经此地?」
她突然提出这一问题时,两眼并未望向治安官。她依旧面向打字机,眼盯着印有文字的羊皮纸,十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
治安官则是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啊?没见过那种大户人家呢。」
……没见过?
我感到疑惑,微微皱眉。但不知为何,坐在车厢里的小说家却在听到这一回答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正如她所料的表情。
「是吗,谢谢。」
小说家的语调与言意相反,很是平淡,没有起伏。治安官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但最终似乎认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转而露出笑容,轻轻抬起右手,说:「祝你们旅途愉快。」
我很随意地轻轻抬起右手,以此回复他这句在现状听来,只觉得是充满了嘲讽的话语。
随着我驾车前行,我们总算进入了旧霞浦州。然而,车厢内并未传来些什么感想类的发言。
我逐渐提升车速,同时情不自禁地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那群家伙没有进旧霞浦州吗?」
在先前的关卡地带前方,除了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另外还有两条公路。一条直通东部沿海地区,另一条则是沿着州境,通向大陆西部。但小说家却摇头否定了。
「错了,是他们没有通过关卡,就跨州了。」,小说家语气冷静道,「在物理层面来讲,只需走野道,就有可能做到。」
「不是,虽然你说的那个或许也对啦……」
我心中的疑惑仍然未能消散,但她看上去像是有某种根据的样子。只见她此时再次扬起嘴角。
「那个治安官说的话,反而证实了我的推测是对的。他们不是『没有经过』关卡,而是『不能走』关卡。」
「不能走关卡?」
「没错───我估计那些马车里,载着某位不方便在这种地方被其他人看到的人。」
小说家的眼睛总算是从打字机上挪开,闪烁着精芒,望向道路前方。
「不方便被其他人看到的人……?那是谁啊?」
然而小说家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至于这些解答的提示,我之后再告诉你吧。在推测阶段便下结论,有违我的宗旨。」
我不禁皱眉。把人的胃口彻底勾了起来后,就叫人别去在意,这也忒过分了。我试着转动脑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个女子口中打听出答案。
十秒后,我默默地再次提升车速。
那种办法,我他娘根本不可能想得出。
◆
虽说同是87号公路,但旧霞浦州境内的公路却像是一条穿过荒野的路径。基本看不到昨日大草原那般的绿意。公路两旁仅有裸露在外的岩石表面,以及大地。它们凹凸不平,一直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
我们从关卡出发,在这种环境中行驶了一小时左右后,结束了今日的行程。因为我们在临近公路与州内马路交叉处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正好合适用来休息的驿站小镇。夜幕开始降临,也没有百分百的保证说,在这之后还能找到投宿地。而且,来自西边的云片已经相当厚。正如我所预料,看来是要下一阵雨了。
我们看中了家适当的旅店,并把马车停在旅店自带的马房里。
我边下车边说:「看来,今晚能准备好你想要的枕头了。」
小说家爱搭不理地冷哼了一声,在车厢内把收进了打字机的包锁上。结果,今天的旅途中,一半以上的时间,这家伙都在对着打字机忙活。我不禁佩服,真亏她这么整居然没有晕车。
上面打印着文字的稿纸都已经有两卷了。虽然我有些在意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但就算是问了,她现在也肯定不会告诉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上自己的行李,朝旅店柜台走去。
当推开一扇粗陋的双开木门后,煤油灯散发的赤橙色灯光便将我们包裹住。此时我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比想象中还暗了。
逼仄的店内,一楼处开着家小酒馆。有三名男子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慢饮着杯中物。看来这家店生意并不太好。
「是要住宿吗?」
在柜台后面,一名瘦得同根铁丝一样的老人家,正在翻着住宿登记簿。
我开口说道:「住一晚,如果能准备早晚饭就更好了。」
「早餐倒是可以,但晚餐就不行了,材料不够。能麻烦您两位去外面解决吗?」
「要是能相对便宜点住宿费,那倒是无所谓啦。」
在我同意后,老店主在各瞥了我们一眼,淡淡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在住宿登记簿上书写起来。
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那么,开一间房行吗?」
「嗯。」
「哈啊!?」
我身旁的小说家顿时就不满地大喊了起来。
看到她这一我早就有所预料到的反应,我不禁郁闷地大叹了口气,然后再面向她。不出我所料,她两手叉腰,满脸气愤。
「你丫的,在讲些什么胡话?要我同你共处一室?」
「我可是你的护卫。要是分开住,然后等我一早醒来,发现护卫对象死在隔壁房里,那到时候可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好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但小说家自然不会认同。
「与陌生男人同栖一间,共度一宿才更教人笑不出来啊。根本就没有任何保证,你不会在晚上袭击我吧?」
明明都一起共同行动了近乎整整两天,但我在这家伙眼里,似乎还是名『陌生男人』。虽然事到如今,我根本不会在意这家伙的伤人话语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我是被以佣兵的身份雇来的,为什么得去干袭击自己的护卫对象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啊。明明我现在都还没拿到这次活的报酬。
我有些无语地说:「我说啊,你冷静点想想。你觉得我会袭击你吗?」
「你是说,你对我不会有情欲吗?」
「所以说,我不是那种意思───话说,我可以对你有情欲?」
「哈……肯、肯肯肯、肯定不行啊,你个蠢货!」
小说家面红耳赤地怒声吼道,整个人动摇到,甚至都忘记了用平时的语调。看来,这个玩笑过于温室长大的淑女太过刺激了。
「总、总之!」小说家调整好状态,说,「我坚决反对同居一室!」
「这位女士,恕我老头子多管闲事说一句。」这时,眼前的老店主插嘴说。
「虽说房门都有锁,但这一带的治安可不好。」说着,他仅把一把钥匙放在柜台
上,「这是替您的安全着想,您还是跟这位男士住一间吧。」
老店主意味深长地看向小酒馆那边。只见坐在角落里喝酒的那三名男子正边窃窃私语着,边盯着我们。看上去总给人种没什么好事的感觉。
小说家看到那后,犹豫了起来。她看了一会儿我,又再次瞥了一眼那三名男子,脸上似乎有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最终,她不满地嘟着嘴,拿起了柜台上的钥匙。生命危险的天平看样子是倾向了那三个家伙。她直接拿着她自己的行李,转身朝着二楼走去,并在转身的同时对我说:「……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她满是警告之意的目光的注视下,我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在目送着她消失在视野内后,我并没有看向老店主,问他:「───所以,真心话是啥?」
「反正你们得付两人份的房钱。等你们退房后,比起拜托清理工打扫两间房来,肯定是打扫一间房要便宜得多嘛。」
我斜视着从容答道的店主,轻哼一声笑道:「你这商人当得够精哈。」
老狯笑了笑:「多亏了您的福呢。」
「有烟卖不?」
「有的,就给您便宜这么点吧。」
老狯竖起两根手指,并向我递出一包崭新的香烟盒。
我嘴角微翘,把一些零钱放在了柜台上。
◆
在小说家就「逼仄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床」的事实大发异议前,我主动表明自己今晚睡窗边的座椅。在把行李放好后,我带着依旧满眼怀疑、死瞪着我的小说家,走进驿站小镇,去找饭店解决晚餐。
但是,我们在稍微花了好些工夫后,才找到家能正经吃上顿饭的店子。不管哪家店里,都回响着男醉鬼们下流的笑声,在路旁则是有着艳妆浓抹的女子们,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男人们的钱包。其中当然也会有不愿付出正当代价,企图将他人钱包收入囊中的危险人物吧。在这种公路旁的驿站小镇里,这些都是很常见的。
正如旅店店主所言,这里确实不是处适合带着护卫对象四处转悠的好地方。在找饭店的途中,小说家一直臭着张脸。果然,这座小镇的氛围很不如她的意。
在我们终于找到家能静心吃饭的店子时,肚子已经饿得肠子都打结了。
这是一家位于马路尽头的小店,同时也是唯一一家店内没有飘来酒香、传出笑声的店子。
我们一推开门,店内便响起一阵古钟声。店内狭长,在靠墙壁处摆着三张左右餐桌,餐桌对面则是柜台席位。店内生意萧条,不见任何一名客人。过了一会儿后,才从店子深处走出一位似是店主的人。
「噢,欢迎光临。」
这人与先前那位旅店老店主成反比,是一名体态均匀的中年妇女。圆脸,眼角有着讨人喜欢的笑纹。她面带平易近人的微笑,似是在欢迎我们的光临般。
「请随意入座吧,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
她像是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般笑着,邀我们入座。小说家果断地坐在了柜台席位上。至于她选择坐这里的理由,不用问我也知道。肯定单纯只是不愿意坐在我的对面用餐而已吧。
当我在小说家旁边坐下后,女店主询问我们要点什么。
「好了,请问两位要点什么呢?」
小说家苦笑着,答道:「说来很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来点能立刻端上来的就行。」
「嗯……那么我们这里有炖菜哦,还有就是肉馅饼。不过饼是中午那会儿做的,现在已经凉了,但这是我的拿手好菜,味道绝对可口。」
不错的菜单。我们点了两份那菜。没等多久,两份腾着热气的炖菜,以及分量十足的肉馅饼就被端了上来,放在我们眼前。
小说家在尝了一口饼后,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好吃。」
这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般的喃喃自语。女店主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很开心地爽朗一笑。
「我说过的吧,这是我的拿手好菜。」
我尝了口后,也不由得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这菜确实非常美味。要是拿去伊库苏拉的终点站里卖,店前会排起一条长龙也不足为奇。
小说家环视店内,不解地说:「明明有这么美味的菜肴,店内却没什么生意,真令人费解。」
「因为咱们店不卖酒啦。来这座驿站小镇的家伙们,都认为在吃晚饭时,一定得有啤酒或者朗姆酒才行。」女店主解释说。
这次换我提问:「为什么不卖酒?」
「以前有卖过啦。但他们在喝了酒后,就会有人闹腾起来,一有人闹腾,就会有人发飙,最后整得店内乱糟糟的,第二天早上打扫店内可累人了。所以,最近我觉得那样子太麻烦,于是就不再卖酒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嘛。」
说着,女店主再度微微一笑。真是个爱笑的人。往一旁看去,小说家的眼角也有着一抹柔和的笑意。
看来选这家店子是正确的。雇主的心情越好,受雇者被其迁怒发火的可能性就越低。
女店主边望着我们,边问:「你们看上去不像是商人呢。旅行者吗?」
小说家答道:「嗯,为了点取材。」
「取材?也就是说,你们是新闻记者之类的吗?」
「嗯,差不多吧。」
小说家摇了摇头,模棱两角地答道。
「嘿,居然还得跑来偏僻地来,真是辛苦呢。这么说来,你们目的地是蒙多利亚城吧。」
「您为何知道?」
「毕竟这附近,也就那里值得一看啦。如果要报导除那以外的地方,那么写上三行后,就再也没有内容可写了。」
这一见解与我的看法完美一致。然而,我旁边的小说家却是停下了忙活的手,微微一笑。
「我倒是觉得这里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州。比方说……是呢,伊维尔修的山岳地带。」
尽管我很想说句「觉得那个地方很有魅力的人,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你了吧」,但最终还是将之同着炖菜一起,咽入了腹中自行消化。
「对雇主表露出反感所能得到的事物,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这是她的原话。
女店主听到小说家的话后,似是感到意外般,瞳孔收缩了一瞬,随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嘿,你还挺有眼光的呢。那你们的取材对象就是那个吗?那个『降星山』的传说吗?」
这一陌生的词使得我停下手。我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降星山……?」
「传说?」
旁边的小说家也低语了一声,并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微微坐起一些身子。看到她那副兴趣盎然的表情,女店主再次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们肯定是冲着那个来的。」
「请问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传说呀?」
小说家询问时,不知不觉中语调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大概是因为面对未知之物的兴奋,使得她无法自已吧。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只有这种地方跟个小孩子一样。
「也没什么,就是在这一块流传的往日传说啦……稍微等一下,最近感觉站着说话有点累。」
女店主动作缓慢地坐到柜台后面的小座椅上。在「嘿咻」的轻喊了一声后,开口继续说。
「虽然说是往日的传说,但实际上也并不是特别久以前的事啦───啊,说起来,马上就是独立庆典了啊。」
她望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
「那件事正好发生在90年前的那一天……没错,就是上代皇帝驾崩的那天。」
◆
不知何时,小说家已坐回座位上,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然而,我却是将信将疑地听着,专心地享用着眼前的食物。很不凑巧,我现在关心的,就只有消除空腹感。尽管小说家朝我投来了一道似责备的目光,但我选择了不去搭理。
女店主开始讲述起来。
「据说在莱昂皇帝于伊库苏拉被讨伐掉的那晚,很多蒙多利亚居民都有看到一群流星划过夜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数清楚其数量。流星的数量就是有那么多哦。而且那些流星并不是消失在了夜空尽头,而是全部落在了伊维尔修的山上。」
「落在了、山上?」
小说家一脸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那段话。见此,女店主露出苦笑。
「根据那个往日传说来的话,就是那样子。当然,我并没亲眼见过,只不过当时好像有挺多人都看到了。说是流星汇聚于一块,如同光柱一般,坠落在了山的中腹。」
小说家边听,边摸着下巴,做深思状。其嘴唇不停嗫嚅,似是在自言自语。
「『光柱』……也就是,流星收束到一块,一齐坠落至地面上么……?作为一种现象,还真是难以想象……」
看着在认真思考的小说家,女店主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都说了是传说啦,传说。而且也没有听说过当时有谁去确认坠星的情况,根本不清楚有几成是真的。说不定,这只
是因为国家的盛大节目,而被夸大的虚构故事而已。毕竟你看,有道是『流星陨落,则国将亡』。」
「『凶星降世之时,国将亡』。」小说家说,「是东大陆真国的典故呢。」
女店主钦佩般地点点头:「嘿,你还挺博学的呢。」
但哪怕是这种赞词,也未能使得小说家脸上的思索之色消散。
「可是,该典故应该是在正历1800年后,才传入尤纳利亚的。在皇国时代,这个国家根本不可能有听闻过其含义啊……」小说家喃喃自语着。
就在此时,我手中的汤勺敲了一下变得空空如也的餐具的底部,随之当的响起了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
「多谢款待。」
我面对着干净的盘子,双手合十。
小说家见此,露出了一脸真心服了的表情。
「……我还真想看一次,你这家伙对某种事物感兴趣的样子呐。」
「你刚不就看到过嘛。」
我这样回了一句,淡定地拿起玻璃杯喝水。
一直看着我们交谈的女店主,像是劝解小说家般说:「都光顾着聊天了呢。来,趁着炖菜现在还没凉,你也赶紧吃吧。」
小说家在被催促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代表刚才的内容告一段落。她似是暂时不再去思考有关传说的事,一副回过神来的样子,再度开始享用晚餐。
我把全身依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地开口说道。
「唔嗯,不说奉承话,这顿饭是真的香。」
「是吗,那就好。」
听到我的感想,女店主开心地露出笑容。
「能每天吃到这种饭菜,您丈夫真是幸福。」
「哈哈哈,准确来说是曾经很幸福呢。」
我自以为这是句无心之言,但在听到女店主的话后,依旧心生出了些许罪恶感。我忽然想起来,她有说过这家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卖酒的───从照顾醉鬼们变得麻烦时开始的。在说这事时,我就该察觉到的吧。
但是,女店主却像是从我的表情中,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情绪动荡,面带苦笑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不用介意。丈夫他都已经走了三年多了,而且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卧病在床,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会事到如今,还一提到他就哭哭啼啼啦。」
女店主说着,目光停留在小说家的身上。
「姑娘,勺子停下来了哦。难得的热炖菜,赶紧吃吧。」
「啊……嗯。」
只见小说家停下了手,有些愣神,在被提醒后,才再次动起汤勺来。女店主边看着她用餐,边满足地点点头。
「没错,没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活着就是指不停地吃东西。好好地吃,好好地活。」
「───你不觉得寂寞吗?」
在我打算克制自己,不要问出无礼的问题前,这一提问就已被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女店主露出了有些伤脑筋的神色。
「你是说我丈夫离去以后吗?那当然是挺寂寞的。但是呢,关于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
女店主说着,望向窗外驿站小镇里那些零星的灯光。
「我并不是『失去了』丈夫,而是和他一起『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此时她所露出的笑容,不知为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那是圆脸中年妇女的笑颜。
真是好笑。
毕竟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那个时候───那副笑颜是此世间最美丽的事物。
「这么一想,就不悲伤了,是吧?」
「……嗯,或许吧。」我很小声地回道。
小说家在我旁边,静静地吃着炖菜。我们相互之间既没有交谈,也没有视线交汇。
『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尽管女店主很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我却无法估量出其中所蕴含的重量以及威严。那一定是我和小说家这种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话语。
最终,女店主像是想起了某事般,将这种寂静氛围打破,开口说道。
「啊,说起来,其实我也见过星星坠落在山上。」
「诶,真的?」
小说家抬起头,满眼好奇。我也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女店主有些得意的神色。
「真的啦。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到的并不是传说中那种,无数的流星就是了。」
「那是几时的事?」
面对小说家的提问,女店主把手指摁在太阳穴上,做回忆状。
「嗯……那好像是在我和丈夫搬到这家店来的时候,所以……嗯,没错,是十年前的事呢。」
十年前。
这三个字,使得我心底某种事物阵阵发疼。我稍微闭上了一会儿双眼,将其抑制住。
然后我睁开眼,开始认真倾听女店主的话。
「我和丈夫都是蒙多利亚城出身。我们很久以前就梦想有家属于自己的店子,但很遗憾,凭我们的财力很难在那边买下一栋房子来开店。于是,我们找到这栋沿公路旁的房子,并搬了过来。」
女店主在说她自己的往事时,看上去似乎很幸福。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与她已经逝去的丈夫之间的回忆吧。
「我们离开蒙多利亚城的那天晚上,在城门外面,回头看向我们熟悉的故乡,看着黑暗里的城镇灯光。或许是我们心里某处想要一种即将背井离乡的实感吧。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丈夫看到了那颗流星。一颗流星从我们头上划过,然后居然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伊维尔修山落去。不是我们看错了哦,因为在它落下的时候,发出了一道非常亮的光。」
小说家在一旁听她说着,偶尔说插上一句。
「我和丈夫当然是非常兴奋。毕竟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在自己眼前发生了嘛。什么乡愁都彻底消散掉了。」
女店主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要命的是在那之后啦。我丈夫他啊,说什么要是捡到那颗流星的话,不就发财了吗?打算放弃搬家,立刻动身去捡流星。然后我就叫他别说蠢话。为了让他闭上嘴开始赶路,可费劲了啊,说真的。」
受其影响,小说家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并不是平日那种带演戏味的类似魔女一样的笑法。她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母亲讲述自身往事的女儿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这样开心地笑。
这女子脸上戴着的假面也忒厚了。
不久后,比起流星,她似乎更加关心女店主自身的故事。平时那种一副大人物模样的说话语调,老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说,能聊聊你和你丈夫之间的其他一些事吗?」
「才不说啦。说那种事,不是会很羞人嘛,还是算了吧。」
我拄着脸,看着她们聊天。在用完餐后一段时间里,我们也在倾听着女店主的往事回忆。眼前的中年妇女似羞似喜地笑着,讲述着她自己的人生。
不久后,外面传来阵阵雨声。雨势略大。看这样子,或许到明天这雨也不会停。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当时的我听来,那雨声并没有那么惹人心烦。
◆
回到旅店里时,我们全身都已湿透。
但意外的是,小说家看上去似乎并没有那么不高兴。可能是在那家店里谈笑了一段时间的后续影响,不如说她的表情很是明朗。
随着夜色渐深,雨也越下越大,冲散驿站小镇中飘荡着的酒香,涤荡其喧嚣。
当小说家在房间内的浴室里沐浴时,我在窗边抽着烟,边出神地望着雨中的街景。
雨声淅沥,不绝于耳,轻轻地刺激着我内心中的『某物』。也许是因为那家店的氛围,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些许。说起来,我想起那天也下着雨。那是我成为孤儿之前……
想到这里,我回过神来,停止了回忆。
然后像往常一样,把答案抛向前方。抛至现在还看不见的地方。
───但这是徒劳的抵抗。
我的思绪如是喃喃道。
其实我自己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这种行为。
所以,从这里开始,已经再无能给我抛投答案的地方了。
是啊……自从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之后,就……
浴室那边传来开门声,于是我看向那边,正巧看到换上了一身麻布睡衣的小说家。她把毛巾贴在头发上,从浴室里走出来。
「这浴室真简陋,顶多只能用来清洗身体。」
她不满地发着牢骚,在床上坐下。
「你就别挑剔了。」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说,「房间里能有浴室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公路旁的旅店里大多数都没有。」
「那说得也是……」
说着,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般,把手里的毛巾挡在了胸前。
「……别一直盯着刚出浴的淑女看啊,你这个一点都不懂体贴的家伙。」
绯红的脸颊、湿淋淋的青丝,以及毫无防备的睡衣姿态。这是难以从小说家白天时的样子上想象到的景色。听她这么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