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漫长的告别

Chapter.5 The Long Goodbye

〔*注:出自于《漫长的告别》,美国推理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创作的长篇小说。〕

天色暗沉,阴雨连绵。天空像是在低声哭泣般,阴雨霏霏。

我感觉有人穿过雨水,从身后追来。被这种焦躁所驱使,我边向前跑,边不断回头张望。她牵着我的手,声音冷峻地说。

───快跑!

───可是,他们还在那里……

我的话音消失在雨中。她痛苦地眯起双眼。她一定也跟我是同种心情。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回头,这是因为刚才听了那家伙说的话吧。

───兰斯洛特正在前面等我们。不快点,我们都会被抓。

她说的道理我也都懂,但这世上有些事,即使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我的友人们被囚禁了。

对我们来说,那座小镇便是整个世界。那是一座四面环绕着险峻的山岳,以及茂密森林的小小村落。我在那儿生活了十三年。小镇居民不足五十人,并且在这之中,有十二名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孩子们中最为年长的是十五岁的兰斯洛特,比他小一岁的是我义兄特里斯坦。此外还有沉默寡言的加拉哈德、应声虫鲍斯、爱挖苦人的卢坎、耿直的高文、爱管闲事的凯和稳重的贝德维尔。总是在恶作剧的坏心眼儿二人组加雷斯和莫德雷德,以及总被他们耍着玩的慢性子帕西瓦尔。还有像我姐姐一样的人,佩里诺尔。

说到娱乐,就只有挥舞棍棒模仿剑术,但我们并不觉得无聊。我们日复一日地竞争着谁是最强者。

但在比试中拔得头筹的,永远都是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中的一人。我觉得,他们已经迎来生长发育期末期,也是我们默认他俩是最强的理由之一。鲍斯和卢坎在意识到自己赢不了他俩后,就每次都在赌他俩谁会赢。尽管如此,也仍不放弃继续挑战他们的只有两人。那便是性情如同野猪般的高文,还有我。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总是嘲笑我们。某天,我和高文决定联手还以他们颜色。我俩走进森林深处,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干掉了一头『獠牙野兽』。虽然最后被大人们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俩了。佩里诺尔总是眼神无奈地看着洋洋得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镇里的我俩。

总之,这便是我们的全世界。

至少我很满足,觉得这样就好,并不关心这以外的世界。我从未想过离开这座小镇,走出这片不知哪里是尽头的险峻大山,前往他乡。

是的,直到那天来临……

最早因『流行性感冒』住院的人是高文。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轻笑着说「原来笨蛋也会感冒啊*」。两天后,凯和贝德维尔也住院了,但那时我们还没什么危机感。只是有些担心他们的身体情况。(※注:日本俗语,笨蛋不会感冒。)

但在之后又过了三日,在加拉哈德、鲍斯和卢坎也接连住院时,我们终于起了疑心。六人都罹患同种病,这令我们意识到情况相当严重。更令人害怕的是,自从他们住院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他们。虽然我和佩里诺尔好几次想去医院探病,但都被大人拒绝了。

昨天都还精力充沛的友人,突然罹患『流行性感冒』,而又见不到人影。这总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后来有一天,我想要询问父亲情况,于是去他工作的医院,结果在打开的窗户外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紧贴着墙壁偷听着。

────高文突然杀了他的母亲,然后逃走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高文,杀了他的母亲?

我完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本以为是在开玩笑,可从窗户望进去,医院内正一片哗然。我立刻离开这里,沿着石阶跑下去,跑到平时常来的广场,然后将我刚才听到的内容告诉碰巧在广场上的加雷斯和莫德雷德,结果他们只是笑笑,根本不信。

我一到家,母亲就跟我说外面很危险,要我待在家里别出去,却没告诉我理由是什么。

……什么危险?

两天后,在没有任何预告之下,帕西瓦尔、加雷斯,甚至连莫德雷德也住进了医院。

镇里未入院的孩子就只有我、佩里诺尔、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四人。终于领悟到情况很不对劲的我们,在某天深夜里,小心注意着不被大人们发现,偷偷地溜出家中,在离村子有些远的仓库集合。

───大人们隐瞒了什么。

特里斯坦开口说道。

───我和兰斯洛特之后会偷偷潜入医院寻找真相。

───那样的话,我们也一起去……!

我刚一插嘴,兰斯洛特就出手制止了我。

───不行。亚瑟你和佩里诺尔一起等着我们。

───为什么啊?是觉得我会拖后腿吗?

我语气强硬地反问道,特里斯坦劝我说。

───不是这样的。如果孩子们因某种理由被监禁,而我和兰斯又被抓起来了,那这下轮到谁来帮大家?

我不禁默然。但并不是因为接受了特里斯坦的劝说。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但也有意识到,他所说的只是权宜之计。

我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懊悔。兰斯洛特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要是感到周围有任何异常,你们就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之后,要怎么做呢?

佩里诺尔问道后,他透过仓库的窗户,指向森林方向。

───在南边森林尽头的悬崖边会合。喂,亚瑟,还记得之前你和高文干掉野兽的地点吗?

───可是……!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去和你们会合的。

听到兰斯洛特的话后,佩里诺尔未再继续言语,少顷,默默地点了点头。确认到这点后,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转身离开了仓库。

我和佩里诺尔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上空像布满着厚厚的云层,丝毫不见皎月与群星的光辉。

似乎快要下雨了。

───我还是太没用了吗?

我蹲坐在仓储的角落里,抱着双膝喃喃自问道。听闻此言,坐在身旁的佩里诺尔抬起头。

───没这回事啦。

佩里诺尔安慰更让我自觉悲惨。所以,我的回答仅仅只是个人偏见。

───我一直都拖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的后腿。连你都赢不了。

佩里诺尔的剑术在我们当中排第三。就连教我们剑术的玛凌先生也认可她的本领。本领得到老师认可的人,除了她以外,就只有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二人。

───从以前起,我就一直被你保护着。

小时候,每次我被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欺负了,佩里诺尔都会帮我还以颜色。每到那时,我都会多次在心中起誓:总有一天我要变强,轮到我来保护她。

但是,在我的剑术有所进步的同时,佩里诺尔的剑术也在以同样的速度提升。因此从结果而言,至今为止我们之间的差距几乎没有缩短。更别说比我进步得更快的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了。我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他俩肯定都不对我有所指望。

我再度说起丧气话来。看着意志消沉的我,她在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亚瑟你比莫德雷德还不如。

佩里诺尔突然语气认真地说。

───比加雷斯、高文、贝德维尔他们都弱。

说到这里,她朝我嫣然一笑。

───但是,现在你比他们都强。不是吗?现在你赢不了的人,只有兰斯洛特、特里斯坦和我三个人而已哦。

我抬起头。确实如她所言,从前的我连贝德维尔这个女孩子都赢不了。

───别总盯着前方看,偶尔也要看看自己的脚下。亚瑟你很强。也许,你远比你自己所想的要强得多。

佩里诺尔的话,让我的脸阵阵发烫。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更别说还是这样被她当面夸奖了,以前很少发生过。

为了掩饰害羞,我撇过脸去,有些赌气地说。

───但是,你比我要强吧。

佩里诺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不坦率呢。再说了,你为什么想要变强呀?

───那当然是……

我欲言又止,实在是无法把真心话说出口。但是,我的脑子又没有聪慧到能临时捏造一个除那之外的理由。

正当我沉默时,佩里诺尔再次大叹了口气。当我以为我又令她觉得无语时,佩里诺尔开口说道。

───反正你也没想过理由和目的吧。

我正想反驳才不是这样时,却被她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唉,不管过多久,你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长不大。就算赢了我,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哦。

───……

───你太好强了。

───吵死了。

───真是可怜,如果你能赢我,那我就为你做些什么吧?

───做些什么是指什么啊。

───嗯,这个嘛……

她像在演戏一般懊恼着。

───那我就当你的新娘吧,之类的。

我不禁一滞,沉默了数秒。

───什么意思嘛,说那就什么的。

───我是想帮你定个目的嘛。

───你这逻辑有问题。

───总比没有逻辑强。

───是吗?

───是呀。

───这样啊。

───是的。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的目的。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是什么意思嘛。

───就是这样就好啦。

我们彼此把脸扭向另边,不对视地交谈着。我想,我们大概也没法面对面聊天吧。当时我才十三,她也才十四。那是一个对于正面互相坦白自己对对方的感情而言,显得尚有些年幼的懵懂年纪。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细雨。我们默默地听着这从敞开的窗户飘进仓库的静谧雨声。我的右手触碰到了她柔软的左手,不知是谁先开头的,两手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块儿。一如之前,我们并未望向彼此。

在黑暗与细雨的气味中,我异想天开地想着。

但愿我能永远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最早察觉出不对劲的人是佩里诺尔。紧接着,我也听见了大人们的声音。我们听到其中有人喊着「把孩子们找出来」,这使得我们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大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近,让我背脊一凉。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严气氛。当我抓住佩里诺尔的手正要站起来时,仓库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立马摆出战斗姿势。但是,出现在门口的人,却是一名气喘吁吁的青年。他一进门,就看着窗外说。

───我们被发现了,在被抓住之前,你们快逃。

───被抓?你在说什么。

───大人们打算把我们全部监禁起来。

───监禁……?

佩里诺尔一脸困惑,特里斯坦快速说。

───医院的地下有一座监狱。除我们以外的孩子,都被关在那儿了。

说着,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看上去不像是因为一路跑来,喘不上气,而是因为别的,远比那还要难受。他额头冒着汗,脸色苍白。

───喂,你没事吧。

───就别管我了,总之你们先去和兰斯洛特会合。我来做诱饵。

───等一下,别擅自决定……

正当我准备反驳时,特斯斯坦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接着语气似恳求般地对我说。

───别废话了,快逃吧,亚瑟。只有你,必须得逃走。

听到他这极为迫切的说法,我咽下了很想说出的反驳。接着,站在我身旁的佩里诺尔默默地牵起了我的手。见此,特里斯坦似安心地点了点头。

───万事拜托了。

这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佩里诺尔说的?在我做出判断前,他再次离开了仓库。我被佩里诺尔牵着,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跑去。特里斯坦说的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只有你。

……那是什么意思啊。

啪打在身上的雨点,使我心中涌出的那份难以言喻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

我们穿梭于林中。被雨水淋湿的地面,像狡猾的触手般缠住我们的双脚。我们像是要甩掉它一样,加速向前跑去。我同时听见了两种幻听,一个是有人从身后追来的声音,另一个是身后传来的呼救声。

自己越是无视心中想去帮忙的冲动,就越是无法冷静下来。即使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去的话,自己可能也会遭受同样的境遇。

我停了下来,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手。

───果然还是你一个人先去吧。我要回镇上。

───不行!

───为什么?我会帮助大家的,所以……

───……别。

透过雨水的间隙,传来了佩里诺尔细微的声音。

别丢下我一个人。

因为身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我在她的声音听出了些哭腔,隐隐觉得她此时大概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默默地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向前奔跑。

不久,我们穿过森林,跑下陡坡,来到一处开阔地带。透过树木的间隙能望见悬崖。没错,这里就是从前我和高文一同杀死野兽的地方。

───兰斯洛特在哪儿?

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开口叫他,一转念又作罢。也许镇上的大人们正从背后向我们逼近。

───亚瑟,有声音。

佩里诺尔突然说道。闻言,我竖起耳朵细听,的确听到有什么声音混在雨声中传来。似是野兽的低吼声,以及别人扭打在一块儿般的肉体碰撞声……哦不,这更像是肌肉被撕裂的不祥声音。

就在这时,树林从蹿出两道人影。他们扭打着,出现在我们面前。雷声阵阵,闪电照亮了他们的面容。

───兰斯洛特!

我不禁喊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他全身沾满了泥土与比那更多的鲜血。一道黑影正压在他的身上。那黑影呈异形模样,难以区分出究竟是野兽,还是人类。不对,说那是人兽结合体才准确吧。他的右半身被尖锐的黑色刺状物所覆盖,只有左半身还勉强残留着人形。

在那仅看到一瞬的侧脸上,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难道……这是高文吗?

那双眼睛中已丝毫不含理性之色。右侧的脸长满了大量棘刺,几乎看不见皮肤。嘴里露着锋如利刃的利牙。但看左边的眼睛,那毫无疑问是高文。前几天在医院偷听到的话在我脑中闪过。

高文杀了他母亲逃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兰斯洛特朝陷入愕然中的我和佩里诺尔怒吼道。

───亚瑟,拿起那把剑!

兰斯洛特被高文压倒在地,同时他指了指地面。一柄铁剑不知何时正躺在我的脚旁。从剑柄上沾满鲜血来看,这似乎是兰斯洛特刚才还在挥着的武器。

我想立刻扑向那柄剑。但是,高文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动了起来。他猛地离开兰斯洛特身上,向我飞扑而来。

我立即便打算避开,但还是慢了。他那布满棘刺的右臂划中我的右臂,一直从上臂划到肘部,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随之绽放出一朵似是想反抗从天降下的雨水般的鲜血之花。

───亚瑟!

佩里诺尔失去冷静的叫喊声传来。我咬紧牙关,忍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剧痛,仍冲着铁剑抓去,用沾满鲜血的手紧握住剑柄,同时与高文拉开距离。

我不清楚高文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现在他已经成了一种威胁。若是放任不管,我、兰斯洛特、佩里诺尔大概都会被他杀掉吧。

他已经失控了。

那么,我也不能去犹豫了。

……亚瑟你很强啦。

在佩里诺尔的话语的支撑下,我站起身。

呼吸困难。心脏像警钟一样扑通作响。右臂很痛,血流不止,甚至流向了铁剑的刀身。雷鸣声从远方某处传来。填补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的雨水,下得愈来愈猛烈。

率先出击的是高文。我精神一振,迎了上去。

我最先扼杀的,是自己的感情。

随后杀掉的,便是高文。

手中沾满我鲜血的剑刃,极为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他的头颅掉落在地,溅起泥水,紧接着,他的身体缓缓倒下。

右臂的剧痛再度袭来,令我不禁松开手,铁剑从我手中掉落。佩里诺尔含着泪跑了过来。

───你没事吧,亚瑟!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一脸担忧的她,并撕下衬衫的下摆,绑住上臂止血。

───我只是右臂受点伤,比起我,先去看看兰斯洛特。

───我没事。

不知何时,兰斯洛特已经站到了我们身后。虽然他全身沾满了鲜血,但却站得笔直。他低头看着我们,说。

───伤口已经痊愈了。而且,已经晚了。

兰斯洛特说完这句之后,伴随着雷声而来的闪电再次将周围照亮。看到他那被照亮一瞬的身影,我和佩里诺尔都一阵愕然。

兰斯洛的右臂和先前的高文如出一辙,覆满无数类似黑色利刃的棘刺。

───兰斯洛特,你这是什么情况……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木然地喃喃道。兰斯洛特淡然地回答说。

───和高文一样。我很快也会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

───怪物……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

是谁了。在森林里一遇上,他立刻就袭击了我。

我忍不住追问他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兰斯洛特,你在医院到底看到什么了!

───这好像是大人们八十年来的夙愿。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甚至夹着几分嘲笑。

───八十年?夙愿?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累了。亚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说着,兰斯洛特轻轻地打开我的手,尔后,脚步踉跄地走至我刚才挥舞的那把铁剑。

───亚瑟,能听听我最后的心愿吗?

兰斯洛特温柔地微笑着,捡起还沾着我鲜血的铁剑。

───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看到高文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所以,麻烦你帮其他的人也解脱掉吧。

我完全听不懂兰斯洛特在说什么。每一个字我都很清楚,但连在一起后却不知所云,具体内容残缺得严重。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沉着冷静。该怎么说呢……他看起来就像是对所有的一切都绝望了,觉得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能做到这事的,亚瑟,只有你。

他微笑着对我说,万事拜托我了。

说罢,他手执铁剑搭在自己的喉间,随后用力一抹。

───兰斯洛特!

───啊啊啊───!

我和佩里诺尔的尖叫声回荡在山谷内。兰斯洛特的身体向地面倒去,鲜血不断从他喉咙处喷涌而出。我跑过去,想从泥地里将他抱起,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就像沙子般崩散。

───为什么,会这样……?

兰斯洛特的身体从我手中滑落,溶入漆黑的泥水中。我回头一看,发现刚才被我砍倒的高文的身体也同样变成了沙粒,溶入在雨水中。

兰斯洛特最后的表情,那双唇,看上去像是在说着些什么。

抱歉。

我似乎听见他这样说道。

当黎明来临时,雨依旧未停。我们挖了两座坟墓,将曾是他们身体的事物葬入其中,将两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当作墓碑立于他们坟前。为了能让他们看见蓝天,我们将坟墓的地点选在了位于森林旁的悬崖上。

做完这些时,天空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之后,我和佩里诺尔为了避雨走到树荫下,头上盖着我带来的上衣,稍稍睡了一会儿。我俩都已相当疲惫,最重要的是,在特里斯坦来之前,我们不能离开这儿。

断断续续地浅眠一阵子后,雨势稍微小了些。阳光好不容易透过云层的隙间洒下来,但是,西边的天空仍然笼罩着厚厚的云层。

这种情况只维持了片刻,之后便又下起了大雨。

佩里诺尔似乎也和我一样没怎么睡。我看见她眼下一片青黑。

从太阳升到顶端,再等到它渐渐西沉,特里斯坦也没来。

───我们回镇上吧。

我冷不防如是提议道。佩里诺尔似是在思考,沉默了会儿后,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去的吧。

───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兰斯洛特留下的铁剑,说。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帮他们。

他对我的期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发生在高文身上的事,以及发生在我们镇上的事。当时,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那一切。

───我和你一起去。

佩里诺尔低声说。

───我和亚瑟你一起去。

我同她一样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走吧。

我像是劝说自己一般说着,站起身来。只能回镇上,我们已经失去容身之处了。

幸运的是,我们在森林里并未遇上任何人。我们比预想中更顺利地回到了镇上。看样子大人们全都跑去找我们了,镇上空无一人。我和佩里诺尔穿过小路,向医院走去。

───等等,亚瑟……

在登上陡坡的途中,佩里诺尔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她似乎很难受,脸色很难看,喘着气痛苦地捂着胸口。

───没事吧?

───抱歉,我有点喘不过气,你等等我。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番。

───好了,没事了。

她扬起一丝笑意,脸色与刚才无异,看上去痛苦并未得到缓解。我原本想让她就在这儿等我,可脑中却闪过昨晚她说的话。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牵着她的手,稍稍放慢了脚步,向坡上走去。

医院和街上一样,几乎不见人影。我们绕到建筑物的后门,从窗口望向医院内,并未看到任何一个人。

───特里斯坦说过,地下有牢房。

记得以前被父亲带来医院的时候,确实有见过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走吧。

我悄声推开医院的门扉。

悄悄进入医院,边警惕着周围,边往楼梯走去。医院里十分冷清,毫无人的气息。

───怎么没人……

佩里诺尔不安地说。

───大家都出去找我们和兰斯洛特了吧。

这样答完后,我心头涌上一丝疑惑。镇上的人居然全都外出搜索,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们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楼梯,谨慎地迈着步子往下走去,一股怪味扑鼻而来。

───这是,血腥味……?

佩里诺尔捏住鼻子嘟囔道。这血腥味令我皱起了眉。楼梯下昏暗,只有墙上的灯散发着微弱的橙色光芒。下了楼梯后,就看见墙上挂着一串钥匙。我取下钥匙,牵着佩里诺尔继续向前走。

细长的通道两侧并列着一间间铁屋。我们边走边看向每一间屋子。时不时能听到从中传出某人的呻吟。

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嘶哑,就像是穿过洞穴的风一样微弱。

───亚、瑟……!

我探头看了一眼传来声音的牢房,尖叫道。

───特里斯坦!

监狱里光线太暗,导致我无法确定,但这牢房似乎被锁住了。

───你没事吧!其他人呢?

───在、前面的、牢房里、但……但是……

特里斯坦微弱地告诉我,说。我立刻打开眼前的门锁,解开束缚着他的铁链。特里斯坦随即精疲力尽地倒在我身上。

───佩里诺尔,你去开其他牢房!

我将钥匙递到她手中。她点了点头,准备打开旁边的牢房。

───不可以,亚瑟……我们、已经……!

特里斯坦手颤抖着,抓住我的肩膀。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刺痛。抬眼一看,我一阵愕然。

───喂,特里斯坦,你的左手……!

他的左手和高文、兰斯洛特一样,覆满尖牙,变成异形模样。锋利的尖牙稍稍刺进我的右肩,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亚、瑟、求你……杀了、我……

───呀啊啊——!

佩里诺尔的尖叫声打断了特里斯坦的话。紧接着,响起了类似野兽怒吼的声音。我将特利斯坦平放在地上,猛地跑过去。一出过道,就看见所有牢房的门都已经被打开了。开那些锁了的佩里诺尔,瘫坐在通道中央。

───佩里诺尔!

我跑过去,她手指颤抖着,指向其中一间牢房。房间里有两只野兽。不对……那不是野兽。我从未见过这种形态类似人类的野兽。那是全身被黑色的棘刺所覆盖的怪物。就和高文一样。

───我打开锁后,它突然从跳出来,冲到另一侧的牢房里……

佩里诺尔胆怯地解释道。

房间里正展开着一场激烈的厮杀。怪物们扭打在一起,全身的利刃数次刺入对方的身体。鲜血飞溅到牢房的墙上,绘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那些怪物身缠的破布看上去很眼熟。

───那是加雷斯和莫德雷德吗……?

他们身上的衣物已完全不见原型,他们的模样也彻底看不出曾经的面容。全身被利刃般的棘刺所覆盖,彻底变成了怪物。

最终,加雷斯发出了似是临死前哀嚎的喊叫。紧接着,他就如同断线玩偶般失去了力气,转眼间幻化成沙,洒落在地。这一幕,也与昨晚兰斯洛特和高文身上发生的情形如出一辙。

我将佩里诺尔扶起来,为了保护她,站在她面前。莫德雷德缓缓地回头看我。在他那覆满黑刺的脸上,依稀能看见他猩红的双眼。

───吼……!!!!

望着那双不含理智的双眼,我意识到他大概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取出背在背上的铁剑,剑锋朝下,摆出战斗姿势。鲜血从刚才被特里斯坦抓过的肩膀流出,沿着剑身滴落向地面。但此刻我无暇顾忌此事。

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佩里诺尔,这是我唯一需要去做的事。

至于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则等到我们度过这一关后再调查去了。

───吼!!!!

莫德雷德咆

哮着向我袭来。我试图用铁剑招架住他向我袭来的利刃右臂。

然而在下一刻,伴随着尖锐的金铁交击声,铁剑彻底破碎。一阵愕然的我,腹部受到了重击。当我意识到那家伙的左拳狠狠地招呼在我的肚子上时,我犹如断线风筝一般,身体正快速向后飞去,倒在走廊的地板上,口吐鲜血。我觉得自己的肚子被击穿了。探手一摸,手心感到一阵温热。

───亚瑟!

听到佩里诺尔的声音,我猛地抬头。攥紧已经折断的铁剑,再次摆出战斗姿势,使劲一蹬地板。随便我的身体变成怎样,懒得去管了!

我快速冲进了那家伙的怀里。

───噢噢噢!!!!

接着,用折断的铁剑的刀锋刺向他的咽喉。野兽的咆哮在四周回荡,他跪倒在地,接着和加雷斯一样,身体幻化成沙,破碎散落。

腹部的剧痛让我禁不住险些当场倒下。佩里诺尔搀扶着我。

───啊啊,亚瑟……你的伤口……

我身上的伤似乎相当严重,泪水从她的眼中溢出。我咬紧牙关,鼓足劲站直身子。这时,眼前的一幕令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怪物们接连从被打开的牢房中走出。从他们身上零星破碎的衣服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曾是人类。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木然地喃喃道。

帕西瓦尔、贝德维尔、鲍斯、加拉哈德。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的形态,化身成了身披黑刃铠甲的怪物。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这座监狱的意义。大人们不是把孩子们监禁起来,而是将他们隔离起来了。就像对待凶猛的野兽那样。

但现在,那些监狱的锁都被打开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产生了罪恶感。要是他们跑到了街上去────

正心惊胆战的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道咆哮声。

───特里、斯坦……?

在我和佩里诺尔望向的前方,特里斯坦缓缓地从监狱里走了出来。黑色棘刺快速侵占了他的身体,几乎将他的全身都覆盖住。虽然左半边脸还勉强保留着人的姿态,但在那双眼睛中,理性之色正逐渐消散。

前有特里斯坦,后有变成怪物的其他人。我和佩里诺尔被他们夹击在中间,命悬一线。

当紧张的气氛到达顶点时,特里斯坦再次大吼一声。紧接着,在下一瞬间凶猛地朝我们冲来。我将佩里诺尔抱进怀里,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

但是,他直接越过我们,向已化身怪物的孩子们袭去。被留在原地的我和佩里诺尔一阵木然。

───他是在、保护、我们吗……?

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无法从他那猩红的双眼中读取出他的真实意图。

───亚瑟,趁现在……!

佩里诺尔按住自己的胸口,说。我通过灯光看到,她的脸色比之前更糟,眼下的黑眼圈也更深了。我牵着她的手,不去管身后那伴随着凄惨呻吟声的厮杀,跑出地下室。

刚登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佩里诺尔就突然跪倒在地。她的呼吸开始变弱,脸颊开始消瘦。很明显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喂,佩里诺尔,你没事吧!

虽然我这样问,但她却无力回复。

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她痛苦的神色可以看出情况相当严重。正当我因焦躁与绝望而深感走投无路时。

───你、你们两个……!

突然被第三人叫住,我的身体不由得一震。

回头一看,一位身着修道袍的年轻女性正紧抿着嘴角,目光胆怯地看着我们。是在医院楼下的教会里工作的玛朱莉修女。我也跟她聊过很多次,很熟悉。

比起被人发现了的危机感,另一种情感率先涌上心头。

───帮帮我!

我下意识如是喊道。

───佩里诺尔的状况很不对劲!

听到我迫切的恳求,修女脸上的怯弱之色渐渐褪去。这时,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了野兽的吼声。

───你们难道把将地下室的锁打开了……!

在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后,修女像是要抑制住心中的恐惧般摇了摇头。

───总之,这里很危险,先去教堂吧!

我背上佩里诺尔,在修女的带领下从后门逃出了医院。

我到教会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在玛朱莉修女的指引下,我们被带到了教会修士们的住所。我将佩里诺尔平躺着放到床上,修女叫我在椅子上坐下,为我包扎右臂及腹部的伤口。期间,她一直没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么一问,修女就微微发抖。简直就像是畏惧着这一提问的回答般。包扎好我的伤口后,她动作轻缓地站起身。

───我去叫艾格勒迪迦神父过来,他会为你解释的。

她这话听上去,隐隐像是在逃避回答我的问题。修女离开房间后,我握住佩里诺尔的手。虽然她的脸依旧毫无血色,但体温却高得吓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问修女的问题。

───亚、瑟……

佩里诺尔声音微弱地呼唤我,我更用力地紧握住她的手以作回应。

───别担心,我在这里。

───你肚子、上的伤、不要紧吧……?

───问题不大。现在先担心你自己。

为了不让她感到不安,我扯出不习惯的微笑。

───我、有件事、必须要对亚瑟你说……

───那些话,之后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会听你说的。所以,现在你先安静地休息……

───你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吗?

突然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令我沉默了下去。

───那年秋天……其实我、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好高、好痛……手臂、脚、全都摔断了、头上出了很多血、胸口、被树枝刺穿了……

佩里诺尔说的是去年发生的事吧。我们正在一起玩的时候,她失踪了。我仅听说,两周后,大人们发现她时,她看上去相当虚弱。

───但是、呢、当我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身上、一道伤口也没留下……你说、这是为什么……

听着她的话,我心中愈发得不安。我有预感,现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是更加复杂且「无可挽回」的事。

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了响声。我不由得凝神细听。门后就是礼拜堂,似乎有人来教堂了。听声音,那个人现在很焦急。

───神父,您在吗!

那声音听上去很耳熟。是住在我家隔壁罗伯特大叔的声音。

───我在,怎么了?

紧接着听到的,是一名稳重的壮年男性的声音。是这座教会的管理者艾格勒迪迦神父的声音。

───大事不好了,地下的被实验者们都从牢里逃出来了!

……「BeiShiYanZhe」?「BeiShiYanZhe」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逃走的兰斯洛特干的吧……

───什么情况?镇里呢,镇里没事吧?

───已经死了六个人了……

───怎么会这样。所以当初我才那么反对……

───神父您也快逃吧。他们已经被解放到街上了。而且现在也没抓到亚瑟,已经没法阻止他们了。

罗伯特大叔离开后,我听见关门和上锁的声音,那锁听上去很是牢固。似乎是礼拜堂的锁被锁上了。

听到那一连串对话,我站在门前,一阵木然。

刚才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抓到亚瑟?我到底怎么了?

正当我这样想着时,眼前的门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刚才跟人说话的艾格勒迪迦神父。他抬起双手,掌心对向我,制止我立即摆出战斗姿势。

───放心吧。我并不打算把你交出去。

说着,神父轻步走进房间里,从怀中掏出酒瓶喝了起来。在喝完一口酒,擦了擦嘴后,他说。

───我听玛朱莉说了。是你们把关在牢里的孩子们放出来了?

我稍作思考后,觉得没必要隐瞒,便点了点头。神父又问道。

───兰斯洛特怎么样了?

───他死了。

───死了?

我将昨晚到现在所发生过的事全告诉了神父。高文和兰斯洛特的异常死亡、在医院地下室里发生的事,以及佩里诺尔身上出现的异常。说着这些时,我对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感到极度愤怒,语气也随之变得粗暴起来。但艾格勒迪迦神父却耐心地听我说着。

在我把事情都说完后,他突然说。

───这座镇子从八十年前起一直在进行一项研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但我顿了一下,注意到那个年份。我记得,昨晚兰斯洛特也说过同样的话。神父继续往下说。

───那是关于长生不老的研究。

───不老、不死……?

───没错。而且在去年年底,研究终于有了成果。那正是我们埃塔赫伊一族的夙愿,挚爱灵药。也是给包含佩里诺尔在内的十三个孩子所注射的,令人类长生不老的药物。

我不由得向后退去。直到脚撞到了椅子,浑身失去力气似的坐下。

给我们注射了?注射了什么?不死灵药?

───那是、什么啊……那个什么不死。

───就是字面意思。被注射此药的人,将永恒不死。就算受了致命伤,也会在死之前痊愈。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那么说,去年秋天佩里诺尔失踪一事……

───就是你想的那样。实际上她滚落悬崖,在快要死的时候被发现了。给她注射了灵药之后,她又复活了。

───什么……

我一阵愕然,看向自己的腹部。伤口明明之前有那么深,现在血反而已经止住,且丝毫感觉不到痛。那药物的疗效,已不容我去质疑了。神父告诉我说。

───我说说结论吧。这次,他们之所以会变成怪物,是因为灵药的副作用。

我感觉眼前一片漆黑。面对茫然若失的我,艾格勒迪迦神父接着说。

───我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选择隐瞒你。我也参与了灵药的制作。不如说,这座小镇里,就没有人不曾参与。这是移居到埃塔赫伊的我们祖辈们传下来、全镇参与的一项研究。

神父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丝毫不曾影响到我的思维。支配着我思考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佩里诺尔。

───佩里诺尔也……

我开口问他。

───佩里诺尔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神父一脸沉痛地沉默着,最终点了点头。

───她身上已经出现初期症状。继续这样下去,多半凶多吉少。

听到这句话,我条件反射地逼问神父。

───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吗!能救佩里诺尔,能救他们的方法!

───根据「拯救」的定义,或许有办法。

艾格勒迪迦神父眼神冷冷,眯了眯眼,继续说。

───就在前几天,你们血液的检查结果显示,被注射了灵药的人,血液存在排序。

───血液排序?

───是的。虽然『挚爱灵药』能阻止一切物理死亡,但你们的血液,却是唯一能杀死你们的剧毒。佩里诺尔的血除外。

───那是什么意思?

───据说佩里诺尔位于该排序的最下位。当其他孩子们的血液进入她体内时,她的身体就会发生坏死作用,进而崩溃。也就是死亡。

───诶……?

───而亚瑟,只有你的血能使其他的被实验者产生相同的现象。你不会受其他血液影响,体内流躺着最强王者之血。

听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了迄今为止各种各样的疑问和事情。

高文和兰斯洛特本是不死之身,而令他们停止呼吸的,是粘附着我血液的铁剑。并且,刚才杀死莫德雷德时,铁剑上也有沾着我的血。

原来是这样,所以大人们才四处寻觅我的踪迹。他们是想用我的血,杀死其他的孩子们。

艾格勒迪迦神父满脸沉痛地告诉我说。

───进入第五阶段,也就是变成了那种黑色怪物的被实验者们,已经无法再恢复原来的样子了。他们唯一的救赎,就是用你的血迎接死亡。

───怎么、可能……

我看向躺在一旁的佩里诺尔,她似乎很痛苦,呼吸微弱,似乎下一刻就会停止。昨晚,我在仓库里握着她的手,而这件事此时却感觉是那么的久远,仿佛发生于太古一般。

终有一刻,她也会和高文他们一样变成怪物。若是那样,唯有死亡才能拯救她。而方法则是用我的血。

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绝望攥住了我的脚踝,正将我拉入无间地狱。究竟是何原因?是谁的错?要怎么做才好?不论我如何思考,也全都得不到答案。

───亚、瑟……

佩里诺尔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站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

───杀、了……我……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那种事,我根本做不到。

我凝视着她的面庞,一滴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在隔了一会儿后,我才恍悟那是我的泪水。她双手颤抖,抚摸着我的脸庞。像是要为我拭去泪水。

───我的脑子里、已经、乱七八糟了、什么都、无法思考……所、以、趁我、还是、人类、的时候……

───不要,我绝对不要这样!

我大声喊道。如同在拒绝迫近眼前的现实。

但是,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虚弱的苦笑。

───真是、拿亚、瑟、你、没办法、啊……不管过、多久、都还是、个、孩子……

不久,我发现佩里诺尔的眼中也浮上一层水雾。她似竭尽全力般地说。

───所以、拜托你、听我说的……我想、就这样、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我不想实现她那个愿望。也不可能去实现。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可能对她下得了手。即便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我也有理由必须要守护她。

───还有一个办法。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回过头,看见玛朱莉修女走进房间。她开口说道。

───虽然还只是在假设阶段,但如果只有他们两人,那么也许能得救。

───玛朱莉。

艾格勒迪迦神父叹了口气,挠了挠头,问道。

───你是在说你提出的那个理论吗?在没有确证的前提下使用那个理论,根据情况发展,事态有可能会变得最坏,最终无法挽回啊。

───对他们来说,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但凡有一丝可能,作为神的信徒,就应该去赌一把。

玛朱莉修女毅然决然地说道。艾格勒迪迦神父再次挠了挠头。不久后,放弃劝说似的说。

───必须得附加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是在破罐子破摔。

───喂,你们在说什么啊。给我解释清楚啊。

我擦干眼泪,插嘴问道。修女调整了下状态,神情严肃地开口说道。

───亚瑟,我和神父本就反对这次试药。说句心里话,我们是想救你们的。

修女那双凝神着我的眼眸里,不含任何谎言与虚伪。正因为如此,我才轻轻点了点头。她继续说。

───给你们注射的『挚爱灵药』,只能在和埃塔赫伊小镇同海拔的条件下培养。而引发不死的基因的核心,是参考獠牙野兽的遗传基因合成的。之所以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原因大概就出于这里吧。而据我分析,那些野兽基因发生变化的条件,似乎与灵药的培养条件密切相关。

我几乎理解不了修女所说的话。不如说,她拥有这些知识这件事,有些令我震惊。

看不下去的艾格勒迪迦神父为我补充道。

───也就是说,若走下这座山,佩里诺尔有可能不会发病。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设。

这时,神父看向修女。眼中暗含着某种谴责之意。

───但是,如果这个理论错误,那么我们放你们下山,就等同于把无比凶残的怪物───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无法对抗的,拥有不死之身的怪物放到了世界上。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他们之前说的话。

───如果下山后,佩里诺尔还是变成了怪物,就用我的血帮她解脱。

我语气坚定地说道。

───神父您所说的条件,就是这个吧。

艾格勒迪迦神父凝视了我半晌后,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你只说对了一半,亚瑟。

───一半?

───你也一样。

神父指向我。

───你也很有可能会变成怪物。刚才也说了,这世上没有杀死你的方法……所以,条件是这样的。

艾格勒迪迦神父的表情看上去,他似乎正在拼命扼制着心中的悔恨和罪恶感。他语气有些艰涩地说。

───若是佩里诺尔发病,你就杀了她。然后,你就回到这座山里来,永远都不踏入人烟之地。

尽管这个条件无比残酷,但我能体会说出这话的神父的心情。所以,我的回答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用去烦恼。

───啊,我明白了。就这样吧。

我点头回应,将视线落向佩里诺尔。

───只要有一丝一毫能救她的希望,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去尝试。

雨势更猛了。

为了趁黑逃离小镇,我们在太阳西沉之际离开了教会。当时镇上已大乱。从搜寻中归来的大人们接二连三地被怪物袭击,连教会也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尖叫与怒吼。

───这座小镇已经完了。

刚走出教会,艾格勒迪迦神父便喃喃道。下方的小镇里,可以看见好几具尸体,以及四处

追赶着逃命的村民们的黑色怪物。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我突然想到,我的父母或许也在其中。但在当时,我脑中完全冒不出必须得去救他们的念头。不如说,在听了神父刚才的那一番话后,我心中有一种单方面遭到背叛的感觉。

主导这个计划的人是医院院长尤瑟・忒艾尔武,也就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以何种心情,将自己的儿子作为实验对象的。也不明白一族人长达八十年的夙愿有多重要。更不清楚母亲为何能容许这件事。不对,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知道。

───走吧。穿过西边的森林,有一个隐蔽的洞穴,从那儿走应该能下山。

玛朱莉修女指着漆黑的森林说。我背着佩里诺尔,艾格勒迪迦神父手提着光线微弱的提灯,在前方带路。教堂后的坡道因为下雨变得湿滑。我们为了不发出声响,谨慎而小心地走着。

───佩里诺尔,你听我说。

我边走边对背上精疲力尽的她说。

───我们这就下山。离开这座小镇,到新的城镇去。

为了对今后抱有哪怕一点点的希望,我接着说。

───然后,我们就一起生活吧。虽然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但咱俩在一起,大概不会有问题的。

我祈祷着。只要度过这个夜晚、走出这座小镇、走下这座山,情况就一定能有所好转。或许,我们无法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情况应该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绝望了。

───等到了新城镇,就去找个住所。然后我立马就去找工作,你在家里做好饭等我。以前,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你有给我做过蛋包饭吧。你就给我做那个吧。

那只是一种梦想。但是,若不依赖这种梦想,我便无法前进。将她背在身后,我扶着她双腿的双手感觉到,她的双腿已渐渐变异。

我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要是哭出来,可能会被走在前面的神父和修女察觉到佩里诺尔的异常。一旦那样,就只有在这里结束掉一切了。

我不要那样。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下山?为什么就不能等到我们下山后呢?我从未去想过除了我和她一起下山以外的情形。明明我从来都不想去想这样的结局。

我们走下山坡,走进镇子的小巷,就在这时。

───神父,危险!

耳边传来修女的尖叫声。艾格勒迪迦神父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到般,滚落似的飞退而去。而他刚在站立的地方,一道黑影以极为迅猛的速度落在那儿。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用猩红的双眼睥睨着我们。

───加拉哈德……

我木然地喃喃道。他身上已完全看不出曾是人类时的面影,我只能靠着仍挂在他身上的衣物碎片来判断他是谁。曾经那么沉默寡言的青年加拉哈德,此刻正仰天长啸。仿佛在向这个世界诉说他心中的悲伤、愤怒还有绝望。

我轻轻地将佩里诺尔放在地上,拔出挂在腰间的铁剑。虽然是装饰在教会里用于祭祀的剑,但聊胜于无。

───在这等我一会儿,佩里诺尔,马上就好。

───亚、瑟,求你了……求、你了……

她似是在梦呓,不断重复说着些什么。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面向加拉哈德。

───你们两位让开。

我对神父和修女说。接着我手持铁剑,轻轻地划破左臂,将流出的鲜血裹在刀刃上。

───我来杀他。

我用冷漠的利刃,斩断脑海中浮现的友人们的身影。我有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守护她,即便要手刃友人,我也绝不犹豫。我怀着这种邪恶的决心,在雨中疾驰。

加拉哈德的剑臂撕裂风雨向我袭来。但是,我却没有避开这一击。剧痛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

我的身体被那家伙抓住,那长满刀刃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我,刀刃刺进了我全身,鲜血从每一处伤口喷出。我边忍受着全身袭来的剧痛,边轻声对他说。

───再见了,加拉哈德。

然后,我将手中的铁剑,透过他身上刃铠的缝隙,刺向了他的心脏。他双手抱住我的力道立刻变轻,就像断线玩偶般,失去力气,紧接着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培再也无法言语的沙粒,散落在地上。

我就这样浑身是血,默默地低头望着那些沙粒。

雨声奇妙地回荡在耳畔。

镇上各处都有传来尖叫声。

我觉得,这就是这座小镇渐渐崩坏、倒塌的声音。

突然,身后某物贯穿某物的声音混杂在那些声音中,传入我耳中。

那是某种坚硬的事物,刺穿柔软之物的声音。

紧接着,我听见神父的呻吟。

仅仅只是这些,便令我的内心深处产生出一个绝望的念头。

……不要。

不是真的。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我不想回头。我意识到,一旦回头,那么一切都会在此迎来终焉。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过去。

……因为,我感觉到一股至今从未遇见过的、悲凉而又强烈的杀气。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段惨剧。满身黑色刀刃的佩里诺尔的右臂刺穿了神父的腹部。修女大声尖叫。

───艾格勒迪迦神父!

我不由得将想要跑过去的修女撞到一旁。佩里诺尔的左臂一挥,呼呼作响,于地面砸出一个坑洼。神父的遗体就那样,被她像块破布一样被扔到路上。

我立刻与她拉开距离,这时,我才看到了她的脸。

───啊亚……斯瑟……!

她声音嘶哑,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禁哑然。

那双眼睛浮现着一层水雾。

刚才还只覆盖住双腿的刀刃铠甲迅速扩张向她全身,她的双臂变成了锐利的黑色利爪。最终刀刃开始覆上她的脸庞。她那勉强还残留着往昔模样的双眼,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似的注视着我。

期望、恳求、不,这是───憎恨。

为什么不杀了我?那是一种在如此痛斥着我的眼神。

───啊亚……斯瑟……!

在这最后一声痛斥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佩里诺尔的自我意识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

理智从她瞳孔中消散,黑刃铠甲彻底覆盖她全身。

呜呼。

呜呼,那情景,我永世难忘。

……先前的坚信就像诅咒一样。

───亚瑟,快逃!

修女的叫喊从我耳畔掠过,并未传入我耳中。

下一瞬间,佩里诺尔的刃拳将我击飞。

我的身体穿过连绵不断的雨水,猛地撞上附近民房的墙壁。崩塌的瓦砾不断从上砸下,我看见修女正朝教会逃去。

雨中,化身成了野兽的佩里诺尔吼叫着。

她这是在哭泣?还是在嗤笑?还是说,她心中已经连感情都没有了?

然后,我看见其他黑影像是被那声咆哮吸引般,朝她聚集过去。我浑身疼痛不已。但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攥紧沾满鲜血的铁剑站起身。

───别对佩里诺尔……

出手啊!

我在心中低吼一声,猛地一蹬地面。

我朝着那些意欲袭击她的怪物们挥剑。

无数黑刃刺入我的身体。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断遭创。

即使如此,我也毫不在意,将曾经的伙伴斩于剑下。

不断杀死伙伴。不断被伙伴们杀死。

即便如此,我也并未死去。能杀死人的,只有我。

我砍飞了凯的头,击穿了鲍斯的心脏,将帕西瓦尔的身体斩为两半,刀刃刺进了贝德维尔的脸。

为了守护佩里诺尔。

为了不让她被他们的血液杀死。

我不断杀戮着,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黑色野兽。但是,尽管大杀特杀了一阵,我的身体也依旧是人类的。无论我做什么,时间过去多久,我都仍是人类。

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特里斯坦。我用铁剑将袭击佩里诺尔的他一击毙命。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只想着守护佩里诺尔,满脑子仅有这么一个念头。

战斗的同时,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移动到了中央广场。

周围堆积着大量居民的尸体,以及曾是人子的怪物们的遗骸。

在那正中,站立着一只黑色怪物。她那双猩红的、失去情感的眼睛凝视着我。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在心里询问自己。

我守护她到了最后。

现在已再无能威胁她生命的人了。

除我以外。

────那么,我现在要怎么办?

我轻轻地再次举起铁剑。

我明白,从道理上来说,这样做是为她好。

但是……

「喂,快点走啦,亚瑟。」

「唉,不管过多久你都像是小孩子一样,总是长不大。」

「我很担心你啊,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心情!」

「又被人弄哭了吗?真拿你

没辙。」

「───那我就当你的新娘吧。」

她说过的话从记忆抽屉里溢出,我放下了铁剑。

我根本下不了手。

────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啊!

眼泪夺眶而出,被反溅在脸上的血染红,混在雨中滴落。

───阿啊啊!!!!

她的长啸响彻整座已被毁灭的小镇。

我将那些抛于身后。

一味地、不断地逃跑。

我不知道自己流浪了多久。

下山后,我独自一人在荒野中行走。

不知道自己是谁,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唯有无法言喻的罪恶感支配着我的心。

回想起来,毁灭整座小镇的人是我。

将怪物释放到镇上的人是我。

然后,杀死变成怪物的友人的也是我。

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好想去死。实际上,我有多次试着用手中的铁剑割断自己的喉咙。但是,每次都在几分钟后,血便止住了,我未能死去。所以我决定等自己的身体变成那种怪物。如果变成了怪物,连自己的意识也消失了的话,我也就不会再被这种罪恶感所折磨了吧。但是,不管过多久,我的身体都没有发生变化。

连续走了好几天,我来到海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住在那儿民宅里的老夫妇看到一身褴褛的我,便给了我面包和汤。

───你是艾达纳科的难民吗?

我回答是的。

───真可怜。你父母呢?

我只回答一句他们死了。老夫妇再次同情了我一句。

老夫妇告诉我,村落前方有小镇,沿着小镇方向走,就能到城镇里,我应该可以向那儿的教会寻求保护。我向他们道谢后,便离开了那家中。

又走了几天,我来到了城镇里。在这座我从未见过的大城镇里,行人来来往往,人山人海。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我提着铁剑,在那座城镇上流浪着。从一个胡同到另一个胡同,从黑暗钻入黑暗。我没有活着的目的和理由,于是多日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一路上,我遇到了和我同龄的孩子们。他们也和那时的我一样,是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会排挤团体之外的人,不过,对同样境遇的孩子们,会几乎无条件地表示友好。他们中的一人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就对我说。

───你那把铁剑(Sword),看起来真酷。

他看着我带在身上铁剑说。听说,他似乎是从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到这儿来的。在他的每一句话中,都混杂着一些很有祖国特色的单词。据说他的父母死于海难。

我告诉他,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世了后,他很开心地笑了,如同在说自己找到了同伴一样。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嫌弃的话,能成为我们的伙伴吗?

伙伴。

听到这个词,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也许是长达数月的孤独流浪令我的心疲惫不堪。所以,我答道。

───索多(Sword)。

我舍弃了曾经的名字,以此自称。

───我的名字是,索多。

我无奈地大叹了口气,放下铁剑。站在祭坛上俯视着他们,红衣主教、担任护卫的骑士团、贝蒂珞恩全都露出同种表情,木然地望着我。唯独戈登,看着周围人的那副模样,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就像是在说「计划成功」般。对此,我有些气不过。

被戈登那混蛋刺穿的左胸膛已完全愈合。时隔两年,心脏再次被贯穿,但这具身体似乎仍没有让我死去的打算。要是还不会痛就更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

我听见贝蒂的声音。

「你就是亚瑟・忒艾尔武吗……」

听见这一令人怀念的名字,我朝她笨拙地笑了笑,轻轻点头。

───啊,没错。

你说对了,贝蒂。

就在这时,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

到刚才为止,他还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现在已经完全失态了。自己的计划被破坏的愤怒,令得他表情扭曲,很是丑陋。

「给我杀了他───!」

听到他震怒的命令,我蔑视一笑。

「───你要是杀得了,那就来试试看呗。」

面对那些对准我的「铁之杀意」,我猛地一蹬地面。我能力不足,做不到戈登那种『在自己死之前,干掉敌人』的离谱把戏。但是───如果是采取『不论被杀多少次都不会死去』这种乱来的战斗方式,那我就游刃有余了。

六声枪响同时响起,相同数目的子弹向我袭来。我凭借着本能,通过枪口的方向,判断出子弹的弹道轨迹。我仅提防大脑和心脏被直接射中,只要避开射向这两处的子弹,那么哪怕身体被打成马蜂窝,身上的洞比身上的肉还要多,我也能继续战斗。

在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的同时,剧痛蔓遍全身。六发子弹中有三发射偏,有两发掠过我的肩和大腿,剩下一发贯穿了我的侧腰。子弹带来的冲击和伤口的疼痛,使我动作停滞了一瞬。他们似乎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立刻准备开第二枪。

但是,这样就够了。

……没错,这样我的佯攻目的便已达成。

下一瞬间,其中两人的头颅都飞上了天空。

「───一群憨憨。」

砍飞他们头颅的男人嘲笑道。

「你们还以为敌人只有他一个吗?」

戈登提着全力挥下后沾满鲜血的刀,满是挑衅地说。当他们的注意力转向戈登的那一刻,我趁机挥动铁剑,对准其中一人斜劈而去。鲜血顿时四溅,男子仰面倒地。旁边一名护卫眼角余光望见此景,果断扔下枪,去拔腰间佩剑。他大概是意识到白刃战中,长枪处于劣势了吧。但我在看到他拔剑的瞬间,便已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这名男子刚拔出佩刀不久,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下一共解决了四人。除开红衣主教,还剩两人。

剩下的护卫扔掉不好使的步枪,纷纷将手伸进怀中。大概是想把武器换成手枪吧。察觉到这一点,我和戈登不约而同地笑了,且很巧地说了同样一句话。

「「太慢了。」」

刹那间,两道刃芒,各自令一朵鲜血之花于空中绽放。

从动手到结束大约二十秒。二十秒内,身为精锐的第零骑士团成员全都倒在了我们的刃下。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若我和这家伙联手,就是这么强。

我和戈登背靠背站着,六具尸体躺在我们脚下。

「真是的,别擅自抢走我的猎物啊,索多。你这样,我要是拿不到佣金,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他在我背后笑着说。和他的话相反,他并没有很生气。

我冷哼一声:「功劳全归你。但报酬得分我一半。」

「咔咔咔,你这个混蛋,真够不要脸的。」

戈登似乎觉得有趣地笑着,我则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在制定有我参与的假死计划时,这货的脸皮就比我要厚上几百倍。

「但是索多啊,你肚子居然挨了一枪,本事是不是有点退步了?」

我摸了一把刚才被击中的侧腰,脸色相当难看。被子弹贯穿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咂舌回道:「只有非人类才能做到把六发子弹全部避开啊。」

「你不就是个出色的非人类吗?」

「吵死了,信不信我宰了你。」

「咋啦,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多高兴点啦。」

「闭嘴!感觉就像是被你呼来唤去一样,我现在很不爽啊!」

尽管我转身,发泄出心中的烦躁,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嘿嘿笑着。我本想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深深地大叹了口气。算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索多……」

听到有人叫到我名字,于是我回过头。在那儿,贝蒂眼带水雾注视着我。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两颗被晨露打湿的琉璃珠。

「贝蒂。」我挠了挠头,莫名觉得很尴尬。总之先轻轻低下头,开口道歉,「抱歉,这事一直瞒着你,那个,我就是亚瑟……」

「那种事怎样都行啦,笨蛋!」贝蒂突然大声喊道。或许是情绪太激动了,眼泪又再次从她眼眶溢出,簌簌落下。她边擦拭着眼泪,边用微若蚊蝇的声音说:「这不是害得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吗……!」

───啊,她在乎的是这件事啊。

我再次挠了挠头,暗自苦笑。

……啧,这女人虽然平时很毒舌,但其实心地还是很温柔的。

我的心不由得放松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委托人的头。我刚一这样做,小说家的脸上就泛起一片赤色。她立刻甩开我的手,好像是要恢复自己的威严似的,双手插腰,怒视着我。

「……虽说只是一时,但你竟然将委托人置于危险中,作为惩罚,你的报酬减少四分之一。」

就算是开玩笑,这个数字也太吓人了,我

只能沉默着,神情僵住。

这时,马尔姆斯汀的怒吼打破了这种气氛。

「为什么!」

唯一未被我们宰掉的红衣主教,环视一圈倒下的自身护卫们后,目光愤怒地抬头望着戈登。

「博多因,你小子……竟然背叛我了吗!」

戈登耸耸肩。

「打从一开始,我真正的委托人就不是你。」

提着沾满鲜血的刀,戈登一步步走近红衣主教。

「我这次的工作是『彻底抹杀皇帝莱昂』。让今后谁都无法随意地复活他。」

「什么……!」

───没错。数分钟前,戈登将刀刺进入我心脏时,在我耳边对我说。

『我真正的目的,是「让暴君无法再次复活」。所以,稍微借点你的血用用。放心吧,我会替你保那个作家性命无虞的啦。』

他眼里充斥着复仇之意,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弧度。

『───你当真的以为,我会原谅那个男人?』

回想起这事,我再次不爽地咂舌。干,戈登这家伙,装得太他大爷的像了。

红衣主教狼狈地退后几步。

「什么,到底是谁委托你那样做的……!」

「我会说就出鬼了吧,佣兵可是靠信用吃饭的啊。」

戈登讽刺地对他笑着。

「然后,对方给我的报酬之一就是───」

他的刀抵在马尔姆斯汀的喉咙上。

「能亲手手刃红衣主教马尔姆斯汀。」

「什么……」 红衣主教顿口哑然,就像是在说,无法理解他这一目的似的。

戈登环视周围,张开双臂。

「瞧,这绝佳的条件。既没有护卫保护你,也没有目击者。而且,绝对没人会想到,红衣主教竟然会在这边境之地。山中的野兽会帮忙清理干净你的遗体,于是你在世间眼里,将会是失踪。这岂不是最棒的情况?没白亏我一路上一直忍着没杀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

或许是这个问题所致吧。笑容第一次从戈登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那双瞳孔里燃起了漆黑的憎恶之火。

「———想要我告诉你吗?」

「噫……」

被他这非同寻常的杀气所震慑,红衣主教吓得瘫软在地。戈登像是要将其逼入绝境似的,步伐缓慢地向他走近。

「你丫的为了那个无聊至极的理想,毁掉了城里的佣兵公会。不过,确实也有时代洪流的原因在内啦,老爹的公会指不定哪天就会自己关门大吉。这事我就退让你一百步,不跟你计较了。但是啊——」

戈登俯视着红衣主教,将刀刺向他。

「你丫的竟敢让老爹磕头下跪。」

我脑海中闪过曾经从伙伴们那听到的话——巴利首领向教会官员们屈服的情景。他双手贴在地上,额头死死地磕在泥土上,一味地恳求着对方,那副模样既无威严,也无骄傲,无比狼狈且难看……在戈登的脑海里,一定也浮现出了这样的情景吧。

戈登浑身散发着杀意,那杀意浓郁到让周围看上去都扭曲了般,开口说道。

「唯独这事,不能饶恕。就算神宽恕你,我也不能放过你。」

「怎、怎么会,就只因为这种理由……!」

「───我要杀你,这理由就够了。」

戈登曾说过,他和为了他人而行动的我不同,他只会为了自己而行动。所以,这一定是极其自私的决定。绝不是为了巴利首领,更不是为了帮我们。

这是为了发泄恩人被辱的愤怒,是只为了自己而复仇。

直到刚才还很从容的红衣主教,脸上染上了绝望之色。他的视线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四处游弋,最后停在贝蒂身上。在他刚张开口,似是想诉说些什么时,贝蒂神情严肃地告知他,说。

「───你已经没机会改变世界了。」

贝蒂的语气既不含侮辱也不带憎恨,无比沉着平静,就像是仅仅是在传达事实般。

「合上你心中的野心之书,束手就擒吧,马尔姆斯汀。你的野心将于此终结。」

听到贝蒂道出的神谕,马尔姆斯汀一阵哑然,默默地垂下了头。他看上去像是骤然苍老了许多。贝蒂不再言语,眼神略带怜悯地俯视着红衣主教。

───这就是我们的战斗的结尾。同时,也是自伊库苏拉到此地,跨越了近四百英里的,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与红衣主教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之间的恩怨纠葛的终结。

这时,斜晖突然从教堂的彩色玻璃上照进来,为周围染上一层绚烂的色彩。红衣主教抬起头,为这庄严之景惊得屏住呼吸。我和贝蒂也不由得睁大眼睛。

玻璃窗上的图案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神。她双手张开,如同要向世人赋予恩赐一般,满脸慈爱之色,双眸轻阖。虽然这是尤纳利亚的异教,但红衣主教还是被这份神秘之美所打动。他像是拔除掉附体邪魔般,表情逐渐缓和下去,慢慢地将双手交叉在自己胸前。

这并非乞求饶命,而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在向神灵祈祷。

「……最后,你选择当一名圣职者么。你这份虔诚,我深表敬意。」

贝蒂低声说完,转过身离去。我也跟着她,往教会的出口走去。

戈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给神的祈祷结束了吗?」

复仇者无情地宣告道。

「───那我就连你那神一起给宰了。」

少顷,刀刃撕裂空气,一名男子的理想破灭的声音,响彻空荡的教堂。

走出教会,仰望天空,一片暗红。

太阳渐渐沉入西边的山脊,将那如同临终哀嚎般的橘红色光芒洒向世界。下方的小镇里,余晖顺着瓦砾的线条,绘出一道道光暗对比之景,向我们诉说着神秘与哀愁。入眼的是一幅美丽而又悲伤的画面。

我正要开口时,贝蒂制止了我。

「───不必现在就讲。」她俯视着夕阳下的小镇,语气平稳地说,「我们约好的吧。一切都结束后,再听你讲。」

这是我们上山前定下的约定。等一切结束后,就对她说出我和怪物的渊源,以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这样一个约定。

那是一个关于一座边境小镇、一位变成怪物的女孩,以及逃离了她身边的男孩的故事。是一段如果真要讲,那么花上一、两个小时都讲不完的、属于我的过去。大概,这才是她在此次旅行中最想知道的事吧。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乖乖地闭上了嘴。

……等一切都结束后么。

是啊,我这趟的旅程尚未结束。

「佛勒斯塔小姐,索多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回头一看。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正从教会旁的石阶上跑下来。

「你们没事吧!」满脸担忧的上校询问道。

「死里逃生。很高兴看到上校你们也平安无事。」贝蒂边擦拭嘴角的血,边对他苦笑一声。

上校先深深地低下了头,为没能来帮忙一事道歉。当我们被马尔姆斯汀一行人包围时,他为了保护艾斯梅,逃到镇上躲了起来。但在听到枪声后,开始担心起我们,于是下定决心,赶了过来。

贝蒂摇了摇头,坚决不肯接受他的道歉。

「您也有要保护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耸耸肩。难道要说,我们被国家重要人物袭击,而我们反将他一军,反而把他给干掉了?这事根本不可能会告诉他。

「就是被盗国贼袭击了。」我语带讥讽地说道,令哈普沃斯上校露出困惑之色。但在他追问前,一名男子从教会里走出。他用袖口擦拭着沾在脸上的鲜血,不过表情却相当明朗。

哈普沃斯上校吓了一跳,立马掏出枪瞄准他。艾斯梅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我轻轻挥了挥手,表示不用防备。

「放心吧,他不是敌人。不对,就是敌人。」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戈登边将自己的武器纳入鞘中,边笑着说道。他全身都被刚才自己执行制裁时所溅回的鲜血染得通红。

「……结束了吗?博多因。」贝蒂一脸严肃地问道。

「嗯,我的工作全摆平了。抱歉了,作家小姐,让你担惊受怕了。」戈登随意地颔首。

贝蒂摸了摸自己的脸,「呋呣」一声,陷入思考。

「是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了,作为交换───将你真正的委托人的身份告知我,如何?」贝蒂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但是,戈登面带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了,唯独这个我不能答应。毕竟我是佣兵嘛。」

即使听见他的回答,贝蒂也并未露出沮丧的神色。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知道吧。不对,又或者说……她心里或许已经有头绪了。

「那么,博多因。」贝蒂重新打起精神,说,「既然你的工作已经结束,那我想现在委托你一份新的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行啊,我无所

谓。什么嘛,竟然要雇两个佣兵当护卫,当真是阔气呢。」

「我想要你保护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贝蒂指向哈普沃斯上校他们,「把他们安全护送到蒙多利亚城。」

「吼。那你呢?」

「我已经有护卫了。而且,我还有事要做。」

她将视线转向我,然后又看向教堂的更高处。我隐隐清楚她说的『要做的事』是指什么。

戈登一问报酬,贝蒂便竖起四根手指。

「一周后,你到伊库苏拉的『绿之骑士』来,我在那儿支付你报酬。」

「行吧,我答应了。」戈登不羁地笑着,答应道,「返程路上还能赚点零花钱,我可是很乐意的。但是,你要从哪里得知,我有把他们平安送到了?说不定我会把他们扔在半路上吧。」

「你的人性暂且不论。」贝蒂轻咳一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听到前半句话,我感慨万千。通过这一连串的骚动,这女人似乎终于彻底了解到这厮有多异常了。

戈登似听到有趣的事般笑了笑。

「回到伊库苏拉前,你可别挂了。我可不想白干一次。」

「……听到了不,索多。」

「我尽力而为。」我大叹口气,如是回道。

分别之际,哈普沃斯上校握着贝蒂的手反复道谢。

「此恩永生难忘,日后定当还报。」

「这是我自己乐意的。并不是为了寻求回报啦。」

当贝蒂向他身旁艾斯梅弯腰,艾斯梅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Merci pour tout,Medame Forester!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佛勒斯塔小姐……!」

「J'espere que tu iras bien,Esme祝你今后万事顺心,艾斯梅……」

艾斯梅带着哭腔说道,贝蒂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哈普沃斯上校向我走近,同样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是位很出色的剑士。以后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

「今后有机会的话再说。」

我耸耸肩,含糊地点头回应。于是乎,哈普沃斯上校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

「───Un jour,vous entrez mes chevaliers《总有一天,我会邀你加入我的骑士团。》」

「……啥?」

听到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外语,我皱了皱眉。他的语气听上去相当严肃。但是,哈普沃斯上校离开我耳边后,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样温和的微笑。

「那么,后会有期。」

「好了。那么,你就尽量保住小命别挂了哦,索多。」

似揶揄般说完这句后,戈登带着新的护卫对象走了。艾斯梅好几次回头朝我们挥手。

送走他们后,时隔近一日,我和贝蒂两人再次独处。她恢复严肃的神情,对我说。

「那,我们去之前的医院那边看看吧。」

听到这一预料之中的提议,我默默地点头回应。

顺着教堂后的石阶前进了一段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此处四周都被巨大的岩石包围着,从下面的街道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在那正中,有一座由石墙砌成的双层小型建筑。那里是距今十年前,我引发了那场惨剧的地点,医院设施。

和下面的街道一样,这栋建筑也已彻底荒废。墙上裂痕遍布,窗户玻璃尽数破碎,处处都能看到血迹。

明明已有许久不曾到访此地了,但那天的情景却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在我脑海中重现。回忆起被幽禁在这个地下室中,变成了怪物的朋友们的身姿。双手想起了将他们斩杀的铁剑的触感。

「这就是那座研究设施吗?比想象中要小啊。」贝蒂仰望着建筑物,小声说道。

她的目的就是这里面的各种研究资料吧。在解开埃塔赫伊这座小镇的谜团时,这些应该都会是重要的参考资料。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也不知道的小镇秘密。

我是受雇之身。不管过去的身心创伤会对我造成有多大的刺激,只要她想,那我就不得不踏入此地。

贝蒂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建筑物后,点点头。

「那里,那里,还有这里么……呋呣,损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弄掉外侧区域的承重柱就行了吧。」

听着她口中说出的意味深长的话,我困惑地歪起头。

承重柱?就行了?她在说什么?

无视满头问号的我,她慢慢地取下自己的背囊,开始在里面翻找起东西来。

「喂喂,你到底想干嘛?」不知为何,我心间涌起一份莫名的不安,我不由得出声询问道。于是乎她抬起头,露出了魔女般的无畏笑容:「你看着就是啦。」

说罢,她拿着从背囊里取出的某种东西,急匆匆地往医院走去。

「喂,喂!」

「我并不是要进去,放心吧。」

我越来越搞不懂她想干嘛了。不是要进去?

贝蒂在建筑物的外围转了一圈,看起来像是在墙壁和柱子上安装了什么。大概五分钟后,完成所有事后,她走回我身边,然后伸出右手。

「索多,把你的打火机借我。」

「打火机?你要用来干嘛……」

「别管啦,快借我。」

她不容分说地说道,从我手中抢走了燃油打火机,点燃手中像蜡烛一样的东西。但是,她点燃火后我才发现,蜡烛的烛芯才不会像这样在燃烧时发出滋滋声响。

「嘿咻!」话音刚落,贝蒂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医院方向一扔,然后大喊:「快跑,索多!」

「跑什么啊,喂!」

贝蒂抓住一脸困惑的我的手,疯快地跑了起来。然后就在下一瞬间。

───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山间回响。

那很显然是火药爆炸的声音,而不是枪声那种小声音。简直就像是满木桶的火药一齐爆炸般,爆炸声极大。而且,在一声停止前,新的爆炸声又响起,一道接一道,接连响起。简直就像是正在弹奏着一曲扣人心弦的协奏曲一般。

热浪和石头推向我们后背,我立即从背后抱住了贝蒂。总之,必须保护她的性命,这是佣兵的本能反应。

在一连串爆炸声结束后,我回头一看,那座建筑早已灰飞烟灭,那里只剩下一座冒着烟的瓦砾堆。

医院被彻底炸成了个稀巴烂,烂成这样,反而让人看着心情舒畅。

「……你要抱到几时啊,笨蛋。」

听到手臂间传来的声音,我慌忙撒手。大概是因为被像我这样的人随便触碰而恼怒吧,她脸色有些红。

「啊,不是,抱歉……」

道歉后,我冷静下来。等等,我明明保护了她,我为什么必须要跟她道歉啊?

贝蒂看到自己造成的惨状,满意地点点头。

「呋姆。虽然是按照以前读过的文献试着安装的,但这个结果相当不赖嘛。」

「搞什么啊你……」我凝视着瓦砾堆,嘟囔道。

「那是甘油炸药。」贝蒂得意地说,「登山前,我们不是去了趟煤矿吗?在那儿找到的。大概是矿工们在开采金矿时用的。」

「甘油炸药……原来那是炸弹吗!」

「没错,原本是仅在开采煤矿时,才被政府允许使用的爆炸物。但是三年前,政府发布了相关条例,该物品在尤纳利亚境内遭到全面禁止。唉,这座山的矿工们真是欠缺管理啊。」贝蒂轻轻一笑。

「我本来打算用来拖住红衣主教,于是就借来了,啊呀呀,结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帮了大忙。」

「帮大忙……这样没问题吗?在调查里面之前就这样做。」

「我的目的仅仅是写出有趣的小说。于我而言,之后只需听你讲述你的事便足矣。」她不甚在意地回答,「而且,万一之后还有其他人来,把我作品的材料取走,那我可就伤脑筋了。那我还不如把一切都炸毁,这样要更好些吧。」

我再次感到无语。不知道该说她刚毅好呢,还是该说是她富有逻辑,不对,又或者说她是个笨蛋?她思路有些越出常轨。

「……炸成这样,就谁也进不去那个地下室了。」

听到她这句低语,我恍然大悟。这时我终于意识到,她炸毁这栋建筑物的真实意图。

「───索多,你是索多。」

她突然语气严肃地说道,我沉默着低下了头。

贝蒂刚才说的那个理由,不过是场面话。

虽然我还没有全盘托出。但她能推理出来,这里,就是我犯下的罪孽伊始之所。

───没错,她是为了将我从过去的咒语中解放出来,才炸毁这栋建筑的。

各种各样的情感压在我胸口,我开口说道。

「贝蒂,我……!」

就是那个时候。

从镇里传来一道凄惨的恸哭声。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听着像是在呼唤某人。

「去吧,索多。」

贝蒂径

直地望着我的双眼,对我说。

「————去为你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吧。」

正历1873年,春。

我和小说家踏上了旅途。

目的地是未记载于地图上的魔山,那座据说位于半山腰的『灭亡于一夜之间的小镇』。这趟旅途为的全都是确认那个传说。

这便是一篇讲述了那段旅途的故事。

是一篇该由我来讲述,且仅有我能为它画上句号的故事。

即便,在这篇故事的结尾,并不存在任何救赎。

每走下一级石阶,曾经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浮现。我们曾常在这条长阶梯上赛跑玩。记得有一天,高文脚一滑,滚到了阶梯底部。我们都捧腹大笑,高文头上流着血,相当生气,最后所有人都被大人们臭骂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们就被禁止在这条石阶上玩了。

我甩甩头,试图不去想起那些事,其中说不定就会有些什么让我变得挥不动剑。

贝蒂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互不言语。她大概只是想亲眼见证吧。

见证我,不对───是见证亚瑟・忒艾尔武的故事。

一到街上的广场,我就看见她站在那,就像正等着我到来一般。

明明她中了红衣主教一行人的燃烧弹,全身都被火焰灼烧过,然而现在却是毫发无损。覆盖着全身的黑色刀刃已完全恢复,反射着黄昏下的夕阳光线,给人种不祥感。她的模样一如十年前分别时,丝毫未改。

那时的光景,像重叠摄影般在我眼前重现。

她被黑色刀刃逐渐侵蚀的身影,她像是在控诉般凝视着我的那双眼,全都记忆犹新。

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佩里诺尔。」

眼前的怪物毫无反应,只是用那双猩红的眸子瞪着我。大概,我的话并未传达给她吧。她一定分辨不出我是谁吧。

但我仍没有举起剑,并对她说:「对不起,五年前没能下得去手,送你解脱。」

以前,我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佣兵时,我曾和候、戈登一起再度造访这座山。虽不是有意和她兵戎相见,但那时我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杀了她。

但结果,我连对她挥剑都做不到。佩里诺尔还是人时身姿不时地在我的脑海浮现,那画面使得我无法挥剑。而在那段期间,戈登和候负伤了,我带着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

没错,我又逃走了。

逃离她,逃离过去,最重要的是逃离自身的罪孽。

然后来到了如今。

我大口大口地吸气,然后呼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地握紧手中的铁剑,摆出临战架势,好让自己彻底下定决心,不再有所犹豫,不再临阵退缩。

「佩里诺尔───这次真的结束了 」

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暗示。

同时,令意识高度集中,调度全部神经,释放出最坚定的杀意。

「将我们的这个地狱……!」

瞬间,她仰望着黄昏的天空咆哮一声。那是一种似是在向全世界诉说心中绝望般的悲恸长啸,使得我全身汗毛竖起,皮肤感到一阵麻酥。

下一刻,佩里诺尔猛一蹬地扑向我。而我也举剑疾速冲向她。

在夜色渐浓的世界里,我和她的最终决斗就此拉开序幕。

我的剑被她的攻壳轻而易举地弹开了。剑似乎卷刃了,但无需在意这事。我舍弃掉感情,化身为只为击杀眼前目标而存在的机器,展开犹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完全不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佩里诺尔动作敏捷。我的攻击被她悉数接下、弹开,并趁我的攻击空档,见缝插针似的不断给予我致命的攻击。虽然我有以微厘之差避开部分攻击,但也有被她击中好些次。

不管我身负多少伤,哪怕是致命伤,最终都会痊愈。但是,她但凡被沾有我鲜血的剑命中一击,那么就会死去。

明明战况对我如此有利,但我却未能伤到她分毫。不仅如此,在她使用攻壳的接连攻击下,我早已浑身是血。

我暂时与她拉开距离,调整着呼吸。我再一次对戈登那个混蛋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力感到愕然。他能数次贯穿这种噩梦般对手心脏,简直就像是个异种族人。光是想象一下达成做到那件事的过程,我就有点绝望。

我决计没有放水,为了能彻底抹杀掉她,我全力以赴了,但结果却还是现在这般。换言之,这意味着单从战斗力而言,我比不上现在的佩里诺尔。

……我还是赢不了吗?

几乎是在无意识之间,我心中如此想到。

受此影响,她曾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闪过。

───并不是你弱。只是我更强。

我立刻甩了甩头。

……别去想那些。

感伤会阻止我挥剑。

我必须得做个了断。

我就是为此,才在那一天,握住贝蒂的手,踏上这趟旅途的。

我再次举起铁剑,令全身提起干劲来。佩里诺尔在离我稍微远一点的位置,伺机而动。

「这次一定要杀了你。」

为了不动摇自己的决心,我如是低吼一声,再次冲出,如疾风般逼近佩里诺尔,瞄准她的头部横斩过去。但是,她就像预判到了我的攻击般跃起,使我这一击落空。刹那间,位于半空中的佩里诺尔用右脚猛地踢中了我持剑的右手。

攻壳刺进我的手臂,随之袭来剧痛使我闷哼一声。但这次,铁剑仍被我攥在手中。我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血肉模糊的右臂上,再次挥舞铁剑反击。

「喝!」

我长啸一声,剑第一次碰到她的头部。然而在那一刻,佩里诺尔将重心稍稍后移,我的剑仅仅砍中了她额头上的攻壳。

接着,响起了铁剑碎裂的声音。毕竟我用它多次砍击了硬度远超钢铁的攻壳。不如说,真亏它能撑到现在才碎。

我这一击虽没能刺进她的身体,但砍碎了一部分头部的攻壳。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破绽。

铁剑大概也只能再承受一击了。

就这一击,做个了断……!

我一个箭步,冲向落地的她,毫不畏惧身体被攻壳割伤,直接将她扑倒在地。用膝盖压住她的肩膀,骑在她身上并举起铁剑。目标是她刚才被砍碎了攻壳的额头。

我如同是要抛开杂念般吼叫着,打算挥下铁剑。

但是───

从那一缺口,我看见了亚麻色的头发。

就在那一瞬间,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未能把铁剑刺进她的额头。

毫无疑问,那是佩里诺尔头发的颜色。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至今为止我一直逃避的事实再次被摆在了我面前。

───她真的是佩里诺尔。

「索多!」

贝蒂的呼唤令我回过神来,然而为时已晚了。佩里诺尔猛地一起身,使我失去平衡。下一刻,她一击横扫结结实实地打中我的侧腰。

腹部被割开一道大口子,我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横飞而出,撞进废墟的瓦砾中。我在被带起的沙尘中口吐鲜血,跪在地上,试图站起身来。她用那双不带感情的眸子俯视着我,踱步至我面前。从铠甲缝隙露出的亚麻色秀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佩里、诺尔……」

我不禁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并未回应我。毫不为所动地举起刃之左臂,毫不犹豫地挥下,一直从我的右肩划至左肩,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

顿时间,血沫飞溅,我痛苦惨叫。但她却毫不留情地将利爪刺进了我的身体。

「唔啊啊啊啊啊!」

佩里诺尔一边吼叫着,一边不断地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一次接一次……就如同要将至今为止积攒的绝望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一般。

我注意着让她的每一击都不会直接伤到心脏。一旦被击穿心脏,虽说是暂时的,但在心脏恢复前,我都将无法战斗。那么,她的注意力或许就会从我身上移开,她的利牙也许会指向在后方见证着这场战斗的委托人。

但是───

我已经无法再挥动铁剑了。

当血雨停下时,我的身体就像块破布一样片体鳞伤。双臂双脚还未断掉,就已经是种奇迹了。由于失血过多,我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佩里诺尔俯视浑身是血的我,再次慢吞吞地转身。倒映在她眼中的,肯定是下一个目标贝蒂吧。

「等、一……下……」

我吐着血,对她喊道。用铁剑代替拐杖,单凭着意志力站起身。

「别对、那家伙、出手、佩里诺尔……!」

她转身面向我。接着,曲起双膝,大幅降低身体的重心,下一刻,以这次势必要送我归西的气势,猛地朝我扑来。

她高高举起刃臂,挥斩向我,但我并未闪避。

左臂连同身体中招,我再次如同滚地葫芦般,翻滚在地。皮开肉裂,伤筋断骨。但之前被割伤的地方正一点点地

在恢复。

这被诅咒的恢复力,让我松了口气。

很好,这样的话───

这样我还能继续让她杀。

「唔啊啊啊啊啊!」

她吼叫着,然后再次攻击站起来的我。我跪倒在地,但很快又站起来。然后再一次,鲜血四溅。不断反复着这个过程。

但我一直承受着这一切,绝不反击。

───因为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毁灭了小镇,杀死了友人们,留下她孤身一人。这是对我犯下的罪孽的惩罚。

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佩里诺尔飘动着的亚麻色头发。在她身后,我看到了被我杀死的友人们的身影。他们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亚瑟,是你杀了我们。

───是你毁了我们的小镇。

───是你把佩里诺尔变成了怪物。

───当时,你明明能让她以人类的身份获得救赎的。

───这一切统统都是你的错。

侵蚀全身的剧痛,逐渐麻木了我的痛觉。

……啊,我知道。

我从未想过我───亚瑟・忒艾尔武能获得幸福。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所以,就这样吧。

佩里诺尔,杀我。

一直杀死我吧。

在你满意之前,我会一直被你杀死。

直到这个世界终结,永远的。

───良久,佩里诺尔停止了攻击,那双冰冷空洞的眸子俯视着我。我躺在地上,身上血流不止。

夜幕已然降临,繁星在夜空中璀璨闪烁着。

为了再次让她杀,我想要再次站起来。

就在这时。

佩里诺尔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

「佩里、诺尔……」

即使我叫她,她也不回头望向我。她迈着缓慢的步伐,离开我身旁。

这一刻,我意识到了她想做的事。

「佩里诺尔,住手……!」

「唔啊啊啊啊啊!」

佩里诺尔冲向的目标是贝蒂。

我不由得大喊:「贝蒂,快逃!」

我的话已经无法传达给佩里诺尔了。

我无法阻止她。

但是,贝蒂没逃。

异形正在逼近,而她却仅仅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

「住手……」我开口恳求道。

佩里诺尔,求你快住手!

只杀我一人难道不行吗?

求你永远都只杀我一人。

如果这样能偿还我的罪孽,那么会一直忍耐这直欲令人发疯的剧痛。

我会陪你一起疯狂。

直到这个世界终结,我都会一直承受你的杀意。

所以我只求你,别对她出手。

「贝蒂───!」

即便如此,小说家还是一动不动。

只是一直注视着我。

面上毫未露出恐惧的神色。

只是,她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对我说。

『你是我雇的佣兵吧?』

我感觉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在她的双眼中,有着那种像是在向我提问般的信赖与责难。

说要我保护她。

说那是我的责任。

被那双眼睛注视时,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响起。

喂───现在的你,是谁?

亚瑟・忒艾尔武吗?

还是……

『世上并不存在得不到救赎的故事。』

『就是因为咱俩的关系啦。』

『真遗憾,我可是最喜欢你小子了。』

『请你务必保护好先生。』

『不管在哪种时代,男人都必须朝着荒野前进。』

『索多,你是索多。』

『去为你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吧。』

记忆的洪流如怒涛般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

在那些记忆最后所导出的选择,是已被握在我手中之物。

充满罪恶和忏悔、不断彷徨的十年、

历经了那段岁月的『佣兵』的身体。

此刻,遏制住了心中的悔恨,浑身喷溅着鲜血,开始行动起来。

───我用右手拼尽全力握紧铁剑。

「唔噢噢噢噢噢───!」

将喷溅出的鲜血与呼啸而过的风抛至身后。

拼命地驱使着负伤的双腿,疯狂提速冲了过去。

在敌人的刀落在我应守护的人身上前,我使出浑身力道劈出的一剑,将其手臂斩飞。

铁剑的碎片四溅,在空中闪闪发光。

她回过头来,猩红的双眼盯着我。

在她有所动作前,我快速一翻剑柄,瞬间重新摆好架势。

在下一刻,我怀着万般思绪,用碎剑的尖端,刺穿了曾深爱着的人的胸膛。

幻化成沙飞散的她,直到最后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不论对我的憎恨也好,还是她内心的绝望也罢,亦或是心中的悲哀,乃至───宽恕的话语,统统都没有。

直到最后,她都只是用那双空洞的赤瞳注视着我。

所以我也一直注视她,直到最后。

就像是想在她眼睛的深处,找出些许曾经的她。

但我在找到之前,终焉便来访了。她的肉体随风静静地散向这个世界的尽头。我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直至结束,然后才放下铁剑。

我完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感觉就像是主要的精神支柱突然消失了一样。并没有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实感,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幻化成沙,正在逐渐消失。

我感到头晕目眩,身体正慢慢地倒下。大概是体力到极限了吧。

但在我倒地之前,我的身体感受到一股小小的冲击。我低头一看,似乎是贝蒂接住了我。

「───谢谢你,索多。」她对我说,「谢谢你保护了我。」

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我终于再次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强行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露出了笨拙的、满是伤痕的笑容。

「……我期待,你的报酬」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出,这一句不解风情的话。

「没事的。」她点了点头。「放心吧。」

我抬头仰望天空。夜幕已彻底落下,漫天星光点缀着夜空,一轮满月高挂于其中。我一边望着那一景色,一边想着。

佩里诺尔已不在这世上了。

而这是我的选择。

贝蒂曾对我说。

世上并不存在不会后悔的选择。

呜呼。

今后,我将会度过无数个充满后悔而又绝望的夜晚吧。

我将永远背负着杀死她的罪孽。

这份重责,将永远地折磨我。

───但是,在那个瞬间。

在把剑刺向佩里诺尔心脏的瞬间,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下定决心会接受这一切。

决定不是作为亚瑟,而是作为索多活下去。

所以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去多想。

不会再去悲伤,或是后悔,亦或是陷入绝望。

「没事的。」贝蒂再次说道。

嗯,没事的。

一定已经都结束了───

遥远的夜空中,满月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全世界。

我觉得那光辉看上去很美。

───比昨日还要略美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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