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现世地狱。
其描写的肯定就是眼前的这片景色吧。十六夜这么想到。
「…………」
建立在某个纷争地区里的地下饲养场(Megafront)。
正好碰上过激的宗教团体为了取得活动资金而进行人口贩卖的现场,十六夜一头冲进了这次由于袭击白化病(Albino)少年少女才暴露的事件之中。
不知道究竟是投入多少资金所建成的,在这连阳光都无法透入的地下设施足足有一个小型都市的大小,似乎是由被饲养的人类所扩建的。
不过——这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情了。
饲养场的饲养员们,变成了被粉碎得完全看不出是人类的尸体倒在一边。
在这化作血池的解体现场,十六夜踏出了一步,再次践踏被粉碎的尸体。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初次夺走他人性命的感慨和背德感。
满溢而出的不快,无法言喻的憎恶。
这些感觉,远远超越了夺人性命的实感。
对于年幼而又聪慧的十六夜来说,立即明白到这个地方是人类的处理厂。
是为了一部分人想要体验“吃掉智慧生物”这种极度的背德感而建造的,人造地狱。
在这种地方就职的人,肯定都是只有外貌是人型的怪物。
被随便摆放冷冻保存的人类内脏上印有送货目的地的代称,还规规矩矩地在不同的部位标记上营养价值和安全的烹饪方法。
「——……饲养人类,处理人类,再贩卖人类么。」
十六夜干笑着讲述状况。
想要看看世上最凄惨的战场。
如果答案就是这片人造地狱的话,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战争中死去的人至少是作为人类而死的。能够作为战死者留名的现代就更是如此,人类作为人类生存过证明,至死为止的轨迹都能够被记载。
然而——生存过的证明,死亡的记录,甚至连出生时的哭叫声都无人理会的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不被允许拥有人的尊严的地狱之巷。或许还要更加差劲。
自制心很强的十六夜会任由愤怒摆布挥出拳头,也是因为这片地狱的罪业之深吧。
忍耐着无法言喻的不快,在施舍内到处走动的时候。
解体现场的深处,传来了人的声音。
「——……呜」
声音宛如随时都会熄灭的蜡烛之火。十六夜快步向前,手放到门把手上。
可是,手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啊」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微弱,现在赶过去或许也已经没救了。而且就算过去了又能怎么样。
想看看地狱这个目的已经达成,再留在这个地方也没用。应该快点离开才对。
要是再踏出一步,总觉得会背负上某种超越想象的东西。
这个被瓦解快要崩塌的地下饲养场只剩下十六夜的呼吸声和门对面的呼吸声。
十六夜站在门前大口喘气,一动不动。
不过仿佛是要抹去他的犹豫似的,门的对面又传出了声音。
“——救救我”。
听见这无比清晰的求救声,十六夜反射性迈出了脚步。为什么当时会做出这种行动呢,即使是过去了好几年的现在也依然搞不明白。
无意识地握住门把手,打开了门扉。
没有任何觉悟就走进去的十六夜,将在这里背负持续一生的伤痛。
可是他不会后悔。
因为逆回十六夜,用这一生的伤痛作为代价——在这片地狱,遇到了一生的挚友。
*
「啊啦。心情很低落嘛,十六夜小弟。」
「……吵死了,臭欧巴桑。」
来调笑在病房前走廊抱着一边膝盖的十六夜的女性……身穿白色腰带式大衣的金丝雀(Canaria),露出吃惊的笑容坐到十六夜身旁。
「关于那个设施,在十六夜小弟你离开的三十分钟后就崩塌了。那个纷争不断的国家根本没有余力去挖掘崩塌的地方。」
「……是么。意思是一切都被埋藏在黑暗之中。」
「不,你说错了。只要还有生还者,那么就并非所有的事实都被埋葬了起来。……不过,如果要放任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不管的话就另当别论。」
并非责备,金丝雀是在询问他接下来的方针。
不过刚过十三岁生日的十六夜还回答不出那个答案。
说到底,他也不是想救才救了那个人。
一切都不过是顺势而为。
安排生命维持装置和运往国外病院的私人喷射飞机的手续,这些全都是金丝雀准备好的。
然而,金丝雀却把决定权交给十六夜。
「十六夜小弟。无论是怎么样的缘由,决定救那孩子是出于你自身的意志吧?那么你就不能逃避。因为这是你自身的选择。」
「……我知道啦。」
金丝雀不会责备别人逃避,但绝对不会原谅放弃责任的人。
轻易选择放弃责任的人,到了真正无可避免的选择来临时就会停止思考。她非常明白这一点。
「有些话我只在这里说,你把那个被害者孩子带回来时我觉得很高兴。你按照我的想法成为了一个诚实的少年。这就是证据。」
「这么说你也是一如既往的可恶。既然知道有那种设施,那早点告诉我也没什么不好吧?」
听到十六夜的反击,金丝雀罕见地露出受伤的表情。
「……。笨蛋。要是我知道的话早就开始行动了。」
「我明白。你是个梦想家却又是个现实主义者。只要有1%的可能性能够赶上你都会迅速行动,就算没有手段也会有效利用一切资源。……抱歉,刚才我只是乱发脾气而已。」
十六夜道歉后,两人都忽然沉默起来。
金丝雀手上拿着从饲养场带过来的那个孩子的诊断记录。
「饲养白化病患者……吗。我知道在食人主义中白化病患者具有特别意义,但没想到居然有人会疯狂到贩卖他们。对白皮肤的过度信仰在世界各地都有残留,可是从交配到生产,甚至还卖给女性不足的农村,这实在是超越了我的理解。」
对白皮肤的信仰不论古今东西,在各地的历史和神话中都有出现,是直到现代也依然延续下来的风俗之一。在还有印度种姓制度残留的地域里甚至会因为结婚对象的皮肤太黑而夺取其性命。
印度系神话中黑色皮肤的神灵、英雄被描写成青色皮肤,也是因为有着一段把黑色皮肤视为不净因而被禁止描写的可悲历史。有不少人仅仅患上白化病就被崇拜为神童,还会成为信仰的对象。
可是在黑人系住民所居住的国家和地区要更加严重。
黑人系白化病患者的遗体不仅被用作食物,还能用于观赏和魔术的仪式。
因此,他们能够高价出售。
信仰的对象、魔术的媒介、食人主义、亵渎与背德。就因为有着一群为此而愉悦的人,白化病患者才不得不在性命与尊严被侵犯的岁月里不断战斗。他们为了守护自身,即使到了现代也必须武装自己,与身边的人一起坚强地活下去。
患有本应在人类社会里得到保护的症状的人们,却为了不被人类社会所杀而坚强地生活着,十六夜是通过这次的事件才初次得知了这个事实。对天生具有强韧肉体的十六夜来说,没有比这更加讽刺的事件了。
「……十六夜小弟你救出来的孩子。有好些内脏都被摘除了。」
「我想也是。我抬起那家伙时,感觉实在是太轻了。那不是人类应有的体重。」
尽管嘴里吐出的言词饱含愤怒,可是这愤怒究竟是对谁的,十六夜自身还不能理解。
双方都在使用委婉的言词,但两人都知道那孩子的症状十分严重。
这个国家与纷争地域不同,只要有钱就可以接受优良的治疗。总而言之暂时是保住了性命,可是之后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否则,金丝雀就不会如此沉默了。
那么就应该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十六夜也不仅是梦想家,同样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现在不是坐在这里不去确认可能性的有无和本人的生存意愿的时候。
即使没有一丝可能性,他也已经习惯了伤痕累累地抱着梦想的碎片。
十六夜大大地叹了口气,做好觉悟后站起身来,从金丝雀手上夺走诊断记录。
「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那家伙恢复了意识所以你才来叫我的吧?」
「嗯。已经可以正常对话了。那孩子说想见一见十六夜小弟。」
「知道了。我去稍微聊一下。」
十六夜挥了挥手离开。
金丝雀留在那里目送他的背影。
十六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不先见一面的话就不会有进展。大步在病院走廊前进,走上楼梯,来到病房的楼层。
可是楼梯旁边的病房,却是已经打开了门扉。
「……喂喂,这不是没有人么。」
无
人的病房,被强行拔下来的点滴。十六夜察觉到异常事态迅速行动起来。感觉有可能是被诱拐的十六夜来及奔向楼梯。
仔细一想,其实现状十分值得忧虑。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黑人白化病患者,这简直是在说快点来诱拐我。为自己放松了警惕而咂舌的十六夜加速奔跑,随后忽然想起了病院的构造。
(不对……要在这种规模的病院里不引起骚动就把人掳走太难了,特别病院只有一条楼梯和紧急用的电梯。没什么可能不会碰上我。)
可能性有两个。第一个可能性是这个病院的职员从一开始就打算诱拐。可是金丝雀会犯这种错误吗,可能性值得怀疑。
如果是被那种程度的组织盯上,金丝雀应该会更加警戒。
另一种可能性是……虽然难以置信,恐怕是那孩子用自己双脚走出病房的。
直觉判断是后者的十六夜跑向阳台。虽然对十六夜来说只不过是小跑的距离,但要去阳台也需要一点时间。
三楼的阳台有一个人影。
虽然这座特别病院铺满了玻璃,有一种强烈的透明感,可是采光最好的是这个阳台。
在璀璨而落的阳光下,有一个双手合十、抬头望天的白色人影。
不知是否由于十六夜的靠近,使人影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那人回过头来,自然垂下的白色头发呈扇形扬起,其红玉般炫目的眼睛浮现泪水,静静地注视十六夜。
「呜……!?」
一滴一滴地……泪水毫不吝惜地落下。
包含着感谢,还有感动的泪水中,蕴藏着他,或者她自出生以来各种感情交错所形成的光辉。
来到世上发出的第一声生命呐喊时——人们肯定都是流出这样的泪水吧。
纯白的头发随风飘扬,用真红的眼瞳注视着十六夜的那个人,用比谁都幸福的微笑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Ishi”。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
……老实说,Ishi得救的可能性为零。
摘除内脏时处理不恰当导致伤口被细菌感染,已经不可能治好。凭现代的医疗技术只能延续些许的寿命和缓和痛楚罢了。
不过听到剩余寿命只有一个月的Ishi立即做出判断。
对于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在希望渺茫的延命措施上的Ishi来说,迷茫这种行为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我希望的并非活得久一点,而是像体验更多的事物”。
对于剩余寿命已定的人类来说,这两者并不相等。
花费半个月在延命措施上,之后只剩下半个月再加上延长的三天,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那么更想见更多的、听更多的事物,积累更多的未知体验。Ishi是这么期望的。那孩子情愿服下大量镇痛剂(吗啡)来消除痛楚,也希望能够多生活在蓝天之下一阵子。
金丝雀询问理由时,Ishi红着脸说道。
「……其实,我是第一次。」
「第一次?」
「是的。来到墙壁之外也好、看见蓝天也好、看见太阳也好,都是第一次。所以如果我没有时间的话,我想去见识更多的事物。」
听到Ishi的诉说后受到冲击的,不知为何是金丝雀。十六夜从来没见过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经历了一分钟以上的沉默和僵硬后,她接受了Ishi的期望。
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金丝雀对Ishi的愿望明显表现出了哀伤之外的感情。
想去的地方、想要鉴赏的艺术、想听的音乐,金丝雀放出豪言会准备好一切东西,然后当天不仅备齐了带有生命维持装置和各种镇痛剂的海陆空移动手段,还迅速制造Ishi的户籍,甚至连四个国家的入国签证都准备好。
……老实说一句,她简直是一个怪物。
她本人声称「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在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可是很吃得开喔。因为蛇之杖的旗印(Symbol)借给我了嘛」,当时的十六夜还理解不了她的话。
「不过金丝雀你也真是多管闲事。为了身份不明的人,居然当天连伪造护照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帮那家伙。」
「啊啦,我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人喔?否则怎么会带上初次见面的十六夜小弟展开持续好几年的世界旅行呢。」
听到这种理所当然的反驳,十六夜只能生闷气。
她这么说确实没错。
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的十六夜,第二天就带去国外享受旅行,其中没有法外的权力是不可能的。
金丝雀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国际组织很吃得开。
「双方都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在这种意义上跟我一样么。……嗯?话说回来那家伙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感觉不像是别人起的名字,也不像是昵称。」
「嗯。那个名字中一定是包含了特别的想法吧。——十六夜小弟。你知道名为“Ishi”的民族的结局吗?」
听到金丝雀静静说出的名称,十六夜歪了歪头回应。
金丝雀正想开口说明时,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的话,现在就先继续不知道吧。若是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话,等旅行结束后再告诉你。」
金丝雀的话令十六夜大吃一惊。她现在第一次提到旅行结束。依然是旅行,就总会有结束的时候,但他本以为不会这么快。
突然提到旅行结束让十六夜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他见过如伊瓜苏瀑布那么美丽的景色,也见到了伊泰普发电站那样壮大的发明,如今地狱之低也体会过了。
应该要去看的事物都去看过了,开始总觉得最为关键的某种东西还没见过。
另一方面,另一个当事人Ishi剪短了白发,换上便于行动的服装,拄着拐杖在病院入口的门慢慢前行。
十六夜从后面追上去,满脸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冷静点。今天有游览用的汽车过来。要是突然摔倒了我可不会来帮你。」
「这种事情,我也知道。不过允许我兴奋一下也可以嘛?汽车,就是指在道路上行走的四角型箱子吧?在设施里读书时我还觉得太荒唐了,没想到真的能够动起来!外面的世界太厉害了!」
Ishi双眼放光,继续眺望在马路来往的汽车。
宛如直达地平线的大陆道路确实有一见的价值。Ishi的眼中比起对自身境遇的忧虑,更多的是对眼前光景的好奇心。
说不定一整天望着这条路也会非常高兴。
不过相比起Ishi的行动,十六夜对读书这件事更加更多惊讶。
「我说你,没有外出过却可以看书么?」
「嗯?……呜嗯,算是吧。叔叔们说,“吃人”是有意义的,没有教养的野兽就算吃了也毫无意义。无论是切碎还是殴打,又或者是侵犯,都因为是“人”才有意义。」
「……。是么。」
「啊,还有要好好叫我的名字喔?“你”这种叫法我不喜欢。难得从尊敬的人那里借来了这个名字,所以肯叫我Ishi的话我会很高兴。」
Ishi满面笑容,而十六夜只能无力地轻笑。尽管Ishi有着悲壮的过去,可是本人不管做什么都是这种态度的话,十六夜也很难严肃起来。
……等十六夜注意到这是Ishi在顾虑自己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坐上难以想象是露营车的三层大型车后,十六夜和Ishi一边望着不断后退的风景一边前往目的地。
每见到一些城市的日常风景Ishi都会提出问题,对此十六夜虽然感到麻烦,却依然正正经经地回答。
「我说,十六夜。」
「……啊啊?又怎么了?」
「这条街充满了一种苦涩的香气,这是为什么呢?」
「苦涩的香气?……那个啊,是咖啡的香气。」
打开窗户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
香喷喷的咖啡豆带来的香气充斥着整个乡村。看来是附近有一家很大的咖啡厅。可是即使说明了咖啡这种东西Ishi还是无法理解吧。
因为消化系统无法正常运作的Ishi只能吃容易吸收的啫喱状食物。详细解说后却无法亲口品尝,只会感到痛苦吧。
但Ishi却深感兴趣地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虽然苦涩,可是很好闻。……就像书里说的一样,我也觉得能够明白为什么咖啡因中毒者会喜欢了。这就是人们被俘虏后依然会想喝的香气吗。」
「——……」
姑且算是没说错。
虽然没错,但十六夜很惊讶,为什么Ishi的知识总会偏向奇怪的方向呢。
「嘛,你也没说错。在当今不断追求高质量生活的世界中咖啡的需求也在不断增加,但原产地却不会因此变得富裕。」
「明明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可是生产者却得不到回报吗?」
「何止得不到
回报,连环境都没有得到改善。嘛,这是因为从奴隶贸易时就根深蒂固的恶习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在咖啡和可可豆的需求不断增长的现在,原产地的收益并没有变化,只有价格一路飙升。
过去,将开拓者带来的红茶和咖啡的种子种下去的,正是被他们带过来的奴隶们。那些奴隶的子孙自由发展并商业化的就是现代的咖啡产业。不过在原产地的整体收益里只占不足一成,直到现代也依然被视为问题。
金丝雀来到三楼,露出感兴趣的笑容坐到两人的旁边。
「你们在聊着很稀奇的话题呢。要想搞清楚发生在奴隶贸易前后的自由主义发展和咖啡的事情,那先学习一下中南美的宗教吧?」
「中南美……你是说伏都教?」
「是在海地那边吧。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书上写的是以黑人为主体的国家。」
「啊啦,你意外地很博学嘛。伏都教是对抗奴隶制度的宗教,仔细调查的话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喔。我这里有几本书,你也可以在车上看一下。」
「呜……确实很有吸引力,不过我还是想在起来的时候多看一些事物,书本在设施里也能看。」
Ishi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三人就这样聊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
对十六夜而言比起车外的风景,现在车内的时光要新鲜得多。
与同世代的少年聊天,能够与十六夜进行同水平对话,这些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事情。
在完全不同的境遇里出生,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成长,甚至连体质都可以说完全相反。
与金丝雀和Ishi聊天时,因为有着对等关系的说话对象而令十六夜感到非常愉快。
……真的是,非常愉快的时间。
「嘛,正因为是启蒙思想和自由主义都发展起来的时代才有这种弊端。用金丝雀的话来说,日本好像由于变成相互监视社会而导致了反乌托邦化。」
「……反乌托邦化?日本的执政者管得很严吗?」
「不对,倒不如说执政者太过于漫不经心了。我说的是由经常受到他人监视的社会构造所产生的闭塞感、行动的束缚和多样思想的衰退。」
这是从日本开始旅行时金丝雀说过的话。
生活水准的平均化,要求财富再分配的声音,民众对民众的言论弹压。
这不是由于国家执政者的政治性约束,而是由于平均的民众不能允许超越平均的存在由此产生弹压的闭塞社会构造。
对于现存人口达到七十亿这个庞大数字的现代来说,不仅难以由立法来实现完全管理社会,而且大众的数量暴力过于严重了。
突出的才能与过大的成功,有时会受到比权力者更大的弹压。
日本渐渐迈向这种枪打出头鸟的相互监视社会化,还有集合无意识产生的管理社会化,这是金丝雀在很久之前就在担忧的事情。
「……不过,日本这个国家的大众道德教育方面要超出平均水平不少,所以只要有什么巨大的契机,也有到达反乌托邦之后的潜在可能性。」
「反乌托邦之后?」
「你在说啥。是指超管理社会么?」
「笨蛋,不是喔。我们的目标是——不,这件事留到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快要到目的地了。」
金丝雀笑着挥了挥手,然后看向时钟。
「差不多能看到目的地了。作为旅途的起点,首先得看看那个才行。」
「那个,是什么?」
Ishi歪了歪头。
蓝天、太阳、无尽的地平线。
存在于自然界的壮大事物都能一眼望尽。
「呵呵……机会难得,到露营车的上面去吧。这种经验,自然是第一次最棒。」
被金丝雀催促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按照她的吩咐来到露营车的车顶。随后,与至今为止完全不同的风拂过两人的脸庞。
越过山丘,无限宽广的蓝色景象。
初次见到水平线的Ishi宛如要停止呼吸似的挺直了身体。
「难道说……是大海?那就是大海……!?」
十六夜并没有取笑这种夸张的感叹。
发现拂过脸庞的独特之风是潮风,Ishi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右手放到脸上的。
露营车停在沙滩上后,Ishi按捺着喜悦的心情奔出车外。
十六夜本想去扶着Ishi,但Ishi强硬甩开了他的手,用自己双脚走到了海浪拍打的边缘。不过在小波浪的拍打下,Ishi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下了。
「呜……」
「喂喂,不用急。大海是不会逃的,你再」
冷静点——这句话,十六夜没能说道最后。
Ishi没有站起来,而是双手合十,宛如想神灵祈祷一般跪下了。
与看见太阳时一样。
与望向蓝天时一样。
与被星空炫目时一样,Ishi的眼中浮现出宝石般大颗大颗的泪水。
然后宛如是在感谢眼前的光景似的,Ishi低声说道。
“——主啊,感谢您赐予我这样的机会”。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连一名血肉相连的亲人都不存于世,在饲养小屋里长大的Ishi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母亲大海原献上了祈祷和眼泪。
「——……」
十六夜用受不了的表情背过脸去。这绝不是出于廉价的同情。
只是单纯无法理解,为什么Ishi能够说出感谢的话语。
Ishi所生活的设施,简单来说就是地狱。
幸存者除了Ishi之外没有一人,十六夜赶到时所有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应该是由于某种缘故所以预定要放弃了整个设施吧。
只要挖出来确认一下保存的数据,肯定会发现很多令人恐惧的影像记录吧。Ishi作为最后的一人,应该目击了一切。如果想要憎恨谁、憎恨某种存在的话,那么神灵就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了。
因为神灵无论被如何憎恨都不会反驳、不会回答、不会报复。要推搪人类的罪业实在再适合不过。
不知道该憎恨谁的人,都会无意识去憎恨神灵,以此保护自己的内心。
所以十六夜必须询问献出祈祷的Ishi。
「……Ishi。你,不憎恨神么?」
「?我恨过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Ishi没有犹豫,立即回答。
但十六夜没有其中的放过违和感。
「恨过……意思是,现在就不憎恨了么?在你心中憎恨已经是过去式了么?你受到那么多虐待和差别待遇,都要视为过去原谅一切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Ishi的精神将超出十六夜的理解范畴。
十六夜不曾对他人抱有过强烈的憎恨。
因此也没有要原谅他人的经验。
但即使如此,憎恨这种感情的热量非常容易可以想象出来。其中的热量绝对不会简单地消逝。
假如Ishi想要复仇,那现在也不晚。
以拳头虐待他人之人,吞噬他人肉体之人,亵渎他人而愉悦之人。
将所有相关者都拉来跪到Ishi面前,让他们品尝到不敢再次——无论经历多少次六道轮回,都不敢再次做出这种事的地狱。
就算被病魔侵蚀的Ishi做不到,十六夜也可以代为完成复仇。
「Ishi。你献出感谢的对象,只是世上最普通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现在根本不是感谢那种没什么价值的东西的时候。如果你的时间是有限的,那就应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假如憎恨的火种依然有些许残留在你的心中,那就应该把它彻底点燃。」
十六夜饱含着熊熊的怒火,说出复仇一词。
他无法接受Ishi的行动肯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理应被制裁的人如今也在讴歌生活,无罪之人却要为明日而担忧。他无法允许世上存在这种蛮不讲理。
「……复仇。复仇,啊。」
眺望远处的水平线,Ishi重复着十六夜的话。
没有否定憎恨,是因为Ishi的心中还留有憎恨吧。
这时候没有选择掩饰和否定,是因为Ishi自身的意气不想否定憎恨。
沉重的沉默围绕在两人之间。
Ishi在浪边闭上眼,倾听涨潮的波涛声,漫不经意地指向水平线的彼方。
「我说,十六夜。你去过被称为“世界的尽头”的直布罗陀海峡吗?」
「……啊啊?」
「如果你去过的话请告诉我。那里真的有“世界的尽头”吗?」
红玉之瞳直直地注视着十六夜。
直布罗陀海峡是十六夜与金丝雀的旅途中,他第一个说出想去的地方。
之所以会去西历开始之前在希腊世界里被定义为世界尽头的那个地方,是因为如果是十六夜这种特别的人类的话,或许可以期待能够看到不同的景色。
然而无情的现
实轻轻松松粉碎了幼小的心灵。
回望那宝石般的眼睛,十六夜慢慢摇头。
「……不,没有。直布罗陀海峡,赫拉克勒斯之柱的另一边,既没有世界的尽头也没有亚特兰蒂斯大陆。」
直布罗陀海峡的另一边,并没有世界的尽头。
伊瓜苏瀑布地下的深潭里,并没有恶魔的存在。
结果,与金丝雀的旅行中唯一得到的。
是无论再怎么做梦,都只会梦碎。“既然在现实之中就好好看着现实”的教训。
可是,Ishi眼睛泛起泪光,双手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
「十六夜。你看来我们生活的设施,联系到什么?鸟笼?还是箱庭?」
「……硬要二选一的话是箱庭吧。」
鸟笼是只为了饲养的监狱而已,但箱庭不同。
箱庭是必须把维持生活的一切要素都聚集在一个小箱子,换句话说就是被创造的世界。
「嗯,我觉得这个认识没错。我们的设施既有为了饲养人而进行农业畜牧业的地方,也存在多种多样的教会。宗教自由是我们唯一被赋予的自由。我们大多数都是在封闭的地下出生,在封闭的地下迎接死亡。所以对我们来说,搬入物资的那个巨大铁门——不是比喻,确确实实就是“世界的尽头”。」
无法跨越的铁门令人联想到世界的尽头,于是少年少女们为此而绝望。
这幅光景不难想象。
在那个地下饲养场出生的孩子们,在听说着外面世界的传闻的同时,却在绝对不可能看见外面世界的情况下,伴随着悲痛失去性命。
「我也一样。无论多么憧憬书中所写的事情,无论怎么为此而焦虑,都无法越过那个铁门。因此对我们来说,那个铁门就是象征绝望的“世界的尽头”。……但是啊。有一个人跨域了那个世界的尽头,来把我救了出去。」
「呜……」
接下来的话,十六夜并不想听。
他别开视线,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我,没能帮到你。」
「嗯。不过,是你救了我。而且还向我证明了,世界上没有尽头,和人类没有不可能。于是我才能见到了许多本来见不到的景色。……所以够了。也就足够了喔,十六夜。」
Ishi微笑着说完,然后从十六夜的身边走过。Ishi没有回头,直接回到车上。
十六夜在浪边站了好一会儿,并且仰天闭上眼睛。
与Ishi聊起复仇的话题,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十二天后的晚上Ishi突然病情恶化,在意识不明之中停止了呼吸。
十六夜和Ishi没能道别,也没有任何变化,只能在寂静中迎来分别。
「——……,」
怎么做才是最妥善的,十六夜至今也不知道。
只不过,Ishi把世界的尽头比喻为人类的不可能之壁的象征。
否定了世界的尽头的十六夜,正是来自于人类极限的对岸。Ishi到最后都是这么打从心底相信的。
……太多太多的伤痛无法忘怀。
折磨内心的复仇心也好,多如繁星的哀怨之声也好,Ishi选择不向任何人表明这一切,而是独自背负度过一生。
或许确实只是一段短暂的人生。
但也是一段非常坚强地活着的人生。
比十六夜要弱的人,却比十六夜更加坚强地活着,这个事实甚至决定了十六夜的人生观。
回想起在太阳之下生活的Ishi,总是面带笑容。
如果这就是Ishi的目的,那确实是完美地上当了。十六夜的一生之中,一定无法忘记Ishi吧。十六夜感觉不到任何价值的世间万物,Ishi都告诉了他真正的价值所在。
所以,十六夜用他的力量破坏世界的未来,肯定在这个瞬间就被杀死了。
「——……」
可是……有一件事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Ishi的笑容蒙上阴影,如果Ishi期望复仇的话。
如果Ishi哪怕只透露过一句怨恨。
如果哪怕只有一次,对用十六夜的力量来复仇这件事给予肯定的话——
*
——在这令人呕吐的血泊之中。
十六夜没有一丝一毫的惭愧。
「…………」
「这还真是夸张呢。」
打开破碎的门扉,金丝雀向浑身是血的十六夜说道。
自Ishi死后,十六夜失踪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
十六夜的失踪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但金丝雀花了这么久才找到十六夜是第一次。
望了一眼倒在房间角落的尸体,金丝雀明白了状况后叹了口气。
「人口贩卖的中间商,吗。这里的话既可以弄清楚交易对象,也可以根除相关人士,所以第一个地方选择袭击这里是正确的判断。……但是,全部杀光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光,风俗本身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也无法肯定今后不会发生相同的事情。只是歼灭了敌人战争也不会结束喔?」
「……」
战争,单单杀光敌人是不会结束的。
十六夜明白这个无情的事实,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但如今的他没有领悟这个本质的器量。
十六夜用手背擦掉脸上的血,然后注视着不久前还是活人的尸体。
之所以没有回答金丝雀,是因为十六夜当初的计划正如金丝雀所说。至少他没打算把中间商全部杀光。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两人之间暂时被沉默包围。
首先开口的,是十六夜。
「……“救救我”,那些家伙这么对我说。」
「……?」
「救救我、不要杀我、请留我一命、我不会再做这种事、我会洗心革面、从今以后我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所以,请救救我。眼前的这些人还有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
俯视曾经求饶过的尸体,十六夜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实情。平常的十六夜不会对求饶的人出手。
……可是,十六夜下了杀手。
而且不只是杀了。
还把求饶的人全部杀光了。
「……你就这么,无法原谅他们吗?」
「我不知道。只是最初没打算杀死他们。说不定只要求饶就会放过他们一命。」
满是鲜血的手心里,倒映着被他夺走性命的死者的面容。
所有人都是一副惨死的表情。
仅仅是回想起由于被夺走性命而恐惧的扭曲表情,年幼的十六夜就非常惭愧。
「“救救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他们那种拼命的求饶,那种叫声……Ishi和其他设施的小鬼,不也一样发出过么……!!!」
他用力握紧拳头,仿佛要把拳头握碎似的。
所有人都不想死。
——都曾经发出过“救救我”的声音。
他们都应该说过同样的话,Ishi也应该一样。
可是取走他们性命的人都没有听取他们的叫声,而是嘲笑着剥夺他们的尊严。
这不需要是什么英雄,甚至连特别的人都不需要。
只要是有一般良知和同情心的人,每一个人都可以听见。
哪怕只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哪怕只有一个人为此痛心——说不定就不会变成这种地狱。
可是只有加害者说出这种话就能得到宽恕的话,十六夜觉得这是在践踏所有逝去的生命。
「我知道这是我个人的感伤和错觉。想要杀死他们的心情也不会谎言。但我也想像Ishi那样,堂堂正正面对那怒火,用法律制裁他们的罪业。……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金丝雀。」
与金丝雀的相遇,与Ishi的相遇,终于让十六夜觉得找到了正确使用他的力量的方法。
为庇护那些在社会上无法拯救、在社会上被虐待的人而战的话,那么这份力量在这个时代也是具有意义的。
可是……等他明白这种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救不了想要救助的人,导致这份力量沦为了暴力。
金丝雀慢慢走向浑身是血并且回头望着她的十六夜,然后静静地抱着他。那仿佛是抱着婴儿的温柔举动。
「太好了。如果你是为了复仇心而来这里的,那么我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的暴走。所以与Ishi的相遇,对你来说是福音。」
「……我觉得已经暴走得够彻底了。」
「嗯。但根本是不同的。你不是为了自身的愤怒而挥拳。而且你说你并非为了断绝罪恶,而是为了制裁罪业而来的。这两者似是而非。所以没关系。你还没有变成“世界之敌”。」
金丝雀抱得更加用力。想必她已经预想过最糟的事态了吧。
拼上性命阻止,这句话并非比喻。
如果与Ishi的相遇扭曲了十六夜,那么她将会使用一切手段阻止。十六夜没有变成毁灭世界的怪物,她是真的为此而松了口气。
十六夜回报她
的双手。
他已经察觉到这是旅途的终点。
「……每一段旅行,我都非常开心。虽然直布罗陀海峡和伊瓜苏瀑布里都没有我这种突然变异的存在。但每一片景色,都很有价值。」
年幼时的十六夜,还没有成熟到能够看出眼前景色的本质。
就算没有恶魔,就算没有世界的尽头,但其中的价值是得到了无数的感到。
这一趟旅行,肯定是为了让十六夜找到能够配合这个时代生活的方法。今后,十六夜的一生都不会有任凭怒火破坏世界的事态吧。
两人的旅行目的已经达成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作出了断。
「金丝雀。我们的旅行就这么结束也没关系。但是,最后还有一群家伙必须要收拾。」
「……你是说白化病(Albino)孩子的购买者吗?」
「啊啊。那些家伙已经没救了。只要还有需求,这样的事件说不定还会发生。更糟的是,有几个购买者是国家要人。被司法保护的权力者,不可能用司法来制裁。」
——所以,只能杀了。
面对这种绕弯子的进言,金丝雀面无表情地望着十六夜。
「……十六夜小弟。即使杀光了加害者,这次战争也不会结束。」
「————,」
「只要不杀死思想和风俗,这场战斗就不会结束。这是人类历史所培养的罪业。因此只要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领悟到自身的罪业并加以制裁,全部杀光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也对。或许能够给再次发生争取一些时间。」
金丝雀的眼神变得冰冷。
其中包含着平常的金丝雀绝对不会有的锐利和冷酷。
「好吧。那些家伙,就由我亲手制裁。就让他们明白,这个世上有脱离六道轮回,连但丁的歌声也传达不到的地狱吧。……所以,十六夜小弟你就休息一下吧。等你睡醒时,这片地狱就结束了。」
眼皮沉重,意识远去。
哪怕是十六夜,这次也是彻底身心疲惫了吧。
在任凭这种半梦半醒的摇晃感觉侵蚀身体的时候,金丝雀用十六夜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十六夜小弟。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后,肯定会有需要你力量的人与你相遇的命运在等候着你。」
因此理应在这片地狱中接受制裁的罪业,由我来继承吧。
金丝雀带着冰冷的眼神抱起十六夜,然后拾起中间商所持有的购买者名单。
五天后,等十六夜醒来时——记录在这份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