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Ⅲ*

薄雾中浮现一架战斗机。

布满了草皮的广场。以庞大的机体为中心,周围摆放着好几张长椅,延伸出来的机首在地面投下深色的影子。另一端可以看见天线塔、照明设备还有鱼板形状的机库。很熟悉的景色,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回忆起来,啊啊,没错,是厚木基地,和莱诺一起享用午餐的场所。

(奇怪?)

为何自己又来到了厚木?

记得应该已经和八代通一起踏上归途了。摆脱尚克的追问后搭上包机,在机内谈论阿尼玛的话题,然后——

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了?记不清楚,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情况。在烟雾缭绕的小松市内,无人的车站前,记得当时——

「我明明说过,不可以来到这种地方。」

不知不觉中,战斗机前站立着一名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她一手贴在机体的进气口,脸上露出困扰的表情,身上的白色斗篷罩衫随风飘荡着。

「格里芬。」

「我说过,你会回不去的。」

啊,对了,就和前天梦到的梦境一样。详细内容已经忘记,但对方确实说过似的话。

「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又不能选择要作什么梦。」

「这不是梦,是现实。只不过和慧所认知的世界不同罢了。」

「所以说,我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即使要求说明,对方也只是回答得仿佛在出谜题一样。什么大海或窗户之类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慧叹了一口气,转动视线。

这个世界依旧是那么宁静,除了自己和格里芬没有其他人影。始终都是失去色彩,一望无际的白色风景。

「这里就是你们原本居住的地方?」

「是的。」

「你之前说在这里就可以找回记忆对吧?」

脑中逐渐回忆起当时互动的内容,没错,那个时候她回答了自己几个疑问。人类尚未解开的谜题,其中的些许答案。

「我可以问问题吗?」

「一点点的话。」

「刚才的游戏,你为什么要让人类离开城市?在没有护卫的军队下,那就等于自杀行为吧。可是——」

可是「灾」却不再试图驱逐人类。过了十年的时间,人类仍继续存活下去。

「最佳解。」

格里芬平静地这么回答。

「最佳解?」

「那个游戏的过关条件和『灾』的目的,两者所相互交会的点。」

「『灾』的目的……他们是打算消灭我们吧?无论逃去哪里都会追过来,甚至想要让逃难船队全灭。」

「不对。」

「不对?」

「他们的行动规范并非歼灭人类。」

慧不禁眨了眨眼睛,这一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这太奇怪了吧?事实上现在的中国可是处于毁灭状态啊。那些家伙不是连手无寸铁的市民和民航机都毫不在乎地攻击吗?这岂不是想杀死人类?否则怎么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手段与结果并不一致。只不过因为当时达成目的的障碍碰巧是人类罢了。」

「?什么意思?」

「所以说——」

「咦?什么,我听不到啊。」

「——」

声音混入了杂音,是细微的噪音,感觉就像有羽虫在耳边飞来飞去。又来了,和上次一样是醒来的前兆,世界逐渐失去了轮廓。

啊啊,可恶!老是挑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格里芬!」

慧求助般地大叫,将手伸向对方,两人的指尖互触。噪音在这一刻平息,少女的声音回归。

「慧,你必须做出选择。」

耳边清楚响起的一句话,呼气的鲜明感觉简直不像在梦境里。

「要抛弃什么,捡起什么,在见识和经历过许多事物之后,你在最后的最后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凑齐所有的拼图块之前让你存活下去,这就是我的使命,无论几次、几十次或几百次。」

与世界的连结中断。五感丧失,意识开始消散,一切都消失于光芒之中。

化为白茫茫的一片。

*

晚间八点,慧穿上慢跑鞋外出。

脖子上挂着毛巾,耳朵里塞了耳机,手机终端则放在口袋,是平常慢跑时的打扮。搭配自己喜欢的音乐在河川用地慢跑,大约是来回一个小时的路程。

「我出去跑一下。」

他向厨房这么喊道。明华应该正在清洗碗盘,但却没有任何反应。莫非还在记恨昨天的事情吗?自己向她道歉好几次却丝毫没有要原谅我的迹象。

嗯,想必她已经怒不可遏了吧。

这也难怪。临时取消掉用来赔罪的出游,而且还带着其他的女人(虽然是阿尼玛),换成是一般人都会生气,没被她当场修理算很幸运了。

叹了一口气,慧告知对方「我出门了」便关上大门。

富含水气的空气迎面扑来,到了夜晚却还可听见蝉鸣,今晚的气温似乎会很高。说到这个,今天早上也是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总觉得作了什么奇怪的梦,或许是热带夜导致了浅眠的缘故,尽管内容记不太清楚但却隐约令人感到不安。

(唔!)

脑袋有些发疼,额头深处涌现一种抽痛的感觉。说不定是中暑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坚持慢跑是很怪的一件事。

但家里实在很难待下去。

要如何告知明华和祖父母他们?怎么解释今后的事情?愈是思考这个问题就愈静不下来。

参加上海登陆作战。

针对大陆的一项庞大反攻计划。

整个行动的规模实在太大了。

当然,应该也不可能在当天来回。几天?唔,或许一整个星期都要被绑住吧。在贩卖部打工这种理由怎么想都不可能说服得了他们。

不,根本的问题并非在此。

前往中国这个已化为「灾」的巢穴之地,闯入敌人的根据地,无论日美两国军队的装备多么齐全,想必都会蒙受不小的损失。其丧命的危险程度比起过去任何的一次作战都要高,自己实在没有幸免于外的把握。

届时或许会死,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小松这个城市了。

但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作战,自己也没有一丝迷惘。这是天文学般的偶然之下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可以亲手替母亲报仇,夺回自己的第二故乡。和自己有着相同际遇的人想必高达上万,但他们当中却没有任何人被赋予这个机会,倘若在此逃避,到头来一定会后悔的。

只不过——

绑着马尾的青梅竹马身影在脑中掠过。

明华。

自己最愧疚的是要将她一个人留下。倘若自己死去,她就真的变得孤苦无依了。待在陌生的国家里无从得知家人的生死与否,就这样永远生活下去。一想到她内心的不安,自己就会感到很痛心。

而自己也还未勇敢到能够在心中怀有内疚的情况之下编造借口,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能跟她好好说话。

慧确认手机终端,再次浏览一遍八代通寄来的邮件。

『作战时间确定,明天早上九点集合。』

(明天吗……)

就连考虑的空闲也没有。干脆就不告而别直接出发算了,就这样前往基地,仅发出一封信给明华——

「……等等,这样不行啊。」

说不定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向她打招呼了。寄封信就想了事未免也太过于荒唐,必须郑重向她说明才行。我明天开始要出门一趟,去哪里?喔,思,去夺回上海。搭乘自卫队的战斗机,和美军一起行动。

「唉——」

不行,感觉没办法正常对谈下去。应该说,就连要开口都变得很困难。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请她原谅自己昨天的那件事情,然而为此又必须进一步解释自己前往厚木的理由。

奔跑吧。

跑一跑,让脑袋舒缓一下。

慧启动音乐播放器,加大音量之后开始提高慢跑的速度。

夜晚的城镇纷纷在左右流过,急促的呼吸和耳机里传来的节奏冲刷着思考。背部渗出汗水,心跳逐渐升高。

从住宅区到大马路,然后跑向运动公园。

抵达河川用地后,照明一口气减少许多。黑漆漆的水面往左右扩散,地面与河川的界线相互交融,形成一张黑色的地毯。平常都在白天慢跑所以并未在意,如今却在在挑逗着自己的不安。

倘若未能察觉而继续前进的话,很有可能会踏出道路的范围。只不过这条路线由于没有红绿灯,所以可以保持一定的节奏奔跑,尤其格外适合像今天这样想要尽情流汗的时候。

在过桥之后的路口左转,进入堤防上的道路。另一端可见到小松中心街的灯火,吹来的夜风替火热的脸颊降温。

「呼——」的一声换气后,慧将脸抬起。这时恰好音乐也切换至具有速度感的曲调。沙沙奏响的畅快节奏带动了身体,加速、加速,再快一点,向前奔跑吧。

向车道的卡车逐渐接近

。或许因为是从机场通往工业区的快捷方式,所以偶尔有大型车辆在此行驶。人行道狭窄,没有多少空间可容纳两人擦身而过,必须小心一点才行,要是继续听着音乐的话就很难察觉喇叭声了。

慧前后张望时发现了一个人影。

对方跑在距离自己五六公尺的身后。同样是一身运动服的打扮,压低的帽子遮住了眼部,步调很快。究竟是从哪里跑进来的?自己完全没察觉到。

略微提高速度后再次回头。距离……并没有拉开,反而变得更近了,对方的速度好像比较快,既然如此干脆让对方跑在前头好了。

慧靠往车道空出一条路来。他将音乐的音量降低后,只听见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哒、哒、哒、哒!

砰!

「啊?」

身体变得倾斜,肩膀受到冲击,整个人被撞飞。就在被超越的瞬间,对方将自己撞向车道的方向。

全身的汗毛竖起。对向车道上可见到汽车的大灯,卡车正在接近中。面对意料之外的冲击,自己根本就无法站稳身子。糟糕,会被压过去的。必须躲开才行。

唔……

支撑身体的腿部发力,扭动上半身。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远离车道,避开卡车的行进路线。但重力却毫不留情地拉扯身体,来不及了,慧抱住头,弓起背部收缩身子。

煞车声与喇叭声同时响起。剧痛自肩膀传递至脖子,最后来到头部。狂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地面产生晃动。

不知静止了多久的时间。

回过神来,卡车已经驶远,另一端可以见到卡车的尾灯。胎痕拐了一个大弯,避开自己所在的场所。

(得救了……吗?)

慧确认全身,并未少掉任何部分。爬起来的时候虽然传来一阵钝痛,但似乎未出血的样子。

看来是瞬间收缩身体的动作立了大功,要是以普通姿势倒地的话无疑早就被卡车辗过。

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个人影显然是故意撞上自己的,是出于杀意?敌意?那么又是为什么?莫非和明天的作战有关吗?

慧这时忽然感觉到视线。

数公尺外,有个运动服打扮的人影正从路缘石的另一侧望向这边。他两手无力垂下,就这样站在人行道上。或许是察觉到双方对上了目光,他迅速转身。

「啊,喂,等一下!」

慧按住肩膀站了起来。肌肉诉说着麻痹感,但如今没有时间理会了,必须问清楚对方到底想做什么,究竟又是什么人。

慧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对方的速度很快,但自己也并非白白地在持续训练慢跑。虽然只是非正规成员,不过可别小看了战斗机的飞行员啊。绝对要追上你不可。

路灯的亮光接连被抛在身后。汗水自发梢滴落,往背后溅飞。胸口发疼:心脏就像连敲钟声一样鸣响着。对方的背影逐渐接近,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再近一点。能再靠近一步,靠近几十公分的话——

「唔!」

慧咬紧牙根做最后冲刺,全身半冲撞似的紧紧抱住那个人。对方支撑不住失去了平衡,两人就这样向前倾倒,然而倒下的位置却很不理想,并非人行道,而是和刚才完全相反的河滩方向。

「!」

「哇啊!」

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从堤防的斜坡上滚落。草皮的碎屑跑进眼睛、嘴巴和鼻子里,泥土的湿润触感敲打在脸颊上,最后再被地面铺设的混凝土撞上背部后,这才终于停止了继续滚落。那个人呢?那个人在哪里?

不远处可见到一个运动服的背影。对方的双腿横倒一边,用手按住了额头。肩膀比想象中还要纤瘦,小孩子?不,是女人?

「喂。」

「真是粗鲁呢,居然这么对待女士。」

夹杂叹息的声音传来,是一种柔滑丝绸般细腻的声调。

白皙的手取下帽子,极具特征的绿色头发随之滑落出来。

「法……法多姆!」

娃娃头发型的少女看似很不满意地皱起眉头,她凝视着自己洁白的手:

「要是害我指甲裂开该怎么办?这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保养的喔。啊啊,你看,指甲油都剥落了。」

「不不不不!」

这不是指甲或指甲油的问题吧!到底怎么回事!

「解释一下吧。」

「要解释什么呢?」

「别闹了!你刚才想要杀了我对吧!居然把我推向车子。」

「我并不是想杀你。」

「啊?」

少女背对着月光站了起来。她拍掉衣服上的泥巴,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只是想让你短时间内无法活动罢了,例如骨折或跌打损伤,大约休养一个星期左右。」

「一个星期?」

「那个作战,是什么时候要展开呢?」

那个作战。

日美联合上海登陆作战。

自己将在明天早上九点集合,前往大陆上空。在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的情况之下,倘若没有单大的意外想必不会轻易喊停吧,即使少了自己一人应该也会照常进行作战才对。而鸣谷慧不在的话,身为搭档的格里芬必然也无法参加。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慧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你不是也要参加这次的作战吗?故意减少自己人的数量做什么?听好,我们和美军谈过,对方可是只有一架阿尼玛喔,虽然有许多类似仿造的子体,但还不知道能发挥多少的战力。」

「是的。」

法多姆瞇细双眼。

「的确,这次的战斗大概会相当艰苦。不过请思考一下,有哪个作战会因为缺少一架机体而导致失败呢?难道你们非常优秀,仅靠两人就能够扭转战况吗?想必不是吧。」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说得真是毫不留情。阿尼玛与人类的双人组合,就算再怎么特别也称不上超级优秀。战力就和其他的阿尼玛相同,或者可能更低。

「咦?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次即使少了我们也能取胜了?有了日美两军的老手就不需要像格里芬那样的菜鸟,只会变得碍手碍脚罢了,所以缺少一架机体也无妨。」

「不不,你说错了喔,真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少女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推测这次的作战必定会失败。」

「啊?」

「更进一步来说,这次的作战本来就是以失败为前提而策划的,他们认为就算失去所有战力也无所谓。先不说日本.美国完全就是这个打算,所以才不顾战力太弱的事实而强行实施。站在我的立场,我不希望制造无谓的牺牲,不希望将你和格里芬卷入其中,所以才会采取非常手段。仅仅休养一个星期的伤势就能避免死亡的话,算是很便宜的代价了。」

「等……等一下!」

以失败为前提?她在说什么啊?

「届时可是会有一整个舰队出击啊。阿尼玛也是,日美两国共计有四架,要是全数损失的话就很不妙了吧,岂不是失去了反『灾』战的底牌?」

「不是还有那种仿造品吗?在这次的作战中反映实战资料,准备进入量产阶段的无人机。」

慧变得面无血色。

斗争者,收集阿尼玛的战斗数据,将其软件化并安装在其中的机体。目前已经进行了足够的测试,只欠缺实战经验而已。

「意思是打算牺牲我们吗?」

「有这方面的用意就是了。」

法多姆的声音相当冰冷。

「阿尼玛和人类的兵器水平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虽然现在只是投入反『灾』战使用,可是没人可以保证将来不会移作国家之间的战争用途。看在美军眼里,与日本在阿尼玛保有数量上的差距显然让他们感到很不理想,所以要藉此机会让我们消耗战力以保持力量平衡。反过来再配备自己国家所制造的无人机,藉此来控制日本的防卫力量。这是相当合理的思考。」

「……」

「当然,我想他们并不会故意战败喔,毕竟确保通往大陆的桥头堡是反攻作战所必须的。我认为他们同样会为了胜利而全力以赴,只不过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无论结果如何都能获得好处。那个国家向来都是保持着这种思考模式。」

「八代通先生对这件事——」

「想必隐约察觉到了吧,所以才会借口各种理由迟迟不肯参加。但如今还是无法避免,高层下达指示之后计划已经开始启动,用公开的方法取消作战是不可能办到的。」

倘若我们全体发动政变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那恐怖的笑容令人背部发寒。就在慧打算「喂」一声告诫对方的瞬间,法多姆耸耸肩膀:

「无论如何,既然组织和国家都不愿出面保护,我们就必须自卫才行。我不打算在这种地方丧命,也不打算失去你们。为此,不管什么方法我都会去做。」

「所以才突然把我推出去?」

做法也太粗暴了吧,要是撞到的位置有偏差就真的会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好歹先把刚才

的内容告诉我啊。」

「我说了,你就会听进去吗?」

法多姆微微倾着脑袋:

「你的母亲被『灾』杀害了对吧。而且自己居住的城市又被夺去,整个人被赶出大陆。这次作战是一个报复对方的绝佳机会,即使要冒一些风险,我想你也会心甘情愿接受的。」

「……」

「嗯,不过再怎么假设也无济于事呢。实际上我尽力想要阻止你却失败了,接下来就交由你自己选择吧。我得回去了,毕竟他们差不多也快发现监视摄影机被我动过手脚。」

「原来你是用这种方法啊。」

自己还在纳闷对方是如何离开基地的,果真是个可怕的阿尼玛。

法多姆再次戴上帽子遮住眼部。绿色头发隐藏起来后,她整个人就变得极度不起眼,宽松的运动服也巧妙掩饰了身体的线条。

「慧,记得之前我说过关于玩游戏的那句话吗?」

「游戏?」

这个瞬间,慧差点回想起尚克的那个模拟游戏。原来是和伊格儿划拳的时候吗?关于猜拳的获胜机率等,她说了一番很艰深的内容。

「所谓比赛得先整顿好利于自己获胜的环境后再来进行,千万不可让对方安排。八成准备,两成执行。」

「啊……嗯,当然记得。」

「参与没有攻略方法的赌博是一种自杀行为。反观这次的作战又是如何呢?规则和舞台都被固定化,成功率极其低微,一个正常人是绝对不会涉入其中的。」

「可是——」

「我相信你,慧,相信你会做出聪明的判断。」

最后抛下这句话,她便径自跑开了。那娇小的背影渐渐融入黑夜当中。

(聪明的判断。)

意思是躲起来不被找到,等风声过了之后吗?还是再次返回河堤,自己闯进车道里?

对方或许是很担心自己……不过也太强人所难了。

慧苦笑着撑起身体。无论如何,能确定的是现在并非漫不经心地跑步的时候。自己必须做出选择才行,不是任由状况摆布,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采取合适的行动,做必须做的事情。

回去吧。

回家之后和明华好好谈一谈。

和总是陪在自己身边的青梅竹马谈论关于我们今后的安排。

厨房里不见明华的踪影。

洗好的餐具叠放在沥水篮里,水槽的排水沟还残留着洗碗精的泡沫。

回到客厅,矮餐桌上放着一张便条纸。『我煮了麦茶冰起来』、『冰块也补充完毕,请自行取用』——尽管没有署名,但怎么看都是写给自己的。是担心自己慢跑回来之后觉得太热吗?虽然不想开口说话,她似乎还是很担心自己的状况,令人深深感觉到对方的体贴。总觉得很对不起她,倘若并未认识像自己这样的外国人,她这时或许早就已经和家人一起避难了。

慧从冰箱取出塑料瓶,将内容物倒入杯中。不用放冰块,麦茶本身已经够冰凉了。他一饮而尽后呼出一口气,好,很好,走吧。

慧走上二楼,来到走廊的底部敲响老旧的房门:

「明华,你在吧。我有些话跟你说。」

没有回应,但下方门缝却透出亮光。里面传出微弱的收音机声。

「我进去啰。」

等了好一会儿打开房门,空调的冷空气瞬间往身体吹来。

明华就在床上,她抱起膝盖整个人背向这边。由于身上穿了一件小可爱,美丽的肩膀和颈部都暴露在外。

(呃——)

对方根本不将脸转过来,她会这么不高兴还是第一次碰到。鞭策着畏缩的双腿,慧走上前。他从书桌下方拉出椅子,用搂着椅背的姿势坐下来。

「你在生气吗?」

不发一语。

「抱歉。虽然现在道歉已经很晚了,不过真的非常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做得很过分,就算你不肯跟我说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只不过,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

「我认为明华你是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

噗!

青梅竹马发出猛烈的喷气声。或许是恰好被口水呛到,她随后又开始剧烈咳嗽。

「啊,喂,你不要紧吧?」

「咳!咳!你……你突然在胡说什么啊。」

她整个耳根红透。一双黑眼珠摆荡不定,难掩慌乱地猛眨着眼睛。

「世界上……最重要的?」

「啊,嗯。」

「你是认真的吗?」

「咦?啊,那当然了。」

总觉得双方的热度好像有所落差,有些不知所措的慧继续道:

「毕竟我和明华你认识的时间最长,从小就受到你许多照顾,就连现在也帮了我很多忙。」

「……」

「你是我的恩人喔,世界上最必须要感谢的人。」

「恩人。」

一种仿佛听到了什么哲学用语的表情,明华加深眉间的皱纹:

「只有这样?」

「什么意思?抱歉,我不太会形容。总之觉得非常感谢你就是了。」

叹气声传来。

「慧。」

「嗯?」

「我可以揍你吗?」

「为……为什么!」

居然火上加油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面对做出防备动作的自己,明华移开视线「思」了一声。

「算了。反正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是我这个笨蛋想得太多。所以怎么样?你就特地来跟我说这些吗?」

「不。」

刚才那些不过是前言罢了。自己将她视为很重要的人,平时受到她数不清的恩惠。所以……正因为如此——

「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够尽量报答你,偿还你的恩情。」

「这种事——」

「不,让我说完。明华你的心地善良,所以帮助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不会要求任何回报,可是这样果然还是不行。既然今后我们必须互相扶持活下去的话,我自己也必须变强,振作起来足以保护你才行。」

「……」

「我保证,我一定会带明华你回到中国。」

这是目前的自己能够拿出的最大回礼、报恩。

为此的第一步,即使是胜算极低的作战也必须参加。上海登陆作战,法多姆只讲述了其中的风险,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展开有效的反击呢?继续袖手旁观的话,我们的生存圈只会慢慢地遭到侵蚀,逐步丧失反击的力量罢了。从海鸟岛的行动来看已经相当清楚,「灾」的力量正逐渐增强。倘若一定要等到准备齐全后再行动,届时很可能已经无力回天了。没错,就像尚克的游戏那样。

「慧。」

明华的声音充满不安。她松开抱住膝盖的手,整个人转过来: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种事呢?」

目光直直地对上这边,其眼中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量。慧下意识差点要将脸别向一边。

「从明天开始,我的工作好像又必须在外过夜,所以我想事先跟你说一声。」

「是贩卖部的工作吗?」

「嗯。」

「在外过夜吗?」

「嗯,一样是因为来不及盘点。」

「骗人的吧?」

明华平静地这么说道。她轻笑一声:

「你一定是要做更惊人的事情对吧?大概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大事,就连祖父和祖母也不能透露的那种。」

「……」

「因为这样太奇怪了嘛。高中生打工居然突然要上夜班,还有基地的人来迎接,就连空袭的时候也受了莫名其妙的伤回来,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奇怪的,非常非常非常奇怪。」

「明华。」

「不过你大概不会告诉我吧。」

明华看似很落寞地绽开嘴唇。她微微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目光,用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出声问道:

「我就没办法帮上你的忙吗?」

「嗯。」

抱歉——慧低头致歉。完全不能向她透露,无法接受她的一番好意,这让自己有种非常焦躁的感觉。但是没办法,毕竟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战场上什么事情也做不到。

「这样啊——」

明华一头栽进床铺。她摊开双手注视着天花板:

「总觉得立场颠倒过来了呢。以前我总是想要替慧承担许多事情,可是你现在却已经在替我和其他的人着想了。」

「……」

「真是不甘心,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什么也没有改变喔。」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柱。不管痛苦或悲伤的时候总是有她陪在身边,她是自己最无可取代的朋友。

「明华你拥有许多我不具备的特质,个性坚强又善良,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了不起人物。今后我想自己大概还会受到你许多帮助,只不过现在有件事情只有我才能办到,仅仅如此而已。一个无法找任何人代替,非常重要的任务。」

「知道了。」

爽朗的口吻。

她看似已经抛开烦恼般撑起身体,脸上浮现无瑕的笑容:

「那么我就等着喽,等待你任务结束,大家能够像原来那样一起生活的时候。」

原来的生活。

宋叔叔和阿姨,还有自己的父亲,大家一起走在常熟街上的未来。

(慢走。)

道别的方式相当简单。

所以自己的回答势必也会同样简洁。回想起孩童时代,自己结结巴巴的发音获得明华称赞时的开心模样,慧一面开口回答:

(我走了。)

*

横滨横须贺道路南北贯穿了神奈川县的东部。

路线以横滨市中央的保土谷为起点,一路延伸至三浦半岛南部。由于主要是行经市区,所以左右两旁都被挖低之后形成的斜坡所遮挡而导致视野不佳,普通道路的高架桥定期经过头顶上。

时刻为上午六点,尽管是清晨交通量却相当繁忙,后续车辆不断在超车道上驶过。就在观望的期间,又有一台轿车超过了自己。

「啊——!又输了!」

金发少女整个人贴在小型巴士的窗户上,她气呼呼地瞪向逐渐远去的后保险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加快速度?一直都被超车,人家累积了超多的压力喔!」

「呃,我们这可不是在赛车啊。」

一脸疲惫地这么回答的是个胡子脸男性,舟先生。双方从刚才就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同样的互动。本次他以独飞的修护主任身分一并同行,现在却变得像个带队老师一样,对于接二连三的怨言似乎已经很厌倦的样子。

「你啊,知道这辆车运送着多么贵重的物品吗?自卫队用来对抗『灾』的战力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了,要是出了交通意外的话可不是说笑的。」

慧的目光转动一圈。车上乘客除了美军的五位司机,其他就只有绿色、金色和桃红色头发的少女,然后就是舟先生和自己了。

如字面上所违,是小松组的全部战力,倘若全灭的话就会导致世界的力量平衡一口气倾斜。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可说是一次过于危险的驾驶。

伊格儿鼓起脸颊发出「噗——」的不满声:

「那就别搭车移动嘛。人家和大家都是飞机,直接『咻——』一声飞到目的地就行了。」

「所以说,那个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了。现在要去的地方根本没有降落设施,子体另外用拖车运送,至于你们则是备妥了车子尽量避免劳累。」

「我——听——不——懂!」

她有些恼怒地胡乱摆动双腿。大概是根本不想去了解,她翘起嘴唇将脸转过去一边。

不过,自己事实上也无法完全理解。一大早搭乘子体抵达厚木基地,之后竟被要求换乘小型巴士移动。原来如此,既然目的地没有降落设施,那么再次出动时又要怎么办?难道还要再返回厚木起飞?实在是令人费解的行程。

横须贺吗……

我们现在要前往的地方。美军横须贺海军设施,远东地区最大的军港设备。

「那么——抵达之前先来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吧——不然快要无聊死了。」

「有趣的事情?例如?」

「卡拉OK!」

「不,这里没有设备。」

「开舞会!」

「很危险吧。」

「那么退一千步,泡盛试饮会!」

「办得到才怪!」

面对这番双人相声般的对话,慧叹了一口气。隔壁座位的格里芬正在「呼呼」的发出安详的鼻息。气氛实在是很放松,完全不像即将参加留名青史的大战前夕。

(不过总比过于紧张好多了吧。)

嗯——

慧按摩着太阳穴之际,前方座位忽然传来生硬的语气。

「你似乎没有把我的忠告听进去呢。」

刺针般的目光投来。

清秀的束腰裙搭配女用衬衫,一头耀眼的翡翠绿娃娃头发型,是法多姆。她无视于四周围的喧嚣,独自一人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意思是我的建议没有任何考虑的价值吗?」

「不是那么回事啊——」

慧将脸别开,尽管未做出什么坏事,此刻却觉得相当尴尬。

「只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无论周围人的想法为何,只要那是通往终点的最短路径我就很乐意上钩。我只是做好被利用的准备罢了。」

「但愿结果不是被使唤完之后遭到抛弃就好了。」

法多姆露出挖苦般的笑容。

「你知道吗?据说古罗马的剑斗士在二十人当中仅有一人能存活喔,生存机率为五%,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梦想着脱离奴隶阶级而持续战斗。希望你不会变成同样的思考模式。」

「那么我想问,你自己又是如何呢?你的座右铭是不打失败的仗,存活到后最后一刻对吧。既然如此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只要想逃避的话还有很多方法可行吧。」

「我——」

她罕见地中途停顿,低下长长的睫毛。

「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负起教唆你逃跑的责任,尽可能填补战力的空缺罢了。」

「即使结果会是被敌人击落吗?」

「不会的。」

「为什么?」

「我的经验值和你不同,就算面对些许的风险和劣势也足以弥补。」

「先提醒一下,你好像忘了我跟格里芬赢过你一次吧。」

「……」

法多姆看似很不高兴地将脸转过去,她用极度不悦的语气喃喃道:「随你高兴吧。」

对话在此中断。

自己实在是选了一种刁难对方的方式回答。不过要是用普通方法议论的话,法多姆大概不会退让吧。既然这样只能采取稍微粗暴的处理手法了,况且她昨天的行动也绝对算不上做得漂亮,可以说彼此彼此。

嗯,稍后再去向她道歉,毕竟要是被她破解系统作为报复的话可就不好玩了。

就在思考如何开口赔罪之际,速度忽然减慢。

看来车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下至普通道路。挡风玻璃的另一端可以见到白色的出入口,中央分离岛上竖立着写有「WARNING(警告),NO TRESPASING(禁止进入)」用英语和日语标记的标识。身穿迷彩服的黑人正在动作迅速地收拾交通锥。

「喔,终于到啦。」

舟先生离开座位,抓住前座的椅背探出身子。

「是目的地吗?」

「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算是在横须贺基地,这里是正面大门。」

「?」

还有一段距离?

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趟不是要往横须贺的设施吗?慧不解地倾头时,伊格儿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站了起来:

「还不能下车吗——!」

「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子。乖乖坐好吧。」

舟先生用自己的大手按住伊格儿的脑袋。

小型巴士缓缓行驶在基地内道路,穿过办公大楼和宿舍之间前往港口方向,经过巨大的干坞旁一路往港口内部前进,想不到距离挺远的。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正当这么疑惑之际,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出现大海、天空和停泊中的舰艇,有小型拖驳、飞弹驱逐舰、护卫舰、登陆舰,然后是——

「哇啊……」

太阳光被遮住。

小山一般的轮廓耸立在眼前。

高大的铁墙,大幅突出的甲板。宽幅的舰桥庞大得仿佛会被误认为一栋高楼大厦,上面装饰着无数的结构物,敞开的舷侧出入口可以见到巨大的机库。

车子停下。舟先生大幅度扬起嘴角:

「到了。这就是本次作战当中我们的根据地,世界最大型的军舰,CVN-78航空母舰杰拉德·R·福特号。」

「喔,来了来了。两人组和……哇!居然还有其他两个人。太棒了——!」

众人一走进舰内机库,一名蓝发少女便跑了上来。她眨了眨朦胧的双眼发出「WOW!」的惊讶声。那双手展开的动作实在有些夸张,令人感受到双方文化上的差异。

「喔,是莱诺啊。」

F/A-18E-ANM,美国海军的阿尼玛。慧举起手「哟」了一声,对方则是平易近人地回答:「你好啊——」

「呃——我来负责介绍比较好吧。这边是自卫队的阿尼玛,伊格儿和法多姆。格里芬你已经见过,就不用再介绍。然后——」

慧这一次面向法多姆等人:

「这位是美军的莱诺,前阵子我们造访厚木基地时认识的。」

「请多指教——见到大家真是开心。」

莱诺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法多姆瞬间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与对方握了手。片刻后,她嘴边浮现出冷笑:

「我是RF-4EJ-ANM法多姆Ⅱ。听说你是噪音很大的机体,果真如传闻所言,说起话来真是聒噪。」

喂!

突然就摆出一副要争吵的架势。尽管知道对方因为这次的作战而对于美军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

「哈哈——那是因为

换装成E型的引擎后强行拉高排气量的缘故呢——这下子可要挨告了。话说你很了解我嘛,能被资深的前辈关注真是令人高兴。」

莱诺采取了成熟的应对方式。法多姆顶着复杂的表情松开手。

「然后,你就是伊格儿。」

金发少女抱起双臂,仿佛在牵制对方一般点点头:

「人……人家可是这些人当中最强的喔!」

「我知道。F-15系列的击落比是117比0吧,简直就是最强的战斗机呢,我实在远远比不上。同样身为第四代战斗机,我真的非常尊敬喔。」

「是……是吗?呵呵……呵呵呵。」

鼻头微微抽动着。看来只要被人夸奖就很天真地感到开心,真是个简单的家伙。

「这个阿尼玛很擅长对外交际呢,我们可没有这种类型啊。」

「是啊。」

慧点头附和舟户的感想,脑中却一边想起之前午餐时的对话。

仿造人类外观的我们将来有一天会不欢而散吗?形成不同的集团,区分同伴和外人,不断在寻找对立的开端?

对方是这么说的。

看来她根本不像外表那样是个简单的人物,和法多姆一样……不,她还考虑到更多方面并持续进行观察。实在让人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了吗,鸣谷慧?」

莱诺投来微笑。

「你的表情比上次见面时更僵硬了。是在紧张吗?」

「不。」

慧的心脏猛然一跳,声音不自觉走调。

「因为很早就要起床,大概是还没睡醒吧。」

「哦——」

对方的眼神仿佛要看透自己的内心,胸膛里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摸索着。慧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后,莱诺终于转过侧脸:「思,算了。」

「总之先来说明今后的事项。里面请,威利在等着各位。」

众人被带到一处看似小电影院的房间。内部的墙上挂有屏幕,室内摆放着好几排可以面对面坐着的座位。裸露在外的日光灯照亮整个地板。

「来……来得正好,辛苦你们了。」

一名身材枯瘦的男性出面迎接。身穿格纹衬衫、满是皱痕的西装裤以及运动鞋,是尚克。他大方地与舟户、法多姆和伊格儿分别握手,然后请众人入座。

「抱歉,刚抵达就找你们过来,因为我希望在那些军人出现之前畅所欲言地交谈。我……我们是有些特殊的单位,双方的交流也应该秘密进行才是。」

交流。

仔细一看,室内并没有其他美军相关人士,仅有莱诺、他以及我们这几人而已。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掠过脑中。

「该不会又要玩什么游戏了吧?」

慧不禁这么确认道。自己对他始终抱持着在那间研究室里的印象,双眼闪闪发亮,不断逼问格里芬的那副模样。

尚克苦笑道:

「很……很遗憾,我没有把那套环境带过来。虽然能透过网络联机,但军方大概不可能为了这个而让我们使用卫星线路吧。」

「是这样吗?」

「怎么?你……你很期待再玩一次吗?」

「不……」

慧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流露出安心的神情,同时闭上了嘴巴。莱诺这时呼喊一声:「威利。」屏幕上随之出现亮光。

「还是赶快刃入正题,不然那些长宫就要过来叫人了,找们的时间可不多呢。

「啊,嗯。」

尚克点着头,一边走向房间尽头,他拿起平板计算机:

「首先说明作战的流程。虽然有一部分属于机密事项,但这方面我也准备毫不保留地告知,毕竟无法了解全貌的话你们也很难行动吧。」

「这样好吗?」

「刚才也说了,就是畅所欲言。」

他露出阴沉的笑容,然后转身面向屏幕。上面显示了日本周边的地图,从横须贺延伸出箭头往东海而去。

「之……之前也向鸣谷同学提过,本次的作战是要在上海周边确保桥头堡,建立起反攻大陆内部的据点。为此,东海上将会编组登陆船队进攻舟山。首……首先是确保制空权,利用舰炮和巡弋飞弹攻击地面,之后转移至登陆战。你们出场的时机当然就是最初的制空战。」

「制空战。」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东海舰队的标记上,代表航空部队的箭头接连从该标记分散出去。

莫非——

「我们会从航母上面起飞吗?」

「嗯。」

「子体呢?」

「正在装船中。别……别担心,由于HiMAT机动的缘故,子体的机体构造都经过强化,就算用电磁弹射器发射也不会解体。」

「不,不是那个问题!」

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从舰上起飞啊。而且海浪和风力都会造成摇晃,老实说根本就不适合在正式作战中这么做。然而——

「原来如此,我懂了。」

法多姆平静地告知。

「若要延长制空战的时间,就必须尽量靠近作战空域再起飞,或是存在补充燃料的必要性。能够采取的手段是空中加油或投入航母。但要为大量的作战飞机准备空中加油机的话实在很没有效率,同时也很难估计部队集结的时间点,所以才决定将阿尼玛和普通的机体一起放在航母上。问题在于我们是陆上机,并不具备舰载设备。」

说到这里,她瞥了伊格儿和格里芬一眼。

「只要透过陆路运送子体再装上船,就不需要担心舰上降落问题了。所以才会特地将机体和我们分开运送至横须贺。顺带一提,那位莱诺原本就是舰载机,所以可以连同子体一起经由空中运输。就是这么回事吧。」

「完全正确(Excellent」

尚克欣喜地点着头。

「不……不愧是遥的得意门生,理解得真快。」

那么继续说下去吧——他整个人转向屏幕。根本就没有抗议的机会,慧保持伸手的姿势愣住之际,法多姆轻声开口:

「正如他所说的,只是透过弹射器射出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可是——」

「既然你对于战胜我一事感到自豪,就不要因为这种程度的小事而慌了手脚,不然会被别人看出弱点喔。」

「……」

她在生气,还在记恨车上的那次对话。

大概是未察觉到险恶的气氛,尚克接着切换画面:

「制空战将由三支部队来执行。第一集团是普通的舰载机,由于不具备抗EPCM性能所以会负责尽量吸引敌人,避免公然战斗,主要任务是分散『灾』的迎击力量。第二集团是斗争者,它们会冲进主要的攻势方以减少敌人的数量。最后的第三集团就是你们了,主要负责扩大斗争者所开辟出来的缺口,确保制空权。」

金发少女这时举起手:

「也就是人家和大家要在战场上留到最后一刻吗?」

「第一集团和第二集团会轮流返回航母进行补给以维持制空权。你们就在作战空域里逗留至差不多的程度,待弹药用完后立刻脱离现场,与空中加油机会合返回那霸,至此就算任务结束。嗯,不过莱诺到时候是返回这里。」

莱诺耸耸肩膀:

「因为可以获得补给,所以我应该还要再多出击个两三次呢。虽然很倒霉,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任务只有这样吗?」

慧不禁这么发问。因为和昨天法多姆所提到的内容相差太多了,自己还以为对方会要求死守空域到最后一刻。

「我想『灾』应该会源源不绝地出动,要是我们离开战场岂不是很不妙吗?当阿尼玛一口气减少四架之后,战局很有可能被扭转吧?」

「那……那么你们要采取自杀攻击吗?在没有燃料和弹药的状态之下,把自己当成子弹阻挡敌人吗?」

「……」

尚克笑道:「开……开玩笑的。」

「嗯,你的疑虑很有道理。事实上高层甚至提出了更粗暴的计划,不延长战斗时间而是迫降在海上、抛弃机体跳伞逃生,或者透过紧急改装来装设降落于航母的设备。」

「都没有被采用吗?」

「毕竟要是宝贵的阿尼玛全数折损,还不知道遥会怎么样修理我呢。我……我已经绞尽脑汁设法让你们能够平安返航了。更何况,即使目前的作战计划也有十足的胜算。」

画面上出现了好几张折线图,旁边则是看似地名的标签。尚克用雷射笔描过这些线条:

「横……横轴是时间,纵轴则是『灾』的被击落数。上面记载了过去的战斗中那些家伙撤退的时间点。从……从结论来说,单位时间消耗两到三成的战力之后就能迫使对方停止攻势,意即暂时撤离战场以防止损害扩大。小松空袭和进攻海鸟岛时也都是这样对吧?对方绝对不会战斗至全军覆没。因为他们并非没头没脑地猛冲,而是具备了防范不测事态的算法。本……本次就是要利用这个。」

「利用。」

「作战开始后投入所有的航空战力,尽量击落更多的

『灾』使得撤退的算法发动。当然,战斗期间拉长后单位时间的被击落数就会减少,所以必须一鼓作气解决掉敌人才行。为此就需要你们的力量。」

啊。

终于可以理解了。与其说是制空任务,其实是要求我们一开始扮演冲车的角色。动用所有的武器给予大量损害,敌人之后便会自行撤退,登陆部队可以在没有多大抵抗的情况下进行作战。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抱着牺牲的觉悟逗留在战场上。

可行性挺高的嘛。

能够以最小的牺牲达成登陆目的。

「真的有取胜的打算吗?」

法多姆的语气变得不再那么生硬,那白皙的脸庞流露出困惑。

「包括美军还有你本人。」

「先……先不说军方,我自己当然会竭尽全力,根本不存在失败的想法。毕竟——」

尚克扭起嘴角。

「我想要更进一步了解『灾』。接近并触摸,进行彻底的解析,探索他们的内心深处。要是登陆失败的话就无法如愿了吧?」

「那种人就是所谓的疯狂科学家吧。」

注视着前方负责带路的莱诺背影,舟先生这么低声说道。由于众人在狭窄的走来上排成一行前进,所以声音不至于传到前头。他目光盯着前方,一边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不愧是室长的同学。脑筋一旦太过聪明,某方面的个性好像就会变得很诡异。」

「嗯。」

尚克的怪胎行径,自己在上次造访厚木时已经十足领教。疯狂科学家……原来如此,的确是很贴切的形容。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研究,包括组织、祖国甚至是朋友都可以拿来利用,是个对于事物热衷得自私自利的存在。

不过他这一次给自己的感觉不如上次那样讨厌。想想原因之后就明白了。他这个人很单纯,不会心口不一,只是一味朝着完成自我主张的目标迈进。为了研究,大概已经有舍弃其他一切的觉悟了吧。但正是因为有这份觉悟,在本次的作战中才值得信任。相信他的行动会发自于政治或特权之外的因素。

慧偷偷观察一下法多姆。她仍一脸凝重地在沉思当中,或许是刚才的互动让她感到很意外,平常至少都会冒出一句毫不留情的批判,但此刻却在保持沉默。安静,真是太安静了。

(说到安静——)

有一段时间没听到格里芬的声音了。上船的时候明明已经叫醒她,结果还是睡迷糊了吗?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就走在自己身后的位置,步伐感觉有些不稳定,就仿佛半梦半醒似的。

「喂,你不要紧吧?」

片刻后,对方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没事。」

「只是有点想睡。身体状况很好,没有问题。」

「想睡……你一直都在睡觉吧,在车上也睡了一个小时。」

「嗯。」

「还睡不饱吗?怎么了,难道昨天熬夜了吗?是因为保养还是训练?」

「都没有。只不过——」

——作了个奇怪的梦。

慧的心脏猛然一跳。

「梦。」

为什么呢?这个字眼最近老是让自己挂心。原因不明,但胸膛就是会感觉鼓噪,在在刺激着内心的不安。

「你作了什么样的梦?」

试探性这么询问的瞬间,却被伊格儿「喂——喂——」的声音盖过了。

「我们要去哪里?不是要跟那些长官打招呼吗——?」

蓝色头发晃动,莱诺在回头的同时一边咧嘴笑道:

「马上就到了。」

这么说来,我们已经走了好一段时间。从方向看来好像是往舰首走去,舰首?司令部应该会在舰桥或船舰中央之类的地方才对。

又过了几分钟,一样还是没有尽头的单调走廊,至此终于开始让人感到不安了。

「那个,喂——」

「到了喔。」

脚步声停止。莱诺整个人转身,指向墙上的入口。是叫我们先进去吗?室内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慧与格里芬两人面面相?。

怎么回事?该不会要对我们不利吧?

门完全敞开,从空气的流动可以得知里面相当宽敞。慧忐忑地查看之际——

「Welcome!」

忽然爆出了欢呼声。

拉炮喷出的彩带在空中飞舞,一个五颜六色的横布条猛然映入眼帘。

【欢迎来到CVN-78,迎接独立混合飞行实验队。】

「什么?」

好庞大的人数,一百……不,规模有两百人吧。房间也很大,里面摆放着长桌和椅子,形成像购物中心的餐饮区一样的配置,应该说,这里看起来根本是餐厅,许多美国军人正聚集在舰内餐厅里。

「你们好,初次见面。」

就在发愣之际,一名军官服打扮的白人男性往这边前进一步。大概是高官吧,其左胸配挂了许多的色带。慧点头向对方问候「你好」的瞬间,莱诺开口介绍:

「这位是舰长喔——」

真的假的!

慧急忙站直身子。男性笑着继续道:「放轻松,放轻松。」并且在这之后改为用英语交谈,一名东南亚血统的女军官则是在一旁负责翻译。

能够与日本的阿尼玛一同行动,我们感到十分光荣。

由于要准备作战事宜而无法好好招待,所以就举办了简单的欢迎会。

希望各位今天能够好好享受一番。

「T……Thank you very much。」

蹩脚的发音获得了众人的掌声,好温馨的气氛。接下来又和后续几位代表打过招呼后,宴会就此开始了。

餐点和饮料接连不断地被送上来,音乐开播,笑声扩散。或许是对于各式各样不同的阿尼玛感到相当稀奇,许多美军士兵陆续涌上。伊格儿立刻就来了兴致,至于格里芬则是错愕得眼珠子不断打转。

其他也有好几人前来拜访自己,但在发现无法用英语沟通之后立刻塞来大量的纸餐盘,仿佛在说「吃这个吧」、「喝些东西打发一下时间吧」。一开始还会应付他们,但到了第五次就因为吃不消而躲到一旁了。

不行,自己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胃部容量果然无法相比。

慧在墙边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这时忽然发现一个纤瘦的人影。不知道是何时移动过去的,法多姆如今正独自一人在喝着果汁。

「什么啊,居然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慧才是。」

冷淡的回答。白皙的手指拨起盖住耳朵的头发,自己能够体会对方一脸困惑的模样。

「总觉得很不知所措呢。」

拉炮的彩带再次闪过视野中。面对爬上桌子的伊格儿,舟先生急忙想要让她下来。

「我想你所担心的大概是事实。美军高层相当关心阿尼玛的力量平衡问题,作战失败的结局或许也已经安排妥当。只不过尚克先生存在其他想法,这里的所有人也无意打一场败仗。他们真心欢迎我们的到来,想要一起努力作战,这种反差……究竟是什么呢?」

「人类向来是不合理的。」

听起来有些不悦的声音这么回答。

「既然是组织,无论如何勉强都应该让所有成员往同样的方向迈进。因决策等级不同而有所分歧,这显然很不正常,怎么看都是在浪费资源。」

「所以你才不和大家融成一片?」

「倘若参加这场狂欢可以改变高层的想法就另当别论。不过,既然并非如此,就只是在培养无谓的感情罢了。因为一旦到了紧要关头,我们就必须抛弃掉他们而自己存活下来。」

她投来凌厉的目光。慧下意识叹一口气:

「你应该觉得很累吧。」

「是其他的人太过轻浮了。怎么就被区区的食物和饮料收买了呢?起码我自己一个人必须要保持振作才行。」

「你们在做什么——」

有人突然从旁边探头过来,慧吓了一跳。对方一头宝石蓝的短发晃动着。

「两位主角逃来这里也太过分了吧。如果是讨厌喧嚣的气氛实在很不好意思,但这可是我很努力规划的喔。」

「啊,嗯,抱歉。」

「开玩笑的——才刚抵达就马不停蹄地拖着大家到处跑,一定觉得很累了吧?适度休息一下没关系喔,毕竟要是作战前把身体搞坏就伤脑筋了。」

她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整个人面向法多姆。

「前辈也请不要太勉强自己,尽量放轻松吧。毕竟你在体力上和那两位年轻人——伊格儿和格里芬不同,必须好好休养身体才行。」

某种「劈啪」的颤抖声响起。

「哎呀,这是在为我着想吗?或者在暗指我是个老年人呢?」

「咦?讨厌,我并没有这么想喔。只不过海军欢庆的方式很硬派,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多安排一些年长者能够参与的活动呢。」

「……」

法多姆不发一语地走出去。她拨开人群拿起桌子上的百威啤酒,就这样直接整瓶喝光。

众人爆出喝采

。她用手背擦拭嘴角,然后递出空瓶:

「再来。」

气氛真是热烈。刚才的那孤傲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一下子就成了欢迎会的焦点人物。

「想不到她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呢。」

慧目不转睛地盯着莱诺,对方看似顽皮地耸了耸肩膀:

「毕竟是难得的机会,得大家一起同乐才行。」

「你很会照顾别人呢,在现场人员之间帮忙牵线也是任务之一吗?」

「任务嘛——」

她轻轻一笑,就这样将身体转过来。

「嗯,我知道你们都很提防我喔。实际上的确也有好几件事情无法透露,包括威利也是,尽管刚才那样声明,却没有老实地将一切告知。」

「……」

「可是鸣谷慧,实际问题是我很喜欢开心的事情,所以很希望像现在这种气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这点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你想想看,要是再过几天就可以在上海的港口举办同样的派对,岂不是非常美妙吗?连同在场的所有阿尼玛一起。」

「的确,那实在很棒。」

胜利之后的庆功宴。想必一定会让人雀跃不已吧,餐点和饮料也会感到格外美味。问题是,这些人当中究竟有多少能够参加呢?

(我可以参加吗?)

尽管尚克帮忙设想到许多方面,但这最终还是属于个人的行动,美军整体并未保证我们能够生还。不,要保证反而比较困难吧,这么庞大的作战,或多或少都会出现牺牲者,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和格里芬不在这些名单当中。

(即使如此,我——)

还是只能勇往直前。为了开拓自己和明华等人的未来,就只能向前迈进了。即使为此要冒着死亡的危险,承受数十分之一的损害率也在所不惜。

「鸣谷慧?」

莱诺一脸诧异地望向这边。

「没什么。」

脱口而出的回答显得有些沙哑。

*

接近傍晚时分,喧嚣声就如退潮一般平息了。

独飞的成员被带领至各自的房间里,然后交代众人等待指示。寝室是多人房,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事先预料到了。双层床装有用来阻挡外界目光的窗帘,思,尽管是世界最大的航母,还是比不上陆地的设施,这想必是在善用有限的空间吧。不过——

「房间的分配会不会有点奇怪?」

「会吗?」

在小沙发上摊开行李的格里芬回头道。她不解地微微倾头,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我还以为会和舟先生分在同一个房间。」

「我和慧是搭档,两人一组的战术单位。房间一样是理所当然的。」

「哎,作战方面是这样没错啦。」

不过这可是一男一女啊。尽管阿尼玛不算人类,其外表却完全是个同年龄的少女,照理来说应该会分开才对吧,为了防止犯下什么错误。

该怎么说明才好?慧这么犹豫之际,格里芬忽然拉起身上的衬衫,白皙纤瘦的背部随之裸露出来。

「等一下!等等,你怎么突然就要脱衣服?」

「我要换成运动服。」

衬衫停留在胸部位置,虽然差一点点,不过可以看到些许胸部的隆起。慧整张脸顿时发热。

他甩甩头,做了个深呼吸:

「听好,先规定一件事。换衣服的时要待在上铺并且把布帘拉上,知道了吗?」

「为什么?」

「不这么做的话,会对我的作战行动造成不良影响。」

「我不太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总之配合一下吧,拜托了。」

格里芬沉默了好一会,最后终于老实地放下衬衫。她带着行李爬到双层床的上铺,布帘拉起的声音响起。

「这样可以吗?」

「嗯,不好意思。」

心脏仍在怦怦乱跳。

记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在小松基地的宿舍里,从体育设施送她回去的时候。当时也捏了一把冷汗,但这次的接近程度却更胜前次,对于理智的伤害力非同小可。

「你还会想睡吗?」

慧出声这么询问,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衣服摩擦的声音当中夹杂了一声肯定的「嗯」。

「没问题,一到傍晚就会恢复正常的。」

「一到傍晚……不是只有今天而已吗?」

「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作了奇怪的梦之后醒来还是持续在恍惚,不断重复着。」

「该不会是意识障碍吧?」

那个老实说比较像断路器跳掉一样,和她目前的情况不同。状态很稳定,不会感到痛苦或是难受,只不过有些意识茫然的样子。

「我跟遥谈过,可是他说毫无异常。也没有出现奇怪的数值,所以叫我不要在意。」

「既然八代通先生这么说,大概就是真的吧……不过你自己又是如何?真的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吗?」

「我不太清楚。」

她含糊说道。

「只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着我。」

「有人?」

「一种被注视、被试探的感觉。」

「该不会是被间谍盯上了吧?」

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慧转头查看。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的踪影,外人应该不可能溜得进航母才对。

「我不要紧,大概是多心了。」

窗帘打开,运动服打扮的格里芬走下梯子。

「真的是间谍的话就不会呼唤我,而是静静监视着。」

「话是这么说没错。」

「慧。」

站在地板上的格里芬对上这边的目光。

「先不说我,慧自己不要紧吗?」

「我?」

「气息很僵硬,很奇怪的感觉。」

「气息……」

那种东西可以感觉得到吗?僵硬,那是什么?看起来很不安的意思吗?

「不用担心喔,我就跟平常一样。」

「真的?」

「真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是不是在想,就算被击落也无所谓?」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扎向自己。

怎么可能——原本打算这么一笑置之却失败了。内心深处的想法仿佛被暴露出来,那灰色的眼眸直直盯着这边。

「我知道慧希望返回中国。所以才会参加了这种形势不利的作战,甚至搭上了外国的航母。可是对我而言,搭档的性命比起区区的作战更加重要。倘若慧为了登陆上海而打算赌上性命的话——我不会让你搭乘子体,我一个人去。」

「我——」

想开口辩解却无法成声。

片刻后,慧察觉到一切正如对方所言,现在的自己在某方面来说有些看淡了生死。嘴巴上说要回到明华的身边,开拓出大家的未来,但一边却又反过来告诉自己些许的牺牲是无可奈何的。说好听是觉悟,说难听就是死心,将计划的成功视为优先,完全接纳了风险的存在。

这种想法被格里芬看穿了。

「抱歉,那明明就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机体。」

倘若自己坠落的话,格里芬也会一并坠落,没有什么比单方面抱着必死决心更愚蠢的事了。仔细一想,自己从未针对本次的行动向格里芬确认过她的想法。说不定她就和法多姆一样,原本就抱持的否定性的思考。

「不要误会。」

语调平板的声音带上了力量。

「我并非怕死,也无意否定慧的目的,但是希望你能够抱持着生还的意志,让作战成功并且平安归来。我只是希望你这么开口而已。」

「格里芬。」

「我是你的翅膀、你的长矛。只要一声令下的话,我就会勇往直前击落敌人,我不愿意只是成为一具棺材,希望你可以清楚理解我的想法。」

胸膛深处有股热流涌出。就仿佛乌云散去,光线再度照入。唉,这家伙真是——

平时看来那么柔弱、毫无自信,却总是在紧要关头引导着自己,将自己从歧路上拉回。根本就是个无比率直、可靠的最佳搭档了。

「知道了。」

慧直直迎向对方的视线然后点头,他将手放在对方纤细的肩膀上高声宣言:

「我们一起活着回来吧,格里芬。」

*

八月十二日星期六上午七点。

清晨的东海陆陆续续有船舰集中于此,放眼望去是一支大军。舰影一直延伸至水平线的那一端,直升机和预警机不间断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就仿佛一夜之间诞生了海上都市,船舰多到无法看见大海的颜色。

「好惊人的数量。」

慧从机库甲板的开口处向外望去。自横须贺魬航过了两天,航母杰拉德·R·福特号终于抵达了作战海域。三台舷侧升降机都在全速运转,将舰载机送到甲板上,弹射器的震动波撼动了墙壁,舰上的里里外外都像工地现场那样忙碌。

「毕竟物量作战是美军的看家本领呢。这纯粹是按照他们原本的作风在按部就班行动吧。总之

他们所谓的『竭尽全力』似乎不是谎言呢。」

一旁的法多姆拨起盖住耳朵的头发,她平静地注视着正在进行起飞准备的子体:

「只不过,世界上有些事情就算竭尽全力也是无可奈何的。慧,倘若状况有恶化的趋势,我会不惜夺取子体的控制权将你——」

「我知道,我不会逞强的,情势不妙的话就会乖乖撤退。」

哎呀——琥珀色的眼眸讶异地睁大。

「真是令人意外的回答。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赌命和拼命是不一样的。要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送命,就根本看不到活路了。」

「哦——」

法多姆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和格里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观察力真是敏锐。

慧将脸别过一边:「是……是啊。」

「我们谈了很多。我也独自一人背负了太多东西,所以今后想要两人一起努力。嗯,虽然只是得出理所当然的结论罢了。」

「只有这样吗?」

「不然还有什么?」

「呃,窃听器可是录到了你们两人相当亲密的声音。」

「持续到很晚都还听得见,所以我还以为你们乘着绝佳的气氛跨越了界线。」

「才……才没有跨越!话说居然有窃听器!什么时候放的!」

「我开玩笑的。」

「喔,不过原来如此。虽然没有跨越界线,可是却发出了『亲密的声音』呢。而且『持续到很晚』也是事实吗?嗯,健康的男女同在一个房间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所……所以说,我们根本!」

这时舟先生出声呼唤法多姆的名字,低翼配置的双发机缓缓地被运出来。

「那么,我先行一步。」

空中再碰面吧。

法多姆这么优雅地问候完毕便离去,看起来丝毫没有准备战斗的气势。撇开对方喜欢挖苦人的坏习惯不提,像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果真是老手的专利。就在感到有些羡慕时——

「咻——!」

「休想得逞!」

面对来自背后的擒抱,慧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金发少女保持向前倾斜的姿势整个人静止了,她看似很不满地回头:

「为什么要躲开啊——」

「你为什么老是要过来撞人呢。」

「加油打气?」

「你多少也紧张一点吧,未免太一派轻松了。」

与法多姆简直就是两种极端的对比。虽然称不上没有危机意识,但真希望她能够正经一点,否则为许多事情烦恼的自己就显得像个笨蛋一样了。

「因为终于可以飞行了嘛——一直待在船里累死了,都看不见外面的景色。」

「嗯,毕竟是军舰啊。」

「Dr. Peppern得太多也都腻了。」

「那我管不着。」

「总而言之!」

伊格儿伸出手指用力指向这边。

「人家和其他人都是战斗机,所以不起飞战斗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必须要一直击落『灾』让大家高兴才行喔!慧也要打起精神!」

「啊,喔。」

「来比赛击落数吧!」

连这种时候也要比赛吗……

慧感到浑身无力之际,有人呼唤了一声「伊格儿」。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就站在背后。

「轮到你了,快去吧。」

「好好——」

伊格儿小跑步冲出去,中途还一度回头:

「今天可不会输给你们!」

格里芬半瞇着眼挥手。虽然没有出声,但完全是一副「很好,我会让你自食恶果」的架势。看来这两个人感情似乎变得很不错了。

「慧,我们走吧。」

「嗯。」

继F-15之后,一架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单发机被拖过来,单色的机体沐浴在灯光之下呈现蒙胧的光泽。舟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谁教这边人手不足呢,简直忙得晕头转向。」

「美军不会帮忙吗?」

「先不说那些劳力作业,起码子体的核心得要由我们这边来检查才行啊。不但要进行调整,有些部分只有我和室长才会知道。」

「这么说,要是舟先生你累坏身体的话不就完了吗?」

「哦?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啊。」

像这种会让背部发凉的事情,自己根本就不想知道。

慧爬上登机梯,滑进驾驶舱内。航母舰载机一般都会由甲板人员运送至甲板,但由于阿尼玛不在就无法启动子体,所以改成自己从机库甲板就开始搭乘并且启动。开启电池后正在进行各项检查之际,舟先生将脸采进机内:

「我再次检查过机体强度了。这里的弹射器是电磁式,负担比起蒸气式更低,不过还是小心起见得好,我想应该不至于在射出的瞬间解体才对。还有,舰上起飞的流程都记住了吧?」

「呃——」

慧开始回忆事前的说明:

「将鼻轮连接在弹射飞梭上,测试飞行控制面并且开放引擎输出,接下来就不再触碰任何的仪表,等到离开船舰飞起来之后再握住操纵杆。」

「OK。总之甲板相当拥挤,千万不要做出奇怪的动作。光是机体位置偏移一公尺就有可能会出人命啊。」

「……我可以跟格里芬互换吗?」

「不行,现在才开始教她反而比较危险。」

叹了一口气,慧无奈回答:「了解。」舟先生举手行礼后跳下登机梯。座舱罩缓缓关闭,外面的喧嚣被隔绝,黑暗充斥于机内。

「直接连接。」

后座传来格里芬的声音。这个瞬间光芒大作,照亮了仪表,外头的景象如同拼布那样出现在多角度监视器上。

一种由下而上的冲击猛然袭来。升降机在运作了,不久铁壁中断,出现广大的甲板,战斗机在左手边以惊人的速度起飞,身穿各式颜色外套的甲板人员匆忙地跑来跑去。

(真是拥挤呢。)

该怎么说?就好比将闹区的十字路口当作机场的感觉。岂止一公尺,移动位置光是差了五十公分都有可能会造成重大的事故。

『BARBIE01, Control.Taxi to AC01.』

慧遵照耳麦里传来的指示移动机体,来到指定的弹射器前停下。经过甲板人员进行最终检查后,前轮被固定在弹射飞梭上。

心跳加速,心脏仿佛紧张得要从嘴巴迸出。后方的甲板抬起,是喷流挡板,甲板人员纷纷离开,一切准备就绪。

弹射官压低身体,将手臂伸向前方,是起飞信号。

「!」

可怕的加速度袭向身体。全身都被压在座位上,脸颊快速颤动,待回过神后甲板已经消失。展开于下方的是一整片大海。

「慧!拉起飞机!」

慧急忙抓住操纵杆往自己拉动,进入爬升阶段。起落架收起,待抵达高度一万英尺之后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真是乱来,对心脏太刺激了。

「不要紧吗?」

格里芬将脸采过来前座。慧吞了吞口水回答:「嗯。」现在没有时间发呆了,他的目光在屏幕上扫视着:

「机体损伤呢?有没有错误讯息?」

「看起来没问题。检查……警告信号,状态正常。」

「这样啊。」

慧肩膀放松呼出一口气。这时候,一个影子落在头顶上。

『BARBIE01,听得到吗?你们似乎已经顺利起飞,太好了。』

庞大的双发机飞行在右手边的上空处。巨大的翼前缘延伸板和直线形的主翼,两枚垂直尾翼安装在水平尾翼之前,形成了独特的轮廓。那个是美军的舰载机,但机体却散发着醒目的宝石蓝光辉。

「是莱诺吗?」

『YES,第一次见到我这副模样吧?今天请多指教了。』

那轻松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要去野餐一般,她操纵机体倾斜转弯当作打招呼。

『可以检查一下数据链吗?我想应该能够连接了。』

「啊,呃——你等一下。」

慧操作控制台,选择可连接的数据链。除了独飞的数据又再度追加显示莱诺和美军的预警信息,战术地图上的情报因此呈爆发性增加。

『第一集团已经接触敌方前锋,在交战的同时将其引诱至C点和D点。第二集团——斗争者会慢一点。然后,第三集团就是我们了。』

「法多姆她们……喔,原来在啊,伊格儿也是。」

『我们会在空中集合并组成编队,舰队差不多该进入掩护射击阶段了。』

莱诺提高了速度。慧急忙开放油门,这时前方可见到绿色和棣棠色的机影。就和事前商讨的一样,众人组成了三角形编队。前头是莱诺,两旁是伊格儿和格里芬,最后则是法多姆。

在更前方的位置还有整齐排列的十二个黑点,应该是斗争者吧。而位于它们的另一端出现了许多爆炸火焰和闪光。

『命中。』

火焰之花绽放得格外艳丽,大概是舰对空飞弹击中了吧。紧接着十道、二十道凝结尾划破海上然后纷纷炸裂,连续的爆炸看起来似乎不会有任何的幸存者留下,然而——

『请小心一点,敌人数量并没有减少多少。』

法多姆的声音相当凝重,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EPCM等级上升,敌人的动态开始变得活跃,正在追击第一集团当中。』

蜂鸣声响起,友军机的标记从战术地图上突然消失,两架……不,是三架,紧接着又失去了第四架。

转眼间一个小队就毁灭了。在这之后「灾」的攻势未曾停歇,我方编队就这样遭到肆意纠缠追击和蹂躏。

美军军机在视野的边缘处爆炸,爆风和冲击波猛烈撼动了机体。

「斗争者在干什么?已经吸引足够的敌人了吧。」

『时机未到呢。防御部队的阵形还未完全展开。现在冲进去的话会被夹击的。』

「就算是这样——」

蜂鸣声连续鸣响,标记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消灭,「灾」的数量没有减少。友军试图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但逃走的方向却又有其他敌机在等着。

哔——

胸口被紧紧揪住。如今消失的并非CG,而是活生生的人命。两天前在餐厅欢迎我们的美军士兵,他们纷纷在消失当中,变成只留在记忆里的存在。但前方的斗争者却无动于衷,仍悠哉地继续编队飞行。

「喂。」

怎么了?是故障了吗?再怎么样也让别人等太久了吧。

蜂鸣声。

「喂!」

彼端的天空中发生爆炸。这一次是连续四发,友军机的标记也随之消失同样的数量。不行,忍不下去了。

「你们也差不多该——」慧将手伸向油门杆的这个瞬间……

『BRW,ENGAGE。』

耳麦里传来广播声。十二个黑点——飞在前头的斗争者在发动机部位出现亮光,输出上升,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加速。凝结的水气化为白伞笼罩了机体,全机拖带着大量的凝结尾前进。

红色标记——「灾」一口气消失了将近十个。力量变得薄弱的敌阵中央被打进了一根楔子,仿佛在挖掘一般,斗争者就这样持续往深处前进。左右散开的「灾」来不及调头,火球接二连三产生出来。

好厉害。

压倒性的力量。

『要上喽。』

莱诺提高速度,宝石蓝的涂装变得格外明亮。慧同样不服输地打开油门,空气的流动改变,风切声转强,眼看着战场逐渐逼近,可以见到冲锋的斗争者和追击当中的「灾」。两架尾部朝向这边敌机进入HUD的瞄准框内,锁定。

「FOX2。」

机翼下释放的飞弹精准地捕捉到敌人。其中一架采取大角度机动试图逃脱,但阿尼玛控制的弹头却像特技表演一般改变方向紧紧咬住不放。

「击落。」

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灾」陆续炸开。法多姆和伊格儿无比精准地锁定并击落目标。

(行得通。)

但敌人的数量太多,远不到完全排除的地步。第二集团的左翼,前进速度稍慢一些的斗争者被「灾」缠上了,四面八方的炮击涌来,中弹,火焰从破掉的装甲中冒出。

啊。

转眼间主翼折断,仿佛被砍断了看不见的提线就这样落入大海。

「可恶!」

「慧,不要打乱编队。会被包围的。」

「我知道,可是——」

目睹作战的关键机体坠落,实在很难保持平常心。攻击仍集中在另一架,位于右翼最后方的斗争者身上。飞弹接近,即使施放干扰丝也无法躲开,命中,破碎四散。

剩下十架。

「真的能够突破吗!」

敌方编队的数量雄厚,看起来还保有相当的余力。倘若按照目前的步调推进,大概转眼就会消耗殆尽了,要抵达登陆点无疑就像痴人说梦。

『再等一下。』

莱诺这么喃喃说道。直接连接的「滋滋」操作声响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两秒、三秒,又有一架斗争者坠落。震响周围的轰隆声与爆炸声成了毫不间断的战场音乐。

(还没吗?还没好吗?)

手心渗出湿淋淋的汗水。视野变窄,空气流动的速度变得缓慢。

呼吸声好吵,心跳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响亮。怦咚、怦咚、怦咚,啊啊,可恶!给我安静点!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先行的编队倾斜转弯了。

『方位0-15!争者要冲入了。BARBIE机,全机掩护!』

解放。

慧切换选择开关,将飞弹击向飞来的迎击机,伊格儿和法多姆也发动攻击,拖长的白烟化为大朵的火焰之花。

紧接着又是一波、两波、三波。

众人将武器砸向崩溃之后又接连产生的玻璃防壁。闪光和噪音肆虐着周围,猛烈的震动摇晃身体,感觉就像在雷云当中飞行一样。第四波攻击之后,前方冒出格外庞大的火球。

机翼划破爆炸烟雾,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座舱罩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出现在彼端的陆地就是舟山群岛吗?大陆的影子在其后方展开。

成功……了?

突破了,我们突破敌阵了吗?

大批舰载机飞过上空,是护卫用的机体。尽管主力依然还在吸引敌方战力,但或许是打算乘这个机会确保登陆地点吧,他们无视于EPCM的干扰不断向前飞去。

『啊——!明明是人家这边第一个出来的!』

毫无紧张感的通信声令慧露出苦笑:

「嗯,别计较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担任前锋的任务。」

『对对,照样那继续前进的话会是斗争者抢第一喔,我们则是排在第二。』

伊格儿回以「唔——」的低吟声,她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不过是无人机,神气什么嘛!』

「呃,你也是无人机吧。」

况且我们的任务是减少敌人数量。在突破敌阵之后就要立刻调头,偷袭其他「灾」机的背后才是,可没有时间悠哉地和友军比赛速度。慧打开战术地图准备确认下一个目标的瞬间——

电子声鸣响。

「战队正面出现新的敌机。距离30,高度中域,正在接近中。」

什么?

难道还有后备的战力吗?

「数量呢?」

「二。」

「很少呢。」

以预备兵力来说未免太寒酸。事到如今就算投入一个编队,对战况的影响想必十分微小吧,只会遭到斗争者和阿尼玛轻松击退罢了。

相对距离持续缩短,彼端的天空中浮现黑点。瞄准框捕捉到了敌机。显示出来的名称为——

TYPE:HVYBOMBER。

「是重型轰炸机?」

当初在小松机场目击到的家伙吗?为什么?这可是制空战斗啊,派出笨重的大型机到底想要做什么?莫非手中的迎击机已经耗尽了?所以才会派出所有可以飞行的机体?不,可是——

『那个东西,看人家怎么把它打下来!』

金黄色的雄鹰提高速度。或许是累积了太多的不满,她一直线朝着敌方编队而去。

「啊,喂,等等。」

怎么回事?有种不祥的预感。面对没有护卫机跟随的轰炸机,阿尼玛遭到攻击的可能性明明就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咦?什么?』

听见伊格儿的声音,慧将目光转去。

什么?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灾」的机影居然分裂了。分裂?不对,是机翼和机身下方施放出某种东西,六个、七个,数量还在增加。并非炸弹,那些东西在自由落体的中途停止,然后开始喷出猛烈的排气火焰。

『是寄生战斗机!伊格儿,防御动作!』

法多姆传来怒斥般的声音。

艳阳黄的机体大角度转弯。下一刻,好几枚飞弹划破了刚才她所处的空间,短机身的小型机 形成纵列编队追杀似的飞来。

『那……那……那是什么!』

在上空倒立飞行的伊格儿这么叫道,混乱的情绪透过无线电传递而来。

『飞……飞机从飞机上面起飞!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才叫寄生战斗机啊。人类在空中加油实用化之前曾经研究过的一种系统,先将小型机装载于大型机,然后在战场上让前者起飞。』

『这不是航母吗?』

『是的,空中航母,是新型的呢。偏偏在这个时候跑出来。』

敌方标记增加至二十架以上,敌我双方的战力转眼之间就遭到逆转。

糟糕,这里可是还有普通的舰载机。

「准备迎击,仅靠斗争者是无法抵挡的。莱诺,可以吧?」

『了解,我去负责掩护有人机——』

WRAAAAAAAAAAAH!

轰鸣声直穿鼓膜,火花充斥整个视野,狂暴的杂音狠狠摇晃了大脑和血液。

「!」

在格里芬咬紧牙根的同时,声音消失了。可以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回头望去,只见她正紧紧抓着控制台。

「刚才那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EPCM。相当不寻常的大功率,而且形式非常奇怪。」

「奇怪?」

「因为使用电磁遮蔽阻挡下来的关系所以感觉不出来,不过相当恶心。有一种体内被搅拌得乱七八糟的感觉。」

「现在不要紧了吗?」

「没问题,数据链已经复旧了。」

其他的阿尼玛……都没事吗?是为了留住我们?但应对方式未免也太简单了。

这个瞬间,闪光迸发,彼端的天空中产生爆炸火焰。是友军被击中了吗?慧将目光落在战术地图上——

「咦?」

这……这是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

被击中的确实是第一集团的舰载机,但发动攻击的机体却是BRW04,斗争者四号机。

原以为讯息显示错误,但其他斗争者也纷纷把舰载机当成了目标,它们和小型的「灾」联手阻断友军的退路。

『居然会这样。』

法多姆低吼道。

『真糟糕,这么快就采取对策了。』

「怎……怎么了?」

『他们……「灾」操控了斗争者。』

「操控?」

究竟怎么办到的?

『斗争者不会自主思考,只是根据经验法则从周围的EPCM状况中推算出下一秒的行动,例如信号等级A就是攻击,方位B则是防御。换句话说,只要改变EPCM的型态就能够轻易地让它们产生误认。』

「误认。」

『就是将敌人视为友军,将友军视为敌人。』

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道就是刚才的杂音吗?用那个让斗争者倒戈?一架不剩?这样一来,敌我双方的数量差距就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三十对八……不,普通舰载机无法形成战力,所以实质为三十对四。

『作战失败,我们撤退吧。』

法多姆快速做出了判断。

『在第二集团完全消灭的情况之下,战斗已经不可能继续实行了,必须在损害扩大之前撤退才行。』

「唔,可是——」

舰载机队正遭到「灾」袭击,被斗争者攻击中。要抛下他们……逃走吗?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我们会全灭的!』

翡翠绿的子体翻转机翼,挟带猛烈的风切声脱离编队。下一刻,数道火箭自前方倾盆而来。

「!」

慧在千钧一发之际操纵机体倾斜转弯。是小型「灾」的炮击,其背后跟着刚才还是友军身分的斗争者,位于座舱罩部分的摄影镜头散发朦胧的光辉。

「可恶!这些家伙!」

「慧,上空有敌机,九点钟方向也有。」

锁定警报连续鸣响。慧打开油门采取闪避机动,施放干扰丝和热焰弹之后摆脱飞弹的追击。现在根本无从考虑撤退问题,因为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脱离了编队,周围如今被敌方的标记包围住。

奇怪?

心情就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等等,莫非这下子已经完蛋了?

逃不掉,找不出任何一条活路。无论上下左右都有敌人,就算格里芬的火控能力再怎么杰出武器毕竟还是有限。在击落三四架敌机后就会耗尽弹药,变得手无寸铁,最终的结局只是被蹂躏至死,或是怀着自爆暴的觉悟冲向敌机。

冲击掀起整个机体,被炮弹命中了吗?背后传来惊叫。警告声连续鸣响,操纵杆不知不觉中似乎变得沉重,机体的动作迟钝。完了,就要完蛋了,自己和格里芬的性命将被对方收割。

『鸣谷慧!』

蓝色的闪电划破大气而来,接近中的「灾」爆炸。迟了一些后,另一架位于上空的斗争者则是破碎四散。

『撑住点!我这边要突破了!』

「莱诺。」

F/A-18E击出翼端的飞弹,机体也仿佛在后追赶似的加快速度。慧急忙打开油门跟随在后方,后燃器点火,燃料的消耗速度一口气飘升,但如今根本无暇顾及,机体不顾一切地在连续炮火和爆炸火焰中疯狂冲刺。

以时间来说只有短短十几秒。历经仿佛持续一辈子的逃亡后,战场音乐中断,茫茫的天空和大海呈现在眼前,周围不见敌影,仅有一架机体——莱诺飞在自己身旁。

「我还活着……吗?」

丝毫没有实际生还的感受。总觉得自己还被四面八方的死亡所包围,事到如今身体才涌现颤抖。好险,要是莱诺没赶来的话铁定会被干掉。

「格里芬?你没事吧?」

「勉强。」

微弱的声音这么回应道,操作控制台的声音传来。

「虽然受损相当严重。」

正面屏幕显示警告讯息的列表。机体损伤、油压降低、导航系统发生错误,简直满身疮痍,如今还能顺利飞行反而比较神奇。

「燃料呢?能够支撑到返回航母吗?」

「我想很难。」

「是因为后燃器的缘故?」

「也有这个因素,但主要是刚才的脱逃让我们更加远离舰队了,纯粹是距离太过遥远。」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啊?」

慧缩小战术地图的比例。目前正往陆地接近中,那复杂的海岸线和开诺的河口,是杭州湾。这么说,北方可见的平原就是上海市吗?

上海。

终于回来了吗?虽然归乡的方式和预期中相差甚远。

『我也不行了,出现燃料警告。』

莱诺的声音将慧拉回现实。对了,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了,照这样下去的话,两架机体都会一并洗海水浴的。

「能不能呼叫空中加油机?告诉对方会合点在哪里,请他们飞过来。」

『无线电连不上呢。EPCM太强,跟你们通话就很吃力了。』

「还是飞往其他地方,例如台湾或韩国的基地?」

『不行,那些地方更远喔。』

慧发出沉吟声,就在脱口而出一句「伤脑筋」的瞬间——

「中国的机场呢?」

格里芬这么提议。

「咦?」

「这个。」

战术地图卷动,红色圈圈落在上海市的东海岸处,旁边显示的卷标是浦东国际机场。和北京机场并列为中国的天空大门,距离大约是一百公里左右。

「是很近没错啦。」

不过那里可是敌区啊。当地是否还保有机场的功能?跑道会不会已经柔肠寸断,修护设施也遭到破坏了?

『嗯,不过应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吧?』

莱诺满不在乎地做出了结论。

『所幸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就过去看看吧。不行的话干脆来玩海水浴就好了。』

「什么海水浴,你——」

不。

虽然很听天由命,但如今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慧只得无奈地下定决心:

「好,走吧。格里芬,拜托你负责警戒周围。」

「ROGER。」

踩下方向舵踏板,改变航向。彼端的大地笼罩着薄雾般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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